+15050108135
欢迎拨打服务热线,让我们来为您服务
吴老师股票投资理财
标题摘要内容
成为一位成功的股票投资人,你必须做到下述三点:第一,获得炒股的基本知识;第二,制定切实可行的炒股计划;第三,严格按照这个计划实行~

625-面朝大海

www.gphztz.com | 作者:吴老师股票合作 | 发布时间: 2022-05-31 | 11033 次浏览 | 分享到:

第一章序

    老那并不细致。他理平头,开着一辆面包车,不太会喝酒,但和朋友一起吃饭却常常梗着脖子喝得脸通红,他不会推辞也无法推辞或许根本不想推辞。他言语不多有些木讷心中却明白得很,而且很周到,很实在,全无半点花哨。   
      十余年过去,老那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海关,至今仍在海关。他钟情于写作,白天在办公室里转,业余有许多应酬,可还有时间写作。已出版的长篇小说有《生死海关》、《城市蜿蜒》、小说集《触摸黑夜》、中篇小说《幸福生活》等。200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生死海关》首印1万册,三个月内加印了两次,在广州图书批发市场创造了日批发3000册的记录。该书多次被盗版,2003年10月,不法书商将该书更名为《天之云地之雾》,冠以作家出版社和张成功之名,盗印了5万册投放市场。虽然很无奈,但也很安慰。可见老那的书,还是十分畅销的。   
      海子是老那的学兄,也就比老那早几年毕业,因为诗歌因为疾病或许也因为别的什么,年纪轻轻卧轨于山海关的铁路上。海子为诗界屹立起一块丰碑,前年还非常意外的获得鲁迅文学奖。那一年的诗歌大奖授予两个人,一个是活着但神志有点问题的郭路生,那位在1968年创作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相信未来》的诗人,他的诗超越了一个黑暗时代而成了光明的旗帜。30年后,他在北京昌平福利院里获得诗界的最高殊荣。他那被称为风中绝唱的诗歌,至今仍然是中国诗坛的翘楚之作,我以为诺贝尔有眼,似应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郭路生;另一个人就是海子。这个在死后才获得声名也使许多人获得更多名声的年轻诗人,想必对老那和老那那一代学人有深刻的影响。特别是老那,作为校友学长,老那对海子的迷恋想必不会是浅尝辄止。他把海子那首流传甚广但是质朴非常的诗《面朝大海》,作为自己长篇小说的题目,同时把这首诗作为小说的终场式。这种蕴蓄绝非偶然也非冲动,一定是老那的刻意安排或水到渠成的降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这种生活从祖先那儿开始,延续了几千年,却又被人们遗忘忽略了几千年。总是以为征战、扩张、封疆、屯垦,总是以为功名、利禄、光宗、耀祖,才是人生的至境,追逐着贪婪,渴望着权贵,以至于到了生命终点,才恍然大悟:人生最终的家园,还在那最庸常的生活里。   
      老那是否已经悟觉到了这一点?至少,在他的小说中透出了一些哲思。   
      这部《面朝大海》贯通着海子的这种思想和精神。在一种貌似无为的状态里,叙说着人生最平朴最实在也最淡泊的一种生存状态,一种充溢着平淡生活的小小涟漪,像蚂蚁一般咬噬着你的心,痒痒的,痛痛的,无伤大雅却煽动着一种无言的想望,这想望像微风下的炭火一般,渐渐灼热,终于化作一场灵与肉的欲望。但即使如此,欲望也还是温婉的,没有你死我活的争夺与撕咬,小人物之间的小小悲欢,连接着生活中庄严的一端,在一种诙谐的略带幽然的气氛中,渐渐地漫漶成一种焦虑。“我”从学校毕业落入芸芸众生之中,从三百元一月的小餐馆跑堂到学校到海关……生活在一点一点地展示着延展着它的辐射,“我”也从一个不更事的青年慢慢地被改造成一个机关油子。在各种人事关系中熟练地圆滑地游走,在各类女性之间穿梭,享受着性与欲乃至友情的欢娱和惘然。灰色的生活本就是一种最平常的生活,“我”在这种生活中充分地扩张着、收缩着同时发展着。最终,“找到我们以前坐过的那块礁石可不容易,世易时移,很多场景变了”。人忽然盼望回到原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缄言仿佛在小说终结时暗示着一种新的开始,这种开始原本就存在于每一个人初始的脚步声中。只因污浊的人间世,喧嚣的市声遮蔽了这圣洁的初始。   
      老那的小说,严格说是一种“生活流”,从内容到形式,都经由生活流向主宰着。由许多结实而密集的细节与场景,而不是由庞大的事件和情节营构而成。他有点细碎,十分细密地编织着、诉说着“我”的种种经历。我在每一个生活时空中的体味与历练,哪怕是经历过体验过的每一个女人的每一个隐密的部分,他都不放过,绘声绘色予以描述,但却不张扬也不夸张,努力保持一种平静的了无心事的铺排。就此而言,老那是细致又细腻的。细节及对细节的渲染,成为老那小说“生活流”的一种色彩与气氛。离开了这些气色,老那的生活就没了元气,小说就没了鲜活,没了魅力。   
      没有了中心事件,没有了大波澜,把小说还原为生活状态,还原为生命的初始和庸常的安排,这是老那的艺术追求。他的叙述有一种追诉的意味,一种似水流年的怆然,一种欲说还休的犹豫,一种难以克制的流泻。读者只好用心去读,耐心地等待着老那的结束。而这一切,久久不来。老那期望给读者的,正是这种阅读期待。   
      自然,不会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老那的小说,这种期望不切实际。但是,那种在浓淡不一的小资气氛中,闯入一种混混,一种无赖,一种不讲道理的蛮野,不也是一种另类的刺激吗?我知道,有些人尤为喜欢这一点。   
      老那的生活经历是丰富多彩的。南腔北调的生活和八面来风的阅历,对于写作者而言,是太宝贵的天赐。老那目下要梳理的,是如何把他密集的生活素材做理性的淡化然后再度激活。努力在生活流的作品形式中,逸出一种清新飘然的活气来,使小说更具一种甘醇。   
      老那在寻找大海,而大海正在向他涌来,因为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老那嘱我为他的小说作序,说一点感想,是为序。(郭小东)


第一章顺着墙根走(1)

    我去车站接石留的时候,天正下着雨,雨不大,连我的衣服都淋不湿,但把我的眼镜淋花了,害得我看不见东西,差点给汽车撞死。开车的说,你找死啊!另一个开车的说,活得不耐烦了!我咒骂恶毒的天气,我说狗日的天气,狗日的南州,狗日的开车的。然后我顺着墙根走,避开狗日的车辆和行人。   
      我走进广场的时候心情愈加恶劣。上个月我和同事去北京出差,刚下火车,碰上一个骑自行车的北京姑娘,她见到我们就说,都跑来北京干什么?北京有什么好玩的!我现在的心情就和那北京姑娘一样。我对广场上的盲流嘟囔着,在家好好呆着,都出来干什么?可我要接的偏偏是个盲流,我刚来南州时也是个不太安分的盲流。   
      那年我到武汉坐火车,在排队买车票时,我的情绪突然坏得不可收拾。我特别烦周围的人。石留去车站送我,陪着我排队买票,我连她也烦上了,可我不能对她怎么样,就对站在她身边的人撒野,无缘无故踢了人家一脚。那人无端挨了一脚,很愕然,愕然之后还了我一脚,还骂了我一句。我自知理亏,明知他踢我那脚比我踢他那脚重得多,也只好认了。石留看到我重重挨了一脚,心疼了,看到我无声地受着,她火了,她突然张牙舞爪向那人抓去。那人是好男不跟女斗,拎起包走开了。石留突然由温顺的少女变成河东狮子让我大吃一惊,我忍不住开怀大笑,看到我笑,石留也笑了。坐在火车上,我从窗口伸出手,轻轻抓住石留的小手。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睫毛竖得直直的。她读中学时,一双眼睛迷倒了很多同学。她的眼睛有一种很特别的颜色,粗看像涂了眼影,细看又没涂,那是一种让人只想陷进去的颜色。文静的石留一直默默地看着我,等到火车快要开了她才交待说,南州我没去过,那里以前是野蛮人呆的地方,现在说是改革开放了,我想也文明不到哪儿去,你去了那边要学会控制自己,千万不要冲动。火车开动了她还追着说,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生病。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病要找我我未必赶得走。可这句话让我以舒缓开阔的心境抵达南州,并生活至今,就冲着这句话,我今天死活要到车站接她。   
      火车照例要晚点。我原来以为要晚点两个小时,结果只晚点了一小时,对此我感到欢欣鼓舞。但火车到站后我仍然等了一个小时,因为守闸门的两位女同志很负责,逐个旅客查票,比机场的安检人员还严肃认真。出站的旅客也很安分,很守纪律,尽管在里面挤得热火朝天,但一到闸口就变乖了,自觉形成一排,这种由面至线的自然过渡很让我吃惊,我由此悟出,每一种游戏规则的形成都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   
      在车站等待的两个小时,我因为无所事事两次想钻进站台。我曾经在车站海关上了三个月的班,我知道火车站西边有个侧门可以直达站台。我在车站上班的时候联检单位的人都从这个侧门进去上班,我也走这个侧门。后来我不在车站上班了,但我仍然习惯走侧门进出车站。后来海关搬走了,进出火车站就没有那么方便,但我每次都能拿着工作证从侧门混进去。这看起来是件好事,实际上是件坏事,我的狐朋狗友把我这儿当成中转站,吃我,喝我,睡我的地铺。完了就跟我玩失踪。经得多了,我就对我的同学、乡里、朋友多了个心眼,再有人打电话来,我就打哈哈,通完了话,我已经不记得对方是谁,更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石留来电话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打着哈哈,谁叫她对接电话的人说是我的同学呢。我一听到同学头就大了,我周围的人都沾同学的光,就我沾同学的晦气。当然石留不同,她的晦气我也要争取沾上,因为她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有一副楚楚动人的身材,还有一颗爱我的心。我对石留说我到车站接你,我在站台上等你。可是守门的两个保安很不给我面子,他们一次次看我的证件,就是不让我进去。其中一个保安说,海关?他先摆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然后起身看他屁股坐的地方,我也看,看到椅子上写着"海关-2"。他拍拍屁股,走到闸门边,那儿放了部烂行李车,车上写着"海关-3"。海关搬走了,留下的烂东西倒是不少,可惜就是没留下影响力。我对保安说,我跟朋友约好了,在站台等她,你不让我进去,她会一直在站台等下去的。保安说你真会编故事。我说不是编故事,古时候就有这样的事,有一个人在河底等他的恋人,老等不来,结果河水涨上来把他淹死了。保安说,这个故事比你的故事编得好。看来这个保安出身非同一般,大概是学院派的,我很难说服他。我转身去做另一个保安的工作。我问他一个月多少人工,他说五百。我说我给你找家单位,人工八百,你让我进去。他问我替他找什么工作,我说还是保安。保安笑了,他笑着说,你拿我寻开心哪!我要是答应你,我还有资格做保安吗?我心想真邪门了,敢情这里的保安都是学院派的,水平一个比一个高。   
      我终于接到石留了。当然不是在站台上等到她,而是在闸口堵到她。她随着人流一个劲儿往前走,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只好冲上去堵住她。   
      我拉着石留的手在广场上走,心里想的是千年等一回的美好传说,我知道大家都愿意在故事里讲,在歌里唱,真能海誓山盟等在一个地方的人已经难找了,就算有,大家也都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对此我感到欣慰,也感到悲哀。   
    我带石留去酒店吃饭。说这地方是酒店真是太抬举它了,它比大排档好不到哪儿去,价钱也贵不了多少,但请朋友在这儿吃饭还撑得住面子。   
      我在这家酒店打过工,店老板对工人很刻薄。我是由一个北京人叫做片警的朋友介绍去的,店老板对我的警察朋友低声下气,我朋友姓怀,店主是潮州人,普通话讲不好,他说坏警察带来的人,没话说。我朋友把眉毛竖了起来,想发火终于又没发。我朋友说开个价。我听到这话很不自在,这话怎么就像做人肉生意似的。店主说三百五。   
      这店主很不地道。当着我朋友的面说给我三百五的人工,警察叔叔一走,他就改口说人工三百,嫌少就走人。我知道他想赶我走,我偏赖着。我说三百就三百,心想别说三百,包吃包住一分钱不给我也干,我得找个地方吃喝拉撒。我在店里干了十天就在海关找到了事,那时海关收大学生就像收垃圾似的。我去找店老板辞工,店老板有点阴阳怪气,他说,本店的规矩,做不满一个月的要扣押金,你没交押金,我就不扣了,不过人工就没得拿。对黑心的店主我毫无办法,就像资本积累时期工人对资本家毫无办法一样。我不想找片警修理他,再说找也找不着,我把片警的呼机号码丢了。片警走时给了我一张小纸片,上面用一横杠挑着两串阿拉伯数字。他说,有事CALL我。我看着纸片两眼发直,不知道半个破折号连着几个数字怎么能够"扩"到人,就漫不经心地把纸片塞到裤腰袋里。第二天纸片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人家拿走了还是它自己出去溜达了。我对店老板说,再见,我还会来看你。我这话不咸不淡,店老板听了就张开了大嘴,张开大嘴的店老板给人的感觉很恶心。


第一章顺着墙根走(2)

      我问咨客小姐还有没有饭吃。小姐说有,说完对我很夸张地笑了。这笑让我的胃口减少了一半,但我的另一半胃口还是能装不少东西。我们跟着小姐到了二楼,找了一个靠窗的台子。用湿纸巾擦了脸,喝着茶,石留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她说,南州人真多。这是她到南州后说的第一句顺溜话。她见到我就说了一个字,她说哥。她在信里就这么叫我,那时我读大一,她想认我做哥,我偏不要她做妹,所以直到大学毕业我也没跟她谈成恋爱。   
      部长拿着菜牌十二分热情地靠在我的椅子上,问,先生小姐要吃点什么?我点了一个野葛生鱼汤,一个桑拿虾,一个清蒸边鱼,一个炒沙虫,一个水煮菜心,一个纸包骨。石留说够了,吃不了。部长也说够吃了。   
      部长去了两分钟又回来,对我说,对不起先生,没有沙虫,沙虫下班了。我说沙虫也下班啊。部长赶紧解释说,对不起,是做沙虫的师傅下了班。我说沙虫这么早就下班,那就不吃沙虫了。   
      有一位小姐站在我身边,她穿了件印着贝克啤酒的超短裙,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害得我的眼睛老是往她肚子下面看。贝克小姐说,要喝酒吗?先生小姐。她指着墙上的招纸说,这酒不错,十块钱一支,要不要先生小姐?我说不要先生小姐,要青岛。贝克小姐说,青岛下班了。我说那就来支喜力,贝克小姐说喜力也下班了。看来只有贝克小姐还在顶班,那就来贝克小姐吧。我把酒杯满上,又替石留斟酒,我说为了南州,干杯。刚干完杯,部长又来了,我说这回不知谁下了班。果然部长又说对不起,纸包骨没了。我对部长说,劳驾你去厨房帮我看看,看桑拿虾和清蒸鱼有没有下班,如果下班了,就赶紧叫老板回来上班。   
      隔壁桌的一位小姐听了我的话忍不住放声笑了,她笑着说,先生,我看了你半天了,一直想笑,我们叫了个象牙蚌,也是半天上不来,让给你算了。这小姐很面善,可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时象牙蚌已经端上来了,我对面善小姐一拱手,说谢谢啦!我实在饿坏了。   
      吃着象牙蚌,我给石留讲了个笑话。有一天,我和同事去酒店吃饭,刚进门,同事就惊叫起来,哇!象拔蚌特价,十五块钱一斤。我一看,跟着念出声,象牙蚌特价,十五元一斤。我跟石留讲这个笑话算是白讲,她根本不知道象牙蚌和象拔蚌是怎么回事,就像我对我老妈讲克林顿和叶利钦一样,她说这两个人不认识,是哪个村的?   
      部长迟迟没有回来。我又叫了两个饭,做出一个等菜上的样子。我拿眼四处睃巡,发现贝克小姐已经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飞走了。服务员小姐已经收拾好隔壁桌子,正用拖把拖地。女部长还是不出来,一个部长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问我们还加不加菜,我说不用加菜,把没上的菜上来就行了。男部长装模作样地拿起菜单看了一下,说,我去厨房催一催。我知道他根本没法催,厨房的人早下班了,厨房门都锁了。这地方我呆了十天呢,我比他还熟悉地形。男部长兜个弯就回来了,他说,对不起,这两个菜取消了。我不愠不火地说,谁替我取消了,怎么招呼都不打就把菜取消了?他招架不住,只好如实说,厨房的人下班了。我说,不着急,我等他们来上班。   
      我替石留倒满茶,又把自己的茶杯倒满,装出一个打持久战的样子。酒店里剩下的几个人等着下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我们周围团团转。我每隔十分钟问一句,老板该回来上班了吧?没人睬我,大家都苦着脸。留守的几个小姐或坐或站,成散兵状把我们包围着,有一个小姐开始很夸张地打哈欠。男部长在柜台打电话,看他的表情十分激动,我估计他正在添油加醋地给老板汇报情况。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男部长走了过来。由于刚才过于激动,尽管他极力强装笑容,他的脸还是红里泛青。我知道他要讲什么,我就等这句话呢。男部长说,两位老板的单已经有人买了,两位用完饭请自便,招待不周,敬请谅解。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走出酒店,石留埋怨我太刻薄,得理不饶人。我说,这一课是为你上的,你现在是在南州,不是在武汉,以后多学着点。   
    我带石留去见校长。校长大名程应瑜,是个面色阴沉的人,他不笑的时候比笑起来好看,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愿意看他难看时的样子。整天面对一个不笑的人,估计谁都受不了。石留给校长带了一些礼物,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家乡特产,这些东西校长从没在家里吃过,他和他老婆看着两眼发直。后来他对我说,他当时真是左右为难。婉拒吧,不礼貌,留下来呢,只能搁在家里占地方。校长就批评我,说不该让小石大老远拎过来。他后来还是偷偷把特产退给我了,说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整,还是我跟小石留着慢慢吃吧,这叫物尽其用嘛。结果我和石留吃得嘴唇起泡,吃了一年也没吃完。   
      去校长家里坐时我拎了筐荔枝,这荔枝是在大院门口的小店里买的,我是店里的常客,店主是潮州人,潮州人做生意向来是刁钻古惑,他并不因我是熟客而给我优惠,反而经常宰我。我拎走荔枝当时可以不给钱,表面上看似乎是优待我,但回头算账他就会多收一两块钱,说是涨价了。对此我毫无办法,我明知他在骗我,还是得在他店里买东西,因为不在他店里买就得去另一个铺头买,去那个铺头来回得二十分钟,而且难保不给人家宰。因此你可以看出我是不怕给人骗怕麻烦的那种人。我这种人注定了要常吃亏的。我对校长说,今年熟荔枝,荔枝又脆又甜,水分特多,你和阿姨多吃点。校长说来家里坐就行,不要拎东西。我说不拎东西,就拎点荔枝。   
      校长是个和善的人,很少发火,但为石留的事他差点对我发了火。那天我正在校园里溜达,校长走了过来,问我干什么,我说溜达。他对我说石留不错,问我几时办手续。我说说不上,还只是朋友,她看不上我呢。校长说这是什么话,打老远的调过来,我可是看你的面子,总不成你调她过来给人家做老婆吧。我说难讲,这些年我可是一直在为他人作嫁衣。校长说,越来越不像话,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第一章不人道的地方(1)

    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在一个不人道的地方。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大家对我不好,不把我当人待;二是我一直被迫从事我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我现在是人民教师,这本来是个很高尚的职业,可我实在没有资格搞这个行当。我除了学历高,长得也比较高外,几乎没有什么优点。缺点倒是特别多,譬如表达很差,五音不全,中气不足,普通话讲得不地道等等。听我讲课,不听还清楚,越听越糊涂。所以我一上课,同学们就在下面自己安排节目。尽管如此,学校领导仍然特别喜欢安排我上课,一周安排八天。这真是比活受罪还难受。我从不讳言,教师的职业是我自己挑选的,当然是被迫的。我如果不从事教育工作,就得从事另一个惨无人道的行当,这行当叫印刷品监管。说白了就是看小说,专看带颜色的和反动的。那时校长不叫校长,叫处长。我找处长报到,处长说,来了好来了好。处长带我去找一个看起来有八十岁的老同志,老同志姓赵,叫老赵。老赵的脸让我着实吓了一跳,他的脸上毛孔很发达,毛孔之间还有连线,纵横交错,我一看以为看到了我家的红薯地,想想红薯地没这么小,又把它看成了脸。老赵说,我这个组叫小说组,我们的职责就是审查小说。他指着桌子上小山一样的书籍说,这些书都是从国外邮寄进来的,大部分都是反动和黄色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反动的和黄色的东西堵截在国门之外。   
      听着老赵讲工作,我的头就像正在充气的皮球,不断往大里胀。我在高校读了七年书,说穿了就是看了七年小说,我的毕业论文是明清小说研究,临毕业时,我一见到小说就患病,要四个同学抬着去校医院打点滴。老赵还没讲完工作,我就噗的一声倒在地板上了。立即有人过来扶我,老赵一个劲地说,小江怎么啦,怎么啦?有一个清醒的人发话了,他说快送车站卫检局,那儿有医生。我在昏迷前听见一个老太太在叹气,她叹着气说,现在的年青人身体素质就是差。   
      大家把我送到卫检局,放在病床上,医生给我挂上点滴。我这病有个特点,就是一挂上点滴就清醒。大家看到我醒了过来,都松了口气。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把该挂的点滴都挂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认识,就是既然扎了一针,不能白扎,总得输点什么进去,至少输点能量。我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这个认识,每次我一晕倒,同学们就给我挂氨基酸,好歹也要挂足三天。挂氨基酸后来在南州很流行,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医院挂氨基酸,气得医生护士够呛,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收入并没有同步增长,但医院领导很开心,因为既可以创收又不会死人。   
      我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就是这样。大家对我印象不好,说我是贾宝玉的老婆,弱不禁风。对此我无话可说,我比较难接受的是单位领导仍让我看小说,一点也不体谅我一看小说就发昏的实际,硬是不给我换岗。他们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不喜欢自己的岗位就发昏,那单位不就乱了套?   
      我的工作就是看小说。每看完一本,就在一张小卡片上填几行字,内容有二,一是对书的评价,二是给书定级别,所以我的权力也算不小,国内收件人能不能收到这本书关键就看我这支笔怎么写。当然不是瞎写,也得讲原则,譬如说九级可以写成八级、七级,甚至五级,但绝不能写成二级,也就是说马可以说成驴,但大象不能说成蚂蚁。这也是海关监管的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这个原则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没那么大能耐,这是我师傅教我的。师傅比我大几岁,我进关的时候,她的工龄加关龄已经十年了。她参加工作早,并不意味着她的学历低,她也是研究生,据说是通过自学考试从专科一直读上来的,对此我格外钦佩。我后来读了半年的自学考试,老师见我那么高的学历还读自学考试,觉得奇怪,三天两头过来审我,审完了又问我有没有同学在报社,帮他发篇论文。我实在坚持不下去,就当了逃兵。师傅学的是英语,她后来当了外语组的组长,专门审查英语的黄色和反动书籍。她手下有几个兵,专门审查其他语的黄色和反动书籍。这样我和她的距离又拉大了,明眼人都知道,中文小学生都看得懂,英文的小说或专著,别说大学生,研究生也未必能看明白。   
    我住在火车站后面。大院门口那条街叫马泰路。我和一个武大的毕业生朱镇住在一起,住在对面的还有几个武大的毕业生。晚饭后我们常在马路上散步,一直走到马路尽头。那里有一条大沟,沟里种满了青菜。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八,今天看来,这钱实在太少了,但当时还不算低。有个以工代干的同事,工作了十几年,也就拿一百七。她拿着工资表把我和她进行了长时间的对比,心里十分不平,并因此对我很愤怒,好像我是国家制订政策的人,利用职权把她口袋里那份装进自己口袋里了。尽管如此,当时的物价已经在不断地涨,我的工资还不够买青菜吃,所以我和朱镇看到满沟的青菜不免欣喜若狂。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没上市场买过青菜,也不知道市场上的青菜已经涨到几块钱一斤了。一下班我们就顺着马路走向尽头,然后跳进沟里,摘菜。有一件事我们都心知肚明,那就是青菜不会自己整整齐齐地长在沟里,想到这里,我们的动作就会慢下来,慢下来并不意味着停止,我们的工资毕竟不够买青菜吃,而且又没有人来送我们去派出所,所以这项功课还得继续做下去。   
      有一天我们太过放纵双手,菜摘多了,吃不了,丢了可惜,我就带回单位给了师傅。师傅说她还没成家,叫我转送别的同事。这样我就养成了给同事送菜的习惯,当然不是每天都送。由于每次送菜时没有造花名册登记,难免挂一漏万,而且送的菜也未必合人家的心意,所以不到一个月我差不多把全科的人都得罪了。得罪最严重的是刘老太。刘老太就是说我身体素质差的那个老太婆,她本来已退休了,但强烈要求返聘,单位只好把她返聘回来。她是专职政工员,管全科的吃喝拉撒和思想动态,由于吃喝拉撒基本上都在家里搞掂了,所以实际上她就管后面那半截。我后来对在印刷品科的工作进行了反省,开始怀疑自己是故意把刘老太给忽略了,这样说来就显得我的心胸很狭隘,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对谁不好,这不太像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   
      我在大学里混进了党的组织,这使我后来面对党的优秀儿女时感到很惭愧。刘老太每次开我的思想政治工作会议时对我这种人能够混进党的组织感到很愤怒,对此我也毫无办法。我大学时的政治辅导员是我的老乡,他每隔几个星期就要我写一份思想汇报,然后就把我塞进了党的队伍。我后来一直想以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譬如说领导上让我教书,我尽管不愿意,还是会按时去上课,学生不听我讲课,自己在下面安排节目,只要不影响他人,我也不会太过为难他,而且我绝对会把课时上满,连半分钟的水都不会缩。这一点领导上派人考察过,证明我是个诚实的人。我实际上本质并不坏,只是有时难免会放纵一下自己。刘老太一点也不考虑我的这段心路历程,在她看来,我每项活动都是针对她的。这样我的处境相对其他人来说就要悲惨得多。譬如说我有个脱痔的怪毛病,三天两头,这位痔兄就要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每次大解难免会花点时间来敷衍它,蹲厕所的时间就很难确定,有时长,有时短,最长超过三小时,站起来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这个悲惨的故事不能老挂在嘴边逢人就说,不知底细的同事对我老占着茅坑就有些意见,心地好点的人说我有恋厕癖,心地坏的人说我偷懒。刘老太就不是说不说的问题,她恨不得杀了我。这老太婆泌尿系统有毛病,她那尿不受小脑控制,有时一上午拉不了一泡尿,有时一小时要拉几泡,我占着茅坑就等于戕害她的身体,对此我深以为歉,但我也没有办法。刘老太是管吃喝拉撒的,她都没办法,我连吃喝拉撒都摊不上管,更没办法了。我也找领导闹过,要领导再建一个茅坑。领导说,我们是在人家的地头上,建不建茅坑由人家说了算。领导说,人家未必愿意多建一个茅坑呢。说得也是,我们天天拆人家的邮件,而且还扣你没商量,害得邮局天天有收件人来找麻烦。如果我是邮局的领导,我就让海关把屎尿憋回家里去。可惜我不是邮局的领导,我只是一个新入关的海关干部,整天给刘老太追得屁滚尿流,连拉屎都给她监视。   
      上班对我来说真是活受罪。我一见到刘老太就双腿发软,我特别怕她拿眼看我,她眼睛又大,眼神又足,两道眼光就像两把无影剑。一想到她两眼在看我,我就背脊发凉,把跟师傅在一起的一点欣喜劲也丢了。师傅年纪是大一点,但有气质,洁净、素雅、漂亮、大方,跟她在一起,我才有点精神劲儿。两人整天面对,又看些五颜六色的东西,难免心猿意马,我的眼神就老往师傅的敏感部位上走。那些天,一出办公室,眼圈发黑,四肢酸软,眼里就只见女人的乳房和大腿,有好几次差点给汽车撞死,幸亏师傅跟在后面,拉我一把,救了我的小命。师傅怕我走火入魔,很是担心,叫我晚上去找点节目。那时我还不知道晚上找节目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去哪里找节目。   
      托刘老太的福,她把我的病治好了。我整天背脊发凉,心火就上不来,走在马路上,也不会把汽车当女人。在办公室,眼神还免不了往师傅身上走,但次数没那么多。师傅还能忍受。   
   


第一章不人道的地方(2)

    我在拆印刷品的时候,一不小心拆了一封信,拆开了才发现是美国领事馆的。在海关,这就叫出了事,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外交信函是免验的。我一个堂堂的研究生,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自然是不可原谅的。领导批评我,叫我停下手里的活,让师傅带着去一趟公安局,让公安同志把这封信复原。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还没干过,而且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公安局,因此觉得撕一封领事馆的信,挨一回批还是蛮值得的。再说可以跟师傅单独外出,又避开了刘老太,真可谓一石数鸟。所以我后来一看到领事馆的信,不管是美国的,英国的,还是阿联酋的,都忍不住产生撕信的冲动,之所以没撕,一是不能老出事,二是怕见公安局的阿双。阿双是打字员,兼传达,譬如我们的信要送到技术部门去修复,就得通过她的玉手转过去。这样她也算是小有职权,如今有点职权的人都会用权,连小孩子都会,所以师傅就得对她低眉浅笑,我也陪着笑。师傅乐意做的事我都乐意做,何况是笑。师傅对阿双说,以后就由小江跟你打交道,小江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呢。这话让我很惭愧,高才生犯低级错误,这是其一,其二是师傅认为我还会继续犯错误,所以要经常跟阿双打交道。阿双说好啊好啊,多交个朋友。   
      办完事已经十二点,阿双说,吃饭时间到了,一起吃饭吧。师傅的脸色有点勉强,她嘴角动了动,还没说出话,我就说,好哇,我请你和师傅吃饭。我这叫拖时间,宁愿花钱也不想太早回去面对刘老太。   
      阿双带我们去一家小酒店。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所谓请人吃饭,就是请吃大排档,我还没在酒店吃过饭呢,就是吃大排档,也是师傅带出来的。我以前就吃点面馆饺子馆之类的,师傅见我整天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就带我去大排档,叫我多吃点肉,还叫我有空多煲点汤喝。我看吃大排档比饺子馆贵不了多少,吃得又舒服,就吃开了大排档,有时是自己吃,有时是跟朋友一起吃,更多的时候是涎着脸要师傅请吃。吃酒店我还没有那个经济实力,所以一进酒店我就双腿发虚,坐下后就全身出汗。我粗粗看了一下菜牌,一个青菜二十几,一个煲仔三十几,点三菜一汤我就要出洋相。我口袋里还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钱呢,除了发工资那天。   
      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没滋没味的一餐饭,鱼呀肉呀塞进嘴里就像嚼木材。师傅说,看你一脸难受的样子,是不是没钱买单?阿双说,不是吧?第一次请我吃饭就想逃数。我说哪里哪里,这点钱还出得起。心里却在为这出戏如何收场发愁。我很后悔没有及时办一张牡丹卡。朱镇上个月办了张牡丹卡,他劝我也办一张,说是万一没钱了还可以向银行透支。我说这玩意儿太麻烦,要去银行存钱,还要交管理费,不办。我正一筹莫展,左肩给人重重拍了一掌,我一头火起,就想找人晦气,扭头一看,拍我的是位阿Sir,看起来还很面善。这人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阿双开始骂他了,阿双说,死大伟,手脚这么重,你想把他的肩膀卸下来呀。说着就摸我的胳膊,问疼不疼。我的胳膊本来很疼,这时就不觉得疼了。她一摸一问,我脸上的颜色就挂不住,红了。师傅看到这里,抿着嘴偷笑。   
      大伟就是那个片警,我当盲流的时候,他介绍我去一家酒店打工,尽管酒店老板恶心我,我还是很感谢他,只是我一不小心把他的呼机号码丢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失了踪。我说伟哥,好久没见,怪挂念你的。大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他阴阳怪气地说,挂念我,也挂念双儿。双儿立即叫了起来,她说,死大伟,一双臭嘴没遮没拦,我跟小江可是才认识。大伟啧啧连声,他啧完了说,谁不知道谁呀!双儿又要跟他急。他说,别闹,别闹,叫酒,我要跟我兄弟喝酒。说着招手叫部长。大伟叫了支XO,又加了几个菜,末了吩咐部长,把数入到玫瑰房。   
      我倒满酒,连敬大伟三杯,我是真心感谢他,他总是在我困难的时候救我于水火,尽管这次不是救命,是救面子。在我看来,面子还大过命呢。大伟和师傅也很熟,他说,琳姐,又出事了?这次是得罪了哪国领事馆?师傅抿着嘴笑,眼神却往我身上开小差。大伟从玫瑰房出来时已经有七八成醉,连饮几杯,已经醉到九成了,但人还清醒。他说,知道了,找机会跟双儿见面,拿领事馆出气,小兄弟你可真有出息。   
      如果请人吃饭就要惹火烧身,那么绝对不会有人请吃了。问题是有人捞到盒满钵满,不请人吃几顿他心里不舒服。我是属于没挣到钱又要摆谱的那种人,师傅说我惹一身骚是活该。她是拿我和阿双的事开心呢。自从那次饭后,阿双隔三差五就给我挂电话,她说,你出来吧,最多我请你吃饭。这样她一打电话我就得请她吃饭,害得我下个月的工资这个月就花光了,我只好在约会完了再深夜加班加点爬格子,然后求我的同学给我留点版面好登垃圾。我的同学都怕接我的电话,他们相互联系时有一句口头禅,喂!垃圾大王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如果不请阿双吃饭,我就会面临很多困难。首先阿双会不断给我打电话,我每接一个阿双的电话,就发现师傅的嘴角变得更像蒙娜丽莎;其次我去公安局办事就没那么方便,有些事是很难保证的,譬如说难保哪一天又会一不小心拆开领事馆的邮包,就算我不拆,我的同事难保哪天会心血来潮,拆一个邮包让我跑跑公安局。万一阿双心情不好,不给我传达,问题就会显得很严重。大家都知道,领事馆的东西是拖不得的。我每跑一回公安局,师傅的脸色就会阴晴不定,难免对我耍点小脾气。我尽管是学文学的,也看了不少才子佳人的小说,可对生活中的女人还是摸不准,你很难猜到她们什么时候要发脾气。我宁愿得罪师傅也不能得罪阿双。得罪师傅她顶多就不睬我,或者做脸色给我看。不睬我就不睬我吧,我也不睬她,她做脸色给我看我可以不看。但阿双不睬我我就办不了事,她给我脸色看我就得看。   
    我一收到家书就特别难受。我老爸特别爱给我写家书,一个月要写两封。尽管说的也就是家长里短,可我看了就心烦。我爸是个老实人,他的最大特点是一无所嗜,他的另一个特点是没用。说他没用也就是说我没用,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本来就应该在家里跟着他耙地,我这身骨架子就是生来耙地的,他偏要让我去读书,而且苦拔苦挣供我读完研究生,让我到城里来当干部,害得我空有一身骨架子,没一点力,还给人骂成林黛玉。我老爸有个观念,他认为把儿子供了出来就得顾家,要先把家里拾掇好,迟一点再谈婚论嫁,所以对我工作大半年没怎么往家里寄钱很有看法。这种观念在我乡下很行得通,家乡的父母官说,供一个大学生就是脱贫一个家庭。对此我也有同感,问题是我在大学里欠了不少钱,毕业后就拼命还钱,后来还遇上个双儿,害得我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只好把家里先搁一边了。再说我始终觉得家里有吃有穿,什么都有,就缺个钱。没钱也能活下去,有钱当然会活得好一点。老爸可不理这一套,他说我再不寄钱回去,他就要过来看看。他以为我在城里三妻四妾呢。   
      老爸觉得结婚是件简单的事,城里的姑娘花心,又看不起乡下人,不如在乡里找一个。他说石留就是一个好姑娘,找她就行。他把石留当成了未过门的儿媳妇,在街上碰到了就要拉到家里去吃饭。石留没有像别人家的未来儿媳妇那样,不时到未来婆婆家拾掇拾掇,他倍觉伤感。他对洪玫不仅没有好印象,而且没有好脸色。洪玫是石留的同学,也是我的同学。大家都觉得石留比洪玫漂亮,清纯,可爱,可我就是喜欢洪玫,因为她艳。直到今天我对娇艳的女人总是怦然心动,这是我的致命弱点。譬如说双儿,尽管我很烦她,可我还是给她迷住了。她还破坏了我和师傅的美好关系。我刚对师傅有点精神劲儿,就给她搅得一塌糊涂。   
      我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说我不理智,常把心思用歪。他指的是我上课看小说,高考前谈恋爱,而且恋爱又不恋石留,去恋洪玫。简直不可理喻。就该当头棒喝。他现在给我写信还是这样批评我,还叫我吸取教训。班主任老师对我用心良苦,他比我老爸还关心我,而且他年纪又老了,刚评了个特级教师就要病退,所以我不会和他较真。但如果说以前那叫犯错误,我就准备再犯错误。我是指处理师傅和双儿的关系。师傅是个可爱的女人,如果她愿意嫁给我,我立马就跟她去办手续,尽管她比我大几岁,这可能会贻人口实。问题是师傅一直对我露出蒙娜丽莎的微笑,此前她的笑也不明朗,害得我惶惑、疲累,老做噩梦,梦里给汽车撞死。因为我老把汽车当做师傅来拥抱。我想就算假以时日,我也未必有机会亲到她的香腮。大概师傅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这副德性,我真是又怕又爱。双儿就不同,她笑起来格格连声,你要亲她的香腮,她还会凑上雪白的脖颈。只要不把她的肚子弄大,你让她干什么都行。我毕竟处在提倡市场经济的时代,急功近利是人的缺点,也是人的特点。何况我还是个乡下佬,乡下佬就爱贪个小便宜。   
      我心情好的时候就请双儿吃饭,心情不好时就不请。如果她还来聒噪我,我就在电话里说,你得了吧。这样双儿就会在那头哭鼻子,还会说,你没良心。女人说男人没良心实际上就是说男人不道德。说这种话时男女关系至少发展到了床上。对此我也不想讳言。我就被她勾搭上了床。问题是双儿不是处女我还是处男,对此我不太在乎,双儿倒很来劲。她认为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不能占了便宜就卖乖,跟她玩沙扬娜拉。而且是不是处男又没法证实。对此侮辱我实在难以忍受。我们乡下人最老实,说话当真。但我也犯不着为这事较真,如今满世界找不到处女了,我还去求证处男,岂不贻笑天下。   
    我有时会请师傅吃饭。师傅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答应我。我们在大排档吃。吃饭时师傅老爱问我跟双儿在一起干什么。这时我就觉得师傅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像其他女人一样,有点蠢。有些话不问比问了好,听了只会更难受。可女人偏要问,听过了心里不舒服,就跟你使性子,让你也跟着难受。我对师傅说,不干什么,就数马路。师傅说是吗,然后一个劲喝水。那几天师傅心情不好,她的第一个徒弟给海关清理了门户。就算不出这事,我也不会跟她讲跟双儿的事。那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师傅的首徒收了两千块钱,放了个邮包。收件人出了邮局就去政治部告状。这位同志七十年代就犯过类似的错误,收了人家两百块钱,结果给劳教三年。当年安排劳教人员的政策是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所以他又回到了海关。有人犯了错误,对单位来说就叫出事。如果这事具有轰动效应或者曝了光,就叫出了大事。领导是个文化人,也是个老实人,在他打理的这块旱地上也会出点带"水"的事让他脸上无光,尽管党组还算给面子,大会小会上都避免提及,领导的心情还是欠佳。还有一件烦人事,邮局落井下石,把饭堂给撤了,害得同志们没地方吃饭。为解决吃饭问题,领导带我去找邮局谈判,领导说全单位就我书读得多,还有同学在律师界,该派上用场。我对邮局领导说,你们有义务有责任给海关安排工作、生活和办公的场所,这是《海关法》明文规定的。邮局领导说,是吗?知道了。就不再睬我们,只顾着自己喝茶。他喝了两壶茶,才对我们说,不好意思,局党组要开会,以后再谈吧。   
      吃饭问题终于没有解决,我后来对谈判也失去了信心,领导再找我,我就去跟刘老太争茅坑。领导后来终于也放弃了,他说,没饭吃还是件小事,与邮局的关系搞不好才是大事。后来邮局搞了个特快专递,故名思义,特快专递就在于快,而快不快关键在海关,所以邮局主动起了个新饭堂,建了几个茅坑。当然这时我和领导早已不在邮局了,不提也罢。   
      没饭堂的日子里,我和师傅就去吃大排档。吃完了大排档,我们就逛马路。有一天,我和师傅在逛马路,有个叫贾四等的人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人穿了双破拖鞋,满头乱发。他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本来应该在海南省委宣传部当部长秘书的。我和师傅在大排档请他吃饭,他说海口那乡下地方真寒伧,白天停水,晚上停电,最难受的是没肉吃。他说,肉可是我的命哪。师傅说,那你就多吃点肉。说着拿了双公筷往他碗里夹菜。吃完饭,贾四等说一分钱路费也没有,要赞助。我口袋空空,他就把师傅身上的七百块钱搜走了。他走时说,你女朋友不错,气质好,就是看起来显老。然后他就在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后来有个词语叫杀熟,意思就是拿熟人开刀。我在南州的头几年,经常给人当"熟"杀,始作俑者就是贾四等。


第二章我和洪玫(1)

    我叫江摄。我原来的名字叫江不二。我后来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知道有个人叫孙不二。这两个不二有什么关系,我一直想问我老爹,但一直没来得及问。我读初中时就把不二的名字改了,别人说爹娘给的名字不能改,改了会短寿。我不信这个,但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有人要我跟她一起改名。这个人叫洪玫。洪玫原来叫洪英。因为她出生在崇尚英雄的年代,她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希望女儿有个英雄的名字。我父母都是农民,父辈们给后代取名都是些很俗的字眼,譬如树呀华呀根呀一类。父亲给我取的名也不算太俗,我自己把它改俗了。之所以选了个摄字,是因为我到十八岁还不认识它,我一直把这个字读成"扯",摄影在我的嘴里就是扯影。那时乡里也放些电影。放电影的时候,附近村里的孩子就结群搭伴地跑去看。大家都对电影里的故事感兴趣,就我对故事前面的字幕感兴趣。男主角是谁演的,女主角是谁演的,甚至匪兵甲是谁演的我都知道。头天晚上放了电影,次日我就会在班上炫耀,说导演是谁,摄影是谁。这时洪玫就在旁边笑我,她说,他说扯影啊,他说扯影。那时洪玫是个小茄脸,鼻子软塌塌的,一点也看不出她后来的性感,否则读小学时我就在她脸上多留点口水,免得后来老嫌啃她不够。   
      我和洪玫住隔壁村。这并不表明我享受的生活待遇跟她很接近。我常常饿着肚子上学,老妈只让我吃半饱。洪玫有时也会在放学前喊肚饿,那是因为她不愿意吃饭,她是活该。我也是活该,因为家里穷。穷人挨饿也是活该。放学以后,我还要去砍柴或者拾粪。这两样活都是活命的,砍柴是收集燃料,煮饭要用,拾粪是挣工分,也就是挣口粮。我一天能挣到五个工分,相当于半个劳动力。粪的质量不同折算成工分的比率也不一样。最值工分的是人屎,其次是狗屎,再次是猪屎,最不值工分的是牛屎。究其原因,除了物以稀为贵,大概也跟臭的程度有关,越臭对农作物的生长越有利。当时尽管很穷,没什么东西吃,但人总归是比狗吃得好一点,狗又比猪吃得好一点。狗屎比猪屎臭也可能与狗抓耗子有关。那年头狗抓耗子的事特别多。人们说狗抓耗子是多管闲事,我想狗未必比人还无聊,说不定它偷偷把抓到的耗子吃了。那年头狗能吃的东西都给人吃了,狗无东西吃,只好逮着什么吃什么。   
      我放学走在路上,两眼常常四处睃巡,看有没有人拉屎,或有没有人拉过屎,用句江湖话说,这叫踩场子。有一天我看到洪玫蹲在一条旱沟里拉屎,赶紧跑回家拿粪箕,来回二十多分钟,她还蹲在那儿拉。原来小丫头尽吃肉,不吃青菜,肠胃里缺纤维,尽是油,所以拉不出屎。最后她拉了粒屎团子,也给我拾到了粪箕里,我总不能白等呀。第二天她就跑去找校长告状,说我耍流氓。   
      校长长了副驴脸,他的嘴就像只粪箕。他让我站在他面前交待问题,让洪玫去给他买蕃茄,也就是西红柿。洪玫买回来两个西红柿,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校长用作业纸擦了,大口吃。我那时还没吃过西红柿,那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洋玩意儿。我看着校长吃,口水忍不住流到了下巴。校长说,恶心。顺手甩了我一耳光。   
      第二年队里就开始种西红柿,也不知是天旱还是虫咬,总之是长不大,还没红,就给摘了下来,和其他菜一起放在稻场上给人分。我想起校长吃西红柿的事,就对分菜的叔公说,我要西红柿,别的菜不够分就不要了。结果我就捧着十来个鸡蛋大的西红柿回了家。晚上我就给老妈拿着棒槌追得满村子乱跑。她说,败家子,好好的青菜不要,瓜不要,要几个青头寡面的烂蕃茄,蕃茄能当饭吃吗?   
      我当然知道蕃茄不能当饭吃,但蕃茄能解馋。我拿两只蕃茄解了馋,叔公就不给老妈换其他菜了,气得老妈哭了半天。   
    老妈对洪玫一向没有好感。她们第一次见面就闹对抗。那天我跟小伙伴们玩把戏,把心给玩到哪个深山野岭里了,回到家里烧火做饭,我还在想着外面的把戏,双手只知道往灶里送柴火,两眼盯着火光发怔。老妈收工回来,揭开锅盖的时候,锅里冒出一股黑烟,呛得老妈直咳嗽。我站起来一看,铁锅已经烧成红色,而且裂开了七八道痕。原来空锅烧了一个钟头。我知道有一顿好打,撒腿就往外跑。老妈拿着条帚追着我的屁股打。我一路瞎跑,跑到隔壁村,跑过了洪玫家门口。   
      洪玫拦住了老妈,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妈说,不准打人,打人是犯法的。老妈在火头上,不仅要打儿子,还要打这多事的小丫头。小丫头不怕事,她对老妈说,你敢打我,我叫我爸抓你,我爸是公安局长,我妈也能管你,我妈是妇女主任。老妈说,哎呀,好大的官呀,我怕,我怕。尽管老妈一脸嘲讽的表情,她心里还是怕的。老百姓就怕政府的人,我老妈在家里可以闹得天翻地覆,但政府的人一来,她就变得很乖。老妈扬了扬手里的条帚,冲着我喊,乖儿子,你跑吧,跑远一点,最好跑得回不了家。说完就拖着条帚往家走。我知道老妈喊反话,她是怕我跑迷了路。   
      洪玫这小丫头一直比我有出息。她敢对我老妈说打人犯法,这个道理我一直不懂。她有个好爸好妈,从小就比我优越。譬如她每周都要进一次城,我直到上初中才由伯母带着去看姑妈,才算路过了县城;又譬如我上初中还得打赤脚,洪玫每天换一双鞋;再譬如洪玫每周都会有一本新书,我除了课本,没买过半本书。当然这最后一个譬如我比较喜欢,我可以从洪玫那儿借书看,而且迷上了书,也就是迷上了小说。大概是这类譬如太多的缘故,老妈觉得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媳妇,无论是高中还是初中,我带洪玫回家,老妈从不给她好脸色。我家算是穷人中的穷人,平时吃饭也就是青菜、萝卜,那时吃肉要凭票,豆腐又比肉还贵,所以连豆腐都难得吃到,家里来了客人也就打两个鸡蛋。洪玫来了,连青菜萝卜都没得吃,就臭咸菜。老妈是故意恶心她,让她知难而退。洪玫大鱼大肉吃惯了,在家都挑点青菜吃,她最馋的就是咸菜,咸菜就像她的命。她爸她妈是干部,懂点文化知识,知道咸菜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不让她吃。这就叫想吃的没得吃,不想吃的偏要你吃,据说上帝制定的游戏规则历来如此。   
      与其说洪玫跟我回家是与我有早恋倾向,还不如说我家的臭咸菜更具吸引力。她咸菜就白饭要吃两大碗,吃得肚满肠圆,吃得我老爸老妈傻了眼。这种吃法只有在我走亲戚时才会出现,在亲戚家没人限制我的饭量,又都是好菜,我每每吃到两眼翻白还不想放碗。老妈老爸很迷惑,私下里嘀咕道,富人家的孩子也吃不饱?   
      石留来家里老妈就特喜欢。石留第一次是跟洪玫一起来的。老妈一看到这女娃就欢喜,偷偷把她拉到一边,问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在干什么。石留说,有父母,在家里种田,有个弟弟,在读小学。老妈一听愈加欢喜,她特地叫人去集市买了豆腐,还称了半斤猪耳朵。席上不停给石留夹菜,对洪玫睬都不睬一下。这种鲜明对比让石留很不好意思,她脸红到了脖子。洪玫在饭桌上也手足无措,她一双筷子不知往哪儿伸。因为老妈只顾着石留,忽略了恶心洪玫的传统游戏,忘了上咸菜。洪玫就像丢了魂,一双筷子东戳戳,西插插,最后就吃了两片猪耳朵,吃了半碗饭。临走老妈又温了两个熟鸡蛋,偷偷塞进石留的口袋里,并嘱咐她过几天再来家里吃饭,老妈还强调说,你自个儿来,不要带洪玫。石留又闹了个大红脸。


第二章我和洪玫(2)

    前面已经讲过,我上初中时还得打赤脚。并不是我没有鞋穿,我老妈每年都要给我做几双鞋,但大热天穿一双布鞋实在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赤脚在路上走倒是件很开心的事。对于农家孩子来说,离开床就是两件事,干活和玩把戏,这两件事都是很要命的,穿双鞋子不仅浪费还很累赘。大家都习惯光着脚丫子在田头村里走来走去。如今我在大城市工作,每天都要衣着光鲜的上班,除了大热天在家里可以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走,其他时候要是光着脚丫子就会给人当成精神病。如今我想穿什么样的鞋就可以去买,就算我不买,单位也会发给我,每年都会发两双。但读初中的时候要穿一双买来的鞋可算是天方夜谭了。我长到十几岁还没穿过买来的鞋呢。   
      有一天我在坡地上捡麦子,发现一双塑料凉鞋,捡起来一看,一只完好,一只底断了。我把这双鞋子捡回家,用钉子和车胎皮把断底连接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出自工厂的鞋子。可穿上这双鞋子也就是穿上鞋子而已,实在并无什么乐趣可言。我还是习惯于光着脚丫子听课,所以下课时找不到断底的鞋子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不可能穿一只鞋子离开教室,而另一只鞋子真的已经找不到了,我把满教室都找遍了。我只能光着脚走路了。我离开教室的时候,有个人把我堵在走廊里,他说,穷巴佬,你不是穿着拖鞋来的吗?这人是某个教师的儿子,他跟我同桌,曾用钢尺砍裂了我的大拇指。我当时真想对他大打出手,但我忍住了,我还忍住了剧烈的疼痛,不让眼泪流下来。我知道是这人在作弄我,他还想恶心我,我偏不给他机会。我用一种很鄙视的目光看着他,然后绕开他。   
      我知道全学校就我打赤脚,这当然是件很不礼貌的事,但并不是件很可耻的事。这时我发现洪玫和石留站在台阶上,正看着我,她们脸上是一种很怪异的表情。那只断鞋正吊在她们头顶的电线上。我实在忍无可忍,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知道旋转身一出拳就可以打他个狗血喷头,让他血污满面哭哭啼啼去找他老爹告状。这样做的后果并不好,有个同学就这样做过,结果是他老爸扛了一袋优质米去镇上卖了,买了几大包补品提着,低三下四去找某老师陪罪。我老爹苦拔苦挣供我读书,天天向些不相干的人低声下气,我不能让他在这种事上向人低头。我光着脚丫子从我心仪已久的女孩子身边走过去。   
      那天我在田野里走了很长时间,走到两只脚发软我才回家。到家门口就发现洪玫和石留坐在门口的竹床上看小说。她们一人拿一本书,背靠背坐着,两双光脚丫白花花的正在门口的石板上抹来抹去。石留穿了套白底蓝花的连衣裙,有点旧,看上去像是洪玫穿过的。洪玫则穿了身白色的套裙,有点像现在港台的学生套装,给人青春活泼的感觉。她们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我笑。看到她们灿烂的笑容,我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跟两位女同学聊天。老妈笑眯眯地拿了双人革皮凉鞋给我,说,洪玫买的呢。这大概是她惟一一次对洪玫露出笑脸。我的一点好心情马上给破坏了,我粗粗瞥了眼那双绛紫色的凉鞋,说,给老二穿吧。然后我走出大门,顺着弯弯曲曲的塘堤走向田野深处。田间荒野就像我的精神家园,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往大地深处走,老妈打我的时候我也是往田野深处跑。赤脚走在茅草堤埂上是一种很特殊的人生体验。多年以后,我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抬头就看到楼房和车辆,除了在盆景里看不到半点泥土,地上全铺了水泥和砖石,偶尔有拉泥车洒了泥土在马路上,就会有人当交通事故报警。泥土眼看就像《未来水世界》里讲的那样要当金子使了。我于是很失落、惶惑,觉得精神家园日渐荒废,日渐迷失,已经找不到可以平息内心燥热的地方了,于是我会开车跑出城市,然后弃车走向田野。我坐在田边看老农耕地,一坐会坐几个小时。如今留在家里种田的都是老人了,他们的儿女都去城里打工。老人们精心伺弄着田地,把丰收的喜悦藏在谷仓里。我有时也会跳下田,接过老农的犁把子,来治治心里的痒痒劲,可老农并不欣赏我的把式,他觉得年青人就该去城里闯世界。祖祖辈辈留下的那点技艺让人笑话呢。   
    我一上初中就十分热衷于洪玫的身体。她就坐在我旁边,我一扭头就看到了她,就算我不扭头,眼角的余光也能看到她。一有机会我就拿眼光追逐她,乐此不疲。实际上我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喜欢洪玫。那时她已经开始正经吃东西,身体发育得很圆熟。她本来就是个美人坯,以前不吃饭才显得骨瘦如柴。小学五年级要上晚自习,因为要考初中。吃过晚饭每人拎着一盏煤油灯上路。上自习的时候就把煤油灯放在自己桌面,灯影摇曳里一双双渐渐成熟的脸似模似样地在学习,实际上都在想着白天的游戏,那才真的叫做浪费煤油呢。全教室就数洪玫的煤油灯最亮,就我的煤油灯最暗,我就常常借口光线太暗跑到她身边看书,实际上是想闻她身上的香味,看她红红的小脸蛋。下自习课以后我们有时也玩捉迷藏。大家把煤油灯收在桌子上,一帮人扮猫,一帮人扮老鼠。洪玫在扮老鼠的时候喜欢躲在她外婆的小屋里,那里有一张烂藤椅,她偎在椅子里,屏息静声。我钻进小屋,轻车熟路摸过去,慢慢把洪玫摸进怀里。摸进怀里以后该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抱住她心里很舒服。渴望这种舒服能够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当然洪玫未必有这种感觉,她说,小不点,快松开,你箍死我了。从她对我的称呼可以看出我当年长得很矮小,我本来是个大块头的坯子,由于营养不良,长不大,就像洪玫不吃饭长得不美一样。我读小学时比洪玫还矮,上完初中就比她高一个头,上完高中比她高两个头,上完大学比她高三个头。我临毕业时她去北京看我,必须仰视才行。这也是她不愿嫁我的原因,她说差距这么大怎么做爱呀。对这一点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身高上的差距对做爱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我自己就一点也不感到这方面的困难,问题是她感觉到了,她感觉到了就可以不嫁我,这不是害了我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赞成改革开放,尤其不赞成搞联产承包,让农民继续吃不饱饭,我也整天挨饿,就不会长那么高了。可大错已经铸成,我毫无办法,只能在回忆里过日子。   
      我与洪玫真正有肌肤接触是在初中将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无所事事,跑到镇上去瞎逛。在街上撞到了洪玫,她在怀里抱了两只白色的大枕头。她见到我就笑得两边嘴角往天上走。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我还喜欢她任何一种衣着打扮。顺便说一声,我也很热爱她怀里那两只大枕头,就像热爱她怀里刚刚成熟起来的两只大乳房一样。尽管我一天比一天庞大起来,可我的枕头还是千年不变的三寸金莲。当然剩下这段路两只大枕头就抱在我怀里,洪玫就一路甩着手,嘴里还喋喋不休。   
      我们回到了她妈在人民公社的宿舍里。那是一座平房,她妈以前在那里办公兼住宿。她妈后来去了县里,但房子还给她留着,实际上成了洪玫的半个闺房。房子不算大,也不怎么漂亮,住起来未必有我自己的房子舒服,但住进这种房子里就象征一种特殊的地位和身份,谁住进去大家就羡慕谁。我们就在那里拥抱,接吻,然后在床上滚来滚去。   
      多年以后我在城里跟一个叫阿双的女孩做爱,因为不懂做爱的技巧给她讥笑讽刺了一场,还因为是第一次做爱给她挖苦了一顿。那时我已经读完大学且工作了大半年。   
      我和洪玫除了在床上啃和滚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洪玫可能知道做爱的事,她有条件受到性教育。当然就算她知道也不能告诉我,因为她是淑女。多年以后我跟她滚到乱七八糟的时候,我问她当年会不会做爱,她就笑了。她笑了以后还是不回答我,至今我还是解不开这个谜,我也不想解了。就像当年的许多数学题,我至今还是不会解,我也不想解了。   
      我和洪玫滚到精疲力竭的时候,两人都不想再滚了,滚下去也没意思。我们坐起来,洪玫整理衣服,梳理头发。她一瞬间就把凌乱的衣服、头发摆布得洁净如新。她的衣着总是很整洁,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一点特别让我欢喜。我后来就总是对那些衣着洁净头发光鲜的女人特别感兴趣,大概就是洪玫影响的。我们坐着喘气时,听到隔壁有个女人在说话,她说在公路上看到了洪玫,跟一个男生走在一起,几里路走了三四个小时。她的结论是洪玫在谈恋爱了。   
      后来石留来了。她显然是应洪玫的召唤而来的。她看到我和洪玫在一起并不感到惊讶,她惊讶的是我一身衣服都湿了。她拉着我的衬衣后摆说,全湿了,快脱下来洗一洗。她说现在洗,半个小时就能干。我没有穿背心,坚决不脱。我扯了扯衣角,说,我走了,你们玩吧。我不知道叫她们玩什么。


第二章石留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如今我是个人民教师。我给学生讲一门与文学沾点边的课,这门课叫《公文写作》。学生对这门课不感兴趣,对与这门课沾点边的那个东西稍稍有点兴趣。为讨好学生,我就在课头课尾讲点文学知识,当然是以小说诗歌的形式来介绍的。这就不免涉及到哥呀妹的,有一回正讲着,发现校长坐在后排。我不能半途停下,只好继续讲下去。校长的面相本来就不好看,我讲完了,他的脸就成了焦炭。   
      校长让我去他办公室。他说,下节课你不用上了,让石留顶你。这是石留来了后我第二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上次我说这几年就是为人作嫁衣,结果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训了三个钟头。校长训完了说,你写个检查,跟入党申请书一起交上来。前面已经讲过,我大学时期就入了党,可在校长印象里我根本就不像一个党员。这件事让我很困惑,校长让我一边写检查一边写入党申请书,这表明他还没把我当外人,还是希望我进步。问题是我这人不争气,太辜负了校长。我往校长办公室走时就不断埋怨自己,叫你教公文,你就好好的教公文吧,你讲个什么劳什子的小说诗歌!小说诗歌能当饭吃吗?   
      校长办公室在四楼。我走进去时发现军伐坐在里面。校长见到我,说,小江,坐。他让我坐在军伐旁边。对军伐我一向没有什么好脾气,平时见面也懒得睬他。他把学校治得像个军营,害得学生见了老师像犯人见了管教。我对他意见大着呢。可意见归意见,如今我要与他共事了。校长找我就是为了这事。校长说,小江我看你也不太适合教书,教书是埋没了你。你这人是块璞玉,得找个名匠来琢磨。还有你这人太懒散,爱犯自由主义,得找个坚持原则的人与你搭档,这叫领导班子的性格差异。校长讲了我又讲军伐,他说老吴是个党性很强的人,要我好好配合他。老吴就是军伐,他的大名叫吴进。当然我从来不叫他老吴,我就叫他军伐。但从今以后不能再这样叫了。如今他是我的领导。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就成了副主任,给军伐打下手。这件事让我既开心又恶心。开心的是我终于做了官,这是老爹老妈梦寐以求的。不开心的是我要给一个叫军伐的人领导。这人才初中毕业,在部队里混了个营级,转到地方成了个科级,态度粗鲁,方法简单,却要领导我,这不是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吗?   
      我对校长一向心存感激,这是因为他在处理涉及到我的事情时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也就是说他很偏袒我。譬如说我和阿双的事情他就帮了我,算是把这事做了个了结。   
      我和阿双的事是这样结束的,前面已经讲过,我被阿双缠不过,尽量避开她,但也有避无可避的时候。这时候我就得请她吃饭,饭后她说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有一次她要去逛公园,而且要逛流花公园,我只好带她去。我们在草地上坐,聊天,吃雪糕。我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吃饭又花了我一百多块钱,这天才八号,也就是说这个月我肯定要面对经济危机的问题。我看着湖水发呆,有一句没一句敷衍阿双,心里在想到时找谁来解决经济危机。除了师傅还有谁愿意借钱给我呢,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时阿双惊叫起来,原来她的手袋给人拖到了我们屁股后面。她两声大叫,拖她手袋的人就松开手,撒腿跑开了。我并没有像阿双希望的箭一样冲出去抓住偷包贼,我只是站了起来,看着那人走远,然后捡起阿双的手袋。这件事让阿双既失望又伤心,我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想说话,我们默默地走了一路。分手的时候,她到底憋不住那句话,讲了出来。她说,看你人高马大的,怎么我就没一点安全感?这句话很伤我,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没鬼用。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跟她吵架,我已经懒得跟她吵架了。我对阿双说我走了。   
      走在路上我开始心潮起伏,尽管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可抓贼在她是专业,在我最多算业余,她不去抓贼,倒怪我反应迟钝,还对我上纲上线。这是什么逻辑?再想想跟她处的这些日子,真是痛苦多,欢乐少。我越想越气愤,就跑到马路边去给阿双挂电话。我在电话里说,反正大家在一起都不快活,不如就这样算了。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也不管她在那头有什么反应。我知道她一定很震惊,而且会暴跳如雷。果然她不断地呼我,我不复机,最后她把我的呼机呼烂了。   
      这件事还没完。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审查故事片,阿双杀进了我的办公室。她当着我同事的面要跟我做个了结。她说着就把抓贼的那一套东西用来对付我了。她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我可是半点武功也不会,尽管我们在个头上相差悬殊,真要打起来我未必能占到便宜,再说当着大家伙的面,就算我打赢了也不光彩。好在办公室里人多势众,大家七手八脚就把阿双拦住了。其中刘老太最卖力,她人是老了,但吨位大,她往办公室门口一站,蚂蚁都进不来,更别说一米六○的阿双了。这事让我很感动,从此我不再与刘老太作对了,她要批评我我就听着,她要教育我我就接受,目的就是骗她开心。   
      这件事最后给校长摆平了,校长使了什么手腕我不知道,他也不会告诉我。总之我是在西伯利亚也呆不下去了。校长说,党组要我去组建海关学校,你过去帮我吧。其实我跟校长也没有太深的交情,不知他为什么老要帮我,大概是把我当成了他的人吧。   
      我和校长去海关学校要路过公安厅,这时我就会想起阿双,尽管我们爱情没了,友谊没了,甚至还断了联系。我差点就做了公安家属,做公安家属有诸多好处,譬如可以开霸王车,可以唬人。如今穿制服执法的人不少,但真正震得住人的也就一个公安。对此我很遗憾,但我也没有办法。   
    石留跟我住隔壁。老程的意思是我俩应去民政部门扯张纸,然后摆几围酒,两人就住在一起了。这是一个好的愿望,但不是一个好的现实。现实情况是我和石留走不到一起。这一点是给实践证明了的。实践的地点有三个,一是江边,二是江边的芭蕉地,三是宿舍大楼。在学校,学生谈恋爱是被禁止的,男生和男生走在一起,女生和女生走在一起是正常,男生和女生走在一起就不正常,会被监视。在学校,男老师和女老师谈恋爱没人敢设禁,男老师和女老师走在一起也正常也不正常,但无论正不正常都没人敢监视。我和石留就更没人敢干涉了,大家都知道是我把她调过来的,调过来干什么呢,除了做老婆。   
      我们每天都要去海边坐。坐在那儿不可能尽谈理想,总得来点现实。孤男寡女一现实起来感觉就很复杂,但总的感觉应该是幸福和快乐。问题是我没有这种感觉,我的感觉是痛苦、惶恐和不安,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和石留中间有个结,这个结叫洪玫。我们在江边拥抱、接吻,两人都很投入,这时我就把石留当成了洪玫,我的手就变得很不安分,禁不住会上下摸索,但一到关键部位,就有一只手来抓我,我就醒过来了,知道摸的不是洪玫,是石留。洪玫从不阻止我的手向任何地方深入,于是我就变得不快乐了。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和石留的关系不向深入发展。我们毕竟处在干柴烈火的年龄,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单独相处,首先我就禁不住她如花似玉的肉体的诱惑,她也坚持不了旷日持久的抵御。   
      那天夜里天气闷热,我很难受,觉得胸闷气促,身上流了不少热汗。我爬起来冲凉,水管里的水开始还有点温度,后来流出来的都是深处的水,越冲越冻,冻得我上下牙齿直打架。那天是周六,同事都回了家,学生宿舍也没几个人,教师宿舍空空荡荡,黑灯瞎火。叹一口气几里外似乎都能听到。我冲完凉仍然睡不着,就去敲石留的门。我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石留会让我进去,会让我上床,还让我抱住她。她让我抱住她睡,睡到天亮也可以,如果没有人来打扰的话。她一人住一间,我还有个室友一起住,所以我到她那儿睡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来我这儿睡就不太方便。当然我们只是睡觉,还没干其他事。不是我不愿意干,是她不让我干。我对她的身体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我有时也会特别想要个女人,好让我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石留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当然如果让我松弛了她会不高兴,我就不勉强她,她毕竟是我的好朋友,她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所以我和她也就只能到和衣而睡这个程度。   
      那天深夜我去敲石留的门。石留开了门,对我说,又睡不着呀。她说完就爬回床上,我也爬上了床,搂住她睡。她穿了件浅蓝色的棉睡袍,我隔着睡袍摸着她的胸部,摸着摸着就睡着了。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石留还在睡,她的呼吸很弱,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我看见她嘴角有两撮淡淡的绒毛,她的睫毛还是那样修长美丽。这时我的小和尚开始充血,坚挺无比。我爬到石留身上,双手开始胡乱动作。让我意外的是石留几乎没有抵抗就让我深入了腹地。她只是在下身一阵短暂而剧烈地颤抖后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叹息留在我的心里。尽管我当时并不在意,我当时只顾疯狂运动,我的疯狂终于让她开始不断呻吟,不断扭动身体。最后她嗷嗷叫着用双手箍住了我的腰。我把一泡水放出来后,全身肌肉开始松弛,我躺在床上,右手揽着石留的头,回味着稍纵即逝的快乐时光。我并没有做爱后的幸福和享受,心中更多了一些惶恐和不安。那是一种无法交待的惶恐和不安。我和石留的实践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实践的结果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仍然十分巨大。实践的代价是我终于把一个好女孩拉进了好女人的行列。   
      后来我对石留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兴趣,接吻、拥抱开始变得像例行公事。如果我哪天对她情绪激动,那就是把她当成了洪玫。我仍然会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去敲石留的门,然后抱着她大睡。这时候的石留实际上就是一个枕头。但枕头已经醒过来了,她逐渐对我的身体有了兴趣,并且日渐着迷。这是所有被觉醒的女人都要犯的通病。而这时我已确信自己不会找她做老婆了。我仍然沉迷于对洪玫的思念里,无法自拔。   
      石留上完课后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这一点不像我,我一上完课就像一只癞蛤蟆,软塌塌的。有人耐力好,站一天也不累,譬如说石留。有人说这是锻炼出来的,但我锻炼不出来,我站两个小时就趴下了。当然这也与事业心有关,石留热爱教育事业,我对教育事业一点也不感冒,对学生也没兴趣,当然我喜欢的学生除外。石留有一颗仁慈博爱的心,她对谁都一视同仁,关怀备至。所以她年年评先进,年纪轻轻就当了讲师。我比她学历高,教龄也比她长,如今也就是个讲师。   
      我坐在石留房间里,看到她进来就说,前辈,上完课了?石留一张红脸愈发红了,她说,领导,别埋汰我。说完跑进洗手间洗手,跟着拉尿。她的尿是一阵阵的,拉得马桶里的水哗哗响。我想她肯定四节课都没有拉尿,一下课就有学生围住她七嘴八舌提问,无论怎样无聊的问题,她都会耐心尽心地回答,以免伤了学生稚嫩的心,所以她常给尿憋得满脸通红,一回到宿舍就急着解裤子。一开始她做这些动作很不好意思,那时我们还只是接吻和摸摸乳房,后来她慢慢习惯了,尤其是在我们做爱以后,她甚至当着我就急不可待地把裤子拉下了一半或者把裙子掀到露出屁股,这才匆匆跑进厕所。


第二章四条手印

    军伐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搞了一套改革措施,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限制学生的日常用品,譬如毛巾只能一条,茶缸一只,鞋两双,牙刷一把,牙膏一支等等。还有牙刷牙膏用完要放进抽屉里,这一点学生群起反对,大家都是从小受爱国卫生运动教育的人,谁都知道牙刷放在不通风的地方容易生细菌。我对军伐的改革措施嗤之以鼻,坚决反对。但军伐说这是校长办公会议决定的,校长办公会议我没权参加,也不知道他是唬我还是真有其事。而且我的权限就是执行,不是决策。回到宿舍,我对石留讲了这事,石留却沉默不语。   
      学校有项传统的功课叫早练。每天六点钟起床铃一响,学生要在十五分钟内到操场集合,先在操场操练,再跑步,从学校门口顺着马路沿一直跑到镇上,回来洗脸刷牙再去吃早餐。我做老师时,每天都睡懒觉,有时睡得像个死人,外面天翻地覆也不知道,有时给闹醒了,听到外面一片噪声,很是反感。我做了办公室副主任后,军伐每天都来敲我的门,要我跟他去督导学生操练。这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早知道做主任还有这项福利我就不做了。我站在军伐身边,看着学生一脸痛苦地走着方步,我也跟着痛苦。那时周怡就在队列里对我做鬼脸。她感觉我比她还难受,她就特开心。   
      周怡是我老乡。她在武汉长大,后来跟着父母移民深圳。她到学校的第一年没找到机会认识我,所以倍感孤独。这是她自己说的。第二年我开始教她,第一次课我就让学生写自传。写自传有两个目的,一是毕业后要用,一入关人事处就要学生交自传,我是教公文的,学生的自传写不好我要负责任,所以一早就要让他们练,练到毕业时如果还不过关我就劝他回家耕地;二是我有考据癖,特别喜欢考证学生的历史,有的学生很调皮,把过去藏得很深,害得你教了几年书仍然不了解他们,所以必须布置这项功课给他们做,以满足我考据的癖好。当然有的学生很狡猾,他们会把别人的故事拿来讲给你听,如果你不认真考证就会上他们的当。如果认真考证,要做的工作就多了,当然也有意思得多了。周怡的自传写得真是好,我情不自禁地在班上读了,把她吹到了天上。这就为她找我制造了机会。   
      晚自习后周怡来我宿舍。她穿了件浅红色的连衣裙,衬得脸上多了点血色,与白天课堂上的苍白对比鲜明。我让她坐在床上,给她泡了杯咖啡。我喜欢喝咖啡,因为苦。这些年我一直把苦当饭吃,所以有一点开心事我就特别快乐。周怡喝了口咖啡,苦得直咋舌,她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不再碰它。我们聊了一会儿闲天,聊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总之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对面教室的灯已经熄了,周怡起身说,我该走了。周怡走了我就关灯睡觉,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原来大家都以为她失了踪,早把女生宿舍搜了几遍,又派了大批男生去海边寻找。因此周怡从教师楼走下去时,真正体会到了众目睽睽的感觉。那天的事就是这样。后来我跟军伐吵架,跟这件事也有关系。我对军伐历来就颇多意见,因为他老是在我上课时偷偷溜进教室。我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想监督学生还是想监督我,反正这举动很不文明,是一种不尊重人的表现。但他是领导,我不可能对他破口大骂或者冲上去打他一耳光,我最多就提提意见或者忍气吞声。但这事让我很窝火,一直想找他的晦气。   
      有一个雨天,我在南州的宿舍,有一件急事要找周怡。于是我跑到邮局挂电话。那天是周六,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大家都躲着军伐,所以军伐很闲得慌,只好猫在传达室听电话。他没听出我的声音,对我说,学生的电话不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不喜欢周怡,因为周怡老跟我亲近,老不买他的账。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这时变得比外面的雨天还糟糕。我在邮局等了半小时,又挂了个电话,叫门卫去叫军伐听。   
      我在电话里把军伐臭骂了一顿,他开始还跟我解释,后来就在电话里跟我对骂。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全校教职员工都知道了,我回到学校就等着领导批评,没想到领导反而升了我的职。领导说,我就是要提拔有个性的人,有个性的人就应该做领导,至于先进人物就继续做先进吧。这样我跟军伐成了拍档,尽管仍然是他领导我,但已经不是原来那种领导关系了。这是一个胜利,当然是一种很尴尬的胜利。我跟在军伐屁股后面就像一头蠢猪。周怡对我做鬼脸就是笑我这个。周怡也就是对我才有点笑脸,她在别人面前一点表情也没有,因为大家都知道两个主任因为她干了一架。说得好听一点就说我和她两情相悦,说得难听一点就说两个主任为她争风吃醋,搞得她在学校很没面子。不过这人脸皮很厚,证据就是她居然还能对我笑。   
    学校主楼是一栋玻璃外墙的建筑,远看像一扇门,近看像一本打开的书,合起来就是海关学校的意思。我每周有五天在这本书里上班,另外两天又常在这本书里加班。晚饭后我喜欢从书里走出来去校门口的马路上散步,我散步喜欢带一个人,有时带石留,有时带周怡,有时带另外一个学生或老师,这要视我当时的心情。那天我谁也没带,我自己出去了。   
      学校对面就是工厂,女工特别多,每天黄昏时,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在路边的大排档吃饭,在马路上散步,我就是冲着她们来的。我把这叫做看风景。我的学生也有一些还算漂亮的,但我不好意思老盯着她们看。如果看得她们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站在她们面前上课。当然这是以前的事,如今我是领导,不用给她们上课,够胆直着眼珠子看她们了。大家都知道领导就是有这爱好。我在马路上走,盯着一个女人看。之所以说她是女人而不是女孩,是因为她长得很丰满,髋骨很阔,一看就知道生过孩子。我喜欢这种女人。我看她时她也看我,那眼光跟我的眼光没什么差别,这倒让我诧异了。这种感觉就叫似曾相识,我已经十年没这感觉了。这十年来我在路上碰到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认识的,一种是不认识的,认识不认识都不会这样看我,我一般也不会这样看人家,除非对方很漂亮,我实在管不住自己。   
      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去路边找几个女人解解眼馋,偏偏碰上了洪玫。她穿白色圆领衫,黑裙子,我把她当工厂的女工盯了半天。她看了我半天才叫我,江摄。她一出声就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时光。我继续盯着她看,努力在她身上寻找洪玫的特征,很快就找到了一些,但另一些就找不到了。我说,妈那巴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样子。我赶紧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顺手拎起地上的行李,说,走,回家。走着走着我就慢慢把她揽进了怀里。   
      那天晚上很多学生看到我揽着一个女人走进了学校。这事后来传到了石留耳朵里,有一天我又往她床上爬,她就在床上审我,问我是不是对洪玫还不死心。我说多少年了还惦记这事。她说不是多少年的问题,是人家有老公有孩子,你不能当第三者。这事讨论起来太伤感情,我说不说了,再说我不在你这儿呆了。说着我就伸手摸她胸部。她把我的手推开,说,你听我说。我偏不听,还用嘴堵她的嘴。那时我已经将洪玫介绍到对面一家制衣厂,厂里给她分了一间房,她不上班的时候就叫我和石留去她房里坐,吃瓜子,喝饮料。我有时也会独自跑去她那儿混时间,当然是在石留上晚自习的时候,她已经做了班主任,事业心特别重,准备叫我退居二线。   
      有一天我去找洪玫,白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头痛不舒服,在宿舍休息。当然那天石留又在上晚自习。我去的时候,洪玫正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那上面有我一篇小说,她刚看完,当然她不知道是我写的。她说,写这篇小说的人是个流氓,当然这个流氓文才实在好。我刚拿了这篇小说的稿费,就带她去酒店吃饭。走进新开的莲花楼,一看菜单我就傻了眼。像这种档次的酒店也敢漫天要价,真是不要脸。这个东我做不起。我对洪玫说,换个地方吧,这里味道怪怪的。洪玫说,不换,味道挺好,环境也不错。她还是这么不给我面子,真让我失望。我又不好意思让她做东,只好把稿费拿出来,说,就这么多,你看着办。洪玫说,够了,我们吃青菜豆腐,喝酒。   
      十年前,我常和洪玫上街喝酒。我酒量很浅,一喝酒就脸红,然后身上奇痒难忍。可每次都是我拉着她去喝酒,因为喝酒有菜吃,而且尽是好菜,可以一饱口福。那时我很穷,走在大街上,看到五分钱一个的肉菜包子,馋得直流口水,就是没钱买。那时我读高中,每天咸菜就冷饭,就了三年,其间吃了一罐头咸干鱼块,是洪玫送的,觉得味无可比。洪玫的好处除了秀色可餐,还在于可以改善我的生活,我不时在她的娇宠下吃得肚皮圆滚,满嘴流油,面红耳赤。饭后还可以亲一下她甜润的小嘴巴。这叫滴水之恩。别看滴水很小,可用处很大,整天吃咸菜,身体迟早会垮掉。我有个同学就弄了个肝腹水,还有个同学弄坏了消化系统,光胃上的毛病就有十八种。   
      按理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泉涌相报,可我这眼泉太小,即使全涌出来也不够一桶水。再说洪玫也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们假假的也玩了几年的感情游戏,她居然招呼都不打,就趁我在大学读书时偷偷嫁了人,等我知道了,大老远从北京赶回来,却看到她已经让人搞大了肚子。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迷恋她,还是要找她做老婆,只要她跟人家离婚。我甚至可以不读书就回来娶她,她还不答应,我就再退一步,我说,等我毕了业你就跟那头蠢猪离婚。为了跟她结婚我居然愿意让人家再睡她三年。这是什么思想?可她居然说,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我是什么。这话很伤我,她骂我也就算了,居然骂我妈,我妈是对她不好,从来不喜欢她,但也不能骂呀,我一气之下就打了她一巴掌,当然是打在后脑壳上,我不忍心打她的脸,我觉得她的脸是用来亲的,不是用来打的。我之所以打她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她立即嚎啕大哭,边哭边往马路上跑。从那以后我们十年不见,这十年我还是对她朝思暮想。这十年我妈哭瞎了眼,我妈说洪玫是个狐狸精,迷了她儿子的心窍,她每次见到石留就哭,颠来倒去说的就是这句话。   
      那天晚上我喝得乱醉如泥,给洪玫扶着去了她房间。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我躺在洪玫床上,身上盖着她的粉红色毛巾被。洪玫光着身子躺在我旁边,两眼盯着天花板在看。我说,完了,应了石留那句话,我成了第三者。洪玫忍不住笑了,她笑着说,得了吧,别那么紧张,我只不过跟你睡了一晚,什么也没干,就摸了你一下。我一脸正经,说,看看,你嫁给人家就变坏,跟老公以外的男人睡觉还这么恬不知耻。洪玫说,得了吧,什么老公,早离了。这话又让我气炸了肺。我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双手去掐她脖子。可我下不了手。我气得直骂,你这个臭婆娘,离了婚也不来找我,明明知道我在等你。洪玫说,得了吧,谁不知道谁呀,你敢说你没有女人?这臭婆娘嫁了回人就学会了个得了吧,我一气之下终于打了她一耳光,打得很重,她脸上留了四条手印。我之所以能下手打她,大概是过了十年,觉得她那张脸不仅可以拿来亲,还可以拿来打。洪玫没想到我会打她,她懵了,然后开始大滴大滴流眼泪。她一哭我就动了恻隐之心,后悔打她的脸,可我不想对她道歉,但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老看着她哭,如果老看着她哭,她就会哭泣个没完,就算她想不哭也不好意思停下来。我没有别的东西可做,只好把她抱在怀里,这样她哭得更起劲了。后来还是敲门声让她止了哭。一大早有谁来呢,洪玫嘟哝着,穿上睡衣,走去开门。我还赖在床上,门一开,我立即拉起被子盖脸,石留进来了。   
      那天晚上还出了点事。两个学生在冲凉房里争看一本杂志,打了起来,一个学生拿手电在另一个头上敲了一下,这个学生就倒了下去。班长一看出了事,就去找值班老师,值班老师就去找我,那天我当班。他们当然找不到我,就去找石留,在石留床上床下都没找到我,他们只好自作主张叫了部救护车把昏迷的学生送去医院。这事对石留的震动很大,更让她震惊的是我的失踪,她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去向,而且一猜一个准,还把我堵在被窝里。   
      石留进来看了一眼就走了,她不可能站在那儿看我们穿衣服。我们起来后还坐了会儿,吃了点早餐,就算做了错事也得吃东西嘛。洪玫啃了半块面包就说吃不下,她看到我和石留的神情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到了那一层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我,上过床了?我吭吭哧哧不敢回答。这样子让我很恼火。她都已经跟人离了婚,我还不能跟人睡觉?她一双凤眼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我不回答她就不眨眼睛。我说,何必明知故问呢。她叹了口气,说,不该把你灌醉。后来她又说,其实我们也没做什么,就在一起睡了一晚。唉,这事还真说不清。我说,你也别责备自己,你知道,我和石留不是一窝的。说完我在她胸上拍了一下,叫她别想这事了,吃了早餐去上班。


第二章你真让我失望

    我去敲石留的门。倒不是想向她道歉什么的,我还没这么高尚,我只是觉得我们假假的也玩过一场恋爱游戏,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这样算了,我得给她一个交待。洪玫当年就没向我交待,所以我很生气。石留开了门,看到是我就把门关上了。我又敲,石留打开门,身子堵在门口,对我说,我要去上课,没空陪你玩。说完又把门关上了。我想她一定在卫生间涂口红,涂完了两片薄嘴唇还抿几抿,把口红抹匀,还要拿手纸在边缘部分轻轻擦来擦去。这么复杂还不如不擦口红。我又敲门,这次她连门也懒得开了,她就站在门里说,恶心!她说这话就像我小学的校长。我只好算了。是她不让我交待,不能怪我。人家刘备也就三顾茅庐,我差点敲了四次门呢。我还得去校长办公室,那个学生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一大早军伐就四处唱我,说我值班老出事,他还把这事上纲上线,跟学校的制度联系起来,说什么制度不能落实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老师从中作梗,带坏了头。   
      还好,就老头一人在里面。没有旁人他就不会说些屁话来唬人,我就不会跟着受罪。我进去后叫了声校长,自己在沙发上坐下。程应瑜一双鼠眼凝视了我片刻。他说,江摄,我要处分你。我一听说要处分心里很不受用,我倒不是怕处分,我是怕军伐笑话,这样一来他又占了上风。校长看我沉默不语就问我,知道为什么要处分你吗?这不是废话吗?我说,我擅离职守。校长说,看看,你对自己的错误就是没认识,擅离职守只是表面现象,根源是你的思想观念有问题。实话说吧,军伐这人我也不喜欢,可他对付学生还真有一套,他就能把学生治得服服贴贴的。校长这样说我就不喜欢了,我说,军伐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拿军队那一套来搞学校,学校迟早给他搞得乌烟瘴气。校长说,你别不服气,治校就像治军,家长把学生送来是希望我们教书育人,造就可用之才,你看看现在人躺在医院里,死活不知,你叫我们怎么交待?提起学生我也伤感,这学生我还教过,就算没有感情,也有交情嘛。可人又不是我打的,学校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总不能把责任推在我一人头上吧,就算我不擅离职守,那两学生未必不拿脑袋做游戏。校长说,你还没交待呢,昨晚去哪儿滚了?看这话说得多难听,好像我天天在外面滚似的。我不过喝了点酒,然后给一个女的背到她被窝里睡了一觉。我醉醺醺的,人事不知,人家要拿我干什么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校长说,你真让我失望。别以为有我罩着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大家对提拔你意见大着呢,你以为我可以罩你一世吗,我明年就退休。这话就抓着我痛处了,老头子一退,常务副校长就上来了,他原来就是军伐的指导员,一条裤子穿了很多年了,那时我怎么跟军伐斗?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就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周怡在走廊里叫我我也没答理她。我回到办公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心绪起伏。我这人运气的确不好,就一个晚上不在其位就出了事。军伐个个周末找学生请他去镇上宵夜,凌晨四五点才回来也不见出点什么事。我看见他坐在办公桌前装模作样地批文件,嘴角露出浅笑。他是在幸灾乐祸。我看着他的笑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地方我没法呆了,我起身去操场走了一圈。天开始下雨,稀稀拉拉的洒在地上,就像我一样成不了气候。三班本来在操场上体育课,一下雨都往健身室里跑,只有几个男生在篮球场打球。周怡站在健身室门口,手里抓着铅球,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在我身上转。我走过她面前她就轻声叫,江老师。我说,叫什么,好好上课,别尽想着勾引老师。周怡说,呸!癞蛤蟆才勾引你呢,我只是想告诉你,徐达醒过来了。徐达就是那个昏迷的学生。这倒是个好消息,可我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说,不就醒过来了吗?激动什么。周怡说,别装得像块铁,我知道你关心,不过我告诉你,徐达醒是醒过来了,不过跟没醒没什么差别。   
      我去卫生室找红姨,我刚看到她进了校门,手里拎着药箱。周怡的话让我的心直往下沉,徐达醒过来对我有好处,至少处分没那么大,甚至可能免于处分,但如果他变成植物人倒不如死去的好,免得大家跟着受罪。当然这想法很不人道,尤其是作为老师更不该这样想。但我真的认为活着如果没有乐趣倒不如死去的好。我找到红姨,问她,徐达怎么样了?红姨说,严重得很哪,已经转到中山医附院了,正在联系专家会诊。   
      我本来想去看看刘理,就是那个打人的学生,他正关在禁闭室写检查。可我一想到禁闭室就窝火,这地方是军伐发现的,在水房旁边,原来是个储物室,连电灯都没有,也没个窗,人坐在里面连伸懒腰都会碰伤肚子。军伐居然敢把学生关在里面,而且一关就是几天,简直是流氓。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是说把人形的东西拿去陪葬也是罪过。我如果去禁闭室就等于跟军伐同流合污。那地方连看一眼都是犯罪。我天天都想着发地震,把那儿震塌。   
      中午吃饭碰到石留,她仍然不睬我。不仅如此,她还跟军伐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气得我够呛。我本来胃口很好,结果才吃了半碗饭,剩下半碗饭我倒在泔水缸里,要是在以前我就倒在军伐面前,恶心他,可现在不同了,人家假假的也是个领导,我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再说他人也不一定很坏,只是他让我觉得生活的乐趣少了很多。   
      那天晚上我又想去找洪玫。我跟她睡了一夜连她是什么味道都不知,石留因此忌恨我,我还可能落个处分,这个亏未免吃得太大了。走到半路我改变了主意,我于心不忍。一个学生躺在医院人事不知,一个学生坐在禁闭室里长吁短叹,我还去找人家的前妻寻欢作乐,这叫什么为人师表?   
      回到宿舍里,我看了会儿书,看了后面忘了前面,心里老想着洪玫穿着睡衣的样子,我有好多年没看她穿睡衣了。她穿睡衣比穿什么都好看,都性感。今天早上我刚醒过来,看到她穿着睡衣,小和尚就一个劲往长蹿,我抓住她就想来个上下翻滚的游戏,结果给石留搅黄了。我把书扔到床上,走到阳台看风景。周怡的宿舍亮着灯,草绿色的窗帘迎风招展,不知这小丫头在干什么,我真想找她聊聊天。她让我觉得生活还有些乐趣。   
    程应瑜让我去医院陪徐达。他说这孩子怪可怜的,家在湛江乡下,坐车到湛江要二十几小时,学校正在设法联系他家人。你先去陪陪他,别看他没知觉,说不定他心里清楚着呢。再说这事你也有责任,想看你笑话的人多呢,你把善后工作做好,我到时也好讲话。既然校长这么关照我,我自然不能让他为难。我简单收拾了一点生活用品,就离开了学校。   
      中山医附院是单位的挂钩医院,很多同事在里面治好了病,也有很多同事在里面治死了。我有个学生得了血癌,躺在里面等人捐献骨髓,等了三年也没人捐,现在还躺在里面。我师傅也在里面躺过三个月,她也给前任男友"扑"过脑袋,差点昏迷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药吃了不少,脑袋就是不见好,后来有个留德博士,医术一流,还会气功,在她头上做了几下手势就把她治好了。这丫头后来就迷上了气功,神神道道的。审黄色小说也不忘拉长呼吸。


第二章奇异的怪味

      我在医院里找脑病科,楼上楼下跑了几遍,花了两个小时,也不见脑病科的影子。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爱问人。我喜欢自己找,实在找不到才会找人打听,如果人家不耐烦,我就算了,顶多在心里骂他一声狗娘养的。现在的人不喜欢你去打搅他,他好好的站在那儿,甚至正走着路,做着事,听着电话,你突然跑过去,对他喂喂,然后让他听一段陌生的声音,他烦着呢。你讲了半天,他甚至半句也没听进去,就用手左指指右指指,或者说上面下面,让你变成一只无头苍蝇。这还是好人,如果碰上一个坏人,他要么说,走开,烦死人,要么就恶意地一指反方向,让你走回头路。今天我还真得问个人,如果让校长知道我在医院里折腾了两小时连个人影都没碰着,他一定火冒三丈。说到问路,凭我的经验就得问异性,我是男的,自然得找个女的问,而且最好找个长相不敢恭维的,这样的女人一般比较少男人纠缠,你偶尔纠缠一下,她会很开心。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说受了气正窝着火或者给哪个男人欺骗过。我顺着走廊一直看过去,发现护士医生都很漂亮,一个个眉目传情,有些长相差一点身材又特别好,身材差一点的乳房又特别大,你还很难找到一个不想看第二眼的。我从一楼走到二楼,从前院走到后院,终于在注射室发现一个女的,嘴唇厚厚的,鼻子扁扁的,低眉细目,腰还像水桶。我想这种女人应该没有什么男人感兴趣,找她搭搭话应该无妨。我走到她身边,刚站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挥手赶我,走走,别挡着,没看到正打针吗?这丫头突然来这么一下吓了我一跳,她一挥手差点把我眼镜打掉了。我赶紧扶住镜框,退后几步,再看那丫头,居然一点歉意也没有,面无表情。看她年龄也就二十出头,更年期也没这么快来,干吗这么燥呢。我在心里骂了她一声,骂过后又觉得她长得这么丑,真的跟她上床,吃亏的还是我自己。我一回头就看见我师傅周依琳站在电梯口,正低眉浅笑呢。   
      师傅说,看你贼头贼脑的,找谁呀?我说,一个学生给人"扑"了头,躺在医院里死活不知,扩他机又不复我,正找得心烦呢。周依琳把一张嘴笑成了弯月,她说,看你做了老师也没长劲,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师傅带我去找徐达,看她熟门熟路的,我不免很吃惊,她也就是在医院里躺了三月,居然把医院踩熟了,一问才知道她在这里做了三年护士,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她姐妹。早知她做过护士我当年就死活赖上她了,我可喜欢护士了。师傅带着我七扭八拐,上几层下几层,又走过一段人行天桥,进了一栋附楼的三楼。这里就是脑外科。师傅问我几号床,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师傅说,这么燥干什么?好在她也知道,我对谁燥就是对谁亲。   
      师傅拣了个漂亮的护士打听,她说了姓名和特征,护士就往一间大房里努嘴。我和师傅走过去,看到一张床上孤零零地躺着个人,果然就是徐达。我和师傅刚站到床边,一个护士带着个护工走了过来,问我是不是病人家属。这问题还真难住了我,我不是病人家属,可又是来陪他的。护士看我不出声,以为我默认了,就对我骂开了,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她批评我,至于她有没有权批评那是另外一回事。她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把病人一丢就是大半天,以为这是疗养院啦,拉屎拉尿有人打理……她骂了我有几分钟,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除了开始几句我听进去了,后面的半句也记不下。我发现护士小姐很好看,她骂起人来尤其好看,两片性感的嘴唇不停翕张,一条红润的小舌头在樱唇里翻飞,面对阳光,她的口水就像蜂蜜一样清亮,我不由神往起来。我一神往就有点神志不清了,早把她骂我的事忘了,以为她在向我倾诉衷肠呢。还是周依琳拉了我一把,把我拉清醒了。她知道我有这毛病,见到靓女就发呆。护士看到我老盯着她的嘴唇,引起了警惕,她哼了一声,带着护工走了。这样子很不雅,可我还是喜欢。女人这东西真他妈奇妙,她一漂亮起来你就不觉得她恶毒了。周依琳说,人家交待了半天,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吧?我说,她交待过吗?师傅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哼起来就没有那护士可爱,不过我也喜欢。   
      病房里有一股奇异的怪味,烂桔子,烂苹果,馊饭菜,还有一股很浓的屎尿味。我说,味道好极了。周依琳说,敢情你现在才闻到,刚才给人迷了心窍吧?我俯身嗅了嗅徐达,觉得味无可比。我说,莫非这位仁兄屎尿横流?周依琳说,敢情你现在才发现……她还想说下半句,我把她喝住,我说,敢情你不会说点别的?师傅小嘴一抿,说,我不说了,我走。说完扭身就走了。这丫头还长了脾气呢。   
      我坐在病床边百无聊赖。很后悔把周依琳气走,在这种地狱环境里有个女人那才叫乐趣。师傅她也太小心眼了,我其实也没怎么说她,跟三年前比我已经很温柔了。我们三年没见面,还没好好聊几句心里话呢。都是徐达这小子坏事,好好在宿舍里睡觉嘛,干吗要拿脑袋跟人家玩游戏呢,如今躺在医院里神志不清,我还得守着他,这算什么事呀!我才教了他两回课,走在路上都不认识,也没听他叫过我老师,可以说一点感情也没有,叫我如何乐意陪他。当然如果是个女的又不同了,女学生躺在这儿,即使人事不知,大概也会很耐看。徐达我就不爱看。这屋子里都是脑子有问题的,形象都不好,包你看一眼一辈子都难受。声音也不好听,有人在鬼哭狼嚎,有人在呻吟。看样子都像在地狱里炼着,有人在受酷刑,有人在用文火烤。那些不声不响的大概是刚用完刑,刽子手在歇着。陪住的也都没有好脸色,他们燥着呢,你不惹他他都想找你晦气,就像我。我就老实呆着,屏息静声。   
      在这种环境里,护士小姐对陪住的人发火你就得谅解,何况她刚给人清理过屎尿,这也叫代人受过。我对那个漂亮的护士小姐悠悠神往,心想她再进来我得给她道个歉,再看看能不能打打她的主意。可她一上午都不进来。倒是护工小姐进来了,问我要不要订午饭。她一开口我就听出她是新洲人,我用武汉话叫她小老乡。她听我讲武汉话,眼睛一亮,说,大哥,你也是湖北人?我说如假包换。小老乡开始手舞足蹈,她说,大哥,不如别订饭了,到我们那儿吃,我们几个小姐妹一起做饭,可香了。我说,这敢情好。小老乡跑去告诉小姐妹多加勺米,回来打扫房间,还给徐达换了张中单。我们聊天,才知道她初中毕业,刚来南州三个月,是一个远亲带来的,来了南州远亲就不睬她了。她倍感孤单,见了我就像见了亲人。这小丫头长得小气了一点,但在南州也算漂亮的,如果在其他场合我可能有兴趣跟她玩点什么,但现在我是没兴趣了。我在想着周依琳,不知她还会不会来看我。万一她又失了踪我可真是痛不欲生。当然师傅不是这种人,她不会丢下我不管。


第二章苍天无眼

    我上大学前从来没进过医院。我妈生我时正在灶下烧火,她一阵腹痛就把我挤了出来。老妈拎起我的小脚丫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我就对这个世界不满地哇了一声,然后放声大哭。我小时候也有一些小病,都给我妈用土办法治好了。譬如大热天上火,头上长了个大包,老妈摘了片树叶贴上去,那包看着就瘪了。我对中医从小就心向往之,对祖传密方尤其喜爱,那才叫治病救人的良方。对西医则一点好感也没有,拿把刀子就把器官割下来,把头剖开,这也叫治病,真是笑死人。我有时也会感冒,这时我就自己去药店买点抗病毒、霍香正气丸,如果吃了还不见效,我就死命喝开水,把肚子喝得像一面鼓,然后不断往厕所跑。我的同事差不多天天跑医院,一到月底就开始造病历,打报告,然后找领导签字,等下个月才拿回百分之八十的钱,真是麻烦死了。有时领导还不批,于是就对领导有意见,或者跟领导吵,给领导留下一个坏印象,把自己的小前途给耽误了。   
      我帮国家省了那么多钱,还把就医的机会让给别人,如今却让我到医院来陪人,忍受恶劣的空气和环境,受小护士的气,还要看人眼色,真是苍天无眼。当然我也有私心,我还想着往上爬, 还想着跟军伐斗, 否则我也不用受这土罪。这样一想我就忍了, 我趴在椅背上瞌睡, 刚迷糊, 周依琳来了, 她站在我旁边揪我后脑勺上的毛。   
      师傅煲了一锅老鳖汤,给我提了一兜。我说,不客气。捧起就喝,结果给汤面的油烫得嗷嗷直叫。我舔了舔嘴唇,说,起泡了,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周依琳说,看你青头寡面的,没人关心你吗?我说,这年头谁关心谁呀,都顾自己了。师傅说,你就剩下一张嘴,光会说别人,也该想想自己。我说,我怎么啦?我好着呢,全世界都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你看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我也干了。师傅说,你干的事多了。说完很暧昧地笑。   
      我求师傅走时把我也带走,别把我留在炼狱里。周依琳说,行吗?小护士要骂你。我说,我都陪了三天了,这家伙要么睡得像个死人,要么像个杀人犯,我迟早会给他弄成心脏病。再说好人也不能尽给我一人做,也得留一点机会给别人。   
      我昨天跑到街上给程应瑜打电话,我说你不能把人撂给我就不管了,我都陪了三天了,你好歹也派个人来顶我呀。我还说要追究责任还有个领导责任呢。校长说,这种话你也敢说,你简直反了。我说校长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军伐。校长说,说谁也不行。但他最后还是妥协了,他答应派军伐来顶我。我一听让军伐来就很开心,觉得是个伟大的胜利。如今胜利的事不多,是个事就可以胜利一下。当然我知道军伐不会轻易来顶替我,就算他答应来也会拖几天,好让我继续受罪。这小人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在军伐来之前我得轻松一下,譬如说跟师傅玩点二人传,动动小老乡的心思。我跟师傅跟了一年多,连她的闺房都没进过,也算是失败。如今撞到了她家门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小老乡来换热水,我把她拉到一边,问她能不能帮我看护徒弟。小老乡眨了几下眼,说,行,我帮你看,不过你得把录音机借我听。我马上把录音机摘下来给她,对她说,你帮我看徒弟,看好了大哥把录音机送你。这录音机听了几年,齿轮早坏了,多好的磁带放进去也就听个吱吱声,收音还能听,师傅不来时我闲着无聊,就拿出来听,没想到给小丫头惦记上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给女人惦记上也不是好事,就算她是惦记你的东西。   
      周依琳住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房间很小,冲凉房也小。这种房子很讨人嫌。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要跟师傅玩二人传。二人传最好在房里玩,厅里最多玩点序曲什么的。   
      进了房,我就把手往周依琳身上搭。这是一个试探的动作。我们以前固然有过眉目传情,但最多也就是个勾肩搭背,连嘴都没亲上。师傅把我的手推开,说,三年了,电话也没来一个,早就忘了我的死活吧?我说,哪能呢,呼你你又不复,打你电话总是男人接。师傅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来拎我耳朵,我哪能给她拎着,一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她在我怀里瞎踢腾,一个劲叫我放她下来,两手在我背上挠痒痒。这个时候我还会听她的吗?我说房间太小,我们将就一下。说完就开始剥她衣服,开始我剥一件她穿一件,但我剥得快,她穿得慢,所以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少了,剩下三点时她把我推开,缩到床角坐着,用双手掩住肚子。这种小女人的样子让我很恼火,我走过去抓住她四肢,把她拎到冲凉房里,旋开热水淋她。她嗷嗷叫着,拼命往我身上洒水。看到我变成了落汤鸡,她就开怀大笑。   
    徐达的父母来了。那天我刚跟军伐交接完,看到他虎着脸,龇牙咧嘴的,我就很开心。这时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呼哧哧直往我跟前冲过来,我就知道是徐达的父母,赶紧一边站着。他们没让人带居然找了进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还没吃惊完,他们的哭声又让我着实吓了一跳。两位趴在徐达身上呼天抢地,那嚎声就像狼。嚎了一阵,把徐达嚎醒了,徐达似乎有点烦躁,手舞足蹈起来,对两位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两老看到儿子不认得自己了,泗泪交流,又开始啼哭。我不免伤感起来,心想如果躺着的是我,我爹妈这样嚎啕大哭,我一点反应也没有,还不如死了好。军伐一手一个把两个老人拉开,说,二老不用太过伤心……他一句话还没讲完,两位老人回过神来,抓住军伐说,你是领导吧?你是领导,你可得为我儿做主哇。说着鼻涕眼泪就往军伐身上擦。   
      我赶紧溜了出去,心想也不用那么快回学校,不如再找师傅玩一玩。   
   


第三章这叫内秀

    我几天不在学校,周怡就心里发慌。她在周末跑进城里四处找我。那时我正在周依琳的楼下转悠,她把门锁上,不知野到哪儿去了。我进不了师傅的门,周怡也找不到我。我在师傅楼下转圈子,她在我家门口转圈子。这种感觉真是不错。后来还是这丫头醒目,她居然想起打我的传呼。我想找不到师傅,陪这小丫头玩玩也不错。我让她打的来接我,反正她有钱。她老爸老妈在西藏呆了不少年头,那地方挣钱多,花钱少,十年下来也算是小有财富。后来移民深圳,被单位逼着买了一些股票。等到全民炒票时她家已经发得不清不楚。这丫头有个好处,就是不像有些丫挺的,为富不仁。证据就是她对我这个穷教书匠,居然心仪已久。我长这么大一直在心仪别人,很少被人心仪,所以这件事很让我感动。   
      我在南方大厦等周怡,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在这儿等过她很多次。周末她要进城,不可能坐教师的车,只能坐公共汽车,我又不可能不坐教师的车,陪她坐公共汽车,所以我们总不在一路,得找个地方碰头。她对南州陌生得很,除了火车站就知道南方大厦。那地方去的人多,问谁谁都知道。有好些个周末,我站在南方大厦门口等周怡,那样子活像头蠢猪。过往行人都把我当怪物看。这样一来我觉得我的行为很高尚,等一个女孩居然能等半个小时,而且敢于给人当猴看。当然我有时也会觉得很委屈,花那么多时间陪这个小女人,又不能对她怎么样,毕竟我还是她的老师,她是我的学生,我不能就这样弄个师生恋,让大家都笑话。可我对这小女人还真放不下,她一进城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去陪她。   
      这小丫头刚进学校时对我不理不睬,我是说她见了我也不打招呼,连老师也不叫一声。如果对面走过来,她就让在路边,左手扶着下巴,低眉顺眼的。我那时就一直在琢磨,她要是不扶着下巴,下巴会不会掉下来呢?有一回坐校车,我身边空着一大排座,周怡上了车,居然不坐我身边,宁愿跑到后排跟人家挤得屁滚尿流。后来有个女教师给她介绍,说我是她老乡,她就显出一副亲近的模样,伸长脖子跟我拉呱,尽拉一些大武汉的奇闻轶事,她跟我拉了一路,脖子大概拉长了几公分,就是不坐过来。这使我觉得很恼火,心想哪天一定给她点颜色看,至少让她哭个鼻子。   
      我在南方大厦等了半个钟头,又给人当猴看了一回。我实在没地方可去,踏马路和逛商店都不是好的选择,我宁愿给人当猴耍。所以我对女人特佩服,她们逛起商店来永不疲倦,就像内功练得炉火纯青的人,内力源源不尽。我陪周怡逛过一回南方大厦,当时我走到门口就止步不前,我说,你慢慢逛,我在这儿等着。后来她说去买乳罩。听说是买乳罩我才有点兴趣。我陪她走了一趟,故意把乳罩拿在手里摸来摸去,那感觉还真不错。我平时就对这些东西怀着极大的兴趣,每次走过都会产生摸一下的冲动,之所以没摸是怕引起误解,我怕一不小心给人抓住送去精神病院。我摸来摸去觉得还不过瘾,就怂恿周怡把店里的乳罩各买了一种。大号中号小号特大号,白色红色蓝色紫色玫瑰色,应有尽有,结果她给人当成了神经病。付款的时候几个小姐拿她来琢磨,觉得她也不太像有毛病,不知道哪根弦出了问题。从南方大厦出来,我对周怡说,旁边有家乳罩专卖店,不如再去看看?小女人傻呼呼地说,好哇。   
      周怡从一辆夏利里钻出来时,我已经等得小腿酸软。我没好气地说,让人等是一件快乐的事啊。周怡说,你以为我愿意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地方老塞车。我在车上难受死了,那司机一股臭咸猪肉味,真恶心。我说,别向我表白你对别的男人没兴趣,我是你老师,你白费劲。周怡说,少拐弯抹角的,你要是对姑奶奶有兴趣就直说,别那么多花花肠子。   
      现在的女孩子真放得开,我像她那么大时跟女同学说话都脸红。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对女孩子不动歪心,我只是深藏不露。这叫内秀。   
      我们在快餐店吃盒饭。周怡把肉全拨过去,把菜全拨过来,然后说,你吃菜,我吃肉,你吃饭,我喝汤。这小丫头还真得人爱。   
    我住的地方不大,两房一厅。一开始里面住了六个人,后来陆续搬走了,其中一个做了处长,搬到了新港码头,一个去了3M公司,一个去了路透社,一个做了倒插门的女婿,还有一个不知所终。如今我一人占着64平米,这在南州可像天方夜谭。他们都搬走后,我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倍感孤单,于是到处呼朋拉伴,在房间里煮东西吃。我这人总是吃不饱,每天都有种饥饿感。以前我穷,买不起吃的,如今我有了一点钱,又不知买什么吃,就算买回来了也不知怎样弄进肚子里。我在外面认识个人,就问他会不会煮饭,如果会我就把他请到家里,当然从买到煮都是他劳动,我就负责吃。我在邮办的时候,有个大嫂爱贪便宜,为了省午饭一块钱,自告奋勇去给我煮饭。她炒菜很好吃,煮的饭也香,美中不足的是她有口臭,吃饭时老拿嘴对着我,我实在忍无可忍,把她赶走了。她省不下一块钱,开始记恨我,经常找我的碴子。我在邮办得罪了两个女人,除了刘老太就是她。她后来发现我对师傅动起了歪心思,就四处唱我,把师傅的名声也给败坏了。阿双杀到办公室时大家都在攘外,就她站在一边看我的笑话。   
      大院里有个老女人很关照我,大家都叫她钟姨,我也跟着叫,据说她孙子比我还大。有一天周依琳跟我一起回大院,听见我叫她钟姨,就笑我没大没小,她说钟姨是你叫的吗?   
      钟姨关照我是有个时间概念的,这个时间以后她很关照我,譬如说现在我要是回大院,她准拉住我问长问短,孩子多大啦?老婆接过来了吗?她老以为我结了婚,老婆在乡下。一开始她老管着我。这老太婆八十岁,退休二十年了,以前做过领导,如今在大院里还是领导,住大院的人级别有高有低,大到处长小到工人,都听她的。这老太婆有个特点,就是讲原则,如今讲原则的人不多,一讲原则就办不了事。这老太婆讲原则也能办事。她有几个杀手锏,譬如一有事就去敲你的门,没时没候的。她有个高音喇叭,你胆敢不听她的,她就让手下人给你做广告。我带着一帮不相干的人在宿舍里人五人六的时候,钟老太来敲门,数了两条罪,一是制造噪声,二是用电炉。说完就把我的电炉没收了。   
      这老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对我也算温柔,我不想跟她冲突,去找她要电炉时讲了不少好话,我说你收什么都行,不能收我吃饭的家伙,民以食为天嘛。她叫我写个检查,我立马就写,字是龙飞凤舞,文似行云流水。老太婆说,好好。把电炉还我了。看来用电炉非罪,不请示报告是罪也。这事我以为处理得滴水不漏,没想到成了同事的笑柄,他们说我丫挺的装孙子,在老太婆面前图表现。原来他们也都给收过电炉,他们可不给老太婆面子,劈手就夺过来,老太婆拿这帮愣小子没办法,她就到处去唱,说大院里就我一人遵纪守法,举例说明我用电炉。结果大家都知道我在大院里烧电炉,五千瓦的,难怪总闸老是烧保险。大家伙都说该给关长反映一下,小青年也太不自觉。   
      周怡第一次进大院,钟老太很关心,问是我什么人。我说是我妹。老太说,哎呀,似模似样的,多大了?我说十六。老太说还真看不出,大姑娘了。在宿舍刚坐下,老太来敲门,拿来两只粽子,一兜糖水,给我妹吃。还对我说,晚上要是没地方睡,让我妹去她家,她那儿地方大着呢。我说,没事,就是做哥的不睡,也得让妹睡床上。多年以后,周怡一想起这事就偷笑,她打电话给我,问老太太还在不在?我说,健康着呢。这老太心善。我去北京出差,带了两盒伏苓夹饼给她,她记住了,一有好东西就往我宿舍拿。   
      我带周怡去门口的湖南菜馆吃饭。这里的老板娘对我很好,她女儿是我介绍去海关幼儿园的,当然她花钱买通了关系。老板娘以前很漂亮,现在还风韵犹存,这就是我老去她那儿吃饭的原因。如果我一个人去,她就免费,两个人去,她就半价,三个人以上,她就八折。总之要把我那份给折掉。女人这么漂亮又这么好心肠你没法不爱她。所以我一个人一般不去她那儿吃,好歹要拉一个人陪我,不说让她赚钱,至少让她保个本。   
      大家对周怡都很关心,老板娘也不例外,刚坐下她就问我,女朋友吧?我说,什么呀,我读高中时她还吊鼻涕呢,是我妹。周怡鼻子里哼一声,说,得了吧,我又不要做你老婆,何必处处向人表白!老板娘笑了,她说,有意思。她把一碟辣子鸡放在我面前,对我说,兄弟,今天姐请客,你放开肚子吃,别心疼姐的钱,姐有的是钱呢。我说,玲姐,你别宠我了,如今宠我的人多了。玲姐说,姐宠你跟别人宠你不同,人家宠你是图你的东西呢,姐宠你是亲情。这话说到我心里了,我爱听。我觉得心里沉淀已久的东西浮上来了,眼睛要湿润。周怡在那儿抿嘴偷笑,差点喷饭。这丫头。   
      回到宿舍,原同室现副处长朱镇在里面等我。这人还算仁义,不像有些丫挺的,见利忘义,当了个芝麻官,眼睛就长到眉毛上了。他三天两头还来看我。我们聊了会儿天,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小丫头不错,可别让她跑了。他老担心我找不到老婆,看见有女人跟着我就说不错,叫我别错过机会,不要挑三拣四,早点定下来,安个家。他说你不成家,没人敢用你。我知道这是经验之谈,可我干吗要让别人用呢?他说服不了我,就叹了口气,走了。临走对我说,我过几天来看你。


第三章终于想通了(1)

    我和洪玫同居。我终于想通了,要找个人成家,免得领导和朋友都不放心我。我首先想到了石留,因为大家都知道是我把她调过来的,而且又跟她搞得不清不楚,如果我不娶她她简直就嫁不出去。可她已经不理睬我了。我诡计用尽,她就是一个态度,睬你是傻子。光是不睬我也就算了,我忍。她不给我一个交待清楚的机会,我也忍。问题是她竟然跟军伐打成一片,公然跟我作对,而且还传说两人准备登记结婚。这就是说我又为人作了件嫁衣裳。我终于忍无可忍,跑去砸石留的门,我刚砸了两下,她把门打开了,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你除了会砸门还会什么?我说,我们谈谈。说完我在她床上坐下。她扭头就走。我一把抓住她,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说,我想上厕所。她在厕所里一蹲就是一个小时。无论我在外面怎么叫喊,她只是不理不睬。这伎俩跟我对付刘老太如出一辙。   
      后来我去找师傅,师傅让我留宿,我跟她亲热了几个回合,搞得大家都筋疲力尽,这时我就叫她嫁给我,我说结了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哪叫爱情!那时她连喘气的力都没有。她说,你让我睡一会儿。她睡了一会儿后对我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多个人我不惯。周依琳还对我说,你想来就来,我给你一套钥匙。师傅要我做她的情人,我才不答应呢。我敬重师傅,才愿意跟她呆在一起,如果找她就为了做爱,我还不如去找洪玫。问题是洪玫也不想嫁我,她对我说,我暂时还不想再婚,等我想再婚时,如果你还要我,我们就去办手续。看她说得多难听,左一个再婚,右一个再婚,好像我这辈子找不到老婆似的。她看我沉默不语,脸色铁青,就说,你搬过来住吧,我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我和洪玫同居。这是三月份的事。她一有空我就去找她,我们在床上玩游戏。我们的游戏常玩常新,充满了无穷魅力。晚上在马路边散步,有时会撞上石留,她跟军伐走在一起,视我们如无物。那时我就想起了一个成语,叫物以类聚。   
    校长程应瑜去西欧考察,时间是三个月,这也是福利。程应瑜在海关干了几十年,当处级领导也有近二十年了,就捞了这么个出国机会,还是临退前领导上关照的结果。想想也够让人伤心的。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觉得当官也就那么回事,为了个一官半职,把一辈子都耗上了,太不值得。这期间常务副校长冯子兴主持日常工作,这家伙给老程压了好几年,如今终于熬出头了,尽管扶正的文件还没下来,他却把自己当成了大当家了。隔三差五要开个会,把大家伙训一顿。奇怪的是大家似乎很愿意给他训,全都装出乐呵呵的样子。有一天开会,讨论人事安排,大换血,老校长的人全落下马来,冯子兴的人全扶了上去。我自然也不能幸免。冯子兴说,我是专家型人才,应该人尽其用,让我整理教案,实际上就是叫我闲着。校园笼罩在一种亢奋的空气里。军伐每天都趾高气扬的,像足了法西斯。石留就像他的秘书,蹿上蹿下。我看不过眼,干脆不坐班了。白天呆在宿舍里,晚上就去找洪玫。大家都有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除了我,因为我是校长带过来的。校长器重的几个骨干纷纷异帜。冯子兴撤了他们的职,他们有些如丧考妣,没过几天,他们就调整了心态,像哈巴狗一样找着机会就去舔冯子兴的屁股。我很佩服他们。我要是能像哈巴狗一样去舔冯子兴的屁股那该多好啊,可我做不到。   
      我能做的事就是每天把教案打开,瞅瞅,再合上,再瞅瞅。如果觉得在办公室憋得慌,就去外面转几圈。饿了吃,困了睡,日子倒是过得很惬意。我经常在学校门前的工业区里瞎逛,看那些工人上班下班,忙忙碌碌的,心里有些得意。有一天,我正逛着,赫然发现老校长也在里面闲逛。这老东西几时回来了,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说我尽管在学校里上班,实际上好像一个局外人。我说,老校长,你回来了?老程说,回来几天了,老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休假了呢。他当然见不到我,我要么坐在教案室里,要么躺在洪玫的床上。学校已经容不下我了,我还恋它干什么?我说,西欧挺不错的吧?老程说,是不错,有机会呀你也得争取出去一趟,我要是早十年出去,绝对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心想您奋斗了几十年,也就这么一个机会,我才工作多久呀,想出国,没门儿。想出国呀,不要来海关,就像当年读书的时候,俺们老师讲的,想当作家,不要来中文系。那才叫恶心呢,以为作家是个好鸟,谁都爱当?谁爱当谁当去。   
      我和老程在工业区里走了一圈,他就跟我握手告别。他说老冯给他安排了个茶话会,欢送他,时间差不多了。还叫我有空去家里吃饭。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心酸起来,老程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才开了个头呢。我总不能像他这样过一辈子吧?问题是我可能还过得不如他呢,他至少做到了处长这一级,我这辈子有希望做处长吗?看我现在这个发展势头,够呛。   
      跟老程分手后,我沿着河堤向东走去。那里是农民叔叔建的住宅区。他们把房子建好后,却不在里面住,全租给外来工。我的初恋情人洪玫女士就在里面占了一间房。那间房差不多算是我的半个家,我闲得无聊的时候经常溜达到那里,吃饱喝足,还跟她睡一觉。洪玫给我吵醒了,有些不高兴,她说,要来就早点来,要不就别来,你还让不让人睡觉?我看了看手表,快两点了,再过半小时,她就该上班了。她那公司管得可严了,上下班要打卡,迟到要扣钱。我本来想坐下抽根烟,我把烟都拿出来了,这时我把烟又放了回去,说,你睡吧,我走了。洪玫赶紧坐了起来,说,怎么啦?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人家的意思还不是想你早点来,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我说,明白,全明白,我也得回去上班,对了,学校现在管得紧,换了领导,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洪玫一听就跳了起来,边穿衣服边说,江摄,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来就明说,找什么借口?   
      我懒得跟她吵,我们经常为一些无谓的事吵架,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我跟她过不去,我老是对当初她离我而去念念不忘,时不时要找点事来恶心她。我恶心完她就回单位,跟军伐斗,在单位受了气,我就找洪玫发泄,所以说我左右不是人,到处受气。活着就是受罪。   
      回到教案室,我把教案翻开,在上面画杠杠。刚画了两页,有人推门进来了,我正要拿这件事发点脾气,发现面前站的那个人是周怡,我咧嘴一笑。这才想起时间过得真快,她们实习三个月了,要毕业分配了。周怡说,想我了吧?我说,想,想得心都痛了。周怡说,讲大话也不脸红了,跟谁学的?我说,咱多聪明,用得着跟人学吗?周怡说,你是够聪明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检查我的工作。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喝了一口,说,你这工作不错嘛,又轻松又有意思,冯子兴真会关照你。我说,老师的工作你就少管了,说说你吧?实习完了,等着分配吧?周怡说,是呀,现在才知道读海关学校的好处,毕业分配不用愁,要是读别的学校,现在还不为毕业分配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空跟你谈情说爱?我说,咱们这也叫谈情说爱?周怡说,那叫什么?我说,叫放屁。周怡假装把眉头皱起来,骂我老不正经,从来就说不上三句干净话。接着她把杯里的水喝完,说是要开班会,拉开门走了。


第三章终于想通了(2)

      周怡一走,我就把教案丢在一边,发起呆来。这丫头就像那首歌唱的,就像一只蝴蝶,突然飞进了我的窗口。她一走就是三个月,其间就打了三个电话,通了两封信。我竟然快忘了,曾经因为她跟军伐斗过呢。让我高兴的是,她还要作一个月的停留,也就是说,这一个月里,我还有些开心的事呢。然后呢,然后她就毕业了,分配工作了,然后像许多女学生一样,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慢慢地,她会把我忘记,我也会把她忘记,我们都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响起一片脚步声。我开了窗,走到阳台上,看见军伐正集中毕业班的学生训话。周怡看见我,做了个鬼脸。我想起好久没跟这小婆娘吃饭了,不如晚上请她吃顿饭,就对着她打起手语来,我说,六点钟,在门口碰头,吃饭。周怡说,OK,我要吃红烧鲤鱼,喝珠江啤酒。周怡只顾着对我讲哑语,忘记跟上大部队的脚步,给军伐发现了。军伐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周怡,出列。周怡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给人抓住了把柄,这下好了,出了个大洋相,众目睽睽之下罚站。   
      好在同学们不觉得这件事丢人现眼,反而把她当成了英雄。等队伍解散,大家一拥而上,把周怡围在中间,像簇拥英雄一样拥着她回宿舍。周怡在人群里对我做鬼脸,还把手举起来,说,六点钟啊,记住了。   
      我带周怡去镇上的临江楼吃饭,那里有包房,躲在里面熟人看不见。要是喝多了,做些出格的事,也不会有人知道。周怡实习三个月,整天在码头跑,把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晒得黑里透红,像一个村姑。我们要了一打珠啤,每人拿一支,对着瓶口喝。周怡说,老师,我现在对海关学校这种教育体制有些认同了,咱们海关是多么重要的岗位呀,就得有一个铁的纪律部队。我说,你没喝多吧?周怡说,才开始喝呢,你知道吗?我在实习的时候有两个师傅,下了班他们就带我出去活动,你知道干什么?卡拉OK,桑拿,一个晚上消费上万块呢。天天如此。花天酒地。我说,呵,嫌我的接待规格太低是吧?告诉你,这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呢。周怡说,嘿嘿,不好意思,把你半个月的工资吃掉了,对不住啊。我说,没关系,可以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你美丽的容颜,欣赏你由衷的笑意,我就心满意足了。周怡说,你的嘴巴这么甜,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好多靓女上你的当呀?我说,没有,谈恋爱得有经济基础,我读书的时候穷得丁当响,吃了上顿愁下顿,哪有心机谈情说爱。所谓窗前月下,那是吃饱了撑的人干的玩意儿。   
      喝到八点半,周怡说,差不多了,回去吧。我说,还早呢,再喝。周怡说,再喝就不是出列了,要上光荣榜。我这才想起她还是个学生,有纪律。刚才喝得晕晕乎乎的,我还想着跟她乱性呢,可见我不太为她着想,不是个东西。   
      我跟着周怡慢悠悠地往学校方向走,我走得东倒西歪,脚步踉跄,周怡以为我喝高了,怕我摔趴下了,搀着我的胳膊。我就希望这个效果,心里有些得意。周怡说,老师,以后少喝点,喝酒伤身。我说,平时我不喝,你来了我才喝。走了大半个钟,到了学校门口,周怡不敢搀我了,跟我并肩进了校门。她的宿舍就在校门口,我却还要往里走几百米。我哼着校园歌曲,三步一晃,五步一顿,心里觉得无比快活。   
      回到宿舍,我洗了把脸,烧了壶水,准备泡壶茶犒劳自己。天气很闷热,我把阳台的门打开,又走过去开房门,门一开,我吓得倒退好几步,我的天,石留站在门口,她穿了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像个巫婆。我说,石留,你怎么来了?   
      这位人物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来我这里串门儿了。她也有好些日子没睬我了。今天这是怎么啦?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吧?石留从我身边挤了进来,顺手把门关上了。我说,干吗呢?怕人看见?你就不怕把人闷死。石留在书桌前坐下,那里有房间里惟一的凳子。我开始泡茶,问她要不要来一杯?石留说,不渴。我说,不是想跟我叙旧吧?石留说,没这个心情。我说,那干吗呢?我可是有早睡的习惯。石留说,我是为周怡的事情来的。我一听就紧张起来,我说,怎么啦?怎么啦?周怡怎么啦?石留看着我,一脸的不屑。她说,晚饭后,我找深圳来的十三个学生开会,找遍了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周怡。后来才知道她跟你出去喝酒了。我说,你这句话不准确,第一,我跟她不是喝酒,是吃饭;第二,不是她跟我出去,是我带她出去。怎么啦?违反哪一条校规了?石留说,有个信息,你可能不知道,深圳海关来了通知,他们今年不招关校的学生。   
      这就是说周怡的分配可能有些困难。大家都知道关校的学生难管,因为学校管不了他们的分配,只要入了关校,只要不违反校规,分配不是问题。所谓海关学校,实际上就是职业培训所。周怡和她的同学之所以敢出规逾矩,不太把军伐当回事,就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可是突然之间,她们的分配成了问题了。深圳海关在干什么呀?不要人就别招生呀。真他们妈的不是东西。   
      我说,学校不准备管她了?那你得管啊,你不是她的班主任吗?你得帮她。石留说,我帮不了她,别人也帮不了她,只有你能帮她。我说,开什么玩笑?石留说,你自己想一想吧,你要是希望她好,就离她远一点。我说,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以为我跟她怎么了?我不过是她的老师,她不过是我的学生,而已。石留说,知道,你是热心热肺,人家却未必是真的。她说完,屁股也不拍一下,走了。   
      我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因为我爱的两个女人都在这儿。但我还是决定要离开。军伐巴不得我走,感觉我是给他逼走的,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他说要带领全体学生夹道欢送我,我等着,等了几天,也没看他把学生组织起来,只好自己孤零零离开了学校。


第三章离开学校后

    离开学校后,我一直在家闲着,开始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觉得很无意思。有一天海关学院的杨福承院长来找我,问我还愿不愿意教书。我说你饶了我吧。过几天老头子又来,跟着来的还有政治部主任。老头子说,公文老师得了血癌,估计回不来了,单位里就你学位高,著述多,这个担子你还得接下来。我看他一嘴白胡子,两鬓苍苍,三番两次来找我,于心不忍。其次我怕领导,政治部主任是副厅级,也算是个大官,只要我还没离开单位,譬如还占着单位的房子,他就能管我。杨院长也是副厅级,也算个大官,不过他管不着我,我们不是一个单位。主任说,只要你答应去学院教书,我就给你评教授,再分你一套房。这两个条件很优惠。我说起来也住了一套房,但那不是我的,谁都可以鸠占雀巢。还有职称,这鸟玩意儿可没让我受气。如今一口气给解决了。最关键的还是我囊中羞涩,眼看就要断顿了。我老爸还一个劲要我给家里寄钱,给老弟买拖拉机。这期间我跑了几家单位,电视台、报社,人家都把我往外推,我手里的几本专著他们看都不看。有个人还说,得了吧,十万元出五本,我知道你有钱。说得难听一点,我走进了死胡同了。可就这么答应下来未免太便宜领导,我装模作样深思了一阵,说,承蒙领导看得起,这么给我面子,我如果还不答应就不像个人,可我还有个要求。这时主任的脸开始泛青,我知道他对我没什么好感,如果不是院长求到他,他才不会屈尊来我宿舍呢。我也不想一辈子看着他吃饭。杨院长神色还好,他一双老眼盯着我,忧心如焚。他是怕我找借口。   
      我知道学院人才断层严重,稍有点能耐的都下了海,办了几十年的一个学校眼看着要在他手里散伙,要步海关学校的后尘。老头子怕做千古罪人。我说,教书我不在行,我在中专教了几年,大家都对我有看法。学院的要求更高,我未必能胜任,我先教着,教不好你就炒了我,千万别给我面子。这话把主任气得够呛,他面色铁青,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好在没两年他就退了,否则这辈子有我受的。   
      我亲自送杨院长出门,扶他上了车,还帮他扣好安全带。我说,看到杨院长您就想起我老爸,我老爸也像你这么大年纪,他在家休息,你还得干革命工作。您老好好保重。我老爸的确在家休息,他现在百病缠身,什么也干不了。他想来我这儿监视我,可一上路就喘得像一部烂发动机,只好算了。   
      我很久没回家,想回去看看。杨院长知道了赶紧给我电话,他说,你先来报到,回头我给你假。我说,我要尽孝,你不让,我教不好书你可别怪我。老先生说,是两码事。他让司机来接我,自己站在门口等,我一到就有几个人争着拎行李,老先生自己是没力,否则他会亲自拎。看着我的行李都搬下了车,杨院长才舒了口气,我看着他的腰板慢慢挺起来了。我一介书生,也就一个研究生毕业,他这么看重我让我很感动。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这表明学院气数将尽,就像三国演义里讲的,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我在教研室等院长。他说带几个人来见面。教研室很大,空空荡荡的,一面墙是书,有成千册,另三面墙挂着些字画,字写得好,龙筋凤骨的,内容就一般,尽是要人上进的,又不好好讲,尽喊口号。教研室的整体感觉就像一个空架子,没血没肉。   
      校长让我见了几个人,都是教研室主任,其中有个老同志看起来比院长还老,有个女同志看起来比我还小。我把那女同志看了几眼,心想她大概是教外语的,否则做不到教研室主任。这年头除了教外语的年青,教什么的都显老。听院长介绍,她果然就是教英语的,我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叫马羚。这名字不好,不如叫羚子。我这么一琢磨,院长已经把大家介绍完了,轮到我,我自我介绍,说我是混世魔王,三十大几了,还在混。大家都笑,笑完了大家还搓手。就马羚没搓。马羚说,江主任,听说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希望有机会请教。我说,不敢,很高兴跟你切磋武艺。这时我才觉得不对劲,院长带六个主任来见我,马羚还叫我主任,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院长,你不是要我做官吧,你千万别难为我。院长笑着说,你要官我还没权封呢,公文课就你一个教师,你不做教研室主任就只好我来做了。我说,这敢情好,有会您开,有课我上。几位老先生都对我侧目,就马羚偷笑。杨院长涵养好,也有点虚气上浮。他说,散了,大家忙去。   
      晚上杨院长请我吃饭。他说去家里吃顿便饭。怕我对着两个老人太闷,叫马羚作陪。这主意不错。我下午还跟马羚说,羚子,找时间聊聊。她说,行啊,你定时间。那时老教授们才步出教研室,听到我们的对话一个个都止步不前。只有杨院长还放得开,他笑着对大家说,现在是年青人的世界呀。   
      马羚穿了件吊带裙,上身是件蓝恤衫。那裙子我不喜欢,尽管颜色还不错,远看像一枝紫萝兰。我觉得女人就该穿连衣裙,或者套裙,总之别把男人的带子、裤子搞到身上,男不男女不女的,看着不舒服。当然女人要穿什么衣服不关我事,我如果跟她不熟就不看她,如果跟她关系很密切,我就鼓动她把难看的衣服拔下来。   
      院长问我们喝什么酒,他说菜不好,酒好,想喝什么都行。说完叫我去挑。我粗粗看了一下,酒柜里摆了几十种酒,洋酒居多,好几种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看得眼花缭乱,也不知该拣什么牌子的。我说,喝点红酒吧,养颜,舒筋活血。院长夫人说,好,喝红酒。我给大家满上酒,又拿起筷子,给夫人和马羚各夹了条鸡腿。夫人马上赞我说,老头子刚才还抱怨现在的年青人管不住嘴,整天信口开河,没点分寸,我看小江你很细心,处事得当,不容易呀。这句话真让我无地自容。我说,惭愧。赶紧喝了口酒,以遮掩面上的颜色。马羚说,夫人别赞他,他是狐狸的尾巴,深藏不露。现在的年青人有几个是讲道理的,除了我。这人还真大言不惭,她说着就把那块鸡腿啃光了。尽管吃相还算斯文,也未免太快了。看人家老太婆多斯文,一只鸡腿啃了半天,散席时还剩半截,末了大概由院长啃光了。   
    我在研究前任的教案。这人教了几十年的公文课,据说他把教材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段话都能拿几万字来诠释。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案上就有一份材料,是总结请示结尾的写法,有十类,三十六种,几百个写法,真让我叹为观止。研究教案也是院长布置的任务。他说学院的公文课有个好的传统,不能丢。据说海关系统的公文写作有三个派别,其中学院就是南派。这简直像哲学一样深奥,我对哲学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如今我对公文也得远而敬之。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教点公文,看了前任的教案后简直就不知怎么教书了。我一急之下就去敲院长的门。院长开了门,我站在厅里才看见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了。老头子已睡得迷迷糊糊,他爬起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按南派的教法,这课没法教了。院长说,什么南派北派,又不是在武馆。我只好慢慢解释。老头子说,我吃了两片安眠药,刚睡着,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你不习惯人家的教法,就按自己的教嘛。我说,看了人家的教法,我连自己该怎么教都忘了。明天的课我不能上,你叫人往后挪挪。院长说,胡闹,瞎胡闹。   
      回到教研室,我很后悔深夜去打搅院长老人家。老同志睡着觉不容易,不像我们年青人,闹到三四点第二天还有精神。老头子那么关照我,给我一碗安稳饭吃,我还那么不体谅他,简直不是人。我把前任的教案扔到垃圾柜里,发誓不再碰它。然后我把教材的第一二章看了一遍,准备明天照本宣科。那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肚子饿了,想出去找点东西吃。路过教师宿舍,看见马羚的房间亮着灯。我跑去按她的门铃。马羚在话筒里说,谁呀?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她的声音很沙哑,像得了重感冒。我说,想去宵夜不?她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有毛病?说完把话筒挂了。我好心请她宵夜,竟给她说成有毛病的人,真让我窝火。   
      学院门口有个小食档,我刚找个台子坐下,档主就从房间走出来。这人四十来岁,有点含背,我刚来时他还帮我拎过行李。档主说,江老师,吃点什么?我点了三根油条,一碗柴鱼花生粥。吃完了赶紧往宿舍赶,夜深了,我好歹得迷糊几分钟。   
      第二天一大早,马羚在我门口大叫大嚷,问我想晨练不。我爬起身一看才六点钟,马上又钻回被窝里。马羚在门口嚷嚷一阵,估计把我闹醒了才咚咚跑开。跑开时还说,你扰我深梦,我扰你清梦。这丫头开着灯睡觉,真不是个好习惯。往大了说,这是浪费国家资源,往小了说,它让男人浮想联翩。譬如像我这种本来就花心的男人看到这种情况难免会有些小动作。如果因此发生了什么事总不能让我负全责吧。我这样想着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可我还是在床上赖了大半个钟头。然后我起床喝了杯牛奶,夹着讲义出了门。   
      马羚不知在哪儿跑了几圈,这会儿正香汗直流,在草坪上踢腿。她穿了身网球运动服,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一踢腿就把花内裤扬到我眼里,害得我两眼发直,路也不记得走了。   
      我给一帮老顽童上课,他们都一把年纪了,有个一官半职,但学历还没有他们的孙子高。政治部主任看到这么些人居然做了他的部下,脸上无光,就让他们把手里的事放一放,把课本再拿起来。他这么一仁慈,可把我给害惨了,我堂堂一个大学讲师还得给这帮小学生讲字词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看了一晚的公文写作,刚讲了个头,底下就叫起来了。他们说,老师,别讲篇章结构了,讲点字词句吧,我们连句都不会造呢。这是什么世界!我一急就不知怎么讲课了,满眼尽是马羚的花内裤。就这么一念之差,我就把花内裤写在黑板上。有个学生比我还不正经,他说,老师,花内裤怎么划分层次?我在花内裤下写了几十个词组,这次课讲了两个小时,题目就叫做花内裤。   
      晚饭时,有几个学生来找我,生拉硬扯把我拉进一辆皇冠30里,然后,前面两辆越野车开道,后面一部本田殿后,一阵风开到了大镇。吃饭,饭后卡拉OK,接着桑拿。这叫一条龙服务。他们说,学院这么多教师,就我跟他们合得来。因为我直接,一竿子就戳到了关键部位。席间他们讲了很多笑话,有的笑话很有意思,有的笑话很没意思,但所有笑话都有一个特点,用北话讲,咸湿。譬如有个脑筋急转弯的笑话,说是两只乌龟结婚,去度蜜月,三天后公乌龟独自回来了,母乌龟没有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呢?急转弯的答案是,那会儿母乌龟还四脚朝天躺在老地方,因为没人给她翻身。这个笑话显然违反常理,乌龟怎么做爱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像人类,要把女人掀翻在地。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桑拿。我对淋浴房的水龙头特别有好感。这种设计真是妙极了,每人一个小间,不像北京的大澡堂,免不了肌肤相亲,还有人跟你争水龙头。而且出水量大,淋起来特爽。干蒸和湿蒸也特别舒服,我在里面蒸到快断气了才跑出来跳进冷水池中浸,浸完了又蒸,乐此不疲。结果他们在房间按摩了一个钟,我还在蒸气浴,为我服务的小姐等得不耐烦了,叫部长把我请了上去。按摩小姐是四川人,手劲特大,按得我的肌肉生疼,她还说我的肌肉太结实,不用力按不出效果。这人的职业道德还真不错,我对她有好感,就跟她聊天。问她干吗要做这一行,她说家里穷。我说家里穷的人多了,也不见得都做这一行。她说人家愿意继续受穷,她可不愿穷一生一世。她做了一年多,我问她赚了多少钱,她说也就十来万。好家伙,比我打十年政府工还强。她后悔出来太晚,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该回去结婚了,早知道外面的钱这么好挣,十七八岁就该出来。她笑起来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只是她的笑容复杂一点而已。我有点口渴,让她叫了杯茶,她自己要了杯可乐。喝着可乐,她一只手仍不忘抓住我的手掌按摩,看来她是得了职业病。   
      账是一个叫黑子的人结的,他是货管科长。上车后他问我给了小姐多少小费,我说她让我签两百,没给现金。大家于是哄然大笑。有人问我有没有推油,有没有打飞机,跟着大笑,笑得我一头雾水。原来除了按摩还有诸多服务,有些小姐你让干什么都行,当然条件是要给钱。黑子以为我是色中饿鬼,免不了也要干些罪恶勾当。他问我是想替我结清这笔风流债,免得我一个穷教书的还得出嫖资。我固然跟一些女人搞得不三不四不清不楚,但还没有在这种场合风流的习惯。大家都说,原来江老师是叶公好龙。佩服!佩服!


第三章搬东西

    有一天晚上,马羚来找我。那时我正抓住门框引体向上,我近来感到体力不支,爬个楼梯就喘气。马羚穿了件粉红色的睡裙,站在我宿舍门口,看着我。我说,有事吗?她说,找你帮忙办件事。我说,什么事?尽管说。她说搬件东西。我拿毛巾擦了把汗,跟着她走。前面已经说过,马羚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浪费国家资源,现在天还没黑透,她那儿已经灯火通明。她住在三楼,又是个女同志,要搬个东西上下的确不容易。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我尽管力气不大,但块头不小,大家有什么重活粗活都喜欢差遣我,可我干了这么多年的重活粗活也没把个力气练出来,这是个什么道理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这是我第一次到马羚的房间,她住了个一房一厅,厅里空荡荡的,就一台彩电,一张沙发。我问马羚要搬什么,她往房里一努嘴。我走过去一看,床上坐着个大男人。敢情是叫我来搬人啦。那男人块头不大,大概就一米六八,理了个小平头。见到我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说,来了啦,你。我一直以为马羚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她还金屋藏娇。我看那人不怎么样,也就个小平头,配马羚还差点。我对马羚说,搬什么呢?马羚一对凤眼已经瞪得滚圆,看那样子不像瞪我。那男人从我身边挤了出来,对马羚说,我走了。那人走后马羚不住叹息,她说那人是她老公,离了大半年了,还三天两头来找她,真是烦死人。我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哇。   
      我在马羚的房间看电视,喝啤酒。我觉得帮她搬完东西即刻走人也不太适合。她的电视机也不算太大,大概是房间小的缘故,看起来不舒服,但我还是把一部故事片看完了,期间我们也聊了些闲天,当然不是聊她前夫。临走我对马羚说,以后要搬东西尽管叫我。有关搬东西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后来还有点小插曲。由于我帮马羚搬过东西,她对我心存感激,对我日渐友好,譬如在饭堂打饭,她老往我身边靠,或者把我往她身边拉,在北京这就叫夹塞。打完饭她就和我坐在一起,特别热情地为我介绍进进出出的就餐者的历史。有时她会突然嫌饭堂人多眼杂,生拉硬扯着要我去她宿舍,一边吃饭一边看三级片。   
      前面已经说过,马羚有晨练的习惯,她每次晨练路过我窗口都要大声聒噪,目的就是不让我睡懒觉。同时也起到吊嗓子的作用,她晚上没事时会去歌厅卖唱,当然这事只有我知道。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她大声聒噪的时候,我听到了,别人也能听到,时间一久,别人都觉得她有问题,同时也觉得我有问题,加起来就是我俩有问题。最看不惯的要数教国际贸易的老竽头。老竽头姓胡,别人都叫他胡老师或者老胡,马羚叫他老竽头,我也跟着叫。马羚有个理论,说人吃什么就长得像什么。西欧人爱吃肉,长得就像肉,韩国人爱吃咸菜,长得就像咸菜,老竽头年轻时没东西吃,尽吃竽头,所以长得像竽头。老竽头原来对我很友善,见到我就打招呼,还很善意地笑,他的笑很富态,让人激动。后来他不仅不对我善意地笑,甚至不打招呼,这就是说他觉得我有问题了,而这问题肯定与马羚有关。马羚的前夫后来又来缠她,她就搬我来吓他,这招还颇见效,一吓一个准。我这人实际上就块头大,真要打起架来,别说马羚的前夫,马羚我也未必打得赢。   
      马羚这一招用起来倒是很顺手,就是把我给拉进了烂泥坑。她前夫给她吓了几回,就对我怀恨在心,后来干脆跑到政治部告我,说我是第三者,破坏他的家庭幸福。他说老早就怀疑有第三者插足,只是一直苦无证据,这回略施小计就把奸夫给引出来了。我到学院才几个星期,就因为这事搞得大家都对我侧目。院长还叫我去他办公室,要我解释。我说这真是冤枉,就算我勾引马羚,也是她离婚在前,我勾引在后。何况勾引二字从何说起。院长说,实际情况我知道,我是担心你,人言可畏呀,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无辜,不知道的人还不是以讹传讹?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戒之。慎之。院长老夫子一席话说得我满头火起,可他又不是入我的罪,他只是劝我,叫我还无从发火。   
      我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撞上了马羚,她风风火火地往楼上跑,说是要找院长为我申冤。我一把拉住她,对她说,这事不能太认真,你不解释人家信一分,你一解释人家就信七分了,你再解释人家就信全了。马羚说,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后来我带马羚去咖啡馆喝咖啡,我对她说,我们不能显得太生分,否则别人还以为我们心中有鬼。说着我就往她身边靠了靠,她身上的味道还不错。这一点我有经验,女人如果长得好看,身上的味道也会很好闻,如果长得不好看,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马羚说,我知道,有人看不惯我们来往太密。她还说,让你白背一个通奸的名声,真不好意思。我说,不紧要,我不怕坏名声,我就怕坏事,阶级敌人想把我们分开,我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马羚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从咖啡馆出来,碰上了几个学生。他们在路上拦住我,说是要请教几个问题,等马羚走远了,他们就问我几时吃喜糖。我问都听到什么了。黑子说,有人向院长检举你,说你对马老师有好感,故意制造舆论,搞得满院风雨。院长听了很恼火,把那人骂了一顿,还说,你们两个都是自由身,要谈恋爱也是合情合理的,只要你们按正常程序办事,他还愿意做证婚人呢。院长都发话了,你还想赖喜糖?这个讲法倒是闻所未闻,只可惜马羚没能亲耳听到。学院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没想到闲话这么多,像个大杂院。真想不到。黑子死活不愿意出卖讲我闲话的人,他怕考试不及格。我估计就是老竽头,就他跟我不对劲,这学期也就他的国际贸易还没考完。我甚至怀疑马羚前夫去政治部告状也是老竽头的主意,证据就是他一早不去告我,非要拖到我跟老竽头不对劲了才去告。   
    我跟洪玫同居时,她老拿纸牌跟我算命,说我身边有小人。我身边的小人就是军伐,我已经离他远远的,他想害我也害不了啦。如果说还有小人那就是洪玫,这小妇人三天两头跟我闹别扭。后来我才知道她不跟我结婚是怕我要孩子,她一口气生了两孩子,又不想自己带,因为太辛苦,给别人带,她还内疚。她可不想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这臭婆娘,我几时说过要孩子,我可不想克隆一个我出来。可小妇人就是不相信,她就是不相信我会断子绝孙。她还说如果我真的这么凄惨,她豁出命来也要给我留个种。她这样一讲我倒怕了,我要是跟她一直同居下去,她迟早会给我弄个孩子出来。我们用的避孕套都是她提供的,难保有一天她不会拿针头钻孔。我不是不喜欢孩子,我只是不想让他像我一样四处飘泊,看人脸色。这样一想我就找了个因由跟洪玫散了,临别她还跟我玩猫哭老鼠的游戏,还说一定要到南州宿舍找我。我在宿舍呆了三个月,鬼影也没见着一个。我于是得出结论,就是女人最靠不住,她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千万不要太认真。   
      我在学院呆了三个月,渐渐觉得洪玫的纸牌还真像那么回事。我身边还真有小人。一开始我觉得政治部主任是个小人,他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给我一套房,临了又不兑现,还说单身汉拿房没先例,等我结婚了一定分房。这不是跟我玩时间游戏吗?我根本就没打算结婚,就算我过两年结婚,他也早退了,下一任才不会兑现他的话呢。谁有那么傻。后来我觉得杨院长也像小人,他说话办事跟政治部主任如出一辙。我倒不是要找他拿房,我只是觉得领导就应该说话算数,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当初讲好房子职称一起解决,如今就给我解决职称,把房子给我拉下了。害得我还住一个单间,面积还没有马羚的大,厕所也没有,方便时要出门左转三米,再下五级楼梯,尽管那厕所也就我一个人用,毕竟不方便。   
      杨院长说,房子是主任答应的,他不给我也没办法,但我可以给你,条件是你得在学院服务。这不是又在拿我开涮吗?我才不想教一辈子书呢,这个破书有个鬼教头。杨院长语重心长地说,小江你还年青,要知足常乐,如今你拿一份工资,还拿一份授课费,大家对此意见大着呢,有几个人天天来找我,说一样的教书,为什么待遇不同?要我给说法。我说你关系还没过来,工资是拿原单位的,学院把你当专职教师用,也就给个授课费,占便宜的还是学院呢。可大家不这么看啦,大家都说,钱都是共产党给的,大家都一样干活,你干的还不比别人多,凭什么多拿?我好说歹说把这件事压下去,还规定以后不准拿这件事针对你。我这个院长不好当呀,一碗水端不平,以后说话就没人听啦。   
      老头子说完就叹气,还说就等着退休,把担子卸下来,找个地方跟老婆子种树去。这样一来我就不好再找他要说法了,我就帮老头子出主意,叫他把所有任课老师都派到各地海关,再借回来,这样福利问题就不愁了。老头子说,你这是给我添乱啦。   
      关于我的关系问题,杨院长也找我聊过几次。他叫我把关系调过来,免得大家讲闲话,大家都说我拿学院过渡,一有机会就会跳到货管现场。我老不调关系就是证据,现在我跟货管的同志打得火热就是旁证。这一点还给大家说中了,我就是不想教书,我看学院里也没几个人愿意教书,他们之所以呆着不走是找不到出路。还有一点,我不调关系就可以跟杨院长讨价还价,万一他退了新院长对我不恭我还可以走人。我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可这样一来我也失去了很多机会,譬如说出国,开学术会议,杨院长就不让我参加,可他每次开会讨论都把我的名单报上去,一方面显示他是很想让我去,但院长办公会议通不过,他一条胳膊搬不过那么多大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让我心存感激。另一方面,我跟别人竞争,最终还是让别人去了,那个人会觉得机会难得,对学院只会感激涕零,对院长就会唯马首是瞻。院长搞这一手很有一套,每次有出国机会,他就会找我,对我说已把我报上去了,但每次我都没去成。害得我白做了几回出国梦。那个终于出了国的人杨院长可能也会藏一手露一手的,让人家只会有感激的心而无怨恨之意。当然这些都不是我坐在教研室凭空想出来的,是马羚告诉我的,她兼了个院长助理,经常陪院长喝酒。院长喝醉了什么都讲。她对我什么都说。


第三章老竽头

      我常和马羚做运动。当然不是床上运动,我们打网球。她老穿白色的网球套裙,胳膊大腿全露在外面,双乳还耸得老高,害得我的眼神老往她身上走,把网球打飞了。我的网球本来打得很好,跟她打就老出不了水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完网球我们就去游泳,她着上泳装又露了三分,可惜我眼神不好,游水又不能戴眼镜,往往要凑到她跟前才得以一饱眼福。游完水我们去小餐厅吃饭,边吃边聊,有时聊到深夜还赖着不走。真是比夫妻还像夫妻。这样一来又有人说闲话了,杨院长也看不过眼,他又不好明说,就问我有没有对象,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吧,他说,你是乡下的吧?乡下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还很深啦。我就用那句古话对他,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还有一句话,叫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杨院长没有办法,就叫我以事业为重,以前途为重,多做有益心身健康的事,但他又不能说我和马羚的运动无益心身健康。   
    老竽头,也就是老胡,人实际上不坏,如果他不跟我作对,我甚至觉得他是个好老头。他走起路来很斯文,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为人也很友善。他总在口袋里装几粒糖,碰上小朋友就散,小孩子爱吃甜食,拿到糖就叫阿公,叫得他眉开眼笑。后来马羚告诉我,说老竽头想孙女想得头都白了,原来他女儿有心脏病,不敢要孩子。就是这样,他女儿还三天两头进医院。听她这样一讲,我对老竽头很同情,觉得不该跟他作对。下次见到他,我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可他对我似乎成见很深,对我不理不睬。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下次见面又跟他打招呼,他仍是不理不睬。这样搞了几次,我再打招呼就觉得手抬不起,笑起来面皮生疼。这情景就像马羚见了他女婿。   
      老竽头的女婿是学院的门卫。马羚跟门卫也是成见很深,见了面睬也不睬。门卫偏想跟她修好,见了她就笑,但又笑得不自然,给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觉,马羚愈发生气。以后见到他就绕道走。这事说起来马羚也有责任。她有个开灯睡觉的习惯,门卫夜巡,看到家家关灯,就马羚的房间夜夜灯火,很是心疼国家资源。这人是乡下出来的,从小就受穷,后来倒插门给老竽头家做女婿,仍然穷,一分钱掰做两分用。他不能跟马羚讲节约用电的道理,也不能跑到马羚的房间帮她关灯。后来他想了个办法,就是关总闸。关总闸对马羚没什么影响,她睡着了也不用开灯,早上醒来看到灯熄了,以为是断了电。可楼上住了老人小孩,有人有夜尿的习惯,半夜起来开不了灯,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三次四次就有点恼火,有人给电力局打电话,质问为什么。电力局大喊冤枉。再一查,就把门卫给查出来了。门卫只好把马羚给抖出来。大家于是骂门卫,说怎么着也不能拉总闸呀!门卫很老实,说,改,一定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头又去找马羚。马羚就很不老实,她说开灯睡觉是她的人权,她自己交电费,谁管得了。   
      大家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你爱拿灯照着你是你的事,大家的确管不了,但如果关了灯对国家对集体对你个人都有好处,这么点小事你何乐而不为呢?马羚说,你神经病啦,你以为我不想关?我睡着了怎么关?有人说,你不能在睡前关吗?马羚说,关了灯我还睡不着呢,我就得开着灯才能入睡,你们总不能让我为省几度电戕害我自己的身体吧?有人说,那你赶紧找个老公呀,让他替你关灯。马羚说,就是嫁了人才养成这毛病,我老公跟我做爱还非开灯不可,不开灯他那东西还没法硬起来。那些个老头老太婆听到这里差点都晕倒,赶紧拉着儿孙往家里撤。有关马羚跟门卫的过节就是这样。关于其真实性我问过马羚,她说胡说八道。看来有人添油加醋,但基本情节应该不会太离谱。   
      老竽头闹了个心力衰竭,住院了。他女儿心脏有病,没可能陪护他,他女婿要尽忠职守,也不能天天陪他,学院就把陪护的任务分派给年青的教师。我尽管老大不小了,也还是年青人,而且还没家庭拖累,院长说该多陪陪。对这项差事我倒没什么,尽管老竽头一直不怎么睬我,我还是愿意为他提供服务,借此机会也许能改善我们的睦邻友好关系,问题是马羚又插一腿。我去陪的时候她也要跟着去,理由是她去陪的时候我也得跟着去。因为最近医院里环境极为恶劣,报上前几天发了条消息,说有个流氓翻墙进了某医院,把陪床的母亲和生病的女儿都给强奸了。   
      马羚尽管不是黄花闺女,但也不愿给人强奸。我对她说,你不用去陪了,你那份我包了。她还不干。她说,我可不想欠你人情,人情债不好还啦。无论是我陪她还是她陪我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老竽头见不得我跟马羚在一起。他一见到我跟马羚双双对对心里就犯堵,要么心跳得像跑马,要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吓得我们半死。   
      后来老竽头还真发病了,深更半夜忙得医生护士跳脚。杨院长只好把我们撤了。为这事我还骂了马羚一顿,因为守一天有五十块钱补助,我本来有望拿到五百块钱呢。陪老竽头也不辛苦,在他旁边放张床,困了就睡,他又不是大小便失禁,只不过心脏有点问题而已,最多哼哼几声,发病了就叫医生,轻松得很。晚上守了夜,白天还可以不坐班,这种差事一年也轮不到几回,如今都给马羚这婆娘给搅黄了。我跟老竽头的正常邦交关系也没法恢复。我这样一讲,马羚觉得还是欠了我一个老大的人情。她说,先记在账上,以后有机会还你。   
      我和马羚的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居然还没有抱在一起乱啃,这很让我吃惊。要在过去我早抱住女人啃了。说句老实话,有时我还真想抱她一抱,但也只是想而已。这使我觉得人也会变,如果在中专学校,有好多事我会沉不住气,但在学院我就把气沉住了,这说明学院还是一个好地方,至少比中专学校好。这还说明人的素质跟环境有很大的关系,譬如北京的大街很干净,我就不好意思随地吐痰,南州街头就没那么干净,我趁人不注意就会吐一口。在学院里也看不到有人挨饿,大家都是公费求学,吃国家的。学生都是地方一霸,呼风唤雨。学院的福利还指望他们呢。关于这个问题杨院长也是大会小会不时提起,目的是告诫老师不要得罪了财神。   
      我的课差不多要上完了,杨院长来找我,拿考试的事对我旁敲侧击。他以为我初来乍到,不懂学院的规矩,怕我一不小心坏了大事。其实我早在中专学校时就已对学生网开一面。院长谈完了没几天,黑子来找我,他是班长。他也不谈考试的事,说辛苦了半年,要请我去深圳度个假。深圳我去过,不想再去,我说要去去海南岛。黑子说,海南岛不远,还可以再往南边去。那就是新马泰了。新马泰我不去,要去也不是我说了算,出国要单位批,批不下来事小,坏了我的名声。我一个普通干部,有什么资格公费旅游,还不是让人讲闲话。黑子说,不用你操心,你就等着拿机票。这又让我吓了一跳,难怪学院那么多出国机会,老师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敢情都是学生进贡的呀。我对黑子说,胡老师的课还没上完,他人却躺在医院里,你们有没有派人去看看?黑子说,有,胡老师的事我们包下了,你不用操心,我们就盼着他快点好,我们还等着他打分呢。


第四章鸠占雀巢

    我小时候就不喜欢当老师。我觉得当老师是件很没出息的事,因为我的老师都没什么出息。在小学有很多老师教过我,但我记住的不多。目前能想起来的也就三四个,其中一个是校长,他因为打过我的耳光我才记住了他。还有一个是武汉知青,这人很能干,农村的活城市的活都是一把手,字写得很漂亮,文笔也好,能歌善舞,还能讲故事。他还会编竹器,我亲眼看他编过一个鱼篓,编得又快又好。可惜他出身不好,是黑五类,所以就算他老老实实做人,从不与人民大众为敌,革命干部尽管在心里觉得他表现很好,口头上还是说他表现很差。别的知青跟他合不来,他总是一个人呆着,那些人则四处骚扰老百姓的鸡和狗。老百姓恨他们,但嘴上还得说他们好,尤其是上级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我觉得知青老师是个窝囊废,他就会死做。上课时我也不尊重他,还把他的钢笔偷偷藏起来,然后看他四处找。他后来考上了大学,那时他的同伴们早已招工回城了。如果不是恢复高考,他现在可能还在我们村里教书呢。有个老师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大队供他读完了高中。我本来很喜欢他,因为他表扬我作文做得好,可是他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拿毛巾抠鼻屎,尽管我自己不大讲卫生,也觉得这习惯不好。我不好给他指出来,希望他自己改正,可他偏不改,我只好不喜欢他了。   
      有个武汉女知青也做过我的老师,她教音乐。我喜欢她倒不是她歌唱得好,而是她长得漂亮。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呢,我连她吐痰都百看不厌,觉得美不胜收。一上课我就盯着她的脸蛋看,她拿粉笔丢我我也改不过来。这说明我自小就是一个下流痞,长大了也好不到哪儿去。如今我做了人民教师,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我有个同事是读师范的,他毕业的时候托了很多关系,才把自己塞进了海关,他说南州人看不起当老师的。他进了海关还是逃不了做教师的命。我不愿做老师倒不是怕人瞧不起,而是我不喜欢这个行当。成年累月拿着同一本书对着不同的人讲来讲去,有什么意思?让你坐在下面你保证也不爱听。明明知道讲了也没用,可还是得昧着良心讲。养成了这个坏习惯,以后做事也难免会昧良心,这可不像我的初衷。   
      不想做教师的还不只我一个人,马羚也不想做。我一周四节课,她也是四节,我们没事干就在一起闲聊。马羚说,反正没事,不如去做二道贩子。我说,要贩就贩烟,因为烟专卖,这年头专卖的东西才值钱。马羚说,不如贩石油,石油也是专营的,要做就做大的。你知道世界上最富的是哪个国家?阿联酋。阿联酋靠什么发达的?卖油。我觉得她讲得有道理。因为用油的东西越来越多,而抽烟的人越来越少。你看大街都成了生产线,汽车一辆接一辆,还有发电厂,砖厂,陶瓷厂都要用油,而大街上的香烟广告天天在减少。我对马羚说,这样吧,你几时想贩烟了就来找我,我几时想贩油了就来找你。我们拉手为信,然后散了。后来马羚没想到要贩烟,我也没想到要贩油,就把这事给忘了。   
      有一天马羚来找我。我以为她要找我去贩油,心里开始发愁去找谁弄指标。马羚说,挣钱不如花钱,你觉得呢?我说,新鲜。我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说找个地方瞅瞅。我说,那敢情好,你把我的路费也出了。马羚说,你一个大男人,整天算计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意思。她这话有所指。我跟她有时去外边吃饭,我喜欢去大排档,又便宜又好吃,她嫌不卫生。她喜欢去酒店,那地方又贵又不好吃,但她说干净。酒店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去那儿的人尽吃动物,还喜欢生吃,他们叫吃生。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做这种傻事。就是在大排档,我也常感到囊中羞涩,往往走到半路就摸口袋,同时问马羚带了多少钱。意思是叫她手下留情,否则不足部分得由她补上。马羚说,给你个机会,我这几天不在,你帮我看着咪咪,如果表现好,下次出去我就把你带上。咪咪是她养的波斯猫。这东西吃得比我还好,整天养尊处优,看得我眼馋。我曾经对马羚说,你别养猫了,干脆把我当宠物养,我自己去买猫食,自己冲凉,干干净净陪你睡觉。马羚说,做你的白日梦去。   
      马羚带我去买猫食,买了一大塑料袋,让我拎着。她自己又去买纸内裤,让我站在门口等。后来她带我去她宿舍。刚上二楼,她就开始嗲声嗲气地叫,咪咪,咪咪,妈咪回来了。开了门,那东西拼命往她腿上爬。她说,咪咪,想妈咪了吧,妈咪可想你呢。我尽管久经考验,仍然肉麻得不行,赶紧跑进厕所拉尿。马羚还在外面说,爹地来看你了,你去看看爹地在厕所干什么。我居然成了那小东西的爹地。   
      我拉完尿出来,马羚已经开了一个鱼罐头,那小东西正坐在惟一的沙发上抱住一块罐头肉啃。马羚自己坐了把小板凳,津津有味地看着小杂种吃。我说,我坐哪儿?马羚说,让爹地站着。小东西大概娇宠惯了,吃了睡睡了吃,没什么胃口,吃了半块罐头不吃了。马羚说,累了吧,累了呆会儿再吃。说着亲了小东西一口,吩咐我把剩食放进冰箱里。她说要保证食品新鲜,不新鲜咪咪不爱吃。末了给我看注意事项,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诸如,罐头从冰箱里拿出要先在微波炉里转一转,咪咪不能吃凉的,否则会拉肚子;隔天冲一次澡,冲完凉要用风筒吹干,否则会感冒;睡前讲两则童话,同时轻抚背部,否则咪咪会做噩梦。最后对我的交待是要有爱心,小咪咪欺生,但很重感情,只要我真心待她,她比小乖乖还乖呢。这都是什么世界了?人不当人待,猫不当猫养。问题是我居然还能听她唠叨下去,而且还准备接受这个差使。   
    我去图书室借书,办手续的那个女同志每次都对我横眉竖目,开始我以为她长相凶恶,没当回事,后来才发现她笑起来也很慈善,只是对我才一脸凶相。这种情况很让我困惑,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几时无意中得罪了她。我不想跟她在这件事上费神,但这仍然是一件麻烦事,我每次去图书室就得看她一张苦脸,这还不是最困难的,因为比她一张苦脸还长得难看的人也有,我也不怕看,我是替她担心,我老跑图书室,她老对我做苦脸,长此以往,难保她那一张苦脸不会定型。万一真有这一天我又没法给她纠正脸型,那岂不是害了她。为此我尽量减少去图书室的次数,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图书室,但她并不因为我去得少了就对我友善一些,反而开始刁难我,我借书的时候她要么说没有,要么说找不到,我自己找吧,她又说我把书架搞乱了,把我往外推。别看她身个小小的,一双手也不大,可力道还真不小,像是会家子。偌大一个图书室,人人都像进自由市场,就我像进中南海,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人家伸手就从架上取书,我还得填纸条。这种明显的歧视兼敌视让我火冒万丈,可我还真拿她没办法,打吧,我还怕她有内功,再说男同志打女同志,说出去终归不好听。找领导吧,我还真不知道找谁,图书室就数她最大,为这点小事找院长太不值得。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教务处长兼管图书室,这老头一张脸长得像窝头,身材修长,几可与我相抗衡。我对他说,就冲校园里就我们俩长得这般人高马大,你得帮我解决这问题。老东西听我讲了经过,把眉头皱得高高的,不仅不帮我反而批评我,说我连这么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了,将来如何面对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老窝头讲的这个关系也不是没道理,这就像扫一室与扫天下。只是我还没有面对复杂的社会关系,我只是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为达到与这个女人修好的目的,我又去借书,我尽量不看她那一张苦脸,心里想着古人的那句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次她又说没有。可我要借的是一本闲书,这本书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吏自费出的,谁也不爱看,而且我看到它就在架上。我说,你别骗我,我看到了,就在架上,左数第三本。女人说,是这本吗?她从架上取下书,顺手夹进一条花布头绳,说,我正看着呢。这招还真大出我意外,我心火直往头上蹿,可我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她,大姐,我是不是得罪你了?大姐说,哎呀,千万别这么讲,我福分小,可消受不了你的得罪。   
      我把这件事拿来讲给几个教师听,他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大家一致认为我是得罪了她,有个教师还尖刻地问我是不是曾对她性骚扰,要不人家也不会这么过分。我说,这婆娘除了乳房大,还真没地方让我感兴趣。大家于是起哄说,看看,还真起了色心。有一天早晨,我在阳台晨练,马羚跑步路过,对我说,老江,我找到谜底了,谜底是鸠占雀巢。我听得一头雾水,等马羚回来我把她拦住,要她讲个明白。她说,你真笨,你来学院是顶谁来着?我顶的是刘松涛。马羚说,知道刘松涛的妹是谁吗?我说,还真不知道,总不成是国务委员吧。马羚说,活该你吃人家的苦脸。我一下跳了起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又不是我把他刘松涛挤走了,是他自己先跑进化疗中心,杨院长才三顾茅庐请我来救命,关我屁事?要是谁都这么不讲理,那活人还不给死人憋死。马羚说,你跟我急什么?你去跟人家刘松玲急呀。   
      我不能跟刘松玲急,她兄妹情深,悲痛欲绝而移恨于我,我应该体谅她。因此我决定不再去图书室,免得她睹我思兄。当然马羚的谜底未必就是真谜底,但我宁愿信其真。只是学院的人际关系这么复杂很让我困惑。我不知道花工、大厨、二厨以及总机后面是什么背景,但我从今以后绝不得罪他们。得罪苦脸只是没书看,得罪大厨二厨难保他们不在我碗里下毒,得罪总机她会偷听我的电话,然后四处散布流言。


第四章脑膜炎

    我在教研室踱步,觉得生活很没意思。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原因,我还觉得学院很不讲道理。譬如说黑子请我自费出国旅游,学院就是不批,不批也就算了,还说我的关系不在学院,叫我去找政治部,这不是把我往陷阱里推吗?我一个穷教书的,哪儿有钱自费出国旅游?当然去新马泰也就几千块钱,我省吃简用一年也能存下来,问题是大家都有一个看法,谁也不会把一年的积蓄全拿去国外看风景。如果追究起来,我这钱来路不正,到时就不是出不出国的问题了,一不小心还把人家黑子给拖下水。黑子在乡下地方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眼看就要功成身退,他好心请我去国外看看,我不能把他给害了。学院知道我的钱来路不正,旁敲侧击就想诈出出资人,他们不能容忍我们在私底下做交易,就算赞助也得通过学院,不能坏了规矩。这真应了那句俗语,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东西?说穿了就是不让我出国,我出去既不是考察,又不是讲学,更不是上学,只是散散心罢了。这点愿望都不让我达成,也太不人道了。人家愿意出钱那是哥俩交情好,我又没拿考试压他,我早就说了,试题先发下来,大家做,做熟了再考。这可不像有的老师,临考前吓唬学生,让大家进贡。比较起来我真是一个好老师了。这么好的老师也不给点特殊政策,难怪学院没前途。   
      我整天想着出国的事,把马羚给忘了,同时也忘了她的猫。等我想起来已经是几天以后了。我赶紧在抽屉里找钥匙,竟然找不到,后来我把宿舍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教研室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我那串,居然没见钥匙的影。我左思右想,只能推定马羚左交待右交待就是忘了把钥匙交待给我,所以说责任还是在她那儿。当然如果说有责任的话。当务之急是把她那扇门弄开,看那东西死硬了没有。本来我对撬门有一套,同事把钥匙锁在房间里都喜欢找我,但那是防贼的门,遇上马羚这种防前夫的门,我就毫无办法。我用自己的钥匙在门洞里左捅右捅,把钥匙弄变型了也不见动静。这时我才知道她这门不光防前夫,也防情夫。末了我只好把电工找来,叫他把门弄开,电工知道这是马羚的房间,迟迟不肯下手。我吓他说,马羚在里面好几天了,我怀疑她死硬了,你再不弄开,全部责任由你负。电工仍是将信将疑。我说,老弟,这几天你可见到过马老师?电工摇头。我说,那还不快动手?   
      防前夫的门一打开,有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电工吓得脸都黑了,丢下工具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死人了死人了。我一边想,完了,咪咪不光死硬了,还烂了,一边开里面的木门。这道门也不好开,花了我半天的时间,我努力想不弄坏门锁,但最后还是把门锁弄坏了。前面已经说过,马羚的房间不大,就一房一厅一厕所,可我把房间找遍了,只闻猫味,不见猫影。死鱼烂猫的味道最难闻,可我还得嗅着它的臭味找它。这可真是奇了,难道那么大只猫几天时间就全变成味儿了。就算肉烂了,毛总会剩一根半根吧。我坐在咪咪坐过的沙发上叹着气,拿它的时装擦脸上的汗。这时一阵风吹来,刺鼻的恶臭让我欲呕。我猛然醒过味来,几步蹿到窗口。咪咪果然挂在树丫上,颈上系着一条花布带。   
      我把咪咪从树上放下来,埋在它葬身的树下。我本来还想拿马羚的相机给它拍几张遗像,这也叫保存证据,可我又怕马羚看了难过,只好作罢。回到马羚的房间,我把窗户全打开,让清新的空气吹走恶臭。我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向马羚交差。这只猫死得也太离奇了点,我几天没管它,就算它想不开,也不至于跑到树上去吊死呀。按理它死也应该死在家里,而且应该是饿死。还有那条花布带,我老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不像是咪咪的遗物,那么它是谁的呢?谁对它恨之入骨,非要把它吊死,而且要在它饿得心慌慌眼花花的时候。这也太不人道了。我一连抽了半包烟,抽得嘴唇起了泡,也没想清个中曲折。   
      那天晚上我在校园里散步,心情沉重。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马羚回来我没法交差,她那么信任我,托我帮她看猫,还教育我要有爱心,还许诺带我出去玩,我却把它看死了;二是猫的死让我想到了许多东西。这小东西前几天还小鸟依人的,爱煞了马羚,现在却成了饿死鬼。这段情节千万不要跟马羚讲,否则她非柔肠寸断不可。还有我的前任刘松涛先生正在医院里化疗,实际上就是等死,老竽头心力衰竭,一不小心就会死,还有我的学生给同学"扑"了一下头,成了植物人,跟死人差不了多少。那天我跟师傅做完爱,站在窗前看着满天的星光,突然就想起我的学生还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于是悲从心中来。我不能因为他的灾难就不跟师傅做爱,可我做完了爱想起他的悲惨也觉得悲惨。在灾难面前无动于衷不是我的本性,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那天散步我还碰上了刘松玲。她仍然对我很凶恶。我看到她突然想起咪咪颈上的花布条,原来她就是凶手。可惜花布条已经埋在地下,我可不想再去刨咪咪的坟,再说刨出来又怎么样,还能跟苦脸对质不成?她死不承认我又怎么办?就算是她把猫弄死了,我也不想跟她计较,我始终觉得人还是比猫重要,就算那是只关系到马羚后半世的猫。   
    有个伟人讲了句名言,以农村包围城市。我有个体会,以农村包围学院。学院周围全是农村,不是村庄就是农田。学院门口那条路跟我家门口那条路没什么两样。惟一的区别是有些菜农走鬼在路边摆摊,把那条路搞得更像一条烂泥岗。这地方别说院长还没给我房子,就算给我还要考虑要不要呢。   
      洪玫给我电话,说找不到学院。我开始还不信,因为她当时就说找不到我宿舍,后来又说去过宿舍但我不在。我当然不在,那地方在南州房价最低,位置最差,环境最坏,我也不想留恋。尽管如此我上次回去居然发现有个兄弟在里面睡觉,这家伙还把我的门锁撬坏了。我在他脑门拍了几下,把他拍醒,他迷迷糊糊的,问我在哪儿上班,怎么老不见我。问完又倒头睡了。我说,睡吧,只是你不该撬我的门。他一激灵坐了起来,说,老友,真对不起,关产科没钥匙,找你又找不着。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请多包涵。嗨,这年头了,还这么客气,见外了。我又在他脑门上拍了拍,说,睡吧,别带女人进来。   
      大街上人来车往,太阳光很刺眼,我的心情开始变得恶劣起来。我犯不着跟一个新来的人闹别扭,可我跟政治部过不去。说好给我分房,不分也就算了,如今半捺房子还要再给折半捺,也太不人道了。我拿出磁卡给政治部打电话,决心痛骂一顿,泄泄心头之火。偌大一个政治部居然没人听电话,像全死绝了。我知道丫挺的肯定都去下面打秋风了。回到学院,我去找杨院长汇报,我知道他现在对我的好感也不多了,但我毕竟是他要来的,他和政治部主任一起跟我讲条件,至少也算个证人吧。杨院长听了我的汇报,也说太过分了。可他又说,反正你也很少回去,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这是什么话?大家都这样想,我那地方迟早给人占了,我迟早连立锥之地也没了。南州空着的房子多了,也没看给劳苦大众住。请神容易送神难啦。杨院长的意思就是要我把关系转过来,那时他管我才叫管全了。我偏不答应他。   
      我在电话里对洪玫说,你打个的过来,我就不信的士司机也找不着路。洪玫说,你还别说,我还真试过,那司机就愣找不着学院。他后来说,得了,你从哪儿来我把你送哪儿去,免费。我说,得了,大不了我打的去接你。洪玫说,行,等下次我来了兴致吧。这丫头,给她根竹竿她还爬上去了。我之所以对洪玫又磁实起来,是因为马羚眼看就要回来了,这母夜叉也不是省油的灯,万一我奈她不何,还得去洪玫那儿避难。   
      那几天我老是心神不定,在饭堂吃饭,感觉脑后一阵风起,我以为是马羚拿着大棒在"扑"我,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可身上出身冷汗。这样一惊一乍的,迟早要得病。我特别希望马羚坐的飞机出事,或者坐出租时出车祸,当然最好不要给撞死,撞到失去记忆就行。这样想了几天,我把自己折磨得浑身没劲,感到活着很没意思。既然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我还怕马羚吗?所以马羚回来时我一点也不慌忙。她问我拿钥匙,我给了她两条新配的。她说错了,不是我那串。我说,错不错都拿着吧,进得了门就行。马羚一张脸立刻白了,她问,出了什么事?我还没回答,她已经风一样消失了。   
      我走进马羚的房间时,她正六神无主地四处乱蹿,一头秀发弄得惨不忍睹。见到我她就问,你把咪咪怎么了,吃了?卖了?饿死了?我说,马羚,你先平静一下,你要明白,咪咪只是一只猫。这就等于说猫死了,马羚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大叫起来,开始呼天抢地地哭。咪咪呀,咪咪,妈咪害了你呀。我知道劝她也没用,点了根烟坐在小板凳上抽。她把自己哭累了,问我猫是怎么死的。我说得了脑膜炎,急性的,救也救不活。我当然不能说给人吊死的,那还不闹翻天。她自然不信,不信我也不告诉她真相。我死活咬定是得脑膜炎死的。她软硬兼施也套不出我的话,只好放弃了。然后她对我大喊一声,站起来!尽管我早有准备,还是给吓了一跳,我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她说,你不配坐我的凳子。不配坐就不坐吧,我站着。她说,走前我都对你交待了些什么?我说,记着呢,问题是咪咪要得病,我也没办法。我觉着这病历史悠久,说不定你走前已经患上了。   
      马羚最看不得我的无动于衷。其实我的悲痛早已过去了,问题是她不知道。咪咪已经死了那么多天,我不可能像刚得到噩耗时那么震惊,那么悲痛。马羚不体谅这一点,我又不想装样子蒙她,她愈加悲痛,并且愤怒。她慢慢起身进了睡房,一会儿手里抓了把剪刀向我冲过来,嘴里还啊啊直叫。这回我着实吓着了,我倒不是怕她刺着我,我是怕她一时想不开刺着自己。我拼命从她手里夺过剪刀,她空着手仍然对我手舞足蹈,像得了癔症。这种情况下我再呆下去她可能真的要发病,我逃命似的退出她的房间,对她说,马羚你静一静,我先走了,如果你睡一觉还想追杀我我绝对不逃走,保证让你戳几个窟窿。下了楼我还不放心,我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的,于是跑到对面楼上观察她,发现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像没事人一样。


第四章又白干了两年

    睡了一觉我就把昨天的事忘了。早上起床,我刷完牙,洗了把脸,到门口的草坪上踢腿。正踢着,猛然觉得脖子一凉,一双手已经掐在我的后颈上。好在我反应快,一矮身避开了。跟着听到嘭的一声,有人摔在地上。是马羚。我把她扶起来,她瘫在我手臂上,龇牙咧嘴。她抱怨我不讲信用,说好让她戳几个窟窿,现在只是抓了下我的后领,我就趁机摔她。然后又要我赔她咪咪。   
      从这天起,马羚养成了偷袭我的习惯。她每天晨运完了,就躲在我宿舍的某个位置,趁我不注意时向我发动突然袭击。她有时徒手,有时拿家伙,至于拿不拿家伙,以及拿什么家伙要看她的心情。我已经给木棍、砖头、树枝、字典、外套、胸罩、皮鞋、皮尺、裤腰带等物袭击过,有一天还给她拿马桶当头罩下来,差点罩个正着。幸亏我身手敏捷,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但这样也够我受的,她有备而来,我总是措手不及,长此以往,我还能不吃亏?但我又不能奋起反击,她是个女同志,而且刚受过刺激。好在她只在早练后发会儿癫,其他时候表现还算差强人意。早点我们常在一起吃,她看起来很正常,一兜滚粥一般都是吃进了肚里而不是泼在我脸上。上午下午我们碰着了她都是笑迷迷的,吃了晚饭我们还能在一起散步,她有时还挽着我的手。这时我就劝她,叫她把早上那个习惯改一改。她说,不改,我就这么一点乐趣,你不能剥夺。我说,你老是这样,我迟早会给你弄死,我死了,就没人跟你玩了。她说,我才不管呢,除非你赔我咪咪。她还老忘不了呢。   
      有一天院长找我谈工作,谈完了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就要他给我提供人身保护。我说长此以往,马羚一定把我弄成精神病。院长说,你们别闹了,年青人要注意影响。他还以为我们闹着玩呢。但院长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马羚狡猾狡猾的,她每天闹那么一下,其他时候正常,别人就以为我们闹着玩。如果她见到我就追杀,别人就会认为她有病。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还是拿她没办法。她要袭击我,我只能躲闪。用行政手段解决不了的问题,用法律手段也很难解决。我总不能拿这点小事去法院告她吧。何况大家都认为她在跟我闹着玩,我如果去告她,大家都要把我当小人。这女人真够毒的。   
      我怕了马羚,决定避她一避,我想她几天没得玩了,说不定就把这习惯给改了。要去避难就得找洪玫,她那儿有得吃有得住,晚上还可以搂着她睡。这才叫日子嘛。   
      学院门口有个水果摊,那老头专卖红富士,我每次从门口走过,他都要叫我尝尝。那么好的水果我不好意思不尝,可尝了我也不买。那老头也不生气,下次见了我还是叫我尝尝,这样尝下去我估计吃了十多斤,一斤也没买过。那天又尝了一个后,我终于不好意思,买了八斤。我交了钱,把水果接过来,就看见洪玫站在大门口,正对着我笑。她说,很会照顾自己嘛。我说,这年头还指望谁照顾呢,你怎么能找到这地方?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嘛。   
      我带洪玫在学院后花园的阳光餐厅吃晚饭,正吃着,发现马羚坐在角落里,正对着我做鬼脸。她的夸张表情引起了洪玫的注意。洪玫问我她是谁。我说,别理她,一个神经病。洪玫说,是吗?不像呀,是女朋友吧?我说,你以为我是谁?见一个爱一个?洪玫说,是不是你心知肚明。   
      洪玫的住宿问题很让我头痛,如果马羚没发神经,我还可以安排去她那儿住。现在可不敢了,我怕她半夜发了病,用一条花布带把洪玫勒死,然后吊在她楼下的大树上。洪玫不是猫,第二天一大早就会给人发现,然后通知我去收尸。那时马羚就躲在窗后偷偷观察我,发现我很激动,很悲痛,于是推断我跟洪玫关系非同一般。于是觉得我们扯平了,她托我看猫,我把猫给看死了,我托她照顾洪玫,她把洪玫弄死了。   
      我带洪玫去住旅馆。她不干,她说我不让她留宿,她就回去。这丫头,她以为我是谁呢,就算在海关学校,我也不敢带女人留宿,何况在学院。她又不是从天下掉进我房间的,是从大门口走进来的。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可黑灯瞎火的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只好让她住我宿舍,我在教研室猫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怕马羚又来偷袭我,给洪玫看见,就用毛巾被包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溜回了宿舍。让我吃惊的是洪玫已经走了,她在我床上留了张纸条,就三个字,我走了。我知道她大老远的跑来绝不是为了睡我那张又脏又乱的空床,可我又能怎么样,这是过渡时期,我不能瞎来。   
      九点钟的时候,马羚来看我。她穿了件淡黄色的连衣裙,一头黑发梳得顺溜溜的,轻轻抹了点口红,还涂了眼影,睫毛也翘得高高的。我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口。她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吗?她在我床上坐下,把我的枕头抱在膝盖上。我突然想起那个传统的节目,奇怪她今天干吗不袭击我。马羚说,那女人怪漂亮的,是谁呀?我说,我妹。马羚说,是吗?干妹还是湿妹?我说,你那么关心她,是不是想关心我?你可别想着嫁我呀,我这辈子不结婚。马羚说,臭美吧,你。   
    马羚停止了对我的袭击,却开始关心我。她说要把我当咪咪养。这真是比袭击我还让我心惊。我开始还以为她闹着玩玩,后来才知道她是来真的。有一天她问我裤头有多大,我顺口说三十八,第二天她就给我买了条长裤,还买了件外套。我粗粗看了下,做工和布料都是上乘的,估计是名牌。我受宠若惊,更惊的是怕她爱上了我,非我不嫁。这可不是去洪玫那儿避两天就能避过的。我知道这事都是我自己惹上的,怪不得她,但跟她结婚可不是我的初衷。   
      那天我在校园里散步,看见刘松玲推着刘松涛走了过来,我远远地看着,一动也不动,直到他们走到我跟前。刘松涛看着我说,是江老师吧?辛苦您了。说着伸出手来,我赶紧握住。他的手瘦骨嶙峋,是真正的皮包骨。头发都掉光了,脸色惨白。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好像握着空气。那一瞬我的感触很多,觉得生命轻过鸿毛,一阵风就吹走了。我违心地说,刘老师,你的气色还不错呀。刘松涛说,说起来还得感谢共产党,如果不是公费医疗,我这口气早断了。我站在那儿跟刘松涛聊了半天,他还算我半个校友呢,看他有点气喘,我才赶紧跟他握手告别。临别他还说要来听我的课,我说,我那课是瞎掰,你可别浪费精力。   
      看着轮椅渐渐远去,我的眼睛慢慢湿了。那一瞬间我突然决定,要离开学院。我突然觉得不能这么混日子了。看看我周围吧,跟我一起来的有人已经做到副处长了,过几年就可能做关长。我有个学生,据说也提了副科长。我在海关学校,还挂了个副主任的衔,也算个副科级,到了学院,没有行政职务,就剩下职称。这职称在学院里还像回事,一到了外面,狗屁也不是。也就是说,我算是又白干了两年了。


第四章调令下了

    我去找杨院长,递交请调报告。如今我学精了,我不辞职,我就赖在海关。杨院长坐在大班椅上,把我的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他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小江,我舍不得你呀,如果从工作出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但考虑到你今后的发展,我就不拦你了。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由得了我打算吗?你把我退回政治部,由得他们发配吧。杨院长说,这样吧,我介绍你去东平海关,我老友在那儿当关长。我说,去东平当然好,就是不知道政治部赵主任同不同意。杨院长说,赵主任那里我跟他打招呼,他不会为难你的。我说,那就多谢杨院长了。杨院长说,你别跟我客气,我当时答应给你解决房子问题,没有兑现,你也别怪我。我说,不怪你,是我自己不愿意调关系来。杨院长说要请我吃餐饭,欢送一下。我说免了吧,大家都忙。杨院长就没再坚持,原来他只是客气一下。   
      我回去办交接,打点行装。马羚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课也不上了,跑到我房间里,靠着房门站着,两眼痴痴地望着我。我说,马老师请坐。马羚顺手抓起一本书向我砸来,然后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你干吗要走?干吗要走?我说,道理很简单,不想变成疯子。说完就不理她,只顾着把书一本本装进箱子里,捆得结结实实。马羚说,你很讨厌我是吧?我说,不讨厌,你多好的人呀。马羚说,今后还能见面吗?我说,又不是漂洋过海,一个城市里,怎么不能见面?   
      马羚叹了口气,抓起我的杯子,把里面的水喝光了。她用手背象征性地擦了下嘴唇,突然说,男人都不是东西。我说,说什么呢?把我也放进去了。马羚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马羚离开的时候,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老半天,这个女人真是很性感,如果她不是非要跟我谈爱情,我倒不反对跟她做爱。   
      我到校门口转了一圈,找了两个民工,让他们帮我搬行李。我暂时还没地方好去,只好先回马泰路的宿舍,等着政治部下调令。从学校到火车站花了一个半小时,过天桥又花了十一分钟,到宿舍时已经十二点了。我把两个民工打发走,到湖南菜馆吃饭。   
      老板娘正在柜台里算账,看见我就站了起来,眼笑成了一条缝。她说,兄弟呀,你有多久没来了?把姐忘了吧?我说,哪能呢,天天想着你,你是我姐呀,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姐呀。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老板娘跟着过来,坐在我旁边。服务员倒茶时,她笑眯眯地望着我,等服务员走开了,她低声说,俺那个小妹呢,不带她来?我知道她说的是周怡,就说,嫁人了。老板娘叹了口气。我说,好好的叹什么气呀?老板娘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丫头才不会是你妹呢,你啥时候才给我找个弟妹回来?我说,玲姐你还有妹子吗?不如把你妹子嫁给我。老板娘说,姐就是有妹子,你也看不上眼哪,你多好的条件,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又在海关当干部。我说,行了,不愿嫁就算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要不是老板娘提起,我还把周怡这丫头给忘了。   
      上了四个菜一个汤,毛氏红烧肉、红烧鲤鱼、雪里蕻吵肉末、干扁四季豆、土伏苓煲老龟汤。我看着桌上的菜发了会儿呆,然后说,玲姐,吃得了吗?老板娘说,姐不是给你上小份的吗?品种多,量少,吃得了。我笑着说,你这叫宰我没商量呀。老板娘把眼一瞪,脸拉得长长的,说,姐说过要收你的钱吗?你这个没心肝的,不吃算了,呆会儿喂狗。我说,吃,吃,不是跟你闹着玩吗?把我跟谁比呢?老板娘说,跟狗比,告诉你吧,下次再是一个人来,姐还不让你进来呢。说完把一支二锅头放在我面前,扭身走进柜台里。我把酒喝完了,菜却剩下一半。老板娘说,兄弟饭量降了呢。我说是呀,年纪大了。老板娘说,别在我面前说年纪。她让服务员把剩菜打包,说是给我宵夜。我说,多谢玲姐,以后天天来吃白食。老板娘说,你想呀。   
      回到宿舍,同室刘正回来了,正在给自己煮咖啡,看到我就很谦卑地站起来,请我喝咖啡。我说,真香呀,是自己磨的吧。刘正说,是呀,看来你也是个行家。我说,你别夸我,我不懂,也不爱喝咖啡。刘正还是给我倒了一杯,要我尝尝。我就不客气,尝了一杯,觉得不错,又尝了一杯。刘正说,大半年没回来了,你那被子能用吗?我有备用的,你要不要?我说,多谢,凑合睡吧。   
      我在宿舍凑合睡了三天,睡得昏天黑地的。饭是有一餐没一餐地吃,渴了就喝一杯自来水。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基本上是喝自来水,喝惯了。听说南州的自来水不能喝,我也顾不上了。有一天,我黑着眼眶去湖南菜馆找玲姐要饭吃,她才知道我在宿舍睡大觉,一到吃饭时间就让服务员拿着个饭盒过来敲我的门,我在就把饭菜留下,不在又拎回去。这件事让我很感动。我正感动的时候,马羚打电话来了。我听见大院的喇叭拼命叫,听起来像在叫我,可想着不应该有人找我,就躺在床上懒得动,直到钟老太来敲我的门。钟老太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装聋作哑。要是别人的电话,她才懒得传呢。   
      马羚说,你的调令下了呢,去东平海关,恭喜你呀。然后她就在电话那边作伤心欲绝状,说这下我真的走了,真的离开她了,她该怎么办呢。我说,找个人嫁了吧。心里就拿她跟老板娘比,觉得她真是差一大截。她要是有老板娘一半好,我就把她娶回来。可她就知道谈情说爱,把猫当人养,她那个前夫居然对她贼心不死,真让我想不明白。   
      下午我回学院拿调令,同事们见了面全一个劲祝贺我,还要我请客,好像我升了官连带工资晋级似的。马羚说,请什么请?人家从大城市发配到乡下,伤心还来不及呢,你们就会幸灾乐祸。数学系王老师说,马老师,大家都知道你跟江老师感情深厚,如今劳燕分飞,伤心的是你吧?马羚说,是呀,我伤心得很呢,比我家咪咪死了还伤心。杨院长说,越说越离谱,大家回教研室去,我跟江摄谈点事。大家先后散了,马羚赖到最后才走,两眼死死地看着我,看她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有些感动,指了指她宿舍的方向,叫她在宿舍等我。   
      我跟着杨院长进了他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杨院长给我倒了杯茶,是从他那只很小的紫砂茶壶里倒的。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杨院长喜欢喝茶,他那只紫砂茶壶已经用了好些年头,表面磨得油光闪亮。我喝了一口,那茶叶真他妈香。茶水落肚后,嘴里的甘味久久不散。   
      我刚到学院的时候,有个学生来看我。为了招待他,我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包茶叶,回到宿舍泡了茶,学生喝了一口,说,茶叶很差。我也喝了一口,却没有感觉。学生说,老师很少喝茶吧?我是喝惯了,一尝就知道茶叶好不好。这家伙是潮州人,那里人喝功夫茶,据说是穷得开不了饭也要喝茶。饿着肚子喝茶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小时候尝过。就像后来喝醉了酒,可难受了。可我学生说,你是没喝惯,喝惯了就没事。   
      我说,这茶叶真是香呀。杨院长说,当然香呀,八百块钱一斤呢。我一听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工资呢。这老东西真是奢侈。我抓起茶壶给自己倒茶,心想咱也奢侈一回,喝一杯就是十来块钱呢。杨院长说,小江呀,我给胡汉林关长打了电话,把你炒了一回,他说欢迎你。我一听有些感动,赶紧把茶杯放下,杨院长不仅为我解决退路,还为我搭桥,可我就想着喝他的好茶。我真他妈不是东西。我说,多谢杨院长,你可真是我的好领导,对我恩同再造哇。杨院长说,言重了,你去了东平,先去找找老胡,有空去家里坐一下。去了下面,人际关系更复杂了,可得改改你的臭脾气。我说,我听杨院长的。我拿起茶壶给杨院长添了点茶水,有些激动地说,杨院长,在学院里这两年,没有帮到您,倒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难得您以德报怨,对我的事这么尽心尽力,真让我惭愧。今后我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杨院长说,什么话?把我这儿当监狱了?我笑着说,跟您开句玩笑,不过是我的真心话,我是得学着重新做人了。杨院长说,行了,去跟小羚子告个别吧,那丫头是个好人哪。   
      这老头子心水倒是很清,一点也不糊涂,连我跟小羚子的眉目传情也尽收眼底。


第四章冤家路窄

    我去跟小羚子告别。推开她的门,把自己吓坏了。我的天,一桌子的菜,满屋子的香味,厨房里还在响着滋滋的炒菜声。小羚子给我下厨了。昨天我还在拿小羚子跟玲姐比,比得她一无是处。这臭丫头家里什么都有,就是不为我下厨,天天陪我吃饭堂,吃得嘴巴里长疮。没想到今天她就为我破戒了。这丫头可是在全校人民面前发过毒誓的,说是今生今世要是再下厨做饭,就把两只玉手烂成白骨。我站在厨房门口,嘴里啧啧连声。马羚说,要是渴了就自己倒水,累了就坐下看电视,这种声音我不喜欢,它让我想起不愉快的事。我一听赶紧噤声。她讨厌我学老鼠叫,让她想起冤死的咪咪。   
      马羚穿了件红色的睡裙,四肢全露出来了,光润洁白。她一转身,两只乳房就像两只兔子要往外蹿。我不禁怦然心动,双眼直直地盯着马羚看。马羚脸上起了些红色,柔声说,你在外面坐吧,还炒一个菜。我涎着脸说,秀色可餐,吃不下东西了。说完把她揽在怀里,双手摸着她的胸部。马羚用锅铲柄在我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手放在哪儿了?我说,不知道,好像着了火,要熔化了。说着在她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马羚哧哧笑了几声,把脖子扭向一边,然后突然回转头亲了我一下。她伸展两手,把锅铲高高举起来,听任我在她脸上和脖子上抹了几遍口水。当我把手伸进睡裙里摸着两只丰硕的大乳房时,马羚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嘴唇,柔声说,我给你留了一整夜呢,让我把菜炒了好吗?   
      我在马羚的房间留宿。从九点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马羚在床上的千般好处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前夫对她色心不死。别看她看起来很丰满,很结实,抱在怀里竟像柔弱无骨一样。她的肌肤白如凝脂,看不到一点疵瑕。   
      我们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然后拉着手躺在床上休息,等恢复了体力又像两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不知做了多少次爱,也不知亲了多少遍嘴,我后来感觉嘴唇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还是不愿分开。我说,羚子,我开始后悔虚度了两年时光。马羚说,你要我一见面就以身相许呀,没门儿,我才爱上你呢。马羚起来换床单,这是她第三次换床单了。她把左边床单铺好,把我推了过去,再铺右边床单。然后她趴在我身上,两只乳房顶着我的大腿根部,左脸贴着我的肚皮,跟我说悄悄话。马羚说,大哥,你不会忘记我吧?我说,叫我啥呢?再叫一遍。马羚说,大哥,大哥,你还会来看我吗?我说,大哥不来看你,你去看大哥好吗?马羚说,讨厌,跟你说真的呢。可我已经不想说了,我把全身的力气全用完了,我把一生的爱全做完了。我像一头吃饱喝足了的懒猪,只想呼呼大睡一场,睡他个三天三夜。   
      第二天醒来,就我一人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马羚的红色睡裙。昨天跟她做爱时,我先褪下了她的睡裙,塞在我的枕头下面,接着脱下她的真丝内裤,也塞到枕头下面。做完了爱,她从枕头下拉出内裤和睡裙,要往身上穿,我从她手里抢了过来,不让她穿。我说,就光着身子,待会儿还要做呢。过了半小时,我让她趴着,从后面干。马羚说,纵欲过度。可她很配合我纵欲。后来又试了女上位,侧位,再后来我把她的两条腿抗在肩上,边干边说,这叫老汉推车。不知是不是推得很到位,马羚一直嗷嗷叫,像个疯子。后来实在动不了,马羚又要穿衣服,我还是不让她穿,就把睡裙和内裤抱在怀里。她没有办法,只好光着身子,把头埋在我怀里,身体贴着我,睡了。   
      我把马羚的睡裙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又有了做爱的冲动。跟洪玫分开后,我没有别的女人,也不想找别的女人。已经有一年多没做过爱了。我好像一个失去了性功能的男人,直到马羚把我从沉睡中唤醒。我才猛然发现我不仅对做爱有些淡忘,还有些陌生。我有种想在一天时间里把失去的那些日子弥补过来的强烈欲望。   
      马羚在厨房做早餐,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短裙。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在她后颈上亲了一下。当我的下身顶着她的屁股时,她的身体有些颤抖。我双手紧紧箍着她的双乳,把她往睡房里拖。马羚吃吃地笑了,说,江摄,你真是一个大坏蛋,我没想到你这么坏。   
      后来我们躺在床上聊天。马羚说,你饿不饿?我说,不饿,吃你吃饱了。马羚说,说点正经的,你去了东平后,不能再这样混了。我说,我以前一直在混呀?马羚说,是不是混你心里清楚,你是农村来的,家里培养你不容易。我一屁股坐了起来,看着马羚,说,你对我倒是很了解,连我是农村的都知道了,还知道些什么?马羚说,别忘了我是院长助理,你的档案我看了多少遍了。我说,敢情你一直对我心怀不轨?马羚笑着说,以前是闹着玩的,现在是真的对你上心了。我说,上了心也没用,我不会娶你。马羚说,知道你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我告诉你吧,院长的老战友胡汉林的女儿不要指望了,人家不仅出嫁了,小孩都上小学了。我说,啊,要等那丫头成年还有些年头,还有哪个实权人物的千斤待字闺中?马羚笑着说,我帮你打听吧?我也笑着说,那就拜托你了。马羚说,最多再去求求杨院长,让他送佛送到西。我听出话中有话,一把抓起马羚的胳膊,把她拉得坐了起来。我说,再去求院长,你是什么意思?马羚有些脸红,吞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可以再去求杨院长,让他随时给你换地方。我说,难怪杨院长这么肯帮我,敢情是你在旁边撮合。马羚说,我没有,是他主动帮你的。我有些异样地看着马羚,说,你不是对他出卖色相吧?马羚一听,扬手就要打我,给我抓住了手。她说,你放屁,我好心没好报。说完脸胀得通红,浑身发抖。我说,至于吗?跟你闹着玩的嘛。马羚说,玩你个头,你太过分了。   
      我只好把她紧紧抱住,压在床上,不停地亲她,说了很多好话,她才软了下来。后来我轻轻地咬着马羚的耳朵,轻轻说,你真的帮我讲话了?马羚不说话,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我说,你真的是个好女人。马羚说,你别哄我了,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我真的想帮你,想你活得开心。我听了有些感动,这女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看起来很粗,一旦动了真情,心思也很细密。我把她抱在怀里,深深地疯狂地吻她。马羚后来终于从我的狂吻里抽出了嘴巴,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在我肩上捶了一下,说,到了新单位,真的要好好干。   
    我去东平海关报到。接待我的是人事科的一个小姑娘。那丫头看起来才成年,说话细声细气。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交给她科长。看到她的科长,我就跳了起来。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军伐似模似样地坐在里面,看到我也是大吃一惊。他说,你?我看见他额上的青筋突起,好像一条蠕动的蚯蚓。小丫头说,你们认识呀?我说,岂止认识,交情深厚着呢。军伐突然笑了起来,朗声说,欢迎,欢迎,早就听说要来个高才生,没想到是你呀。说着走了过来,抓住我的手摇了摇。这家伙的手冰冷冷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块冻肉。我说,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呀,今后还要你多多关照。军伐说,好说,好说,咱们是什么交情,坐下喝杯茶吧?我知道他在敷衍我,要是真想请我喝茶,早给我泡上了,哪里用得着向我请示汇报。我说,不客气,来日方长,还是先帮我办手续吧。军伐说,也好,小赵,你带我们江领导去办个手续。   
      尽管是六月天,我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杨院长本来想帮我,把我推荐到东平海关,好靠上他的老战友这棵大树,没想到碰上了死对头。在中专学校,我一时意气用事,把军伐搞得可惨了,他一口恶气一直没发泄出来呢。这下给他抓在手里,还不把我往死里打。中专学校关门的事我是知道的,人员全分流到各地海关了,但谁去了哪儿我一直没关心。要是知道军伐在东平,而且掌管人事大权,打死我也不来了。好在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事科长,真正能说上话的还是关领导,有杨院长在那儿撑着,我心里才算有了些底气。不过军伐似乎长进了不少,他以前总是跟我直来直去,正面冲突,现在居然学会了虚与委蛇,表面上热情有加,笑里却藏着刀呀。可见人心是越加险恶了。这倒提醒我得多个心眼。   
      小赵替我办完了手续,安排我在她对面坐。她说,你先在这儿坐着吧。我一听吓了一跳,以为把我分在人事科了,心想这下好了,天天跟军伐掐架,早晚得夹着屁股走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东平海关的习惯做法,凡是没分配的人,都留在人事科候补。我用报纸扇了扇椅子上的灰尘,坐下了。然后向小赵打听胡汉林的办公室的位置。咱好心的杨院长叫我到了东平要找一找胡汉林。这老同志的话我得听,听了有好处。小赵说,胡关长呀,去了西欧考察学习,三个月后才回来。我一听有些傻了眼,心想不是我不听杨院长的话,是生活在跟我开玩笑。   
      在人事科一呆就呆了十天,每天跟小赵相对。这丫头长得很甜美,笑起来特别可人,她人长得小巧,穿的衣服也小巧,不仅鲜艳,还很露。搞得我每天都对她起歪心。要不是想着军伐在那儿,有些恶心,我还真想留在人事科,跟她处下去。这时就把马羚嘱咐我要好好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我跟军伐隔壁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每次见到我就打哈哈,脸上的笑意拧得出水来。这丫挺的在中专学校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军伐可是个直肠子的人,尽管很讨厌,但我敬重他。他居然变成了个曲里拐弯的家伙,可见生活的力量实在非同小可。小赵对我整天坐在她面前感到有些不正常。她说,不对呀,要是平时,早把你安排了,不是要等胡关回来再安排你吧?我知道是军伐在玩我,可不想跟她讲我跟军伐的过节。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天天跟靓女在一起,说不定哪天就培养出感情来了。小赵笑着说,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想找个小弟弟呢。我说,哎呀,这么快就淘汰出局了,真是失败。心里想着现在的女人脸皮厚得很,我当年入关的时候,要是有老女人这样对我讲话,我的脸早羞成了天边的彩云。   
      我在人事科候任的时候,无事可干,就楼上楼下四处串门,跟好几个部门的同志们串出了感情。跟调查科的科长老陆还成了棋友。有一天老陆对我说,你老这样耗着不是个事呀,马上就是新生入关,到时一大帮人等着分配,你好意思跟人家新关员争位子,争房子?你得找找关领导。老陆一说,我如梦初醒。我还以为军伐只想恶心我一下,原来他怀有狼子野心。跟老陆比,我还真是嫩得很哪。我把抽了一半的红塔山掐灭,站起来要去找关长。老陆说,喂,下完这盘棋好不好?我说,来日方长,咱们回头杀个天昏地暗。   
      关领导都不在,办公室全锁着。我看见接待室的门开着,就走了进去,坐在靠门口的沙发上,拿了一张南州日报看。刚看了一版,李副关长回来了,他的办公室就挨着接待室。李关长说,你找谁?我说,我是新来的小江。李关长说,啊,想起来了,我在学院见过你,有事吗?我说,我报到十来天了,想问一下分配的事。李关长说,什么?来了十多天没给你安排工作?你把吴进叫上来。   
      一会儿军伐喘着气跑了上来,看到我站在关长门口有些吃惊。他没睬我,走进李关长办公室,说,李关,找我有事?李关长说,小江来了十多天,怎么不给他安排工作?军伐说,正想向你请示呢。李关长说,请示个屁,老胡走时交待了,安排小江到东平码头锻炼,上次开会不是讲过吗?军伐说,哎呀,看我这记性,该死。李关长说,你的脑子怎么长的?要做工作,别尽惦记着请客吃饭。军伐说,是,我马上改正。   
      听着军伐挨批,看着他在领导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可把我乐坏了。   
      下午军伐给我办了手续,还在市区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他说,对不起呀小江,我工作没做好。没办法,文化水平太低,请多包涵。我说,哪里哪里,给你添麻烦了。   
      从军伐那里出来,我的一点快乐劲儿全没了。我逞一时之乐,却给自己布了道陷阱。想想还是不要跟军伐较劲为好,人家好歹管着我呀,再说可能给领导留下挑拨离间的印象。马羚交待我要好好干,老陆跟我下棋时一再告诫我要沉得住气。咱怎么就不能忍气吞声一回呢。看人家军伐,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居然也学会了拐弯。在中专学校时,他做了多少对不起我的事,从来没向我道过歉,这丫挺的学精了,真难为他。   
      老陆知道我分配到东平码头,替我高兴,他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呀,多少人想去去不了,你小子运气不错嘛。听说我还在市区拿了间宿舍,他就说,不是吧?谁这么照顾你?原来分到下面的干部全在下面住宿,结了婚才能在市区拿房子。也就是说我开了个先例。知道这个情况,我也有些吃惊,心想杨院长的面子还挺大的。老陆说,小江你不够义气,有后台也不讲一声,这些天我没得罪你吧?我说,什么鸡巴玩意儿?少拿我开涮。老陆说,看看,粗口都出来了,还是嫩呀,告诉你吧小江,下面是好地方,可越是好地方越是复杂,你小子悠着点。


第四章东平码头

    东平是个小码头,所以只派了五个人在那里监管,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码头,所以觉得这个码头也不小。码头的领导是李达,一个科级的小组长,听说还是代理的。李达有些秃头,年纪也不小,估计接近五十了。他见到我有些爱理不理的,看了我的调令,指着角落头一张空桌子说,就坐那儿吧。   
      那地方估计有年头没人沾边了,桌上积满了灰尘,桌下满是蛛网,抽屉也坏了。我找了块抹布,把外面擦了一遍,正想擦里面,李达拿了一份报关单过来了,对我说,小江,跟小戴去查查这票货。   
      从办公室到堆场要走五分钟,太阳大得很,小戴戴了顶帽子,我光着脑袋。小戴拿着报关单,我拿着手电筒。那货主跟小戴很熟,一路上不停地讨好他,对我不怎么理睬。他知道我是刚来的,说不上话。到了货柜边,一个苦力等在柜门口。小戴让开柜门,苦力就拿起大蟹钳把商封剪断,把柜门打开。柜里装的是腈纶丝,小戴让我用电筒照了照,他探头在四角瞅了几眼,就让苦力关了柜门。这票货就算查完了。回到办公室,小戴让我签名,我就在报关单上签上姓。查货就这么简单,第一天我查了四票货,还有两票钢材,一票聚脂切片。   
      下了班,三个同事走了,剩下我跟李达。李达说,怎么样,有些感觉吗?我说,有点感觉。李达突然说,哎呀,没给你安排住房,你住310房吧。说着就带我上去看房间。住房是码头提供的,里面什么都有,电视机、空调、热水器、床上用品一应俱全,就像招待所一样。比我在学校和学院强多了,原来到下面还有这好处。早知道我一早就申请下来了,也不用受军伐那鸟人的气了。看完房间,我们去码头外面的大排档吃饭。李达说码头的饭太难吃,因为晚上码头没有什么人,厨房不愿意煮,尽拿剩菜凑合。李达尽管是个头儿,可是官职太小,人家码头的老总不太把他当回事。这些是李达在吃饭时跟我闲聊我体会出来的。他对码头有意见,所以工作不太积极。李达的前任是个女的,刚升了副科长,调到监管三科。我们码头就是三科管的。女组长一走,李达就顶了她的位。可是关里没有下文明确,所以李达这个组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同志们都不太听他的。   
      吃了饭我们回办公室下棋。李达的棋艺还凑合,但比我还是差一点。我连赢了他三盘,平了两盘,后来考虑到他是领导,让他赢了一盘。下到十二点,我说睡了吧,李达看了看钟,说,你困了吗?那就睡吧。   
      睡在床上,我突然想起了马羚。那女人真是风情万种,床上功夫十分了得,真该鼓动她也来东平海关上班。可女人就喜欢清闲,在学院里多清闲啊。马羚是个不太闲得住的人,居然也在学院里呆了那么些年头。我要不是给刘松玲的兄妹情深感动了,大概也没有那么快走。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每天查货,吃饭,下棋,睡觉。李达有时回一下城里,他回城里时我就在宿舍里看电视。我在城里没什么朋友,那间宿舍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没钱置东西,想着什么时候把南州宿舍的家具搬过来,可南州宿舍里也没有几件东西是我的。突然想起来,毕业这么些年,我还真没有置下什么大件商品,也没存什么钱。往家里寄了些钱回去,但也不多,钱怎么就花光了?这只能说明我拿的钱太少了。   
      下面真是比上面好多了,钱多了一倍,地方补助有一千五,码头每个月发一千,加班费每月还有八百。转眼到了中秋,可把我吓坏了,月饼几大箱,红包一大堆。拆开一看,我的天,有二万多块呢。这些红包还都是经李达的手给我的,也就是说人人都有。我到码头不太久,跟货主不熟,人家没敢私下给我。我知道兄弟们私下也有收红包的。这就是说,我到码头才三个月,比工作几年存的钱还多。他妈的,当年人事处要我下现场,我还不答应呢。早几年下来,就算升不了官,也可以发点小财嘛。真他妈的憋气得很。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憋气的。有一天,李达没走,可也不跟我下棋了。不下棋也就算了,他还跑到冲凉房里淋浴,那时刚吃过晚饭不太久。这是件很反常的事。我知道李达有节目,只好自己出去溜达,刚下楼,看到了洪玫。我跟洪玫有一年多没见了,她穿了件花衣服,打扮得像个妖艳的女巫。我说,是你吗,馒头?洪玫说,鱿鱼,你怎么在这里?我说我在这里上班。洪玫说,好呀,回头我来找你。她说完也不睬我,直往楼上跑。一会儿拖着李达的手下来了。这件事简直像天方夜谭。我除了错愕和惶惑,实在找不到其他反应。   
      第二天,我在码头见了个头儿,又把自己给吓着了。周怡突然来了,说是检查工作。原来她就是那个刚提的副科长,李达原来的顶头上司。那时我正在堆场查货,李达陪着周怡走了过来。李达介绍说是周科长。周怡穿了身制服,带了顶关帽,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可周怡认出了我,她找了个借口让李达爬到货柜里,突然把我拉到两个货柜之间,在我肩膀上砸了一拳,说,你怎么来了?我这才认出那个小娘们儿来。我说,你?臭丫头片子。周怡说,来了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我说,屁话,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你知道我来了,你不找我,倒怪起我来了。周怡说,谁知道你来了,我又不看文件。我说,还好意思,货管科长不看文件,怎么监管?周怡说,就知道你是个书呆子,回头我给你电话。说完拉着我走了出去。   
      李达从货柜里爬出来了,一头臭汗,脸上沾了些黑油。他说,电池没电了,看不太清。周怡把脸一沉,说,看不清?你也是老海关了,看不清就算了?拉过去卸。东平码头是周怡管的,她尽管没长驻这里,出了事她却要负责。所以隔三差五要过来检查一下,对让李达顶她的位她是很有意见的。可一时又找不到别人。看到我她很高兴,觉得让我当个小组长,整天管着我是件很快乐的事。李达忙着指挥人去卸柜时她就把这层意思跟我讲了。我说,给你领导倒无所谓,只是组长官太大,恐怕我做不来。周怡说,呵,你还嫌官小,我还担心你做不来呢。我说,早知道你在三科,我就不来了,让一个臭丫头片子管着,我心里窝火呀。周怡说,现在要走也来得及。等李达走远了,周怡又把我拉进两个货柜中间,问我码头的事搞明白了没有。我说,码头有什么事?不就是一些货?周怡说,你真是糊涂,李达没派个人教你?我说,有,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周怡说,刚才我查了这个月的报关单,你还签了不少名呢,都是你查的?我说,那倒不一定,领导让签,我能不签吗?周怡说,那是,食君之饭,忠君之事嘛,出了事,领导不一定负责哟。我说,你可别吓唬我。周怡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没少干傻事,李达没别的本事,就会欺负新同志,以后呀,不是你查的货,你少签名,真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你。   
      周怡打电话问卸柜的情况。李达说还没卸完,周怡就很生气,说,跟老娘来这一套,老娘有的是时间。周怡讲粗口了,这丫头变坏了。我说,你几时成了老娘了?周怡笑了笑,说,在这鬼地方不变成老娘才怪呢。   
      原来那个货柜真的有问题,货主在拖时间,好找关系疏通。周怡也很有经验,她把手机关了,故意赖在堆场,跟我聊天,谁也找不到她。拖到六点钟,货主知道拖不下去,只好让人卸柜。卸完了周怡叫我跟她去看。全卸在查验平台上,占了一半平台。我看了下报关单,申报的品名是EVE。周怡说,看出名堂没有?我说,没有。认真看了一遍,外包装是塑料袋,乍一看还真没有什么差别。可仔细一看就发现问题了,颜色有些不同,英文字母也有差别。我把疑点告诉周怡,周怡说,你不算蠢嘛,那是聚乙烯,要领证的。我知道了,逃证。给领导查出了问题,大家都有些脸上无光的样子。李达尤其灰头土脸。这个柜他亲自查的,知道有问题,却以看不清为由推脱。领导却不给他面子,非要一查到底。   
      回到办公室,周怡把李达狠狠地骂了一顿,搞得他一张老脸没地方放。一会儿货主来了,拼命承认错误,交了一份书面检讨,指天发誓说不知道里面有聚乙烯,是供货方搞错了,还把供货方的传真拿给周怡看,要周怡网开一面。周怡在那儿冷笑。货主也知道蒙不过她,她心水清得很呢,就嘿嘿笑着说,就是那么回事呢,周科长也是明白人。周怡说,我最憎人弄虚作假。她把货主晾在一边,跟我探讨依法行政问题。货主不敢插话,又不敢走,就站在那儿,傻乎乎的。过了半小时,周怡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喂,你还站那儿干什么?货主说,麻烦周科长指条路。周怡说,行,给你两条道,要么补证,要么移交调查。货主赶紧说,补证补证,我们马上去领证。说完涎着脸说,能不能先放货,后补证?周怡把眼一瞪,说,你还敢讨价还价?货主连说不敢不敢,调头就走。


第四章我当了组长

      晚上周怡请我吃饭。问我这两年在哪儿鬼混。我说还是在误人子弟。周怡说,真没出息,还以为你升了官,发了财呢。我说,你也够有出息的,就知道升官发财,老师算是白教你了。周怡笑着说,好在没听你的,听你的窝囊死了。我说,你活得这么自在,也不给老师打个电话,也好让老师早点清醒过来呀。周怡说,我怎么跟你打电话,天知道你去哪儿流浪了。这倒是实话,我去了海关学院没几个人知道。我离开海关学校时,周怡还没毕业,她分到哪里了也没人告诉我。   
      我们喝了点酒,吃了几个海鲜,吃了两盅燕窝。结账时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天,三千多块。部长说,签单还是给现金?周怡说,签单。部长把收银板放在桌上,周怡拿起笔,龙飞凤舞。我看了就窃笑。周怡说,你笑什么?我说,他好歹冒个别的名字,李贺的一世英名全给你毁了。周怡说,还是你有眼力,我签的这个名就你一个人认出来了。   
      下楼梯的时候,周怡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说,大佬哇,咱做一回伯乐吧,你假冒一回千里马。我说,吗意思?周怡说,让李达当组长,我睡不着觉哇,不如你来当?我笑着说,你说真的呀?这主意是不错,你做得了主吗?周怡说,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   
      过了三天,胡关长要来东平工作组看看。他没跟工作组打招呼,跟三科讲了。周怡接了电话,也没跟码头打招呼,可对李达领导的码头不放心,就提前来了工作组。那时刚好十一点,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可是李达却跟货主去喝咖啡了。李达一走,两个老关员就跑去报关公司找靓女聊天,工作组里就我跟一个刚入关的干部小林,在做室内放行。周怡说,李达呢?就你们两个?我说,李达有事出去了?周怡就坐在办公室里看当天的报关单。她一份份地看,看得很仔细。这丫头鬼精灵,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她拿出一份塑料粒的报关单问小林,这票货走了没有?小林看了看,说,已经放行了,我问一下码头。打电话一问,已经装车了,还没出码头。周怡说,通知暂扣。小林通知扣柜,周怡就带着我去查货。我拿着报关单左看右看,没有发现问题。这是一张很普通的报关单,申报的是塑料粒,40呎货柜,重量是25吨。我说,领导哇,你觉得这票货有问题吗?周怡说,要逆向思维。我笑了笑,说,还上升到理论高度了。周怡说,你不觉得太正常了吗?人家都报18吨,他却报25吨,多征7吨的税,显然是做贼心虚。   
      数量问题我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我查货一般只看品质是否相符,常常把有否短吨给忘了。我赶紧把别的报关单看了一遍,他奶奶的,果然都是报的18吨。按常理,一个40呎货柜的塑料粒绝对不止18吨,做生意要讲成本的,两只柜能装的谁愿意分做三只柜来装。可是这一阵几乎所有的进口商都在数量上做文章,全都是报到六到八成,海关关员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一把数量提起来,货物就全跑到别的码头了,这就叫水往低处流。所以我们查货一般只查有没有夹藏,品质是否相符。这都是师傅教的。师傅就让这么做。   
      周怡叫苦力开了柜门,把门前的塑料袋卸下了几十件,然后把电筒给我,叫我爬进货柜里看看,她说,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包装,或者是不是空的。我把电筒晃了几晃,发现上面全是塑料袋,再往下看,嘿,还真有东西,全是纸箱。   
      周怡说,卸。卸柜的时候,周怡又带着我去仓库看了两票钢材。其中一票她说肯定有问题,绝对没报到六成。让苦力打开包装,剪了一块钢板下来,周怡看了看,说,冷轧报热轧,这票货扣了。跟周怡查了几票货,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丫头还真是个人才。路过堆场,那只柜已经卸完了,全是音响,至少有三百台。周怡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李达这样搞法,如何得了?   
      回到办公室,已经十一点半了,李达没有回来,那两个老油子也没有踪影。胡关长却进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司机。这老头我还是第一次见,杨院长要我去找他,我想去找他的时候他出国了,等他回来时,我又不想找他了。尽管没见过,可看他那个神采就知道不是个普通人物。周怡走出柜台,迎了上去,跟胡关长握手。胡关长说,辛苦了。又跟我和小林握手。周怡在一边介绍,江摄,刚从学院调来的,北大的高才生,上手很快,今天查获了两票走私货。胡关长说,好呀,海关就靠你们了。接着介绍小林,上海关校的,刚入关。胡关长说,就你们两个?还有人呢?周怡说,有两个出了外勤,小林,李达去哪儿了?小林说,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儿。   
      我心中禁不住窃笑。周怡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她替两个关员打掩护,是为了保护自己,人都走光了,她也有责任。可是她却把李达卖了,领导来了,李达却不在,领导心里会怎么想?李达不在,对她却没有太大的影响。谁都知道李达原来是她的领导,是老同志,不太服管。   
      第二天,关里发了条信息,说我通过复查单证查获了两宗走私大案。这是东平码头今年惟一查获的两宗走私案。   
      出了几单事,李达的代理组长就没得做了。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就我不明白。直到李达调到办公室,我被关里正式任命为组长,我才明白过来。周怡那丫头片子还不是说着玩的,还真让我当组长了。后来我才知道组长是科里定的,报人事科备案,可人事科如果觉得不符合条件,也可以不批准。这就是说周怡尽管是刚提拔的,在科里也很有地位。后来周怡告诉我,我的组长任命报上去后,军伐不同意。这家伙尽管学会曲里拐弯了,却知道组长意谓着什么。周怡说,不同意也行,我去东平当组长,让江摄当我的副手。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周怡可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军伐没有办法,只好卖了个顺水人情。   
      我当了组长,弟兄们不太服气,我自己也不服气,因为心里没底,码头的业务还没弄清楚呢,海关的业务更是一塌糊涂。周怡就过来给我打气,三天两头跑码头。有时还坐镇指挥,手把手地教我,直到我上了轨道。这就是说我三年的老师算是没白做。只是对周怡这么快就蹿上来了,我感到吃惊,后来知道是胡汉林一手提拔的,我就不吃惊了。胡汉林就是这样提拔干部的。   
    洪玫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她住的地方。她在市区租了套房子,跟我的宿舍不太远,也就是说离李达住的地方不算远。李达近期不断地往市内跑,原来就是跟她约会。那天是周日,平时洪玫不叫我,叫我我也不出来,我假假的也算个单位的头呀,可不敢让单位出事。洪玫怕我找不到地方,就站在马路边等着。一位货主开车送我,如今货主对我可客气了,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货主身在何处,只要我有需要,货主就会赶过来。这就是做领导的好处,所以说领导不在大,关键要管事。   
      我远远就看见洪玫,还是穿着一套花衣服。看来李达喜欢她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这老东西可没有什么品位。只是洪玫自甘堕落,倒让我意想不到。   
      我让货主先回去,自己下了车。货主问几时来接我,我说不用,我自己回去。货主说,那怎么行?你说个时间吧,要不我就在这儿等着。我有点烦他,就说,行,回头我给你电话。货主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向洪玫走去,那婆娘还在四处张望。我走到她身后,在她后颈上点了一下,洪玫吓得大叫起来,转身看见是我,气得直跺脚。要是以前我才不吓她呢,抱着她先亲几口,可如今她跟李达搅在一起,也不知有没有跟李达上过床。就算没上床,至少给李达那张脏嘴啃过,想想李达那张脏嘴我就恶心。洪玫说,你怎么这么阴湿,想吓死我呀?这臭婆娘才跟李达几天,就在话里夹杂南州方言,真让我小瞧她。我说,谁有本事吓死你?找我干什么?别指望我跟你上床啊。洪玫说,我呸,谁稀罕你?我说,这是你说的啊,我走了。洪玫说,你敢走?我当然不敢走,就跟她去了她宿舍。   
      进了洪玫的宿舍,我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开始四处乱蹿。天啦,那可是一个家呀,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真皮沙发、四门衣柜、大床,床上用品还是八件套的,是东平著名的名牌。我说,馒头哇,你发达了呀?洪玫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李达了吗?人家是真的疼我。   
      我在沙发上坐下,喝着刚从冰箱里拿出的蓝带啤酒,一脸的痛不欲生。洪玫说,别装模作样了,就算我没跟李达,你也不会要我,我知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说,是呀,知我者,洪玫也。喝了一罐啤酒,我把脸部表情调整了一下,问洪玫怎么跟李达勾搭上的。洪玫说,简单得很,他征婚,我应婚,咱们一见钟情,一拍即合。我说,是吗?怎么像我写的小说似的。洪玫说,不相信呀?那我再讲个新版本。咱们分手后,我回公司上班,公司的报关员出了事,给海关抓了,老板看我还算机灵,就让我做报关员,天天跑码头,一来二去,就给李达看上了,咱们干柴烈火,不燃也难呀。我说,还有别的版本吗?洪玫说,没啦,信不信由你。   
      洪玫在我身边坐下,双手搭在我肩膀上,静静地望着我。我说,干吗呢?洪玫说,我这辈子欠了你,跟你说声对不起,可是能给的我都给你了,在你心目中,我可能不是个好女人,可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出来这么多年,什么人都见过,一个人的日子我过厌了,我想安个家,在南州扎下根。李达是年纪大一点,可他真的很在乎我,我也没有别的好图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说,喂,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洪玫说,跟你说说不行吗?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就你算一个家里人。   
      李达和洪玫在八月一号结婚,那天是建军节,李达是退伍军人,他们用这种方式庆祝节日。李达和洪玫结婚时我差点成了伴郎。那天热得像着了火,他们却穿得严严实实几百人挤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里举行仪式。而且要我也跟他们一样受那个活罪。罪受完了进洞房的又不是我,我自然不答应。洪玫说,鱿鱼,你要是不来,这辈子我们就真的势同水火了。实际上我跟她从来就是势同水火,几时水乳交融过?她拿这个唬我,差点笑得我岔了气。   
      我最后到底没做成伴郎,倒做了她舅舅。好在没做她的伴郎,否则别人会说她,那么帅的男人不嫁,怎么嫁个糟蛋鬼?   
      我突然成了洪玫的舅舅,经过是这样的,李达是当地人,当地的风俗,儿女婚嫁,舅舅一定要到场,舅舅不到,宴席不开。临急临忙,洪玫到哪儿去找舅舅?只好让我顶上。我突然成了人家的舅舅,一时适应不了这个角色,出了一身臭汗。还留下一个后遗症。许多人觉得这个舅舅又年轻又漂亮,纷纷要把女儿嫁给他,还要洪玫做媒。这件事让我开心了好几个月,还害得我到处打听有没有人缺舅舅。后来洪玫把相片摆在我面前,相片上都是要嫁我的姑娘。我看了相片,决定还是做舅舅,不要做什么新郎。


第五章我像开玩笑吗?

    马羚打电话给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当了个小头目。马羚说,哇,提你当科长了?杨院长的面子不小嘛。我说,说啥呢?谁说我当科长了?你可别四处唱,让人笑话。马羚说,那小头目是啥长?我说,组长,够大的吧?马羚说,够大,朱总理也就一组长。马羚说完,就在那里边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哭什么,不是好好的在说话吗?怎么无缘无故就哭了?我刚才那几句话也没什么嘛。怎么就勾起了她的伤心事?马羚这人喜欢小题大做。死了个猫就扑了我几十回脑袋。好在我反应快,不然就跟猫做伴去了。我那天跟她做完了爱,第二天没打电话给她,第三天才想起给她打电话,她就跳起来了,说从此不理我,可听了我的电话她又理我了。那时她就骂自己没出息,好像没见过男人似的。听到这句话,我很高兴。   
      我说,好好的怎么流猫尿了?怪我没给你电话?马羚说,你才流猫尿呢,是呀,你有多久没有给我电话了?我今天要是不给你电话,你大概就不记得这世上还有个马羚吧?我说,冤枉,冤枉。想想是很久没有给她打电话了。我到东平遇上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呀,先是碰到了军伐,给他吓一跳,还给他玩了一回。接着遇上了洪玫,她好像跟我没关系似的,还要嫁给李达那半老头子。再后来,周怡来了,成了我的领导。再后来,我莫名其妙就成了人家的舅舅。我要把这些东西告诉马羚,这丫头大概非要笑岔了气不可。马羚说,我才冤枉呢,杨福承那衰老头子,他说话不算数。初听杨福承,我有些糊涂,后来才想明白她说的是我们的老院长。一想明白我就吓了一跳。她哭哭啼啼地骂老杨同志说话不算数,那是吗意思,感情她为了我出卖色相了?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声,把马羚问火了,她说,你才出卖色相呢,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亏你想得出来。我赶紧说,好,你没有出卖色相就好,你不知道我多在乎你呀。心想好在你没出卖色相,你要是出卖色相了,我岂不成了罪魁祸首?我说,那你骂老杨同志干什么?马羚说,他说提我当办公室主任,却拍拍屁股走人了。我说,老杨走了?走去哪儿了?马羚说,还能去哪儿?政治部当主任,这下好了,我没当成主任,他却做主任了。哇,这下不得了,老杨当政治部主任了,又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掌握着我的前途。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巴结他一下,还整天跟他捣蛋,他要是对我抱有成见,那我不得做一辈子小组长了?   
      我说,还有什么消息?马羚说,不知道,胡汉林听说也要动。我说,是升副厅吗?升到哪儿?马羚说,不知道,老杨头没说。我说,这是好事呀,你哭什么呀?马羚说,我也不知道哭什么,想想就伤心,你们男人说话就是不算数,没一个好东西。我说,马老师,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世上还是好人多嘛,譬如说,江老师就是一个好人。马羚说,你够好的,回头我来看你。我还以为她说着玩的,可听她那腔调,又不太像。我说,你真来看我呀?马羚说,真来,我几时说话不算数?到时给你电话。然后咔哒一声,我耳朵里全是忙音。   
      我放下电话,发现周怡正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一脸诡秘的笑容。这丫头喜欢搞突然袭击,她几个突然袭击就把李达搞得落荒而逃,如今换上我了,她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天两头跑来吓唬我。倒不是对我的工作不放心,而是不放心我的为人处世,怕我给哪个靓女勾了魂。我从冰箱里拿了支矿泉水,去接待室见领导。周怡把水接过去,笑迷迷地说,跟谁煲粥呀?一脸甜蜜。我说,一个老相好,说要来看我。周怡说,好哇,好哇,有人爱呀。我说,让领导笑话了。   
      查货的关员回来了,周怡把笑容收起来,一张小脸装得严严正正的。三个关员进来后,跟周怡打招呼,叫她领导。周怡说,辛苦了,喝口水吧。这三个干部都是新来的,李达和原来那两个老油子调走了。我知道这是周怡的主意。她是为了我好开展工作。新来的人会听我的。小林也从外面回来了,他刚去给货柜封关锁。周怡把大家看了一遍,说,各位兄弟辛苦了。弟兄们说,不辛苦,领导下来辛苦。周怡笑了笑,说,全是痞子,是跟江老师学的吧?弟兄们说,不是,跟领导学的。   
      大家开了会儿玩笑,分头去洗了手脸,接着处理手里的单证,放行货物。到最后一个货主离开,差不多六点了。小林说,领导下班时间过来,是不是想犒劳我们呀?周怡说,你真聪明,今天江老师请客。她高声说,兄弟们辛苦了,今天江老师请客,谁也不准缺席啊。新来的小张说,周科长,是你请我们就去,江老师请我们不去。周怡说,别这样,给江老师一点面子,他还要领导你们呢。我说,去,去,全都去,就算是鸿门宴也去,谁不去我跟谁没完。说完我出去开车,等我把车开到大楼门口,小林已经锁好了门。大家上了车,周怡坐在我旁边。我说,去哪儿?周怡说,丽都。一听丽都我吓了一跳,大家本来说说笑笑的,也都不出声了。大家都知道,丽都是胡关长的饭堂,他常去那儿吃饭。我们这不是自找没趣吗?我看着周怡,周怡说,看什么?不就是吃饭吗?我掏腰包行不行?我一踩油门,车呼地开了出去。周怡说,不急,有的是时间。   
      到了房间,大家才舒了口气,没跟关长撞个对面,大家觉得真是运气。小林开了电视机,看新闻联播。这小子是人大毕业的,在皇城根儿猫了几年,喜欢关心国家大事,比较对我的胃口。另外三个兄弟全是当地人,对中央台不感兴趣,平时也就看个香港台。一进了房,三个人就凑一起,牛牛起来了。周怡最看不惯这些人赌呀牛的,可人家有这个爱好,她也没办法,再说下班时间,不能管得太多。她有个观点,干是干,玩是玩,干就好好干,玩就好好玩。真要玩起来,她比谁都疯。别看她年纪不大,大家服她。连我都佩服她。我凑近她,低声说,丫头,你不会无缘无故请大家吃饭吧?有什么名堂?周怡说,问什么?有饭就吃,有钱就拿,有位子就坐。她一脸正儿八经的,真像个领导。   
      服务员来摆位,问人齐了没有。周怡说,还有两个。大家听了不以为意,以为来个把买单的货主是正常的,等胡汉林和办公室主任老姚站在门口,大家才回过味来。那三个兄弟手脚还算快,眨眼功夫把牌收起来了,腰挺得直直的,站在一边,一迭声地叫胡关长、姚主任。胡关长说,哈,咱们东平码头的五大金刚全齐了啊。老姚说,还有咱们的党代表。周怡说,行啊,咱就当一回党代表吧,你们可得听党代表的。她帮胡关长拉开椅子,照顾他坐在首位。次位老姚坐,我过去帮他,老姚说,江老师别客气,你坐我旁边吧,咱们聊几句。大家上了席,周怡坐在胡关长旁边。   
      老姚说,怎么样?新班子,新人马,干起来很顺吧?我说,托领导的福,还算正常,就是码头的货运量一天天扩大,人手有些紧张。胡关长说,人手不够就出声嘛,要多少?我支援你。周怡说,多谢领导关心,东平码头不够人手,从三科调,我那儿还有富余人员呢。老姚说,是吗?你是怕人多了小钱柜不够开支吧?周怡说,喂,领导不能随便讲话啊,谁有小钱柜了?我们不做违反规定的事。这件事比较敏感,不好深究,老姚就呵呵直笑,周怡趁机把话岔开了。   
      三科有三个科长,老科长姓程,以前搞政工的,不太懂业务,还有一个副科长,三十多岁,得了前列腺炎,三天两头休病假,所以科里的事基本上是周怡说了算。科里的福利也是她想办法解决。海关关员的收入主要分三块,一块是总关给的,包括工资、省市两级补贴。一块是东平海关的,主要是东平市政府的地方补贴,这两块大家都有。最后一块是各科自己发的补助,这一块是各路诸侯各显神通,本事大就拿多点,本事小就拿少点,没本事就没得拿。所谓岗位好不好关键就看这一块。对于海关干部来说,越是在基层,收入越高,越是在上层,收入越低,从一般意义上讲,官越大,职位越高,钱越少。周怡年轻气盛,不想比别人差,她要弟兄们服她,除了自身业务素质过硬,还得有领导水平,福利好不好就是水平的体现。在关里,三科是个比较好的科,工作环境好,福利好,领导好,大家的关系也不错,没有小团体,想来的人很多,但周怡控制得很严,轻易不放人进来。对三科的福利问题,她忌讳人提,自己也不愿意提。   
      服务员上了汤,胡关长说,同志们喝汤,今天的菜从质上来说,可能上不了档次,但量是足够的,希望同志们吃饱,喝好,不过不是喝酒啊,是喝汤。大家全笑了。老姚说,胡关长,还是喝点酒吧,弟兄们辛苦了,喝点酒解解乏吧?胡关长说,好吧,那就顺应民心,喝点红酒或者啤酒吧。服务员在老姚指示下上了啤酒。   
      周怡站起来,举起酒杯,说,今天胡关长在百忙中亲自请我们东平码头的干部吃饭,这在东平海关的历史上应该说是绝无仅有的,我们感谢领导的关心,大家一起敬领导一杯。大家全站起来,举起酒杯。胡关长说,好,集团作战好,可别打游击呀,东一枪,西一炮的,我可受不了。周怡说,今天由不得你了,除了我,大家都是第一次跟领导喝酒,至少得分头敬您一杯吧?胡关长说,好个小周,你想灌醉我呀?周怡一脸甜蜜的笑,她笑着说,胡关长也太小看自己了,几杯啤酒就把您灌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咱们领导早就臭名远扬了,是不是老姚?老姚说,是吗?好像是第一次听说啊?周怡笑着骂道,马屁精。   
      大家碰了一轮杯,跟着吃菜。喝着吃着,胡关长讲了有关海关的两个笑话,大家笑了一阵。接着胡关长问了一下大家的情况,弟兄几个把自己介绍了一遍,胡关长说,名字都很熟,现在对上号了,小江你是久闻大名,最近有什么大作?我说,没有,从来就没有大作,领导就别提了,我觉得好惭愧。胡关长说,你是我们东平海关的骄傲,要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周怡说,小江,我到东平海关这么久,还没有看见胡关长当面表扬人呢。胡关长这么看得起你,你快敬他一杯,叫他以后多关照你。在周怡的鼓动下,我敬了胡关长一杯,跟着又敬了老姚一杯。老姚说,三个领导你敬了两个,剩下的一个领导没有理由不敬。结果跟周怡喝了一杯。好在是喝啤酒,喝得肚子里装不下东西,人却不会醉。   
      吃完饭已经八点多。胡关长跟老姚先走了,我跟周怡送到酒店门口。老姚替胡汉林关了车门,向我们摇了摇手,也上了车。周怡说,想不想坐他的位子?我说,谁?老姚?周怡说,听说老姚要提了,我可是帮你看好了那个位子。我说,开什么玩笑?周怡说,我像开玩笑吗?   
      送几个兄弟回家,接着送周怡。周怡住在翠华园小区,那里是东平的高尚住宅区,东平党政机关的宿舍也在那里。我把车停在马路边。周怡说,上去看看吧?认个路。


第五章患难之交

      周怡住在六楼,是一套三房两厅的房子。厅很大,厅里摆了一套天蓝色的沙发,一台松下牌的大彩电,还是显得空荡荡的。主卧室有独立的卫生间,摆了一张大床、一个四门衣柜,还有一张梳妆台,还剩下不少空间。另外两间房空着。我四处看了一遍,故意夸张地说,这么奢侈呀?全是民脂民膏吧?周怡说,要说奢侈呢,是够奢侈的,一个人住了这么大一套房,睡一张双人床,用一个四门衣柜,不如你也搬来住吧?反正是民脂民膏嘛。我在沙发上坐下,把脚往茶几上一搁,说,别尽想着勾引老师。周怡笑了笑,叫我把臭脏脚丫子拿下来。她说,我倒是经常想起学校的事,想起你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我说,忘了问你,学校解散后,石老师去了哪儿?周怡说,你说石留吧?听说去了东村海关,好像提了正科长呢,她比你有出息啊。我说,那当然,人家是半边天嘛。周怡说,听说她原来差点做了你的媳妇,怎么就跟了军伐呢,你真没鬼用。我说,还不是因为你?周怡说,是吗?因为我?鬼才信呢。我说,生活也够厉害的,把我们的军伐都变成了笑面虎,我来报到时他笑眯眯地咬了我一口呢。周怡一听就乐了,她说,是吗,太好了,咱们又可以结成统一战线了,放心,我会替你报仇雪恨的。我说,算了吧,看在石留的份儿上,让上帝饶恕他吧。周怡说,算了吧,石老师早跟他分道扬镳了。   
      听说石留跟军伐分道扬镳,我暗暗吃了一惊,这几年尽管没跟石留来往,可心里一直很惦记她。她跟军伐搅在一起时,我还以为是跟我赌气,故意恶心我的。后来听说他们结婚了,我才知道自己对她太不了解。既然她自己找到了归宿,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但我知道他们不会长久,这两个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我觉得他们的统一战线都不可能长久。除了年龄上的差距,他们在知识、观念、兴趣等诸多方面也相差太大了。可真的知道他们分手了,我心里又怅然若失。周怡说,怎么啦,想起旧情人的诸般好处了?我说,你见过石老师吗?周怡说,没有,全是道听途说的,你可以不信。我一下对讨论石留的事兴趣全无,就说,我坐了半天了,给一口水喝吧?周怡说,没水,吃水果吧。   
      周怡从厨房里拎了一筐荔枝出来,抓了一把放在茶几上,叫我吃。我吃了一粒,说,很甜,又是民脂民膏吧?周怡说,也算是吧,反正没花钱,我那点工资,经得起我花吗?这丫头真是变修了,一个月五六千块钱,还说不够花。下了现场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在学院一个月有三四千块钱,我以为已经高得不得了,中专学校二千多,邮办一千多,已经是三个世界了。下了现场,我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跟周怡一比,我又算是井底之蛙了。社会上有句顺口溜,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烟酒基本靠送……周怡大概是工资基本上不用的那类人。我知道东平有那么一个阶层,去哪儿都有人跟着买单。我在码头才做了个小组长,俨然是个大爷了,想献殷情的人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在码头跑的货主都是人精,有些人看出我跟周怡的关系不同寻常,就寻找机会向我靠拢,老打电话来骚扰我,把我烦死了。   
      那天晚上没有回东平码头,在宿舍凑合了一晚上。我那间空荡荡的宿舍终于像个家了,里面摆了几件像样的家具,还装了空调、热水器,配了彩电。当然这些全是周怡那丫头给我办的。那可是我工作以来最好的一个家。我问她花了多少钱,周怡说,该问就问,不该问就别问。这件事就成了我的一个心病,我不知道是谁在讨好她。我想绝不会是她自己掏的腰包,大概也不会是公款。我问多了,她就说是借用的。说得多好听,我怎么就借不到?那天她叫人把我的钥匙拿走了,等第二天钥匙还到我手里,宿舍里的东西就基本上配齐了,那些东西尽管不是名牌,在我看来也是够高档的。她还叫人把卫生给我打扫了,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我正在房间里巡视时,周怡打电话问我,还行吗?我说,行,太行了,窗帘是你选的吗?是你喜欢的墨绿色啊。周怡说,是墨绿色吗?我不知道啊。这就是说,帮她买东西的人连她喜欢什么颜色都知道了。我说,你那个家也是人家帮你置办的吧?周怡说,你这人真讨厌!实话告诉你吧,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看她说话的口气,才两年时间,这丫头就把师道尊严的古训全忘了。   
      我给洪玫打电话,说有石留的消息了,听说她离了。洪玫说,是吗?太好了,那我们得庆祝一下。我说,庆祝什么?洪玫说,这年头离婚也是件好事呀。我一听就把电话挂了,这臭婆娘跟李达在一起,变得没有一点人情味了。   
    老姚升了,调到东村海关当副关长。周怡最早知道这个消息,她打电话给我,说,办公室主任的位子空出来了啊,你想不想坐?我说,想,想得头都大了。这臭丫头就会拿我开心,再过八百年也未必轮得到我呀。办公室主任职权不大,位子却很关键,关长后面,就是办公室主任了。老姚就是从这个位子上爬上来的嘛。周怡说,真想呀?那咱们就想个办法坐一下嘛。我说,那好呀,你去坐吧,我给你当秘书。周怡说,看看你,一点进取心也没有,别把自己看轻贱了,你假假的也是个副教授,也算个高级职称了,要是套过来,至少算个正科吧,比我高半级呢。我说,是吗?那敢情好,你帮我安排一下吧。打完电话,我就把这事给忘了,继续做我的组长,在码头呼三喝四,把那些货主支得团团转。如今我在码头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码头的老总见了我也要点头哈腰。   
      过了半个月,一纸调令下来了,我真的当了办公室主任。接到调令,我就给周怡打了个电话。周怡说,是不是像在做梦一样?感觉特别舒服?我说,认真一点好不好?周怡说,没法认真,这事就像闹着玩的,告诉你吧,我工作刚满一年就提了副科长,当时别说人家大吃一惊,我自己也像做梦一样,可是那感觉真是好呀,特别好,特别舒服。我当时就想,啥时候让咱江老师也感觉一回。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周怡说,你笑什么?我说,这下好了,我又成了你的领导了。周怡说,是啊,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不行不行,得把调令收回来。   
      晚上我跟周怡一起吃饭,她喜欢吃蛇,我最讨厌吃蛇。为了恶心我,看着我难受,她就经常请我吃蛇。为了不让她的狼子野心得逞,每次我都拼命吃,比她吃得还多。回到宿舍我睡不着觉,第二天也吃不下饭。好在这些情况周怡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她还不乐死?   
      点了一条过山峰打边炉,一条水律椒盐。考虑到我本质上是不吃蛇的,周怡给我叫了只清远鸡。因为毕竟是贺我呀,得让我吃好喝好。周怡让服务员拿了一瓶小支的二锅头,她陪我喝。喝了一轮酒,小姑娘话就多了。她说,老大呀,这次提你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我说,你做了不少工作吧?周怡说,我能做什么工作,关键是老胡,你回头得去谢谢人家。在关长办公会议上讨论,大家都不同意,说你坐飞机。老胡就火了,你知道他发起火来不得了。老胡说,妈那巴子,小江到海关快八年了,八年才提个正科长,快什么快?老胡还说,人家小江是副教授呢,在座谁是副教授?这就叫特长,这就是人才。周怡说到这里就吃吃笑,她说,你这副教授的职称关里还真没有,让你拣了个洋落儿。老胡发火了,大家全不敢出声了。老胡就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周怡一边说一边乐不可支,她说高兴死了,非敬我三杯不可。三杯酒落了肚,她的脸就成了桃花,红一块白一块的。这样子倒是添了几分媚态,她尽管不算漂亮,可是年轻,年轻就是美呀。   
      正吃着,小林打电话来,说弟兄们要贺贺我。我看了周怡一眼,说,正跟周领导吃饭呢。小林说,哎呀,不好意思,吃了饭我们再联系吧。周怡说,谁呀?我说,小林他们,说要贺我。周怡说,叫他们过来。我对小林说,领导让你们过来啊,怎么样?见了她还吃得下饭吗?周怡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我把电话挂了。周怡问我,他们来吗?我说,不来了,他们说不做电灯泡。周怡说,这几个兄弟人不错,你以后要多联系,说不定哪天可以帮到你。这丫头在现场做了两年,变得鬼里鬼气的,特别工于心计。真让我大开眼界。   
      吃完饭我们去江边散步,把车停在马路边,手拉着手在江边走。周怡说,这感觉不错嘛,像谈恋爱。说完抓起我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跟着呸地吐了一口,说,糙过松树皮。我也把她的手抓起来,亲了一下,说,滑如凝脂,刚好互补。周怡说,你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江边人很多,石椅上坐满热恋中的男女,铁栏杆边隔几尺远就站着一对恋人。一路走过,空气中充满了黏稠稠的气息,周怡说那是恋爱的味道。她说太好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找个人在这里拍拍拖呢。我说,就是嘛,我一来,你的幸福生活就开始了。说着轻轻把她揽住,用鼻子在她后颈上蹭了蹭,感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不知这丫头搽了什么香水,味道好极了。周怡把脖子扭了扭,说,不要揩油。   
      向南走了大半个小时,往回走,后来走累了,周怡看见有一张椅子空了出来,赶紧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挨着她坐下,望着夜色里微微翻着波浪的江水,不由感慨起来。我说,原以为跟你的关系源于师生,止于师生,没想到还能跟你坐在这里欣赏夜景,这叫什么来着?天意弄人吧?周怡说,是呀是呀,俺毕业了应该回深圳,没想到深圳人民不要我了。我说,那时你特像丧家之犬吧?周怡说,你也太不了解你的得意门生了,我是什么人?绝不会像你们臭男人给一泡尿憋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是金子总会闪光。我说,你就别吹了,你那点深浅我还不知道?周怡说,你少占我的便宜,告诉你吧,这辈子别指望我跟你同床共枕了。   
      这丫头真不简单,我说一个深浅,她就联想到做爱了。她当学生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复杂。我说,行,咱就不指望了,你告诉我,你怎么来了东平?周怡说,还不是因为胡汉林?这老头子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死活要我来东平,这么个小地方我哪里看得上眼?至少要留在省城,好跟你打成一片吧?我说,那是那是,这后半句我爱听,你怎么跟胡汉林扯在一起了?他七老八十,你才二十出头,这隔了至少两代人吧?周怡说,我怎么知道?他非要我来,还非要提拔我,我有什么办法?为这事我差点想破了头呢,后来我就不想了,管他呢。我说,不会是上一辈的恩怨吧?胡汉林欠了你爹一屁股感情债?我知道周怡的老爹在西藏呆了不少年头,胡汉林也援过藏。周怡说,不知道,我跟老爹有十几年没交流了。   
      提起家事,小丫头就有些伤心。她老爹老娘尽管在一起过,却像单位的同事一样。小丫头跟老头子也是互相看不顺眼。一对老糊涂加上一个小混账,这个家可真是热闹非凡。周怡趴在我肩膀上开始抹眼泪。我只能让她趴着,听任她把眼泪鼻涕往我身上擦。周怡唏嘘了一阵,开始四处找纸巾,找了一阵,没找着,就把手伸向我。我只好去车上找了包纸巾,递给她。小丫头却不接,要我替她擦,我把她眼泪擦了,鼻涕却不敢擦。周怡说,帮人帮到底。我说,自己的事自己做。周怡说,古时候有个男人,为了证明自己很爱老婆,把老婆的洗脚水喝了,我就让你帮我擦擦鼻涕,还没叫你喝洗脚水呢。我说,你又不是我老婆,就算是老婆也不能喝洗脚水呀,那多不卫生。周怡把鼻子吹了吹,说,算了,不指望你了,刚才我一时激动,借了你的肩膀靠了一下,你可别想歪了,咱们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顶多再好一点,是不是?我说,那是,师生情谊还是不能忘,我们可是患难之交。周怡听了就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她说,你继续跟军伐战斗吧,你去了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你受的。   
      原来这丫头帮我升官是为了看我的笑话。真是小瞧她了。


第五章老钱的历史课

    办公室有个副主任,叫张克光,快五十了。听说在副科长的位子上坐了十几年,就是提不起来。我还在东平交接工作时,老张就打了个电话来,说要给我搞个欢迎会。我这职位来得有些糊涂,不想搞得太张扬。就说,不要搞了,咱们来日方长嘛。老张说,这是惯例,以前都是这样搞的,大家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联络一下感情,吃顿饭。既然这样,我只好答应了。大家认识一下也好,免得见了面不认识,把我当民工往外赶。南州海关有个副厅级的关长,姓易,刚提上去的时候,办公室没搞好,每天夹着个公文包在办公楼转圈子。这位领导长得黑不溜秋的,脸上还有些丘陵的形状,就像个老农民。保安看他这样子,把他当成了推销农副产品的,喝问他干什么的,易副关长只好自报家门。可保安不信,他说,咱们几个关长我还不清楚?你蒙谁呢?把他往外推,搞得他很狼狈。   
      李一良副关长陪着我去办公室。这也是东平海关的惯例。在东平海关,正职上任都由关领导陪同前去宣布任命。大家一早就坐在会议室等着,圆桌上摆了些果品、茶水。老张在门口等着,先跟李副关长握手,让李关先进去,接着跟我握手,说,欢迎,就等着你来。进到里面大家鼓掌,我跟李副关长入座。老张先讲话,把开这个会的原因讲了一下,表示要支持我的工作。接着李副关长讲话,李副关长说,同志们,今天我是来宣布江摄同志主持办公室工作的,本来胡关长说他亲自来,但不巧得很,总署有个紧急会议,所以胡关长委托我来。江摄同志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是关里的专家,一直在上面做研究和领导工作,最近又下到基层锻炼过,是既有理论水平,又有实践经验的领导干部,关里安排这样高素质的同志来主持办公室的工作,可见关里对办公室的工作十分重视。   
      李副关长是个废话篓子,讲起话来长篇大论,关里开会,只要胡关长不在,他就可以连篇累牍地说下去,胡关长在座,他就只好忍着。所以每次开会,最难受的就是他。李副关长接着讲了东平的形势、东平海关今年的工作、货管方面的诸多问题、国家的大政方针、入世的困难等等,讲了两个多小时。好在可以吃东西,时间不算太难过。把面前的东西吃得七七八八了,李副关长还没讲完。后来保税科的人来找他,说有几个急件要签。李副关长才打住,最后他还讲了两句,要求大家支持我开展工作,配合我做好工作,切切实实把工作做好。   
      李副关长走了后,老张说,不好意思,忘了介绍大家,李达就不用介绍了,你们认识,他现在在办公室负责数据监控。小张,中大毕业的,小刘,上海关校毕业的,小毕,华工毕业的,小王,管档案的,小郑,打字员,全是科班出身,就我野鸡学校毕业的,所以我的领导水平有限得很,江主任,你来了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说,哪里哪里,我情况不熟,办公室的事你还是先担着,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好吗?   
      接着去吃饭,在对面的东平人家订了房。老张说,办公室还有两个元老,会议他们不参加,饭却要去吃。他说的是两个助理调研员,老林和老钱。这两个人我听说过,没见过面。老张说,我带你去见个面吧,然后一起去吃饭。我说,好,你安排吧。   
      关里的关系错综复杂,老张尽管一直提不起来,却在职能部门经营了多年,有些势力,我面子上一定要照顾他。那两个老同志也是才退下来,尽管不理事了,但说起话来也有些分量,同样不能得罪。咱不太热衷官场的事,原来就准备混日子,可是平头百姓不好做,让人看不起,给人欺负,所以咱也得改变观念,搞个一官半职,找点地位,好让人敬重我。在东平这半年,我才知道当官的诸多好处,我原来没当官,就周怡把我当回事,我一当了组长,货主就对我唯唯诺诺,我一当了主任,大家都对我肃然起敬。李副关长带我去人事科办手续,军伐抓住我的手不放,说,恭喜老同事,贺喜老同事,咱们以后就在一条战线了,你可得多关照在下呀。这家伙手上油腻腻的,给他抓了一回,老有种黏糊的感觉,害得我洗了好几遍手,可心里却自在得很。   
      我在洗手的时候,心里替石留难过,军伐这副德性,她如何受得了?在这件事上,我后来冷静地想了一回,觉得自己处理得不好。其实我跟洪玫的事完全可以解释一下,就算她不信,就算她不听,我也应该解释一下。我不解释,在她看来就是不太把她当回事,其实我是很把她当回事的,只是想趁机把我跟她的事黄了,这事还真黄了,可是从此恩义两绝,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可不是我的初衷。她跟军伐打成一片,我也应该劝劝她,可我没劝,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所以说在这件事上我犯有见死不救之过,是应该受到报应的。我后来就想,遇到马羚,大概就是报应。可是马羚最后把自己献给我了,看起来不像报应。但马羚的事看起来还没完,以后有没有报应现在还不知道。   
      两个助调在二楼办公,最东边有间大房,原来是胡关长的办公室,后来胡关长搬到有套间的办公室里办公了,这间房就空了出来,再后来两个调研员就搬进来了。   
      两位助调正在下棋,看来老张给他们打了招呼,平时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饭堂吃饭。老张说,二位领导,还有这雅兴?老钱说,屁话,天天在这儿下棋,你今天才知道吗?老张给老钱抢白了一下,脸上有些过不去,讪讪地说,给领导打个招呼,没别的意思。还是老林比较客气,他说,没事,这老东西今天输了,拿你出气呢。他看着我说,是新来的江主任吧?我说,是,林处你好。我跟老林握了手,接着说,钱处,林处,今天办公室找了个借口,在东平人家小聚,我和张主任是代表大家来请两位领导的。老钱说,有酒吗?有酒就去。这老东西倚老卖老,有些讨厌,可我还得敷衍他。我说,张主任全安排好了,大家工作辛苦了,喝点酒解解乏还是应该的。老钱说,喝酒能解乏吗?喝酒就是助兴,你们这些年轻人,老一辈的东西好的全没学会,坏的全学到家了。老林说,老东西你今天吃了火药了?小江才来,没得罪你吧,你对他嚷嚷什么?我告诉你啊,我可是肚子饿了,要去吃饭,你要是不去,你自个儿下吧。老钱说,谁说我不去吃饭?   
      中午时间不长,老张已经叫秘书先去了,叫好了菜。我们一到,服务员就开始上酒水。六个秘书,两个主任,两个助研,刚好十个人。入座时有些混乱,老张给老钱抢白了一顿,心里不大舒服,没进房就找部长安排酒水去了。李达安排座位,他知道今天是特意贺我的,加上我是办公室的实职领导,应该让我坐首位,所以就把我往首位让。有两个助调在,我自然不会坐首位,让老钱坐。老钱说,不妥吧?今天是贺你啊,你为主。老林肚子饿了,觉得这种场合也排座次,很是讨厌。排座次他总是排在后面,早就对这套虚情假意的东西恨之入骨。老林说,咱们一家人不用客套了,老钱不愿意坐,我坐。结果老林坐了首位,老钱心里有些不高兴,面黄黄的,在老林旁边坐下了。看到老钱退下来了还在争位子,我觉得挺好玩,心里窃笑不已。为了照顾老钱的情绪,我在他旁边坐下了,老张进来后坐在我旁边,这样老钱尽管不是坐的主位,大家却是以他为中心的,服务员也看出来了,上酒上菜都是以老钱为先。老钱心里高兴,又喝了几杯酒,话就多了,把单位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个遍。譬如老胡怎么专权,老冯来了后怎样受压迫,他是怎样给人强迫下了台。还有人事上的,财务上的,基建上的事,扯起来真是一大串。大家听了不太当回事,大概是老钱经常讲,我可是上了一堂历史课。老冯的事我听得特别认真,这人原来在中专学校是压迫我的,他跟校长争权夺利,把我当夹心饼,好容易等到校长退休,他主持学校的全面工作。没想到中专学校是个短命鬼,他才主持了大半年,学校就解散了。党组把他安排到东平海关,当常务副关长,他以为老胡是老程,想跟老胡斗。老胡是啥人?会给他好果子吃?一不小心就把他冻起来了。老冯说起来是个常务副关长,如今啥事也管不了,大家都知道找他签名是不能算数的,他连一个科长都不如。好在老胡没有做得太绝,给他配了车和司机。   
      听了老钱的历史课,我心里才有了底。我原来担心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不好坐,恐怕要跟老冯和军伐起冲突。这两个人原来是穿一条裤子的,跟我过不去。胡关长爱屋及乌,把我扶了起来,大家是不服的,老冯和军伐自然是满肚子意见。他们一定睁大了眼睛,准备随时抓我的痛脚。现在好了,老冯给胡汉林压得喘不了气,军伐也成了缩头乌龟,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老钱把历史讲完了,酒也喝得七七八八了。我带领大家敬老钱,老钱说,小江呀,你刚提起来,我给你一个忠告,少说话,多干事。我说,老领导这话在理,我记着呢。老林说,别听他的,该说还得说,我就吃了少说话的亏,也是老钱这家伙害的,他当时就叫我少说话,多干事。结果呢,他不干事,却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我年年评先进,他年年升官。老钱说,你不懂,言多必失,我就是说话太多才把仕途给断了。老林说,你不是说话太多,是说废话太多,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一张嘴,整个一个废话篓子。两个老东西扯下去没个完,上班时间到了,我暗示小张他们先走。几个秘书给两个助调打了招呼,一起走了。老钱说,时间过得真快呀,江主任,张主任,你们去上班,工作第一。这老东西发脾气是发脾气,关键时刻还是讲道理的。我说,那好吧,两位领导再聊聊,我们先走一步,找时间再聚吧。   
      回去的路上,老张慨叹道,人老了真是麻烦,我到了老钱这个年龄,一定不来上班。我说,老钱也是身不由己呀,不上班干什么?他一无所长,不上班就等于要了他的命。现在还有老林跟他争一争,要是他一个人坐那么大一间办公室,早憋死了。老张说,你说得有道理,别看你年纪比我小,想问题比我来得深刻啊,以后要向你学习。我说,老张,咱们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了,荣辱与共,要同舟共济啊。老张说,那是那是,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做吧。我说,看看你,又见外了不是?   
      到了大楼门口,老张说,看看办公室吧,你的办公室我叫人收拾好了,看缺什么,马上补。   
      办公室一共六间房,主任一间,副主任一间,秘书两间,档案一间,打字一间。主任室是套间,带厕所和睡房。档案室要放文件,也比较大,其他房间都是统一规格的。我一路看过去,最后进了我的办公室。老张陪我走了一圈,替我把灯开了,把空调开了,把热水器开了。他说,江主任你休息一下,看几时有空我给你汇报一下办公室的工作。我说,好吧,你忙你的,有事我叫你。老张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老张走后,我跑进睡房,在大床上躺了一躺,真他妈的舒服,比周怡给我配的床还好。周怡给我配的是弹簧床垫,坐下去有些颤动。这张床垫好像是椰棕的,我在商场里见过,标价一千多,坐上去感觉特别好,不硬不软,据说还有保健作用。我当时就想,他妈的,什么时候有钱了,俺也买一张来睡。接着我坐在蹲厕上拉了泡尿,然后按下放水的开关,听着水流声哗哗响。然后我回到办公室,在大班椅上坐下,转了七八个圈。大班椅在旋转中慢慢上升,那感觉真是妙极了。   
      我给周怡打了个电话,我说,办公室真是不错呀,不如你来给我做副手吧?周怡说,好呀,我马上打报告。接着我给马羚打了个电话,马羚说,升官了吧?我说,你怎么知道?马羚说,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升的吧?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马羚说,没意思,你知道我在关心你就行了。马羚的电话搞得我一个下午不得安宁,我老想着她是话中有话,听她那意思,好像她也在为我鞍前马后的效力。


第五章胡关长下棋

    下班后周怡来找我,手里拎着一袋东西。我看那个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提起来还很吃力,就走过去帮她拎,拎到茶几上,打开袋口看,我的天,全是吃的呢,水果、花旗参、蜂王浆。我说,哇,你这么有心啦,给我买这么多吃的?多谢了,多谢了。拿起一个苹果,就要一口咬下去。周怡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这一掌可不轻,把手背打红了。苹果也掉在沙发上。我说,买了东西却不让吃,还打人,这是什么道理?周怡说,就会吃,换衣服,跟我去见见胡汉林。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是该去看看胡汉林,就算他没提我,也该去看看。看来我这脑袋瓜子是不好用了。想当年,为了给石留安排工作,我还知道拿点土特产和水果去巴结咱程应瑜校长,过了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一点长劲。   
      我讪笑着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周怡说,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要去看他,让你沾点光罢了。再说又不用我花钱,这些你留在办公室,自己吃。我说,太夸张了吧,你买了多少?周怡说,问得真多,跟我走吧。   
      有部宝马车停在单位门口,我知道是在等我们。周怡这丫头不喜欢开车,平时她让司机开,要是办私事就找朋友开,所谓朋友就是那些贴着她发财的人。周怡从左边上的车,我从右边上,进去才发现开车的是个熟人,是东平报关公司的小马。小马跟我握手,说,江主任,好久没见了。我说,是呀,生意好吧?小马说,还凑合。   
      小车往北开,到了十字路口转向西。那条路我闭着眼睛也会走,每天都要走两趟。东平市区不大,兜一圈也就半小时。过了十来分钟,小车在海关宿舍楼停下了。我跟周怡下了车,小马问,周科长,几时来接你?周怡说,不用了,你忙你的。这小子是市府马秘书长的小儿子,平时不怎么把海关的人放在眼里,居然会听周怡这丫头的差遣。看来她真有两手。我说,听说那小子牛得很,在你面前很老实嘛。周怡说,咱们以诚相待嘛,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我说,得了吧,人家有求于你吧?周怡说,懒得跟你说。   
      胡汉林住在五楼,那栋楼在海关宿舍楼的南边,是一栋相对独立的建筑,周围的绿化带比较宽,楼前有个小花园。几任关领导都住在那栋楼里面。如果不是周怡带路,我是绝不会拿着礼品袋去拜访某个关领导的。大家都住在一起,撞着谁都是一件难堪的事。到了楼下,我对周怡说,要是碰上别的关长怎么办?我知道李一良副关长住在四楼,陈青洋副关长住在六楼。周怡看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接过袋子,说,跟着。到了五楼,周怡把袋子又交到我手里,拿出钥匙开门。这下把我吓坏了,这不是胡汉林的家吗?她怎么有钥匙?周怡开了外面的铁门,里面有了动静,一会儿里面的木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门里面,一脸的笑容。周怡说,姑妈。走了进去,跟着让我进去。对妇人介绍说,小江,办公室主任。跟着对我说,我姑妈。我赶紧说,周阿姨好,打搅了。周阿姨说,客气什么呀,你是周怡的老师,是贵客呀。我说,别提老师了,她现在是我领导呢。走进几步,把袋子放在杂物柜上。周阿姨说,周怡你不懂事,怎么让小江买东西呢。周怡说,他要买,我哪里拦得住。我说,不知道阿姨爱吃什么,瞎买的。周阿姨说,以后可不能带东西,来坐就行。我说,行,听您的。   
      周怡像回了家一样,自己换了拖鞋,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给我,我看周阿姨进了厨房,就说,早拿来呀,地都踩脏了。周怡说,你这个寄生虫,自己不会拿吗?我说,这又不是我姑姑家,我哪里敢动?周怡说,再说打你个大嘴巴。   
      周阿姨拿了盘水果出来,叫我和周怡吃。周怡说,哇,有山竹呢。她拿起一只,放在手里把玩着,眼睛却盯着我看。我知道她想干什么,偏不理她,摘了个葡萄放进嘴里。周怡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我赶紧抓了粒葡萄放在她手里,说,公主你先吃。周怡说,唉,指望你还不如指望自己。她拿起刀,在山竹上比划了一下,突然走到厨房门口,说,姑妈,姑父不回来了吗?姑妈说,跟周书记吃饭呢。周怡把脚一顿,说,讨厌,说好了回来吃饭的。姑妈说,他交待你们等他,他说吃了饭就赶回来。   
      周怡有些不高兴。她站在厨房门口,斜着眼定定地看着我。我赶紧把山竹剥了,掰成两半,递给她。周怡却不接,微仰着脸,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她是要我喂呢。我瞅了瞅厨房,看见周阿姨正忙着炒菜,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指甲,挑了一瓣山竹出来,滚进她嘴里。周怡嚼几口,说,讨厌,把水全挤没了。她把刀给我,说,切开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帮她切山竹,切一个她吃一个,转眼把一盘山竹吃了个精光。我说,你好歹也留一个给我呀。周怡立刻笑得岔了气,她笑了一阵才说,你也喜欢吃?早说呀。   
      周怡去厨房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出来盯着我看。我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懒得理她。周怡说,你该表现一下吧?我抬起头来,盯着她看了看,觉得她不像说着玩的,就说,有什么关照?周怡说,不如你去炒两个菜?我说,别玩我,我炒的菜你们不吃。周怡说,胡汉林不在,反正就我们三个人,不怕浪费。她说完就过来拉我,还低声说,你得在我姑妈面前表现一下,这叫一好百好。   
      周怡把我拉到厨房门口,说,姑妈,小江说想炒两个拿手菜。姑妈笑着说,好哇,让你露一手,我也尝尝鲜。说着把围裙解下来,往我身上系。我硬给周怡这鬼丫头推碾子上磨了。好在我住单身宿舍时做过菜,后来在湖南菜馆里又给玲姐手把手教过几招,做的菜上不了场面,却不难吃。姑妈把荤菜都炒完了,剩下两个素菜,一个是葫芦瓜,一个是菜心。这两个菜我最拿手了,炒出来色香味俱全。果然吃的时候,姑妈连说好吃,连周怡这个刁钻的丫头也不停地叫好,问我是怎么炒出来的。我说,这可是祖传绝技,咱爸交待了,传男不传女,除非……周怡说,嫁给你做老婆。我说,传男不传女啊,你嫁了人还是女儿身呀。姑妈说,小江哇,你就传传经嘛,让我老太婆也学一招。我说,这两个菜是跟人家学的,炒葫芦瓜关键要保证瓜又脆又嫩,所以炒瓜的时候不要放水,炒到三四成熟了,盖上锅盖,从锅缝往里洒点水,锅里的温度高,水一下变成蒸汽了,瓜就熟得快,这时揭开锅盖,翻炒一下,放上盐和调料,瓜就又嫩又脆。炒菜心呢又不同,可以说是个独创,这种做法主要是怕菜心有农药。现在菜心农药多,要用水煮了才敢吃,水煮过的菜一般都不好吃,可在水里面放点小苏打就不同了,菜的颜色又好,又脆又嫩。   
      周怡听我讲解,一双小眼睛盯着我,直了。姑妈说,你还真有两手。真是可惜了,你要是去做厨师,一定是个一顶一的好厨师。周怡说,姑妈,亏你想得出来,做厨师有什么出息。姑妈说,不做厨师你就出息了?   
      大家吃得七七八八,胡汉林回来了。周怡赶紧过去帮他拿包,又拿了双拖鞋给他换。我叫了声胡关长。胡汉林说,来了哇,欢迎啊。姑妈说,你倒挺守信的,吃了饭就回来了?胡汉林说,我当然要回来陪老太婆呀。周怡说,你是跟周海涛话不投机吧?胡汉林说,又瞎说。姑妈拿筷子在周怡手背上敲了一下,跟着转移话题,喂,老头子,小江炒了两个菜,味道不错呢,你尝尝。胡汉林说,是吗?小江会炒菜,那倒要尝尝。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心,跟着又尝了一口。说不错,真的不错。接着吃了两片葫芦瓜,赞道,好,又脆又香,小江,还真看不出呢,回头让你给饭堂的厨师培训培训。大家一听全笑了。周怡说,别赞他了,小江就这两板斧,我们饭堂总不能天天吃这两个菜吧?   
      大家笑着把饭菜撤了,周怡帮姑妈把碗筷收进厨房。我跟胡汉林到客厅里坐。周怡洗了手,把水果端了过来。她在胡汉林身边坐下,给胡汉林削了一只苹果。我跟胡汉林还不太熟,不太敢讲话,胡汉林问起办公室的事,我就简单讲了几句。周怡不时插进来一句半句话,搞搞气氛。我知道胡汉林对我不太了解,他提我一是看周怡的面子,二是杨福承可能做了工作。他内心里未必欣赏我。我今天炒了两个菜,算是露了一手,可能讨得了周阿姨的欢心,但未必讨胡汉林喜欢。我看他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一定觉得炒菜是女人的事,一个大男人去做,没出息。我记着言多必失的古训,不敢主动讲话,回答问题也是很谨慎,搞得自己很疲倦。心里打着主意,早点走为上策。看看时间,才八点多,胡汉林才回来,我不好意思告辞。还是周怡聪明,她说,姑父,小江很会下棋呢,不如下两盘?胡汉林说,好,怎么样小江?让我几盘?我说,好,跟领导学几招。   
      两人摆着棋,我说,胡关长兴趣很广泛呀,我看你什么球都擅长。胡关长说,要说球类运动,我是啥都会,啥都不精。我说,不是吧?听周怡说,你是常青队的呢。胡汉林哈哈笑了,他说,那是闹着玩的。   
      胡汉林下棋还真有两下子,一看就知道他是打过谱的。走的招数入规入矩,很有章法。我上大学时没人跟我下棋,有时就坐在床上打谱。但我学棋是走的旁门左道。一开始跟邻居六爹学,这老东西走的是阴毒的路子。后来在街边看人家下棋,摆棋的人全是旁门左道,擅长用阴招损招坑人。走惯套路的人最怕旁门左道,也不喜欢旁门左道。所以我就不敢走偏招,甚至不敢走险着,以套路对套路。下了三盘,胡汉林赢了两盘,不过赢得不容易。下第三盘棋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地看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觉得不能再下了,我故意走了一着屎棋,等大势一去,我就举手投降。胡汉林舒了口气,面露笑容。我说,今天没状态,只好甘拜下风,胡关长,找个时间再找您报仇。胡汉林说,周怡,你看出来没有?小江这人不老实呀,他对我保存实力。周怡说,不会吧,我看他也就那水平。


第五章周怡睡相很安详

      收完了棋,我就告辞。周怡说,我回宿舍了。跟着我下楼。她走在我后面,突然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今天表现不错嘛,胡汉林很高兴呢。我说,是吗?没有辜负你的厚爱啊,你得奖励一下吧?说着把脸往她面前凑,那意思是得亲一下哪。周怡用两根手指在我脸上一弹,说,这么便宜就赚一个香吻?没门儿。我说,最多我吃点亏,我吻你吧?说着作势要抱她。周怡一巴掌打在我手背上,说,老实点。我收起手,故意黑着脸说,怎么讲话的?我假假的也是你的领导呀,给点面子好不好?周怡以为我真的不高兴了,把手伸给我,说,不是真生气吧?给你拉拉手啦。我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说,把我当小孩子呀。周怡抬起手,装腔作势地呵了呵气,夸张地说,你还真下得了手哇,痛死我了。我说,不是吧?不就是碰着了皮肤?把她的手抓住,轻轻抚摸着。周怡说,我这手可不是随便给人拉的,给你拉已经是巨大的荣耀了。我说,知道,我多么荣耀啊。拖着她的手往楼下走。   
      走到平地,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周怡把手往外抽,我用力捏住。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但周怡肯定认识,也许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没跟周怡打招呼。我们站在楼梯口,等到那两个人走出老远才离开关长楼。   
      从关长楼到周怡的宿舍大概就一千米,我们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们故意拣草坪里的小石路走,那些路七弯八拐,有时走着走着就没路了,只好往回走。周怡说,咱就这样走一晚上吧?我说,好呀,乐意奉陪。认真一看,好家伙,她挽着我的胳膊了。我说,喂,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吗?周怡说,没关系,人家看不见。我说,敢情你是为人家活的呀?周怡说,你真了解我,我白天为人家活,晚上为自己活,咱建议你也向我学习。   
      终于到了周怡的宿舍楼前,我们并肩往楼梯上走,周怡吊在我的手臂上,一步一挪。我说,这样多辛苦,不如我吃点亏,把你抱上去。周怡把脸仰起来,有些妩媚地一笑,说,好呀。于是我把她拦腰抱起,左手托着她的两条大腿,一步两级地往楼上爬。这丫头看起来很苗条,骨头却很结实,抱起来一点也不轻。好在她住在三楼,还没把我累趴下。到了门口,她还赖着不下来。左手抱着我的脖子,右手掏钥匙开门。   
      进了门,我把她往沙发上抛,这丫头愣是不松手,结果我们一起摔在沙发上。她吊着我的脖子,开始亲我。先是亲嘴,接着咬舌头。咬了半天,才把我放开,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我,然后用手蒙住自己的小嘴巴。我说,这么大件事,你至少请示一下吧?周怡说,便宜你了。   
      我感觉她的口水很甜,她的舌头也很柔软,咬在嘴里的感觉真是不错,也想如法炮制。没想到周怡把头扭向一边,说,不行,只准我亲你。她一掌推开我,站起来,跑进了厨房里。   
      我坐在厅里看电视,看明珠台的西片。那部片子叫闻香识女人。周怡给我冲了杯牛奶,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走进浴室里冲凉。一会儿她冲完凉出来,在我身边坐下,手里捧着一杯牛奶,说,那女人真漂亮,把你迷住了吧?我说,是呀,给迷得晕头转向了。扭头看见周怡穿了件红色的睡衣,领口开得很低,两只乳房露出了一大半。两只大腿白晃晃地很扎眼。我吸了口气,忍不住往她胸前猛一靠。周怡用手托着我的头。我还以为她会一直托着,没想到她轻轻放下了。我的头一下子陷了进去,感觉软绵绵的双乳温暖异常,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我把头紧紧地扎在她温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走了。周怡在我头上摸了摸,轻声说,行,你睡沙发。   
      我起来去冲凉。周怡给我找了条浴巾,又宽又大,像条披风。我说,夸张了一点吧?周怡说,洗完头擦头发的,够对得起你啦。我说,留着你擦头吧,借你的浴巾一用。周怡说,不行,不准用我的浴巾。我不管她,把浴室的门关上。周怡在外面急得跳脚,一个劲地拍门。叫道,不准用我的浴巾,你要用了,我不饶你。我才懒得管她呢,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声哗哗地响。   
      冲完凉,我把那条干浴巾围在腰上,光着膀子走了出来。周怡把电视机关了,坐在沙发上,噘着嘴,一脸臭烘烘不睬人的样子。我走过去,挤着她坐下了。周怡说,我去睡了,你老老实实的啊。她进了睡房,一会儿拿了件套头衫出来,扔给我,说,凑合穿吧,咱这儿没男人的东西。那是件棉质的衣服,前后有花纹,我拿在手里掂了掂,才往头上套。好家伙,刚够屁股。我在原地转了一圈,想看看自己有多滑稽。周怡说,是难看一点,要怪只能怪你的身材,谁叫你腰长腿短呢。她说完掩着嘴巴直乐。   
      我突然有了股强烈的冲动,想摸摸她的大腿和双乳,我不知道她答不答应,会不会生气,但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周怡似乎看出我有些不对劲,转身就往睡房走,我跳起来,几步蹿了过去,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周怡已经走进了门里,给我拦腰抱住,吓得大叫了一声。我感觉怀里的身体热乎乎的,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周怡后来给我抱上了床,她温顺地躺在我怀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我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啦。周怡说,讨厌。一拳砸在我肩膀上。有了这一拳,我就放心大胆地开始剥她的衣服。抓着睡裙的两侧,轻轻地往上拉,看着白花花的身体一截截露了出来,心里快乐无比。这丫头里面什么也没穿。对此我有些失落的感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应该由我做的工作提前做了。我是提倡女人睡觉不要穿内衣的,光身子穿一件睡裙多舒服呀。周怡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说,书上讲了,睡觉穿乳罩不好。我说,书上可没讲睡觉穿内裤不好。周怡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她就开始呻吟起来,因为我开始咬她的乳房。   
      在周怡欢快的呻吟声里我脱下了套头衫,两个光突突的身子缠绕在一起。后来我汗出如雨,把最后一口力也用完了。我趴在周怡身上,像死过去一样。周怡说,难怪有人做爱死在床上,真要命呢。她把我推开,说给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她一声大叫,声震屋宇。我躺着没动,从进屋起,她就不停地惊叫失声,我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可这一声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不动是因为我实在动不了。周怡说,我的床,我的床呀,狗屁江摄,看看你做的好事。我扭头看了一下,发现床正中黑乎乎的混沌一片,知道那是我的杰作,不由得笑了。周怡说,你还笑,你给我洗干净。她发愁地说,今晚怎么睡呀?我说,睡我身上。   
      周怡把我从床上推了下去,开始换床单,边换边说,还真有点恶心呢。我说,你这地毯很干净,干脆睡地毯算了。周怡说,看看,连床垫都湿了,喂,是你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我说,咱们已经分不清了,这一生一世就扯在一起了。周怡说,不会吧,我怎么就觉得跟你不是一路的。她在床沿上坐着,看看我,看看床垫,一脸的无可奈何。我说,还犹豫什么呢?睡地毯吧,幸福的人在哪儿都幸福。周怡说,地毯上有虫子。我说,有什么虫子?铺一张棉胎,就算有虫子,等它找上来,天早亮了。   
      好容易哄得她在地毯上铺了张棉胎,在棉胎上垫了张床单,哄得她上来睡了。这丫头偎在我怀里,老是动来动去,睡不着,她说老觉着有什么东西在咬她。她睡不着也不让我睡,一看我睡着了,就捏着我鼻子,直到我醒来。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终于给睡意俘虏了。她睡着了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与醒来时的样子倒是不同。   
      天快亮时,周怡一声怪叫,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一看,这丫头坐在枕头上,一脸惊恐。我说,怎么哪?周怡呆了半天,才说,做了个怪梦。我说,是个不寻常的梦吧?周怡说,你怎么知道?我做梦回你家了,你家里可多人了,你妈、你祖母、你曾祖母、你老姑奶,还有一些又老又怪的人,七大姑八大婆,全坐在那儿,正儿八经的,板着面孔,然后一个个指着我,骂我,训我,规矩可多了,把我吓醒了。我说,那是我家吗?周怡说,不是你家是我家呀?我做梦回了你家,就是你家。江摄,我可是跟你讲清楚了啊,将来要是嫁给你了,可不能跟你家里人一起生活。我说,那你去嫁别人吧。周怡说,我干吗嫁别人?我偏要嫁你。啊,你把我睡了,让我去嫁别人,让别人吃大亏呀。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睡吧,天快亮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说完把她拉进怀里,头枕在我肩上,帮她合上了眼睛。周怡静静地躺着,舒缓地呼吸,一会儿轻声说,靠在你怀里,心里就踏实。我睁开眼看看,周怡睡相很安详,那句话好像梦中呓语一样。


第五章关长的召见

    吃过早餐,胡汉林召见我。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我经常上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一天要见几次面,一般都是我主动找他,他很少主动找我。想起昨天才跟周怡同床共枕,身上说不定还有她的味道,我就有些紧张。这老头子有时很慈祥,可发起脾气来不得了,能把人吓死。要是让他知道我跟周怡非法同居,他一定会把我剁成肉酱。   
      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不敢贸然进去,敲了下门。老胡说进来。我才敢走进去。胡汉林正在看文件,他头也没抬,说,你先坐一下。我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刚想放进嘴里,想起胡汉林也抽烟,走过去给了他一根。胡汉林看了我一眼,接过烟,我给他点上火。抽了几口烟,感觉自在了一些。烟真是个好东西,难怪老姚说,手上没有烟,就办不了事。   
      胡汉林批完了文件,拎着茶壶走了过来。他说,喝茶。我赶紧从他手里接过茶壶,先给他的茶杯加满,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胡汉林在我对面坐下,说,听周怡说,你教过她?我说,是,教她公文。胡汉林说,你在学院也呆过?我说,是,呆了两年。胡汉林说,老杨介绍你来东平,我当时还不知道你是周怡的老师,这丫头也没提起过,后来她老在家里提起你,你对她不错啊。我说,说来惭愧,我这个老师不太称职,有些误人子弟,所以才厚着脸要杨院长帮我找条出路。   
      我以为胡汉林会接着讲我跟周怡的事,对这件事我是很希望他讲,又怕他讲。我跟周怡尽管已经上了床,但我还不知道这丫头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现在的女人,跟你上了床并不表示要跟你结婚。很多人是把爱情和婚姻当成两件事来办的。在周怡这件事上,我是有些个人打算的。我突然觉得找她做老婆也不错。她不算漂亮,可也不难看。脾气不算好,但对我算是不错了。关键是要在海关发展,她帮得了忙。打从第一天见到她起,我就想跟她做爱,不过一直是想想而已,因为没有机会。一开始她是个学生,我不能跟她发展关系,等到她毕业了,我却给两个女人搞得焦头烂额,见到女人就躲。后来她就从我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了,音信渺茫。等到见了面,她成了我的领导,我尽管仍然对她心怀不轨,却不敢对她轻举妄动。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我们经常见面,她见到我总是一脸鬼笑,搞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就在心里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把她制服了,而制服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她睡觉。只有在肉体上亲密接触了,她才会从心里把你当成她的人。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今天早上起来,周怡脸上的笑容就纯净多了,对我还有些千依百顺,她一大早就爬起来,去外面买早餐。她还买了只老龟,放了虫草,在电子瓦罐里煲着,叫我下了班回去吃。好像我已经是她老公了。对这种安排我有些不习惯,可我开心极了。   
      胡汉林把手里的烟抽完了,从自己的烟盒里抽了根出来,点着火。他抽的是中华烟,那烟我不太喜欢抽,我习惯抽红双喜。这烟比较纯,没那么炝。当然抽红双喜可能有些掉身份。好在单位里抽这种烟的人不少,大到厅局级,小到一般干部,不少人喜欢抽。胡汉林说,杨主任今天过来检查工作,你安排一下,通知各部门一把手九点钟在会议室集中。胡汉林说完就把香烟和火机收在手里,站了起来。我说,我马上去安排会议室。   
      从胡汉林那里出来,我有些疑惑。这老头把我叫上来,显然不是要我通知开会。要说他是为了周怡吧,他却欲言又止。我一点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后来我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打电话通知各位领导,一边想这件事,差点把头想破了。   
      杨福承在八点五十到了东平,先在胡汉林的办公室里坐了坐。那时我正在会议室指挥服务员准备茶水。关本部各部门的负责人陆续到了,几个业务现场的科长正在路上。到了九点,我点了下人数,部门的头全来了,就差关领导。我给胡汉林打了个内线电话,说人齐了。过了两分钟,胡汉林陪着总关的领导进了会议室,除了杨福承,还有人事处处长肖殖、监察室副主任朱镇,还有一个人让我大吃一惊,竟然是我师傅周依琳,原来她成了关党组秘书。周依琳看见我也有些吃惊,她大概也不知道我到了东平。她盯着我看了看,笑了。   
      几个领导就座后,胡汉林说开会了,跟着简单讲了一下这个会议的内容。原来杨福承是下来做调研,总署要搞人事制度改革,实行竞争上岗,拿南州海关做试点。对这件事在座的都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因为准备搞的是副科级竞争上岗,大家都是正科了,事不关己,想当年,大家可是论资排辈,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现在倒好,两三年就可以考一个副科了,什么玩意儿?   
      杨福承让大家畅所欲言,一定要说心里话。大家都不出声,胡汉林只好点将,先点了人事科科长吴进,因为是人事制度改革,他最有发言权。吴进吭哧了半天,废话说了一大篓,也没有讲出个子丑寅卯来。杨福承听得不耐烦,打起了瞌睡,周依琳坐在我旁边,做记录,记了几行字,全是废话,干脆不记了,用纸条跟我聊起天来了。我说,这几年你死到哪儿去了?她说,去英国读了两年书,公派的。我说,怪不得你不要我了,原来去找洋鬼子了。周依琳说,正经点。坦白交待,这几年在哪儿干坏事?我说,误人子弟,一下子说不清,你要是愿意,今晚开间房,我们做倾心之谈。周依琳说,我呸。不再睬我,认真做她的笔记。   
      吴进讲完了,有了短暂的静场,我估计胡汉林下一个该点我的将了,心想与其让他点,不如自己开口。我说,我讲两句。先讲现行人事制度的弊端,讲了四点,再讲人事制度改革的发展趋势,讲了五点,还把道听途说的一些西方的用人机制拿来胡诌了一通。东平的科长大都是半路出家的,要么是从基层干上来的,要么是部队转业的,没几个科班出身,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有理有据地讲个七八点。周依琳后来说,她记得手软,后来回去认真一看,全他妈的是废话。不过好在有我那么几点,她的调研报告才像个样子。   
      会议开到十一点半,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其实杨福承下来也不是要调查出个什么结果。大家都知道,开会不重要,重要的是开过会。同理,调查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搞过调查。杨福承在机关混了几十年,对机关那一套再熟悉不过了。   
      中午在迎宾馆吃饭。东平海关没有小餐厅,在大饭堂吃饭对不起领导,当然所有领导下来后都要求在饭堂吃饭,这叫与民同乐。杨福承当年在学院搞过师生同乐的游戏,结果就他不吃饭堂,天天跟老太婆在家里开小灶。杨福承说,就在饭堂吃吧,咱们边吃边聊,吃完饭还可以休息一下。胡汉林说,饭堂是定量供应,一人一份,你想吃还没得吃呢。结果就去了迎宾馆。迎宾馆是市政府搞的,后来承包给东平的女强人刘雨了,但仍然是政府部门的小饭堂。   
      我一早就给刘雨打了招呼,叫她留了间大房,没点菜,但给她讲了个原则。杨福承吃东西很精,口味也刁得很。刘雨办事很细,专门传真了一份菜单给我。我把一个例汤划了,换了个鸡煲翅,老杨爱吃翅。龙虾划了,换了象拔蚌,老杨不吃龙吓,吃象拔蚌。加了一个贝类,一个花螺。我的原则是少而精。这餐饭老杨吃得很开心,他喝了不少酒。老杨喜欢喝杂酒,几种酒搀着喝。这样喝很容易醉,但他醉不了。吴进酒量很浅,一喝酒脸就红得像猴子的屁眼。他喝了酒废话更多,老杨不喜欢听他讲废话,就鼓动大家灌他,才上了三个菜就把他灌趴下了。四个关长里面,胡汉林和冯子兴能喝一点,李一良和陈青洋酒量一般。朱镇和周依琳酒量也很浅,结果就是我跟胡汉林、冯子兴陪老杨喝,喝了两瓶洋酒,一支白酒,六瓶红酒,后来还开了一箱啤酒,喝了半箱。李一良、陈青洋、朱镇和周依琳尽管不能喝,也要敬领导的酒,时不时要陪个一杯半杯的,等不到菜上齐,全下了席。   
      我陪着三个领导喝着。老杨吃起东西来津津有味,喝起酒来兴高采烈。老胡胃口好,酒量也大,多少东西装进肚里就像没事一样。只有老冯最难受,他能喝酒,但胃不好,平时不敢多喝,吃东西他还很挑嘴,不吃生,不吃海鲜,这餐饭可把他难受死了。刘雨中途进来跟领导打了个照面,分别敬了各位领导。看到几个领导都趴下了,叫服务员送了几杯参茶进来。


第五章高尔夫

      吃完了饭,快两点了,东平海关的几个关长跟老杨一行告辞,要回去上班。胡汉林交待我陪老杨一行在迎宾馆休息,休息完了安排一下活动。他没交待安排什么活动。搞得我想了半天,我在东平码头时,大家说活动就是唱歌和桑拿。我想大白天的唱什么歌,桑拿还说得过去,可三个男人带一个女人去桑拿也不是个事呀。直到睡醒了觉,我才想起来,老杨喜欢打高尔夫,在学院的时候,黑子经常请他去打高尔夫。   
      刘雨给我们安排了房间,老杨是商务套房,我和朱镇、周依琳是标准房。我陪老杨坐电梯,老杨说,怎么样小江?我介绍的没错吧?来东平海关是对的。我说,多谢领导关照,我这辈子运气还算不错,碰上了几个好领导。老杨说,你是有才的,如果说我是伯乐的话,也得你是千里马才行呀。我说,要说本事,还是朱处长厉害,我们一起来的有几百人吧,就他杀出了重围。老杨说,这是工作需要,并不表示他比你有本事。这老东西为了安慰我不惜瞎扯蛋,倒也让我有几分感动。我说,多谢领导夸奖,以后还得老领导多些关照老部下才行。老杨说,好说好说。说着到了他的房间,我帮他开了门,让老杨先进去,跟着进去看了眼。服务员一早开了空调,温度调到25度,感觉不冷不热。我说,领导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咱们去吸收点新鲜空气。老杨说,好,小江你也休息一下吧。   
      我不想休息,去敲周依琳的门。周依琳开了门,看见是我,笑了笑,把我让进去,说,就知道你会来,我困死了,来干什么?我说,还能干什么?让我抱抱你。说完做拥抱状。周依琳说,少来这一套。她退后几步,作势要打我。我看她不像说着玩的,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的幸福生活早结束了。现在她不再是专家,成了领导,不会再跟我玩当年的游戏了。我也不想玩,我只想看看我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周依琳说,有什么事快说,我要睡觉。我说,没事,看看你,你睡吧,我也回去睡了。   
      睡醒了觉,我带领导们去打高尔夫。朱镇和周依琳没打过高尔夫,不知道这玩意儿的乐趣,提不起精神。老杨的劲头却很足。到了会所,他一张老脸乐得合不拢嘴。我办手续的时候,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像个老顽童。小姐们推着车子过来了,分配给老杨的小姐很漂亮,话也多,像个小鸟一样叽叽呱呱,可把老杨同志乐坏了。老杨开始还跟我们聊几句,后来干脆不理我们了,要么跟小姐说悄悄话,要么把球一个劲往前打。朱镇和周依琳不会打球,要小姐现场培训,一个五杆的洞往往要打十来杆,我只好在后面陪着。老杨把球打进洞里,往往要等十来分钟我们才过去。好在有靓女陪着聊天,老杨也不生气。   
      我跟朱镇边打边聊。当年我们住在一起,共过患难。这小子当了个芝麻大的官,倒没像某些人那样趾高气扬。我还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些真心话。当年周怡去我宿舍,他鼓动我把她圆了房。后来知道我不忍心下手,叹息了好一阵子。这就是说,他把我的幸福很当回事。朱镇说,你来东平看来是来对了,胡汉林这人还不错。我说,咱到海关这么多年,现在才算找到了点感觉,真他妈窝火。朱镇说,你算是好的啦,多少人到现在还是个普通干部。我说,海关真他妈不是东西,什么玩意儿?全他妈的任人唯亲。朱镇说我得了好还卖乖,最不是东西。我说,海关没几个是东西的。说完哈哈大笑。朱镇说,你小子积点口德吧,全体海关人员都给你骂了,别忘了我们旁边还有个女士。周依琳说,爱骂就骂,关我屁事?于是我们一边打球一边骂人,边骂边哈哈大笑。搞得老杨不时回头看我们,不知道我们搞什么鬼。   
      朱镇突然走到我身边,悄声说,胡汉林要提了啊,刚搞了民意测验。我一听大喜过望,这老东西要是提了副厅,我这辈子就有指望了。他妈的,我突然对升官发财起了瘾了。   
      打完七个洞,我紧跑了几步,追上老杨,说,领导,休息一下吧,喝点糖水,降降暑。大家走到小卖部,在门口的沙滩椅上坐下。每人要了一个绿豆沙。趁大家喝着糖水,我走到一边给周怡打电话。我说,宝贝,干什么呢?周怡说,你恶心不恶心哪。我说,不恶心,心里美着呢。周怡说,闲得慌了?找我消遣呢。我说,谁闲得慌呀?不是想你吗?周怡说,你少恶心我,没事我挂了。说完还真挂了。这婆娘,真是可恶得很。   
      我走回去喝糖水。正喝着,电话响了,是胡汉林打来的。我说,胡关长。胡汉林说,在干吗呢?我说,打高尔夫,在仙湖。胡汉林说,差不多了吧,该吃晚饭了。我看了看表,嗨,不知不觉七点多了。没想到老胡还等着老杨吃晚饭呢。这老东西礼数挺周道的嘛。我说,行,还有两个洞,打完了我们就过来。老胡把晚餐订在刘雨的茶庄里。这老东西跟刘雨不知是什么关系,把她的茶馆当餐厅了。我把老胡等吃晚饭的事跟老杨讲了,老杨说,那怎么好意思,我们动作快一点,小周,小朱,你们别拖后腿啊。   
      周依琳在机关里养尊处优惯了,白白胖胖的,今天走了不少路,有些心浮气喘。我跟在她后面,看她那个娇柔的样子,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突然想起有个笑话说,四十岁的女人像乒乓球,男人推来推去。这女人不到四十,已经膀大腰圆,早就是乒乓球了。然后我又突然想起老杨的夫人,七老八十了,应该是高尔夫球了,能打多远打多远。老杨这么爱打高尔夫,莫不是把高尔夫球当成自己的老婆了?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到了三松堂已经八点多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除了胡汉林,东平市委书记周海涛和公安局长马仁龙也在座。这两个人我没打过交道,可是面熟得很。老杨显然跟他们见过面,看到他们有些惊讶,他说,哎呀,周书记,马局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老胡说,不用不好意思,酒已经准备好了,你自罚三杯。周书记说,不知者不罪。马仁龙说,杨关长,周书记知道你来,连推了三个饭局。老杨说,哎呀,这怎么好,工作为重啊。周书记说,别听他瞎掰,咱哥俩好几年没见了,今天要一醉方休。几个领导闹了半天,才把目光转向我们。我赶紧把朱镇和周依琳给两位父母官作了介绍,介绍完了,周书记说,你光介绍别人,你自己呢。我说,惭愧,无名小辈,别脏了领导的耳朵。胡汉林说,这是咱们办公室江主任,北大的高才生,也算是出身名门哪,说话文绉绉的。周书记说,江主任,我代表东平人民感谢你,你能来东平支持我们的经济建设,不容易呀。北大我上个月才去过,那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我们还想跟你们北大合作搞些项目呢。我说,那敢情好,周书记有这个想法,是东平人民的福呀。   
      马局长说,各位领导入席吧?边吃边聊。于是大家离开茶座,先后就座。老杨坐了首位,周海涛坐次位,接着是胡汉林、马仁龙、朱镇、周依琳,我坐在上菜位。要论级别,马仁龙才正科,比朱镇和周依琳低一级,跟我平级,可人家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头,平时是跟胡汉林打交道的。我旁边还留了个位子,后来才知道是给刘雨留的,这婆娘生意头脑很发达,知道怎样巴结领导。   
      大家举起杯,先干了一杯。接着马仁龙提起了旧账,说我们来迟了,要自罚三杯。老杨知道除了我,朱镇和周依琳不会喝,上午喝的酒还没蒸发呢,这样喝法非醉不可,就说,我是领导,责任在我,我先喝三杯。我赶紧站了起来,说,要说责任,责任在我,我安排不周,这三杯酒我来喝。马仁龙看了我一眼,说,看不出来嘛,咱今天碰上对手了。这样吧,这三杯酒,我陪你们喝。这家伙一看就是个酒囊饭袋,他拿起酒杯,在我们的杯沿上碰了碰,一口饮尽。然后他就站那儿,把杯子亮着,等着我们喝。硬逼着朱镇和周依琳喝了三杯。接下来倒没怎么劝酒,老胡、老杨和周海涛偶尔喝一杯,刘雨后来进来了,分别敬了大伙儿一杯,接着为了搞气氛,鼓动大家拼酒,搞了半天,没人响应。后来我跟马仁龙拼上了,开始划拳,我嘴里喃喃道,哥俩好呀,八匹马呀。哥俩好呀,七个馒头呀。


第五章我是一个问题的人

      我跟马仁龙就这么喝成了铁哥们儿。喝得七七八八,大家讲起了笑话,周海涛不知怎么把女人跟球比那个笑话扯了出来。他说,二十岁的女人是橄榄球,大伙儿都往怀里抱;三十岁的女人是篮球,抢到手就赶紧往外丢;四十岁的女人是乒乓球,大家都推来推去。五十岁的女人是足球,大家拼命往外踢;六十岁的女人是高尔夫球,能打多远打多远。马仁龙有些喝高了,说,男人是狗。二十岁的男人是哈巴狗,对女人百依百顺;三十岁的男人是看家狗,整天守在家里;四十岁的男人是流浪狗,天天在外面鬼混;五十岁的男人是疯狗,逮谁咬谁;六十岁的男人是丧家狗,无家可归。   
      大家笑成了一气,周依琳笑得直喷冰水。她笑了一阵,问马仁龙,那七十岁的男人呢?马仁龙说,死狗。周海涛对马仁龙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罚三杯。马仁龙说,好,领导叫我喝,我就喝,不过江老弟,你得赞助我,刚才我赞助你们,现在你赞助我。喝完这三杯,马仁龙就躺下了,我尽管没躺下,太阳穴却跳个不停。   
      搞到十一点多才散伙。周书记要留老杨在东平住,老杨没答应。他说老太婆在家里等着呢。他跟老太婆几十年,除了出差,还没有夜不归宿的事呢。大家都赞他是模范丈夫,要发奖状。说着笑着,把老杨一伙人送上了车,大家也散了。我叫司机送我回海关宿舍。到了楼下,我叫司机把车开回去。我抬头看了看周怡的宿舍,这丫头的房间亮着灯,说明她回来了。我往楼上爬,爬了十几级,感觉胃里一股气直往上涌,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这口气压下去。   
      周怡开了门,看见我满面红光,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把鼻子掩上了。她说,喝了多少呀?你真过分。我说,不多,大概也就一瓶二锅头的量。说着走了进去,打了个惊天的酒嗝。周怡一声大叫,拉着我就往厕所跑。她说,求求你,要吐就吐在马桶里。结果我一进去就吐了个稀里哗啦。地板、墙壁、抽水马桶,全是我胃里的东西。周怡说,天啦,天啦。把我丢在厕所里。一会儿拿了条毛巾,一杯水过来。我擦了把嘴,喝了口水,说,舒服了。周怡说,你是舒服了,我可惨了,要等保姆来打扫,非发臭不可。江摄,你一个大男人,要敢作敢当,呆会儿你把它打扫了。我说,行,我冲凉时一并打扫。周怡惊叫着说,什么?你要在我这儿冲凉?我说,是呀,我还要在你这儿睡觉呢。周怡说,你没喝糊涂吧,我一个黄花闺女,你要在我这儿留宿?让人家知道了,我这张脸往哪儿搁?我说,还是搁在你脖子上。这丫头就是有些神神道道的,当初跟我睡觉时她就不知道要脸。周怡说,不行不行,你得走,你最多坐一个小时。我把眼瞪成铜铃,周怡说,行,行,最多两小时。   
      我感觉舒服多了,开始清洗厕所。我把门关上,把淋浴水龙头开到最大,对着墙壁冲了起来,接着冲马桶,冲地板,然后开始冲自己。冷水突然淋到身上,我打了个冷噤,接着全身开始寒颤起来。我赶紧把热水开了,后来干脆把浴室的门关了,在里面享受蒸气。周怡看我半天没出去,把厕所的门推开,探进半个头来观察,看见我还有点动静,又把头缩了回去。   
      我在浴室里蒸了大半个钟头,出了几轮汗水。直到要闭气了我才走出来。我把周怡的浴巾围在下身上,慢腾腾走到厅里。周怡在看电视连续剧,对我爱睬不睬的。我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了,又倒了杯水。拿着杯子走到沙发边,挨着周怡坐下。这丫头也不避我,让我紧挨着她,眼睛却盯着屏幕,一眨也不眨。她在茶几上放了包葵花子,不时抓一把在手里,吃着。终于把电视剧看完了,周怡伸了个懒腰,说,睡觉了。然后又说,哎呀,没洗澡呢。   
      周怡去冲凉,我赶紧把遥控器拿过来,调到明珠台,看西片。正在放铁血狂花。这个片子拍得一般,可里面那个女人很讨我喜欢。我看得津津有味,手里抓了把瓜子,吃得满嘴流香。周怡把自己打扫干净了,走到我背后,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我懒得理她。周怡说,你真不走了?我说,废话,这么晚了,让我去哪儿?周怡说,我管你去哪儿,反正别赖在我家里。说着在我头上继续拍打。我说,有瘾哪?周怡说,没瘾,我在争取一点人权。我说,你讲点理吧,我现在出去得叫保安开门,到了那边,又得叫保安开门,人家会怎么看我?周怡说,你讲点理吧,你一个大男人都要脸,我一个女人家,不怕别人说呀?我说,好姑娘,除非你到处宣传,谁知道我跟你睡觉了?周怡说,你还想跟我睡觉,没门儿。她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转身走进了睡房,把房门关上了。关门声吓了我一跳,我盯着房门看了看,不知道她是不是锁死了门,心想要是锁死了,这个晚上不是要度日如年。我又看了会儿电视,觉得电视没意思得很,远不如跟周怡做爱来得舒服,后悔没跟着周怡进房。正懊恼着,听见后面有了动静,回头一看,哈,周怡抱着一床被子走了出来,她这是给我送被子来了。我站了起来,假装走过去接被子,一把把她抱住了。周怡一声大叫,说,你要干什么?我嘘了一声,连被子带人一起抱了起来,向睡房走去。周怡在我怀里拼命挣扎,双脚乱踢乱蹬。我把周怡放在床上,回身关了房门。周怡从床上跳了起来,向我扑来。嘴里说,滚出去,我讨厌你。   
      我的酒劲还没消,感觉欲火焚身,根本管不了她怎么想,只想占有她。我把周怡按在床上,脱了她的睡裙,接着脱她的内裤。周怡用手抓着裤头,不让我脱。我一用力,把内裤撕烂了。周怡说,法西斯,强盗,土匪。我突然觉得刺激得很,掰开她的双腿,强行进入。不知是不是我动作太过粗鲁,周怡嗷嗷大叫起来,在我身下拼命扭动,可我根本顾不了她,不停地抽动,把吃奶的力气全用上了。周怡后来闭上了眼睛,躺在下面像个死人。我却卯足了劲,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才像卸了气的皮球,累趴下了。过了十来分钟,我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要睡着了。周怡把我推开,从我身下爬了起来,走到冲凉房冲洗。我听见水流声哗哗地响。然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太阳光从窗帘下透了过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周怡躺在我身边,穿的是一件白色睡裙,昨天穿的那件红色睡裙大概丢在冲凉房的洗衣桶里了。还有那条花内裤,应该丢在垃圾桶里。昨天晚上,我本来应该讨好她,居然对她用起粗来了,等于是强奸了她。第一次做爱时,她叫得多欢哪,可昨天她连哼都没哼一下,这就是说她是真的不愿意,不高兴了。我坐了起来,认真看着周怡的身体。她的睡相还算安详,看来昨天的事她不怎么放在心里。我把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掀开,发现她的迷你睡裙只遮住了肚子,下身几乎全露出来了,下面穿的是条红内裤。她的腿还是很漂亮的,肤色也不错。第一次做爱时,她不让我看她,还把灯关了,我们黑灯瞎火地干了一场。我突然很想认真看看她的神秘部位,忍不住把她的内裤褪了到大腿上,那地方全露出来了,白白净净的,阴毛很少,我禁不住赞叹道,真漂亮。真的,比她本人要好看多了。周怡的乳房也不错,尽管不是很丰满,却很漂亮,形状很好,富有弹性。   
      我把周怡的内裤穿好,把睡裙往下拉了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我轻轻下了床,去冲凉房冲洗。等我光着身子回到房间时,周怡已经醒了,她看着我的下身,突然说,你下面很漂亮。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用手把下面遮住。同时对她那句话很疑惑。我可是拿好几个女人比较过,才得出她下面漂亮的结论的,难道她也有类似的经历?不可能。一定是我刚才看她时她已经醒了,听见了我赞她的话。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不禁有些脸红,嘿嘿笑了两声。我在床边坐下,抓起周怡的手,亲了一下。我说,对不起,昨天喝多了。周怡说,你不用检讨,我又不会告你强奸。我笑着说,不怕你告,就怕你不高兴。周怡说,你高兴就行了,女人是什么呀,不就是给男人睡的吗?我知道不能跟她较劲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说,对不起。亲了她一下,用亲吻堵上她的嘴。周怡把嘴躲开,说,你走吧,该上班了。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快八点了。周怡是八点半上班,所以赖在床上不动。我说,我帮你做好早餐再走。周怡说,不用,我回单位吃。我说,那我先走了,你别生气啊。说完又亲了亲她的脸。这次她没有避开,只是说,走吧。   
      我替她盖好被子,穿上衣服,出了门。下楼梯的时候我有些懊丧。看这个晚上闹的,我本来想讨好她,趁机向她求婚,为仕途铺一条康庄大道。结果闹成这样了,全是酒精惹的祸?我有点闹不明白了。我觉得这个女人算是不错的了,就算没有胡汉林,我能娶到她也算是我的福气。可我似乎还不是那么心满意足。这是为什么?难道还是洪玫在那里作怪?根本不可能。我突然想起,当年我跟石留的时候,也不是因为洪玫。就算没有洪玫,我也未必会跟石留,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我出了问题。我是一个问题的人。可问题出在哪里?我想不明白,现在想不明白,将来也想不明白。   
      现在我开始伤害周怡,而且差点毁了自己的一点小前程。


第五章我们结婚吧?

    一整天我都有些百无聊赖,什么事也办不了。文件看不进去,报纸也不想看,我还忘记了泡茶。我给周怡打了个电话,单位的人说她没上班。我一听有些紧张,赶紧给她宿舍打电话。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接,后来我打她的手机,一开始老是关机,后来终于通了,响了很久,周怡接了,她说,我没事。就把电话挂了。我知道她是没事了,她只是心里有些想不开。   
      下班前,李达来找我。要请我吃餐便饭,他说顺便去家里看看。我说,咱们兄弟,别客气了。李达说,实话跟你说吧,是洪玫让我来请你的,你不去我不好复命哪。我说,这算什么?又是贺我?李达说,贺什么?一家人吃餐饭,你就是见外,你跟洪玫情同兄妹,我可是真把你当成舅舅了,婚礼上的事可不能掺假。我还要推辞,洪玫打来电话了,她说,你来不来?不来咱们就势同水火。这臭婆娘老用势同水火来压我,每次都挺管用。   
      我从抽屉里找出车钥匙。临下班时,行政科老唐来找我,交给我一把车钥匙,还有一本行驶证。他说是胡关长交待他送来的,给办公室配的。我吃了一惊,我知道办公室一直没配车,老姚在的时候都没车开,每次要用车都是临时安排。现在给办公室配车实际上就是给我配车。看来胡关长对我真是关照有加。我有些受宠若惊,告诫自己得好好干,不能辜负领导。在用车问题上我还是会掌握分寸的,领导是好心,我如果不用,会辜负领导的好意,领导会有看法,但我也就一个办公室主任,有事没事开着部车四处乱蹿,大家会有看法,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记着。我得低调一些,尽量不要给领导添乱。这会儿,大家都下班了,开部车问题不大。我对李达说,你家也不近,咱们开车去吧?不知道车放哪儿了?李达说,应该在车库,我去开出来吧。   
      我在东平码头时,有几个货主老鼓动我去考车牌,当时想着考了也未必有车开,不太愿意去报名。货主说,会开车还怕没车开?他那意思太明白了,我知道有很多海关干部借了货主的车开,有些还长期占用。我是一个小头目,要做表率,平时没敢向货主借车,有事就让他们送我一程。货主反而觉得这样麻烦,不如借部车给我用,至少省下了个人力。我一想也觉得在理,再说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学门技术吧。学车的时候,有几个货主分头来陪我,请师傅吃饭,带师傅去找小姐,所以师傅教我特别用心,经常给我开小灶。   
      李达把车开了过来,停在我面前。我上了驾驶座,过过手瘾。这是一部白色本田车,有些年头了,开起来感觉还不错。开车的时候,我把几个关领导的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胡关坐的是一部八缸的丰田越野车,冯关是皇冠30,李关是绿色本田,陈关是蓝色雅阁。车牌号顺序是1、2、3、4。我突然想起我这部车的车牌号,问李达,李达说,是5号。关里还有一部奥迪,是接待用车,车牌是6号。进口的小车就这六辆,国产小车还有几部,调查和稽查部门在用。想想我开的是5号车,心里就不踏实。好在关长全都配了司机,我是自己开。总算有些差别。   
      李达跟周怡住一栋楼,不是一个门洞。李达住三楼,周怡住五楼。我上次来周怡的宿舍,周怡还把李达的房子指给我看过。房子外面有个十几方的平台,用铁丝网围着。里面摆了些盆景。我当时觉得很不错。心想洪玫真会过日子,她怎么就能下定决心找李达这老头子呢?当年她下定决心跟我分手,跟人家跑了,如今她下定决心跟李达,过安定的日子。这些事总是让我想不明白。   
      洪玫在厨房里炒菜。听见我们进来了,就拿着锅铲走到厨房门口,对着我笑,她说,先坐一下,还有两个菜。这臭娘们穿了件花睡衣,下面的睡裤短得刚遮住大腿。睡衣的质料有点像丝绸,看上去质感很好。看着她这种家庭主妇的打扮,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本来她是应该这样打扮来侍候我的,现在却在侍候一个糟老头子。我后来就在心里想,这女人说跟谁就跟谁,也够水性杨花的,咱以后就不想她了。让她给李达戴绿帽子吧。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平和了很多。   
      李达给我烟,我接过来,点着火,说,环境不错嘛。李达说,还行,你也在这里拿一套吧?你要是申请,老胡肯定会批。李达倒是提醒了我,我得赶紧申请住房,这件事还得找周怡商量一下,这丫头鬼点子多。   
      洪玫炒了七个菜,有五个菜是家乡做法。味道真是好。这臭娘们儿尽管骚劲大一点,却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吃家乡菜就是开胃,我一连吃了五碗饭。那碗尽管不大,五碗大概也有七八两了,还吃了不少菜,喝了两碗汤。李达开了啤酒,我跟他喝了两杯,跟洪玫喝了两杯。洪玫跟我碰了杯,说,真替你高兴。我说,高兴什么,还是让我替你高兴吧。然后我就不喝酒了,我说,菜好吃,我多吃菜。李达对洪玫的家乡菜不太感兴趣,觉得油多,煎炒多,热气,也不好吃。看着我跟洪玫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三几下把一碗菜瓜分完了,他心里大概不太好受。好在他不知道我跟洪玫有一腿,要是知道了,一定气炸肺。   
      吃完了饭,洪玫让李达收拾碗筷,她说,你收进去,我等会儿来洗。李达进了厨房,洪玫突然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说,怎么啦?李达欺负你?洪玫说,不是他欺负,是你欺负。我说,可别瞎说,咱们过去的事可不能让李达知道。洪玫说,看着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是又高兴又伤感,刚才有一会儿,我真想跟李达分手,过去侍候你,我真可以什么名分也不要,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行。我打了个禁声的手势,低声说,你没发烧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我可告诉你,你这种女人我不敢要。我吃得多,不是因为好吃,是因为中午没吃饭。   
      李达出来了,给我冲功夫茶。洪玫看了我一眼,进了厨房。喝了几轮茶,听见外面响起了停车的声音,接着是周怡的嗓门。我说,是周怡,我正想找她呢。李达说,那你赶紧去吧,回头再来喝杯茶。洪玫听见我要走,从厨房跑了出来。我说,我走了,找周怡有点事。洪玫听了变了脸色,笑容全没了。她对周怡没什么好感,两人见了面不打招呼。洪玫说,煮了点家乡米酒,你等会儿过来喝?我说,你想撑死我呀,留着下一回吧。   
      我走到门口的平台上,周怡正好上来,她看到我从李达家里出来,故意不理我,竟直往门洞里钻。我在后面跟着,趁着楼道里黑咕隆冬的,一把抓住她的小辫子。这丫头喜欢扎辫子,就算是披散着头发,也要在耳朵边上扎两支小辫子。我说,揪住了你的小辫子,看你还理不理人?周怡说,你真没出息,都给人家飞了两次了,你还死乞白赖的。看着人家老夫少妻,过着幸福生活,你心里舒坦呀?我说,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把你的小辫子拔来当鞭子,打肿你的小屁股。周怡说,讨厌哪,放下我的辫子。我把她的辫子放下,周怡把头发顺了顺,拿出钥匙开了门。   
      等她开了灯,我才发现她脸色有些蜡黄,我说,怎么啦?喝酒了?周怡没理我,走进睡房,出来时关服已经脱了,换了件白色睡裙。周怡走进厨房,拿了两杯水出来,一杯给我,另一杯一口喝了。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低垂着眼帘,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我笑了笑,说,你这里够舒服的,咱也弄一套这么大的房子住一住吧?周怡说,你真是有心没肝,人家胡关长都要走了。我吃了一惊,说,胡关长要走?去哪儿?周怡说,南昌海关,当副关长,可他不愿意去。   
      这下完了,咱好容易才巴结上一个说话管用的领导,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咱的运气还真是差那么一丁点儿呢。我说,好呀,官升一级。周怡说,那是明升暗降呀,人家心里正不痛快呢,你还想着要房子。我说,咱也就是想过得好一点嘛,你犯不着上纲上线,就当我没说。周怡说,行了,谁叫我是你的关门弟子呢,咱就死乞白赖一回,让胡关长再为咱们百姓干一件好事吧。我说,说着玩的,你别当真,胡关长不是跟北京很熟吗?干吗不活动活动?周怡说,活动了,上面说,要么服从组织安排,要么就地免职,你知道胡关长的脾气,他是宁愿免职,也不愿意受气。今天我跟李关、陈关劝了他半个晚上,最后总算没白费力。我说,交流时间不长吧,也就三两年,好快过的。周怡说,我也是这样劝他的,这老头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周怡打了个很夸张的呵欠,这丫头真的累了。我说,你休息吧,我回宿舍了。周怡说,好吧,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不好?我说,行,到时再联系吧。走到门口,周怡突然拉住了我,我感觉她把身体紧紧地靠在我身上。她的体温明显高过我。周怡说,我们结婚吧?我一听有些呆住了。认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不像说着玩的。第一次跟她发生关系后,我觉得不能辜负她,叫她嫁给我。没想到她说,什么?这么轻易就嫁给你?没门儿。我想如今的女人真是不得了,她跟我睡觉,却不愿意嫁给我。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或许她嫌自己还小,还想过几年快乐日子吧。我就当那句话没说,只跟她睡觉,不提结婚。反正结不结婚胡汉林都会关照我。没想到胡汉林要走了,周怡小丫头却突然想嫁给我了。我把手放在周怡的额头上,感觉她的额头热乎乎的。我说,你不是烧糊涂了吧?周怡说,你才烧糊涂呢。把我的手推开,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五章三松堂

    回到宿舍,我给周怡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平安到家了。周怡说讨厌,把电话挂了。我笑了笑,开始冲凉,接着看了会电视,看到一点多才睡。早上醒来已经七点了,我打扫了个人卫生,就开着车回了单位。我起了个大早,主要是不想让人看见我开车上班。听说东平海关特别复杂,心里不平衡的人特别多,闲得慌的人也特别多,大家有事没事就爱算计人,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让人摆上了台。我把车停在车库里,看见偌大的院子里就我一部车。   
      我边走边掏钥匙,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门开着,不禁吓了一跳。正疑惑,一个女人走到了门口,用南州话对我说,江主任早。我说,你是谁?怎么在我办公室里?女人说,我来给你打扫卫生,对不起啊,不知道你这么早回来。   
      原来是扫地的阿姨。我说,啊啊,没关系,你扫你的。我在位子上坐下,舒了口气,看看钟,才七点四十,于是抓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阿姨先把开水打了,接着洗茶杯,洗完擦干净,放进碗柜里消毒,接着开始抹桌子,拖地,最后对我说,江主任,我走了。我说慢走,慢走。阿姨走后,我锁上门,去饭堂吃早餐。我刚打好早点,班车到了,一大帮人挤进来,在窗口排队,排了四个方阵。我心想好在来早了一点,不然的话就要排长蛇阵,看他们多惨。我在学院的时候,常常要排队。杨院长提倡与民同乐,让学生跟老师一个食堂吃饭。好在学生的职位都很高,大部分是科级,有些还是处级,跟他们排队也不算丢身份。马羚不愿意排队,经常拉着我去餐馆吃,兴致好时就去校外,跑远一点,兴致不好时就在院内。学院内有一家西餐厅,一个茶馆,还有几个大排档。我们吃了东家吃西家,把口味吃刁了。还一边吃一边嘲笑杨院长,他要我们师生同乐,自己却与老婆同乐。马羚说他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小赵和小林打了早点,在我旁边坐下,边吃边聊周日看的非常男女节目,不时大笑一阵。这个节目我没看过,但听人说过,里面的男人女人真是非常得很,全都傻得出奇。听小林和小赵讲,我也忍俊不禁。小林说,对了,江主任也是非常男人啊。小赵说,是啊,江主任啥时候去找一个非常女人?这两个女人厉害得很,仗着青春貌美,到处煽风点火。上次聚餐,老钱在大讲,她们在小讲。老钱还有讲累的时候,她们就不知道啥叫累,四片小嘴唇,要么就拼命吃东西,要么就拼命讲话。小林说,听说咱们江主任的非常女人就在咱们关呢。小赵说,是不是姓周?小林说,谁知道呢?反正不会姓赵。小赵说,也不会姓林吧?我把最后一口馒头吞下了肚,擦了擦嘴,说,两位这么厉害,到哪里去找婆家?小林说,找什么婆家?做单身贵族。现在的女人真是不得了,她们不仅敢说,还敢做。我说,姑奶奶,怕了你们,先走一步。小林说,着什么急?聊两句嘛。   
      路过老张的办公室,看见门开着,我走了进去。老张说,哎呀,江主任,吃过早餐了?我说,吃过了,没见你吃早餐啊。老张给我递了根烟,说,在家里吃的,没办法,小孩要吃,非做不可。我把烟点着,说,小孩多大了?老张说,十三了,上初中。我说,好呀,这么大了,轻松了。老张说,啥时候能轻松呀?聊了会儿家常,老张说,待会儿给你汇报一下工作吧?我不想让老张安排我的工作,就说,不忙,我先熟悉一下情况,回头你带我去各部门走走,认认路。老张说,也好。   
      抽完烟,回到办公室。小林把当天的报纸送了过来,把一个文件夹放在我台面。她对我笑了笑,说,领导批阅了,我再过来拿。这丫头真是个人精。她说话的水平很高,提示得一点痕迹不露。她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拿这些文件干什么。小林走后,我打开文件夹看了一下,除了几份新文件,面上还夹着两份老姚批过的文件。她这是给我做版哪。   
      我把文件认真看了一遍,按照老姚的格式批阅了。批得好不好我不知道,可那手字真是没得说,跟老姚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姚做了多年的办公室,那手字没有啥长进,我可是练过几吨纸的魏碑。后来还练过张旭的草书,当然写得没有张旭狂,但也够神憎鬼厌的。   
      我叫小林把文件拿走,给关长送过去。然后泡了壶茶,开始看报纸。看了新闻和娱乐版,电话响了。我拎起话筒,轻声说,喂。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你好,祝贺你。我一屁股从椅子上弹起来,站直了。他妈的,石留的电话。这臭婆娘,她居然给我来电话了。我说,石留?是你吗?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还能听见你的声音。石留说,巴不得我死了吧?我说,天地良心,我多想你活得好,我希望全世界没有比你活得好的人。石留说,行了,不跟你聊了,我看到了你的任命,给你打个电话。我说,先别挂,你还好吧?咱们能不能见一面?我这两年可是一直在挂着你。石留说,还怕见不着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是机会。我说,那不同呀,咱们还是约个时间见个面吧?石留说,还是顺其自然吧,我有点事,回头再联系。她把电话挂了。我拿着话筒,怔怔地站着,后来我发现拿电话的手竟有些颤抖。接下来我坐在大班椅上,傻乎乎地看着墙壁发呆。小赵进来请示问题,我说,找张主任吧。小赵说,张主任让我来找你。我说,还是找张主任吧。小赵满腹狐疑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我。   
      我发了一上午的呆,直到过了午饭时间,我才清醒过来,看看挂钟,已经一点了。饭堂早没饭了,我觉得肚子有些饿,到门口的大排档吃了碗面条。午睡也没睡好,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了个梦,醒了什么也不记得。下午上班后也没什么事,我感觉自己又开始迷糊起来,就泡了壶浓茶,接着看上午没看完的报纸。后来胡汉林给我电话,他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正在看文件。说着赶紧把文件拿在手里,好像他就在我面前一样。胡汉林说,你来一下我办公室。我去厕所里洗了把脸,正了正衣服,才往楼上走。   
      胡汉林的办公室在二楼,靠东边,三面透光。他的办公室在最边上,多了个走廊,比别的关长办公室大,比我的办公室至少大一半。靠门口摆了两排皮沙发,两张茶几,往里是大班台、大班椅,靠墙是一排书柜。胡汉林坐在大班台前,正在看文件。看到我他就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来了,坐吧。我坐下后,胡汉林说,我刚看了你批的文件,你这手字写得不错呀,啥时候给我写几个字?我说,胡关长您别寒伧我,我那是鬼画符,上不了台面。胡汉林说,你是嫌我水平低吧?我对书法没研究,不过喜欢附庸风雅,东平搞画展,我爱去看看,看不出名堂,就凑个热闹。我说,胡关长您要是喜欢书法,我找人帮您写,就别难为我了。胡汉林说,我就要你的字,你不是不给我面子吧?我说,哪里话,我是怕降低了领导的品位呀。胡汉林说,这样吧,晚上在三松堂吃饭,就在那儿泼墨挥毫。我还要推托,胡汉林摆了摆手,说,下了班一起走,你给周怡一个电话,把她也叫上。   
      回到办公室我没干别的事,找了几本古书,琢磨着到时候写些什么。临下班才凑齐了十几首诗词。六点过十分,胡汉林的司机来叫我,我赶紧把印章印泥装进包里,上了车。胡汉林已经等在大门口了,我趁司机还没动,赶紧下车替胡汉林开了车门,还用手护着门框,免得碰头。等领导坐好后,我替他拉上安全带,关上车门,自己才上车。动作虽然慢了一点,我感觉胡汉林还是比较满意的。坐好后,他稍稍扭过头,对我和颜悦色地说,实际上就是吃餐饭,交流下感情,写字不过是搞搞气氛,你不用太认真。我说,知道了,多谢领导关照。   
      三松堂是东平的女强人刘雨开的,我后来跟她成了朋友。那实际上是一个茶庄,里面挂满了名家字画,经常有些还健在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里面搞画展,或者泼墨挥毫,是东平上流社会附庸风雅的一个绝好场所。这地方我来过几次,对挂在里面的字画,不太敢研究。对于字画,尤其是还健在的那些人的作品,我有个毛病,见不得别人比我好,也见不得别人比我差,所以看了别人的字画,无论好坏我都难受。为了让自己舒服点,我只好不看。   
      周怡已经到了,站在门口等着。我帮胡汉林开了车门,照顾他下车。周怡笑眯眯地走下台阶,叫了声胡关长。胡汉林说,动作够快的。周怡说,那当然,咱们讲的就是效率嘛。她对我笑了笑,趁胡汉林不注意,拿肘弯顶了我一下。   
      周怡在前面带路,进了间大房。里面摆了张工作台,有近三米长,一米多宽,上面铺着白色的桌布。再往里是餐桌,摆了十来张椅子。周怡说,领导请坐,我已经叫了一壶靓茶。胡汉林在主位坐下,说,小周,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周怡说,我犯了错误?领导可别吓唬我,查出了大案了?胡汉林说,也算是个大案吧,知情不服,算不算不大案?周怡说,谁知情不报了?我可没对领导隐瞒什么。胡汉林说,咱们海关真是卧虎藏龙,小江的文笔是关里出了名了,没想到他还是个书法家。周怡说,啊,你说他呀,他的本事多呢。我怕她口无遮拦,就轻轻踢了她一脚,说,在领导面前别乱说话。周怡说,他不让我说,怕我揭了他的老底。


第五章今后要互相关心

      正说着,涌进来七八个人,叽叽呱呱地向胡汉林打招呼。我看了一眼,大部分是东平书画界的名流,有个别面孔生疏一点,三松堂的老板刘雨走在最后面。大家跟胡汉林握手,围桌而坐。刘雨没有就坐,她走过来跟周怡握手。两人低声讲了几句话。胡汉林说,介绍我两位同事,这位是小周,今天她做东请大家。大家说多谢多谢。胡汉林接着说,这位是小江,也是个写字的,在坐的都是名家,待会儿考察考察他,看我这个伯乐是不是发现了千里马。刘雨突然说,不用考察了,江先生绝对是个高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还能左右开弓。此言一出,不仅周怡,连我也吃了一惊。知道我左手会写字的没几个人,连周怡都不知道。我平时多是用右手写字,打球吃饭全用右手。有个老先生说,刘老板跟江先生很熟呀?怎么不早点介绍给大家认识?刘雨说,我跟江先生也不熟,大概也就见过两三次面吧,我不过比大家观察得仔细一些而已。她对我说,江先生,你可不可以把双手伸出来?我只好把双手伸出来,搁在桌面上。大家盯着我的手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特别,跟别人的手差不多,顶多手指长一点罢了。还是周怡聪明,她说,哇,双手都磨出老茧了。大家这才啊了一声。然后借机赞刘雨眼明心细。   
      服务员已经把茶冲好了,先给胡汉林倒。她用一只竹夹子把闻香杯夹起来,凑到胡汉林鼻子下面。胡汉林礼貌地说了声不错。大家喝了一轮茶,刘雨的手下已经备好了笔墨纸张。我说,献丑了,不到之处请各位行家指正。   
      要说正儿八经地表演写字,这还是第一次。以前也在外面写过字,那都是一些朋友。我卯足劲,一口气写了六幅。然后把笔搁在墨盆上,抱拳向众人说,抱歉,没气了。我写字的时候,除了胡汉林和一个老先生坐在位子上看,其他人全围在我身边看。大家鼓了会儿掌,全附和着说好。那个老先生后来走了过来,把六幅字认真看了一遍。然后摇头摆尾地说,好,有点张旭狂草的味道,笔力庄重、凝练、苍辣、抑扬顿挫,有节奏感。看这幅字,有如神来之笔,笔势飞动连绵直下,兔起鹘落,奔放不羁,如惊电激雷,倏忽万里。这一幅,如绸带挥舞,翻飞旋转,令人目不暇接。最难得的是这一幅,十三行字一挥而就,气势磅礴,满纸烟云,惟见神采,不见字形。放眼全篇,笔法严谨,虽疾速而不狂怪,虽左驰右骛而不离法度,虽变幻神奇而出规入矩。好比长川飞瀑,有起有落,有动有静,有急有缓,尽得自然之美。难得,难得。他走回座位,对我抱拳说,难得江主任这么年轻,却有如此造诣,真是后生可畏呀。我说,哪里哪里,老先生谬赞。   
      我知道这老东西在趁机卖弄自己,我那点东西根本不值得上纲上线。不过我也喜欢听好话,明知道夸大其词,也开心得合不拢嘴,何况旁边还坐着领导。老先生赞我自然也是赞领导,领导旗下有人,也是领导的光彩嘛。刘雨说,江主任,你知不知道刚才赞你的是何方神圣哪?我说,晚辈孤陋寡闻,还没向老先生请教。刘雨说,不怪你,你是化外高手,楚老先生是中国书画研究院的名誉院长,刚从香港讲学回来,硬给我拉来东平的。我哪里知道什么楚老先生,却装腔作势地说,原来是楚老,久仰久仰。楚老说,浪得虚名,浪得虚名。刘雨说,写字的人,楚老没几个看得上眼的,我还没见他这么评价一个晚辈呢。江主任,既然楚老这么看得起你,我不客气了,这几幅字,我没收了。大家说,不行,不行,哪有这种道理?刘雨说,客随主便嘛,你们有意见也没用,你们要是喜欢,叫咱们江主任再写。江主任,我替你做主了,见者有份,你就多辛苦了。我说,刘老板,你就饶了我吧,别让我出乖露丑了。在座的全是行家里手,字字千斤,好不容易给咱们撞上了,你总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吧?周怡说,对,对,咱江老师的字再好也卖不出价,还是让楚老给咱们开开眼界吧。楚老刚要推辞,胡汉林说,我讲两句,在座的除了我跟小周,全是行家,刘雨尽管不写字,却是字画鉴赏家和收藏家,小江的字是写得不错,但要社会认同还得有一个过程,也要各位名家提携,我有个建议,在座的各位高手,现场献艺,每人提供三幅作品,就在三松堂搞一个字画展,我就毛遂自荐,当个总策划,小周做我的助手,刘雨呢,当赞助商,这个意见如何?   
      大家起哄说好呀好呀,就刘雨在那里低眉浅笑。我笑着说,生意送上门,也有人不愿意做呀。刘雨说,咱们胡关长开口了,我有什么话好说呢,那就免为其难吧,只是要在小店里办展览,委屈了各位呀。胡汉林说,多谢各位给我老胡这个薄面,咱们先欢迎楚老献艺,楚老哇,你这三幅字我是要收藏的哟。楚老站了起来,说,那我先献丑了,请各位包涵。   
      楚老让服务员拿来一杯凉开水,他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摆了个姿式,突然向纸的中间喷去。喷完了说,这是一口气。楚老把笔在水里浸了浸,拿起来一挥而就,写了个木字。大家正在猜接下来他要写什么字,只见楚老饱蘸浓墨,顺着木字向上倒书。原来他写的是个茶字,草头和八字墨浓,木字墨淡,淡墨遇水形成很多气泡,倒也有些味道。楚老接着在左边倒书了行小字,色醉小人酒醉仙茶醉君子也。大家热烈鼓掌。   
      楚老接着写了两幅字,也是倒书。大家一片赞叹声。这老东西倒也有些功力,但我对他拿写字当杂耍是有些看法的,心里已经对他大打折扣。   
      刘雨让服务员上了些茶点,大家边吃边看,倒也不觉得饿。三松堂的茶点是出了名的,吃了上瘾,到九点钟正式开饭,大家已经没有胃口了,就喝了些酒。十点钟散伙,几个老家伙已经有些累了。刘雨安排司机先送楚老回宾馆,又找了部面包车送市内的几个人回家,我跟胡汉林、周怡最后走。刘雨送我们出门,她说,等把字画裱好后再安排展出,到时再通知各位领导。   
      我和周怡上了胡汉林的车。我住得近,先送我回家。胡汉林开车,大家都没出声。周怡头靠在椅背上,好像有些累。我精神算是不错的,有些兴奋。今天这个场合对于我来说是平生第一次,大家都把我当个人物了,没想到这点旁门左道的技巧还能长长自己的身价,真是有些出我意料之外。惟一的遗憾是胡汉林马上要走了,要是还留在东平,或者提到南州海关当副关长那该有多好呀,好不容易有这么大一个靠山,谁知道又靠不上了。周怡大概也是在担心这个问题,我看她今天表现不太好,没怎么出声,要是平时,别人哪有机会说话。   
      车到了楼下,我跟胡汉林和周怡道了再见,下了车。胡汉林突然把车窗摇下,对我说,小江,交待你一件事。我说,胡关长有什么吩咐?胡汉林说,你和小周都是外来的,今后要互相关心。我一听有些呆了,站在原地没有动,想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过了老半天,我才说,我会的,请胡关长放心。胡汉林把车窗摇上。我看着小车飞快地跑出了小巷。   
      回到宿舍,我冲了个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除了兴奋过了头,我想主要是胡汉林那句话让我睡不着。他一个正处级干部,语重心长地叫我跟小周互相关心,就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我跟他没有交情也没有别的关系,所以说,他关心的是周怡。他放心不下的也是周怡。我已经对周怡够关心的了,他自然知道,那么他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要我跟周怡结婚吗?还是只叫我们拧成一股绳?我后来就给周怡打电话,我说,胡汉林是什么意思?周怡显然已经睡着了,她的声音有些黏糊糊的感觉,她说,你说什么呀?我说,胡汉林叫我们互相关心,我们关心得还不够吗?喂,他是不是叫我娶你?周怡说,不知道,我要睡了。说完把电话挂了。我静静地躺着,过了很久才睡着。


第五章免职

    第二天回到单位,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在食堂吃饭,大家三五成堆,窃窃私语。我打了早餐走过去,他们就不出声了,或者说些别的。我懒得理他们,闷头吃完了早餐。单位里经常有些不寻常的事,你要是每天都去计较,就会把自己累个半死。回到办公室,看到大家似乎都有些兴奋,后来看见冯子兴,一脸抑制不住的笑容。胡汉林要升了,他会跟着扶正,自然得意忘形了。我跟他打了个招呼,进了办公室。先开了电脑,接着泡茶。我捧着茶杯,坐在电脑前看文件。办公室的工作每天都一样,上传下达,处理文件,开会,下去调研,应酬。其中处理文件是一件重头戏。秘书每天把文件通过电子邮件发过来,等主任批了再发下去。这个工作很没意思,我就让张克光同志做了,除非他休息,我是不会处理文件的。但每天的文件我也会看一下,主要是了解一下时代精神。目的是让自己与时俱进。   
      打开收件箱,一个文件的主题把我吓了一跳,什么?关于冯子兴同志任职的决定。这就是说冯子兴扶正了,可是咱胡汉林的任命不是还没下来吗?哪有前任还没走,后任就坐上宝座的道理。我赶紧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我的天啊,冯子兴扶正了,胡汉林却免了职。这是咋回事?不是说胡汉林提副厅吗?传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据说在南州还公示了呢。   
      我给周怡打了个电话,问她怎么回事。周怡说,电话里不方便说,晚上回家再说吧。这就是说她也知道了,或者她一早就知道,只是没告诉我,或者以为我也知道了,不用告诉我。单位里经常有这种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有人问起我来,我还蒙在鼓里,人家就说,你还不知道?有没有搞错?好像我什么事都该知道似的,我凭什么就该知道?我不就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吗?可是冯子兴已经不怎么把我当办公室主任了,证据是他有事不通知我,通知老张。   
      我正想着老张的时候,老张进来了,他说,江主任,八点四十有个会议,在第三会议室。我说,知道什么内容吗?老张说,没通知。第三会议室比较大,可以坐三十几个人,一般是开部门领导人会议用。这就是说,有些大事要通知。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拿了个笔记本,带上办公室的门。走到电梯口,发现挤满了人,下面的人果然都上来了。大家打着招呼,先后进了会议室。   
      桌子上摆着水果和矿泉水,看来有什么大人物到了,老张没对我说过买水果的事,那么采办水果一定是人事科干的,这样看来,是人事变动方面的事了。一定跟冯子兴任职有关。今天是冯子兴扶正的第一天,有人高兴有人忧愁。我呢,是愁肠百结,不知道胡汉林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哪一种际遇。胡汉林既然被免了职,大概不会来参加会议了。那么就只能看着冯子兴唱大戏了。凭良心说,冯子兴也够不走运的,在关校里被程应瑜压了那么多年,好容易熬出头了,也就是个主持全面工作,等到关校解散也没扶正。到了东平海关吧,算是搞业务了,却给胡汉林压得喘不过气来,坐了三年冷板凳。要是胡汉林不升,他大概会一辈子坐下去。   
      关领导进来了,簇拥着一个人,是人事处老叶。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又是水果,又是饮料,还把东平海关的头面人物全叫了上来,至于吗?不过今年对冯子兴是个重要日子,不把同志们都叫上来,他表演给谁看呢。   
      副关长李一良主持会议。他把麦克风挪到自己面前,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开会了,今天这个会很重要,请同志们把手机关了,或者调到震动位置。下面请人事处叶处长讲话。说完把麦克风移到老叶面前。老叶把皮包拿到桌子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然后用手把麦头正了正,说,同志们,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是一件事,本来今天杨福承杨主任要亲自来的,他要接待总署来的领导,让我代表他来参加这个会议。下面我读两份文件,南州海关文件,南关[XX]X号,关于冯子兴同志任职的决定,经关党组研究,并报总署党组同意,任命冯子兴同志为东平海关关长(正处级)。第二份,南州海关文件,南关[XX]X号,关于胡汉林同志免职的决定,经关党组研究,并报总署党组同意,免去胡汉林同志东平海关关长职务。老叶宣读完了,简单讲了几句,要大家支持冯子兴同志,共同搞好东平海关的工作。老叶讲完了,冯子兴开始讲话,他说,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搞形式,咱们边吃边聊,说完带头拿了个桔子,剥开后递给老叶,自己也剥了一个吃。大家就边吃水果边聊天。有几个马屁精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开始拍冯子兴的马屁。说冯子兴德才兼备,早就该提了。这几年东平海关一团死气,也该改变一下了,咱冯关长既懂业务,又会协调,一定会把东平海关的各项工作包括福利待遇都搞上去。   
      听着这些肉麻兼恶心的话,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燥出一身臭汗。只好不停地吃水果,把面前的水果吃了个精光,水也喝得一滴不剩。等到散会了,我才发觉自己犯了个大错,我怎么就不能像别的人一样,违心地恭维老冯几句呢,他假假的也做了我两任领导呀,咱拍他几下马屁,又不会掉肉,我咋就做不到呢。马羚叫我好好干,混出个人样子,我还真没听进去。   
      回到办公室,我才想起周怡没来参加会议,她是三科的副科长,按理应该来参加才对,因为副主任科员以上的干部基本上都来了。我拿起电话,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周怡接了,我说,你怎么没来开会?周怡说,领导安排我值班。我说,下了班一起吃饭吧?周怡说,胡汉林病了,我要去看他。我说,胡关长病了?那我陪你一块去吧?周怡说,你去干什么?还是避避嫌吧。我说,咱避不避嫌都这样了,一起去吧,下了班我来接你,你在家里等着。   
      六点钟左右,我估计周怡回到家了,就开车去接她,然后一起去市场买水果。小丫头脸色有些阴沉,看到我爱理不睬的,好像是我把胡汉林搞病了。我把车停在市场门口,拉着周怡的手往里面走。那是东平最大的水果市场,时兴水果应有尽有。周怡挑了几种,也不跟人家讲价,我要讲价她还老大不高兴。把水果篮装满了,她让我拎着,她来给钱。她愿意尽这份孝心我只好成全了。   
      胡汉林住在人民医院,住的是高干房。那是一栋独立的楼房区,有一道院墙与普通病房隔开,车不能开进去。我把车停好,拎着水果篮跟在周怡后面。   
      见到胡汉林,我吓了一跳,我的天,他可真是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脸色蜡黄。我跟他也就几天没见,怎么成这样了?周怡也吓了一跳,她看见胡汉林就哭了,没像平时一样叫关长,叫姑父。胡汉林说,哭什么呀?傻丫头。我看着胡汉林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把水果篮放下。胡汉林说,小江来了?你买什么水果吗?我说,是周怡买的。胡汉林说,傻孩子,吃不了浪费。这个钢铁汉子突然变得柔弱起来了,他平时可是声如洪钟,气喘如牛的呀。人的地位就真的对人的行为这么重要吗?   
      周怡说,姑妈呢?胡汉林说,出去买纸巾了,医院里的纸巾不好用,太硬。周怡说,等我来了再去买嘛,着什么急?胡汉林说,她在这里也闷,出去走走也好。两人开始东拉西扯,我坐在一边没敢出声,就拣了几个水果洗了。周怡挑了一只山竹,剥开皮,给胡汉林吃。胡汉林吃着,叫我和周怡也吃。这种水果我还是第一次吃,觉得味道特别好,吃完了一个,不好意思再吃。胡汉林显然很喜欢吃山竹,吃了一个又一个,看得我直流口水。那时就希望周怡快点走,我好眼不见心静。可是周怡偏跟他拉个没完。拉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倒是希望他们聊一些单位的事,好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怎么突然就变了,咱胡关长不是提副厅了吗?怎么突然就被免职了呢?他又没犯啥错误。可这一老一少尽讲废话。   
      一会儿周阿姨回来了,拎了一包纸巾。我赶紧帮她接过来。周阿姨说,嗨,人真是说老就老了,走几步路就心虚。周怡赶紧给老太婆倒了杯水,扶着她坐下。周阿姨对我笑笑,说,难得你来看老胡。我说,要不是周怡提起,我还不知道胡关病了,胡关一向身体不错啊。周阿姨叹了口气,说,他哪,那是硬撑的。他这辈子,就害在他的硬脾气上。周怡说,姑妈,你烦不烦呢。胡汉林说,是够烦的,你们都回家吧,我要休息了。   
      先送周阿姨回家,胡汉林免了职,车没了,司机也不侍候他了,他算是寸步难行。周阿姨以前也是车进车出鞍前马后的有人侍候着,如今算是体会到了人情的冷暖。一路上她不停地叹气,埋怨老头子倔,犟脾气,活受罪。奇怪的是周怡听任她不停地埋怨,也不说她了。   
      到了关长楼,周怡送她姑妈上去,过了半个小时才下来。坐到车上,周怡叹了口气,说,今天可把胡汉林给气昏了。我说,怎么啦?周怡说,不是给免了职吗?免了职他倒没当回事,就是冯子兴做得太绝,把他的车收了,他也不说收车,就把司机叫了回去。我说,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胡汉林就这样给气进了医院?周怡说,可不是?他算是上了冯子兴的大当。我说,说了半天,胡汉林是怎么给免职的呀?周怡说,调他去南昌海关当副关长,他死活不去。组织上还能容他这样,一纸调令把他免了。他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见了棺材没泪流。活该。我叹了口气,说,人家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到咱们,怎么就成了半年河东半年河西了?周怡说,关你屁事?你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第五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怡叫我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以为我可以置身事外,真是天真哪。我能置身事外吗?这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咱老胡住院的日子,我可没少受气呀。我这个办公室主任给人架空了。我说的话没人听了,上面的精神也到不了我这里。办公室的日常工作全是张克光同志在做,这本来是我给他定的岗位。我平时就管些大事,譬如开中心组会议,接待上级领导,与地方政府沟通。可现在领导上不让我做大事了。当然也没叫老张做,叫吴进做了。咱冯子兴同志不用办公室了,把办公室冷藏起来了。就因为我是办公室主任。我整天无所事事,除了看书,就煲电话粥,有时给周怡打电话,她也是没精打采的,因为她也给人晾起来了。   
      有一天,我闲得无聊,就拿了包烟,去找李一良。胡汉林时代,我经常去他办公室,两人泡一壶茶,抽着烟,天南海北地侃。李关长是北京人,在广东生活了几十年,还是一口京腔,一句广东话也不会讲。跟他讲话你很难掌握要领,他要么东拉西扯,要么就尽是车轱辘话。但他那里有好茶好烟,所以关里的科级干部爱往他办公室里跑。我因为最闲,所以也跑得最多。我走到李一良门口,看见门开着,就走了进去。李一良正在看电脑,抬头看见是我,啊了一声,居然没有站起来。要是以前,他早笑呵呵地离开座位,老远丢一根烟给我了。我没太在意他的举动,在沙发上坐下,给他扔了根烟。他没接,香烟掉在桌上,往他面前滚去,他伸手拦了一下。香烟在桌上摇了摇,停住了。我有些没趣,仍然坐着,点着火,重重地喷了口烟出来。李一良说,不忙啊?他这是没话找话说。显然还不太好意思把我晾在一边。我说,一般般吧。几口把烟抽掉了一多半。李一良终于站了起来,他刚想往这边挪步,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啊啊几声。然后对我说,我去一下冯关那儿。我在李一良的办公室里,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骂了一声他妈的。   
      这下好了,我闲着了。他妈的,闲着就闲着,咱不干活还有钱收,何乐而不为呢。这样好的工作到哪儿去找呀?周怡那丫头说得对,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这就叫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别看这丫头年龄比我小,可比我深刻得多。想起周怡,我就有些激动。咱教一场书,得了这么个学生也算是老天有眼哪。我拨通周怡的电话,对她说,姐们儿,咱晚上聚一聚?周怡说,行啦,你来接我。   
      下班后我开车去接周怡,她穿了件露背的花裙子,拎一只乳白色的手袋。至少年轻了两岁半。看到我她就说,奇怪,冯子兴怎么没把你的车收掉?我想想也觉得奇怪,是啊,要论老冯的个性,他不是做不出呀。胡汉林的几个亲信,都在大会上表态支持他,就我没吭声。他居然没拿我开刀,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说,不是不治,是没到时候。周怡就在那里窃笑。我说,对了,我发现你好几天没笑,今天笑了,有啥乐事?周怡说,咱高兴冯子兴还没治你。说完她上了车,系上安全带。我说,至于吗?周怡说,这年头谁也信不过,只能信自己。听了这话我有些不高兴,就算不相信我的为人,也该相信我的车技吧。   
      周怡问我去哪里吃饭。我知道她想吃东北菜,偏说去吃川菜。这丫头吃不了川菜,吃了脸上长疙瘩。周怡的犟劲上来了,说,讨厌啦你,东北菜。我说川菜。周怡说东北菜,我说川菜。两人相持不下,周怡说抛硬币,她要字,我要花,结果她输了。周怡撒赖,说一次不算,要三次,第二次我又赢了。她没想到运气这么差,气得一路上不说话了。   
      让她生气可不是我的初衷,为了讨好她,我说,吃完饭去看看胡汉林吧?周怡说,不劳你费心,他出院了。我一听吃了一惊。这么快出院了,也算是一大怪事。我知道胡汉林得的是心病,这心病得心药医。可他这心药没那么好找。所以说他应该住一些日子才对。这么快出院一定是有些新的动态。我说,出院了也可以去家里看看他嘛。毕竟同事一场。周怡说,他闲得住吗?早去北京活动了。我说,啊,明白了。我就说咱胡关长没有那么容易趴下嘛。周怡说,你说过吗?我说,没说过吗?   
      在川菜馆,我点了一大堆菜,全是辣得流油的,结果我吃得鼻涕横流,用了好几包纸巾。周怡说,你真恶心。她要了两碗醪糟汤丸,细咽慢吞。我突然想拿周怡开开心。我说,咱们冯关长也够厉害的,才半个月功夫,咱胡关长的几个心腹爱将全异帜了,不如我明天也向他缴械投降?周怡只顾吃汤丸,哼都没哼一声。我说,咱今后也得跟你拉开距离,别让你耽误了我的大好前程。周怡说,哼,还不知谁耽误谁呢?我说,咱胡汉林就算是东山再起,也是起到别的地方,你的一条小命还是捏在冯子兴手里,你等着过好日子吧。周怡说,你等着看笑话吧。说完就不再睬我。我本来只想跟她闹着玩玩,没想到闹到她心里去了。后来我想尽办法逗她,她就是不睬我。   
      我送她回家,想跟她上楼,她也不让我上。第二天上班,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一听到是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搞得我一整天心神不宁。   
      我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有些忧心忡忡,咱一个农民的儿子,三十出头弄了个科长做做,也算不容易,咱老爹老娘知道这事算是高兴坏了。当然这一切全是托周怡那丫头的福,也就是托了胡汉林的福。咱不能就这么止步不前呀?昨天跟周怡开玩笑,可我干吗不拿别的东西开玩笑呢?这就是说我内心深处可能还真有些下作的想法。周怡对我这种男人的龌龊心理说不定心知肚明,所以才会生气。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跟冯子兴本来就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向他屈膝一回又有什么所谓呢?我突然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有了一股迫切要表白的欲望。我点了根烟,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好几次我走上了二楼,走上了三楼,可就是没有勇气去敲冯子兴的门。他要是跟李一良一副面孔,我还不是自取其辱?胡汉林时代,李一良还跟我称兄道弟呢。   
      后来我抽了两包烟,把嘴唇抽出了无数个血泡,满嘴臭气。我心里说,好了,这个样子就不用上去表白了。下了班,我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后来我看见桌子上的车钥匙,突然觉得希望之门还开着一条缝。冯子兴把胡汉林的几个爱将的车都收了,就是没收我的车,这是什么道理?说明他还是对我网开一面啊。其实咱们争来争去,无论是做科长还是做关长,不就是为了一部车吗?胡汉林为了一部车还住进了医院呢。想到这一点,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拜拜冯子兴,我跟他共事也有些年头了,听说他喜欢人拜,我还没拜过他呢。不就拜拜他吗?又伤不了我半根毫毛。   
      那天晚上,我开车去了香格里拉酒吧,灌了自己十罐啤酒。庆祝自己战胜了自己。我把最后一罐啤酒灌进肚子的时候,想起了周怡和胡汉林,突然就泪流满面。   
    我挑了个周末,想去拜冯子兴。他住在南州,那栋楼是南州海关也是南州最好的楼盘之一,三面临江。我一直不知道老冯的房号,这次为了去拜他,颇费了一番周折,问了好几个人,后来还是从关校一个同事嘴里套出来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么些年,老冯不关照我是我罪有应得。给他送什么东西又让我为难了半天,咱跟老冯同志没怎么打交道,不知道他的嗜好。直接送钱吧,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我送不起。送点水果、补品之类的,人家瞧不上眼。现在跟石留刚到南州时的环境不同了,那时给老程校长送点龙眼已经不错了,咱老程同志还回了我份厚礼呢。那时逢年过节,朱镇同志给他的领导送礼,也就是拎几包水果点心。开年派利是,单位的阿姨在红包里放二块钱,现在至少得放二十。也就几年功夫,翻了十番呢。   
      我正在商场里乱逛的时候,刘雨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逛商店,刘雨说,想不想去打场球?今天太阳不大,正适合打高尔夫。我现在居然也能偶尔打打高尔夫了,这可是几年前想也不敢想的。还是马羚那婆娘说得好哇,人挪活,树挪死。我到东平算是挪对了。我说,不行哪,待会儿要去拜冯子兴,正头痛送什么呢?刘雨说,拜冯子兴,早讲呀,我知道他喜欢啥,这样吧,你陪我打完九个洞,我陪你去拜冯子兴,礼物我替你准备,保证他满意。我说,你别拿我开心啊,我可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后来我想,这种事怎么就告诉给刘雨了呢?我跟她不是很铁呀。不过这姐们儿很够朋友,把我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很当回事,我打高尔夫还是她手把手教的呢。   
      刘雨说,咱们也别兜圈了,分头出发,在会所门口见。


第五章名石投名主

      打完球已经一点多了,冲完凉,再去她的茶庄吃点东西,差不多三点了。刘雨叫我不要开车,坐她的车去兜兜风。我还以为她带我去买礼物,没想到车出了城,上了环城高速。我说,还真去兜风呀?刘雨说,带你去个地方,让你开开眼界。我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眼界,不是说打完九个洞就去拜老冯吗?这都是干啥呢。还不能跟她急,她开车,我坐车,急也没用。小车后来停在西南镇的一个山脚下。我下了车,发现面前是一个青砖围成的大院子,院里建了一栋小楼,楼高三层,估计建筑面积有六百多方。院里种了些奇花异草,四处放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刘雨把车锁了,站在我身边,说,开了眼界吧?我说,这是什么怪人的庄园吧?不过这些石头真不赖。我看了刘雨一眼,说,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些?刘雨说,是呀,知道是谁的吗?我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不是咱贫下中农该想的问题。刘雨说,说出来你别吓着了,是冯子兴的。   
      我还真吓了一跳,我的天,这块地加上里面那座楼,少说也要百几十万吧,他哪来那么多钱?刘雨说,你个二百五,值钱的不是这块地和那栋楼,是里面的石头。我说,石头?就那些石头?还值钱呢,你别逗了。刘雨说,看见小径旁边那块石头了吗?是不是跟红楼梦里那个石头有些相似?知道它值多少钱吗?我说,那块破石头能值多少钱?大概也就几百块吧。刘雨说,难怪你一直发达不了,几百块,告诉你吧,有个日本商人出价十八万,老冯还不卖呢。我说,十八万,也太夸张了吧?就这块烂石头?刘雨说,几百块钱的东西老冯会放在这个园子里当宝一样藏着吗?要按照刘雨的意思,咱们老冯的身价早过千万了。这还了得,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在东平海关也就几年功夫,而且还是个副手。以前他一直搞行政,也没人尿他。   
      我说,绝了,咱老冯同志爱石头,大家就投其所好,这石头吧,你说他是个吗东西,就算秋后算账,也说不清个价钱,大家朋友一场,接受人家一块石头,你能判他罪吗?刘雨说,你倒不傻,俗话说,玉有价,石无价,一百也是它,一万也是它。我说,把石头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总归要变成钱才是条路。刘雨说,你怎么知道老冯没把它变成钱?告诉你吧,我每次来摆在这里的石头都不同。我叹了口气,说,看来我跟老冯尿不到一块了,咱是想巴结他也没有那个财力,除非我自己上山下海找。刘雨说,那还得看你运气好不好。   
      我们围着院墙走了一圈,走到门口时,有几只狼狗狂吠起来,吓了我一跳。我笑着说,保安措施很足的嘛。刘雨说,那当然,价值连城呢,真正的好东西放在屋子里,有机会你过来参观一下,保证让你叹为观止。我发现门口的几个字写得不错,字体很熟悉,走近一看,哇,是贾平凹的手迹。刘雨说,里面还有老贾作的序呢。我说,是吗?那真要去参观一下才行,喂,老冯他这么张扬,就不怕人知道?刘雨说,怕什么?又不是打的他的名头,是他儿子在弄,他儿子做贸易,也包括倒卖石头。要不,我也不会带你来参观,更不会叫你给他送石头。我说,原来你带我来是不安好心,我可没钱给他买石头,就算我有钱,也不知道去哪儿买。刘雨说,不用你操心,我都替你准备好了。我说,不是吧?你对我这么好,有什么企图?刘雨说,没有企图,先让你欠一份人情。   
      刘雨让我上车,开着车东拐西拐,到了一个集市上。她把车停在一家店面门口。带着我往里走,刚走几步,就听见里面叮叮咚咚的敲击声。进去一看,哇,满大街的石头。不过那些石头不是什么奇石,很普通。刘雨说,这就是南州著名的玉石街。我明白了,我有个校友就是做玉石生意的,他每个月要去云南三四次,挑石头,然后到南州找玉器厂加工。我说,我有个哥们儿在做这一行,听说发了。刘雨说,有人发了,也有人倾家荡产,做这一行也是赌博,全看运气。一路走过,果然有些人在看货。我说,刘雨,你不是来给老冯买玉石的吧?刘雨说,不是,半年前,我陪一个朋友来看玉石,刚好看到有人把一块石头切开了,买家一看里面没有玉,扭头就走了。我蹲下一看,你知道看到了什么?两株梅花,两只画眉,就在切面上。也不知是怎么生成的?真是绝了,我就把它买下来了,店主不识货,只要了五百块钱。我当时买的时候本来是想着送给老冯的,可又觉着这人不太地道,我不想无缘无故地送给他,就一直放这儿了。喏,就前面那家店,没想到如今派上用场了。   
      刘雨叫店主把石头拿出来,打开包装让我看,还真有些艺术性,就像画上去的一样。后来我就抱着那块石头上了车,别说,还真他妈的沉。   
      上了车,刘雨就开始打电话,约老冯出来吃饭,老冯一口答应了。刘雨说还有我,这老东西就在那儿支支吾吾的。刘雨赶紧说,小江弄了块石头,想请你鉴赏一下。冯老头这才说,好好,一起吃餐饭吧。   
      就在南州酒家吃,离老冯住的地方近。我们刚停好车,老冯和他儿子也到了。冯公子我是久闻大名,但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是靠外贸发的家,后来越做越大,如今外贸在他的生意中占的份额据说很小。老冯跟刘雨握了手,接着跟我握。冯公子只是象征性地向我摇了摇手。刘雨说,江主任,还是辛苦你把石头抱出来,请冯关长在房间里鉴赏。结果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在众目睽睽下抱着一块石头进了酒店。冯公子一路跟小姐打情骂俏,刘雨陪着老冯说话。   
      进了房间,一个部长才帮我把石头接了下去,放在茶几上。我说谢谢,心里却想着你怎么不早点过来?   
      冯子兴拿出一个放大镜,在石头上照来照去。他观察了半天才把放大镜收起来,说不错。大家喝茶的时候,老冯才正眼看我,问我几时对石头有兴趣的。我说兴趣就说不上,不过有几个玩石头的朋友,受了点感染而已。冯子兴对我的回答根本就不感兴趣,他嗯了两声,开始跟刘雨探讨股市。冯公子呢,打进房起就在跟什么人煲电话粥,不时夸张至极地笑几声。他正眼也没瞅过那块石头,所以我觉得他倒卖石头大概是徒有虚名。真正对石头感兴趣的是冯子兴,当然他在意的是石头所体现的商业价值。喝开茶后,老冯就没再看那块石头,好像根本不当回事一样,但我觉得他是对那块石头是很满意的。   
      吃到九点多,大家才散了。刘雨叫服务员帮忙把石头搬下去,放到冯公子的车上。老冯说,喂,君子不夺人所好。走过去拦着。刘雨说,冯关,你就别客气了,这叫名石投名主。石头在小江那儿是糟蹋了,在你这儿才叫物尽其用。冯子兴听了,就不再拦着。走过来跟我拉了下手,到底没讲一个谢字。   
      从此我对冯子兴再没有一点好感,可我还得在他面前装孙子。


第六章党委会

    胡汉林七上北京,还真给他奔出了个结果,给安排到贸促会当副会长。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对东平海关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咱们冯关长就不尿他,胡汉林是升官了,可是升到外地了,管不了老冯。不仅管不了老冯,还得求老冯,没有老冯关照,他的家人连吃水都困难呢。胡汉林一去至少三年,别说他未必能回南州当关长,就算是回来了,老冯也差不多要退了。他没什么好求人的。但听说老冯还是给老胡打了个电话,表示祝贺。老胡走时,他还派了个车去送他,尽管老胡最后还是坐别的车走了。那些天胡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反正很低调。我给周怡打电话,她好像也没有精神,约她出来吃饭,她说累。   
      胡汉林走了后,周怡的位子挪了一下,调到旅检科当副科长,主持全面工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明升暗降。监管三科在全关业务量最大,下面还有个东平码头。听说码头马上要升级,建成国家一类口岸,海关的机构也要升成正科级,接着还要升副处级。按常理,那个科长的位子是非周怡莫属。问题是胡汉林走了,如今执掌大权的是冯子兴。那个位子怎么也轮不到周怡了。旅检科八九个人,还不如一个大组,业务量也小得很,每天一班船。真正的工作时间大概就一个小时。在那里上班的全是老弱病残。据说周怡接到调令后,表现很平静,她静静地交接了工作,第二天就去报到了。同时挪动的有六个科级干部,谁都看得出来,冯子兴的人全到了重点岗位,胡汉林的人全靠了边。奇怪的是我没有挪窝,而且成了党委成员。四个关长加上我成了东平海关的决策人物。这件事有些出人意料,不仅全关上下议论纷纷,我自己也如坠云山雾海。   
      在中专学校里,我尽管跟冯子兴没有正面冲突,但谁都知道我是程应瑜的人,跟军伐斗也就是跟冯子兴过不去。有了这么段经历,他还会关照我吗?所以这件事一定有些古怪。我后来想起了杨福承,这老头子如今做了政治部主任,过去跟我有些交情,加上有马羚那丫头在后面,会不会是冯子兴秉承了他的旨意?这事问一问马羚就知道了。   
      我给英语教研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听声音像是新来的。听马羚说,杨老头一走,好多老师跟着走了,后来又补充了一些新鲜血液。她大概就是一个新鲜血液。我说,马羚在吗?女人说,马羚?马羚调走了。我吃一惊,说,调走了?调去哪儿了?有电话吗?女人说,不知道调去哪儿了,你问问别人吧。叭的一声电话挂了。如今的人都冷淡得很,不是自己的事才没有心情搭理你呢。我心里说,俺问谁去?总不成去问杨福承吧?杨老头肯定知道马羚那丫头的去向。可如今他跟我隔了好几级呢,不像在学院的时候,直接管我,我有事没事就去骚扰他,如今要骚扰他可得认真思量一下。   
      这件事让我很生气,我觉得马羚那臭婆娘真是无情无义,这么大件事居然也不跟我打招呼,根本不把我这个情人放在眼里。她当时还说要来看我,如今快一年了鬼影也没见一个。我有时突然想起她美妙的肉体,打电话说要去学院看她,她就借故婉拒我,搞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如今她干脆失踪了,也好,让俺死心了。问题是没有这臭婆娘,杨福承会那么关照我吗?所以俺还得把马羚这臭婆娘找出来。咱们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不帮我谁帮我。   
      我正在思考马羚的问题,冯子兴打电话来了。他说,江主任吗?我是冯子兴,开个党委会,你通知一下,十点半,在我办公室。我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三刻了。这鸡巴人搞我个措手不及呀。我赶紧给其他三个关长打电话,两个在办公室里,李关长去了东平码头。我赶紧给他打电话,我说,李关呀,冯关通知开党委会,你马上赶回来吧。李一良一听有些恼火,他说,冯子兴搞什么名堂?刚刚问他,他说没事。李一良是胡汉林一手提拔起来的,跟冯子兴面和心不和,不过他们级别相当,冯子兴拿他没办法。我想起自己的身份,知道不能让自己夹在中间,他们要是因为这件事闹起来,我就不是个东西。我说,可能是临时决定的,大概有什么急事。李一良说,行,我半小时后回来。从东平码头到关里,一般是二十分钟车程,加上耽搁、红灯之类的,半小时也不算多。   
      二十九分的时候,我进了冯子兴的办公室,张副关长已经到了,我跟两位关长打了招呼,刚坐下,陈副关长进来了。我说,冯关,李副关长去了东平码头,他说马上赶回来。冯子兴说,李副关长没到,那咱们等他一下吧,先聊点别的问题。咱们这个星期好像没碰头啊,今天就当碰头了。老张,你先讲讲查私方面的情况吧?老张说,最近查私问题比较突出,调查局经常下来,东平成了监控的重点,前一阵是"三废"夹藏电器和小汽车,最近有些新的动向,发现了高值的化工产品和盗版光碟。本月查获十几宗,案值全过了百万。大家于是开始讨论东平码头的"三废"夹藏走私问题,一致认为监管力度太弱。货管是李一良副关长负责,东平码头也是他的分片管理属地。所以说他责无旁贷。问题是李一良没来,他们就把调子定下来了,可见冯子兴是够狠的。我想,难道这么快就要动李副关长了?下面的调动刚结束,还没稳定下来呢,冯子兴的步子是不是太快了一点?难道他是快刀斩乱麻,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李一良进来了。冯子兴笑着说,老李,坐,大家都等着你呢。李一良在我旁边坐下了,我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服务员倒了第一轮茶就没进来过,一直是我在添茶倒水。这丫头是行政科管,事实上却是办公室和关领导在用,行政科管不过来,我们不好管。她干活不太主动,我说过她几次,她就是不改,如果是我管辖,我早炒了她的鱿鱼。李一良说,东平码头有些乱,我下去看看,那里人手不够,得增加,对了,老冯,东平的科级机构几时批下来?冯关长说,东平问题是要解决了,大家刚刚也提到这个问题,我有三条意见,一是要加强监管,人手不够,可以增加。二是机构问题要解决,一类口岸已经批下来了,咱们的机构却迟迟批不下来,咱们口口声声支持企业发展,提什么促进为主,如何体现?江主任,这件事你督办一下,要催总关办公室,必要的话可以直接问总署。第三,在目前情况下,要控制码头的业务量,监管还是第一位的嘛,出了事还不是我们负责?在这件事上,我们关领导得有个清醒的认识。我考虑了一下,关领导的分工也该适当调整,我的意见是,政工和后勤与业务对调,老李干货管有三年多了吧,按道理该交流了,关里不给你交流,咱们内部先交流。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主管全面,李一良同志分管财务、办公和行政,张明同志分管货管、征税和保税,陈青洋同志分管旅检、调查和稽查,对这个安排,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人出声。这个安排太露骨了,简直就是剥夺了李一良的权力,冯子兴说是主管全面,什么也不管,实际上什么都管,尤其是财务和行政,大家都知道,没有冯子兴签名,谁也不敢乱动。   
      冯子兴笑着说,没人反对就表示同意了,是不是呀?老李,你的意见呢?老李说,党委的意见我坚决执行。冯子兴把笑容收了起来,说,那就这么定了。接着讨论了一些其他问题,譬如饭堂、干部休假、工会活动,到十二点散会。冯子兴说,江主任,你马上出个会议纪要,把今天的会议精神传达到每个科。我说,好,我下午就写,写完了再拿给您审阅。李一良还没等冯子良说散会已经开门走了出去,他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关门声很响,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第六章做贸易

      下午我把纪要整理好,给老冯送了上去。老冯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删了一句话,签了个名。李一良的办公室关着门,不知道他是在里面还是出去了。我知道他有些情绪,上午的会议上我没有出声,他可能对我有些意见,事实上我是没有出声的资格,最多有个举手的权力。老李也没出声,事实上他是有意见的,可他知道反对也没用。五个成员里,至少有三个是跟老冯一个鼻孔出气的,加上我也是二比三。何况我还未必投他的赞成票。这个格局对他不利。我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当然不要在办公室里,最好去他家里。可去他家里容易给别的关领导看到,别人会以为我在跟他搞串联,老冯既然没有针对我,我最好也给他一个面子。所以晚上打消了去找老李的念头。没有去找老李还有一个原因,马羚来了。她在临近下班时突然来到我办公室。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这女人穿了件白底碎红花的超短裙,左手拎着只浅黄色的手袋,静悄悄地站在我面前。我以前还没看到她这种打扮,那时当教师,要为人师表,她不敢太暴露。在送我的那天晚上,她穿了件低胸的睡衣,把我勾上了床。   
      我说,小羚子,你怎么来了?一看窗帘关着,就把她揽在怀里,亲了她一下。马羚把胸顶着我,任我亲了个够,还不时回吻我。然后她把我办公室参观了一遍,在我床上躺了几分钟。她躺着时,我站在一边,心里有些紧张,我怕秘书闯了进来,把这一幕尽收眼底。马羚说,这地方好呀,咱们做爱吧?我说,骚婆娘,你饶了我吧,快起来,咱们到外面坐。说完把她拉了起来。马羚嘟嘟囔囔地说,没劲,你这个胆小鬼。后来她就坐在我的大班椅上,一边转圈子一边问我的近况。我老老实实地把近况告诉了她,就是没讲跟周怡的事。她说,不老实,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讲个没完。我问她要喝什么饮料。马羚说,有什么饮料?我说多呢,在冰箱里,你自己挑吧。马羚说,我是客人呢,你就不能侍候我一回?我说,天知道你爱喝什么。马羚说,你太让我伤心了,你居然不知道我爱喝什么饮料。我不如一头撞死,她跳下大班椅,一头向我撞来。我赶紧抱住她,然后从冰箱里抓了瓶橙汁出来。马羚喝着橙汁,放弃了一头撞死的打算。   
      我说,上午还打电话给你,人家说你调走了呢,我还在心里骂了你一顿。马羚说,你骂我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我说,我喜欢骂呀,骂着开心。马羚说,你这个坏了良心的臭男人。我说,你真调了?马羚说,不是调,是辞职。我说,别蒙我了,你辞职?单位开除你了吧?干了什么坏事?马羚说,要说干坏事,倒有那么一次,是跟一个叫江摄的家伙一起干的。   
      我拿起茶杯喝茶,顺便看了看钟,五点过十分了,这就是说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没人来打搅我了。我就有些放肆起来,对马羚说,你不是专门来跟我做爱的吧?马羚说,有这么点意思,你不是说办公室的床很大吗?我这辈子还没在办公室跟人做过爱呢。我说,那还等什么?就把她抱起来,往睡房走。马羚浪叫了一声,说,来真的呀?等我把饮料放下。   
      马羚坐在床上,自己脱衣服。我走出去,检查了窗帘,把门反锁上。进来把睡房的门也关上了。马羚脱得只剩下乳罩和三角内裤。她穿了条红色的内裤,乳罩也是红色,在房间暗淡的灯光里特别性感。我们疯狂做了轮爱,配合得天衣无缝,感觉还是那么好。这女人骚起来真是没个谱,她除了会不停地浪叫,还很会摆位,也很会在关键时候用力。难怪她前夫总是对她贼心不死,非要我出马收拾他。   
      我跟马羚做完爱,双双躺在床上,我摸着她的乳房,她抱着我的胳膊。这时一只壁虎从墙角爬了出来,吊在天花板上,对我们探头探脑。马羚吓得大喊大叫,把头钻进了我腋窝里。过了半天,她问壁虎走了没有。我说走了。马羚把头探出来,发现天花上白白的,一尘不染。她就突然又想做爱了,还非要采取女上位。我只好听之任之。马羚在上面折腾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她动一下,就轻轻地呻吟一声。后来她说,还是你上来吧。等我爬到她上面,她就开始大声地浪叫。   
      到了七点多,我们才爬起来冲凉。给热水一浸,马羚有些花容失色的样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说,跟你做爱,就像死过一回一样。我说,太夸张了吧。马羚对镜梳妆,涂了眼影,描了口红,还在脸庞上扑了些脂粉一类的东西。她说,有些血色了吧?我说,原来你那张脸是描出来的。马羚说,说什么呢?做爱前我可没描过脸,都是给你折磨的。这就是说,做爱是件很累人的事,做爱前是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做爱后就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了。我把自己洗了一遍,带马羚出去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西餐厅。马羚这丫头说要吃西餐。她说在西餐厅里,我可以吃肉,譬如T骨、牛排,我太瘦了应该吃些高热量的东西,她呢,可以吃沙拉,喝果汁,她要保持优美的身材。她的穿着有些像风月场中的女人,害得里面不少人盯着我们看,有些人似乎还想打她的主意。可这丫头根本不当回事,怡然自得地吃着喝着,搞得我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脸上不时红一块白一块的。我说,小羚子,你辞职了干什么?小羚子说,做贸易。我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说,不是吧?你要加入海外兵团?马羚说,不行吗?海关有规定,不让我做报关员,我做报关员的领导行不行?我说,还领导呢,你会做生意吗?马羚说,不会做,学着做,谁都是由不会做到会的。看她说得认认真真的,一脸严肃的表情,不像说着玩的。我说,原来你来找我不只是想跟我做爱呀,还想贴着我发财。马羚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我可是爱情是爱情,事业是事业。她笑了笑接着说,我是爱情事业两不误。我说,得了吧,谁不知道谁呢。马羚说,跟你说句实话,我做这行,杨福承是支持的,没有他点头,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来东平也是他的主意,别人他信不过,就信得过你。你要是不支持,我也有办法。我说,不是吧?这么大的阵仗?马羚说,什么叫大的阵仗?做贸易的,谁后面没有个靠山?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在黄港做了三个月,掘了第一桶金。这个女人,原来这么厉害,我真把她看扁了。既然咱们的杨主任都支持她,我还怕什么呢。我原来是怕她来了东平给冯子兴抓住把柄,我和她一起遭殃。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对她做贸易的能力实在不太放心。   
      我说,行,谁叫我们是冤家呢,要我做什么?马羚说,注册公司的事我来跑,你跟税务和工商打个招呼,还有要在东平码头租个办公室。我说,你的信息倒是很灵通,东平码头那块宝地还没几个人知道呢。马羚说,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老杨提醒我?谁都知道要喝第一碗汤哪。我说,行,这件事我来办,我保证用最便宜的价钱租最好的办公室。我的兄弟小林在东平码头当组长,周怡尽管调到了旅检,可是她的势力还很大。我还是个办公室主任呢,党委委员,办这点事不难。   
      马羚抓住我的手,在她脸上贴了贴。说,我们合作吧,做一番事业。我笑着说,床上合作我倒是愿意得很,至于床下嘛,还是你冲锋陷阵,我在幕后支持。马羚说,讨厌。   
      在西餐厅聊到十一点多才走。我问马羚去哪儿,马羚说,去你宿舍。我说,那可不行,你不能坏了我的名声,我还是个单身呢。马羚说,呵呵呵,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先回你单位吧,我要拿车。   
      原来这婆娘开车来的,还是一部全新的本田雅阁呢。我围着车转了一圈,那是一部纯白的本田车,上的是南州牌。我说,你还真发了点小财呢。马羚说,出来了才知道世界真的大得很,也精彩得很,我才干了三个月,已经把一辈子的钱挣回来了,机会真是很多呀。   
      马羚上了车,把车发动了,然后摇下车窗,对我摇手说,拜拜。我说,你去哪儿?马羚说,你不留我,我只好回南州了。我走到车边,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说,太晚了,找个地方住吧?最多我陪你去开房。马羚说,让我亲你一下。她亲完我的脸,又咬了咬我的嘴唇,然后说,你放心吧,我经常开夜车,南州又不远,咱们来日方长,我准备在东平租房子,以后咱们天天都能见面。   
      马羚还说,只要你不烦我,我天天来陪你。我当然不烦她,我烦她干吗呢?有个女人知冷知热,还陪我睡觉,那有多好。


第六章绿荫山庄

    东平港监管科终于批准成立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李达负责筹组东平码头海关。关长办公会议讨论这个问题时,李一良不在,他休假了,听说去了西藏旅游。大家知道他在闹情绪。他没有请假,就给人事科打了个电话。按道理这件事是要处理的,但冯子兴显得很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可能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大了党组会说这个班子不团结。再说冯子兴还只是主持全面,还没提正呢。冯子兴说,东平港监管科成立了,要派个当家的,我的意见是,先让李达去筹建,大家意见如何?大家自然没意见,就我有意见,我是个党委成员,李达还是我的部下,可我事先不知道这件事,突然就拿到关长办公会上讨论了。我有意见也不敢提。提了也没用。我无谓得罪李达,更没必要惹洪玫生气,李达捞着这么个机会,不知道她在后面做了多少工作呢。我突然有些可怜洪玫,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当初没跟我,是看不准我的未来,她后来不跟我,是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她要找个像李达那样的人,可靠实在,听她的话,让她安排一切。   
      开完会,我把李达叫了过来,我说,咱哥俩聊聊。我给他一根烟,李达拿出火机替我点着火,跟着自己点着火。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说,恭喜呀。李达说,何喜之有?这丫挺的还对我装傻。去东平码头的事他肯定知道一些眉目,只是不知道今天开会定下来了而已。我说,让你筹建东平码头的事,关长办公会议今天讨论了,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李关长没有参加会议,冯子兴让我打电话问他意见,他不同意,你知道他不是针对你的,冯关长决定的事他全不同意,我费了不少口舌,还把你跟我的关系也摆了出来,最后总算说服了他。李达说,多谢领导,让你费心了,今后还希望你多多关照。我说,咱们兄弟,就不要客气了,你先回办公室吧,这事先不要声张。等调令下了,我们再贺一贺。   
      看得出来,李达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给周怡打了个电话,把李达准备去筹建东平港监管科的事跟她讲了。我是想先给她打个底,免得她突然得知消息时有些承受不了。连李达这种人都可以去做东平码头的负责人,还不把她气死。周怡说,鸡犬升天,意料中的事,谁去都是一个鬼样。我说,你想开了就好。周怡说,想不想得开都是一个鬼样。看来这丫头有些情绪,看她说话的那个死样子,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我本来想请她吃餐饭,安慰安慰她,可又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老是跟她搅在一起。东平说大也大,一个单位的人一年半载见不着面,说小也小,吃餐饭都要碰到几个熟人。如今世易时移,胡汉林时代结束了,他走前叫我跟周怡互相关照,有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到现在我也没琢磨出来,我也不想琢磨了。   
      我跟李达住对门,我的一举一动他全看在眼里,大家都知道他跟上了冯子兴。所以周怡几次说要来看我,我都找借口拒绝了,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喝茶吧,喝茶的地方我也是挑了又挑,专找一些单位里的人不去的地方。就算是这样,也常碰到单位的人,因为大家都跟我一样的心理,怕碰见熟人,结果偏偏见了鬼了。   
      我住的是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是胡汉林走前最后一次用权,当然是周怡帮着说话的结果。胡汉林走前突击批了几个事,后来都给冯子兴撤销了,就我这个房子保留了下来。在这件事上很多人有意见,据说军伐极力反对,他说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军伐原来以为胡汉林一走,他可以扬眉吐气,趁机把我打倒,再踏上一只脚,没想到冯子兴不仅没有打倒我,还让我进了党委班子,可把他气坏了,他就闹上了情绪,后来冯子兴为了安慰他,把他的大仇人周怡发配到西藏,又让他去监管三科主持工作。军伐才停止了上蹿下跳。   
      临下班时我又给周怡打了个电话,我问她晚上有没有饭吃。我的想法是咱们也有好几天没见面了,也该见一见。东平毕竟很大,未必碰得到熟人,就算碰到了,也无所谓。没想到周怡说,我约了人。她还说,你以后要请我吃饭,提前一天告诉我好不好?我一听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这人还以为是胡汉林时代呢,好像天天有人请她似的。她那个破旅检现场,有谁把她当回事?我说,记住了,咱以后学乖些,要记住咱们周怡同志的身份。周怡在那边吃吃笑了,她笑着说,要不你也来吧,我请石留老师吃饭呢。我一听就有些激动,我跟石留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很想见见她,可不知见了面会是个什么局面,再说周怡这丫头夹在中间也让我担扰。我跟军伐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这个丫头,大家都说我们是师生恋呢。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终究没恋上。可这并不能证明当时我们没有心怀不轨。说不定当时恋得一塌糊涂,后来因为阴差阳错,又分手了呢。总之这两个人不应该搅在一起。我说,你不是跟咱石留老师道不同不相与谋吗?周怡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说,行了,你跟她有什么苟且之事我也不管了,只是咱来参加这个盛宴适合吗?咱石留老师要是对我敌忾同仇,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其实我并不担心石留不睬我,她既然主动打电话给我,就表示心里已没有仇恨了,有的只是那份化不开的浓情。周怡说,怕什么?不是有我吗?   
      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吧。我说,行,咱得回去换身衣服,别让她看出我的寒酸样来。周怡说,换什么换,就算你穿上金衣银衣,里面还是那身臭皮烂肉。这丫头没大没小,一张嘴臭得很,看看我在她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我还敢娶她做老婆吗?胡汉林要我照顾她,我看没人照顾得了她。到了办公室我就没怎么穿制服了,胡汉林时代管得比较松,穿不穿制服没人管。冯子兴上台后,为了显出自己的个性,有一阵子非要人穿制服,大家只好带两套衣服,上班就把那身黑狗皮披上,装出正儿八经的样子,对一些来办事的报关员呼来喝去,下了班就把黑狗皮脱了,穿便服,穿便服办事方便,吃个饭,冲个凉的,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后来大家都觉得两套衣服这么换来换去的不方便,有时候几天没洗,臭烘烘的。冯子兴第一个顶不住,他经常出去活动,活动时别人都是便服,就他穿制服,扎眼得很。为了工作,他经常穿便服上班。大家有样学样,冯子兴关于上班要穿制服的改革措施就夭折了。大家茶余饭后多了个聊资而已。   
      我七点过一刻赶到了绿荫山庄。周怡要了间大房,跟石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丫头显然没有跟石留打招呼,石留看见我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忘记了跟我打招呼。我走过去,向石留伸出手,说,石老师,你好。石留本来把手伸出来了,差点跟我握手了,可她突然把手一摔,把盯住我的目光移开,说,一边去。我看见她脸上起了些红晕,心里有些得意,就自我解嘲地说,一点面子也不给呀。周怡说,石老师,你可别怪我呀,不是我叫他来的啊,他自己死皮赖脸的非要来,我是没办法呀。石留说,行了,就知道你多嘴多舌。周怡得意地说,就知道你喜欢我多嘴多舌。   
      这两个女人竟然打成了一片,真让我出乎意料。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们早在学校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毕业时军伐想把周怡发配到山区。石留不答应,她后来成了周怡的班主任,觉得这个学生很无辜。也就是说,石留是一时糊涂,她心里清醒得很呢。她善良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尽管石留最后没帮上忙,可她的心意周怡心领了。   
      周怡这丫头说,我没跟石留结婚是一生的错。她说这话时在我宿舍里,一副老成的样子,气得我真想掐她的脖子。那时胡汉林当权,周怡到处得宠。这丫头长得不算漂亮,可是很有些女人味,加上年轻,有时看着看着不禁怦然心动。我曾经对周怡说,当年我就经常对她怦然心动,想着她还是个学生,饶了她。周怡说,呵呵。我后来又对周怡说,有时觉得你也不坏,突然对你上了心,心想娶这丫头也不错,可想想就凭一时冲动就娶了你做老婆,俺不是很吃亏?周怡说,说得也是,你还是别吃这个亏吧,咱还是让别人吃亏的好。所以她后来到底还是让别人吃亏了,嫁了个大兵。跟人家睡了几觉,才知道吃亏的是她。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吃亏,她就不让人家睡她,后来连碰都不让人家碰,可把那个大兵气坏了。那个大兵脾气特别好,不让睡就不睡,硬是做了一年多的和尚。小丫头觉得老让人家做和尚也不是个事,可让自己吃亏也不是个事,惟一的办法就是分手。   
      周怡说,石老师,咱们吃蛇吧,有人不喜欢吃蛇呢。石留笑了笑说,好呀,咱们就干点亲者快,仇者痛的事。她们叫了三条蛇,三个做法,椒盐、美极、打边锅。这叫存心恶心我。好在还有个青椒炒蛇皮,她们叫我就白饭吃。也算对得起我。周怡说,江老师,今天我跟石留老师做倾心之谈,你不要插嘴,你就听着,不过我可告诉你,出了这个门,你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说,这话怎么听着很熟悉呢,在哪儿听过?周怡说,那是因为我对你不只说过一遍。   
      两个女人一人抓一块蛇肉,用牙齿撕咬。看她们那个吃相真是不敢恭维。吃完了一块蛇,两人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石留好像在劝周怡什么,周怡就是死不低头的样子。我开始还以为是关于我的事,以为石留在劝周怡嫁给我什么的,后来一想不对,这事周怡才不会藏着遮着呢。那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一直到周怡去了西藏,我才明白了,原来是军伐在捉弄她,出胡汉林时代受的窝囊气。石留知道军伐的为人,劝周怡低头,不是向军伐低头,是向冯子兴低头。可她不了解周怡,周怡是绝不低头的。否则她不至于跑到西藏去吃个小亏,再嫁给一个当兵的吃个大亏。   
      这两个女人麻烦得很,要紧不慢的,三条蛇吃了三个小时,几句话讲了两个钟头。我把蛇皮吃完了,吃了三碗饭,要走,周怡不让我走,要留,她又不让我靠近。我就开了电视看,硬是把一个三级的武打片看完了。服务小姐进来说,财务要下班了,可不可以先买单?周怡说,那位先生买。结果花了我一千一百块钱。可把我心痛死了,一千块钱要是寄给我老娘,够她过大半年。好在过了三天,周怡良心发现,让客运公司把这张单报了。这就是说,她在旅检现场也吃得开呢。难怪冯子兴要赶她走,看她到了西藏还去吃谁的。那里工资高几倍,她就吃自己的吧。   
      周怡去厕所,我偶一回头,发现石留正看着我。看到我的目光,她就把头低下了。我说,你还好吧?石留说,还好。你呢?我说,好着呢。石留看着我说,你该成个家了。我说,没人要我呀。石留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有眼无珠,好姑娘就在身边,你就是看不见。我知道她说的是周怡,却故意盯着她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是有夫之妇啊?石留脸红了,说,你胡说什么呀,我说的是周怡。我说,那丫头呀,还是让别人去受罪吧。石留说,周怡怎么啦?你这辈子未必找得到这么好的人。我突然对她这么关心我跟周怡的事十分不满,就说,你这么关心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贼心不死?这句话可把石留气坏了。她满脸通红,说,你真恶心。   
      周怡从厕所出来,看见石留一脸怒容,对我不理不睬的。就说,你对石老师干了什么坏事?我说,没什么,我说她越来越迷人了,她就不高兴。周怡说,是吗?你有这么好心?我说,咱们又不是一天两天,你还不了解我?周怡说,了解你个头。突然拿起手袋向我砸来,好在我反应快,没让她砸着。


第六章不太讲道理

    我给两个女人当司机。先送石留,她住在东村海关。住在招待所里,衣食无忧,把周怡羡慕死了。周怡还是第一次去石留住的地方。东村海关的人说,那是总统套房。有个会议室,石留把它当餐厅了,会议桌成了餐桌。有个接待室,石留把它当客厅了。有个睡房,石留把它当闺房了,有个冲凉房,里面有按摩浴缸,有蒸汽室,石留把它当桑拿房了。吃饭有人送上来,衣服有人拿去洗,卫生有人打扫,每天供应不同的水果。皇帝也不过如此。想当年,我去车站接石留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一脸菜色,穿了一件浅红色的外套,因为在袋子里放久了,有些皱巴巴的。看如今她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   
      前些日子我老爹来了,一如既往地背了一大堆土特产,我讨厌他背这么多东西来,就说不喜欢吃,他就让我送领导,还有送石留。他也有好些年没见到石留了,我没跟石留结婚没像周怡说的成了我一生的遗憾,却成了我老爹一生的遗憾。他不停地诉说石留家的巨大变化。在城里建了五层楼的房子,两个弟弟全安排了工作,大弟弟在石油公司,小弟弟在医药公司。妹妹也毕业了,在武汉的一家银行。全是好单位。比较起来,我家的老屋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我的哥哥姐姐还在家里种田,有两个妹妹带是带出来了,不过是打工,没有城市户口。比较起来,我大学算是白读了,人家石留还是个大专呢,还是我带出来的,我怎么就不长进呢?我老爹算是对我失望透了。   
      我总觉得石留是一时冲动嫁给军伐的,我不相信她会幸福,我觉得她只能用浮华的生活来标识今时往日的巨大差别。权力在她身上显示出了巨大的光华,可她的笑总给人一种凄风苦雨的感觉。我突然很怕看见她的笑容。所以周怡在里面四处乱蹿的时候,我就站在走廊里抽烟。我一连抽了七八根,我把一个空烟盒放在窗台上,不时把烟灰往里弹。石留突然走了过来,把一个烟灰缸放在烟盒旁边,轻声说,少抽点,你不是得过肺结核吗?   
      我一时有些怔住了。我上大学时得过肺结核,当时正跟她用通信的方式热恋,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这件事我已经忘了,她仍然记得。石留说完走了进去,我盯着她的背影看,发现她的背微微有些弯曲,想当年,她那个后背多么笔挺,一头黑发瀑布一样披泄下来,我总是对她的后背流连忘返。   
      一会儿石留又走到门口,叫我进去吃水果。我把半截烟掐灭了,走到门口对周怡说,不早了,走吧。周怡正吃着青葡萄,含含糊糊地说,还早呢。我说,那你自己走吧。说着往电梯走去。背后听着周怡说,我先走了,这人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周怡上了车,在我旁边坐下,突然在我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又怎么啦?我说,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周怡老想跟我说话,我懒得理她。后来我想起这个晚上,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分了,周怡心里实际上很不快活,她那些日子都不快活,她跟石留突然搅在一起,是因为两人有些共同的东西,两人都有倾诉的愿望。她面临着一个痛苦的抉择,不能向我倾诉,却要向仇人的老婆倾诉。这就是说,生活是件很儿戏的东西,它像玩童一样淘气。经常让你哭笑不得。   
      周怡下车前,突然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下,然后说,回去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我心里起了些温柔的感觉,有些热乎乎的,突然想把她揽在怀里,跟她同床共枕。可是她已经进了铁闸门,溶入一片黑暗里。她上楼要经过三道楼梯,还要上一个平台,还要开一道铁闸门。我突然对她的安全很不放心,下了车,顺着黑暗的楼梯向上爬。爬到平台上,周怡正在拿钥匙开铁闸门。她似乎是感觉到后面有动静,扭过了头,看见了我,她说,你上来干什么?我说,没事。周怡说,喂,你少对我心怀不轨啊。   
      我扭头就走,心里有些悲哀的感觉,有些愤愤不平的感觉,可是周怡也没错,我是想搂着她,跟她睡一觉。在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我刚睡完马羚,就想睡周怡,而且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可见我已经坏得不可收拾了。   
      离开周怡的宿舍,我看了看时钟显示屏,正好十一点。我开着车向南行,在十字路口向左转,进了东平大道。车的正前方是天马大厦,楼顶上一片金色的光芒。车到楼下,我抬头往上看,看见十八楼的窗口还亮着灯。那是马羚的办公室。马羚这丫头真是厉害,租了整整一层楼。这种气魄是别的进出口公司没法比的。她刚来的时候,我还笑话她,看来真是把她看扁了。公司开业典礼,政治部主任杨福承来了,冯子兴自然要给面子,他把东平市五套班子都请过去了。在南苑包了两个中厅,开了十围。有这么一次排场对马羚来说就足够了,从此马羚一顺百顺。在东平没有她办不了的事。一开始大家都怀疑杨福承在马羚的公司有股份,后来又怀疑冯子兴有股份,最后还怀疑我有股份。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我是没有的,但我知道,大家都不缺钱用。   
      我进去的时候,大楼的保安把我瞅了瞅,看我不像个坏人,就忙他的去了。他房间有个电视,他忙着看电视呢。我上了电梯,电梯很平稳,一直升到十八层,晃都没晃一下。就马羚的房间亮着灯,她把办公室当宿舍了。当初装修时,她叫人画了个图纸,要我提意见,我一看,就知道是参考了我办公室的布局。我说,问别人干吗?你自己觉得舒服就行了。她说,有一半是你的啊,所以要征求你的意见。她的意思是说,我要经常来这儿跟她同床共寝。我也不客气,说,你觉得好就行了,咱们谁跟谁呀?马羚说,行了,你看过图纸了,以后不许说闲话。我就这样着了她的道儿。好在知道我跟她鬼混的人不多,至少周怡就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不知她是什么感受?我想她大概又要说我有眼无珠了。   
      马羚不知道在电脑前面干什么,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我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她旁边,马羚猛一抬头,吓了一跳,她说,你要人命呀?原来这丫头在玩游戏。我说,不至于这么无聊吧?马羚说,你到处风流快活,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只好自己找点乐子。她拿了个杯子,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倒过来,往我面前一推,说,喝吧?我喝了一口,说,你有没有病啦?马羚说,怕就喝白开水去,再说你吃了我多少口水了,现在害怕也迟了。我想也是,就一口喝完了,继续倒她杯子里的茶喝,后来觉得麻烦,干脆拿她的杯子喝。马羚说,喝完了给我倒上。   
      我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这丫头订了不少经贸方面的杂志,可见她是在认认真真地做进出口业务。马羚终于把游戏做完了,吁了口长气,走过来把自己吊在我脖子上。说,做爱吧?我说,咱可不是来做爱的。马羚说,说得是,你是来跟我睡觉的。我说,我来看看你,待会儿就走。马羚说,你敢走出这个门,我就把你剁成肉酱。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肉酱,我只好委屈自己,跟马羚同床共枕。   
      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了,马羚还在睡,这丫头睡相不好,张着大嘴巴,我真想拿一只臭鸡蛋塞进去。可我没有时间了,八点钟上班,我还要搞搞个人卫生,还得吃点早餐,还要换衣服。对了,得告诉这丫头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我不能老穿脏衣服上班。天气这么热,一天不换衣服就臭了。想到这里我有些呆住了。我这是怎么啦?敢情要把马羚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了,我心里好像没有了周怡那丫头的位置了。   
      在单位门口吃的早餐,照例是油条豆浆。以前我经常这样跟周怡对付早餐。后来马羚来了,经常要我陪她去酒楼喝早茶。她最反对我吃油条了,说是没营养。对身体没好处。可是油条好吃,我就喜欢吃。要说对身体没好处,跟她做爱也算一个。可她就不说。她不喜欢吃油条,所以也不要我吃。她喜欢做爱,所以也要我做。可见她尽管没像学院那样发神经,还是不太讲道理。


第六章海拔六千米以上

      今天开关长办公会议。八点四十五分在老冯那里集中。大家陆陆续续到了。服务员进来倒茶。胡汉林时代,开关长办公会议都是我准备的,会前我就知道内容,议程一条条的,全列了出来。大家心里有个底。冯子兴时代,大家都不知道关长办公会议要讲什么。老冯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做。大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慢慢地也觉得没什么。胡汉林时代,尽管有很多明规定矩,也是他说了算。   
      大家到齐了,冯子兴清了清嗓子,说,开会了。说完他拿起茶杯喝水。喝完了水又要清清嗓子,然后才开始讲正题。这是他开会的程序,大家早就习惯了。这时候大家要么抽烟,要么喝水,要么伸个懒腰。总之要为会议正式开始做点什么。老冯说,又到援藏的时候了,今年南州海关是三个名额,分给咱们东平一个。大家知道,援藏本来是自愿的,可是今年报名不太积极,报了名的又不太符合条件,咱们议一议,派谁好。大家有些面面相觑,这种事拿到关长办公会议上来讨论,还没有过先例呢。以前援藏都是大家争着去的,援藏有很多优惠措施,官升一级,分一套房,还适当解决家属问题。当然不是谁想去就去,关里也得挑一挑,那里是个敏感地区,咱们是去支援人家开展工作的,不是去吃白饭的。首先要身体好,能适应高原反应,其次业务要熟,能带徒弟,还有一条,现今咱们不讲根正苗红了,觉悟还是得讲一讲,去了那儿可不能捣乱。援藏是件光荣的事,去北京集中,领导给戴大红花,还派专机送过去。热闹得很。早几年,报名援藏的人不多,也不少,领导还能挑一挑。如今世易时移,没什么人愿意去了,因为升官不是太难的事,领导一句话,分房也不是太难的事,海关的住房还不是什么问题嘛,至于家属问题,也好解决,进不了机关,那就找家企业嘛。更关键的是,去援藏的人回来了,去时是个精壮的汉子,回来就蔫了,就算没有大病,体质也差了。有人说,那是把后半辈子的精力提前透支了。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是去的人少了,要派差了。现在竟然要关长办公会议讨论。冯子兴看大家都不说话,就说,人事科初步考察了一下,找了几个人筛了一筛,确定了一个人选,吴进,你介绍一下。军伐打开笔记本,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说,准备派去援藏的人是周怡,这位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业务熟,年轻,身体好,没有家累,比较符合条件。冯子兴说,大家觉得这个同志怎么样?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定下来了。   
      大家都沉默不语。我原来以为李一良会表示异议,因为老冯定下的事他总是唱反调,没想到他也不出声。我看了老李一眼,他低着头喝茶。   
      我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是军伐的一个阴谋,是冯子兴在搞打击报复,他要报胡汉林的一剑之仇,却拿周怡做替死鬼。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微言轻,在关长办公会议上,我没有发言权。就算我强出头,也没有用,对自己还没有好处。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要是不说,我可能会内疚一辈子。我说,援藏是以自愿为原则,是不是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大家全不出声了。后来军伐说,我征求过本人的意见,她没有反对。冯子兴说,既然本人也愿意,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散会。   
      回到办公室,我就给周怡打电话。我说,你想去援藏呀?是不是有毛病?周怡说,援藏?谁说我要去援藏?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说,军伐在撒谎。他在关长办公会议上说大话。他说起谎来一点也不脸红。我把关长办公会议定的事说了。周怡说,他妈的,军伐几时跟我谈过话?老娘见到他都恶心。这丫头,她对去不去西藏似乎不太当回事,对军伐有没有跟她谈话却很在乎。周怡说,不像话,我上来找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一看,大事不好,关长办公会议才定下来的东西,文还没发呢,我就捅出去了,这不是违反组织原则了吗?周怡那丫头激动起来,非把大家搞得鸡犬不宁不可。我给她打电话,想叫她注意分寸,至少别把我卖了。再说,跟军伐对质,不是死无对证吗?人家一口咬定谈过话,谁也奈他不何,何况他还是冯子兴跟前的大红人。周怡那婆娘大概气昏了,不接电话。她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六神无主。估计她快到了,就跑到大门口堵截,等了半天,鬼影也没见着。我后来想起还有个后门,她要是从后门进去了,这会儿不正吵得天翻地覆?我赶紧往二楼人事科赶,准备装做路过的样子。万一真吵起来了,我就进去把周怡拉出来。上了二楼,感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战争的迹象。我从人事科门口慢慢走过,漫不经心地往里瞅了一眼。军伐正跟什么人谈话,看他那样子,不像给人算过账。   
      我往前走了几步,故意跟团委一个副书记打了声招呼,才往回走。走回来时认真看了军伐一眼。那丫挺的正笑着呢。   
      这丫头跑哪儿去了?难道她跟我闹着玩?我懒得跟她周旋了,她爱干什么就让她干吧。老冯要治我早治上了,用不着拿这件事开刀。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站起一个人来,可把我吓坏了。原来是周怡这婆娘。我说,你怎么进来的?我出去的时候可是特意锁了门的。周怡说,你这道门还能难住我?这丫头还给自己泡了壶茶,正有滋有味地品着。我说,你倒是舒服,害得我在外面站了半天,看,衣服全湿了。我走到里间换衣服,问她来了多久。周怡说,半小时吧。看她那语气,一点内疚的意思也没有。我说,还以为你真要上去干戈相见。周怡说,以为我才十七八岁呀?我在周怡旁边坐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指头。周怡说,别打,会打傻的。我说,傻一点好,你刚才不是很大气吗?这么快就消了?周怡说,刚才是很大气,走着走着就没气了。我呵呵笑着,说,是怕连累我吧?周怡说,你倒不傻。由此看出,这丫头对我还是情深义重。她甘愿忍气吞声也不愿意把我拉进臭水坑里。我说,你倒对我有些情分。周怡说,由来已久哇。看她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周怡说,你给我汇报汇报吧,他们是什么狼子野心?我说,不是都给你讲了吗?他们是摆明了要给你穿小鞋。周怡说,昨天石留还劝我,要我向他们低头,我会向恶势力低头吗?我是堂堂的国家公务员,又不是替他们打工,我干吗要向他们低头?这丫头说完自个儿先笑了,笑得不可抑制。我望着她发了会儿呆,她笑得有些神经质,不过她大笑的样子真让我喜欢,让我怦然心动。   
      原来石留找她是要当和事佬。难怪昨晚一直在那里窃窃私语。这就是说石留一早就知道消息了,她老公要跟学生过不去。可她说服不了军伐,他报复心太重了,她只好去说服周怡。周怡没什么报复心,可她是个愣头青。看来这事不简单,军伐犯不着这样对周怡,他的目标应该是我。可他拿我没办法,就恶心周怡,恶心周怡就等于恶心我。   
      我说,你知道我说话不顶用的,可我还是替你说了句话。结果冯子兴扔了一盒烟。他把香烟拍在桌子上,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周怡说,这么说,你心里还是有我呀,让我亲你一下。她还真亲,在我左脸上扑的来了一下。我摸了摸左脸,说,看你这德性,就该你去西藏。周怡说,去就去呗,有什么所谓?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也得咽,谁叫俺是小媳妇?   
      坐到十一点,周怡说走了。她说,你得去西藏看我。我说,那当然,我当然要去看你。一年去两次。周怡说,真的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陪你去游西藏,你要是表现好,我还陪你睡觉。我说,不是吧,美人计都用上了,不就是去西藏看你吗?周怡说,我说真的呀,在高原上啊,海拔六千米以上,抱着心爱的女人,跟她做爱,除了我,谁会给你机会?我摸了摸周怡的额头,感觉凉冰冰的。我说,不烧呀,怎么尽说胡话?周怡把我的手推开,说,我走了,这些日子陪陪我,别尽跟你那个什么小羚子在一起。   
      原来这丫头知道马羚的事,还吃起醋来了。我说这些日子她怎么对我不冷不热的,也不提结婚的事了,原来她是死了心。周怡走后,我才想起应该请她吃晚饭。她心情不好我应该陪陪她,何况她还提过要求。第二天,我就跟东平市外经委主任去西欧考察,半个月后才回来,周怡已经出发去了北京,吴进也去了东平码头主政。周怡到了西藏后,过了半个月才给我发了个名信片,说一切都好,勿念。我扪心自问了一下,好像也没怎么念她。后来她没怎么来信了,我倒开始念起她来了。一年后,她带了个男人来见我,说是她的老公,那男人像她的跟班一样,可听她的话了。


第六章《皈依自然》

    马羚打电话来,说晚上跟公安局局长马仁龙吃饭,马局长指名要我去陪。这老头子是个摄影爱好者,知道我会写字,会作诗,一有摄影作品,就让我去给他命名、作诗、题字。回报就是请我吃饭,陪我喝酒。他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摄影,有时去外面采风,还叫上我,要是去一个新的地方,我还有些兴趣,无奈他经常旧地重游,这时我就不愿意陪他去了。他就说,遗憾遗憾,下回请你吃饭。他说请我吃饭,实际上不只是吃饭,是介绍一些人给我认识。找我的人全是些做外贸的,找他的人可杂了,什么人都有。老马说,多认识几个朋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马羚也是这个观点,她到东平才大半年时间,就跟东平上下左右各路诸侯打成一片。当然我没少帮她穿针引线。老马就是我给她引见的。每次见面,她一口一个大哥,老马一口一个小妹,差点把我气死。到后来,老马不给我电话了,要找我就先找马羚,让马羚找我。他说不记得我的电话,就记得小妹的。由此可见,老马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的心思深着呢。   
      公检法这条线的人吃饭一般在刘雨的三松堂茶馆。这是给市委书记周海涛的面子。周书记喜欢去三松堂,刘雨是他的干女儿。东平政府部门接待用餐大部分是在三松堂。这里面有什么九九大家心知肚明。到后来别人请政府部门的人吃饭,也是在三松堂,那里的饮食质量的确不错,品位也高,服务也好。   
      马羚开车来接我。三松堂惟一的缺点就是车位太少,因为建在闹市区,周围没有空地。好在吃饭的多是政府部门,乱停乱放不太有人管。就算这样,去晚了也是找不到地方。马羚来的时候已经六点了,她说老马大概六点半到。我们早点去,别让人家等。这人心地倒是不错,她怕人家等,就不怕我等。我假假的也是个正科级呀,跟马仁龙平级嘛。除了单位里吃饭,我得让着几个关领导,别的地方,都是人家等我呀,我几时等过别人?马羚说,得了得了,谁跟谁呀?回到家里让你做大。看这臭婆娘的口气,好像已经嫁给我了。还一口一个家里呢。   
      到了三松堂,发现马仁龙的车已经停在路边。马羚说,好了,不用你等人家了。以前没看出来,你官不大,官僚思想倒是很严重。她把方向盘一打,也把车停在路边,抵着马仁龙座骑的屁股。停好了车,她对我狡诘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笑什么,马老大得等她走了才能走。她在得意呢。   
      一路走过去,好几部老二的车,看来马仁龙的心腹骨干来了不少。遇上马羚请客,他们就像吃大餐。咨客站在门口裂开嘴笑,那女人身材很好,是标准的模特儿身材,笑起来也很灿烂,就是牙齿不太好,她要是不笑,可迷人了。经理也很年轻,比她矮一截,是个胖美人。她的两排牙齿特别好,笑起来更迷人。我有时就想,要是把她的牙齿借给咨客就好了,或者把咨客的身材借给她就好了。经理笑着打招呼,江主任你好,马总你好。马羚说,是不是在大红袍?经理说,是,在大红袍。马羚请客每次都是在大红袍,那间房大。   
      马老大正跟一帮手足在打牌,好像是斗地主。他看到我们就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说,小赵你接着打,我兄弟来了,我跟他聊点事。马仁龙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旁边的沙发上拖,那里坐着几个公安的兄弟,没等马仁龙扬手赶,他们已经很识趣地走开了。   
      我发现墙上挂着我的两幅字。是上次在三松堂写的。那次画展的开幕式搞得很隆重,东平的传媒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一通,把我的字吹得神乎其神。好像可以跟楚老媲美。那些天马仁龙在东平日报上连载摄影作品,每天一小幅,也给我们的展览挤掉了,马仁龙说,奶奶的,什么人这么厉害,我要会会他。见了面才知道是我,我曾经把他灌醉了。刘雨把我的字挂在大红袍里,也不知是真的觉得好,还是想巴结我。我们单位也是经常在三松堂签单。一年到头,数量也很可观。我还有些孤朋狗友,经常在那儿消遣,也算是她的一个大主顾。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服务员拿了套茶具过来,给我们上茶。喝了一轮茶,马仁龙说,兄弟,让你先看看?我说,看什么?马仁龙说,拿来。一个公安拿了三本书过来,给我们一人一本。书名叫《皈依自然》,下面有行小字,马仁龙摄影作品选。印刷很精致,纸的质量不错。我说,哇,老大出书了,可喜可贺。马仁龙有些憨厚地笑了,说,看看,看看里面,精华不是我的摄影,是老弟的配诗和题字。我说,是吗?出书的人水平这么差,竟敢主末倒置?没想到马羚捶了我一拳,我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就盯着她看。马羚红着脸说,人家老马谦虚,你还当真了,你那几行字也敢叫诗?我赶紧翻到书后,看版权页,好家伙,主编和监制都是马羚。我就知道是她投马老大所好,整了这么个东西出来。这么精致的东西,没有个十万八万能拿下来吗?小丫头吃里扒外,没看她帮我出诗集?   
      我说,好,真是好,送我一本吧?麻烦马老大签上大名。老马说,着什么急,先说说,哪儿好?我说,喂,这不是挑明了要我夸你吗?老马说,这回不要你夸我,你那些诗都夸得我肉麻了,这回夸夸咱马羚妹子,这封面设计、排版和构图全是她的杰作呢,不错吧。我说,那是,这纸也不错,我不是说人家纸厂造得好,是说她挑得好。叫咱马总干活,一句话,放心。跟咱马总在一起,一句话,舒心。马羚说,还有什么,全说出来,你还没这么夸我呢。我说,还嫌不够呀?留点给你下回帮我出诗集时再赞你吧。马羚说,还是免了吧,咱这回是照顾你的面子,硬把你的诗塞进去了,让你沾我马哥一点光,马哥大红,你就小红,马哥成了大摄影家,你就成了小诗人,咱待你也不薄吧?马老大哈哈大笑起来,说,还是咱妹子善解人意。马羚说,大哥别笑了,诗人的脸都绿了。   
      刘雨进来了,问几时上菜。马仁龙说,即上,弟兄们饿了。刘雨叫经理立即上菜,她过来陪我们坐。看到桌上的影集,她说,马大哥,我在东平日报上看到有人介绍这本书,真是不错呢,给我一本珍藏吧?我说,那可不行,你马大哥这本书就印了三千册,你要一本,他要一本,那不是分了个精光?刘雨一掌打了过来,说,怎么说话的?我在马大哥眼里,还排不上三千名?马仁龙一听,笑坏了,半天直不起腰。他说,小江是该打,咱们刘总我还得巴结呢。刘雨说,说啥呢?不过我可以帮马大哥做宣传,马大哥,你得给我留几本,我摆在画廊里。马仁龙说,好,好,让小张去办,小张,你给刘总拿几本过去。   
      这餐饭马仁龙吃得可开心了,要不是冯子兴进来捣乱,就是个大圆满的结局。   
      那天,冯子兴跟清华同方的老总吃饭,就在隔壁。马羚中途过去敬了几杯酒。那清华同方的老总姓裴,是个性情中人,喜欢马羚的性格,非要过来回敬马羚。冯子兴就陪他过来了。裴总要敬马羚一杯,马羚说,不敢,裴总我敬你。喝完一杯,马羚把马局长介绍给裴总,裴总说,哎呀,咱们还算半个同行呢,我二十年前是中关村的片警,要是没去上大学,我现在最多当个派出所所长,算起来,马局长还是我的领导,敬你一杯。马仁龙说,裴总,你是前辈,还是北京下来的领导,这杯酒得我敬你。两人敬来敬去,一共喝了三杯。这期间,马羚跟冯子兴喝上了。马仁龙酒量本来不浅,可是喝了好几轮,已经喝了不少,连干三杯,有些上脸,就把我拉了起来,说,裴总,这是江主任,是我的一个兄弟,他是北大的高才生,也是我妹子,就是马羚马总的红颜知己,我让他敬你一杯。裴总说,哇,难得,没想到他乡遇故人,要喝一杯。我跟裴总喝了一杯,裴总又敬了大伙儿一杯。这人是豪客,喝酒像喝水一样。我要是跟他单干,未必是他对手。   
      冯子兴和裴总一走,马仁龙的脸就黑了。我开始还以为是喝酒喝的,后来想想不对,他刚刚是把脸喝红了,这会儿怎么变黑了?一定是生气,冯子兴没跟他喝酒,甚至没跟他打招呼。那家伙趾高气扬惯了,地方上市长书记那个档次的人他才结交,局级的干部他还没放在眼里呢。进出口企业的老总,他就给马羚一点面子,那是因为马羚后面有个杨福承。   
      马仁龙后来又喝了几杯闷酒,喝醉了,给手下扶着上了车。第二天,一个公安兄弟打电话给我,说奇怪,马老大一直很开心嘛,怎么喝起了闷酒?我说,乐极生悲嘛。那个兄弟说,他一个劲地骂冯子兴,冯子兴把他怎么了?我说,我哪里知道?你是搞刑侦的,倒问起我来了。   
      后来我给马羚打电话,我说,冯子兴把马仁龙给得罪了。马羚说,是吗?怎么回事儿?我说,你等着看笑话吧。马羚说,看笑话可以,别过火,我还要贴着他发财呢。我说,铁打的海关流水的关长,谁当都一样,你这么有本事,谁敢不听你的,你就让他挪位子。马羚说,你倒是说了句真话。喂,现官不如现管,你在办公室也没意思,不如来东平码头主政算了,我看吴进讨厌得很,不懂业务,缩手缩脚的。我说,人家说你是地下人事处长,还真没说错。军伐下去才多久?屁股都没坐热,你就赶人家走,当心人家跟你拼命。马羚说,就这么定了吧?你下来。   
      马羚开始为我活动,过了大半个月,我的调令就下来了,我去东平港主政,当科长,吴进回人保科,李达回办公室接我的位子。吴进在下面猫了三个月,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从此恨我入骨。这次大调整,最大的赢家是李达,他终于走进了领导职务行列,而且成了办公室主任。由此我对洪玫真的是刮目相看,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打动冯子兴这种人。不得了。可见我当年目光短浅,要是选择她做老婆,也未必不是福气呢。一年后,我们三个都提了,东平港海关升格为副处级,下面设了三个科,我当主任,李达升了副关长,军伐吴进升为副处级监察特派员。吴进心里那口怨气才算消了一半。见了我也不黑口黑面了,他相信了冯子兴的话,冯子兴是真的把他当做自己人,只是有时身不由己,他才扶正呢,关党组成员他一个也不敢得罪,杨福承更是不敢得罪,提谁不提谁,基本上是杨福承说了算。   
      我曾经问过马羚,干吗不在海关发展,有杨福承罩着,弄个处级干部做做也不难。事实证明我说得没错,像李达和军伐这样的人后来都成了副处级。马羚说,她原来也是想在海关发展,因为她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在机关混日子最好不过了。可是杨福承不同意,他说,在海关做官没意思,做官总有个尽头,像他大概也就一个副厅级,最多正厅上退下来,退下来后什么都没了。像马羚也就一个副处级,还得由他罩着。现在外贸环境这么好,不如出去做生意。他对马羚说,这样吧,暑假有一个多月,开学后也没什么事干,你再请一个月的假,我介绍你去黄港,挂个外贸公司的名,先做几单,如果好做,你就下海,如果不好做,你就回学院上班。马羚说,好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杨福承关照,哪有不好做的?他的学生遍天下,全都是关长科长,马羚去到哪儿,人家就照顾到哪儿。关长一声令下,外贸公司就得让几单生意给她。一单生意就是几十万,马羚做了八单生意,赚了三百多万。她给自己吓着了。


第六章懒得管你

    我到了东平港才知道洪玫自己做贸易了,她注册了一家公司,挂在东平土产进出口公司名下,专门进木方。这婆娘倒不蠢,老公在东平港做二当家,她贴着老公发财。她的头脑挺灵活的嘛。我到了东平港,花了三周时间搞调查研究,了解码头的情况,结果把洪玫调查进了我的视线。比较起来,洪玫在码头算是业务量小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海关干部的家属在海关做生意的,还没有别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不可忽略不计的。还有一个情况是,她是我的初恋情人和某个时期的性伴侣。好在这个情况知道的人不多。可也够我烦的。   
      李达经常给我打电话,有时谈工作,有时聊闲天,无论谈工作还是聊闲天,我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他现在是办公室主任,名义上还是我的领导呢,他有时跟着关长下来检查工作,有时自己下来检查工作,这个时候我就得陪着他。狗屁马羚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弄到下面来,她是方便了,我的权力也大了,实惠也多了,就是在单位的地位下降了。最明显的是,李达又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我下来后,弟兄们给我面子,马羚的货走得特别快,她每次见到我,都乐得合不拢嘴。我却睡不着觉。东平码头已经不是当年我当组长时的样子了,那时码头就几个进出口公司,出口多,进口少,而且全是国营单位,没人想着走私。交税的钱是单位的,赚的钱也是单位的。单位是国家的,大家公对公。现在不同了,赚的钱是私人的,有些人拿单位的钱做生意,赚了算自己的,亏了算公家的。码头管理部门也变了,以前是口岸办管,现在成了合资企业,香港一个大财团是大股东,东平口岸集团公司是小股东。董事长是香港人,总经理是东平人。我一到东平港报到,这两个人就来找我,香港人姓邓,很年轻,东平人姓刘,很老。这一老一少,在我左右坐下,说要给我汇报工作。这叫给我一个下马威,好在我在官场混了几年,不然就会给他们打个措手不及。据说李达和军伐就着了他们的道儿,这两个大笨猪,一个不懂业务,一个稀里糊涂。他们在码头干了三个月,还是没弄清码头的运作情况,全听手下的,手下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码头乱成了一锅粥。   
      我对两位老总说,东平港是个大码头,是你们的业务区,是海关的监管区,咱们各司其职,要说汇报,那可不敢当。这样吧,我刚来,先熟悉下情况,回头有了问题,我再来向你们请教,好不好?我把两个老总赶了回去,我的工作得由我来安排。两位老总灰溜溜地走了,满脸的不高兴。   
      过了三周,我去拜访他们,没向他们请教,却提了一大堆要求。第一个要求是,在码头入口竖个大牌子,写上海关监管区字样;第二个要求是,既然是海关监管区,就得有个监管区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围墙没围墙,院子没院子,得马上建,原则上要建砖石结构,如果嫌投资大了,那就搞个铁丝网,高度不能低于三米;第三个要求是,码头的堆场要分区分类管理,吉柜和重柜要分开,进口柜和出口柜要分开;第四个要求是,要有单独的查验区,查验区要有查验平台,查验设施要齐全,叉车太少了,至少要三十台,吊车也少,才三台,至少再增加三台。两位老总听了,说,这些要求是合理的,只是投资太大,要请示汇报,需要一些时间。我说,时间不是问题,我可以等,你们什么时候搞好了基础设施,我们什么时候扩大海关业务。   
      我对李达来筹建东平港海关是有意见的,他简直是个大笨蛋,一些基本的设施都没有,他居然敢开业,好在上面没人来查,没出事,要不真够他受的。后来冯子兴来码头检查工作,看到码头变了个样子,他尽管对我没好感,还是觉得我有能力。他私下对人说,他妈的,我手下怎么没有几个江摄这样的能人呢?跟着我的全是些窝囊废。   
      其实这些东西不全是我的主意,我从学校到现场,真正干海关业务也才一年多,把海关一整套业务操作搞熟已经算不简单了。我是向石留取的经。我利用一个周末专门跑去东村找她请教。这婆娘对我还是不冷不热的,不过却提了很多意见。她说,骨子里的东西做得好不好,没几个人看得出来,面上的东西却一定要做好。这么艰深的理论我听不懂,要她举例说明。她就把上面那些围墙呀监管区呀查验场呀全一古脑儿告诉我了,我就如法炮制,搞出了个一二三四,搞得码头的两位老总上蹿下跳。   
      跟石留谈完工作,我要请她吃饭。她开始不答应,我一再要求,她就说,那就找个清静的地方,随便吃点。我们去了一家西餐厅,要了个房间。那天石留穿了件白色的旗袍,看起来有点富贵。于是我就想起她刚来南州时的情况。那时她刚从乡下出来,没一件像样的衣服,要多寒伧有多寒伧。我说,一晃过了多少年哪,你还是那么年轻貌美。石留把眼一瞪,说,你少说风凉话。我赶紧给她倒奶茶,继续向她请教业务问题。这婆娘大概是做老师做惯了,就喜欢人家向她请教,她讲起来一套套的,眉飞色舞。我说,石留,学校要是没解散,你大概会做一辈子老师吧?石留说,那当然,呆在学校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没有诱惑就没有想法。   
      服务员开始上菜,石留要了个T骨,一份牛尾汤,我不太习惯吃西餐,要了个焗饭,一个青菜。牛尾汤先上了,石留用小勺慢慢喝,接着上T骨,我拿起刀叉,帮她切成小块。石留一边喝汤,一边看着我切。我切完了,把盘子轻轻推到她面前,说,慢慢吃。石留用叉叉起肉块,吃着,眼睛盯着盘子。我喝了口奶茶,猛一抬头,发现她眼角挂着泪花。我吃了一惊,心里有些震动,不知道又惹着了她哪根神经。在我的印象里,石留是个坚强的女人,她很少流泪。当年在学校里,我跟她闹成那样了,她都没有哭。我说,怎么哪?石留把叉子放下,双手掩面。我说,你要是觉得日子过得憋屈,就哭几声吧。石留说,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最爱的人,你们干吗要这样待我?我一下子呆了,这句话本该几年前说的呀,她硬是憋到今天才说。当年她一句话也不说,就会跟我对抗。我以为她会一直憋下去,没想到她终于憋不住了。   
      我本来想把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事给她讲一讲,其实事情不像她看到的那样,我不过是喝多了点,给洪玫扶到她宿舍睡了一晚。可这件事能讲清楚,我对她的感觉,对她的感情却讲不清楚。就算我在行动上没背叛她,在心里早背叛她了。所以讲了也白讲。当年我没讲,现在我更不会讲。我说,要怪你就怪我吧,是我没福分。石留拿起纸巾,把眼泪擦干,拿起叉,继续吃肉。只是不睬我。   
      我们都沉默着,直到把东西吃完。我擦了擦嘴,忍不住要说话了。我说,对你现在的状况我有些担心,你既然不跟吴进在一起过,不如干脆离了。石留说,说得轻巧。我说,有多难?现在离婚很平常。石留说,对你来说,什么都平常。我说,现在这样算什么?你是人家的老婆,却不跟人家过,又不跟人家离。石留说,不用你管我的事,碍着你什么啦?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再给人家骗。她站起来说,送我回去。   
      我只好送她回去,后来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说,只谈工作。我就只好给她讲工作。等我把码头治理得差不多了,我说请她过来指导指导,她却说,懒得管你。


第六章轻松多了

    我曾对周怡说,要去西藏看她。后来却没有去。她走的时候有些凄凉,我没去送她。不是我不去送,是冯子兴把我派出国了。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蹊跷,按道理我是没有机会出国考察的。在东平海关,科级干部最多去个港澳,真正意义上的出国考察得是处级领导才行。冯子兴这么做,是关照我,也是把我摆上台。我开始以为他故意恶心我,不让我去给周怡送行,想想他不会这么下作。后来我才想明白他是恶心李一良。本来这个指标是李一良的,人家东平政府可是指名要一位关领导参加的。冯子兴不想让李一良去,又不方便派他的人去,就把我派去了。他这是一石三鸟哇。   
      在学院杨院长老推荐我出国,却老是出不成,后来货主要请我出去,他也不答应,怕影响不好。所以对我这次出国,老杨就网开一面,按规定他是不该批的。按规定,东平海关找不到适合的人,就从别的海关派。冯子兴安排我出国跟杨老院长当初的心里如出一辙,反正报上去了,上面批不批不关他的事,他的人情是送出去了。他宁愿卖我一个人情,也不给李一良面子,把李一良气得够呛。他还给李一良安排了一个好差事,让他去连县扶贫,挂职副县长。一去就是两年,走前还不让他出国。所以我这趟出国心里挺不好受。我顶了李一良的位,送不了周怡,还成了众矢之的。出国也没意思,哪儿也没去成,就在展览馆里猫着。也不知是外经委的梁主任确实太忙,还是他觉得我的职位太低,不值得陪着到处玩,总之是没安排活动。我陪着他在展览馆里忙了几天,后来他终于觉得不好意思,叫我出去走走,我却不敢出去走,因为口袋里没美金。临出国时,单位给我发了点美金,还发了点人民币,人民币要求做西装,美金留着出国零用。马羚知道我出国,偷偷给了我一万美金,我不敢拿出来花,全买了礼品,准备回国的时候送给有关领导。当时马羚给我美金时我坚决不收,我要那么多美金干什么?马羚说,好不容易出趟国,你总得带点手信回来吧,你就不怕给大家的口水淹死?我想想也对,还是这婆娘脑子灵光,原来她在学院里装疯卖傻,目的是跟我套近乎。我给老杨同志买了部数码相机,给老冯买了部手提式摄像机,给石留买了便携式影碟机。给马羚买了只钻戒,不过没有给她。她知道我肯定给她买了礼物,就问我要,我就拿了支金笔出来糊弄她。她说,不会吧,就这样打发我?我说,还有个贵重礼物,不过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给你。马羚想了半天,似乎想明白了我要送她什么,却故意装出失望的表情,说,你慢慢想吧。   
      我本来想给洪玫买个什么,想想她是人家的老婆,还送她东西不是太亏了?本来还想给周怡小丫头买点什么,一时没有想好,加上又没有美金,只好免了。   
      花这么多钱我是很心痛的,尽管钱不是我的,是我相好的,可毕竟是我花的呀,要是拿回家,可以建一栋小楼,把老爹老娘和全家人都搬进去,让他们觉得我也跟石留一样有本事。   
      那时我还没有跟马羚讲我的家史,我原来打算一辈子也不讲的。后来我要回趟家,马羚非要陪我回去。我说,你跟我回去,那算怎么回事?你又不是我老婆?马羚说,谁要做你老婆?你爱找谁找谁。我说,那你跟我回去干什么?马羚说,看看不行吗?你老说家乡是山区,是老区,很穷,我去看看到底有多穷,说不定我还可以扶贫呢。我说,要扶贫就先扶我吧,帮我盖栋小楼,回去也有地方住。马羚就有些不高兴,她说,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你干吗这么见外,我把整个人都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我知道她在借题发挥,就说,我能怎么样?你是大老板,我一个小小的公务员,要看你的脸色行事呢。马羚说,你真是讨厌。   
      后来有好几天她不理我,可她又怕我突然回了家,经常打我的电话,我一接她就把电话挂了。我那电话是有显示的,她也知道,她以为我会打电话给她,我偏不打,把她气坏了。   
      马羚对我跟洪玫打成了一片很有些意见。她说,你那个前情人有些不地道呢。我说,何以见得?马羚说,第六感告诉我,她不是个好人,你得当心点。洪玫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不会害我。所以她要是害我,我就没救了。   
      洪玫一个星期跑两三次码头,她的货不多。大家对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我有时没事,会去看看洪玫的货。在东平码头进口木方的有四家单位,都是用固定的单位报关,所以谁的货都一清二楚。洪玫的货没什么特别,都是普通的木方,像大家一样,可能少报点方数,把高值的报成低值的,逃点关税,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我后来找总关一个朋友咨询了木方的货柜装载量,发现大部分货主只报到五成。洪玫随大流,没有什么出格的。也就是说,她是一个普通的进口商。   
      洪玫知道我去看她的货,有一天来办公室找我。我正好在签报关单,货管组长小林在一边等着。我让洪玫先坐,洪玫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拿了份报纸看。本来洪玫一进来我就该起身接待她,但我不想太给她面子。所以故意让她等一会儿。洪玫原来在企业做报关员时跟小林也认识,那时李达还是我们的组长呢,我们有时还一起打球。小林跟她玩起来,比我还疯。小林跟洪玫打了个招呼,拿着报关单出去了。我还在座位上赖了两分钟,才起身陪洪玫坐。洪玫说,忙得很啦?我说,一般哪。   
      我的办公室不大,二十几平方,跟在办公室时差远了。我的副手的办公室更小,大概就二十平方,还是三个人挤在一起。我把大班椅挪过来,坐在洪玫对面,客气道,喝杯水吧?对来办公室的报关员我是没法提供茶水的,他们太多了,一天来几次,我如果每次都客气地供给茶水,我的办公经费可能就让他们喝光了。洪玫尽管跟我曾经有一腿,却也知道码头的规矩,客气道,不用了,刚喝过。我说,生意还不错啊?洪玫说,一般般哪,多谢你关照。我说,什么话?谢党的政策吧。洪玫说,是呀,别说十几年前,就是早几年,我们也不会想到有今天呢。这婆娘是想重叙旧情呢,我才不会着她的道儿呢。我故意把话题引开,说,李达最近忙什么呢?洪玫说,他能忙什么?瞎忙。我说,好久没跟他下棋呢。洪玫说,他昨天还提起你呢,说看你几时有空,去家里吃餐饭。   
      周怡帮我要到房子后,我没怎么去住,没来得及去买家具,平时我就住在单身宿舍里。李达的确催问过几次,问我几时搬家,说帮我找搬家公司。如今搬家都不喜欢找同事,喜欢找搬家公司,花的钱不多,又省力又不欠人情。洪玫说,你早点搬过来,在家里搭个伙,就不用吃饭堂了,老吃饭堂会把身体吃垮的。可我不想在他们家搭伙,尤其是现在,所以我就一直拖着不搬。但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海关宿舍那里走一趟,我是去看周怡的房子。周怡走后,把钥匙给了我,叫我不时去打开门窗透透气,隔几个月叫人去打扫一下,别让房子死了。她就是这样说的,她觉得房子没有人住会死,像人一样,房子也要人关心,要人爱。这就是我跟周怡的差别,我爱天下美的东西,她只爱她的东西。   
      洪玫突然说,听说石留在东村,你有没有去看过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跟石留见面的事,就说,没专门去东村,开会时见过,打了个招呼。洪玫说,听说她变得富态了,像个当官的样子,真是想不到啊,读书的时候她连组长都没当过呢,居然也做到副关长了。我说,那是人家的本事。洪玫叹了口气,说,当初跟她的关系没处理好,要不现在还可以去东村发展。我听出她话里有话,她是觉得我没有关照好她。跟马羚比起来,我确实没有给她提供过方便。有些小问题,本来可以网开一面的,但我总是坚持原则。我说,去东村发展也不是不可能,事在人为嘛。洪玫说,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一票货几十万呢,要是亏了我拿什么去赔?我说,敢情你是走私呀,正常进口,谁敢刁难你?洪玫说,你把我当小孩子骗呀,现在做进口的,有谁报到十足十?多少都有点水分嘛。我说,喂,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政治问题。洪玫笑着说,算我没说,我啥也没说,你忙吧,我走了。   
      这婆娘一走,我算是松了口气。她每次来,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也不知因为什么,大概是生理反应。可在别的地方见面,我又没有这种感觉。尽管她已经是他人妇了,可她的风韵不减当年,我有时看到她,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她如今整天跑码头,晒得黑黑的,像个黑珍珠。比较起来,石留比她保养得好,要论长相,石留也不比她差,尤其是到了这个年龄,石留的身材要比她保持得好,皮肤也白,可我就是对石留没感觉。   
      查货的关员回来了,主管查验的章副科长下厂监管去了,小林拿着报关单进来向我汇报。东平港以前的习惯是关员查完货回来直接向主管科长汇报工作,我来了后稍稍做了改动,要求关员先向组长汇报,再由组长向主管科长汇报。我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组长了解每天的进出口情况,实际上是加大组长的权力,降低主管科长的权力。让组长和主管科长之间有个监督。组长是我任命的,科长是关里任命的,这就是差别。小林一票票的汇报,有几票钢材、几票废五金、一票挖掘机和一票木方有些问题。我把木方拿出来认真看了一眼,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小林解释说,最近关税处下了个文,对木方的归类提了要求。我说,是什么质料?小林说,申报的是香蕉木,查验关员说是榉木,价格相差三倍多。我说,这样吧,其他按惯例处理了,这票货先压一压。   
      其实把榉木报成香蕉木不是自洪玫始,也不是自她终。问题是她撞在枪口上了。我们在下面监管,每个时期有个"原则",只要不是太离谱,一般是网开一面。但如果领导有要求或者上面有要求,下了指令,我们就不讲"原则"了。谁撞在枪口上谁就倒霉。这就叫缺乏透明度。进出口商,尤其是进口商进口货物是不知道成本的,因为关税不知道怎么打,海关说多少就是多少。今天进口要交十块钱,明天进口可能就是二十块。同一票货在不同的口岸进口,关税也不一样。还有个通关速度问题,当天走和在码头压个十天半月差别可大了。在货管现场的关员都知道,按国际惯例,货柜是七天的免租期,超过七天的免租期就得成几倍的交租金。还有在码头放一天也是一天的钱。我来东平港主政以前,所有查货关员都可以随便扣货主的报关单,有的一压就是几天十几天,有的还把报关单压没了。所以每个货主都把查验关员当菩萨敬。我一看这不是个事,就定了条规矩,只有组长和科长可以决定保管单证,问题单证一律上交。这就相对把权力集中到了组长和科长手里了。不让关员胡作非为。我到东平港后,货主和码头管理者都觉得秩序好多了,我像个干实事的。我要推行什么政策,他们都很配合。有了几个组长帮我分担,我就显得轻松多了。我终于可以把精力用在对付在码头干活的那些人身上,而不是货物上面。


第六章忙得很呀?

    我去堆场转了转,一是看看码头的物流情况,二是避开洪玫。她的货走不了,她肯定来找我。让我吃惊的是,洪玫竟然没有来找我。我在码头兜了一个半钟头,回来已经十二点了。接着吃了午饭,接着睡午觉,接着上班,到了下午三点多,洪玫还没来,我就有些坐不住了。以前碰上这种事,洪玫早跳起来了,要不就是李达来电话。今天这是怎么啦?洪玫没跳,李达也没来电话。后来来了个报关员,问我那票木方该怎么处理。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说的是洪玫的那票货。我说,想知道怎么处理呀?不妨告诉你,移交调查科立案侦查。报关员一听吓坏了,赶紧跑出去打电话。我想想有些生气,洪玫仗着跟我关系特殊,还有李达在后面撑腰,居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她的货扣了,她居然敢不露面。那好吧,看谁沉得住气。我知道洪玫现在不怎么跑码头了,她养了两个马仔,专门跑码头。这就是说她发了财了,开始做老板了。她把精力用在找客户上了。可惜的是她的两个马仔不太醒目,经常出点纰露,洪玫要想放手不管码头的事还做不到。   
      临近下班的时候,洪玫终于来了,开了部全新的红色宝马。她在大门口停车的时候,我正站在柜台前签保函。我从窗口看见她从车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乳白色的小皮包。她按了一下遥控器,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走进了报关大厅。我装做没看见她,低头签保函。洪玫在报关大厅里站了几分钟,走了出去。我估计她是准备到办公室去找我,故意赖在报关大厅。直到货主全走光了,兄弟们也准备下班了。我才回到办公室。洪玫果然站在门口,看见我就笑眯眯的。我不好再对她冷口冷面,却也不想给她笑脸。只淡淡地说,来了?进来坐吧。   
      洪玫跟着我进了门,在靠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把手袋搁在膝盖上。我给她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看邮件。洪玫说,忙得很呀?我说,一般般。我的副手章雄才走了进来,看见洪玫坐在里面,跟她打了个招呼,又走了出去。洪玫喝了几口水,看见我不冷不热的态度,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她说,大领导,总得给我们一条出路吧?我故意装傻,说,什么?洪玫说,你不是真要移交调查吧?我说,啊,你说你那票货呀?不移交呀?那你帮我想个出路。洪玫嬉皮笑脸地说,好呀,那你就罚款放行吧,该交多少税我照交。下不为例行不行?这臭婆娘精得很,她知道我不会移交调查科立案调查的,这件案还没到那个程度,再说我也不好太不给李达面子。我原来还以为她要求我放她一马,没想到她竟然愿意接受罚款,还愿意补税。这样一来,她这单生意必亏无疑。做木方利润不高,每个柜大概能赚个一两千块钱,换汇再赚点汇差。靠的是个量。不过细水长流,一年下来也是笔十分可观的收入。弟兄们在码头干得辛辛苦苦的,一年到头,还不如洪玫一天赚的钱多。让她亏个几单也无所谓。李达要是忌恨我就让他忌恨吧,我得掌握个分寸。我对洪玫说,现在下班了,我也没法给你办手续,你明天再来一趟吧,打个报告来,我往上报。如果上面不批,我就只好移交调查了。洪玫说,行,谢谢。说完了她就盯着我看,我感觉她的目光十分刺眼,给她盯着的地方有种热辣辣的感觉。我说,又怎么啦?洪玫说,没怎么,想请你吃餐饭。我说,你饶了我吧,我最怕人请吃饭。洪玫说,就我跟你两人,吃餐便饭。我说,你还是别让我犯错误吧。洪玫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说,你想到哪儿了?上面有政策,我是单位的领导,得做表率。   
      洪玫在办公室耗了半个多小时,知道我不会陪她去吃饭,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我听见外面遥控器的声音,心里才松了口气。在对待洪玫和马羚的态度上,我本来应该一视同仁。问题是马羚很会做人,她从来不在码头搞名堂,相反洪玫老是给弟兄们抓住把柄。尽管那只是些小问题,可也够让我头痛的。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洪玫还没做顺,她的后台不够硬,在码头不太吃得开,货走得慢,价钱相对高一些,风险大一些,如果我是货主,我也愿意把货给马羚,除非马羚不愿意接单。几千块钱的利润马羚可能不放在眼里。   
      我终于把文件看完了,肚子也觉得有些饿,有些后悔没接受洪玫的邀请,看来只好去找个路边店随便吃点了。我把电脑关了,脱下关服,从衣柜里找了件恤衫。这件恤衫是前几天马羚帮我买的,她一共买了八件,给我留下了六件,剩下两件说是给老杨。她居然敢买衣服送老杨,倒让我吃了一惊。我想送给老杨的衣服,一定不会差,于是拿起来仔细研究,发现是名牌,标价吓死人,一件三千六。我的天,我这么多年穿的衣服加起来也不值三千六呀。也就是说我一下子拿了马羚两万多块钱的东西,要是让人举报了,我除了要丢官,可能还要判个有期。好在我跟马羚关系不同一般,大家都觉得我拿她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会有人去告发我。   
      我把马羚送我的名牌衣服穿上,拿了车钥匙,锁了门,走出了大楼。刚发动车,马羚来电话了,她说,老大,没饭吃了,你请我吃客家菜吧?这个女人真是得人爱。   
      到了客家王,看见马羚的车停在大门口。我把车靠过去,摇下车窗,鸣了下喇叭。马羚把车窗摇下,探出半个脑袋,对我咧嘴一笑。马羚一身黑衣服,浑身珠光宝气的,戴了副墨镜,像足了黑社会的大姐大。我一身白衣服,膀扎腰圆,就像她的打手。一路走过,大家都斜目而视。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落座后,马羚把墨镜摘下。跟着把罩衣脱了,露出珠圆玉润的肩膀。她的皮肤真是滑如凝脂,那身肉嫩得像要出水,让我目不斜视。马羚说,别像没见过女人似的,吃什么?我故意大声咽了口口水,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你。马羚说,少贫嘴,你不说,我自己点了啊,待会儿别嫌不好吃。我说,我不吃,我等着晚上吃你。马羚懒得睬我,叫小姐过来点菜。哗啦啦一口气点了八个菜。我说,你有病呀,吃得下吗?马羚说,让你吃饱点,免得晚上骚扰我。   
      客家王上菜就是快,几分钟后就开始上菜,一会儿摆了一大桌。马羚说,喝点酒吧?我说,好哇,喝点酒来状态。于是拿了支红酒。服务员给我们满上。我说,交杯吧?马羚说,行,这要求不算高。于是喝交杯酒。喝了酒吃菜,待会儿又喝交杯酒。服务员一直站在一边侍候,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过眼,走了。不叫不进来。马羚说,今天接了单大生意,把我开心死了,所以要找你来贺一贺。我说,有什么生意能让你这么激动?马羚说,告诉你吧,南方钢材厂的钢材全交给我进口了。我听了也有些吃惊。南方钢材厂每年进口几十万吨钢材呢。每吨赚一百块,就是几千万了。关键是打着南方钢材厂的旗号,可以拿到进口钢材的指标。我说,好,这是件大喜事,待会儿我们做爱庆祝庆祝。马羚说,你真让我失望,在学院时你不这样呀?我说,在学院时你也不这样呀?我说的是她见钱眼开,如今她除了认得钱,可能就只认得我了。   
      吃完了买单,五百个大洋,把我吓了一跳。我说,按老规矩办吧。马羚说,好在知根知底,不然的话,真要小瞧你。在学院的时候,我常跟马羚共进晚餐。我那时很穷,她也不太富,每天都为买单的事发愁。后来我们定了个规矩,一百块钱以上她买单,一百块钱以下我买单。这样一来,她尽拣便宜的东西吃,我尽拣贵的东西吃,有时实在没有贵的东西点,我就死命吃,一定要吃满一百个大洋,好让她掏腰包。   
      服务员上了水果,居然是山竹,每人两个。我说,你的面子真大。拿起一个,掰开外皮,递给马羚。我喜欢吃客家菜,经常在这里就餐,每次饭后送水果,全是些乱货,苹果给虫咬过,西瓜是隔天的。马羚说,我每次来都是送山竹啊,除非不合季节,我还以为这家酒店全是送山竹呢。这么说来,是超值消费才送靓水果呀。   
      吃完了山竹,马羚说,我约了南方钢材厂的老总何一标,你也去见个面吧?我说,你的客户,我见她干啥?马羚说,人家想见你呢,跟我提过几次,我知道你不太爱见人,推说你忙。我说,那好,这次也推说我忙吧。马羚说,陪陪我嘛,他们可能要去唱歌,到时一大帮女人围着他们,我势单力孤的,你去嘛,给我壮壮胆。南方钢材厂是纳税大户,按道理应该是我去见人家,现在人家送上门来了,见见又有何妨?更何况可以卖马羚一个大人情。我说,那就勉为其难吧,不过我有言在先,咱们十二点以前要回到家里。马羚说,行,十二点回家。接着说,那么早回去干什么?我说,干什么?做爱呀。


第六章钢铁大王

      先回马羚的公司,把我的车放下,坐马羚的车去唱歌。何一标已经在时代订了房间。我估计他在时代一定有相熟的小姐或妈咪。这些人有钱了就喜欢找女人玩,天天在歌厅桑拿里面鬼混。那地方我不大爱去,我觉得那些地方特脏,尽管里面有些女人看起来很干净,我还是不习惯跟她们在一起。   
      到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马羚在周围兜了几圈才找到一个车位。把车停好后,她就挽住我的胳膊,并肩往歌厅里走。她说这叫断我的后路。免得那些小姐对我心怀不轨。我听了就想笑。这丫头就会傍着海关做生意,对人情世故也太不了解了。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才不会管跟她们泡的男人有没有女人呢。   
      何一标在东平也算是大名鼎鼎,是名副其实的钢材大王。可我一直没见过他。见了面,我就有些失望,这人真是其貌不扬。五短身材,方脸,还有些秃顶。穿着也很不讲究,一件普通的衬衣,领口有些黑,袖口还磨花了,皱巴巴的,也不知道烫一烫。我穿的衣服尽管也很普通,可是很干净整洁,这是马羚喜欢我的原因。后来我跟马羚说,这人大把的钱,也不买件好点的衣服穿。马羚说,穿什么都一样,倒不如省点钱泡女人。听了这句话,我就对马羚刮目相看。   
      马羚把我介绍给何一标。何一标赶紧站了起来,跟我握手,说,久仰,久仰。这丫挺的竟然一口京腔,倒让我吃了一惊。我说,你是北京人啦?何一标说,不是,是山东的,在北京上的大学,听说江主任是北大中文的,我是清华自动化的。我说,哇,没想到咱们还有些源渊。何一标说,说起来很惭愧,提起出身,没人敢相信我。马羚听了偷偷乐,她笑着说,也没人相信你是大老板吧?何一标说,是呀,清华八十五周年校庆,我捐了一百万,校长接见我,把我的秘书请上了台。我说,你还出了这么大个风头呀,北大九十五周年校庆,我回去凑热闹,狗日的门卫不让我进去。何一标听了呵呵直笑,他说,北大在走下坡路呀。   
      服务员拿了酒杯,给我和马羚倒酒。何一标已经来了半小时,跟他两个同事喝了半打啤酒。   
      妈咪进来了,穿了身黑色的西装套裙,有几分姿色。她看了我一眼,说,大哥好。走过来坐在何一标身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何一标突然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泡歌厅吗?因为小姐只认钱不认人。妈咪在何一标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别一棍子打死一大片哪,有好有坏嘛,也有认钱也认人的,譬如说我吧,见了一回就认得,这位大哥下次来,我一定认得。这女人不光长得靓,还伶牙利齿,一定很讨何一标喜欢。何一标在妈咪肚子上拍了一巴掌,说,去,帮大哥找几个靓女过来。妈咪说,好呀,大哥等着啊。   
      一转眼功夫,妈咪进来了,后面跟着六七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门口一字排开,眨巴眨巴两只美丽的眼睛,盯着里面的男人看。我给面前那个女人看得有些不自大,扭头看着马羚。马羚笑眯眯地说,挑一个吧?我说好呀,你帮我挑。马羚就指着那个死盯着我的女孩说,你过来,坐这位大哥身边。那女孩真的走过来了,挨着我坐下。我说,不好意思,她闹着玩的。那女孩红着脸说,没关系。起身走到门口。我觉得那女孩有些像周怡,不过比周怡漂亮得多。周怡红脸时也是那副表情。何一标和他的两个同事开始挑小姐,何一标挑了个又高又大块头的,那女孩坐在他身边,比他高半个头。他的两个同事挑了两个身材丰满的,其中一个波很大,她走过去的时候,胸部直颤动。   
      小姐帮我们点歌。我们喝酒。一会儿小姐喝酒,我们唱歌。喝酒的时候,大家玩色盅。开始四个人玩,后来八个人玩。我也学着摇色盅,马羚在一边指导我。也不知是不是大家让着我,居然赢多输少。正玩着,妈咪进来了,带着那个长得像周怡的小姐。我一看,脸有些红,心还跟着往上跳了几跳。妈咪说,大哥,这是我小妹,她没地方去,让她在这儿坐一下吧?何一标说,我兄弟可是个纯洁轻年,你别让你的坏女孩污染了他。妈咪说,我妹妹也很纯洁的。那女孩说,大哥你要是不介意,我给你们倒倒酒吧。她说着就把酒瓶拿起来,给大家倒酒。倒完了酒,她就在对面的小圆凳上坐下,看大家玩色盅。妈咪说,大哥你真好,我去一下,回头来陪你喝酒。我说,走吧走吧。   
      趁马羚上厕所,我小声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张宁。再问她哪儿人,说是贵州的,我一听就有些喜欢。我认识几个贵州女孩,都特别好。张宁跟我聊了两句,趁机往我身边挤,要跟我玩色盅。我不好推辞,就跟她玩起来了。对赌一类的东西,我全不会,根本不是张宁的对手,玩了五次,输了四回。一会儿就把一支啤酒喝下了肚。张宁看老是我喝酒,不好意思,每次都陪我喝。我喝多少她喝多少。等马羚回来,我已经喝下了两支啤酒。   
      何一标说,大家一起玩吧?于是九个人一起玩色盅。所谓玩色盅,实际上就是比喝酒,当然有人喝得多,有人喝得少。一开始大家还老老实实地喝,后来都不喝了,让小姐喝。我跟马羚也不喝,让张宁喝。结果把张宁灌醉了。喝了一轮酒,大家开始唱歌跳舞。马羚也一展歌喉,还逼着我跟她唱了曲"心雨"。有个小姐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趴在那个男人腿上,我偶尔看了一眼,那男人已经把手插进了她衣服里。女人不时哼两声,然后动动身子。   
      玩到十二点,我对马羚说,该走了吧?马羚点点头,对何一标说,何老板,你们慢慢玩,我们先走一步。何一标说,我们也走了。在他的小姐屁股上拍了一掌,叫她去找妈咪买单。那小姐故意浪叫了一声,走出去找妈咪。一会儿妈咪来了,夸张地说,大哥,这么快走了?多玩一会儿嘛。何一标说,玩你娘个头,快点买单。妈咪说,买哪买哪。举起对讲机通知人来买单。马羚拿钱出来发小费。何一标说,不用了,还有下半场呢。马羚笑了笑,对我说,你也有下半场?我傻笑着说,这得看你了。何一标听了哈哈直笑。马羚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先走一步。   
      我跟马羚先出了歌厅,等我们把车开出来,看见何一标他们一人拖着一个小姐正向门口走来。我对马羚说,咱们也别浪费时间吧?马羚说,行,上你的床还是上我的床?这女人变得越来越坏了。   
    第二天一上班,马仁龙就给我来电话,要请我吃饭,说有个老友要见我。我问何方神圣,他说见了面再说,保证让你大吃一惊。我们约定在刘雨的茶庄见面,还是大红袍。临下班的时候,马羚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饭吃。我说马老大约了吃晚饭。马羚说,那我也去吧。我说你不要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我呀。这话把她得罪了,她恨得牙齿直打哆嗦。说发誓再也不跟我吃饭了。我知道她经常发这种誓,事隔两天就忘了,不禁在那儿窃笑。下了班,我开车去三松堂,刚把车停好,一个穿警服的人走了过来。那人高高大大的,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我觉得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那人说,兄弟,久违了。我说,哎呀,怀大伟。紧走几步,跟他拥抱在一起。   
      马仁龙也是刚到,他停好车,走了过来,看见我跟大伟黏在一起,就说,不至于吧?我说,大佬你不知道呀,我刚来南州时,大伟多次对我施以援手,还叫我兄弟,这份情意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呀。大伟说,见外了吧?跟我说这种话?我说,是,是,你说得对,我改,我一定改。大伟说,瞧你这德性。在我脑门上拍了一下,推着我往前走。   
      落了座,我给大伟递了根烟,问他怎么来了东平。大伟说,专门来看你呀,你小子说失踪就失踪了,真他妈不仗义。我说,惭愧,实在是无颜见大哥。马仁龙说,大伟调来东平了,跟我拍档。我说,是吗?你小子有出息呀,当副局长了?好,太好了,咱们得贺一贺,今晚不醉不归。大伟说,不行呀,你嫂子在家等着呀,要回去交货。我一拍脑袋,说,唉,俺都有嫂子了,得补一份厚礼才行。大伟说,厚礼就免了,找个时间去家里吃顿饭。马仁龙说,得,小惠那儿我给你请假,今天咱三兄弟相聚,至少得撂倒一个吧?大伟说,敢情你哥俩合着算计我呀?论喝酒,我哪是你们对手?我说,该打,讲这么见外的话,等会儿罚你三杯。   
      小姐问喝什么茶。大伟故意逗她,说,不喝茶行不行?小姐说,行,可以吃饭。大伟说,不吃饭行不行?就坐一下,坐一下就走,行吗?小姐抿着嘴笑。马仁龙说,小姐你是不是刚来的?小姐说,是,才来一星期。马仁龙说,你叫经理过来。


第六章看这是闹的!

      一会儿进来一个部长,对马仁龙说,马局长,不好意思,经理不在,有什么可以关照的?马仁龙说,你帮我看看今天上什么菜?部长说,好,照老规矩是吧?请稍等,我去安排一下。马仁龙经常来三松堂吃饭,每次都为点菜发愁,后来他就让刘雨搞了二十几个菜单,轮着吃。由于马仁龙是常客,加上又是公安的领导,刘雨每次都例行免费送一壶靓茶。新来的小姐不知道,让我们点茶喝。马仁龙就有些不高兴。   
      茶艺小姐把茶具搬上了桌,每人面前放上茶杯和闻香杯,用滚水烫了茶具,然后开始冲茶。一会儿茶冲好了,开始给大家倒茶,边倒边介绍说,这是五峰剑毫。马仁龙说,这茶叶不错,新出的。产于五峰云雾山中,采摘顶尖的嫩叶做原料,要是用透明杯子冲泡,特别神奇,那茶叶呀,起初浮于水面,然后飘飘然沉入杯底,然后站立在杯中,像群仙起舞。喝起来感觉像穿云驾雾,如临仙境。听着马仁龙介绍,茶艺小姐就在那儿偷笑。大伟将信将疑。看茶的颜色不错,色泽明亮,拿起来喝了一口,赞道,不错。马仁龙对茶艺小姐说,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茶艺小姐说,对,你是行家。马仁龙说,算你有点眼力。   
      喝了两轮茶,开始上菜。五菜一汤,菜很普通,一个海鲜,四个家常菜,汤是龟蛇老火汤,老马还给我们每人要了个三百八十元的燕窝。所以这餐饭吃了两千多块钱。好在我们没喝洋酒,喝了支五粮液,后来又喝了三支啤酒。吃完了饭,部长让马仁龙签单,我知道不用他自己出钱,甚至不用他单位出钱,懒得跟他争。马仁龙说,时间还早,咱们活动一下吧?我说,好呀,听领导安排。怀大伟刚来东平,人生地不熟,摆出个客随主便的态度,不声不哈。马仁龙说开一部车算了,于是都上了他的车。出了停车场,向左转,跟着上了东平大道。我一看这方向,估计是去时代唱歌。心想昨天才去了,今天又去,时代的老板一定高兴死了。何一标是时代的常客,说不定能跟他撞在一起。马仁龙突然把车停了,说,想起来了,今天开始扫黄打非,咱们还是做个表帅吧?别去唱歌了,去洗脚,好不好?于是去洗脚。在东平洗脚最好的地方是红珊瑚,小姐漂亮,手式好,设施新,空间大,停车方便。那地方经常是人满为患。去晚了,少则等半小时,多则等一两个钟头。我说,不知道有没有房,打个电话订间房吧?马仁龙说,今天应该有房,明天就难说了,每次一扫黄,沐足生意就好了,所以沐足店的老板天天盼着扫黄。大伟说,想不到啊,沐足也能吃政策。大家呵呵直乐。   
      到了红珊瑚,问咨客小姐,不仅有包间,还有房。于是要了间三人房。刚坐下,经理进来了,对马仁龙点头哈腰,大哥,怎么过来不打个招呼?马仁龙说,怎么啦?来这儿消费还得请示报告?经理说,看大哥说的,我的意思是好给大哥你们安排一下。马仁龙说,不用你安排,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海关的江主任,这是新来的刘副局长,都是我兄弟,以后多点关照。经理给我和大伟一人递了张名片,说,两位领导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妹。马仁龙说,你走吧,我们兄弟聊聊天。经理刚走,马仁龙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显示,说,周老大的。示意我们不要出声。马仁龙说了声周书记,然后就啊个不停。完了对我和怀大伟说,不好意思,周海涛要我过去,政法委书记雷征过来了。大伟,你跟小江好好聊聊,今天不要回南州了。大伟说,行,听领导的。我们已经把脚泡在药水里了,就没站起来,目送马仁龙走了。大伟说,雷征行情看好,可能会当省委书记,大把人想巴结他。我说,雷征要是当了省委书记,咱们马老大的前途就十分光明了。我接着说,喂,雷征来了,你怎么不去陪呀?大伟说,我级别够吗?要是厅长来了,我可能还能见个面。我一想也是,咱们南州海关的领导来了,我可能还能跟着跑前跑后,要是总署的领导来了,我就只好回家睡觉,除非领导要跟群众见面。   
      大伟突然说,你后来跟双儿有没有联系?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谁?大伟说,他妈的,阿双呀。我一听心里就有些给人抽空了的感觉,阿双是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女人,跟她在一起,有苦有乐,有甜有酸,有爱有恨。尽管后来我尽量不去想起她,可一直无法把她从脑子里赶走。我说,没有。大伟说,你们当时怎么搞的?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闹得水火不容?我说,一言难尽,观念、经历、性格都合不来,再说,咱们也有些门不当户不对。大伟说,我操,有什么不对的?她也就一个普通市民,一家四口挤一间房,她本人中专毕业,能嫁个大学生就不错了。我说,以前的事就别提了,阿双现在怎么样?大伟说,看不出,你还是很关心她的嘛。我说,关心什么呀?毕竟好过一场。大伟说,她后来嫁给了局里的一个司机,那家伙不务正业,五毒俱全,回家还打老婆。你知道,阿双也不是个软柿子,家里战争不断,熬了这么几年,闹过好几次离婚,总是没离成。去年她老公酒后开车,撞死了人,差点判刑。局里出面保了他,没坐牢,但车是不能开了,一直在家耗着。今年单位搞末位调整,把阿双给淘汰了。   
      看这事闹的!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家的路都是越走越宽,她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呢?   
      我说,大伟,咱得想办法帮帮她呀。大伟看看我,呵呵笑了,他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能帮她。我说,南州我也不熟,在东平给她两公婆安排个事行不行?大伟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来东平前见到了阿双,她就求我在东平给她找事。现在公共汽车、地铁全通到东平了,到东平上班比在市里还方便。我说,不行的话,在东平给她找个地方住,对了,她没有孩子吧?大伟说,没生,这也是老打架的原因。我知道阿双不是守得住自己的人,在我之前她已经有过性经历,在我之后大概也不只老公一个男人。尤其是老公对她这么不好,她肯定出去找别人。她跟人做爱是不搞安全措施的。至少跟我没有搞过。一旦怀上了,就只能去医院做人流,老这么个搞法,生得出孩子才怪呢。我本来想让马羚给她安排个事,想想觉得不行,不能让这两个女人在一起。后来我想起了何一标,他的公司大,安排个把人不是问题。   
      我给何一标打电话,先问他在哪儿。他果然在时代。我说,在严打啊,你小心点。何一标说,严打好哇,越打越刺激。然后她让一个女人给我讲话。是昨天那个妈咪。妈咪说,大哥,过来玩吧,我妹妹好想你呀。我说玩你娘个头,叫何老板听电话。我把找工的事在电话里讲了一遍,何一标一直在那里咿咿呀呀,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这小子显然是喝多了,有些神智不清。我对大伟说,阿双的事我负责到底,可我不想让她知道,还是你出面吧?大伟笑着说,喂,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可不想接手。   
      洗完了脚,我问大伟住哪儿。大伟说,马老大还没给我安排呢,我看今天还是回南州算了,明天顺便把阿双带过来,让你们叙叙旧。我说,你少来这一套。大伟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何况你现在也找不到正当出路。看来马仁龙没给大伟讲我的事,大伟还以为我整天独守空房呢。   
    第二天一早,我刚睡醒,大伟打电话给我,叫我去迎宾馆喝茶。我说,喝什么茶?要上班呢。大伟说,我没吃早餐,你不过来我没钱买单。我只好过去,去了才发现有个女人坐在他旁边。走近了一看,是阿双。我猛然想起昨天大伟说过要带阿双来,我还以为他说着玩的呢。看到阿双,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手伸出去,跟她拉了拉手。阿双成了个少妇,比以前丰满一些,样子也老了很多。以前那个水灵灵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到了。她跟马羚一年的,可跟马羚比起来,她似乎老了好几岁。我说,很久没联系,你还好吧?阿双说,凑合过呗。说完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风苦雨的感觉。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拿起茶壶倒水,先给他们满上,再给自己倒。大伟说,你吃点什么?我说,吃不下,早上不想吃东西。阿双说,男人消耗大,还是吃点什么吧?我招手叫服务员,点了个白粥和两根油条。阿双说,你还是喜欢吃这些东西呀,没有营养啊。我说习惯了。当年跟她在一起时,我老爱吃油条,她说我是农民习性,经常笑话我,为此我们还吵过架。大伟说,别管他,他吃屎都长肉。倒是你要吃多点。我说,对,阿双你吃点青菜吧,青菜美容的。


第六章汇报

      我给何一标打电话,叫他过来。何一标说,兄弟,几点呀?我猛然想起这帮生意人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的,笑着说,快九点了,该起来了吧?何一标说,行,我马上过来。我知道他是满肚子不高兴,不愿意过来,却又不得不过来。海关的大哥他得罪不起。   
      何一标进来时,我刚把两根油条吃完了,正在擦嘴。何一标在我身边坐下,说,大佬哇,你要人的命啦,我才睡了两个钟头。我跟何一标才见过两次面,他敢说这句话显然把我当成了他的兄弟,但我不是他的兄弟,这就是说他是看在我跟马羚的关系上,把我当兄弟了。我说,何老板,给你添麻烦了,今天你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何一标说,言重了,你这样讲不把我当兄弟了。我把大伟介绍给他,何一标说,哇,公安大佬,要巴结你一下才行。他拿了张名片给大伟,说,怀局长请多关照。我指着阿双说,这是我表妹,昨天跟你说的就是她。何一标说,好好,欢迎欢迎,几时可以上班?阿双说,随时都可以。我给何一标倒了杯茶,问他给阿双安排个什么差事。何一标说,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做老板。他喝了口茶,接着说,要不做报关员吧,让她跑码头。我赶紧摆手说,不行不行,一个女人家,跑什么码头?让她坐办公室。我就怕让阿双去跑码头,到时跟马羚跑一起了,把我的一点老底全抖了出来。谁知阿双说,做报关员好,我喜欢。我说,做什么做?你以为报关员好做吗?整天给人骂个臭死。阿双不出声了,只顾低头喝茶。何一标说,行了,我安排吧,做什么都行,随时可以调整。大伟说,还不谢谢何老板?阿双把头抬起来,红着脸说,谢谢何老板。转头对大伟说,谢谢大伟哥。低头对我说,谢谢江主任。   
      何一标说,谢我就够了,你谢我,让他们欠我人情。这小子要了一大桌吃的。排骨、凤爪、猪蹄、肠粉、水晶包子,还有两块大发糕,一碗艇仔粥。我说,你丫吃得下吗?何一标说,我早餐一定要吃,而且要吃个饱,中午倒可以不吃。我说,吃你个头,我要是不叫你,你十二点也不知道醒。何一标说,错,我九点钟准饿醒。天天如此,不论头天睡多晚。我说,你慢慢吃吧,我表妹可是交给你了,你要安排好啊。何一标说,请领导放心,我安排不好,请领导撤我的职。我懒得理他,对阿双说,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给我电话。没想到阿双说,你还没给我电话呢。我本来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认真了。我只好从包里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阿双。大伟说,我也没有啊,给我一张。我说去你的。拿起包,走出了迎宾馆。   
      我把车开到东平海关,想去办公室拿点资料。刚把车停好,看见冯子兴走了过来。冯子兴说,江主任,我去市委找周海涛,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说,好,要准备什么吗?冯子兴说,不用,你坐我的车吧。上了车,我心里开始嘀咕,我已经不是办公室主任了,是下面一个办事处的主任,让我跟着去市委干吗?冯子兴是不是心里事太多,还以为我在办公室当主任?可他既然叫我去,我就去吧。   
      司机把车开了出来,我替冯子兴开了车门,等他上了车,再替他关好车门。然后我从另一边上了车,坐在他旁边。本来我是想坐前排的,想想不要让领导觉得跟他太生分,就坐在后排了。这是我第一次跟冯子兴单独外出,以前他出去是不带我的,也不跟我打招呼。冯子兴把脑袋靠座椅上,闭着眼睛。领导工作繁重,辛苦,总是利用坐车的时候休息。我没敢把脑袋往座椅上靠,也不敢闭目养神,侧着脑袋看车外的风景。冯子兴突然说,小江呀,你有三十了吧?我说,刚满三十。冯子兴说,该结婚了,有对象了吗?我说,还没有呀?没人看得上我。心里却想起了马羚,这丫头有了次失败的婚姻,从此对婚姻敬而远之。我跟她开玩笑说不要娶她,她就在那儿傻乐。冯子兴说,你跟马羚以前熟吗?我刚想起马羚,冯子兴就提起她,让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说,还算熟吧,在学院里是同事。冯子兴说,啊,我差点忘了。冯子兴还想说什么,车已经停下来了,原来已经到了市委大院。东平市五套班子全在一个大院里,分几栋楼上班。   
      我们刚走下车,发现周海涛的秘书小李正向我们走了过来。看样子他在等我们。这就是说周海涛很把冯子兴当回事。小李说,冯关,你好,周书记在办公室里等你。说完带着我们往里面走。我跟小李见过一次面,上次在三松堂吃饭,他进来打了个照面就走了。如今领导的秘书威风得很,很多人想巴结。小李见到我,照例是点点头,不太把我当回事。他见的官多了,我一个小小的主任还入不了他的法眼。我也很有自知之明,不会主动跟他套近乎。   
      市委在三楼办公,小李带我们走右边的楼梯。上到一半,上面一帮人下来了,公检法的人都有,马仁龙也在里面。马仁龙看见我就说,哎呀,兄弟,你过来了。抓住我的手摇了又摇。法院院长和检察院检察长我也有个一面之缘,也都跟我握手。我怕马仁龙对冯子兴无礼,介绍说,这是冯关长。马仁龙居然把手一扬,说声久仰,往楼下走去。到了楼下,突然对上面喊道,兄弟,晚上给我电话啊。这丫挺的,搞得我下不来台。好在院长和检察长很给面子,跟冯子兴握了手,还站着聊了两句。   
      其实海关跟公检法经常要打交道。逢年过节,我们还跟他们吃联谊饭。关领导都要出面的。以前冯子兴不想喝酒,加上给胡汉林排挤,很少参加活动。但各个单位的头面人物他也认识,只是没有深交罢了。每逢这种活动,我总是跑前跑后,累得个臭死。我本来不会喝酒,后来硬是给培养出来了。喝个半斤八两不太成问题。喝酒很伤身,我因此闹下了胃病和肠炎,但也因此结识了东平不少英雄豪杰。要说在东平认识的人,冯子兴绝对没有我多,各条战线我都有些朋友。当然东平市高层领导除外,那些人我攀不起。冯子兴的等级观念很强,在东平,他只跟市一级领导打交道。像马仁龙这种级别的人他不太看在眼里。他觉得有我去跟他们打交道就行了。问题是碰上刚才这种情况,他心里也有些不自在。我看他的脸有些黑,知道他有些想法,却不好跟他说什么。   
      进了周海涛的办公室,里面乌烟瘴气的。周海涛跟冯子兴握手,说,知道你要来,我刚把他们赶走了,不好意思,房间味道有些重。听了这几句话,冯子兴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周海涛接着跟我握手,说,江主任,好久没见啊?我说,是啊,怕您忙,不敢来打搅您。周海涛还记得我,倒让我吃了一惊。东平的几个市长,见了我都不怎么睬的。看来周海涛能够坐这个位子,还是有他过人的地方的。   
      周海涛招呼我们坐下,小李已经叫人来倒茶。周海涛拿出烟来,给我们一人扔了一根。我接住,赶紧拿出打火机给周海涛点火。接着给冯子兴点,冯子兴摆摆手,表示他不抽,跟着把烟放在茶几上。我给自己点着火,抽了一大口。小李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我对他有些看法,也不知他抽不抽烟,懒得给他让火。冯子兴说,周书记,给你汇报一下海关的工作。周海涛说,别客气,咱们交流一下情况。冯子兴说,胡关长走了后,我暂时主持东平海关的工作,一早就想来跟你汇报。周海涛说,不要说汇报,海关对东平的贡献很大,没有海关就没有东平的今天,说起来我要感谢你们。我多次在会上说,海关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海关的工作一定要支持。海关的困难我们一定要解决。冯子兴说,周书记这么理解海关,这么支持海关,是海关的福气呀,我代表东平海关的干部职工先谢谢你。   
      听着两个领导在这里假惺惺地客套,我觉得很不是味道,拿出一根烟,让给周海涛,他摆了摆手。我也不管他,自己照抽。我把一口烟喷出来,看着烟圈袅袅升起。   
      冯子兴终于把工作简单汇报完了,他主要讲了些统计数字。一是减免税的数字,今年上半年已经帮东平减免了三十几个亿。二是进出口统计数字,比去年都有上升,其中出口上升了十几个点。关税和查私的成绩冯子兴没敢讲,那也很可观。不过这些数字对东平地方政府没什么好处。周海涛听完了,点了点头,说,很好,海关的贡献很大。对此我要代表东平人民表示感谢。对了,为了改善海关干部的生活,我提议给你们每个干部增加一点收入,不要转账,通过财政直接给你们干部发工资,直接打到灵通卡里面,不知落实没有?冯子兴说,落实了,已经领了几个月了。周海涛说,对了,中秋快到了,让财政给你们拨一笔款,给干部职工过个节。小李,你记下来,回头督办一下。冯子兴说,哎呀周书记,你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我正要向你汇报这件事呢,南州海关给了我们政策,我正愁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从市委出来,冯子兴有些高兴,不由自主地吹起了小曲。这人一直在机关做领导,没在现场干过,如今主持大局,还真没办法广开财源。胡汉林走的时候做得很绝,大部分钱都处理了,没给他留下什么家底。他上任才几个月就赶上了过大节,几百人的眼睛全盯着他呢,可把他愁坏了。好在市政府给每人增加了一千五的地方补贴,尽管那是胡汉林的功劳,却是胡汉林走了后才兑现的,勉强可以算在冯子兴的头上。不然的话,他这个官真难做下去。   
      跟冯子兴分手后,我回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还是想不明白冯子兴叫我陪着他去市委是什么意思,我一句话也摊不上说,还尽在那儿放毒。后来我想,大概是他刚主持全面,就得去求爷爷告奶奶,面子上过不去,找多个人,一份洋罪两个人分摊了,他也好受点。可要找也不该找我呀,该找李达,或许他觉得李达是个大草包,连那份洋罪都不配受吧?想到这一点,我就在心里暗笑。冯子兴不知道周海涛那么好说话,这会儿一定后悔带我去了。


第六章二十万

    我打开电脑看文件,在主题栏发现有个关于石留职务任免的通知,赶紧打开看,我的天,石留调东平海关了,成了我的直接领导,排在李一良、张明和陈青洋前面。这一定是冯子兴的主意。冯子兴削了李一良的权,让张明和陈青洋分管业务,这两个人一个是干政工出身的,一个是部队转业的,根本不懂业务,冯子兴自己也不懂,所以整个一个外行管内行。下面的中层干部,懂业务的全是胡汉林提起来的,不懂业务的大部分是冯子兴的人,可把他难坏了。石留尽管快跟他平起平坐了,毕竟以前做过他的部下,好歹有些渊源。想到可以跟石留面对,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石留到了东平海关后,肯定直管东平码头,那么马羚和洪玫都要在她眼皮底下干活,这可不是件好事。以前她在东村海关,指导我做表面文章,现在到了东平,固然还要做表面文章,但也得搞些实在的东西,不然交待不过去呀。我不知道石留来了后会有些什么动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于是给石留挂了个电话。我说,恭喜你呀。石留说,何喜之有?是啊,她只是平调,不过是从一个差点的海关到了一个好点的海关而已。在东村海关,她排在第三位,到了东平海关,排到第二位了。这大概也算是进步吧。我说,你几时来报到?石留说,过两天,这边还得交接一下。我说,晚上有没有空?咱们聚一下。石留说,算了吧,以后大把机会。   
      跟石留通完话,我接着给马羚打电话。我说,东平海关要来个新关长,知道吗?马羚说,听说过,怎么啦?我说,没什么,跟你打个招呼。马羚说,看样子你不像打招呼那么简单呀,是不是跟你关系特殊?我说,也算关系特殊吧,以前是冤家对头。马羚在电话里呵呵直乐。她说,你的冤家对头也太多了。然后她说,晚上该陪我了吧?我说,行,你请我吃饭。然后跟她约定了见面的地方。   
      打完电话,我开车去码头,看看当天的货。我把小林也叫上了车。顺便问问这些天的业务情况。小林说,这个月货运量增加了,品种没什么变化,主要还是废五金、废塑料和木方,散货以钢材为主。这几样占了一般贸易的百分之九十。我说,货运量一大,弟兄们干活就更辛苦了。小林说,是累多了,天天要加班。我说,加班费有没有落实?小林说,码头还比较支持,我们报多少,码头就给多少。我说,咱们坚持一个原则,工作要做好,权益要维护。小林说,大家都比较开心,觉得在你手下干活特舒坦。我说,开心就好,大家图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开心!   
      我把车开到江边,停在舶位边上。想上船看看钢材的情况。我以前在东平当组长时,经常上船看钢材的品质,核对数量和重量。自从来东平主政后,我还没上过船呢。我说,小林,咱们上船看看吧?小林说,领导你就别上了,我上去看看就行了。我执意要上,小林就在一边保护我。先过了一条空船,接着通过一只装重柜的船,然后才到钢材船。也不知是不是养尊处优惯了,上到钢材船,出了一身臭汗。我吐了口气,望着江水出了会儿神才缓过劲来。小林开始点数,我核对卷材上的标签。小林身上带了把钳子,他把钢材的外包装剪开一块,让我看里面的钢材品质。我说,是马口铁还是冷轧板?小林说,马口铁。我说,回去核对一下,看报的是什么?小林说,我看了预申报,今天进口的全是热轧。我知道钢材大部分是马羚的货,也就是何一标的货。回到岸上,我低声对小林说,最近大环境比较宽松,咱们要是管起来,货就全跑到别的码头了。可是咱们心中得有数,不能让报关员觉得我们好欺负。小林说,我知道。   
      码头的刘总过来了,老远就喊着,江主任。我本来准备上车,只好停下来等着。小林说,我先走了。有两个关员开车过来查货,他上了他们的车。刘总跟我握手,说,我在那边搞新的泊位,看见你过来了。我说,货运量上升了,今年的效益应该不错吧?刘总说,多谢海关的支持,没有你们良好的通关环境,货主也不敢发货到我们码头呀。我说,喂,你找我不是为了表扬我吧,有事吗?刘总说,是这样,联检部门的同志们在码头很辛苦,码头想给大家发点清凉饮料,下午供应一个糖水,晚上供应一个夜餐,商检、卫检、动植检都没意见,但都说要看海关。我想你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我心里有些好笑。在码头,商检、卫检、动植检的弟兄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几时看海关的脸色行事?还有码头,发了财,才想着给联检部门一点小恩小惠,还把这说是支持一下他们的工作。我说,好哇,给同志们增加福利,我赞成。刘总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马上去安排。刘总跟我拉了拉手,一脸笑容,又去看他的新泊位了。   
      我在码头兜了几圈,才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口岸办主任谈奇走了进来。我赶紧站起来招呼他,给他倒茶。谈主任说,江主任别客气,我坐一下就走。我说,有没有那么忙?咱们聊两句天行不行?这小子尽管是个小小的口岸办主任,可能量大得很。按规定,海关不能收企业的钱,但是可以收政府部门的钱,企业为了搞好跟海关的关系,就得找口岸办做中介。企业有困难,有时不敢直接找海关,也得找口岸办出面。所以这小子来找我,多半没好事,可我还得以礼相待。海关要在地方立足,没有地方政府的支持,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我给谈奇倒了杯茶。他把烟拿出来,递给我一根。我心想这小子说坐坐就走,都把烟拿出来了,那还不坐半天?好在暂时也没事,跟他聊几句也行。我抽了口烟,说,最近忙什么呢?谈奇说,过节了嘛,到处跑呀。说着从包里拿了个大信封出来,说,一点小意思。钱是码头出的,政府出面,是惯例。我知道是过节的费用,既然是政府给的,管他来源哪里,我都没理由拒绝,我的一帮兄弟也得吃饭嘛。我说,离过节还有些日子嘛,这么急?谈奇说,部门多呀,一家家跑,也得好几天呢,这样吧,我不打搅你了,找个时间咱们聚一聚?我说,好,你安排吧。   
      把谈奇送走,我拆开信封看,吓了一跳,我的天,二十万呢。四十个弟兄,平均分配,每人也有五千。我主政以来第一次过大节,从来没有收过这么多钱。尽管知道只要不塞到自己的腰包里就万事大吉,我的心还是跳个不停。我把管财务的小万叫了进来,叫她把钱收起来,问她按惯例该如何处理。小万说,以前的做法是大部分发到个人,留下一部分做活动经费。我说,那就按以前的做法办吧。接着我问小万,除了口岸办这笔款,还有其他来源吗?小万说,区政府、外经委都会有所表示,不过口岸办以前没送这么多,最多的一年是十万。去年三个政府部门加起来是十八万。我点了点头,小万接着说,江主任,我给你个建议,这些钱不要一个中秋发光了,留些备用才行,万一春节没有钱了,也可以救急呀。我说,这主意不错,你做个计划吧,回头我们几个人研究一下,定个办法。小万高高兴兴地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丫头尽管长得小模小样,也挺可爱的。


第六章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下了班我就开车直接去马羚的公司,在楼下等她。一会儿她从楼上下来了,穿了件白色的麻纱衬衣,下面是一个蜡染的布裙。我还没见她穿过这种衣服,觉得新奇的不得了。然后我突然就不想跟她出去吃饭,想跟她做爱了。我下了车,边走边按遥控器。马羚看见我把车锁了,有些怪怪地看着她,说,怎么了?我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电梯里推。电梯门关上后,我抱住马羚亲了起来。马羚竟然有些脸红,她推了我一下,说,有毛病。却开始回吻我。   
      进了办公室,我把门关上,开始脱马羚的衣服。她穿得很简单,衣服脱下来就光了膀子,她那条白乳罩没有带子。质料很柔软,是真丝做的,脱下来就像两块布,一点也看不出是乳罩。这就是说她的乳房不仅丰满,还很坚挺。我看着她白花花的上身,心里起了股热乎乎的感觉。于是手忙脚乱地脱她的裙子。马羚笑着说,你今天怎么啦?我说,没怎么。马羚说,跟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天日全食,有头驴子以为天黑了,赶紧爬到母驴身上做爱,没想到天一下子又亮了,搞得那头蠢驴觉得很扫兴。我说,好呀,你骂我是驴呀,看我怎么炮制你这头母驴。把她扛起来,推开卧室的门,把她扔在床上。   
      马羚嗷嗷叫着,像个荡妇一样。我有些急不可待,爬到她身上,结果没动两下就射了。于是我觉得我跟那头蠢驴真没有什么差别。一时冲动的结果总是那么不如人意。尽管如此,我还是趴在马羚的身上不愿意动,好像趴在她身上这爱就没做完,一旦下来了就全结束了。马羚似乎猜到了我的心境,身子躺着一动也不动,左手在我背上抚摸着。直到她觉得给我压成了一张纸,再不下来就恢复不过来了,她才让我下来。   
      马羚说,洗一洗吧,陪我去吃饭。我觉得有些累,好像泄掉的不是精液,而是全身的力气。我说,别出去了吧,叫人家送餐。马羚说,我上午是吃快餐呢,让我改善一下生活好不好?我说,刚才喂了你个饱,还嫌不够?马羚说,你少来。却拿起电话叫人送餐。她说,吃什么?我说,随便。马羚说,送两个随便来。   
      我笑了笑,进去冲凉。刚把肥皂打到身上,马羚进来了,帮我擦后背。我说,都进来了,人家来了怎么办?马羚说,放心吧,我叫她一个小时后再送上来。怎么样?时间充足得很,要不要再来一回?我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马羚说,不是看我的本事,是看你的本事。然后轻声说,今天没状态呢,是不是太累?我说,不是,今天觉得你很特别,感觉好像是第一次,控制不住了。马羚在我胸口上捶了几下,说,坏家伙,就知道你喜新厌旧。我说,错了,我是喜新不厌旧。结果又挨了她几拳。   
      马羚要了三个小炒,三个凉菜,两个汤,两份饭,送菜那丫头用了只竹篮提上来。马羚在外面结账时,我穿着她给我新买的睡衣,坐在她卧室的床上,看着电视。她说,出来吃吧,那丫头走了。我说,不如拿进来吃,有电视看。马羚就把饭菜一样样搬进来,放在床头柜上,她自己搬了个小圆凳,贴着我坐下,替我夹菜。我说,冯子兴今天让我陪他去找周海涛,还问我多大,是不是该成家了?马羚吃着菜,嘴里嗯嗯着。我说,这丫挺的是什么意思?马羚说,一定是想提拔你,你得赶紧成家,没成家的人领导不敢用。我说,是吗?难怪我提不起来,原来是这个缘故,你怎么不早说?马羚说,现在说也不迟呀,你前途仍然看好。我说,说得也是,可是谁愿意嫁给我呢?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周怡,要是她没去西藏,不知我们会不会结婚?问题是周怡去了西藏,前些天还来信说她准备结婚了,说找了个当兵的。我不知她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我给她回了封信,说祝贺她。我以为她会回信,结果她没回。也不知她收到没有。她给我的信上没有回邮地址,我只能写拉萨海关。   
      马羚突然说,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可别指望我嫁给你。原来我把马羚当周怡了,一直在盯着她看。我说,你整天霸占着我,又不跟我结婚,是什么意思?马羚说,不是吧,你真的想娶我呀?说完满脸通红。我说邪门儿,你今天怎么啦?脸皮特薄,动不动就脸红,不是装的吧?马羚说,装你个头,今天开始谈婚论嫁了嘛。我说,你看咱们俩结婚好不好?马羚说,这主意倒是不错,可以考虑一下,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啊。我说,好是好,问题是影响我的前途呀。古人云,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还说,家事国事天下事。这家事摆在最前面。领导以为我连家的责任都不愿意负担,如何敢把国事托付给我?   
      马羚说,古人也讲,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说完把筷子放下,抓了块纸巾擦嘴。她不吃了。我说,别让自己太沉重,饭还是要吃饱的,最多结婚的事往后缓一缓。马羚说,我才不会让这档子事把自己给累着了。我说,那你也不能让我给这档子事累着吧?马羚说,你会吗?我也把筷子放下,抓了张纸巾擦嘴,擦完了说,我还真累了,得躺会儿。往后一靠,把自己躺成一个大字。


第七章石留报到

    石留到东平报到,冯子兴要搞个很隆重的欢迎仪式。副科级以上干部全要集中,先开欢迎会,再聚餐。我留了个副手值班,带着八个副科级以上干部上总关。到了贵宾室一看,哇,三十几张沙发全挤满了人。我们只好见缝插针,哪儿有位往哪儿坐。我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刚坐下,李达过来了,硬要拉我上前排就座。前排座位有茶几,茶几上有水果。服务员在给大家倒水。领导还没来,大家不敢吃东西,干聊。会议室有些闹哄哄的。十点三刻,吴进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双手拉着玻璃门。大家知道领导来了。走在前面的是杨福承,跟着进来的是石留、人事处处长老叶、党组秘书周依琳,后面是三个关领导。大家鼓掌欢迎,领导对大家含笑点头。领导就坐后,冯子兴开始讲话,同志们,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啊,咱们关来了一位新领导,哎,大家可能都认识,石留同志调任东平海关任副关长。哎,这里我谨代表东平海关全体干部职工表示热烈欢迎。说罢带头鼓掌,掌声响成了一片。冯子兴喝了口茶,继续说,今天关党组成员政治部杨主任亲自带领人事处叶处长、党组周秘书送石副关长来上任,哎,同时指导东平海关的工作。我们欢迎杨主任作指示。大家开始鼓掌。没想到咱们老冯同志今天这么节省,以前他作起开场白来可是没完没了,非把大家全催眠了他才闭上尊口。   
      杨福承慈祥地看了大家一眼,把手往下压了压,意思是不用鼓掌。等掌声停下,他喝了口茶,像是在湿润嗓子。接着他开始大放厥词。把石留狠狠地吹了一顿,说石留是咱们南州海关的业务专家,如何有工作经验,如何有理论水平,关党组这样安排是对东平海关的重视,如何独具匠心,如何意义深远。接着从业务扯到了廉政,从廉政扯到了世贸,从世贸扯到了国际形式。可把我吓坏了,以前在学校,咱们杨校长也是经常作报告的,可没有这样天马行空呀。我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盯着老杨同志发呆。老杨同志偶尔看了我一眼,看到我一副呆相,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停止了话头,对大家说,大家吃点东西吧,边吃边聊。这就是说,他说得口干舌燥,光喝茶不行,得吃点水果滋润一下咽喉了。冯子兴说,对,吃点水果吧,咱们毕竟是茶话会嘛。说完拿了只香蕉给老杨,说,吃蕉。自己却摘了只葡萄,连皮也不剥,塞进了嘴里。   
      杨福承吃了口蕉,对人事处老叶说,叶处长,你宣读一下石留同志的任命吧。老叶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开始宣读。其实这份文件早在网上公布了,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也没认真听,只顾吃东西。这些水果可全是进口的,平时难得吃到,倒不是市场上买不到,而是大家不舍得花这个钱。   
      老叶把文件念完了,开始拼命吃水果。我看了一下,对面那几位领导,除了周依琳,吃起水果来全不讲斯文。周依琳两手的指甲留得长,剥起葡萄来像几把刀在行动,又快又爽,她把红色的皮剥下来,剩下白色的肉,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十分轻巧地送到樱桃小口里。看她吃水果真是一种享受。想当年,她还用这双巧手为我服务过呢。那时她一双眼睛晶莹透亮,经常看得我心荡神驰。周依琳看我盯着她吃东西,瞪了我一眼。我对着她傻笑。然后我捡了只香蕉,把皮撕开,咬了一口。我吃香蕉的样子一定让周依琳浮想联翩。   
      两个副关长也讲了话,表示欢迎。我知道他们是一点也不欢迎的,谁欢迎有人坐在自己头上?除非他是个傻子。   
      接下来大家吃东西,三三两两地开着小会,等到十二点,行政科长走过去跟冯子兴耳语了几句,冯子兴对杨福承说,午餐准备好了,咱们边吃边聊吧?等杨福承点了头,冯子兴说,大家一起去食堂就餐吧。领导前面走,大队人马后面跟着,浩浩荡荡向食堂进发。   
      吃完了饭已经两点钟,冯子兴把我叫了过去。说杨主任想利用这个机会去东平码头看看,石副关长刚来,也去熟悉一下码头的情况。我说,好,欢迎领导去指导工作。杨福承说,是两点半上班吗?我说,对,两点半。杨福承说,那我们现在出发吧,过去正好上班了。   
      东平码头是个敏感的地方,经常有领导下去,大家养成了按时到位的习惯。领导们进了报关厅,大家已经在自己的岗位上,有的人已经开始接单了。我陪领导们在报关大厅里走了一圈,把审单、查验、转关、清船等岗位逐一向领导们做了介绍。当然主要是介绍给杨福承听,这些东西对于石留来说太简单了,她看一眼就了然于心。倒是周依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走过去跟关员聊起来了。不知是不是受了周依琳的影响,杨福承也走了过去,站在一个关员后面看她审单,那丫头今年毕业分配的,有些紧张,老杨在后面站了几分钟,她一份单还没审出来,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报关大厅看了看,大家去接待室休息。冯子兴叫我把组长以上干部全叫进来,跟领导们见个面。人到齐后,我逐一做了介绍。杨福承说好,好,又把上午的话重复了一遍。领导训完了话,人事处老叶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江主任,下面我们要做个民意测验,麻烦你回避一下。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些激动,回到办公室,感觉心还在一个劲地跳。过了十来分钟,听见外面很多人走动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这就是说,民意测验做完了。   
      接着陪领导去看码头。开着车在码头兜了一圈。又兜回了报关大厅门口。我知道领导的视察活动算是结束了,站在门口准备送行。没想到冯子兴说,老杨要去桃园,你也去陪陪他,上我的车吧。   
      我赶紧把车钥匙交给司机,上了冯子兴的车。我看见石留上了老杨的车,叶处长和周依琳上了另一部车。三部车前后出了东平码头,向桃园高尔夫球场进发。   
      冯子兴坐在后排,我从倒后镜看过去,发现他头靠着椅背,双目紧闭。中午没睡,他显然有些累了,可是领导来了,他还得陪着。一把年纪要受这个罪,也真不容易。冯子兴对运动不太感兴趣,对高尔夫更是敬而远之。我不知道他跟着去干什么,难道我们打球,他在后面跟着走路吗?我也把头靠在椅背上,假寐一会儿。心里想着好在杨福承有个爱好,多少人可以趁机擦鞋呀。他当初在学院时,一个月可能打不了一场球,不是难受死了?也许那时他还没瘾,现在大家把他的瘾宠出来了。   
      到了桃园会所,我从车上下来,看见马羚的奔驰车停在门口,知道马羚也来了。果然老杨一下车,马羚就从会所里面走了出来,一脸灿烂的笑容。她像东道主一样站在门口,迎接各位领导,跟领导们握手。我走在最后,也把手伸出去,她把手一摔,轻声说,一边去。我偏走在她身边,说,你怎么无所不在呀?马羚说,你以为我愿意来呀,是冯子兴叫我来的。我说,冯子兴也是你叫的?马羚说,怎么啦?你的乳名我都敢叫,何况冯子兴。   
      我看了冯子兴一眼,他已经坐在沙发上,正在抽烟。我走过去,对他说,冯关,我去给你挑双球鞋吧?冯子兴说,不用,我不打球,等老杨打完了,我陪他吃饭。叶处长走了过来,听冯子兴说不打球,就说,我也不打了,前两天搬东西,把胳膊扭了。我说,这样啊,那我陪你们周围走走吧。叶处长说,你还是陪老杨去吧,他可是指定你全陪的啊,咱们把你扣下来,他问起罪来怎么办?冯子兴对叶处长说,你中午也没睡,不如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说,我来安排吧,你们稍等一会儿。


第七章东海渔村

      我走到服务台找了个小姐,叫她去女更衣室把马羚叫出来。上次来这儿打球,打完了我说腰痛,马羚就在三楼给我开了间房,让我干蒸,还叫了个技师给我按摩。这会儿要叫老冯去睡觉,他也睡不着,不如找人给他松松骨。   
      马羚换了身运动服,走到我面前,站着,用一只木梳子在脑后扎她的马尾巴。我说,帮忙在三楼开两间贵宾房,老冯和老叶要休息。马羚说,啊,想打波,不想打球,行啊,我给你安排。对了,要不要多开一间,给你?我说,好哇,多开一间,不是给我,给我们。马羚说,你少臭美。扭头走了。   
      我回到大堂,招手叫服务员拿几罐饮料过来。这个鬼地方惟一的不足就是没人主动提供服务,要喝什么要吃什么都得自己开口。过了七八分钟,我估计马羚已经把房间安排好了,就带着冯子兴和老叶坐电梯上楼。出了电梯,看见一个穿旗袍的小姐站在门口。那女人差不多跟老冯一样高,比老叶高一个头。小姐说,欢迎先生,这边请。   
      到了房间门口,我说,冯关,叶处,你们好好休息,等会儿我来叫你们。冯子兴面无表情,叶处点了点头。   
      回到大堂,看见杨福承、石留和周依琳全换了行头,正在东张西望。看见我,老杨就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快去快去。我说,冯关和叶处在上面休息,他们说等打完了球陪您吃饭。老杨说,行,让他们饿着吧,马羚呢?我说,这丫头刚才还在这儿,一转眼不见了,你们先进去吧,我找到马羚立即赶过来。老头子带着两个女人跟着球车走了。   
      我换了衣服出来,仍不见马羚的影子,就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马羚接了,她说,正在做大事啊,你烦不烦?我说,懒牛懒马屎尿多。为了这句话,马羚出来就跟我急,非要拧一下我的耳朵。这就是说她在学院里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也犯了老毛病,偏不给她拧,气得她不跟我说话。推车的小姐等我们等得不耐烦,靠在球车上打瞌睡。我走过去,一声大吼,把两个女人吓得跳了起来。   
      老杨他们打到了第三个洞。我看了一下,周依琳和石留都不太会打,三杆的洞要打到十几杆。我跟马羚从第一个洞打起,我的球技也很臭,五杆的洞打了十杆,头两杆打得很好,越打越臭。马羚不住地撇嘴巴。尽管如此,我们跟老杨他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近。后来我们就去小卖部喝糖水。等老杨他们打了几个洞再接着打。马羚想追上去跟他们合伙,我不答应。理由是人多了不好玩。马羚说,前面有两个大美人儿呢。   
      我看了马羚一眼,想知道她讲这话是啥意思。我还以为她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可她说过了就专心打球,不像有什么弦外之音。我吐了口粗气,说,谁美得过咱们马羚呢。马羚说,少来,知道你烦我了,我是不是快成高尔夫了?我说,还不至于,你最多算个乒乓球。马羚正在推球,突然拿起推杆向我扑来。好在我腿脚快,不然脑袋上要给她打个洞。她把推杆打在草地上,砍下来一大块草皮,害得小姐倒了三斤沙子下去。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小林打来的。我说兄弟,在干啥呢。小林说在家,恭喜你啊领导。我说,何喜之有?小林说,今天民意测验,大家都给你打钩呢。我说那还真是件喜事。   
      挂了电话,我对马羚说,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今天对我搞民意测验了。马羚说,是吗?大好事啊。说完走过去推球,满不当回事的样子。   
      打到八点多,终于打完了九个洞。我跟马羚上去跟他们会合。老杨的兴致很高,还想再打九个洞。可是石留和周依琳都累了,周依琳说脚上打了泡,这会儿疼得钻心。老杨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说,那就回去吧,大家肚子也饿了。于是大家一起往会所走。石留说,打这个球会上瘾,以后不能来了。周依琳说,是呀,打死我也不来。接着又说,这么好的草地,就打打高尔夫,也太浪费了。我笑着说,你还想干什么?谈情说爱?周依琳说,是呀,你管得着吗?我说,我哪里敢管,你是领导嘛。   
      大家去冲凉。我简单洗了一下,上去叫老冯和老叶。路过老叶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我还以为两个老东西下去了,心想没这么快呀。再往前走,到了老冯的房间门口,听见老叶的声音,进去一看,两人坐在沙发上抽烟。老冯说,回来了?我说,是,杨主任他们在冲凉。老冯看了看表,说,再坐几分钟吧?说着递给我一支烟。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自己点着火,吸了一口。老冯说,这地方不错呀,小江你倒是会找地方。我笑了笑,不知道他说的是桑拿还是高尔夫,或者兼而有之,就说,是马羚带我来的,我平时也是大门不出小门不入的。老叶说,这话别给老杨听到了,给他听到,他一定批评你,你是办公室主任,找不到好地方,用句行话说,就是不熟悉业务啊。老冯说,小江不在办公室,办公室庙太小,他去了东平码头。老叶说,哎呀,看我这人事处长当的。老冯说,领导你是下基层不够哇,以后多下来点。咱们下去吧。   
      到了下面大堂,老杨他们还没出来,我陪着两位领导坐在沙发上等。等了几分钟,下面还是没动静,老冯看了看手表,我赶紧站了起来,到下面去看动静。冲凉房和更衣室全在地下,要走一道楼梯。刚下楼,石留和周依琳走了出来。我说,就你们俩呀,大领导呢?石留说,还在里面。周依琳说,喂,你怎么这么快出来了?是不是没有洗澡呀?我笑了笑,走进去找老杨。自从跟周依琳有过肌肤之亲,我们就不太有顾忌了,什么话也敢讲。隔了这么多年,也改不了。但跟石留又不同,我跟她就随便不起来,我轻易不敢跟她说一句粗话。大家永远相敬如宾。   
      我把男更衣室找了个遍,不见老杨的影子。从更衣室出来,心里很诧异,这里就一个门呀,难道老杨可以遁形不成?再往里走,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马羚。我说邪门,这丫头跑到男人这边来了?紧走几步,一个人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跟我撞了个满怀,正是马羚。马羚看着我,说,大家等急了吧?我发现她脸上红扑扑的,就像刚跟我做完爱的样子。我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看三级片呀?马羚说,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呀,老杨的包箱钥匙丢了,我给他送钥匙。老杨走了出来,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马羚伸手接过老杨手里的包,同时瞪了我一眼。我感觉这丫头有些怪怪的,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巴结领导的。老杨说,小江,正好你来了,小马也在这儿,我这个老不死的要替你们做个媒。我说,让领导操这个心,我不敢当。马羚说,我才不会嫁人呢,更不会嫁给他。我对马羚说,呸!老杨说,哎呀,我老了,老了,没有用了。你们年轻人新潮的名堂多,由得你们了。他说着把衣服抖了抖,走了出去。我对马羚说,就算送钥匙,也不用跑到男更衣室来呀,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马羚笑了,她说,看不出你还真的在乎我呢,亲你一下吧。把脸凑了过来,给我推了回去。   
    在东海渔村吃饭,到那里已经九点了。好在东海也开夜茶,不然酒店准备关门了。我们刚坐下,服务员就开始上菜。这就是说,有人一早已经点好了菜,酒店也把菜准备好了,就等着我们来吃。老杨坐主位,老叶和老冯坐在他左手边,马羚坐在他右手边,再过来是周依琳、石留和我。这就是说在这个场合,马羚比石留和周依琳还重要。   
      冯关长问喝什么酒,老杨说不喝酒。于是就上了些饮料,有人要果汁,有人要凉茶,有人要喝茶。没有酒气氛就差一些,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除了老杨,大家都有些顾忌,说话吞吞吐吐的。结果老杨说得最多,马羚也不时插几句。她插话有些画龙点睛的作用,搞得老杨不时点头称赞,还不时笑一声。马羚的一双手也没闲着,不时给老杨布菜。老杨面前的碗里一直没有空着。尽管这些动作也算正常,我看着还是有些不舒服,就拿起筷子,不时给石留和周依琳夹些菜。两个女人也不跟我客气,笑着接受我的殷勤。老叶说,小江这么会侍候人,将来一定是个五好丈夫。马羚听了就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我笑了笑,说,做丈夫很难,做五好丈夫更难,我还是不要当典型的好。老杨说,这话怎么听着很熟悉?大家全笑了。老杨说笑什么,是很熟悉。周依琳说,有一句广告词。老杨就哈哈大笑,笑完了说,今天这餐饭不是吃饱的,是笑饱的。   
      大家知道老杨已经用好了饭。马羚叫人来买单,服务员上了水果,一个大拼盘,有哈密瓜、橙、葡萄、西瓜和香蕉,那西瓜的颜色一看就不正,大概是放的时间久了。马羚一看就很不高兴,说,这种水果也敢拿进来?服务员说,这已经是挑好的了,你们来得太晚。冯子兴就说,这一般酒店就有这个毛病,要是星级酒店,绝对不敢把不新鲜的东西拿出来给顾客吃。老杨说,算了,也吃不下了。于是大家都没有吃饭后果,等结完了账就走。   
      包房全空了,外面的大厅还有些人吃宵夜。我看了看时间,差八分十一点。大家站在停车场握手告别。老杨、周依琳、老叶和老冯回南州,这四个人里,老杨是住学院的房子,其他三个住海关宿舍。老杨坐自己的车,另外三个人就都上了老冯的车。马羚在南州和东平都有房子,住在哪儿都行。可是她对我说,我送送老杨。也不等我表示就把车钥匙交给我,上了老杨的车,跟老杨并排坐在后面。我和石留没有车,冯子兴把我们载来了,却没想着载我们回去。石留也是两头家,东平是名义上的家,东村是真正的家。她刚来东平报到,东平海关还没来得及给她安排车子和房子。如果不给她安排房子,她又不愿意跟吴进同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继续住东村海关的招待所。   
      我跟石留并排站着,跟领导们挥手告别。等两部车开走了,我们上了车。我说,先送你回去吧?石留说,好。


第七章捉放冯子兴

      小车在宽阔的公路上行驶,一路上灯光十分明亮。东平政府在市容环境上舍得投资,主干公路上全装了统一的路灯,灯竿统一油成绿色,路两边的护栏全是不锈钢,树上装了射灯,一到晚上,灯红树绿的,景色迷人。石留一开始不出声,后来突然说,那个马羚是不是以前在学院里教书呀?我说,是。石留说,那你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我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我跟马羚的关系她应该略有所闻,这样看来她是明知故问。我说,认识了几年了吧。我就当她那话没有别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她是有夫之妇,我还是个王老五。我找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是找二婚头。石留又不出声了,把头靠在座椅上,双眼盯着前方。   
      我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想找点话说,想了半天,问了石留一句,你有什么打算?石留突然坐直了,怔怔地看着我,说,打算什么?我叹了口气,说,你个人的事呀,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吧,现在你又到了东平,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事我跟石留提起过几次,每次她都说我的事不用你管。把我憋回来了。可这事就像我的一个心病,我老想替她改变一下现状。石留说,我提过离婚,他不答应。我说,他干吗不答应?这样对他也没好处,凭他的条件再找个女人不难。石留说,我也是这样劝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一提离婚,他就去找老冯,老冯就找我,叫我们凑合过。我后来很生气,要找法院判决,老冯说,要是这样,非把吴进给毁了不可。   
      我说,什么玩意儿?他就不怕把你给毁了?石留扭头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有些激动,要说毁了石留的,不是吴进,是我。可我也不想这样。我跟她,就像她跟吴进一样,我们走不到一起,她跟吴进找不到感觉,我跟她也找不到感觉。   
      我把车停在东村海关招待所门口。石留说,我下了。我说,我送你上去。把车熄了火,跟着下了车。招待所本来有个门卫,六十多岁了,也不知是谁的关系户,晚上一过十点钟,就上床睡了,谁也叫不醒。石留有时回来晚了,或者夜里要出门上个街,可费劲了。后来就让行政科给她配了把铁闸的钥匙。她自己揣着钥匙,几时回来都好办。   
      附近的两盏路灯全坏了,一条路中间黑着,两边亮着。我说他妈的,灯坏了也不修一修。石留说,是市政管的,打过几次电话,就是没人来。这就是东村和东平的差别,要是在东平,别说两盏灯,多少盏灯都是眨眼功夫给解决掉。   
      我们站在黑暗里,石留拿着钥匙,找了半天锁孔没找着。她说,有时半夜回来,一个人,开门半天开不了,心就跳到了嗓子眼。要是听见后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我就赶紧转身,对着路面,盯着人家看,等人家走远了,我才继续开锁。   
      我听了有些心寒,突然觉得当年把她弄到这边来是件很不人道的事。她要是在家里,可能没有机会升官发财,但一定会过上普通老百姓讲的那种幸福日子。我说,把钥匙给我。用手指摸着锁孔,把钥匙插了进去,开了铁闸门。开门的时候,两人的手臂挤在一起,感觉石留的手臂凉丝丝的。我说,你要多穿件衣服。石留说,我不冷,我的手脚平时都是凉的,要是热了,就表示我有病了。我听了有些惭愧,我跟她在一起那么多年,真正有肌肤接触的时间也就一个多月。那时整夜在江边吹凉风,每次她的手臂凉凉的,我都以为是江风吹的。   
      我把石留送上三楼。站在她房间的门口,石留说,这么晚了,你别走了吧?我说,啊?不走?石留知道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说,有三间房。我说,还是回去吧,不远。说完我就往楼下走。   
      坐在车上我开始打马羚的手机,这臭婆娘竟然关机了,接着打她房间的电话,没人接。我突然有些担心马羚,这丫头不知发什么神经,要亲自去送老杨。送完了不给我电话不说,还跟我断了联系。她会在哪儿呢?不会给老杨同志留下来了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家里可有老太婆啊。可是如今的人全都是新新人类,马羚可以跑到男更衣室去,说是给老杨送钥匙,石留也敢邀请我住她的总统套房,老杨难道就不敢在深更半夜跟马羚做倾心之谈吗?想到这里我也觉得自己很恶毒,太不应该。凭良心说,马羚对我可真是没话可说。看来我可能有些不对劲了。   
      手机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我看了看显示,是石留打来的。她说,怎么还没走?是不是车坏了?我说,不是,刚才接了个电话,我这就走。   
      我开着车,隔几分钟打一次马羚房间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我估计她不会回宿舍了。我把车停在楼下,准备回房间睡觉。我懒得管那臭婆娘了。她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吧。   
      站在门口,我瞅了一眼李达的家,里面一团漆黑。听说这丫挺的在翠华园买了一套房,搬那儿去住了。这就是说洪玫做生意赚到了钱。海关的有钱人都不愿意住海关的房子,他们在外面买了楼,把海关的宿舍租出去,每月收个一千来块钱。我叹了口气,觉得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我跟洪玫注定了走不到一起,李达一把年纪了,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过上老夫少妻的幸福日子。如今做官对他来说没太大的意义,他在单位里混个一官半职,对洪玫来说是个屏障。   
      我冲了个凉,在睡觉前还给马羚打了个电话。   
    我刚躺下,马仁龙打电话来了。他说,兄弟你能不能出来一下?这家伙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倒是第一次,我有些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说,我可是睡觉了,明天还得上班,你要是想凑脚什么的可别找我。马仁龙说,想哪儿去了?有件大事要你出面。我问啥大事,他就是不说,要我亲自过去一趟。他说在公安局门口等我。这么晚了他还在公安局,看来真是出了大事了。到了公安局门口,我看了下表,一点过五分。我刚把车停下来,马仁龙走了过来,拉开车门,坐了上来。他说,走,去金湖。我说,不是吧领导?都啥时候了,还金湖?     
    马仁龙说,叫你去就去呗,又不会叫你请我泡妞。他把车窗摇下,拿出一根中华,点上火。我说,给我一根。这家伙瞪我一眼,然后才给我根烟。我说,借个火。接着问,怎么啦?马仁龙说,先开车,边走边说。   
      马仁龙把烟抽得剩下屁股了,才开口说话。他说,我手下一个兄弟把你们大佬扣住了。我一听就把方向盘往路边打,把车停在路边,说,啥?你说啥?马仁龙说,没啥,冯子兴在酒店里给我一帮兄弟抓了。我说,喂,太过了吧,你可是我敬重的人,你也公报私仇?马仁龙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对于冯子兴这种小人,我才懒得睬他呢,他自己撞在枪口上了,怪谁?我说,好,好,大佬,告诉我咋回事儿,行吗?马仁龙说,也没啥事,一大队程炽他们今天行动,例行查房,在金湖一间普通的套房里抓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是个北姑,男的开始不愿意讲自己身份,后来称自己是海关的关长。程炽本来想一关了事,想想还是给我个电话。我让他查了查,已经证实了,是冯子兴。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呀。马仁龙说,你要说不是什么大事那就算了,我们往回走,让他们处理得了。我说,那又何必呢。你不告诉我就算了,你告诉我了我能不管吗?马仁龙说,冯子兴是啥料我可不管,我今天是冲着兄弟你来的。实话跟你说吧,咱们可是抓的现赃,那女人啥都承认了。钱都塞在乳罩里了。   
      我知道不会是例行检查,现在又不是严打,公安兄弟有事没事才不会去查那些个地方呢。哪一个娱乐场所跟他们没关系?马仁龙为了捕冯子兴,可能费了不少心血呢。我说,你想怎么处理?马仁龙说,不是我想怎么处理,是你想怎么处理。咱费这么大劲把你叫出来干什么呀?要论我的脾气,先关他个十天半月。他一个大关长,咱是奈他不何,迟早放他出来。可咱这是按章办事,最多给领导骂一顿。我没有损失呀,损失的是他。我说,那行,交给我处理吧,让他欠我一份人情债。马仁龙说,这就对了嘛,我本来躺下了,想想还是让你落点实惠的好。他妈的,害得我老人家三更半夜爬起来。回头你得请我喝几盅。我说行,不就是喝几盅吗?   
      可我老觉得这事有点邪门儿,冯子兴不是回南州了吗?几个人跟着他回去的呀,难道他又折回头了?什么女人有这么大的魅力?我倒要见识一下。上电梯的时候,我说,先见见那个女的吧,问问情况。马仁龙说,行啦,我也想看看那女人是什么料。   
      程炽等在三楼,这小子我跟他吃过几顿饭。有次去拍荷花,是他开的车。程炽跟我握了手。马仁龙说,把那女人先带过来。   
      我跟马仁龙进了旁边一个房间,经理让人送了一堆饮料过来。马仁龙拉开一罐红牛,递给我,说,喝。他自己喝橙汁。一会儿功夫,程炽把那女人推进来了。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时代那个像周怡的小姐,张宁。   
      张宁显然也认出了我,盯着我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头低下了。马仁龙盯着张宁看了半天,尽管他面无表情,但我知道他对张宁的亮丽也有些吃惊。这女人比五年前的周怡还要青春迷人。跟周怡不同的是,她更多一些妖魅的味道。马仁龙说,说说看,怎么回事?张宁说,阿Sir,我都说过两遍了。马仁龙在桌上拍了一掌,说,说多少遍都要说。别看张宁样子很清纯的,也算是老江湖了,还是给马仁龙那一掌吓得心惊肉跳。她说起话来有些抖了。   
      张宁说,今天坐完台,妈咪来找我,叫我出台,告诉我自己到门口找一部车,她把车牌号码告诉了我。结果那人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这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也不知道底细,谁知道刚做完,你们就进来了,原来说好是来陪过夜的。马仁龙说,给了你多少钱?张宁说,没给钱,他说明天早上起来再做一次,一起给。程炽说,你不老实,刚才还说给了八百。张宁看了程炽一眼,把头低下了,不敢出声。我知道张宁说的是老实话。她是真的没收到钱。一般陪过夜都是天亮才给钱的,所以有些反应迟钝的小姐,睡过了头,等早上醒来,不仅没钱收,还得交房费。   
      马仁龙说,给你多少钱?张宁说,一千。马仁龙说,你以前有没有跟这个人开过房?张宁说没有。马仁龙说,以前见过他吗?张宁说,坐过他的台。那时他很正经,碰都没碰我一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马仁龙摆了摆手,叫她出去。然后看着我,那意思是听我发落。我说,这样吧,我在下面等他。毕竟还是我的领导呀,得给他一点面子。马仁龙说,悉听尊便。我说,那个女人也让她走吧。马仁龙呵呵直笑,他说,你小子动了妇人之心了,要不要把她给你留下?我说,我这是爱屋及乌呀。   
      我知道马仁龙会给面子,肯定会放张宁走,但会不会趁机饱餐一顿,那就不知道了。听说这人不太好色,但有让他心动的女人,他也不会放过。   
      我走下楼,站在停车场入口处。等着冯子兴。南方的深秋尽管不算冷,夜深了还是有些凉气,我点着一根烟,吸着。一会儿,从楼梯拐角处走出来一个人,头低着,微微躬着腰,手里夹着一个皮包。我知道是冯子兴,赶紧把手里的烟掐灭,叫了一声冯关长。冯子兴知道有人在下面等他,但没想到是我。他说,小江,你在这儿呀。我说,是,我帮你把车开出来吧。冯子兴说,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跟着他往里面走,冯子兴喃喃自语道,今天不知怎么了,又把车开回来了。我说,是不是喝多了点?说过后才想起今天没喝酒。   
      冯子兴找着了自己的车,把车发动,然后摇下车窗,对我说,要不要送你?我说,不用,你慢走。冯子兴的车往外开,我在后面跟着,等我走出停车场,他的车早没影了。


第七章多谢领导

      我上楼去找马仁龙,要他送我回去。进了房间,看见张宁在里面,手里拿着个红色的皮包,泪流满面的。马仁龙说,你也不用哭了,今天是这位江大哥开口叫我们放你一马的,你走吧。张宁向马仁龙一鞠躬,说,谢谢大哥。跟着向我一鞠躬,说,谢谢江大哥。又向程炽点了个头,转身拉开门,走了。   
      我们随后下楼,车开到大路上,张宁站在路边拦车。看见张宁,马仁龙突然踩了一脚刹车,接着猛踩一脚油门。小车轰的一声蹿了出去。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窃笑不已。   
      马仁龙说,兄弟,这么晚了,咱们别回家了,我们去南苑泡个澡,松松骨,聊聊天,你意下如何?我说,大佬你是进不了家门吧?马仁龙呵呵笑了,说,是啊,你大嫂说了,超过一点,最好不要回去。   
      结果我们在南苑的按摩房里躺了一晚。两个哈尔滨小姐给我们按摩,我们聊着天,马仁龙还讲了几个黄段子,逗得小姐笑个不停。笑声还没断,马仁龙开始打鼾,声如雷鸣。听程炽说,这鬼人站着都能睡着。平时出车,他把头往后椅上一靠,就响起如雷的鼾声。我叫那个小姐不要再按了,让马仁龙睡觉。那个小姐给老马盖了条毛巾,走了出去。我也觉得睡意渐浓,于是对小姐说,待会儿我睡着了,你也走吧。小姐点了点头,按摩的力度明显小了,轻轻的,柔柔的,像在催眠。很快就把我催到梦乡里。   
      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半,还是马羚的电话把我吵醒的。她辟头就问,你在干什么?这婆娘失踪了一晚上,一早起来倒问起了我的行踪。我说,刚跟周公谈完话。你呢?见齐宣王去了?马羚说,少来。接着说,我要去西欧了。我说,哇,美差,你一大早告诉我,是不是要带我去?马羚说,美得你。是老杨要去西欧,省外经委组队,他让我也过去。说顺便考察一下西欧的市场。我说,难怪你昨天猴急得像什么似的,就为了跟那老东西去国外看风景?马羚说,江摄,说话要讲良心。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我觉得自己有些意乱神迷,坐在床上发起愣来。马仁龙坐了起来,说,咋了?我说,没咋了,马羚要出国。马仁龙说,啊,马羚那丫头。他给我一支烟,说,兄弟,我说句实话,马羚这丫头是个好人,生意人的毛病她没有,女人的毛病她也没有。我说,男人的毛病她倒不少。马仁龙说,是吗?没看出来,咱们下楼去喝个早茶?我说,早茶是喝不了啦,今天我当班,两个副手全休息了。你要是有雅兴,咱们吃中午饭。马仁龙说,算了,算了,你比国务院总理还忙。   
      回到东平码头,刚走进办公室,小林来找我,说,领导,冯关来过两个电话找你,让你一回来就给他电话。我说知道了。坐在大班椅上给冯子兴拨电话。冯子兴说,江主任,你来一下我办公室。我说,冯关,走不开啊,就我一个人在。冯子兴说,你让小林顶一下。   
      放下电话,我靠在椅背上养起神来。这老东西一大早就叫我上他的办公室,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定是昨天晚上的事让他心神不宁。公安兄弟尽管没办他,毕竟是落下了把柄。那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哪天就会爆炸。如今作风问题不算问题,可卖淫嫖娼却是问题。报上公布了不少案例,堂堂的厅级干部,就因为叫了一次鸡就把前途玩完了。   
      我把小林叫进来,交待了几句,叫他有事就打我的手机。然后布置了一下今天监控的重点。有几票塑料粒,我估计是洪玫的,我担心有问题。这婆娘这么快就发家致富了,没有问题才怪呢。我就担心她的货给公安兄弟或咱们的调查部门堵在码头门口。最近这种事时有发生,旁边几个码头都出了事,东平的公安兄弟不会查我,但南州的公安兄弟我就不敢保证。调查局也不会来查我,但调查科我就不敢保证。我不知道冯子兴会不会笑里藏刀。尤其是有了昨天晚上的事后,他的把柄抓在我手里,他自然也想抓住我的痛脚。马羚他不敢动,洪玫就难说。听说他们是共穿一条裤子,但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兄弟反目的事都时有发生,何况他和李达?咱还是信一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冯子兴泡了壶靓茶,等着我。我一进去,他就站起来,说,小江,坐,快请坐。以前他都是叫我江主任的,这个称呼显然是想拉近我们俩的距离。坐下后,老冯用手捧着紫砂茶壶,给我倒茶。我说,冯关,我自己来。从他手里抢过茶壶,先给他的茶杯加满,再往面前自己的茶杯里倒。冯子兴说,这茶是周海涛上次来的时候送给我的,我对茶叶没研究,但听说是极品。我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是不太一般,就说,是好茶。冯子兴说,不喝茶的人,喝什么茶都是浪费,你回头把这包茶叶拿回去。我说,那怎么行,这可是周书记给你的礼物。冯子兴说,有什么,最多我再找周海涛要。他把周海涛搬出来,显然是说自己的地位很重要,周海涛手下的人居然敢给他下套子,也太过分了。   
      我懒得跟他闲扯,就问,冯关长叫我上来,不知有什么事?冯子兴说,啊,没什么大事。想跟你聊几句。昨天人事处下来考察你,按规定是要在全关科级干部中考察,你来东平时间不长,我担心大家对你了解不多,可能有些想法,就跟叶处长商量,看能不能在东平码头搞民意测验,老叶开始不同意,他说没有这个先例,我做了半天工作,我说这样做也不违背原则,咱们东平码头的处级机构已经批下来了,也算是处级单位,所以在东平码头搞民意测验也符合组织原则。后来我还把这个想法跟杨主任汇报了,他也觉得合情合理,老叶这才勉强同意。我后来了解了一下,昨天的民意测验结果很好,没有反对意见。这就是说,你在东平码头的工作是有成绩的。我说,多谢领导,要说有成绩也离不开领导的支持和关怀。   
      我故意说多谢领导,而不说多谢冯子兴,是要把他的作用区别开来。我知道他的狼子野心,要不是有杨福承,他才不会关照我呢。早把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冯子兴说,东平码头是东平海关的重中之重,业务量占了全关三分之二,在整个南州海关也是首屈一指的,也算是全国的典型,老实说,我对以前的历任领导是不放心的,后来关党委决定派你去主政,一开始我也不太放心,有那么几个月我是睡不好觉的哟,我担心出事。出了事我有个领导责任嘛。事实证明,你是值得信任的。你放手干吧,有什么想法,跟我提。   
      我说,多谢领导的信任和支持。冯子兴说,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他从柜子里拿了条烟出来,放在茶几上,说,前几天外经委老朱拿过来的,是极品云烟。非要给我,我说我不抽烟,他说不抽就拿去送人。你拿去抽吧。我心想这又是送烟又是送酒,摆的是什么鸿门宴?嘴里却说,冯关,这烟我喜欢,我就好这一口,茶叶我就不拿了,你留着自己喝。茶叶可是好东西,防癌,活血,消滞,清热。冯子兴说,都拿着吧,咱们要人尽其用,也得物尽其用呀。对了,说起外经委,我倒想起来了,马羚跟老杨出国了啊。你知道了吧?我说,今天早上才听马羚说起。冯子兴说,那你比我消息灵通啊,我刚才跟老杨通话才知道的。他接着拍了拍脑门,喃喃自语起来,唉,看我这脑子,你跟马羚,对了,啥时候请我喝喜酒?   
      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呀。冯子兴呵呵笑着,说,我听到的版本有所不同啊。他把烟和茶叶用报纸包起来,装在一个礼品袋里,放在茶几上。那意思是我该走了。我站起来,说,冯关,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上班?冯子兴说,好,有事给我电话。说着把礼品袋拿起来,非让我拎着。   
      下楼梯的时候,我觉得脚步有些飘浮,心里快乐无比。马仁龙算是干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我恶毒地希望他再干几单,这样我不用愁好烟和好茶了。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算是亲身体验了。   
      我打开后盖,把烟和茶叶放在尾箱。茶叶准备留给自己喝,香烟准备送马仁龙。


第七章成都酒楼

      开车回东平码头的路上,调查局机动大队的赵明打了个电话过来。他说,有几个兄弟今天过来,顺道。我说,啊,多谢。接着问他几时过来吃餐饭。赵明说,再说吧。   
      机动大队经常光顾东平的几个码头,有时堵在大门口,有时杀进码头腹地,但很少来东平码头。一来东平码头相对比较正常一些,查不出什么油水,二来赵明是我兄弟,他在学院进修时,我和马羚都是他的老师,玩得很铁。加上老杨红得发紫,我和马羚又是老杨面前的红人,赵明自然要网开一面。所以他轻易不派人来,偶尔派人来,总是跟我打声招呼,倒好像欠了我一份人情似的。赵明这么会做人,我也不是个蠢蛋,除了经常请他和那帮兄弟吃饭、活动,他的兄弟每次下来,我都要表示一下。我想,老冯这条烟就先贡献给赵明的兄弟吧,这也叫废物利用嘛。   
      我把车停在报关大厅门口。几个兄弟准备出去查货,领头的是小刘,我把他叫过来,把调查局要来的事说了,他说,行,领导,我知道怎么做。路过报关厅,我招手叫小林。他把手上的工作放下,跟着我进了办公室。我说,赵明打电话来了,有几个兄弟顺道来看看,你把把关,有问题的货物先扣着。小林说,行,按既定方针办。我说,你在华兴订间房,有需要的话,吃餐饭。跟着把极品云烟交给他,让他转交赵明的兄弟。我笑着说,这可是冯关长表示的心意。小林说,是吗,那可真的难得。领导,见者有份吧?我说,你没收了也行,不过以后有事,你给我兜着。小林说,不是吧?就一条烟?小气。拿着烟走了。   
      那天压了十几票货,其中有五票是洪玫的。我把她的几票单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天,三票塑料粒,两票钢材。全都报六成。这丫头都敢做钢材了。也够有本事的。钢材一般人做不了,要一大笔钱做税款保证金。没做熟行的,货主可能也要经营单位交一笔相当于货款的保证金。一旦砸了,血本无归,伤了元气。我心里想,这婆娘也够胆的。我把小林找来,问他洪玫做钢材做多久了。小林说,今天是第一船,她分三票报关。我说,这婆娘运气也够糟的。小林说,是呀,赵明那家伙迟不来早不来,偏赶上今天来。李达这下又要怪我们不关照他老婆了。小林不知道我跟洪玫的关系,要是知道了,大概不会说这句话了。   
      我知道洪玫今天会来找我,我还真没法跟她说。赵明这人精得很,他每次派兄弟来,总是马羚没有货的时候。洪玫也算是老报关了,居然不会看风使舵,经常撞在枪口上。她怎么就不动一下脑筋呢。难怪兄弟们都烦她。可这些事我还不好对她讲。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连码头上的人都没搞清楚,居然也敢做钢材,真是糊涂。周怡叫我防着她,石留也叫我留心她,马羚也说她不是个好人,看来她可能真要坏我的大事。   
      小林拿了一叠保函来让我签名,都是要求凭保放行的。我最讨厌签这种名,除了有风险,还签得我手软。只是今天两个副手都不在,我只好亲力亲为了。我说,快下班了,调查局的人怎么还没来?小林说,大概不来了,也没个电话。刚说完话,一个人推开门,像风一样向我扑了过来,嘴里说,领导,领导,拜你的山头来了。我跟他握手,知道他是赵明的手下,就是想不起名字。小林说,黄科长,我们领导等你半天了。我说,黄科长,欢迎,欢迎,你的兄弟呢?黄科长说, 既然来拜山,总不能空着手吧,叫他们打猎去了。我呵呵笑着,说,别把码头搞沉了。黄科长说,不敢不敢,还等着领导赏口饭吃呢。我说,开玩笑,我可是看着你点菜呀。   
      这叫什么事儿呀,跟威虎山上说黑话一样。我让小林倒茶,自己坐下来陪黄科长抽烟。这家伙抽的是芙蓉王,比我的红双喜强多了。我象征性地让了一下,黄科长客气,让我。我说,咱兄弟别客气,自己抽自己的算了。黄科长哈哈一笑,把烟屁股放进嘴里。小林倒完茶,向黄科长讨了根芙蓉王抽。   
      闲聊了几句,调查局的兄弟来办公室集中了。显然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我说,小林,带弟兄们先去吃饭。我扶着黄科长的肩膀送他到门口,对他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咱们得喝几杯。黄科长说,好,兄弟们先走一步。   
      送走了他们,我去饭堂吃饭。弟兄们大都吃完了,只有三个兄弟还在继续战斗,我一看那些残汤冷炙,一点胃口也没有。一个兄弟过来问我,要不要多点几个菜。我说不用,帮我要个面条。码头原来是吃套餐,我主政以后,让改成围餐了,码头趁机对食堂进行改革,把食堂承包给个人,码头扔了包袱,大家也吃好了。   
      吃完饭,我回到办公室,看了会儿电视,估计酒店那帮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才开了部车过去。下了车,咨客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江主任,好久没来啊。我说,你对我不好,我来干什么?咨客故意娇滴滴地说,还要怎样好嘛,你告诉我,我不会嘛。这丫头是江苏的,长得人高马大,脸也很俊,兄弟们来这里吃饭,都爱跟她逗笑。我说,还是你告诉我吧,我的兄弟在哪儿呢?咨客就一路笑着,把我送到一间包房里。   
      黄科长站了起来,拉我去他身边坐。他说,大佬,没等你啊。我说,等什么?我是来喝酒的。一个兄弟给我倒酒,我把酒杯举起来,说,各位兄弟,喝了这一杯。   
      黄科长给我舀了一碗汤,夹了些菜在我面前的碗里。我说,你们吃你们的,喝你们的,别管我,我可是吃过一顿的。这是第二顿了。黄科长笑着说,领导就是多吃多占。说得大家全笑了。   
      喝了七八杯,我起身告辞,我说,各位继续,家里没人,我得回去守着。对小林说,吃完饭安排弟兄们休息一下,不要急着走。说完抱拳转了半圈,离开了酒店。   
      我开着车在码头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看见洪玫的车停在停车场里。她果然来了。我前脚进了办公室,她后脚跟着进来了。手里抓着条手绢,满脸痛苦地盯着我。我说坐吧。拿出一根烟,点着火。她在沙发上坐下,我把大班椅搬过去,坐在她对面。她用手绢扇着烟雾,说,你这样抽法,会抽死你呀。我说,你少咒我就行。洪玫说,谁敢咒你呀,巴结你都来不及呢。把嘴唇兜起来,恼恨地说,你干吗又扣了我的货?我说,知不知道我刚跟谁吃饭?她说,谁知道你跟谁吃饭?你天天跟人吃饭,哪里搞得清楚。我说,今天走了什么货,你心里应该清楚。洪玫说,真是倒霉。拼命踢腿,问我怎么办。她说,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说服人家让我做这批货?我说,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有多难,可你不能一口吃成胖子。洪玫说,行行好吧,放了这批货,我答应今天交货的。我断然拒绝了,我说,你就会捣乱,人家还在门口呢,给人家一点面子好不好?要是出了码头,给公安局的人查了,叫我怎么向调查局交待?洪玫有些绝望,知道怎么求我都没用,眼里闪着泪花。我看了真是有些于心不忍。我说,你先回去吧,回头我给你电话。洪玫站了起来,低声说,谢谢。我说,以后给自己留点余地,接不了的货就别接了。洪玫却说,你知道,我不会服输的。这丫头这么硬颈,差点把我气死。   
    送走洪玫,过了半个小时,大伟来电话,他说,领导,有没有空接见一下我们这些劳苦大众?我说,有什么屁就放,我忙得很呢。大伟说,不是这样对付兄弟吧?咱们大佬说你欠他一顿饭啊,你不是想赖账吧?我说,不就一顿饭吗?想吃什么?大伟说,吃川菜吧,咱们也火一把。我说,就知道吃,整天吃,不会干点正经事吗?大伟在那儿阴笑,咱们不能干正经事呀,一干正经事,人家就没饭吃了。我说,行啦,在成都酒楼见吧,六点钟。放下电话,我开始自嘲,咱们的生活就是吃饭,吃饭,再吃饭。可想想也没有错,人活一世,不就是个吃吗?   
      六点钟整时到成都酒楼。奶奶的,居然找不到停车位。看来大家都想火一把了。我把车停在马路边,心想跟公安大佬吃饭,应该没人抄我的牌吧。下了车,我想想不妥,万一吃饭的时候给人把车拖走了,岂不是件麻烦事?又开了车门,把海关的牌子矗在车头挡风玻璃下面。海关的牌子在东平还是很好用的,过桥不用交费,交警看见是海关的车也懒得管。有一次,我跟马羚在体育馆打球,把车停在人行道上,出来的时候,她的奔驰给人拖走了,我的本田还在,气得她半死。她说没理由哇,难道拖车也捡好的拖?我说,那是,交罚款交得爽快嘛。   
      进了房间,发现一屋子人,除了马仁龙、怀大伟,还有三个公安兄弟,一个是刑警大队队长,另两个是派出所长,还有三个人,竟然是何一标、双儿,还有一个男的不认识。我知道给大伟耍了,这丫挺的不知道想玩什么把戏。我看着双儿发了会儿呆,有点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坐在这儿。马仁龙说,兄弟,过来,坐我旁边。他这是给我长脸呢,他的一众兄弟看到大佬这么看得起我,还不把我当佛敬着?   
      我说,这是摆的哪门子鸿门宴啦?马仁龙说,说的什么话?啥叫鸿门宴?都是自家兄弟。大伟说,说错话了吧?自罚三杯。给我把酒满上,说,自己动手。我懒得理他,问双儿工作好不好。大伟说,双儿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任务就是喝酒。双儿说挺好,多谢关心。这丫头对我客客气气,让我觉得挺别扭。可她真要对我含情脉脉,我也受不了。我答应大伟帮她,是还感情债,可没想着再见她。大伟把她带来吃饭,不知道想干什么。


第七章最适合做地下工作

      既然来吃饭,尤其是跟这帮土匪一起,喝酒是免不了的了。好在我把酒量也锻炼出来了。喝个半斤八两还不是问题。我站起来,举起杯,说,小弟敬各位大佬一杯。马仁龙一把拉住我,说,就那么点酒量,还要站起来,坐下喝。于是大家坐着干了一杯。马仁龙把酒杯放下,拿起湿巾擦了擦嘴,说,给大家一点下酒菜,讲个笑话。他看着我,说,你刚才站着我不敢讲,现在你坐下了,我才敢讲。是个真事,五所有个兄弟,有天重感冒,去医院打针。给他打针的小护士很漂亮,一双大眼水灵灵的,皮肤又白,脸蛋白里透红。那兄弟一看,小弟弟就起来了。这时刚好有人进来,小护士要让道,小弟弟就顶在她屁股上。小护士脸一红,盯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小护士回到值班室,噘起可爱的小嘴巴。护士长说怎么啦。小护士红着脸把经过讲了一遍。护士长说,这个好办。她拿起一支棉签,蘸上酒精,走到那兄弟面前,叫他把裤子脱了,用酒精给小弟弟洗头。给酒精一刺激,小弟弟即刻软不拉几的。护士长说,就那么一点酒量,还想站起来。   
      大家哄地笑了,大伟笑得要喷酒。双儿掩着嘴,头低着,笑意溢满脸。几个公安兄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何一标还算斯文,强忍着笑。我说,大佬这是变着法子骂我呢,就没有一个人主持正义?马仁龙说,没有,绝对没有,兄弟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我手下的兄弟,绝对是真事。不信可以去打假。   
      我说,我也讲个段子。我说的也是真事。单位今年来了个部队转业的,前几年他在云南当兵。老父亲去看他,水土不服,病了,于是去部队医务室打针。那老头儿从来没生过病,也没进过医院,根本就不知道打针是怎么回事。给他打针的是个女护士,漂不漂亮就不知道,那哥们儿没说。护士看到老头儿进来了,就说,脱。那老头儿一听,愣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是咋回事儿呢?叫俺脱?那俺脱呗,三几下把衣服脱光了。那护士也没留意,只顾着准备针剂,回头一看,我的天呢,光了,于是骂了一句,畜牲。老头心想不就是打针吗?咋问起出身了?赶紧说,三代贫农。   
      这回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双儿开始没听明白,后来大家讲起出身问题,说这个故事要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才听得明白,她就开始拼命笑,笑得差点岔了气。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赶紧帮她,要给她顺气,给她推开了。大家开始喝酒,没有注意这个插曲。我知道那个男人跟她关系特殊,大概是她男人。   
      大伟说,都说公安的人黄,我看海关的人更黄。马仁龙说,我同意大伟的意见,海关的兄弟不光黑得出名,也黄得出名。我知道这事扯远了,要扯下去伤和气。海关黑不黑我不知道,至少我还没黑。我说,各位兄弟,喝酒就喝酒,别扯远了,咱们就聊聊家常,好不好?马仁龙说,喝酒你也不够我们喝。我说,人在江湖,要说黑白两道,我是比不过你,不过喝酒嘛,我不怕跟你比。大佬,别看你比我管的人多,我还真不怕你。马仁龙说,好,豪气,小姐,拿大杯来,满上。   
      真的满上了,一伙人都在喝彩,叫着喝喝。不放倒一个绝不罢休。何一标赶紧站了起来,说,各位大佬,酒要喝好,不要喝高,待会儿还要谈正事呢。我心想还真有事。难道是何一标找我。莫非是为了钢材的事?难道是洪玫那船钢材?如果是何一标的,他用不着急呀。   
      大伟说,是啊,差点忘了,就顾着喝酒。何老板,俺江兄弟我可是给你请来了,有啥事你就说吧,他不给你面子,咱们今天就把他放倒。我看了何一标一眼,说,啥事要劳动这么多大佬?马仁龙说,我声明一下,不关我和这帮兄弟的事,大伟说今天你请客,我让兄弟们来加点油水。   
      何一标说,今天我做东,希望马局长给小弟我这个面子。听怀局长说,咱们江主任欠你一顿饭,也算在我账里,咱们找个时间换地方再聚一次。今天嘛,小弟我有点小事。江主任,说来惭愧,厂里断顿了。   
      还真给我估中了。我说,没材料了?不可能吧?何一标说,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急呀。我就等着那船钢呢。我说,这么大个厂,会缺这一船材料?何一标说,你对钢材可能不太了解,不同的成品对原材料的型号和品质要求不同。我说,据我了解,你进口的钢材全是一个品质的啊。何一标脸红了,说,是一个大类,税号一样,一样。我心里想,一样个屁,关税差到十万八千里了。这点儿猫腻还想瞒我?我说,你说的是哪条船呀?码头今天可是有十几条船呢。何一标说,不瞒你说,全是我的,可我急的是洪玫报的那条船。明天上午要是不放行,我的生产线就得停工了。所以得拜托江主任给条生路。   
      大伟说,行了老何,我替江主任做主了。我们来喝酒。何一标说,那我替厂里三千个兄弟姐妹多谢你了怀局。多谢江主任,我敬你一杯。   
      这都是什么事呀,喝酒真够误事的。好在明天可以放行那条船了,再说这何一标还算老实。咱就给他这个面子吧,也算是还了大伟和他一个人情。   
      我把酒杯举起来,说,大家一起来吧?马仁龙说,看,又站起来了。坐下,坐下。从现在起,谁站起来,罚谁的酒。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急,或者是吃了辣椒的缘故,我感觉有些喝高了。我发现我每次吃川菜喝酒,都有不良反应。双儿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也把自己灌醉了。她轮流敬大家,大家开始还以为她能喝,马仁龙看她长得还算漂亮,逗着她玩儿,跟她猜拳。   
      双儿喝多了酒,有些控制不了自己,老往我身上靠,喃喃自语着,江大哥,小妹我当年不懂事,糊涂。你别放在心上。我听了面红耳赤,脸上燥热无比。好在我一喝多了就脸红,大家也看不出来。只有大伟知道我跟双儿的事,大家听出了这中间有故事,碍于双儿的老公在一边,不好开玩笑。双儿却没有完,她继续说,江大哥,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我没福气。   
      双儿的老公把双儿扶过去,靠在他怀里,对大家说抱歉,她喝多了。双儿不愿意靠在他怀里,直往我身上靠。大伟叫服务员拿杯参茶来,给双儿解酒。我解嘲地说,给我也来一杯。马仁龙说,你喝什么?不准喝。我说,你管得太宽了,我可不是你手下。我反正喝得七七八八了,不怕你。马仁龙说,嘿,喝多了胆子就大了啊。   
      双儿的老公把双儿扶了出去,说让她去外面休息。何一标说,怀局长,不如我把车给小李,让他送双儿回去,我们换个地方继续,你看如何?大伟说,好,今天有江主任在,我们玩个尽兴。何一标说,那我出去一下,各位大佬,失陪一阵。   
      小姐把参茶拿来了,我几口喝完,说,再来一杯。马仁龙说,喂,不要钱的吗?要说喝酒,大家都喝了,怎么就你特殊?我说,好在没做你手下,不然给你抠门儿死了。大家于是呵呵直乐。   
      下半场在天上人间,我说不去。我讨厌唱歌。他们不答应,像绑票样把我拉上了车。大伟把我的钥匙拿下了,交给何一标,叫他开我的车。上楼是两个派出所长把我扛上去的。我说你们这些黑社会的老大,一边扫黄打非,一边歌舞升平。马仁龙喝道,再说,我把你舌头割下来。我一听要割舌头,赶紧住嘴了。他们把我扔在沙发里,马仁龙坐在我身边,说,没有我这个黑社会的老大,你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告诉大佬,冯子兴现在是不是在你面前装孙子?我说,不是,他把我当爷爷。马仁龙说,你还很清醒嘛,咱们接着喝。   
      妈咪进来了,半跪在马仁龙跟前,亲热地叫着大哥。马仁龙说,叫个屁,把你的宝贝女儿全叫过来。妈咪在他腿上捶一下,嗔怪道,说什么呀,我还是处女呢。马仁龙说,是吗?让我看看,要真是呀,今天让我兄弟给你开瓢。他指着我说,别小看我这个兄弟,他还是个处长呢。妈咪说,是吗,听说现在处长比处女还多。马仁龙说,所以说你珍贵呀,我还真得检查一下,不能让我兄弟吃亏呀。伸手去抓妈咪的内裤,妈咪故意夸张地叫着,转身跑了出去。   
      一会儿妈咪带了十几个小姐进来。在门口一字排开。何一标对马仁龙说,大佬挑一个。马仁龙说,我兄弟先挑。我说我不挑。我不挑,大家也不挑。小姐们就干站着。有的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有的低头扮斯文。妈咪说,大哥我帮你挑一个吧。她把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往我面前拉。还问我行不行。我说,随便。小姐就挨着我坐下了,我又问,会喝酒嘛?她说会。我说那等会儿替我喝酒。小姐问我大哥怎么称呼,我说姓狗,叫狗子。小姐笑了笑,装痴扮傻,说,狗大哥好。我说狗大哥不好,狗妹妹好。小姐要跟我唱歌,我说不唱,不会。小姐要跟我玩色盅,我说不玩,不会。小姐要请我跳舞。我说不跳,不会。小姐就说你这么好呀,还说我是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   
      那几个兄弟玩得很疯,又是唱歌,又是跳舞,那个刑警大队长还把几个小姐的波都摸了。他们有女人玩,懒得管我。这都是我的那个小姐偷偷告诉我的。我跟她聊天,她说她今天才二十岁,出来两年了,想挣够了钱去读书。我说要挣多少钱。她说三万多。已经挣够了两万五。接着讲跟男朋友的故事,讲她去医院打胎。我说打胎疼不疼,她说不疼,是吃药。还讲她男朋友如何去扣女,给她发现了,可她还是放不下那个男人,继续跟他同居。那个男人后来失踪了,她每天给他打电话,直到有一天,她知道那个男人结了婚,已经生了孩子,她才死了心。   
      她一边讲一边给我按摩,差点把我按睡着了。   
      后来那几个家伙把手里的小姐玩腻了,又来找我喝酒。白酒红酒啤酒一起喝,我让小姐顶上去,但仍少不了喝几杯,终于把我喝趴下了。我倒在小姐怀里不愿意起来。他们就灌我的小姐,把她也灌醉了。   
      我最后给两个兄弟架上了车。上了车我就开始昏睡。马仁龙最喜欢我这一点。他说这兄弟是好样的,喝醉了不言声,不闹,最适合做地下工作。


第七章马羚归来

    马羚从西欧回来了,买了台手提电脑给我做手信。我拿起那东西把玩了半天,真有些爱不释手,可我故意说,这玩意儿是好,可我不知道该不该收,要是有人上纲上线,别说处级没指望,这科长大概也没得做了。马羚说,谁敢干纲上线?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是什么关系?马羚说,至少在热恋中吧,尽管还没订婚,但说不定哪天就结婚了。我说,你原来还真起了嫁我的心思呀。马羚说,让你高兴一下嘛,反正我说过的话也没有几回当真。她还把这个当成她的优点了,沾沾自喜。接着她说,你几时有空?我说干啥。她说我哥想见你。我说你哥见我干什么,有什么事吗?马羚说你少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要带我去见她家人。我说,除了你哥,还有多少人在这里?马羚说,就我哥,咋了?我说不咋了,我的意思是要见就一次见完,别今天见一个,明天见一个,让我负担太沉重。马羚说,还真得一个一个的见,我妈在上海,我爸在北京,我姐在美国,我……   
      我说打住打住,你们家可是城市的,也不搞计划生育吗?马羚说,我说我表姐,还有我姨妈,我姑妈,我舅。我说还有七大姨八大姑。马羚笑了,她说,想把我娶回去可不容易。我说,当年这么多人把关,就给你挑了那么个六点钟?马羚也不恼,说当年就是没有把关,是我独裁,所以这次一定要严格把关。我说,那咱们还是这样算了。要是合得来,就这样过一辈子,合不来,分开也容易。马羚说,你倒是想得美,再过几年,你还是一枝花,我却成了豆腐渣。你一旦起了异心,我岂不是人财两空。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财两空的是我,你是富婆,结了婚,我就可以分你一半财产,这么没名没分的,我啥都没有。碰上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还说我受贿放私。   
      马羚大大咧咧地说,本来就是吗?在她心目中,我不仅是个贪官,还是个跟走私分子同流合污的人。   
      我们见了面,就拿这事扯得口干舌燥,马羚抓起茶杯,喝了口水。说,说真的呢,我跟我哥吃饭,你一起去吧?我说,不是相亲就去。马羚说,那今天就不算相亲。我说,你哥还是要见的,听说他是口岸办的一个小头目吧?马羚说,管了一个小部门,处级,外面都说处级干部比处女还多。我听了吓了一跳,这话前两天才听夜总会的小姐讲过,这会儿又从她嘴里冒出来了,我去夜总会唱歌的事不是让她知道了吧?看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有弦外之音。我一颗心才算踏实下来。其实让她知道我去歌厅唱歌也无所谓,我就担心马仁龙把什么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这婆娘平时大大咧咧的,有时候较起真来,真让人受不了。在学院里,我可是体会深刻。   
      马羚从柜子里拿了个袋子出来,那袋子很精美,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高级的东西。我说,什么宝贝呀?马羚说,给我哥买的一套西装。我说,好家伙,给你哥买西装,给我就买一堆乱铁,你也太偏心了。马羚说,这西装还真比你那堆乱铁贵,我是这样想的,你再好,也好不过我哥吧,所以你也不用想不开,再说,把你打扮起来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让你多一些花心的本钱,我才不傻呢。我把钱花在你里面,不花在你外面。   
      这婆娘真是诡计多端,原来她给我买电脑,好让我整天呆在家里跟电脑掐架,就没有时间去外面找女人了。亏她想得出来。她不光想得出来,还敢说出来。真让我小瞧她。   
      马羚把东西收拾好了,拎着手袋就往外走。我空着手跟着。走到门口,马羚说,你两手空空的,也好意思?我只好走回去拿起那个外国袋子,一点也不掩饰满脸的不乐意。其实我知道我免不了要当她的挑夫,可我就是想她开口求我。到了楼下,马羚说,开你的车吧,你的车不用钱。她真会算账,去一趟南州,路费加油费,五六十块呢。她们可以吃好几个快餐。我把车发动,嘴里嘟哝着,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儿。马羚说,喂,我省下的钱可是有你的一份啊。好像我这辈子非她不娶了。我心想牛逼什么,要不是冯子兴和军伐捣乱,我早跟周怡一个被窝里睡觉了,哪儿轮到她这会儿满脸的优越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周怡再好,也架不住山长水远啦。   
      我这声叹息太过明显,让马羚感觉到了,她说,怎么啦?不就让你见见我哥吗?值得长吁短叹吗?我说,你不知道。马羚说,知道,我啥都知道。你不愿意见人就算了,我家的人都不用见了,等生米煮成饭再说吧。我把车停下了,就停在马路中间,盯着她看。她说,怎么啦?我说,这事怎么怪怪的?马羚说,怎么啦?我说,你跟谁结婚啦?马羚笑了,她笑着说,谁愿意我就跟谁呗。   
      后面的喇叭响成一片。有几部车从我旁边绕了过去,有一部车停在我旁边,司机从窗口向我挥拳头。马羚说,开车啦,你想等着差佬来抄牌吗?我说,还没人敢抄我的牌呢。我松开刹车,加了脚油,说,感觉就像旧社会老爷把丫头收了房。马羚笑得前仰后合,拼命捶我的大腿。然后她挽着我右手,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不是在逗你吗?说真的呢,你愿不愿意娶我吗?我说,愿意,不娶你娶谁?不过你可是要想清楚,我这人花心,不太爱负责任,不一定守得住。马羚说守一天是一天,我好想得开。说完拉住我的耳朵,死命往她胸前拉,好像耳朵是条兰州拉面,要拉多长就拉多长。幸亏我在开车,她知道不能真把耳朵拉成拉面,否则面还没下锅,人先进了医院。尽管如此,我的耳朵还是火烧火燎的。我摸了摸,说,你真下得了手。马羚说,总算是替咪咪报了血海深仇。原来她还记得那单子事,而且一直想着报仇雪恨。   
      过了一会儿,马羚把头靠过来,抵着我肩膀,说,咱们的冤仇算是结清了,从今以后要相亲相爱。她这是怕我打击报复呢。我说,咱回头也养只什么怪物,想办法让你把它弄死,怪在你头上,也找你报仇雪恨,完了咱们再相亲相爱。马羚说,想得美,我告诉你,除了养女儿,啥也不准你养。   
      马羚让我把车开到南海渔村,这就是说她哥在南海渔村宴请我们。那地方又贵又不好吃,我说,一定又是吃阿爷的。马羚听了不高兴,说吃谁的都是他哥请我。我把车停好后,她说,我哥已经到了。原来她看到了她哥的车,她哥开的是一部黑色的宝马。我心里说奶奶的,咱政府机关的人不是说不给坐宝马吗?我原来开的是部烂本田,现在开的是部烂三菱。这省城的人就不怕人议论?   
      马羚给她哥打电话,问他在哪个房间。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大堂,有个人站在二楼对着我们招手,我就知道那也是个姓马的家伙。马羚说我哥。拉住我的手往楼梯上疾走。   
      马羚的哥跟我握手,说,你好,我是马烽。我说,大佬好,小姓江,单名一个摄字。   
      马烽在前面带路,我和马羚后面跟着,这丫头抓住我的手指,不时在我手心里挠一下。我心里却想着这一家人真是好玩,不知她姐叫什么,大概不是虫就是鸟。她父母一定是绿色组织的成员。   
      进了包房,马羚把我手里的袋子接过去,交给马烽,说,是小江送你的。马烽看了我一眼,说,多谢有心。我说不客气,心里知道这三个字一点底气也没有。马羚这臭丫头,也不给我打声招呼。她把西装当我的礼物送了,她拿什么送给马烽?大概兄妹俩犯不着这么客套。谁知马羚从手袋里掏出个精美的盒子,说,哥,我从西欧带给你的。我瞅了一眼,估计是劳力士一类的名表什么的。马烽说,就会乱花钱。接过去,放在装西装的袋子里。   
      落座后,马烽给我名片,我一看不是马烽,是马烽。我说哎呀。马烽说怎么啦。我笑笑,装做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乍一听你的名字,还以为跟马羚一样,是那个马烽。马烽说,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呀,我可没得罪你。我说,小弟不敢,咱还指望你把小妹许配给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马烽说,我小妹的事我不管,谁也管不了,她自己做主。不过我看你不讨厌,如果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这句话。马羚瞪我一眼,我明白了,赶紧说,承蒙大哥看得起,我这里先谢谢你了。马烽说,你也别谢我,我这个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是吃得消就好,将来要是吃不消,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笑笑说,我领教过了,现在的情况是,明知是火海刀山,也得往里面跳。马烽说,这么快就把自己套上了,那你的苦难才开了个头哇。马羚说,你们有完没完?马烽说,多担待些,咱们聊些别的。最近有没有看意甲联赛?我说有,都灵对AC米兰那场赛真他妈的精彩。马烽说,我对AC米兰有些失望。那场赛我估计会平,结果输了。谈起足球,马羚就插不上话,她说讨厌,讨厌,快点上菜。   
      服务员开始上菜,第一道菜是鱼翅,一个大花瓷盆装着,满满的。马羚说,夸不夸张点?马烽说,今天我们就吃翅,这里的翅又便宜又好吃。以后你们要想吃翅,就来这儿,在别的地方,花多几倍的钱也吃不到这水平。马羚说,是不是呀?便宜没好货啊,别把胃吃坏了。马烽说,是啊,胃是自己的,吃不吃自己拿主意。我说,信不过你,但信得过你哥。夹了一筷子吃了,感觉真是不错。连说好吃好吃,舀了一碗。马羚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于是自我解嘲地说,看成色是不错啊,咱也别亏待自己吧。   
      边吃边聊,马烽问我现在东平海关的关长是谁。我说冯子兴。马烽说,啊,知道,跟他一起参加过培训。我跟你们何副关长很熟,跟他一起出过几次国,大家比较聊得来。我说,何副关长是全国最年轻的副厅级关长,很有水平。马烽说,他的水平是很高,上次国务委员吴仪来检查工作,他在会上做专题汇报,吴仪表扬了他好几次。马羚说,哥,你跟何关长那么熟,干吗不把我介绍给他认识?马烽说,你老老实实做生意,别想着搞歪门邪道。马羚说,谁搞歪门邪道了?我可是正当的生意人。马烽说,正不正当不是你说的,你在东平码头进出口,小江在码头主政,你得注意点,别害了他。马羚说,哥,看你说的,好像我天天在走私一样,告诉你吧,我把钱看得很轻的,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知道我需要什么。马烽说,知道就好。   
      吃完了饭,马烽说去活动一下吧。我还没出声,马羚说,不去,跟你活动有什么意思?我跟江摄回东平了。   
      马烽就跟我握手告别,叫以后多联系。上了车,我不由舒了口长气。马羚说,没给我哥压得喘不过气来吧?我说,给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马羚开始撒娇,谁给谁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像一座山一样,次次都把我压扁了。然后要我快点开车,说等不及了,十多天没跟我在一起呢。我逗她说,那你还拉我出来见你哥,还不如一见面就上床?马羚说,以为个个都像你?没时没候。


第七章会幸福吗?

      进了大楼,等保安看不见了。马羚就把自己吊在我脖子上,要我抱她上去。她说这是一个仪式。我说天啦,二十六层啊,你还想不想跟我做爱?马羚想了想,说,这倒是个问题。这样吧,你抱着我坐电梯,咱们就万事从简,象征一下就行了。结果我把她拦腰抱起,从一楼升到二十六楼,好在那电梯很快,不然像她这么丰满的女人也够让我受的。   
      接下来的工作有些程式化,冲凉,上床,想着花样把自己搞出一身臭汗,双双累到趴下。又快乐又累。我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倒是马羚这臭婆娘身体好,一会儿又爬起来,坐在电脑前面,不断地敲打键盘。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声问她干什么。她说,做单,明天有八条船呢。这婆娘万事亲历亲为,她不在的时候,公司就放假,进出口业务全停了。也只有她做得到,要是别人,客户早跑光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摊上这种女人,也够受的。   
      等马羚做完单,我已经睡着了。她爬上床,把我摇醒。要我坐起来跟他说话。我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就说,你也太过分了吧,叫我起来做爱还差不多,叫我起来说话,亏你想得出来?马羚说,做我的老公就是这样啦,忍着点。看我真的一脸的不高兴,就说,边做爱边说话也行。真可以把我气得半死。我没好气地说,想放什么屁?快说。马羚说,我想结婚。我说,怪了,怎么突然就想结婚了?马羚说,我怕别人把你抢走了。我说,我有什么好?还抢我呢?马羚说,你是没什么好,要钱没钱,出身贫寒,还一身书生气,惟一的优点就是长得还像个人样子,对我也说得过去。想当年在学院我想尽办法折磨你,你也不生气,不生气也罢了,还对我挺好,咱到哪去找这么好的人啦。我说,敢情你当年就对我虎视眈眈啦?那些对我来说噩梦一样的举动全是在试探我?马羚说,是呀,你一点也没觉察到?真是个木头。我说,咱这辈子算是毁在你手里了。马羚笑笑,说,别那么悲观,我会对你好的,你也别左思右想了,明天就去登记好不好?我笑笑说,你也要登记呀?别登算了,咱们摆几桌酒不就行了吗?马羚说,登记是要的,至于摆酒嘛,我看就免了,要摆回你家去摆,好不好?让你爸妈也风光一下。我的意思还是旅行结婚最好。先到武汉,然后顺着长江一路上,到四川,到西藏,再到新疆,然后是内蒙大草原。我说,咱把工作也辞了,你的生意也不用做了?马羚说,那就坐飞机到重庆,然后顺流而下,总之要有山有水。我是生意人啊,有山有水才行。我说,行,行,咱们先睡好不好?明天你要干什么都行。马羚说;你说好的啊,不能反悔。我说,行,明天早上起来,你不要什么都忘了就行。马羚说,我才不会忘了。微微笑着,把头放在我怀里,闭上眼睛,一会儿找周公报到了。我却无法入睡,觉得马羚出了次国,有些怪怪的,出国前,尽管也提起过结婚的事,但总是以玩笑起,以玩笑终,两人都没太当回事。过了十几天,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合二为一。出一次国还有这个作用,倒让我开了眼界。以后要是有人对婚姻大事拿不定主意,我就劝告她出国好了。好在跟她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早就起了这个歪心。惟一的问题是她结过婚,我不在乎,可是我老娘会很在乎,倒要考虑怎么做她的工作。她要是解不开这个疙瘩,一定跟马羚闹得水火不容。   
      我看着怀里的马羚,她脸上还挂着笑意,幸福安详地睡着。我突然起了股怜香惜玉的心思,忍不住用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吗?   
    马羚动了结婚的念头后,就开始急急忙忙地操办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就吩咐我回单位开证明,她也回单位开证明,自己给自己开。她走前对我说,咱们来日方长,就不在一起吃早餐了。说完把自己打扮一下,我是指涂口红擦胭脂什么的,然后出了门。以前她可不这样,要么陪我去喝早茶,要么亲自给我做早餐。我心想,这还没结婚呢,已经这样了,要是结了婚那还不反了天了?我只好自己起来,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想着昨天马羚交待开证明,就决定去一趟东平海关,去单位食堂吃早点。吃完了再去码头上班。   
      单位食堂的早点真是难吃,每天都是那些品种,吃得胃抽筋。可每天吃早点的人还特多。要是来的不是时候,还得排队,排了半天队,就为了吃两个包子和一碗粥,真是不值得。我随便要了两个菜角,一个白粥,一小碟咸菜。把胃给骗过去了。   
      人事科的小赵拿了碗双丸面,看到我旁边有个空位,就挤了过来,挨着我坐下。她嘴里含着一只鱼丸,说最近老见不着我,是不是出去旅游了。我说咱一个穷光蛋,哪儿有钱出去旅游。小赵说呸,我又不找你借钱,哭什么穷。顾着自己吃面,不睬我了。我说,最近也没见着你,你去哪儿旅游了?小赵说,去的地方多呢,就是不告诉你。这丫头喜欢旅游,把全国都跑遍了。正准备往国外走,可惜出国不容易,单位里审批手续特别严,她只好死了心。   
      吃完早餐,我跟着小赵去她办公室。要她开结婚证明。小赵一听就蹦起老高,要我交待对方是谁。我说,说了你又不认识,不如不说。小赵把嘴撅起老高,装出一脸的不高兴,然后拿了张表要我填,上面的项目可多了,包括结婚对象的年龄、籍贯、职业、履历,啥都要填。我拿着那张表,傻了眼。小赵说,想跟组织打马虎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说,行了,我老实交待,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小赵说,这还差不多。   
      等我填完了表,她拿过去认真审核了一遍,脸上一脸诡笑。然后她说,江大主任,你坐一下,我去找关领导签字。   
      小赵走了没两分钟,军伐进来了。看见我就夸张地叫,哎呀,江主任,久违,久违。跑过来跟我亲切握手。这家伙一双手除了粗糙,还黏乎乎的,我怀疑是吃完早餐没洗手。握着这双手,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石留,她是个有洁癖的人,嫁给这个不修边幅的人,还会习惯吗?难怪要跟他分居。吴进抓住我的手不愿意放,不停地问候我,最近好吗?我去了码头几次,一次也没见着你,都忙些什么呀?我说,瞎忙,白忙,你几时下了码头?我咋不知道呢?下次去一定要去找我,咱们好歹吃餐饭嘛。   
      好容易把手脱出来了,却觉得像刚用巴掌擦了屁股,可军伐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再嘘寒问暖。我赶紧借口上厕所逃出了小赵的办公室。躲在厕所里洗了手,又抽了根烟,估计军伐应该走了,小赵应该回来了,才慢慢踱了回去。   
      小赵正要出门,说要开政工会议,把证明交给我,说,要请吃饭呀。急急忙忙锁上门,手里夹着个笔记本,跑下楼去了。   
      回到车上,我才认真看了下证明,发现是石留批的。心想冤家路窄,咋就拿给她批了呢?后悔当时没交待小赵别拿给石留批。不知道石留签字时是什么心情。我想应该是蛮复杂的。这事要是摊在我身上,我还真难以下笔。石留到东平海关已经有几个月了,她在东平借了套房子,很少回东村了。这期间我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想跟她吃餐饭,尤其是马羚出国那几天,我特别想约她出来,可她老说没空,要不就说有安排。我知道她在回避我,东平是个复杂的地方,何况她还跟吴进闹冷战。   
      我把车发动,叹了口气,如今我快成有妇之夫了,事隔多年,我也终于要找个归宿。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怪不了谁。   
      回到办公室,我给马羚打了个电话。我说证明开回来了。马羚说,哇,效率很高嘛,表扬你。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码头查柜,然后问我几点钟去街道办手续。我听了有些不高兴,今天这个日子她居然可以安心在码头查货。真是不放弃任何挣钱的机会。我淡淡地说,你安排吧。马羚忙于看货,没注意到我的口气变化,边指挥手下干活边说,我还有半小时,不如我们十点钟在街道办碰头?我说好吧,把电话挂了。   
      坐在沙发里,抽了根烟,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昨天说结婚,今天就去街道办手续,是不是有些疯狂透顶?问题是我没有想着请假,马羚也没有想着把业务停下来。难道就因为我们已经同床共枕?也许大家都相信一句话,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我把工作布置了一下,十点差一刻,我开车出了码头。快到街道办时,我突然想起来,马羚这丫头也在码头,她干吗不跟我约好在码头碰头,然后一起来街道呢?这件事还真让我想不明白。也许这件事太重要,大家该分开冷静想一想。


第七章结婚证

      我把车停好,在四周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马羚的车,看来她还没到。这丫头向来很准时的,不是要变心了吧?我检查了一下手提包,看证件都在不在,如果缺一个什么证,马羚一定会以为我居心不良。然后我的左腿给人撞了一下,差点把手提包撞出去,好在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我知道干这事的没有别人。马羚来了,她没有食言。   
      给街道办的老太太审了半天,她问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她问我们是不是自由恋爱,怎么认识的?拍拖多长时间了?有没有人逼着我们结婚?马羚一句话也不说,对着我一个劲地笑。我说,咱们这段姻缘,要是说起来就复杂了,起因是我欠了她的债,她老来追债,开始来文的,后来来武的,追得我屁滚尿流,可我一个穷光蛋,哪儿来钱还给她?我这个女朋友算是个明白人,知道债是追不回来了,再追也没用,可不追心又不甘,于是就把我拉来这里了,说是抵债。大妈,我这算不算自由恋爱?是不是给人逼着结婚?   
      大妈开始张着大嘴,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就变了脸色,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两本结婚证明,大笔一挥,大章一盖,啪的一声把证件扔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   
      我把结婚证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不是假冒伪劣,就说,大妈,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吃喜糖。大妈老着脸说,喜糖就不用吃了,你好好爱你老婆吧。   
      出了大院,马羚憋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她说,你这招还真管用。从包里拿了一包糖果出来,说,赏给你。我说,好家伙,你还想着贿赂那老婆子,有没有红包?马羚说,红包拿出来了,你帮我省了两百块钱,我请你吃饭。这丫头原来一早作好了准备,她说找人咨询过,要想办事顺利,就得来这一手。我心想,难怪那老太婆要问那么些艰深的问题,原来是暗示我们表示一下。好在我反应快,机智幽默,不然背上了行贿的恶名。   
      马羚带我去吃饭,她说去一个幽静的地方,吃鸟。我问在哪儿,她不告诉我,让我开车在后面跟着。她就有这爱好,喜欢别人跟她屁股后面。   
      小车七弯八拐,到了城市边缘,路边是一条小河。河上架了些木头,上面盖着房子。盖房的材料全是竹子。这地方倒是有些味道。就是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好不好吃。马羚把车停下,拎着手袋往里面走,也没想着等我一下。她把一个靠门口的车位站了,害得我要走老远的地方停车。   
      进去一看,也就那么回事。大排档的布置,大排档的水平。马羚找了个靠窗的台子坐着,正在对小姐指手画脚。我走过去,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感觉那把椅子还算舒服,是藤椅。我说,点了什么菜?马羚努努嘴,说,全在里面。桌上有只沙锅,正冒着热气。我揭开盖子看了看,我的天,里面全是鸟。少说也有四五十只。我说,就吃这个呀?好在有出路,不然的话,还不活活憋死?马羚说,你不要指望我啊,大姨妈来了。我一听傻了眼,说,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咱们无论如何得庆祝一下,别说大姨妈来了,大姨妈她妈来了也不管了。马羚说,你要是把持不住,我劝你还是少吃一点。我说,你也太不人道了,带我来这儿,又不让我吃,是何居心?马羚说,我给自己补一补,顺便也给你改善一下罢了。   
      听了她这句话,我就开始猛吃,一刻也不停,也不跟她说话。吃了一轮,我舀了一碗汤,放在一边晾着,又继续吃,后来我面前的盘子里装满了小鸟的尸体。马羚看见我这种吃法,把眼瞪得大大的,直发愣。她吃饭的特点是细咽慢嚼,一顿饭要吃两三个小时。这餐饭,我吃剩下的骨头比她吃的小鸟还多。她又不好意思再要,要一煲她也吃不了,她只好要了碗饭,就着剩汤吃了。她边吃边看着我,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我说,问你件事。马羚说,嗯。我说,后悔不?马羚说,想听实话?我说那当然。假话听来干吗?马羚说,我从码头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的车在前面。我就对自己说,咱慢慢开,要是突然想改变主意,我就调头走,结果走到门口了,还没来得及改变主意。后来看见那老太婆把大印盖上了,我就骂了自己一句,真没鬼用,就这么上了你的贼船,后悔也来不及了。刚才看见你狼吞虎咽,我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遇而安吧。   
      我傻乎乎地笑着,等马羚把话说完。我说,不就多吃了几只鸟吗?把我想成什么了?回家我给你炖竹丝鸡。马羚说,竹丝鸡我不指望了,你晚上不打我的主意我就多谢了。我说,你还真来大姨妈了?看这日子选的。马羚看我真的很失望,安慰我说,来日方长,咱们要把好日子拉长了过。然后她打了个响指,招呼小姐买单。脸上笑眯眯的,像吃了一窝蜂蜜。   
    回到单位后,觉得有些火烧火燎的,看来马羚所言不虚,这煲鸟还真是厉害得很。早知道就不来上班了,把马羚拉到我宿舍,跟她恩爱一回。现在不知道她飞到哪儿去了,而且我回到了办公室,也不太好意思随便离开。我把门关上,把自己放到沙发上,闭目养神。后来居然睡着了。一直睡到四点钟。是石留的一个电话把我吵醒的。她说,还以为你休假了呢。这就是说她也觉得我今天该给自己放一天假。可马羚那臭婆娘不放假,我放假也没意思。我说,我想休呀,恨不得天天休假,你批不批?石留说,你是冯子兴直接领导的,我哪有权批?接着问我在干什么,我当然不能说睡觉,就说看文件。石留说,下了班有没有时间?我心想下了班自然要跟马羚那婆娘在一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嘛。可想想又觉得那臭婆娘似乎没把今天当成特别的日子。说不定她惦着跟人谈生意,早把我们的事忘一边了。不管怎么说,先问问石留想干什么吧。她可是有好多年没问我这句话了。我说,有事吗?石留说,没事,有个画展,朋友送了两张票来,我不想浪费。一个人去又傻乎乎的。我说,那我陪你去,几点钟?石留说,没有时间限制,几点钟都行。我说,那就下了班去吧,五点半我在大楼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咱好歹得做个样子。单位的事有两个副手在分管,一些具体的事我懒得插手,可也得了解情况。我每天就在码头转几圈,看看货,看看船,看看车,看看舱单,了解一下货运量。心里有底,我就不慌。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不出声也没人理我,倒是货主们看见我出来了,都笑眯眯的,不住地点头打招呼。转了一个小时,我对一个副手说,石关长找我有点事,我先走了。副手说,好好,有事我给你电话。   
      到东平海关门口刚好五点半,石留没出来,我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石留说,你稍等一会儿,我批一个手册。石留除了管码头,还管加工贸易,每天批手册批得她头昏眼花。她抽不出时间去理码头的事了,只好让我做山大王。   
      趁石留还没出来,我给马羚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税局,可能得请吃饭,接着说,不好意思,顾不上你了,你自己在外面吃点吧。她还对我客气起来了,这就是结婚的好处呀。知道马羚不用我陪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要是跟石留在一起时,她来电话骚扰我,也够麻烦的。可真的知道马羚没有把这个日子当回事,我心里又有些失落。假假的这也是我们的终身大事呀,怎么成这样了?   
      石留终于出来了,她把关服脱了,换了套休闲装。头发也没有挽起来,披散在肩。这个样子远比她裹在一身黑色的关服里来得清爽。我在里面替她开了门,石留上了车,对我笑一笑,关上车门,把手袋搁在大腿上。我说,请问领导,往哪个方向?石留说,在文化公园里面,有个艺展中心。我知道那地方,马仁龙在里面搞过摄影展。从单位过去,大概十分钟路程。那条路特别好走,马路很宽,几乎没车,一眨眼就到了。停车场没几辆车,看来没什么人来参观。门口挂了个横幅,写着南方六省中青年画家中国画展。一看这横幅就知道里面没什么料。进去一看,果然很一般,那些画没什么创意,技法也很一般。石留不太会看画,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全都一样,她判断画好不好的标准是像不像。而且她喜欢采菊东篱下的意境,专看那些田园风光的画,觉得那些画就好。我们在里面走了一圈,花了一个多小时,那些画家的名字都不太熟,看来还没出名。这次画展大概也是造名的一个步骤。我说,这种画展搞不搞都一样。石留说,好过不搞呀,也许现在过了看画的高峰期。   
      我拿出一支烟,点着火,抽了一口,说,看这种东西,得是恋人才行,而且要热恋的情人,他们志在找个地方谈情说爱,一边走着,一边看,表面上是在看画,实际上眼里只有热恋的情人。石留说,你真刻薄,以前你不这样,是不是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人的在一起的缘故?我说,你别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前不说人家的坏话。石留说,还不是跟你学的?说完才知道漏了嘴,脸有些红。我不想把这个话题往深里扯,就说,请你吃饭吧,去吃湘菜,好不好?石留说,算了,我回家做。我说,那就你请我,你做我吃。石留说,你还想吃我做的饭啦?下辈子吧。我知道这是罪有应得,我没话可说。咱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不就是吃餐饭嘛,这么晚了,我不能让一个女人饿着肚子回家,何况这个女人曾经跟我关系特殊。石留叫我陪她看画,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专门挑了个下班时间来看,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我涎着脸说,那还是我请你吧,你给我个面子,算是为你来东平接风。石留说,我肚子不饿,就找个地方聊聊天吧。听了这话,我在心里暗笑起来,女人就是虚荣,明明是答应吃饭,却硬要说成是去聊天。我倒要看看等会儿她吃不吃东西。我把车倒出来,这回没有替她开门,石留似乎也没指望我替她开门,车刚停稳,她就拉开车门坐上来了。   
      我知道石留不想让单位的人看到我跟她单独在一起,附近的餐厅不敢去了,我把车开上环城高速,边开车边从后镜里看石留的表情,小车一驶上高速公路,她脸上的表情就放松了,一脸轻松地看着路边的风景。   
      石留到东平后,单位借了套房子给她,三房一厅。这本来是不符合规定的,她尽管跟军伐分居,可毕竟还是他的老婆,她不能再拿房子。可不给她房子她就没地方住。当初她要离婚,冯子兴劝她不要离。如今看到她这个样子,觉得也不是个事,可又不能叫她干脆离了算了。劝合不劝离可是咱中国的传统。他只好破了个例,让她自己安个家。这等于是鼓励石留跟军伐分居了。   
      石留跟军伐的关系最近在关里有些风言风雨,以前还可以说是夫妻分居两地,来回不方便,加之石留不是东平海关的领导,大家不太留意他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如今不同了,住在一个城市,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谁都想知道里面的古怪。石留本来是个随和的人,如今做了领导,却不得不戴一副假面,冷冰冰的,目的是拉开与大家的距离。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吧。


第七章老公!

      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一个小时,石留没想到这么远,差点在车上睡着了。就在她将要睡着时,我把车开下了高速公路。从高架桥下钻过去,拐了两道弯,停在一家酒店门前。石留把车窗摇下,盯着外面说,这是哪儿呀?我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这地儿你肯定没来过,别看门面寒伧,里面的东西可是一流的,下车吧。   
      石留跟着我往前走,到了门口,看见一排灶,上面坐着瓦煲,冒着热气儿,浓香扑鼻。石留说,不是说吃湘菜吗,怎么改成海鲜了?我说,我看你面黄肌瘦的,还是给你补补吧,这儿的老火靓汤堪称世界第一,二十八块钱一煲,海鲜又便宜又新鲜。石留将信将疑,说,是吗?二十八块钱,好也有限。我懒得跟她争,找了个靠江边的位子坐下。服务员过来点菜,我对石留说,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用海鲜把你撑死。石留点了几个海鲜,她知道这餐饭得自己掏腰包,只敢点些大路货,心里想着也要花我几百块钱。几百块钱如果放到老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呀。   
      石留点了菜,让小姐把菜单拿给我审核。我说,你不是喜欢吃膏蟹吗?加一个膏蟹,再来一个青斑。石留说,才赚了几个臭钱,显摆,吃不了浪费。我说,吃不了打包。这么便宜的东西,不吃白不吃。石留说,真的很便宜吗?拿起菜单逐个问小姐价钱,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天啦,比菜市场还便宜。她叹息着说,能赚钱吗?我说,不赚钱,人家开店干什么?闲得慌呀?你只能这样想,别的地方全是暴利。要不饮食店怎么会越开越多?看海关宿舍旁边那条街,前些天还光秃秃的,眨眼功夫,像开春的竹笋,长出了一大片。   
      石留说,你真是变了,这种地方你也找得到。以前你哪儿讲究吃喝呀。我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别人带来的,我再怎么变,也不会在吃喝上花这么多心思。石留说,知道,我知道你把心思用在什么地方了。   
      我知道她对我拼命往上爬看不惯,可我不爬人家就会看我不惯。走到了这一步,才知道当官的诸多好处。过去谁把我当人哪?现在又有谁敢小看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地位变了,我是个人物了,我有个大后台,现在我又有了个有钱的老婆。我说话的嗓门儿都粗了好几倍。什么叫牛逼?这就是牛逼。尽管牛逼过后心里还是有些怯。因为我的底气是一个女人给的,我靠着女人才走到了今天。   
      我知道石留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如果说当年我在感情上的背叛让她愤怒,那么今天我在事业上的龌龊则让她寒心。这件事要是落在当年,她一定深恶痛绝,可是放在今天,她只是叹息。因为世易时移,她见过的事太多了。   
      石留说,恭喜你啊。我说,何喜之有?石留说,你是三喜临门哪。我说,这么多喜事?我怎么不知道?石留说,听着,我数给你听,新婚算一喜,升官是二喜,发财是三喜。我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石留说,不说了,吃虾吧,我知道你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抓了一把虾放在我盘里,自己抓了一只,剥了皮,蘸上调料,塞进嘴里。我说,你约我出来,不是为了给我道喜吧?石留说,不行吗?你高兴,我跟着沾点光,顺便享点口腹之乐。跟着问我准备在哪儿摆酒,南州、东平,还是回家乡?我说,摆什么酒?出去逛一圈算了。石留说,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我说,我无所谓,她提出不摆酒。石留说,人家未必是真心的吧?毕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啊。就算是她愿意,她家里人呢?她朋友呢?   
      没想到石留对我的事还是很上心的,要不是她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一层。马羚那臭婆娘尽管是再婚,说不定还想摆摆排场呢,要是她想摆酒,嘴里却说不想,我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到头来不是要找我的晦气?这事还真得找那个丫头问个明白。我突然觉得很愧对石留,可以说我把她一生的幸福给毁了,可她仍然对我的幸福牵肠挂肚。她一定很嫉妒我找了个年轻漂亮有钱有背景的女人,看着我们夫妻恩爱,她大概不会好受。我突然忍不住说,她是再婚,可能不想太张扬。我是想把马羚再婚的事实告诉她,好让她心里有些平衡。没想到石留很生气,她啪地放下筷子,说,再婚怎么啦?你要是很在乎人家是二婚,你就不该娶人家。我说,我不是在乎不在乎。石留说,那是什么?你真让人失望。她气呼呼地说,本来我胃口很好的,全让你搅坏了,买单买单,送我回去。我坐着不动,说,就是生我的气,也该把饭吃完吧。石留说,我真是糊涂,今天你不应该坐在这儿。你赶紧回去吧,去陪陪人家。她高声叫着,小姐,买单,买单。   
      把石留送回家,已经九点半了。我开车去马羚的宿舍。她在怡翠园买了两个套间,准备做我们的新房。本来她没想着这么快买房,就因为我不喜欢跟海关的人住在一起,不想拿我住的那套房子做新房。至于为什么买两套,她说万一我们吵架了,可以分开住。后来她带我去看房子,我才发现两套已经打通了,连在一起。对此她解释说,就算我们吵架了,分开住了,还是一家人,筋脉相连,血肉相通。   
      宿舍里亮着灯,这就是说马羚已经回来了。可是没看见她的车,看来她把车停在车库里了,这就是说她不准备出去了。她在宿舍里等着我呢。我把车停在她的车位上。下车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五楼阳台,看见阳台上有个人影,接着阳台的灯亮了,马羚站在阳台上,大声喊着,老公!   
    我问马羚是不是真的不想摆酒,马羚说真的不想,于是我就放弃了摆酒的念头。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登记结婚了,不准备摆酒,去旅游。我老爹接的电话,他知道如今城里新玩意多,旅游结婚就是一个新玩意儿。对此他没有啥意见,可是他说家里还是得摆一下酒,理由是不摆说不过去,我知道他还有个理由没有说出来,就是摆酒可以收礼金,他送出去了多少礼金,一直在等着收回来呢。我心想要是在家里摆酒还不把马羚吓死,那些乡里乡亲,要吃相没吃相,要看相没看相,喝起酒来不要命,闹起来不知道轻重,我就叫我老爹死了心。把我老爹气得半死。我后来就对马羚说,不管摆不摆酒,对家里一定要说摆了,好让俺爹死了心。马羚尽管没在农村呆过,也知道农村的陋习多,尤其怕闹洞房,对我的意见百依百顺。   
      马羚也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分别打给她哥哥和父母。家里的人一听说不摆酒,全不答应。理由是结婚在一生一世里就那么一次,得当回事。他们对马羚说,你是结过婚的人,人家小江可是初婚,你有没有搞清楚小江的真实想法?听完电话,马羚开始怀疑我,觉得我有可能口是心非,尽管我一再重申我的立场,她还是将信将疑。除了两家人,她的朋友也都鼓励她把婚礼进行到底,包括老杨和老冯。马仁龙听说我不摆酒,也是一百个不答应,他说等着喝我的喜酒可是等了好多年了。咱不能断了他的念想。马羚说,既然如此,咱们就顺从民意吧,在城里摆,好过回乡下摆呀,说实话,要我欺骗未来的公公婆婆,我真开不了口。   
      听到马羚终于结婚了,她的父母松了口气,当时他们不同意她处那个男朋友,觉得那个男人配不上她,后来又不同意她离婚,认为女人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担心她离婚后成了新潮女性,做单身贵族,老来没儿没女,也没个伴儿。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看来这个女儿很讨人喜欢,没白养她。一口气松下来后,就想着不知未来的女婿长什么模样,想来不会太差,太差女儿不会喜欢。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面试一下。马羚把她父母要来的事告诉我,要我跟她一起去接飞机,以示重视和尊重。我当然无条件地服从。那班机下午四点钟到,两点一过,马羚就要我换衣服,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她自己却穿得很随便,当然这是相对她平时的穿著而言,她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少过五百块钱的。而我的衣服,除了她给我买的,没有一件是超过五百块钱的。我平时闲散惯了,不愿洗衣服,全放洗衣机洗,而她的衣服没有一件可以放洗衣机,一放洗衣机,全变得面目全非。所以我老觉得她那个干净是有限的,干洗的衣服会干净到哪儿去?好在她的内衣是用手洗的,不然的话,我还真不敢跟这个干净的女人睡觉。   
      三点钟出发,怕塞车,结果很顺利,半小时到了。我们坐在咖啡厅里喝饮料,坐等时光流逝。马羚说,紧张吗?我说,紧张什么?煮熟的鸭子还怕飞了吗?马羚一听气炸了肺,本想用学院里那一套来对付我,想想又算了,新婚才多久哇,就开始打老公,像话吗?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做个贤妻良母吧。她说先记着,秋后算账。   
      开始广播航班到达通知,马羚让服务员结账,然后拉着我的手去候机厅等候。挨着铁栏杆站着,她把小脑袋靠在我怀里,装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好笑。想到她用心良苦,不过是为了讨父母欢心,又有些感动。我们兄弟姐妹可从来没有对父母花这些心思。花了也是白花。


第七章还是一个象征

      等了十来分钟,马羚突然大叫起来,爹的,妈咪。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像做体操一样左右摇动,搞得大家全扭头看她。我远远看见一男一女并排走着,男的中等身材,左肩背着一个包,右手拖着一只皮箱。女的拎着一只棕色的手袋,穿的是黑底白花的长裙,黑色褂子,外面一件白色短外套,脖子上围了一条颜色鲜艳的纱巾,显得很年轻。男的穿黑色西装,庄重,但显得有些老气。两人快走到出口,马羚几步蹿了过去,把那个女人揽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叫妈,然后才扭头喊了声老爸。我走过去,马羚说,小江,我爸我妈。我说,爸妈好。从老岳丈手里接过箱子,还想接过包,老岳丈说,行,这个我自己拿。   
      到了停车场,开了车尾箱,把箱子放进去。马羚要跟她老妈坐后面,让她老爸坐前面,她老爸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我替老岳丈开了车门,护着他的头等他坐下,然后替他系上安全带。这个举动很讨她老爸老妈喜欢,他们看到我对老人这么好,估计我对马羚也不会坏,第一面就接受了我。   
      吃住在马烽家里,马烽本来想在南海渔村吃饭,在花园住。两位老人不答应,想住在家里,吃在家里,考虑到时间还早,马烽就没坚持。他是不想在家里做饭。   
      马烽没上班,在家里等着。我刚把车停好,他就从楼上下来了。但搬箱子的苦差事还是得我来做,论年龄、论职位、论身份,我都是在劫难逃,好在我没有想着要逃。他们一家人在那儿叙旧,我扛着箱子上楼,不知那箱子里装了什么,沉得像一座山。好在马烽住在三楼,还没把我累趴下。   
      门开着,一个女人在里面,看样子像马烽的老婆。我听马羚说过她嫂子,那长相和气质跟她描述的不相上下。这女人长得不算好看,跟马羚比差远了,但一看就知道出身名门,据说马烽找她也是因为门当户对。我说,是嫂子吗?女人说,哎呀,是姑爷吧?看把你累的,快放下箱子,坐下歇会儿。我把箱子放下,才发现脸上出了汗。大嫂拿了条毛巾,让我擦汗,还叫我去洗把脸。   
      我洗脸的时候,他们上来了,马羚走了过来,轻声说,你真没用,才三层楼呢,就累成这样。我说,还不是给你害的,这几天你把我的精气都吸光了。马羚说,再瞎说,打烂你的屁股。我说,回头你看看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贼沉。马羚说,行了,你勤快点,去泡壶茶,我爸特爱喝茶。   
      这家人很注意卫生,一进来就去洗手。好在家里水龙头多,一个地方站一个人,水流哗哗响。马羚妈说,南方真是热,一路上不断减衣服,还是热。她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件黑色的短褂。我对马羚说,你妈的衣服你可以穿。马羚说,我妈是老来俏,你看她身材,保持得多好。   
      喝着茶,马羚妈就开始考察我的家世,先问我父母高寿,我说快六十了。接着问身体好不好,我说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然后问有几个兄弟,几个姐妹,都在干什么。连家里三亲六戚都问了个遍。我只好有所保留地回答了。我的家史里没有什么光辉经历,平时我是不愿对人提起的。连马羚都不知道我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发现马羚妈表情有些失望,我想她可能是遗憾她的宝贝女儿找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婿。好在她女儿挣到了钱,不用担心她跟着我受苦。给马羚的老娘审了一阵,我有些不自在,于是不断地喝茶,一会儿就跑去上厕所,马羚这臭婆娘一点也不帮我,就在那儿看着我受罪,倒是马烽善解人意,叫我进厨房帮他打下手。这小子是个美食家,喜欢自己做饭,但他应酬多,经常在外面吃饭。他有句名言,在外面吃那叫吃饭,在家里吃那叫解馋。我不太讲究吃喝,但也喜欢好味道,跟马烽有些共同语言。马烽一高兴,让我一试身手,炒了两个拿手菜。结果他们都说那两个菜好吃,赞不绝口。说马烽的手艺又有长进。马烽说,别夸我,是小江的手艺。马羚的老娘因此对我刮目相看,觉得女儿跟着我,至少可以吃个好的。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论功夫,我比马烽差一大截,至少色和形没法跟他比。他们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吃惯了马烽炒的菜,习以为常。我的菜对他们来说是个新鲜口味。   
      吃了饭,马烽泡上了功夫茶,大家坐在一起,边喝茶边讨论婚礼的事。马羚妈说她看了日子,今年的元旦是个吉日,宜婚嫁,于是就把日子定下来了,要请些什么人,也粗略定了个名单。马羚那边要请的人多,我这边就一些同事和几个朋友。原来的同事我不想请,就请东平的。马羚的同事朋友一大堆,学院的,东平的,南州的,还有一大堆亲戚。她说光联检单位就可以摆上十几二十桌,那还不包括海关的,因为那是算我的同事。这样算下来,要五六十桌,要把海顺大酒店上下两层楼全包下了。这该花多少钱啦?尽管马羚现在有的是钱,我好歹也得出一点吧?在广东摆酒,可是只赔不赚的,来宾封个二百块钱的红包,只能象征性地收下十来二十块钱,其他全退回去。我老爸老娘要知道是这种摆酒法,非把老脸搁一边,打死也不会摆的。讨论到十一点左右,终于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讨论完了,我开始打呵欠。因为中午没睡午觉,犯困。马羚在我大腿掐了一把,想把我的瞌睡掐走,刚掐完,我又十分夸张地打了一个。我低声对马羚说,别顾着自己高兴,爸妈坐飞机累了,让他们早点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马羚瞪了我一眼,把手里的小本本收起来,说,爸,妈,早点休息吧。我跟小江先回去了。   
      坐在车上,马羚表扬我今天表现不错,说回去要犒劳我,我说别犒劳了,让我好好睡一觉。马羚把脸沉下来,说,你是不是开始后悔了?我说,扯哪儿了?跑了一天,有点累。马羚说,我看不是身累,是心累,跟我结婚特没劲是吧?我说,今天在你哥家受到了礼遇,心里高兴,你别想跟我吵架,我不吵。说完把眼睛闭上,任她说什么我都不予理睬。这么多年,我们还没吵过架呢,我可不想开这个头。在学院我们闹得很凶,可那是闹着好玩的。大家只是朋友,犯不着跟对方过不去,如今居家过日子了,天天面对面,免不了起些磨擦。对摆酒我是没有热情,在那些场合,你不得不做样子给人看,很多平时不起眼的东西会浮上桌面,好像脱光了衣服在跳舞,那些平时藏得很深的细小的疤痕都会暴露无遗。我讨厌这种暴露。   
      回到家,我就进去洗澡,接着上床睡觉,我真的有些累。我躺下的时候,马羚拿着浴衣走了进来,她笑眯眯地说,真不想做爱了?我懒得睬她,她说,看来我真的老了。等她洗完澡,我已经迷迷糊糊地要入睡了。马羚穿着睡衣坐在我床头,左手摸着我的头,她一身香味,熏得我睡不着。我说,回去睡吧,别想那么多,这辈子我还没有这么深地爱过一个女人呢。马羚笑眯眯的,说,这话我爱听,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说,嫌迟呀?马羚说,不迟,嫌浪费。她在我额头上摸了一把,说,乖乖,你真是累了,好好睡吧。她把灯关了,关上门,轻手轻脚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跟她分房而居,除了做爱,我们不太习惯跟对方挤在一起,一开始是因为不方便,无论是我去她那儿,还是她来我这儿,办完了事,顶多再坐一会儿,做客的那方就会离去。大家都顾及一个影响。后来住在一起了,就是习惯了,做完了爱还是习惯回自己的房间。马羚说,这叫给对方一点自由空间。   
      第二天起来,马羚还在睡,她横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被子有一半滚到了地毯上。看她那副睡意沉深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昨晚又熬夜了。这女人像别的生意人一样,成了个夜猫子,晚睡晚起,中饭当早餐。刚登记那几天,她半夜三更要爬起来跟我做爱,精力十分充沛。我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没精神,她倒好,白天睡大觉,算是把我害惨了。   
    上班开了个会,布置今年的总结和明年的计划,还有今年的考核工作。一到年底,大家都忙起来了,关里为个总结就要开几次会,为个计划又要开几次会。考核也要拖一两个月。东平码头是全关的重点,占了半壁江山,总结也不能儿戏。我讲了十几条,两个副手作了补充,剩下就是秘书的事了。刚开完会,马羚打电话来了,她说,老公,明天是周末呢,咱们去拍婚纱照吧?我知道这件事是少不了的,任何迟疑只会遭到迎头痛击,赶紧说,好好,你安排吧?接着问,明天没货吗?马羚说,有啊。我说,那不管货啦?马羚说,几票乱钢材,算个啥呀。这女人如今财大气粗呀,几票乱钢材,说得多轻巧。想当年,为了几票乱钢材,她把一张白脸跑成了黑炭的颜色。可我还是很高兴她知道轻重缓急,就为了这句话,我得好好陪她拍婚纱照,尽管那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我有时在公园里走,看到那些穿着古怪服装等着拍照的男人,我就在心里窃笑,替他们难受。大热天,穿一套厚厚的衣服,把自己憋得像个红脸关公,满身臭汗。多么可怜的男人哪!如今我也要成为这种可怜的男人,好在一生就受一次罪。还好,天气转凉了,大家都开始穿外套了,咱不会热出一身痱子。不过想想要穿婚纱店里那些又脏又臭的衣服,心里也够难受的。   
      下午去关里开了个会,晚上陪老冯参加台商联谊会。回到家,看见马羚躺在床上,脸上涂得像个鬼一样,原来她在做面膜。我说,你吃了吗?她把眼睛眨了眨,算是回答吃了。我说,你做着吧,看了你这个样子,我有半年不想跟你亲热。她一听就把腿翘起来,想踢我。她踢不着,我看她好欺负,就象征性地踢了她几脚。她只有挨踢的份,气得双脚在床上乱蹬。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满以为她会报仇雪恨,没想到她做完了面膜,就去洗澡,然后在脸上涂脂抹粉,然后就坐在厅里吃水果,自己吃一份,给我留一份。我有些感动,赞她今天特别温柔,她说,你别得意,这笔账记着呢,过了明天再说。我说干吗要过明天。突然想起明天要拍婚纱照,原来这婆娘处心积虑,就为了明天有个好形象。我真服了她。我说,原来还想跟你温存一回,看来也没指望了。马羚说,你倒是很善解人意。   
      一大早就给马羚拉起了床,去婚纱店做头型,我那张脸也得简单处理一下。坐在店里宽大的美容室里,我开始称赞老板的敬业精神。别的商店不到十点开不了门呢。后来才知道不是这里的老板敬业,是马羚预约了,她可是一笔大生意。美容师开始给我和马羚做头型。我这个头比较简单,吹一吹,洒点定型水,再把面刮一刮就行了。马羚那头就费功夫了,是弄成鸡窝还是鸟窝就让她想了半个小时。弄完了还得修整,又大半个小时。这中间还出了个小插曲,美容师把我的脸刮破了。我感觉脸上一凉,哎呀叫了声。马羚赶紧跑了过来,看到我脸上的血滴,夸张地叫了起来。她骂那个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姐怕得罪这个大主顾,给老板扣工钱,一个劲地赔不是。马羚拿了一张面巾纸给我擦血,还说要找消炎水洗伤口。她说那把刀多脏啊,大家都用这把刀,从来不消毒,也不知道有没有艾滋。我听了就笑,说,你还是蛮紧张我的嘛。马羚说,我不是紧张你,我是怕做寡妇。我说,做寡妇也不怕,你守不住。马羚说,是守不住,所以我不让你死。我说,赶紧去做头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先去公园拍外景。路上,我一脸的懊丧。除了自己讨厌穿那身恶心的衣服,我也不喜欢马羚穿人家穿过的衣服。就对她说,羚子,不如我给你电脑画像,你挑婚纱和发型,我给你把脑袋安上去。马羚说,你要是逗我玩呢,我就谢你了,你千万别说你是来真的。我说行,逗你玩儿呢。到了公园,马羚把后尾箱打开,对我说,换衣服吧。我一看,傻了眼,我的天,全是婚纱服。光我的就三套唐装,三套西装,三套和服。马羚就别提了,一种颜色的有几个款式。她开的是一部加长奔驰,尾箱和后排坐椅上全塞满了。我叹息着说,天啦,光换衣服就得一天了。马羚说,知道你不喜欢换衣服,所以就给你准备了九套。我说,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多少套?马羚说,不多,三十六套,每套照八个姿势。我晕了。我说,这得多少租金呀?马羚说,不用租金,全是我定做的呢。这下我闭过气了。   
      等我缓过气来,我说,真后悔让你做商人,你连那些洗脚上田的人都不如。马羚说,今天你少说让我不高兴的话。后来我就闭嘴,由她摆布。摆了一上午,也不知照了多少张。总之我累得趴下了。马羚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讨厌一个板着脸的人站在旁边,开始跑单帮。我呢,落得自在,躺在车里睡大觉。一觉醒来,天黑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原来马羚进了房间,在室内折腾呢。我后来就想,婚纱店要是一年有几个她这样的主顾,发大财了。   
      过了几天,马羚要我陪她去看婚纱照,要挑几张出来放大,装裱后挂在墙上,让我天天瞻仰。其他的收入写真集。后来我的床头就放着她的写真集,是一本九百页的大书。这件事把我居家过日子的一点念头全打消了,我知道我找的不光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象征。


第八章洞房花烛夜

    婚礼如期举行。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普照,马羚一早起来,特别跑到室外看了气温表,二十五度。她高兴地说,老公,可以穿婚纱呢。她一直发愁婚礼那天来寒流,下雨、降温,穿不上婚纱。我说,好哇,老天也关照你,你可得珍惜。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赞扬我会说话。接着大家都忙开了,一部分亲戚上午就到了,就算不到机场去接,也得在门口接,然后安排地方休息。中午要陪着吃饭。我老娘老爹也来了,小妹陪着来的。结婚是件大事,他们不想来,怕给我丢脸,可也得来。大哥和大姐没来,凑了份子钱。让小妹带给我。小妹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刚好一年半,老妈原来要她来广东投靠我,可她坚持留在武汉,说是好照顾家里。女孩子飞不远,她们恋家。   
      初次见到儿媳妇,老爹老娘给她的富贵和亮丽惊呆了,觉得这天大的福气很不真实,担心儿子承受不起。只有小妹觉得她的二哥了不起,多好的女人都配得上。马羚要做样子给家里人看,拉着我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他们,一路上挽着老娘的手。老娘的行头全换了,那身衣服金光闪闪,她一辈子也没穿过,今后大概也不会再穿。可不论衣服怎么高贵,也掩饰不了那身饱经沧桑日见衰老的皮肤。马羚的青春亮丽和老娘的风烛残年是一道奇特的风景。连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妹也成了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   
      老头子跟我无话可说,问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我说了他也不懂,随便应付他几句。他知道我不愿意谈工作,生活上的事他也不想问,于是就沉默。老娘把房子认真看了一遍,看出是两套房,而且我跟马羚分开住,一开始她认为是没结婚的缘故,后来知道我们养成了分居的习惯,结婚后也准备这样住,心里就纽成了一个死结。倒是小妹想得开,她跟老娘说,现在流行周末夫妻,平时上下班自己过,到周末了才凑在一起,这样有利于促进感情,减少矛盾。老娘不懂这些道理,她就认死理儿,觉得居家过日子,就得住在一起。每天看到那个人,心里才踏实。小妹说,咱哥和咱嫂是住在一起,一栋房子里住,一个锅吃饭,还经常坐一部车呢,是大奔。老娘说,是,就不一个床睡觉。小妹笑着说,妈,你怎么知道不是一个床睡觉?他们还要让你抱孙子呢。   
      老娘觉得沙发太高级,还软踏踏的,坐着把人都陷进去了。她宁愿坐硬板凳,客厅里找不到硬板凳,她就坐在饭厅里,电视也可以不看。老爷子为了显示他入乡随俗,陷在沙发里,头仰着,看起了电影。可他那浑身的不自在藏也藏不住。只有小妹还算随意,一会儿帮我整理书籍,一会儿帮我收拾衣服。她说,哥,你这边的事,嫂子都不管吗?我说,家务活谁都不管,有保姆。小妹说,嫂子就不做餐饭给你吃?我说,哪有功夫做饭?搬进来还没开过伙呢。小妹说,我就不信连做餐饭的时间也没有。我说,不是没有时间,是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你不懂。小妹说,我是不懂,我要是成家,就不找成功的男人,找个普通的,平平常常过一辈子。我说,有哥在,你想过普通日子也难哪。   
      对面开始热闹起来,我估计是马烽和他父母来了。过去一看,除了马羚一家四口,还有三亲六戚,挤了一屋子。马烽说,来得好,先见个面。把我介绍给一大堆亲戚。我知道来到家里的不会是普通亲戚,不敢怠慢,礼数尽可能周到,咱不能让马羚丢脸哪。大家把我当马佬一样看了一遍,终于轮到老岳父说话了,他说,家里人来了吧?我说,来了,在西边屋里歇着呢。老岳父说,那我跟老太婆过去见个面吧?羚子,带我们过去。   
      见到亲家,老爷子面部有些紧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好看着我。马羚爸走过去跟老爷子握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个老头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保姆上了茶,小妹把糖果拿了出来。马羚说,老妈呢?我说,在饭餐里呢。马羚妈说,叫谁老妈?没大没小。马羚笑笑,说,跟江摄学的。她走进饭厅把老妈搀了出来。见到亲家母,老妈倒是像见了个老熟人,说个不停,可惜的是,她的话马羚妈一句也听不懂,全靠小妹翻译。马羚妈的话她也听不全,也得小妹翻译,可辛苦了。   
      我和马羚还得安排婚礼上的事,没空跟家人亲戚耗。简单吃过午饭,分头去抓落实。马羚担心她的伴娘和姐妹,衣着呀,化妆呀,程序呀。她抓了学院一个旧同事做节目总监,又对人家一百个不放心,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跟她做生意时的大气真是判若两人。她交待我办三件事,一是饭店的订餐,菜单要终审一遍;二是花车,是不是全到位了,装饰好了没有;三是交通问题,咱不能影响了交通,但也不能让交通影响了咱。这个时候,我的至交马仁龙同志就派上了用场了。马羚刻薄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平时没怎么麻烦他。一个下午,我就忙这三件事,给马仁龙打了七八个电话,他说,兄弟你放心,三点钟我就让兄弟们上了路,像保护外国元首一样保护你的花车。在这种时候,马羚就把她那个小市民的恶俗心态暴露无遗,非要搞什么花车巡游,非要把一个大酒店全包下来,让几百人为她服务。她原来还想租个游艇顺着南江、西江、东江游一个通宵。给我好说歹说把她劝住了。我说咱是一夜暴富,多少人嫉妒得眼睛红彤彤。你就不怕人家惦记上你?我还劝她把那个香港东平两地牌的大奔换了,免得别人惦记。搞得她心里不痛快了好几天。   
      我把事情办完后,看看时间还早,就跑到迎宾馆里开了间房,睡了一觉。睡到四点钟,才慌慌忙忙地赶回家里,故意跑出一身大汗。马羚刚从名人化了妆回来,已经把婚纱穿上了。看我满头是汗,心疼得不得了。她想亲自替我擦汗,又怕弄坏了妆,还有那件名贵的婚纱,也是挨不得碰不得的。我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不得了,还以为娶的是埃及艳后呢。马羚说,滚一边去。她让一个姐妹帮我清洗脸上的汗水,还要我补一个淡妆。后来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要出访的国家领导人。是模是样的。   
      游街花了一个多小时,好在东平不太大,十几条街,再慢的车速也有走完的时候。我坐在车上,胡思乱想,想着有一大帮冤家对头要在酒席上碰头,那气氛一定特别好玩,还有石留和军伐会不会来参加婚礼呢,老杨要来,很多人一定也会来捧场。连周海涛都答应到场祝贺。他下面自然有一帮人跟着。马仁龙是我的伴郎,他要带一帮兄弟来保护我,不能让马羚的姐妹欺负我。凡此种种,都让我乐不可支。与马羚的洞房花烛倒像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因为这不过是个形式,事实上咱们早洞房花烛多少回了。终于到了酒店门口,我松了口气,庆幸没有住在首都北京,要是这个巡游法,把咱皇城兜一圈,非得早晨八点钟出门不可。   
      马仁龙一帮兄弟早到了,站在门口迎接我们。门口一溜停着的全是公安的车,他那帮兄弟全穿着便衣,一个个气宇轩昂。俺家里没什么人出得了台面,却有一帮死党兄弟。算是替我挣足了面子。   
      我跟马羚站在门口,后面站着一帮兄弟姐妹,等待着亲朋好友的到来。摄影的那帮人手脚很快,已经把投影扯开了,开始放映拍摄花絮,屏幕上是马羚和一众姐妹化妆和更衣的镜头,欢声笑语像珠落玉盘,络绎不绝。马羚不时扭头看一看,笑弯了腰。客人陆续到了,由咨客带着入席,大家边喝茶边看着录像,或者三五老友凑在一起聊天。   
      六点半,杨福承的车到了,东平海关领导班子成员全在后面跟着,包括石留。我留意了一下,军伐没有露面,这丫挺的到底不来了,我可是亲自给他送了请柬的。马仁龙代我过去替老杨开了车门。在婚礼进行曲里,我和马羚亲自把他送到首席入座。   
      客人差不多齐了,大厅里基本上坐满了,就是靠边有几围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我跟马羚已经站得脚酸手软,恨不得婚礼到此结束。一会儿马仁龙跑了过来,对我耳语说,刚跟周海涛通了电话,他说不要等他,他一会儿过来敬新娘新郎的酒。我对他把新娘放前面有些意见,肚子里骂了声龟儿子,摆什么谱!拉起马羚的手进了酒店。   
      马仁龙拿起无线麦,开始主持婚礼。他清了清嗓子,说,各位领导,各位乡亲,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欢聚一堂,为一对金童玉女,东平海关最有前途的领导干部江摄同志和东平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家马羚同志举行有史以来最有意义、最别具一格的结婚典礼。首先,请我们的嘉宾,南州海关政治部杨主任宣布结婚典礼正式开幕。   
      杨福承接过无线麦,大声说,我宣布,江摄先生和马羚女士结婚典礼正式开始。在一片掌声里,马仁龙接过话筒,说,各位,下面有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咱们新郎新娘宣誓结婚。他笑着说,这一对金童玉女够让人羡慕吧,可也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白头偕老呀。这哥们儿玩起了新花样,想看我们的笑话呀。我瞪了他一眼,可马仁龙根本不当回事,他看着我,故做严肃地说,江摄,你愿意娶马羚为妻,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爱她,照顾她,直到永远?我顿了顿,笑嘻嘻地看着马羚,没想到马羚一脸虔诚地看着我,好像十万分渴望得到我的答复。我只好把游戏当正事来办了,我说,我愿意,说完紧紧抓住马羚的手。马羚立即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还有些轻微的颤抖。马仁龙说,马羚,你愿意嫁江摄为夫,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爱他,照顾他,直到永远?马羚说,我愿意。说完眼里竟然有了泪光。我不由心头一热,竟然有些感动,心里起了一生一世好好照顾面前这个女人的强烈愿望。马仁龙大声说,我宣布,他顿了顿,突然说,有人反对吗?大家听了轰然大笑,等笑声过后,马仁龙说,我说真的呢,有人反对吗?大家又笑了。马仁龙说,没人反对啊,看来这回我得来真的了。   
      这时,门口突然有人说,我反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清脆响亮。跟着走进一个女人,原来是周怡。只见周怡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秀发飘飘。我有些呆了,大厅寂静无声。周怡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来,她那张本来洁白无瑕的脸蛋看上去有些暗淡无光,也不知是给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黑了还是因为她黑着脸。我一颗心怦怦乱跳,我知道周怡是个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马羚抓着我的手慢慢松了,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的一双明亮秀丽的大眼睛在我和周怡的脸上来回扫射,努力想找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片寂静里,马仁龙突然说,呵呵,来了个捧哏的,我这个逗哏的有得玩了。大家一听以为是事先安排好的,全松了口气,连马羚都有些疑惑地看着马仁龙,只有我的心仍在狂跳不停。   
      周怡走到我面前,突然从身后拿了束花出来,说,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到老。周怡笑了笑,接着说,不好意思,我刚从青藏高原下来,来迟了,请多包涵。看到马羚笑了,周怡向她伸出手,说,我是江摄的学生,祝福你。马羚接过鲜花,抱在怀里,笑着说,谢谢。   
      马仁龙赶紧安排周怡入座,把她安排到我妹妹旁边的空位上。接下来我就有些糊涂了,马仁龙讲了些什么全没听见,服务员把香槟送到我手里,我喝下去也没有感觉。我不敢多看周怡,可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目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赶来,她到底来干什么?马羚尽管在笑,可她的笑容已经没那么由衷了。一个学生,一个女学生,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参加老师的婚礼,她会信吗?   
      我跟着马羚逐席敬酒,尽管有马仁龙一帮兄弟照应,还是很快把自己灌醉了。我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到后来已经看不清我敬的是些什么人了,只知道把酒往自己嘴里倒。马仁龙看我不行了,赶紧给我换上矿泉水,可是喝水我也醉,敬到周怡面前时,我到底管不住自己,吐了她一身。马羚的一帮姐妹赶紧把周怡带到客房冲洗,后来把马羚的衣服给她换上了。这些都是第二天清醒后马羚告诉我的,当时我醉得一塌糊涂。   
      洞房花烛夜,马羚和一个酒鬼同床共枕。


第八章跟酒精搏斗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在跟酒精搏斗,在医院里挂了六天点滴。大家都说我从来没有醉得这样厉害过。等把亲戚和双方父母送走了,我跟马羚守着两套大房子,她就开始跟我过不去。有一天吃早饭,吃的是白粥(马羚熬的)、油条(从外面买的),马羚还开了瓶果榄菜,给我送粥。能吃上这几样东西,是我生平的一个梦想,如今一结婚就吃上了,让我感觉到家的好处。可是马羚突然说,周怡不回西藏了?我说,周怡?你认识她吗?马羚说,不认识,打听一下行不行?我说,找别人打听去。   
      她这是没事找事。我知道我在婚礼上出了洋相,后来周海涛来了,我趴在座位上站不起来。还有我老爸老妈,在婚礼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亏有个马仁龙,咋咋乎乎的,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了。这些让马羚心里不好过,最不好过的是,那个反对她结婚的漂亮女人周怡好像跟她老公不清不白的。而这些到现在也没人跟她提一句。   
      马羚说,你就告诉我吧,我的原则是既往不咎。咱都结过婚,你有个把情人算什么?你只要告诉我结束了没有就行了。我三口两口把油条吃完,把粥喝光,说,怎么说呢?要说断了你又不信,就算是藕断丝连吧。马羚一听,跳起老高,差点把一碗粥泼在我脸上。好在我跑得快,她那碗粥才没泼出来。   
      我回了趟单位,把马羚准备好的糖果、香烟带到办公室,叫小林逐个部门送。除了码头,还有东平海关总部,要送的部门多了。这些人吃了喝了还得拿,而且什么都要高级的,不然等我回去上班了,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然后我离开码头,开车去公安局,找马仁龙。婚礼之后一直没跟他联系,我得谢人家一声。   
      马仁龙看到我,赶紧从办公台后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兄弟,兄弟,你怎么来了?咱妹子呢?我说,别提,差点给一碗滚粥扣在脑门上。马仁龙将信将疑,说,不会吧?马老总说不上贤惠,也不至于这么泼辣呀。我叹了口气,说,都说人生四大喜,这洞房花烛夜还摆在前面,我可是喜不起来呀。马仁龙说,是呀,人在福中不知福呀,你呀你呀,该知足了。这么好的女人哪里去找?要是我呀,抱在怀里一辈子不放手。你倒好,才几天功夫,就跑出来避难,你可别跟我说是真的。   
      马仁龙准备泡茶,我说,走不走得开?找个地方聊几句。马仁龙说,有啥走不开的,这里我是老大嘛。我说,那好,你坐我的车,咱哥俩去竹韵茶庄喝壶靓茶。   
      竹韵茶庄的咨客很漂亮,服务员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圆脸蛋,大眼睛,眉清目秀。有个还是我老乡,身高一米七五,穿着旗袍,亭亭玉立的样子,十分迷人。马仁龙不好色,可也喜欢看漂亮女人,他说,看着胃口就好。   
      老乡把水烧上,把茶具在桌子上摆开。我们常来,她知道我们喝什么茶。也不出声,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冲洗着茶具。马仁龙说,最近没去刘雨那边了吧?我说,她打过几个电话,我没空去,她那地方是适合搞接待,要想清静,还是竹韵好。一间小房子,两三个知己,人生的乐事尽在其中。马仁龙说,你小子还在蜜月里,就知己个不停,啥意思呀?我说,没意思,咱是就事论事。马仁龙说,那行,咱就喝茶。喝完这杯茶,我去上班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说,着什么急,我还要拜托你办件事呢。马仁龙呵呵笑了,他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吧,什么事?是不是拿冯子兴开刀?我说,扯哪儿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周怡找来?马仁龙不笑了,他盯着我看,看了老半天,他说,我劝你一句,不要引火自焚。我说,想到哪儿了?我不过是跟她聊聊天,实话跟你说吧,吃早餐时,马羚还问起来呢,问周怡回不回西藏,我懒得答理她,我哪知道呀?都两年多了,我也才在婚礼上见了她一面。马仁龙说,就聊聊天?我说,就聊聊天。马仁龙说,咱们是兄弟,兄弟眼里不能揉沙子,你要是利用我,我就把你铐起来。   
      马仁龙一走,我就跟老乡聊上了,问她回不回家,家里有些什么人,来了东平几年了。正聊得起劲,周怡进来了,她看了看漂亮的服务员,笑笑说,你倒是狗改不了吃屎呀。我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马仁龙呢?周怡说,没上来。她把马仁龙坐过的椅子拖开,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了。服务员给她倒了杯茶。周怡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嘛,婚礼上银子没烧够,又来这儿烧了?我说,你这才叫狗改不了吃屎呢。周怡一脚飞了过来,说,别以为你结了婚,我就不敢踢你,你悠着点。我说,找了个男人,也没把你管住,还是那么飞扬跋扈。周怡说,我呸,活得好好的,干吗要人管。接着说,不在家陪漂亮老婆,找我干什么?我说,你一走就是两年,也不来个信,那边很艰苦吧?周怡说,算什么呀,人家藏民,一住就是几辈子,那地方呀,是人家的天堂呢。我说,是吗?周怡说,什么是吗?你该去那里住住,在那里住过的人不会起坏心。我说,好,去住。你先生呢?没一起回来?周怡说,我没先生,就一个老公。跟你老婆称先生去吧。   
      这丫头,真可以把我气死。   
      泡了几轮的茶叶有些淡了,我让服务员换点新茶。服务员把茶拿来了,我说,你出去照顾别人吧,我自己来。我开始像模像样地冲起功夫茶来,边冲边说,丫头,看看你江老师的手艺。周怡说,劳烦江主任亲自动手,小女子承受不了。我说,哪像青藏高原上下来的人,没一点豪气。周怡说,青藏高原上的人玩不了平原上的斯文劲儿。我说,喝茶喝茶,这么好的茶还堵不住你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算是见识了,以后少跟女人打交道。周怡说,你不就是好这一口吗!还是别勉强自己吧!   
      跟这鬼女人扯来扯去,就扯这些屁话,她一句实话也不说,算是白费了我一番心血。我知道今非昔比,有好心未必有好报。我算是尽到心意了。聊到十一点半,我说,撤了吧?周怡站起身就走,我赶紧放下两百块钱,跟着下了楼。   
      周怡走到马路边站着,看样子是准备拦出租。我不禁有些心酸,想当年,她去哪儿都是车来车往,后面还经常有几个跟班,她一个电话,来接她的人排成了长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走过去,说,我送你吧。周怡说,不用了。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我的车上推。周怡说,真的不用,我拦部的士,你回去吧,对马羚好一点,你是男人,要让人家。我说,你也一样。周怡招了招手,一部的士停在路边。   
      等出租车在路口消失了,我才打开车门,刚把车发动,看见马羚站在车窗边。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在这里呆了多久,刚才太过专注跟周怡讲话,没留意周边环境。我把车窗摇下,笑了笑,感觉笑容很牵强。马羚说,不是回单位散结婚喜糖了吗?怎么跑到这里跟故人叙旧了?我装痴作傻,说,跟马仁龙喝了杯茶,你不是盯我的梢吧?马羚说,好呀,恶人先告状,你等着江摄,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转身向对面走去。手里抱着那件举世无双的婚纱。我发现对面就是名人婚纱店。这婆娘大概是把用过的婚纱折价卖给人家。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这可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婚礼上的事还没完,现在又给她抓住了把柄,接下来还有结婚旅游,那条路看来不会好走。   
      我把车锁上,跟着马羚进了名人婚纱店。马羚果然想把婚纱折价出让。正在跟老板娘侃价呢。我靠着马羚的胳膊,柔声说,老婆。马羚装做没听见,我连叫了三遍。马羚瞪了我一眼,说,谁是你老婆?你这人就不配结婚。我说,这件事待会儿再讨论,咱们先讨论一下你手里这件衣服,我的意见是咱们一生就一次,留着做个纪念。马羚说,你错了,不是一次,我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说,好好,人生就二次,那也不多,再说你又不缺钱。马羚说,我不缺钱,我缺爱,我真是糊涂,都受过一次罪了,怎么会鬼迷心窍又钻进这个死胡同呢?我乐呵呵地说,这还不明白?因为我好呗,你是怕失去我呀,所以死乞白赖要赖上我。   
      马羚懒得理我,扭头对老板娘说,老板娘,就按你的价位吧,我呀,是眼不见心净。原来她是后悔跟我结婚,把婚纱也恨上了。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但我知道这件婚纱一定得留着,否则咱们是真要恩断义绝了。我说,老板娘,这婚纱我不卖,多少钱也不卖,你别收。你收了我跟你没完。   
      老板娘说,你们一个要卖,一个不卖,我到底听谁的?马羚说,听我的,我的婚纱我做主。我说,听我的,我的老婆我做主。老板娘笑了,马羚也忍俊不禁。她说,江摄,你别捣乱了,这婚纱留着也没用,咱也不想有第三回了,而且,还占地方。我说,占什么地方?咱们家地方大着呢,别说一件婚纱,一个婚纱店咱家也能装下。说完,我抱起婚纱就往外走。马羚一开始还抓住婚纱不放,后来怕把心爱的婚纱扯坏了,松了手。我把车门打开,把婚纱放了进去。回头看见马羚出了名人婚纱店,上了自己的小车,她把车发动,一溜烟开走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个结还没解开,但事情还是有些转机。咱再费把力气,讨好一下人家。正像马仁龙说的,马羚这个女人算是不错的了,大喜的日子给老公的前女友闹了一回,她心里有些不痛快,洞房花烛夜,老公没尽义务,醉得像个死人,刚清醒,就跟前女友温柔把盏。换了我,早炸了锅了。俺家马羚呢,只是拿婚纱出出气,够仁义的。这还说明她在乎我。要是换了别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个家就算是完了个鸡巴了。咱得想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转意才行。可怎么哄她我还真没辙。要是别的女人,买点廉价的礼物,就可能骗得笑逐颜开,可马羚不缺这些,她缺啥呀?对了,她说,她缺爱。那咱就表现一回爱吧。吗叫爱?咱也不知道。做爱咱就知道。可跟马羚做爱也不新鲜了,要不新婚之夜咱也不会把自己灌醉。这不是因为马羚的身体有了什么变化,应该说她还是那么迷人,在别人眼里她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味道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已经有些麻木了,对做爱麻木了,对她美妙的肉体也麻木了,我甚至也对已有的权力和金钱也麻木了。就像有部电影里面说的,摸着老婆的腿,就像摸自己的腿一样,可是要把这条腿锯掉,就像锯自己的腿一样痛。咱跟马羚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第八章我敢不抱吗?

    我去了趟市场,买了些汤料,还买了些马羚喜欢吃的菜。咱也用实际行动表现一回爱吧。咱老娘咱妹子不是说家就得有家的样子吗?咱就让马羚感觉一回家的气氛吧。我知道马羚正在气头上,我的电话她未必接,就给她发了个信息,羚子,俺煲了靓汤,做了几个拿手好菜,等你回来啊。咱这招还真管用,刚过七点,就听见门口有动静。我知道马羚回来了,这丫头见了我一定会鼓着腮帮子,苦着脸,对我爱睬不睬的,还得费我一番唇舌。咱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我几步蹿到储藏室,抓了个鬼面具,套在脸上,手里拿一只毛毛虫。马羚推开门,先看见毛毛虫,接着看见鬼面,一声尖叫,往后就倒。我赶紧抱住她,大声说,喂,喂,你不是这么脆弱吧?   
      把马羚弄醒可费了我一番手脚,后来我才想起来她从小就怕鬼,当初在学院的时候,她是开着灯睡觉的,为此还得罪了老竽头的女婿,进而得罪了老竽头。马羚醒了后,非要找我报仇雪恨,也就是说要把我吓个半死,吓昏过去。可她一时又找不到吓我的办法,气得她直跳脚。我趁机开导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还是先吃饭吧,菜凉了。我把她扶到餐桌边,给她舀了碗热汤。马羚尽管仍然装出火气冲天的样子,骨子里早软成了一摊泥,她拿起勺子在汤碗里搅来搅去,过了老半天才把一口汤放进了嘴里。我说,味道不错吧?马羚说,嗯,像刷锅水。我说,承蒙夸奖,我还以为你要说像洗碗水。马羚哇的一声把汤喷了出来,说,讨厌,你恶心不恶心?我说,至于嘛,不就是洗碗水?也就是油盐酱醋,加上你我的口水。拿了块纸巾替她擦嘴,马羚由着我侍候了一回,心里熨帖多了。盛了一碗饭,夹了一块东坡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把这个冤家弄服帖了,心里一放松,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喝了半锅汤。饭后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马羚也把饭吃完了,她看着我,突然把筷子一放,轻声说,该交待了吧?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没想到才开了个头,这臭婆娘倒是清醒得很呢。心里一急,一口气涌上来,开始打嗝。接着打个没完。马羚开始以为我装的,想趁机蒙混过关,盯着我不放。我起身倒了杯凉开水,一口灌下去,满以为这杯水足以把这口逆气给灌得无影无踪,没想到打得更加起劲了。我说,邪门,又喝了杯水。感觉水已经漫上喉头了,那口气却在水里来回冲撞。   
      马羚站起身,进了厨房,一会儿拿了杯热水向我走来,我看见杯口直冒热气。估计温度少说也在八十度以上。我说,你要干什么?谋杀亲夫呀?马羚说,把嘴张开。鬼使神差,我居然把嘴张开了,听凭她把一杯滚水倒进了我的嘴里。我嗷嗷大叫,以为口里起了泡,喉咙烫开了一个大窟窿。马羚突然一声断喝,行了,少爷,有完没完?我停了下来,用舌头在嘴里搅了搅,发现口腔里面的东西还在,内膜似乎也没有一层层地掉下来,喉咙也没有穿孔,那股负逆之气却无影无踪了。我说,哇,好样的,你还有一手嘛。马羚说,治你还不容易?今天先饶了你,你以后少拿自己的身体跟我玩。   
      马羚丢下我,去收拾餐桌,三下两下把碗洗了。接着拿了浴巾睡衣进了冲凉房。我知道洞房花烛夜延期到今天了。果然这个晚上累得我浑身像散了架。最后我趴在床上,连抬胳膊的力都没有了。马羚去冲洗身子,出来时我已经睡着了。   
      半夜里我给一声巨响惊醒,发现床头灯还亮着,灯光柔柔的。马羚躺在床边,一条胳膊垂在床沿。我猛然发现马羚白色的睡裙上染了一片鲜红的颜色。跟着发现她左边胳膊上有一条血红的口子,口子里正往外渗出血水,再往床单和地毯上一看,哇,血流成河。我一声大叫,伸手抱起她,感觉她浑身柔软无力,身上却还很温暖。我一时泪如泉涌,叫着马羚马羚,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何苦呢?何苦呢?心里却想着要给她止血,打120叫救护车。急急忙忙的,抓了条枕巾给她包扎伤口。抓起那只手,感觉冰凉凉的,肌肉没有弹性,正疑惑,马羚突然一声大笑,吓得我毛骨悚然。我看着她坐了起来,把胳膊举过头顶,接着我看了看自己手里,原来抓着的是一只模特修长的手臂。   
      马羚笑得前仰后合,在床上拼命打滚。她说,哈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可是你说的。我说,你真是疯得没谱。对她的恶作剧哭笑不得。   
      马羚笑够了,把弄脏的床单、被套收了起来,换了一套新的,然后拉着我去冲凉。她说,想不到嘛,你还是蛮在乎我的嘛。我说,你是我老婆,我不在乎你在乎谁?   
      冲干净了身子,马羚说,咱们别闹了,好好过日子,行吗?我说,谁跟你闹呀?你自己没完没了的。马羚瞪圆了眼,说,好哇,你倒打一耙,谁跟你闹?说,谁跟你闹?我说,没人跟我闹,我自己跟自己闹。马羚说,你承认错误就好,抱我上床睡觉。她把胳膊伸直,举过头顶,做出让我抱的姿势。我哼哧哼哧着把她抱了起来,边走边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咱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马羚呵呵笑着,说,至于嘛,不就是让你抱一抱,多少人想抱都没门儿啦。你别不知好歹。我说,好,我感恩戴德,等我把你放在床上,再跟你感恩戴德一回。我把她扔在床上,跟着把身子压了上去。马羚说,你还真来呀,受得了吗?我说,受得了,不就是感恩戴德吗?咱早就轻车熟路了。马羚止住笑,说,你的斤两我还不知道?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机场呢。我说,去机场干吗?马羚说,度蜜月呀,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说,想去哪儿?马羚说,北京。我顿了顿,说,这地方老套了一点吧?咱们能不能换个新颖点的地方?马羚说,你以为我真想去旅游呀?不是没钢材进口证明了吗,去拿点证,你陪我跑一趟,回来路过武汉,再回一趟家,咱这儿媳妇,也得去认认婆家的人吧?   
      马羚的话合情合理,她想得很周到,充满了生意人的精明,可我总觉得有点不是味儿。我突然有些怀念学院里的那个马羚,那个单纯得有些可笑,幼稚得有些无聊的马羚。可那个马羚能当饭吃吗?想当年,我连跟她恋爱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跟她结婚。婚姻真是一个复杂的东西,当你想要跟一个人结婚的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第二天起来已经十点了,马羚做好了早餐,一碗素面,加一杯牛奶。我吃早餐的时候,她开始收拾衣服,接着打电话叫公司派车。至于机票,她说去机场再买,去北京的飞机多,随时都有票。她一个月至少要飞两趟北京,主要是去拿证,顺便疏通关系。但让我陪她去拿证,这还是第一次。   
      十一点出发,走高速公路。半个小时到了机场。马羚让我去买票,交待了三条,一是要大飞机,最好是三条7,二是要南航的飞机,三是买头等舱。我说,你干吗去呀?她说逛逛去。我买好了机票,接着买保险,接着换登机牌,买机场建设费,把这些都办妥了,还没见马羚回来。于是我也在机场大厅里闲逛起来。后来在工艺品商场里跟马羚撞了个满怀,这婆娘原来在挑礼品,也不知想送给谁。马羚把一个包装很精美的盒子递到我面前,说,怎么样?我打开一看,哇,金光闪闪,原来是套金币。共有五枚,要是扭成指头粗的项链,大概可以绕脖子一圈。我说,不会是纯金的吧?马羚说,不是纯金的买来干吗?我说,哇,这么大方,送给谁呀?不会是你相好吧?马羚笑笑说,你真不傻。她让小姐把金币包起来,一共四大盒,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对这种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我还真有点看不惯。我说,也太直接了吧?马羚说,如今这世道,送东西不如送钱,送钱不如送黄金。你没听说过老蒋逃到台湾的时候带走的全是黄金,他会傻乎乎地带走法币吗?我心想扯到哪儿去了,却觉得她言之有理。马羚刷完卡,对我努努嘴,意思是叫我拎着。   
      上了飞机,马羚把头靠在我肩上,睡觉。还交待我不能睡,要睁大眼,盯着手里的东西,别让人拿走了。我就睁大眼,盯着手里的东西,免得一不留神,让人一个顺手牵羊就下了飞机。马羚睡醒了觉,飞机也落了地,她舒了口气,说,每次飞上天就担心下不来,飞机落了地,心里才踏实了。我说,有啥好担心的,它能上去,就能下来,不同的是下来的方式。马羚说呸,盯着我怀里的塑料袋,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说,你还真是一路抱着它呀?我说,老婆吩咐我抱着,我敢不抱吗?


第八章北京城

    住在王府大酒店。登记的时候,我看了房价,标房是一千五,商务套房二千八。马羚不知是啥身份,标房只收她五百个大洋,套房收八百。她要了个标房,说是给我的,又要了个套房,自然是给她的。我说,这进了首都北京,等级够分明的啊。马羚说,有个地方住,你该知足了。进了房,马羚把行李放下,就进了卫生间。我还以为她尿急,后来听见水声不断,才知道她在冲凉。一会儿马羚头戴浴帽,身上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走了出来。我说,才下飞机,不用这么急吧?马羚哼了一声,说,待会儿要见相好,还是洗干净些好。接着她坐在床沿,开始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什么老刘,老李,老邱,一大堆,全约了要见面。   
      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跟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马羚说,回自己房间休息去。我赖着不走,马羚就站起来,双手箍着我的腰把我往外拱,她还说,别妨碍我接客。简直可以把我活活气死。   
      接下来马羚给我放了三天假,让我在北京溜达。她的原话是,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该去见见狐朋狗友。她呢,自然要办正事,也就是见她的那些狐朋狗友。我在北京溜达了三天,一个狐朋狗友也没见着。那帮家伙真不是东西,全他妈失踪了,好容易找着了一个,接通了电话,他却在那边装呆扮痴,江摄?江摄是谁?想不起来了。气得我直想骂他的老娘。想想人家的老娘也不容易,算了。于是我就在北京瞎逛,饿了吃,累了就回旅馆睡觉。到第三天下午,我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竭,回到旅馆,冲了个热水澡,换了套衣服,去敲马羚的门。   
      套房里除了马羚,还有个胖男人。胖男人剪了个小平头,穿了套竖条的西装。猛然看见我,吓了一跳,嘴一咧,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动。马羚说,是我秘书。那人听说是秘书,就不睬我了。马羚也不睬我,只顾着陪胖男人说话。马羚说,还是老规矩,给你支票,行吗?那人说,行,又不是第一回。看人家做交易也没啥意思,我坐在那儿也没趣,就走进睡房里看电视,还故意把声音开得大大的。这来北京度蜜月变成来北京做交易了,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那个胖男人终于走了。马羚进来,抱着我的脖子亲了我几下,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盯着手里的几张纸猛看,接着又盯着我猛看。接着叹了口气,说,咱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挣个一千万,看看人家,眨眼功夫,也是一千万。我知道她尽管在叹气,实际上可开心了,那几张纸就是财富。转手就是钱,如果拿去进钢材,利润更大。我说,别眼红人家,人家那是功夫在诗外呀。马羚说,那是。把证收起来,放进保险箱里,上了密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叫着,哇,七点半了呢,饿了饿了,去吃饭吧。我坐着没动。马羚说,老公,去吃饭啦。我没好气地说,谁是你老公?不是你小秘吗?马羚说,小器猫。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行啦,老婆的事办完了,从明天起,陪着你串门儿。我说,有啥好串的,狐朋狗友全失了踪,同学也断了联系。马羚说,放心啦,我会安排的。   
      马羚安排我去王府井,逛小吃一条街。一路吃下去,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马羚不断地鼓动我多吃多喝,她说我吃多点,晚上就不会起歪心。结果晚上我睡不着(因为太饱),又没法对她起歪心(因为她不让我进她房间)。我就躺在床上看夜场电影,写美国独立战争的,可长了,看到四点多才看完。看完了我还很精神,还想继续看,可是放电影的大概也要睡觉,对我说再见。   
      第二天早上,马羚捏着我的鼻子把我捏醒了。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就拿两张早餐票在我脸上刮个没完。我说,这是什么世道?你能进我的房,我就不能进你的房。马羚说,别埋怨啦,起来吧,免费早餐,不吃白不吃。   
      吃完了早餐,马羚说带我去见关老。我说,有没有搞错?关老在位的时候你不带我去见他,如今人家退了,你热乎个什么劲?马羚说,你没听说过要发挥老同志的余热吗?听我的没错,老婆不会害你。到了大堂,马羚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又变了个纸箱出来,还是叫我拎着。我看了看外包装,是四会柑。真是邪门儿,在北京还能找着这玩意儿,一定是从南州托运过来的。可坐飞机时咱没办过托运手续呀。看来这婆娘还有别的渠道。我说,无商不奸,还真没说错,咱关老尽管退下来了,也是个部级领导呀,你就拿一箱破烂柑子把人家打发了?马羚说,好在你找了我做老婆,要是那个什么周怡,你一辈子也别想出头。我说,说关老的事,你扯上人家干什么?马羚说,不高兴扯上人家呀,那就不扯了。你知道老关现在缺什么,他不缺钱,他缺的是亲情,儿女全出了国,一年也就几个隔洋电话,以前的部下,全都身居高位,忙得拉屎都没时间,再说关老也帮不到人家。两个老东西,守着一间大房子,寂寞呀。你老婆冰雪聪明,人又漂亮,还特爱唠叨,特善解人意,特长情,特心细。我说吁吁。马羚笑了笑,说,至少相当于大半个亲生女儿。   
      坐在出租上,马羚开始打电话,她说,关老吗?我是马羚呀,您在家里呀,我过来看看您。知道,知道您住哪儿,哪能不知道呢?我过目不忘呢。看她那口气,好像跟关老熟得不得了。我知道关老是杨福承的老师,是关校的元老,如今在领导岗位上的大部分是他的学生。他在位的时候培养了不少人,现在的署长也是他培养出来的。南州海关六个关长,有五个是他的学生和部下,另一个是部队转业的,但也是通过他的战友介绍进海关的。要说他的余热,还真不小。   
      我原来还以为马羚这次来北京纯粹是为了拿证,顺便度蜜月,没想到她还想着帮我疏通关系。而且还找了个重量级的人物。我有些感动,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马羚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扭头看着我,双目含情,然后用力握住我的手。找这个老婆还真不赖,除了床上功夫了得,活动能量也不小呢。真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比周怡厉害多了。难怪我要着她的道儿,稀里糊涂就成了她的老公。   
      北京城变得很厉害,汽车兜了几圈,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想马羚也分不清方向了。我们就听任出租车把我们往目的地送。跑了大半个钟头,汽车拐进了一条小巷,然后在一栋高楼前停下了。我四下看了看,发现这地方生疏得很,不像海关的宿舍。我说,这是哪儿呀?马羚说,是马姨单位的房子。关老没住海关宿舍。我说,英明,住海关宿舍多没劲。马羚说,怎么没劲?我就喜欢住海关宿舍。我说,是吗?你咋不住呢?马羚说,因为你不喜欢嘛。我说,呵呵,没想到你还挺为我着想的嘛。马羚得意地笑着说,你才知道呀,你老婆的老处多呢。说着已经到了十八楼。电梯静悄悄地停了下来。   
      马羚带着我,熟门熟路地转了个圈,在一个老式的铁门前停下了。一声铃响过,铁门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脸。马羚说,小妹。那女孩甜甜一笑,叫了声姐。嗨,咱马羚啥时候多了个妹子。   
      站在门口换鞋,马羚说,我干妈呢?女孩说,在里面呢。跟着叫,阿姨,我羚姐来了。我轻声说,你啥时候又认了个干妈?马羚说,大半年了。   
      我终于可以把那只越来越沉的箱子脱手,手里一轻松,脸上的笑容也由衷得多了。进去一看,马羚正跟一个老女人抱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叫着干妈。我心里想着至于吗?这么肉麻?沙发上坐着一个老男人,正一脸笑容。我知道那是关老,他的相片我见过,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马羚终于跟老太婆亲热完毕,把我介绍给两位老人。她说,我爱人小江。终于不用当她的小秘,我算是松了口气。马羚接着说,我干妈,你爱叫就叫,不爱叫呢就叫马会长。至于这位嘛,大名鼎鼎的,咱们关老前辈。我叫了声关老。马老太说,什么关老,别扭,叫老关。关老说,叫啥都行,我这辈子呀,啥都给人叫过哪,小关,大关,老关,关老,关老头,老头子,心情好呢,叫啥我都应,心情不好呢,叫啥我都不应。马老太说,今天小羚子来了,老头子高兴,你叫他啥都行。说笑了一回,大家落座。马羚说,干妈,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叫我把纸箱搬过来。马老太瞅了一眼纸箱的包装,说,四会柑哪,哎呀,我要流口水了。马羚说,江摄,快拿几个出来给干妈尝尝鲜。没想到这老太婆喜欢吃四会柑,倒是与我口味一致。我可是嗜柑如命,一次能吃一大箩筐。但马羚这丫头可没经常想着给我买柑吃。她说那东西湿热,吃多了拉不干净屎。她就不怕老太婆屁股不干净。   
      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包装拆开,小妹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马羚抓起一只,剥了皮,递给老太婆,说,看看味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上次好吃?   
      敢情这还不是第一次呀。马老太吃了一只,说,好吃,比上次的甜。马羚已经把第二只送上了,接着剥了一只给关老。关老说,吃这东西不过瘾,我还是喜欢吃西红柿。小羚子呀,现在北京也能吃上新鲜水果了,别看是塑料棚里养出来的,味道也不错呢。小红,去把西红柿拿来,让他们也尝尝鲜。   
      一会儿小红拿了只果篮出来,里面装了七八只很大的西红柿。关老抓起一只递给我,说,小江,你在北京读过书,以前没吃过这么大的西红柿吧?我说,这么大的还真没见过,味道怎么样?心里想着关老怎么知道我在北京读过书,看来马羚没少在他面前举荐我。关老说,放心,这是环保产品,是专门供应政治局领导的。我有个学生在中办,时不时给我送一些过来。我对西红柿本来没啥兴趣,就因为小学的时候为西红柿挨过校长的揍,从此跟西红柿结了世仇,每次见到西红柿都要大啖一顿。于是跟老关比赛起吃西红柿了,两人你一个我一个。马老太看惯了关老的吃相,没想到我吃起西红柿来也是不相上下,把自己看呆了,四会柑含在嘴里,忘了嚼。我有些不好意思,以为出了个大洋相,心里想着回头一定给马羚骂死。关老把最后一口西红柿吃完了,拍拍手说,过瘾。然后狡诘地望着我问,够不够?我说,不能再吃了。关老说,我看你的口味跟我差不多,待会儿我给你做几个凉菜,拍黄瓜片,醋溜土豆丝,爱吃吗?我说,爱,好多年没吃过了。关老说,好,马上动手,你来给我打下手。关老站起来,对马老太说,老婆子,你陪羚子聊着,我今天要露一手了。   
      关老做菜还真是一把好手。看他的刀法和手式,显然是久经考验的。我给他打下手,洗菜,递盘子,递调料。一边干一边聊天,当然聊的尽是单位的事,说起一些人来,他还有些印象。对冯子兴他就有些印象,不过似乎印象不大好。东平的老书记他也记得很清楚,知道他贪杯。我把自己的一些情况概括说了,关老说,小江你还年青,好好干,会有出息的。我感觉他这句话有些弦外之音,不禁有些喜出望外。要说在海关干,不指望步步高升,那是假的。谁都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只是有些人运气不好罢了。   
      从关老家里出来已经九点多,一路上马羚揽住我的胳膊不撒手。回到酒店,她不让我回自己房间了,说是我今天表现不错,要犒劳我。   
      接下来又见了几个人,政治部主任、三个司长,关老出面马羚做东请他们吃饭,把我做了隆重推介。还去人教司长府上走了一趟,因为我如果接替冯子兴的位子,还得他老人家首肯。我算是在总署各位领导的头里挂了个号。蜜月也在迎来送往中过了一半。马羚说,咱们也别旧地重游了,回一趟老家吧?   
      马羚主动提出回老家,我当然不能提出异议,尽管我很担心回去搞得她不开心。我想起周怡做的那个梦,她梦见了我的一众祖先,担心梦境变成现实,就打消了嫁我的念头。


第八章老家

    在飞机上,我开始给马羚打预防针。我说,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是革命老区,穷得地里不长草,咱们家尽管也算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可跟城里比还是差一大截,别说没有热水冲凉,甚至没有地方拉屎。马羚说,我又不是没去过农村,你别吓唬我了。我说,你去的农村是珠三角发达地区,那里比我们这里的城市还好,等你住下就知道了,可别说没有给你打招呼啊。马羚说,不就是十天半月吗?当年知青也都是城里人,他们不是都熬过来了?这婆娘还知道知青的事,而且还准备住个十天半月,我可是准备住个两三天就走人的。我说,这是第一;第二呢,湖北天气热,大家的脾气都躁得很,有句话说,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湖北人讲话。回头要是有人对你大声呵斥,那是在跟你讲话,你可别跟他急啊。马羚说,你少来,我才不信呢。我说,信不信由你,还有第三呢,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就是说,我们那里刁民特别多。马羚说,这个我信,你就不是个好鸟。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别到处乱跑,咱家出门就是山,山高林密,很容易把自己弄丢了。马羚说,你这么一讲我更坚定了回家的决心,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啦,我先住一住,如果真的好,以后就回家养老。我叹了口气,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马羚说,这句话好像不该叹着气说呀?我说,还有第四,你千万别让我老娘知道你是二婚啊。马羚一听就跳,好在安全带拉着,她跳不起来。于是她把脸沉下来,说,江摄,你什么意思?二婚怎么啦?嫌我二婚,早干吗去啦?我赶紧压住她的嘴,说,谁嫌你啦?我这不是打预防针吗?怕老娘给你脸色。马羚说,我偏要告诉老娘,老娘给我脸色,我就该看。可我老娘还没给她脸色看,她倒先给我脸色看了,从那时起直到下飞机,她都不睬我。直到出了站,见到我妹江珊,她才把脸色缓和下来,笑了笑。   
      在北京我就给江珊打电话,叫她来接机。考虑到马羚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是新婚,不能委屈了她。我叫江珊租部车,她刚学会驾车,把车开到机场应该不是问题。江珊尽管对马羚不太认同,倒是很听我的话。答应借车、接机,再一路护送我们回家。因为我多年没回,已经不记得怎么回家了。   
      也许是马羚主动要求回家看看,让江珊有些感动,她见到马羚笑得特别甜。除了帮马羚拎包,还挽着她的胳膊。到了停车场,江珊让我开车,她和马羚坐在后排,说是好聊天,我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聊的。   
      回家的路还算好走,都是新修的,有一段还是高速。从汉口到河头镇,才用了一个小时。可从河头镇到家里那条路就难走了,全是泥沙路,前几天下了雨,路面坑坑坎坎的,车速只能开到十几公里。好在那段路不长,不然的话,非得把马羚颠晕不可。   
      在马羚看来,山路难走,可沿途的风景不错,山青水秀,麦浪飘香。后来她研究起房屋来了,根据房屋来判断哪个村子富裕,哪个家庭贫穷。快到家的时候,马羚看见一栋楼房,有些欧式风格,就大叫起来,说不得了,这地方还有人懂西方建筑,拉着我的手要我看。我看了一眼,那栋楼的确有些不同。江珊说,哥,那栋楼就是石留家的。马羚说,石留家的?难怪,她还真有这本事。接着问我,江摄,咱们家有没有建楼房?我说,咱家没钱,不如你捐点钱建一栋?马羚说,建一栋算什么?建几栋,把石留家比下去。我以为她说笑,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脸正经,不太像说笑。   
      我问江珊,石留家还有人住在乡下吗?江珊说,没啦,她爸死了,她妈住在十堰她弟家。马羚说,没人住建那么大栋楼干什么?我说,出租,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吗?内地也搞市场经济嘛。马羚哼了一声,说,多嘴多舌,又没问你。江珊说,建楼的时候还有人嘛,这也是石留的一片孝心,父母能享一天福就是一天福。马羚说,是吗?我看未必不是为自己长脸。江珊一听就不出声了,我也不好说什么。石留是不是为自己长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很有孝心的,她还很能帮人,据说家乡很多人都托她的福出外打工了,市政府因此专门为她发过奖,授予她荣誉市民称号,每年都邀请她回乡过春节。我也在外面混,就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村头站了一帮人,男女老少一大堆,看样子像是在等我们。马羚说,不是吧江摄,这么大排场,是迎接我们的吗?我说,是呀,美国总统来,大概也就这么个排场。   
      走近了,大家也不欢迎,都把头往车前凑,想看清车里的人。我看见哥哥站在路边,就把车窗摇了下来,给他打招呼。大哥看见我,就说,是江摄,江摄呢,爸估计你们该回来了,让我来看看。我说,前面还有路吗?没路就把车停在这里了。大哥说,有路有路,知道你们要开车回来,我和三弟专门把路拓宽了,一直拓到新屋。往前开往前开,说着在前面带路。   
      前面的路果然是新修的,就是太窄,两边要么是房子,要么是树木,一部车走过去已经很困难,要是江珊开车,非把车刮花不可。我开得很慢,边走边看倒后镜,人群啊啊叫着跟在后面。马羚从倒后镜里看着车后的人群,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想她一定给村里的人吓傻了。大哥把我带到一栋二层的楼房前,指挥我把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车刚停稳,一群人哄地围了上来,把小车层层围住。马羚吓坏了,她在南州的时候可没见过这场面,有一次给五六个聋哑人围着了要钱,吓了个半死。我说,别怕,大家知道你是新娘子,找你要喜糖吃。马羚赶紧在包里掏,终于掏了包糖出来,递给我,说,老公你派。我说,新娘子派糖,这是规矩。江珊看了我一眼,把包接了过去,拉开车门。她把包高高举起来,大声喊着,吃喜糖哪,吃喜糖哪。把孩子们引开了。   
      家里人全出来了,老爸老妈也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笑。老娘拉着马羚的手说,儿呀,妈知道你们要回来,高兴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天一亮,我就让江峰去村头等着,我和你爸也去村头看了十几回了,你们总算回来了,我心里安落了。老娘一口家乡话,马羚一句也听不懂,盯着我直眨眼。我知道她要我翻译,就说,妈赞你衣服穿得合体,人长得漂亮,满村人都夸你,她脸上也有光。我这些话也不是瞎说的,马羚从车里一出来,大家都觉得眼睛一亮,马羚不光身材好,脸蛋也漂亮。有个男人还说,看着就想咬一口。马羚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可她心里高兴。   
      大嫂打了两盆水出来,让我们洗手洗脸。脸盆、毛巾、香皂都是新的。我们洗脸的时候,菜已经上了桌。江珊进来了,领到糖果的小孩子高高兴兴的,站在门口盯着马羚看,像看马戏一样。直等到家里人上桌吃饭,他们才散了。   
      吃饭,男人一桌,是大桌子,马羚、江珊是城里人,享受男人待遇,跟男人坐一起。小孩、其他女人一桌,是小桌子。大桌和小桌菜是不同的,大桌荤菜多,小桌素菜多。大桌子有鸡汤喝,小桌子没有。马羚第一次看到男尊女卑的现世表演,心里很不高兴。可她不好说什么,说了也没用。家里杀了两只鸡,其中的精华部分基本上都舀到我和马羚碗里了。老娘还一个劲地劝她多吃多喝。马羚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我说,怎么啦?她说咸。我喝了一口,果然咸得有些过头。我低声说,家里人干体力活,出汗多,平时口味重些,将就喝点,免得妈不高兴。马羚吃了两块鸡肉,汤一口也不敢喝。后来看到孩子们没鸡肉吃,就把自己那碗鸡肉拿到小桌子,给孩子们吃。小孩子们一人一块,眨眼间分得一干二净。马羚看着有些心酸,她说,现在乡下孩子还是没有肉吃吗?我说,哪能天天吃呀,又不能天天杀鸡天天杀猪呀。不过他们不缺营养,平时要是嘴馋了,就到外面河沟里网点鱼回来。我小时候也没少吃鱼,就是吃不到肉。江珊说,别听我哥的,镇上有肉买,要是想吃,天天有。倒是鸡比较珍贵,饲料养得多,家养得少。马羚一听,就拿脚踢我。发誓不跟我说话了。可不跟我说话,她也找不到别人说,听得懂她讲话的就一个江珊,一个江摄。家里人连普通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后来她发现小孩子还能听普通话,如果我跟江珊没空理她,她就找小孩子聊去。大哥三弟的几个孩子,全跟她交上了朋友,带着她游村子,把她乐坏了。   
      吃过了饭,江峰带我去看老宅子。马羚也要跟着去,她说看看我小时候怎样受冻挨饿。老宅子在村西头,咱们村是不断向东发展,新房子都建在东边。也有拆了旧宅就在老地方建新宅的,但为数很少。西边的老宅子已经没人住了,大伯一家人全出去了,堂兄弟全进了城,堂姐妹全嫁了人,大伯在前年去世了,伯母跟堂兄住进了城里。   
      老宅已经年久失修,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江峰说没人敢住,就放了些杂物,成了仓库。看房子马羚看得比我还认真,问得也仔细,哪边是大伯家的,哪边是我家的,谁住的。后来她像发现奇迹似的告诉我,江摄,我看出来了,最早的老宅就那么大,后来又建了些房子,就变成这么大了。我说,你还真不傻。现在的老宅是丁字结构,最早的老宅是一厅四房,大伯家住东边,我家住西边。后来两家小孩都大了,人多了,房子不够住,就开始争地头。为了多占一块地方两兄弟搞得不共戴天。大伯家当年比我家富裕,干脆把大厅让出来了,挨着老宅在东边建了一栋新房,也是一房四厅,加上原来的两间房,就成了六房了。我家没钱,建不了新房,又没办法向西扩展,因为西边是别人家的宅子。于是向南扩展,挨着南墙建了两间房。可建了两间房还是不够住,后来就把生产队育秧的房子买下来了,那就是我跟江峰曾经住过的草房,我还在里面帮洪玫在胸口绑过馒头呢。她穿了件花衬衣,挺着胸脯,在村子里招摇过市。一大帮孩子在后面跟着瞎起哄。所以后来我跟洪玫谈恋爱我老娘一万个不答应。她说我们高攀不起。有关草房的事,我没跟马羚说过,所以她也没问,她问我住哪儿,我说就这儿,我指着后来建的最靠南的那间偏房说。其实那间房是我大姐二姐睡的,后来江珊也住进去了。当时我奶奶还没死,她脸上长了个大浓包,住在中间那间屋子里,大哥江浩跟她住。江珊每天起来,要路过奶奶住的房子,看见奶奶脸上的大浓包吓得直哭,那时她才两岁。   
      其实老宅子不过就是老宅子,住人的地方而已,跟后来我看过的有特色的民居比,差得太远了。要不是我曾经住过,马羚才不会有兴趣看呢。她把该看的地方看了,该问的地方问了,就有些兴味索然,问我再去哪儿看看。我说,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吧,叫江珊带你去看看小学和中学。明天我带你去菜地摘瓜,后天带你去爬山,怎么样?马羚说,太好了,看来回家的决策是英明的,乡下比北京好玩多了。我说,好玩?不好玩,要是真好玩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盲流。马羚说,你真讨厌。我说,嫌我讨厌哪,跟那帮鼻涕虫玩去。一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不知几时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对他们说,跟阿姨玩去,阿姨买糖给你们吃。小朋友一听,全啊啊叫着向马羚涌去。买糖吃,买糖吃。马羚本来很喜欢小孩子,可是看他们实在脏得不成样子,不敢拉他们的手,一个劲地说,好,阿姨买糖,阿姨买糖,可是去哪儿买糖呢?这样吧,咱们去找三姑,让三姑开车带我们买去。


第八章饭后洗澡

    马羚走后,我们在老宅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江峰说,去聋叔家坐坐吧。聋叔家就在老宅隔壁,那是村里第一栋房子。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小时候聋叔对我哥俩很好,经常带我们出去玩,还给我们讲故事。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我喜欢坐在河沟边听他吹笛。聋叔其实不聋,只是听力差一点而已。   
      看到聋叔,我吃了一惊。聋叔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看样子就像老之将至了。聋叔看见我,就说,是江摄吧?听亚玲说你回来了,我还想着几时去看看你呢。我说,哪好劳动您呢,就是要看,也得我来看你,聋叔你坐。婶婶出来给我们倒茶,后面拖着个女孩,就是聋叔说的亚玲,他女儿。小姑娘睁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看。聋叔说,忘了恭贺你新婚大喜呀,还有,多谢你的喜糖,那糖真甜哪。原来老娘已经把我们带回来的糖果,混在家里准备的糖果点心里,给各家各户散了。这跟城里派喜糖差不多。我说,聋叔你客气个啥?侄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买东西孝敬你和婶子。从钱包里拿了五百块钱,走过去塞在亚玲口袋里。亚玲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往她娘背后躲,吓得直哭。聋叔说,这要不得,要不得,不能拿你的钱哪。要从亚玲口袋里把钱掏出来。我一把把他塞到椅子上坐下,说,有什么要不得?钱是给亚玲读书的,又不是给你?聋叔一听说读书,就不出声了。聋叔有三个女儿,就种了几亩薄田,他又不会什么手艺,要供她们读书可不容易。看亚玲的衣着,全是旧衣服,洗得发白,估计全是姐姐褪下来的。我们聊了下闲天,江峰不停地抱怨农产品不值钱,种粮食还不如种菜,可种了菜也卖不掉。还有苛捐杂税,收费项目多如牛毛。真他妈的是一毛一毛地挣,一叠一叠地上交。聋叔倒不抱怨什么,逐项向我汇报他经营的项目,多少亩水稻,多少亩旱地,旱地都种了些啥,养了几头猪,养了几只鸡。一年打多少时间的短工,毛收入多少。算下来,一年也有几千块钱呢,当然最后一个子儿也没得剩,全填了几张嘴巴。聋叔说,听说你当了个大官呢,是一个什么关长啊?相当于县长吧?是不是?我说,那不叫官,管了几十个人,还不如一个村长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了亚玲五百块钱的缘故,婶婶煮了两碗荷包蛋,非要我跟江峰吃。我最怕吃荷包蛋,可不吃又不像话,就让亚玲拿了只小碗来,舀了只蛋出来,再舀了点汤,吃了。江峰能吃,四只鸡蛋眨眼功夫全下了肚。我那碗荷包蛋后来给亚玲吃了,她坐在门坎上,也是几口吃了个精光。还把汤喝得一滴不剩。看着亚玲的馋样,我不禁有些心酸,现在农村的孩子,要吃只鸡蛋也不是太容易,可我们平时是怎样糟蹋东西的呀。马羚经常点一桌子菜,大家吃不完,只好剩下。大家也都知道不能浪费东西,可是如果菜全吃完了,做东的就觉得没招待好。似乎总是要剩些菜,这餐饭才算吃好了。   
      转眼到了晚饭时间,聋叔要留我们吃晚饭,我没答应。招待我吃一顿饭,他得吃一个月的白饭了。   
      老娘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就等大家回来。我拿了杯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天边的日落。只有在乡下,人的心才会是纯粹的,才会有闲心坐下来,看一看夜晚的和风,看一看天边的彩云,看一看荷锄归来的农民。   
      侄女侄子放学回来了,一路追逐着跑向家门口。然后围在我身边,全都满脸通红。二叔,我们看见二婶和三姑了,她们去了学校,开着车呢。天啦,看那些兴高采烈的脸,好像受了天大的荣光似的,不就是开了部车吗?后来我才知道,马羚答应给小学建一栋教学大楼,命名江氏教学大楼。因此她给学校当局当成了英雄,学校当局马上找了地方政要,也就是村长和支部书记,那两个人立马又找来了乡长和乡党委书记。马羚一激动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又答应帮河头中学建一座图书馆,这下镇长也出面了,马羚又一激动,答应帮镇中建座实验楼,这下市长也出面了,市长一出面,马羚一激动,不知道答应什么好,总不能帮着建市政府吧,她就答应投资建一座工厂。当然条件是要把村里的无业游民全安插进去。其实我知道那帮人的心思,他们是怕马羚反悔,用这种办法把事情定下来,他们是不了解马羚,马羚答应的事从不反悔。要下飞机前,我就给马羚打了预防针,我说湖北人是九头鸟,她不当回事,这下把自己陷进去了吧。   
      到了七点多,天黑尽了,马羚才回来,一脸容光焕发的样子。这时她已经许下了一座教学大楼和一座图书馆。老爹叫上菜,几个侄女已经打了洗脸水出来。马羚边洗脸边说,别等呀,吃呀吃呀。   
      马羚坐在我旁边,说,就坐在家里发呆呀?明天跟我出去走走吧?看她这口气,好像回了她家一样。我说,不去,才不跟你丢人现眼呢。马羚说,什么丢人现眼?你才丢人现眼呢。老爹说,吃饭,马羚,多吃菜,晚上的菜没那么咸了。我吃了一口,还是有些咸,但还可以忍受。马羚说,爸,吃菜不能太咸,家里孩子多,吃多了盐伤肾。老爹还算通情达理,说,行,以后单独给孩子们煮饭。   
      饭后洗澡一直是件让我头痛的事。我们家都是拿大木盆洗澡的,在城里住过了,觉得很不习惯,那一点水怎么洗得干净?江峰知道我们要回来,专门做了只大木桶,吃过饭就带我去看,我的天,跟桑拿房里药浴桶一般大,那不叫洗澡,叫泡澡了。我说,这要老娘烧多少锅水才够泡呀?江峰说,不怕,现在又不缺柴烧,你回来前,我专门订了五百斤煤呢。这只木桶就放在我跟马羚的睡房里,江峰在墙角掏了个洞,在木桶上接了条管子,脏水可以流到外面的阴沟里。可见他费了不少心血。   
      我替马羚打好水,招手叫她进来。马羚一看见大木桶,叫了起来,她说,我的天,你们家开桑拿了?看来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就是说,这丫头还瞒着我去桑拿呢。我说,你先别高兴,热水不够,咱们一起泡澡吧。马羚说,休想,等我泡了你再泡吧?我说,还是我先泡吧,我比你干净。马羚说,是吗?比我脚丫子干净。   
      我不敢用马羚的大浴桶,我怕老妈心痛那几桶热水的煤钱。江峰在厨房外面建了个冲凉房,夏天冲凉水,冬天冲热水,水要一桶桶地接,也算方便。孩子们也在里面冲,不过还是坐在木桶里。我冲完凉回去,马羚还在热水里泡着,满脸汗水。她不时拿毛巾擦擦脸,一点也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说,要不要给你加点热水?马羚一点也不客气,连说好呀好呀。   
      马羚泡完澡已经九点了,她问我待会儿干啥。我说还想干啥,睡觉。马羚说,这么早睡觉?我说,那可不?以前一吃完饭就睡呢,现在有了电视,吃完饭还能看看电视。要不怎么农村人口多,都是睡觉睡出来的。马羚笑了笑,说,是呀,不然的话,也没有你呀,你是老四,早该计划掉。马羚想出去走走,我说你以为在城里呀,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了。马羚说,那咱就出去看看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只好抱住她,把她拥到床上。   
      躺了一会儿,马羚说,老公,反正没事干,不如咱们做爱。我说,做你个头哇,做了去哪儿冲洗。马羚说,你戴上套子,不用洗了。我说,你倒是够自私的,你不用洗,我却要洗。马羚说,我那水还在嘛,很干净,你凑合用用。我还是不答应,马羚就不断地撩拨我,她说,咱们回了趟家,又是新婚,总得留个纪念吧?在这间房里做爱,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回呢。她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只好答应她,跟她做爱。不过我说,有一条,你不能叫。她说不叫不叫,可一做起来,她就管不住自己了,叫个没完,还不让我停下来。   
      折腾到十点多,我有些累,睡了。睡到迷迷糊糊的,马羚把我摇醒了,她说尿急,要我陪她出去拉尿。我穿好衣服,给她披了件大衣,拿了只手电筒,开了大门。


第八章职务回避

    休完假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作岗位的调整。按照单位的职务回避制度,我这个级别的领导,直系亲属不能在我工作的地方从事报关工作。也就是说,马羚要么去别的口岸赚钱,要么我转为非领导职务。这个问题从我跟马羚领证起就一直在困扰我。以前我跟马羚谈恋爱,大家也有议论,可是拿我们没办法,如今是夫妻关系,大家就开始较真了。我们的领导冯子兴同志就觉得这个问题该提上议事日程上了。所以我一回去上班,他就委托吴进找我谈话。   
      吴进给了我一个电话,问我啥时候有空。那时我刚回到东平码头,跟同志们见了个面,把一些特产交待给小林,让他拿给兄弟们吃。我说,现在有空,领导是不是要下来视察工作?吴进说,不是视察工作,是来学习取经。过了半小时,吴进到了我办公室。我赶紧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把门关上了,给吴进泡了壶铁观音,再给他一包中华烟。吴进说,我们交换一下意见。吴进把有关回避制度的文件给我背了一遍,再把关领导的意图说了一下。他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要走一个形式,你知道,外面议论很多,领导也是为你好。你是关里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干部,也是处级领导后备干部。犯不着因小失大,对吧?我说,吴进,多谢你关心,我知道领导都是为我好。这件事我先表个态,一定按照规定办,绝不含糊。   
      吴进还以为我是个难啃的钉子户,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因为以前也有个类似的干部,那家伙就是不配合,他还丈着后台硬,跟领导作对,搞得吴进很头痛。吴进知道我的后台也够硬的,连冯子兴都怕我三分,我要是不合作,他一点辙也没有。现在他算是把任务完成了,回去有了交待。心里一高兴,就跟我扯起了闲天,两人东拉西扯,把两包烟抽光了。我突然想起来东平后还没有单独跟吴进吃过饭,应该趁这个机会跟他多点沟通,就说,吴进,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餐饭吧?我把马羚也叫出来。吴进说,晚上倒是没啥事,聊聊天就行了,吃饭免了吧?我说,总得吃饭嘛,边吃边聊,我叫马羚订间房,就在东海渔村,吃中华鲟,就这么定了。你也别回关里了,咱们再聊几句,下了班就去吃饭。   
      做个监察特派员也挺不容易,正人先要正己,要管别人先要管住自己,所以尽管是个处级领导,平时也没有什么特权,连饭都没人请吃一顿。企业请吃不敢去,要等政府请吃,一年也没两回。同志们对监察特派员是敬而远之,最怕接到监察特派员的电话。平时也尽可能不要跟监察特派员搅在一起,免得引起误解。像我这样主动请特派员吃饭的恐怕没几个。   
      马羚在东海渔村订了间套房,她让我们先过去,她七点钟到。这婆娘回来后开始大肆拓展业务,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家。好在我们分房而眠,要不没一天好觉睡。她白天可以睡到十二点,我七点钟就得起床。两人很难搅到一起。今天这餐饭要不是请特派员,她才不会跟我吃呢。   
      我叫服务员拿了支二锅头,拿了几个小菜,跟吴进先喝上了。边喝边聊,一会儿聊到了吴进的顶头上司朱镇,我说,咱们可是共过患难的。吴进说,是吗?一起当兵?啊不对,你们是一起分配来的?我说,是啊,住在一个宿舍,当年还一起干过坏事呢。吴进说,干过啥坏事?说来听听。我说,那可不能说,说了有损领导的形象。吴进吃了只鸡脚,笑着说,好呀,江主任,你跟我打哑谜。看我怎么抓你的鸡脚。让他知道我跟朱镇是铁哥们儿,对我有好处。   
      马羚很守时,七点整进了房。吴进擦了擦嘴,对马羚说,哎呀马总,你真是广告上讲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马羚说,吴特派员你就别讲违心话了,我说句实话,你比在关校年轻了十岁,是不是东平好吃好喝,把你滋润的?吴进说,我也讲句实话,你比结婚前漂亮多了,所以说,女人就得嫁人,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小江功不可没。说完嘿嘿笑了几声。马羚坐下后,接过服务员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神秘兮兮地轻声说,吴特,外面议论很多呢,说你隔三差五的跟一个小姑娘在雄健打保龄,有这事吗?吴进一张脸臊得通红,说,谁说的?造谣诬蔑,你们可千万别信。我本来不信,听吴进这么一说,倒信了几分。同时觉得马羚了不得,她不知在哪里听了这个小道消息,还在这么恰当的时候提出来,这不是要了吴进的命了吗?   
      马羚吃了两粒酸果,说,吴特呀,所以说外面传言当不得真哪,听说现在对小江有些议论,我觉得呢,有议论是正常的,没议论是不正常的。小江是单位里前途最看好的领导干部,他这几年走得顺当一些,有些人眼红,可以理解。关键是做领导的要心明眼亮,可不能蒙了自己的一双慧眼哪。现在有人拿回避制度做文章,实际上就是想要小江好看。吴特你今天来得正好,我要声明一下,现在马羚不只是在做贸易,也在做实业,而且贸易的份额还在逐步减少,所谓报关实际上已经没做了,我们的进出口货物全委托给了中衡报关公司。所以我今天郑重地向领导汇报一下,小江没有职务回避问题。该回避的应该是别人吧。我说,马羚,单位的事你就别管了,领导自会安排。叫服务员上菜,咱们今天要跟吴特好好喝一顿。   
      跟吴进吃完饭,已经九点了,吴进有些喝高了。我把他的司机呼了过来,送吴进上了车。马羚今天没有应酬,跟我一起回家。冲完凉后,两人躺在床上。这是度蜜月后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了。自然少不了恩爱一番。完事后,马羚躺在我怀里,说,老公,干脆你调上来算了,在下面尽管也是个副处级,可是毕竟比关长矮一截。我说,上来你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啊?马羚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现在进出口都走顺了,而且全委托人家报关,用不着你关照。她在我胸脯上掐了一把,说,你是怕关照不了别人吧?我说,那是,码头多少人看着我吃饭哪。   
      我以为马羚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活动开了。不久码头就疯传我要调关里,当副关长了,主管货管工作。码头的两个老总也来问我,他们说,江主任你不能走哇,码头才走上正轨,换个领导,我们又得适应半天。我说,谁来做领导都一样,码头只会越来越好,你们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大。   
      刚送走两位老总,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听,心跳到了嗓子眼。原来是周怡。她说,恭喜你呀。我怔了半天,才说,恭喜什么呀?周怡说,你的喜事太多了,都不知道人家贺的是哪一桩是吧?这丫头现在刻薄得不得了,我都不敢跟她说话。她从西藏回来,冯子兴还是把她安排到旅检科,当然是名正言顺的正科长。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才二十出头,就当了正科长,也算不错了。可是大家都觉得她是官越做越大,运气越来越差。其一是去了一趟西藏,人好像老了好几岁,皮肤又黑,头发又黄。其二是找了个老公,转业回来,托马仁龙的福,安排到了公安局,按说也算不错,居然就出了事,自己是扫黄专业队的,竟然把一个妓女扫到自己的床上了,偏偏又给省专业队逮个正着。大家都觉得这事太戏剧性了,可要说是人家陷害的,人家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回来后听说了这事,我心里就憋得慌,打电话给马仁龙和怀大伟,都说忙,说回头给我电话,等了几天也没个电话。我给周怡打过几次电话,这丫头把手机停了,呼机关了,家里的电话也不听,打到单位,说休假了。我心想,行,都成孤家寡人了。想不到她今天会给我电话。我说,周怡,你在哪儿?上班了吗?周怡说,不上班吃什么呀?喝西北风?我说,晚上有没有空?请你吃饭。周怡说,你不陪咱马大总经理了?我说,别瞎扯,就这么定了,下了班我来接你。   
      我把电话放下,愣了会儿神,想起该去一趟关里,拜拜几个领导。在北京买的特产也该给他们送过去了。那些东西在车尾箱里放了好几天呢。   
      我把车停在关长楼门口,从尾箱里拎出四份礼物,交给门口值班的小妹,让她放进关领导的房间里。然后我就登门拜访,除了冯子兴,其他三个都在。我先去了陈青洋副关长办公室,跟他聊了几句,抽了支烟,陈副关长四十出头,干副关长好几年了,一直没提,看样子一时半刻也提不了。他平时牢骚比较大。我不敢跟他聊得太久,免得惹一身臊。接着去张明副关长的办公室,这老头子不抽烟,爱喝绿茶,我给他买了两包信阳毛尖。老头子明年就退,现在已经不怎么管事了,我估计要上来也得等他退了,那是明年的事。张副关长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多休几天?我说,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工作要紧。老头子对信阳毛尖赞不绝口,不停地谢我。我说不用这么客气,心里想着冯子兴要是有他一半仁慈,我也不会这么恨他了。可我还得给他打个电话,报告我回来了,上班了。   
      最后去了石留办公室,准备跟她好好聊聊。石留穿了身制服,看见这副打扮,我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石留说,江主任,有事吗?我说,没事,刚休完假回来,给你报个到。石留说,那好,回头再聊,我得去一趟旅检科,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咱们在车上聊聊天?要是没跟周怡约好,我可能会跟她去一趟。我说,不了,我还得赶回码头。石留把包挎在肩上,跟我一起出了门。我不想跟她一起招摇过市,就借口上厕所迟了几分钟才下去。在楼下碰上老陆开车回来,又扯了几句。等我出去时,石留的车早没影了。


第八章就这么一点事?

    下了班,周怡没坐班车,就在办公室里等我。说起来她也算一个单位的头,在客运码头也算个人物呢。援藏回来还有个正科长的位子坐,冯子兴也算对她不薄了。问题是什么东西都不能比,一比心就凉了。就拿我来说吧,原来是她的老师,后来是她的部下,现在又成了她的领导。好在我跟她关系特殊,要不然的话,这角色转变非把人逼疯不可。   
      我把车停好,走进旅检大厅,看见周怡的办公室开着门。整个大厅就她的门开着。周怡穿了件咖啡色真丝连衣裙,正背向大厅整理书架。我走到她面前,认真打量她。这件裙子还真不错,那个V字领特别可爱。这丫头以前可是爱穿短裙的,穿上长裙雅致多了。周怡说,看什么?没见过吗?我说,还真没见过。你以前不是爱露胳膊露腿吗?周怡说,以前爱,现在不爱,行不?我笑笑,心想行不行都是你说了算。   
      周怡终于收拾完了,拎起手袋,把我往外面赶。看她那样子,一点也不忧伤。周怡上了车,把安全带绑住,说,请姑奶奶去哪儿吃饭?我说,你跟谁说话呢?周怡说,不喜欢哪?不喜欢算了,请我去哪儿吃饭?我说,咱们找个浪漫一点的地方吧,香格里拉如何?   
      香格里拉是家西餐厅,在南湖公园西门边上,环境一流。去那儿的都是情侣。我跟周怡去那儿不太合适,我跟马羚新婚,她也有老公,所以我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就有些后悔。可想想也就是吃餐饭,没什么大不了的。找了个靠湖边的座位,那是一种卡座,坐在里面,外面的人基本上看不见。刚坐下,服务员来开茶位,我说不喝茶,拿两杯水。小姐说,喝水也要收茶位钱。我说,哪有西餐厅开茶位的道理?小姐说,咱们这里就这样。气得我够呛。更让我生气的是周怡,她说,越有钱越孤寒。她意思是我娶了个富婆,反而变得小里小器的。我说,行,咱大器一点,今天点个超级牛扒给你,再给你点个极品燕窝。我呢,也不亏待自己,吃一个六十八块钱的牛仔骨。周怡说,你尽管穿了套一万几的名牌时装,骨子里还是个农民。我吃了一惊,这女人着实厉害,居然知道马羚给我买的时装的价钱。这套衣服还是在花园酒店买的呢,这种服装就那儿有得卖,看来她也光顾过那里。不然何以有这样的目光?我说,行,我就一个农民,城里人,菜上来了,吃吧?周怡拿起刀和叉,把牛扒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我说,苏志的事怎么样了?周怡说,不知道,等着处理吧。我说,他好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周怡喝了口水,说,是没关系呀,他爱干吗关我屁事。   
      我笑了笑,说,真可怕,好在没找你做老婆。周怡说,你要是我老公,我不会让你失足的,我会盯着你,跟着你,关着你。我说,既然嫁了人家,就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你这不是害了人家吗?周怡一听生气了,把刀一放,说,我怎么啦?倒成了我的错啦?我怎么害了人家?他自己系不紧裤子倒怪我了?我说,看你这口气,简直就一泼妇。周怡说,我还泼妇呢,我就是太老实,要不也不会让人骑在头上拉屎。她越说越气,啪的一下把叉也放下了,说,你真倒人胃口,不吃了。然后开始拼命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等我吃完了,她说,送我回去。   
      送周怡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叹气。我想哄她开心,讲了好几个笑话,她就是不笑。我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本想跟她好好聚一聚,干吗要提她老公的事呢?可不提她老公的事,我还跟她聚个屁?我不就是想关心一下她嘛?要不是当初一念之差,她就成了我老婆了,现在可能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所以说人的命运真他妈的说不清楚。   
      送完周怡,看看时间才八点多,我开着车在马路上兜圈子,后来不知怎么兜到了三松堂。想到很久没见到刘雨了,我就把车停在茶庄门口,走了进去。刘雨还真在,她看到我,把嘴抿起来笑了笑。我说,笑什么?客人来了也不让个座。刘雨说,那是,你是稀客呀,自从抱得美人归,就不知道家外还有世界了。   
      她招呼服务员,小妹,泡壶茶来。坐下喝了杯茶,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说,最近忙啥呢?刘雨说,忙一个画展,对,就是这些画,觉得怎么样?我盯着一张画看了几眼,我的天,全是蜻蜓,密密麻麻的,好像开交易会。我说,这不是虫灾吗?刘雨说,没一句好话。对了,人家马羚也是个大美人,她怎么就会看中你?我说,因为她上了贼船。刘雨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喝了一轮茶,刘雨突然说,马仁龙和怀大伟在里面呢。我说,是吗?还有谁?刘雨说,没有,就哥俩儿。我说,这么巧,俺进去看看。   
      进去一看,好家伙,一个面前一堆啤酒。我说,喝闷酒哪?马仁龙说,你看你,你怎么无处不在呢?怀大伟也说,才结婚多少天哪,让人家马羚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我说,她会闷着自己吗?   
      我从大伟面前抓过一支啤酒,扯开拉环,跟他们面前的易拉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马仁龙说,我们谈正事呢,你坐在这里算咋回事儿?我说扯淡,少跟我来这一套。大伟说,咱哥俩儿心情不好,最近局里老出事儿,也不知咋整的,倒霉事一桩接一桩。我说,也包括苏志的吧?马仁龙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说,哪个单位没事儿?不怕出事,就怕出了事还捂着藏着。马仁龙看了看大伟,又看看我,说,你小子早干吗去哪?你早讲这句话呀。我说,咋啦,出了事还捂着,捂出痱子了?   
      马仁龙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们先走了,你慢慢坐。他把火机和烟收起来,装在口袋里。怀大伟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马仁龙转身对我说,对了,帮我买了单。房里剩下我一人了,我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说,他大爷的,我成了冤大头了。   
      刘雨进来了,说,人家都走了,你还喝个什么劲?我说,来得正好,陪我把剩下的几罐啤酒喝了。刘雨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拉开一罐酒,举起来,说,人家是心里有事才来喝闷酒,你是没事找事喝闷酒。我说,马仁龙也会心里有事?他会有啥事?刘雨说,你是真不知道?我说,不是你说的,有了媳妇忘了世界吗?马仁龙出了啥事?刘雨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怪他们处理不好,上了内参,现在北京一家大报来了个记者,正在做一篇大文章,对了,那个记者还是北大的呢,说不定你认识,叫司马,司马什么?我说,司马义。刘雨说,对了,司马义,好像还是个大牌记者。   
      我笑了笑,说,好,好得很,马仁龙走我的单,让他吃点苦头。刘雨说,行了,他的单我免了,你别见死不救。这事可大可小,听说马仁龙有希望提副厅呢,这事要是闹大了,准黄。我说,他都不把我当兄弟,我帮他干啥。对了,出了啥事?刘雨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把马仁龙叫回来,你问他吧。   
      过了大半个钟头,马仁龙和怀大伟双双进了房。马仁龙说,兄弟,我们还是放不下你,回来陪你喝酒。我说,是吗?酒都喝光了,要喝还得劳您的大驾再去拿点。刘雨说,行了,我帮你们拿,她用膝盖顶了我一下,说,帮帮马大哥。我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操什么心?   
      刘雨叫人拿来一打啤酒。马仁龙把大家面前的杯子都满上,然后举起酒杯,说,兄弟,大佬敬你一杯。我说,不敢不敢,还是小弟我敬大哥。马仁龙把那杯酒喝了,擦了擦嘴,说,真是老了,我怎么就忘了你也是北大的呢?我说,北大的怎么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仁龙说,大佬这单事儿还得你从中斡旋哪。我说,斡旋没问题,你总得告诉我出了吗事儿吧?马仁龙说,大伟你给他讲讲。   
      大伟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事吧,说起来牵涉到一个人,你也认识,吴燕双。我说,双儿?大伟说,双儿的妹妹在玉兰村开个小店,专门卖陶瓷。你知道玉兰村住的都是公安线的,有个支局长的家属在店里买了个瓦煲,回到家里发现漏水,拿回去换。双儿的妹妹说,买的时候拿水试过,不漏,不同意换。两人就吵起来了。后来我们那个家属找了帮人把店给砸了,正砸着,双儿妹妹的老公回来了,上去拦,给打了一顿。这两公婆是老实人,怕事,受了欺负也不敢怎么闹,想着以后还要做生意,也不敢要人家赔钱,惟一的要求就是,道个歉。这个要求本来不高,打了人,砸了店,道个歉还不应该吗?可我们那个干部家属仗着上面有人,就是不道歉。这事后来不知道怎么越闹越大,双儿的妹夫在上访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后来就出了个内参。现在又来了个大牌记者,非要把这事搞大。   
      我说,就这么一点事?大伟说,这事也不小了,还有些烦人事,接二连三的,真他妈的祸不单行啦。我笑了笑,说,好玩好玩,咱们的两个大局长也会焦头烂额。马仁龙说,你别幸灾乐祸呀,你那个同学那儿,帮忙活动一下。我看了看表,说,都十一点了,马羚那儿你给我请假。我去宾馆陪我同学睡。马仁龙说,行,回头你给我个电话,我通宵开着手机。


第八章敢做敢为的女人

       
      大伟把我送到宾馆门口,告诉我房号,就走了。我按了门铃,还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司马义穿了条西装短裤,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朝他肩上捶了一拳,说,他妈的,来了我的地头,居然不拜山,你什么鸡巴玩意儿?司马义说,哎呀,江摄,老同学,咱们有八年没见了啊,八年啦。我说,你还记得呀?还以为成了名记,就把老同学给忘了。司马义说,你不是在海关学校教书吗?怎么跑东平来了?我说,老误人子弟,良心上过意不去呀。   
      司马义给我倒了杯水,给我一根烟。我说,老同学,不累吧?我要跟你秉烛长谈。司马义说,好,咱哥俩儿好好聊聊,我泡壶浓茶。   
      司马义泡茶的时候,我看茶几上放了不少文稿和报纸,顺手翻了翻。大伟说的那份内参也在里边,还有司马义写的采访笔记。司马义看见我在看材料,就说,你生活的这个鬼地方可不太平啦,好像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我说,没有这么严重吧?   
      马仁龙有些私心,怀大伟也有不少毛病,但还不至于把治下搞得像黑社会吧?   
      司马义说,我到东平才几天,已经有十几个人给我递材料,全是反映公安线的。我初步摸查了一下,人家反映的材料基本属实。我说,老同学,你这是干吗呢?想把东平搅翻天啦?司马义说,老同学,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么大本事吗?实话跟你说吧,不是我要搅,是有人想搅。我也是受人之托。这年头,谁会没事干跑来东平瞎折腾?   
      这事果然不简单,难怪马仁龙愁得睡不着觉。我说,谁托你,可以给我透点信儿吗?司马义说,你就别为难我了,实话说吧,这内参上登的那些个事吧,三天两头就会有一单,只要领导不批字就好办,东平这单事,尽管有领导批字,但毕竟不是重量级的领导,所以也不是摆不平的。   
      他妈的,这也是我大学同学,还名记呢,搞了半天,就是为了钱。马仁龙这狗娘养的,给他点钱不就行了吗?   
      司马义喝了口茶,我给他递了根芙蓉王,帮他点着火。司马义说,我知道你来就不会是陪我聊天这么简单,说句实话,是不是很铁的哥们儿?是我就放他一马。我说,不是很铁的哥们儿,我深更半夜的来找你干吗?我刚度完蜜月呢,就放老婆独守空房。   
      司马义说,行,我收手,这可是看你老同学的份儿上啊。我说,老同学,你是带任务来的,咱也不能让你无功而返。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这样好不好,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份儿上,你还是搞一篇稿子,但要客观公正,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司马义说,我无所谓呀,多一篇稿子,少一篇稿子,对于我们来说算个啥?问题就是当事人,要是又闹上去,领导就会怪罪下来,那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说,行,当事人方面,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   
      我看了看时间,才一点多。心想还是回去吧,别让马羚挂着。我说,老同学,咱还是不影响你休息,我回去了,明天早上一起喝早茶。你睡个懒觉,我九点半来找你。   
      下了楼,我给马仁龙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已经基本上平息了,约好了明天早上喝早茶,你和大伟都去,给人家一个面子。我看这样好不好,叫上何一标,让他包个红包。马仁龙说,红包我自己搞掂,不用麻烦何老板。我说,行了,就这么办吧,对何一标来说,十万八万的算个屁。   
      第二天一大早,怀大伟就在楼下给我打电话。我爬起来一看,才八点半。我说,要不要这么急?大伟说,老马已经在酒店里了,咱们先合计一下。我说,合计个屁,给人家钱就行了,人家就是要钱。我告诉你吧,记者比你们公安还牛逼,黑白通吃。   
      我本来还想赖个床。可是给他吵醒了,没法再睡,只好起来刷牙洗脸。然后拎着包下楼。   
      到了酒店,看到马仁龙坐在包房里。他穿了套名牌西装,打了个花领带,好像要出国访问似的。我抓起他的领带下摆,扯了扯,说,至于嘛。马仁龙说,咱也是见传媒呀,得有个好形象。正说着,何一标来了。我走过去把他堵在门口,要他陪我去请大记者。何一标心知肚明,跟着我上了电梯。   
      司马义刚起来,正在刷牙。我把何一标介绍给他。司马义说,你们先坐坐,我洗把脸。何一标从口袋里拿了个红包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我看那个红包不小,厚厚实实的,估计不下十万。这小子办事不含糊。   
      进了房间,我把马仁龙和怀大伟介绍给司马义。三个人实际上已经见过面,司马义去采访过他们,当时两个大局长不太把他当回事,回答全是外交辞令。也没请他吃顿饭。算是把我们的大记者得罪了。司马义说,马局,怀局,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呀。两位局长气不打一处来,却只能挤出笑脸。何一标说,其实大家都是兄弟,是一家人,请坐,请坐。   
      大家落座后,司马义拿出红塔山给大家散。马仁龙和怀大伟都谢绝了,他们抽芙蓉王。我抽烟不讲究,有啥抽啥,就接了一根。何一标让小姐拿两条红塔山来,用报纸包住,放在司马义面前。司马义客气道,给大家抽吧。   
      我说,老同学,东平有几个地方值得一看啊,你别老窝在房间里,要劳逸结合才对呀。马仁龙说,对,大伟,回头你带咱们大记者去逛逛,祖庙呀,怡园呀,还有周氏宗祠,都是文人喜欢的地方。司马义说,不用客气。大伟说,大记者,你就别推辞了,给我个机会吧?何一标说,对,别推了,我也没事,陪你们一起逛吧。   
      他们三个人走后,我跟马仁龙还坐了一会儿。我说,双儿妹妹那儿可能得做做工作,叫她们别再闹了。大佬,你损失一点,给她们一些补偿。马仁龙说,其实双儿的妹妹倒是很老实,一直想息事宁人。她老公变成了植物人后,她也没闹。倒是吴燕双这婆娘没个消停。我让大伟找了她好几次,她就是不罢休。后来大伟去找她,她干脆不见了,你说可气不可气?当初要不是大伟,她两公婆还失业呢。我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定要找到双儿,她提什么条件都满足她,有困难就让何一标想想办法。马仁龙说,这事还得大伟去办。   
      我说,行,兄弟帮大佬就帮到这儿了,我得回去上班。马仁龙说,好兄弟,大佬不会亏待你的。抓住我的手握了握。   
      我穿上衣服,拿起包,正准备走,马仁龙说,对了,前几天没空理睬你,有件事还忘了跟你说,苏志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开除公职。我听了有些发怔,定定地看着马仁龙。马仁龙说,我们尽力了,帮不到他。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得告诉你,跟苏志上床的那个女人你也认识,是张宁。我没好气地说,张宁?你不是早让她走了吗?马仁龙说,走了也可以回来呀。我又不能把她养起来,她只好继续做鸡呀。别盯着我,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会上她的床。   
    回到码头已经十点多,单位门口停满了车,连我的车位也给人占了。我心里有些火,却找不到人发泄。   
      走进报关厅,小林赶紧走了过来,说,领导,你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我说,出啥大事?干吗不给我打电话?小林说,你看看手机,没开机吧?我拿出来一看,还真没开。小林把我拉进样品房,把门关上。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我知道外面来了不速之客。小林从口袋里拿了份单出来,说,就是这票货。那是一张出口报关单的复印件。从单面上看,是一票很普通的出口货物,三个吉柜。上面有审单和查验关员的签名,也就是说,这是一票查过货的出口报关单。我说,怎么啦?小林说,就是这三只柜,在香港给截住了,查获了二百五十三公斤海洛因。我说,这不是吉柜吗?小林说,惨就惨在这里,是吉柜,还查过货。我气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好容易抽出一根,半天点不着火。小林拿出打火机,帮我点上了。我狠命地抽了一口,说,来了什么人?小林说,几拨人呢,国际刑警,侦查局,监管,监察,杨主任带队。我说,去见见他们。临出门,我从小林手里把报关单拿了过来,想看看货主是谁,可是上面没写,经营单位写的是外贸公司。我说,知道货主是谁吗?小林说,洪玫。我就怕听到这个名字,可偏偏就是她。这个蠢女人,她真是敢作敢为。


第八章泣不成声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监管处程处长正在发言。看到我,程处长暂停了一下。杨福承说,江主任,坐这边。我走过去,在杨福承身边坐下。杨福承说,刚休完假?我说,是。杨福承说,今天才来上班哪?我说,是。   
      程处长继续发言。他说,事件发生后,我们积极配合有关方面包括国际刑警开展工作,采取的措施是积极的,有效的,得到了有关方面的肯定。东平海关也能面对事实,目前正在认真调查案情,争取尽快查清事实,书面向关党组汇报,对有关当事人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看来除了查验关员在劫难逃,某个领导同志也得牺牲掉。我开始细细回味老杨的话,突然明白老杨这几句话不是随便说的,他是在有意保护我。我刚才没有认真看那票报关单的日期,如果那票出口货物是在我休假期间发生的,我就没有领导责任了。那么处一级的领导责任就不可避免地要由石留承担。想到这里,我觉得心跳异常。我瞅了石留一眼,她正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面无表情。那时我突然对洪玫恨得出奇。她自己蠢也就算了,干吗要把我们拖下水?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看来这次她是逃不脱牢狱之灾了。想到要判刑,我又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抛夫弃子,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现在好了,把自己折腾到牢里去了,甚至可能把脑袋折腾没了,她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人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安静下来,是不是太迟了?   
      接着侦查和监察部门的人发言,我算是把一些基本情况听明白了。洪玫果然给拘留了,两个查验干部也由监察部门控制起来,正在写检查。监察部门正在调查他们是否参与了毒品走私,他们要是收了洪玫的钱,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会议开到十二点,大家去吃饭,就在码头的餐厅里。在餐厅里等上菜时,我去了趟厕所,给小林打了个电话,问那份报关单是哪天的。小林说,一月十日。这就是说,是在我休假期间的事了。也就是说我有可能避开领导责任了。也就是说石留可能在劫难逃了。想到石留要代我受过,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担心的是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吃过了饭,国际刑警和省厅的人去了东平公安局。这件案子表明毒品走私已经渗透到东平地头了,这是一个新的动向。我估计马仁龙他们有一阵忙乎的。   
      我和石留陪杨福承回办公室。我问老杨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老杨说不用,他让我回办公室休息,他要跟石关长谈点事。我让小林开了小会议室,给他们准备了茶水。   
      回到办公室,我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老杨找石留谈什么。他把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的,搞得我睡不着觉。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不想什么。可是头脑里一片混乱。码头也曾经出了些事,是个地方都会有些事的,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从来没有这么多部门一起杀到码头来。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我的小前途可能就没了。前些天,南村海关出了个甲鱼案,主管关长差点免了职。那几个烂甲鱼跟毒品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正胡思乱想,电话响了,吓得我跳了起来。过了老半天,我才抓起电话,手居然有些发抖。电话是马羚打来的。她说,我在码头门口,你出来一下。这婆娘怎么跑来码头了?到了码头居然也不进来,还要我出去。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马羚说完那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只好出去见她。   
      马羚的黑色大奔停在路边的草地里。等我走过去,她把车窗摇下,说,上车。我刚坐上去,她已经把车窗摇上了。我说,干吗呢?神神秘秘。马羚说,给你交待几句话。我看了马羚一眼,说,什么紧要话?至于嘛?马羚说,我不过是传递一个信息,听不听由你。低调一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少掺乎别人的事。我说,你知道什么啦?谁让你传话?马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给我传话,我担心你,怕你出事。我说,我能出什么事?马羚说,你不出事就好,我就是不想你出事。我说,就这些?就把我叫出来?马羚说,这些还不够吗?我说,行,我回去休息了。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再把车门关上。等我走开十几步远,马羚把车窗摇下,说,晚上早点回来,我煲汤给你喝。   
      我前脚进了办公室,石留后脚进来了。我说,石关长,请坐。给她倒了杯茶。石留脸色有些暗,看样子很憔悴。大概是没睡午觉的缘故。我要是没睡午觉,一个下午脸都是黑的。石留说,老杨找我谈话了。我说啊。我当然知道老杨找她谈话了,我叫人开的会议室的门嘛。石留说,老杨让我承担起责任。我说,不关你的事呀。石留说,我是主管关长,出事的时候我当班。有这两条已经足够了。我责无旁贷。   
      我怔怔地看着她,出不了声。如果真要追究责任,我才是责无旁贷呢,我是码头的一哥,我的手下出了事,我就该负直接领导责任。   
      石留说,老杨叫我明天把检查交给他。我说,对不起,让你代我受过。石留说,没事,你不用低下头,我有今天,全要拜你所赐。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努力想看清她说这句话的表情。石留的脸仍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我说,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的愿望是好的,一直以来,我的愿望都是好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过得好。石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的是真话,我能有今天,真的拜你所赐。我要感谢你。石留说完,拿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了。然后她把茶杯放下,站了起来。   
      石留走到门口,突然回转身,看着我,说,想求你件事。我说,求我?什么事?石留说,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我爸的坟旁,生前我没尽孝,死后就让我去照顾他。我说,你说什么呀?不会有事的,最多给你个处分,又不会杀你的头。石留说,我又没说现在就死,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死了,求你答应我。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心里像堵了一团烂棉絮。如果石留还继续呆在办公室里,我可能会忍不住痛哭失声。   
      下午石留就没有参加会议,然后她就没有露面了,她作为一个有责任的领导被停职检查了。   
    案子很快就查清了,五个主犯被抓获归案,两个香港人,三个云南人。他们利用吉柜出口走私毒品。洪玫因为参与毒品走私被正式逮捕。电视台播这条新闻时,我看见洪玫泪流满面。她说自己很冤,她说自己没有参与毒品走私,她根本不知道吉柜里装的是毒品,她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干。电视里说,她收了毒品走私犯五十万人民币的通关费。五十万啊,只有傻瓜才会收这五十万呢。   
      第二天,石留的处分决定也下来了,她被免去副关长职务,留党察看。我在网上看见这个通知时,心里没有什么震动。看了前天的新闻,我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个结果。她必须有这么个结果。我想知道的是她从百丈高台突然跌到平地上时是什么感觉。她受得了吗?相比我的两个手下而言,她的处理算是轻的了。我的两个手下因为受贿和玩忽职守被判了刑,单位也把他们除名了。如果单就这单案子而言,他们是很冤的。洪玫至少还知道那三个吉柜里装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人家也不会给她那么多钱。我这两个手下根本就不知道那三个吉柜里装有毒品,那票货是随机抽查的,他们本应该去打开柜门看看,可他们偷懒了。实际上也不完全是偷懒,因为那票货是洪玫的。我这位前情人的货他们一般不查,出口货物更不会查。就因为这么一念之差,就因为少走了那么几步路,他们得走大半辈子的弯路。   
      周怡也从网上看到到涉案人员的处分决定,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恭喜你啊。我说何喜之有?周怡说,副关长的位子给你空出来了,这是一喜。恶人当道,好人遭殃,你逃过了一劫,这是二喜。你是双喜临门呀。我气得七窍生烟,说,你这个短命鬼,你不得好死。   
      我还没有这样骂过她呢,她真是把我气昏了。她以为我心里好受呀?   
      周怡说,还不知道谁短命呢,我肯定比你活得长。   
      短命的不是我和周怡,是石留。就在我跟周怡对骂的时候,石留突发心脏病,在送院途中去世了。我接到消息,立即开车赶到医院。   
      医院里已经有很多同事,张副关长,人事科老赵,还有吴进和他儿子。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怡进来了。   
      石留已经被送到停尸房。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一张脸苍白异常。这就是那个被我带过来的姑娘,想当年,她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充满了青春活力。如今她躺在我面前,浑身冰凉。她终于抛开尘世,走向了极乐世界。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庸俗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庸俗的人。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的一生拜我所赐。如果没有我,她的一生会充实得多,简单得多,平和得多,甚至幸福得多。想想这么多年,她除了虚名和那些看得见的实惠,她真是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泪流满面,并且泣不成声。后来周怡把我拉了起来,她扶着我往外走,说,你真心实意地为她哭了一场,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我的那些同事还在医院里,我懒得跟他们打招呼,从后门出了医院。我把车钥匙给了周怡,让她开车。我说,你送我回去,明天你过来接我,我送你去单位,再开车回去上班。周怡说,也不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愿不愿意都这样。周怡就哼了一声,说刚才真不应该扶我,让我伤心欲绝。接着说,你刚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这年头还有谁会让我伤心,我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周怡说,我要是死了,你大概不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吧?我说,你要是死了,我就鼓盆而歌。周怡说,是呀,其实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手一伸,多好,百事无忧。   
      她说得多轻松,因为死的不是她。她要是得了个不治之症,我看啦,非把全世界的人折腾死了。周怡看我不说话,就把车开得快快的,好像要体验死亡时速的感觉。一直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她才紧急刹车。小车一声怪叫,拧了个头,停在绿化带上。我给吓了一大跳,出了身冷汗。扬手就想给她一掌,说,想死也别拉我垫背。周怡把我的手抓住,说,不拉你拉谁?拉别人人家不干呀。我懒得理她,下了车。周怡把车窗摇下,说,问你件事?我说,有屁就放。周怡说,你觉得石留是不是个好人?我笑了笑,说,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跟我有关系的人,一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人,至于好人跟坏人,见他娘的鬼去吧。周怡说,我就知道你这么恶心,还真没让我看走眼。说完一脚油门,跑得无影无踪。


第八章黑金属

      站在门口,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就开了。我知道马羚回来了。我叫了声老婆。马羚在厨房里应了声。一会儿,她走了出来,胸前系着围裙。这婆娘下厨了。她说,老公,洗手吃饭,我做了几个拿手菜,保证你胃口大开。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今天这么勤快?马羚说,什么叫今天这么勤快?你老婆一直都这样,不是忙里就是忙外,找了我做老婆是你天大的福分。   
      马羚炒的菜还真不错,我真是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第三碗饭吃完时,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应该吃不下东西才对的呀。石留的死尽管没有让我伤心欲绝,可也够让我难受的。尽管我一再地安慰自己,说人死了就死了,咱们还是对活着的人好点吧,可也不能像死个猪死个狗一样呀。咱们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加恋人呀,我这是怎么啦?更可恶的是,看完了九点钟的连续剧,给马羚一勾引,我还跟她做了场爱。先在冲凉房里做,接着转移到她睡房里,把房子搞得天翻地覆。   
      经过这么一场运动,我把自己累趴下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没跟马羚说。我闭着眼,说,石留死了。马羚说,谁?谁死了?我说,石留,石副关长。马羚一屁股坐了起来,惊乍乍地说,啥时候的事?我说,下午,三天后火化,你要不要参加追悼会?马羚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说,开什么玩笑,我睡了。马羚不让我睡,说,你得跟我讲清楚,石留怎么死的?我说,心脏病,怦的一下,完了。马羚一把把我扯了起来,喝道,江摄,你怎么回事啊?你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一样,天啦,你今天还吃了三碗饭,刚刚还跟我做爱呢。我说,你说我该怎样?在停尸房里陪着她?或者干脆抹了脖子?为她殉情?马羚说,那也不至于,总之,总之就不应该这样,人家毕竟是你青梅竹马的初恋啦。我说,谁说她是我的初恋?谁说的?马羚说,不是就算了,你急什么?我说,不急,不急,真后悔跟你讲这事,我困了,让我睡觉。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响了。听声音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原来我把手机放在书房里,忘了关机。我对马羚说,劳驾,你精神好,帮我拿一下手机。马羚噘了下嘴,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电话里声音很嘈杂,闹哄哄的,还有很刺耳的音乐。接着传来一个声音,好像从遥远的隧道那边传过来的。一开始我听出是石留的声音,吓出一身冷汗,后来才明白是周怡。这两个女人的声音还真有些像。我说,你在什么地方?周怡说,在黑金属,我喝多了,有两个男人想拉我走,你过来接我,快点。我一骨碌爬起身,赶紧穿衣服。马羚说,你干吗呢?我说,我得出去一下,你先睡。一边下楼,我一边给大伟打电话,叫他就近找两个警察过去。下了楼才想起,车给周怡开走了。我不想上去找马羚要车,就打了个的。   
      到了黑金属,我给了司机五十块钱,也不等他找,就进去了。里面黑乎乎的,有人喝酒,有人跳舞。我周围转了一圈,找不到周怡,我就有些急,又给大伟打了个电话。大伟说,干吗呀,到了门口了,你以为我是你的私人保镖?我走到门口,大伟正从车上下来。我有些结巴,说,找遍了,里面没人。大伟说,里面当然没人,她在江边,跟我走吧。走到江边一看,一部警车,两个警察,还有一个女人,远远看到她的身材,我就知道是周怡。我说,她没事吧?她在电话里说,有两个流氓想拉她走。一个警察说,是有两个人,但不是流氓,是她朋友,他们看她喝醉了,想送她回去。我说,这样就好,他妈的,把我吓死了。我把周怡扶了起来,她软绵绵的像一滩水。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刚才怎么给我打电话的?   
      大伟叫两个兄弟走了,然后开车送我跟周怡回去。他把我们放在周怡楼下,说自己还有任务,走了。我抱着周怡上了二楼平台,路过洪玫门口,发现她家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人住。听同事说,洪玫出了事后,家里就很少有人回来了,后来李达回了一趟家,发现小偷光顾过,值钱的东西全没了。这年头就是,好事成双,坏事也结对儿。   
      周怡给我们这么折腾一下,把胃给惹毛糙了,一进房就开始吐,吐得稀里哗啦满地都是。我心想够我侍候的,明天该怎么向马羚同志交待呀。   
      周怡的衣服上全是酒和汗,拧出的水恐怕有个十度八度。她的头发也像水淋过一样。得给她冲个凉,至少得擦个澡,否则难受死了。可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得让她静静地躺一阵子。我找了条干净毛巾,给她擦脸、头和身子。我擦起来居然觉得很自然,就像给自己的老婆擦身一样。擦着擦着,我才想起她是有夫之妇,我也是有妇之夫,咱们尽管曾经同床共枕,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可既然擦开了,擦一个地方是擦,擦全身也是擦。咱就擦到底吧。回头再给她洗个澡,就像侍候自己的老婆一样。我还冲了杯参茶,慢慢喂她喝了。总之这个晚上,我就死心塌地地陪她了。终于把周怡弄得像个人样子,我给她换了睡衣,那是一件紫色的真丝睡裙,还是我买来送她的。她穿着这件睡衣至少跟我做过十次爱。把她抱到床上时,我突然产生了跟她做爱的强烈冲动,好在我刚跟马羚做了一场,又这么折腾了一夜,早累得骨头像要散架,有些有心无力了,不然的话,我可能还真把持不住自己。   
      后来我就倒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爬起来,打开水龙头,把脸凑上去冲了一阵,然后用周怡的毛巾擦脸。周怡还在睡,我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又捏住她的鼻子,她全没反应,看来酒精的威力还没过去呢。我只好给她留了个条,叫她好好休息,然后我打开门,回了家。   
      马羚已经起来了,正在梳洗打扮。为了讨好她,我在楼下买了面包和牛奶。我说,买了早餐啊,过来吃吧。马羚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盯着我看,问我是不是一晚没睡。我说,睡了,睡沙发。马羚说,干吗去了?我如实交待:周怡喝多了,给两个男人带出了酒吧,我跟大伟把她送了回去。马羚说,用得着陪她一晚吗?我说,她醉得像个死人一样,我不能不管啦。马羚说,这就是把老婆扔在家里的理由?我笑了笑,说,不是,这是我不回家的理由。马羚说,怎么着也得打个电话来吧,你深更半夜出去,一点也没想到我会牵挂?我说,想到了,我琢磨着你已经睡着了,怕吵醒你,信不信由你。马羚说,你存心想气死我。说着一顿足尖,转身进了卫生间,继续修饰她美丽的脸蛋。   
      我在餐桌前坐下,想起自己没刷牙。也走进卫生间。马羚正在描眉,顺睫毛。我说,要去见谁啊?马羚说,客户。跟着说,你自己吃早餐吧,我跟客户喝早茶去。我说,不是这么小气吧?马羚说,我才不小气呢,忘了问你,你到底有多少个旧相好?我说,不多,也就两三个,包括昨天刚死的那个。马羚说,看你在学院里够老实的,还以为你够清白的,想不到哇。我说,在学院里就跟你不太清白,跟别人还是很清白的。   
      认真想一想,在学院里,我还真没跟哪个女人鬼混过。就是在离开前给马羚拖下了水。   
      这个女人说不吃早餐,还真不吃早餐,她把自己修饰得干净漂亮,拎起衣架上的手袋,准备走了。我说,老婆,老公难得献一次殷勤,你就随便吃一点吧?马羚说,行,我喝杯奶。   
      喝奶的时候,她继续给我上课。她说,江摄。我赶紧应了一声。深怕应迟了她不高兴。马羚说,我的原则是既往不咎,从今以后,你少招蜂惹蝶。我说,报告老婆,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从跟你结婚起,我就只招你惹你。马羚笑了笑,说,是吗?那从离开学院到我们结婚这段时间呢?我想了想,是啊,这段时间是不太干净,至少就给周怡骗上了床,还差点上了洪玫的当。这可不能坦白。我说,这段时间是个空白。马羚说,是吗?我说,想起来了,也不是空白。马羚嗯了一声。我说,跟你睡过几次,不知怎么算?马羚说,好呀,江摄,你等着我回来炮制你。说完她一口把牛奶喝了,把杯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昂首阔步走了出去。结果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不知道马羚会如何炮制我。


第八章狼一样嗷叫

    吃完早餐,我给周怡家里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最后变成了忙音。看来这丫头还是宿醉未醒。顾不上她了,先去上班吧。刚进办公室,小林进来了。他说,恭喜领导,调令下来了。说着把一份文件放在我台面。那是一份任命我为东平海关常务副关长的文件。我的码头办事处主任(副处级)算是做到头了。看到这份文件,我竟然没有太多的惊喜,这尽管是一份平级调动的文件,可它的意义却很深远。从排位看,我从第五一下子跳到第二了,而且俨然要做第一了。小林说,领导,几时给你贺一贺?我说,算了,咱们低调一些,回头找几个兄弟聚一聚就行了。   
      小林走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发愣。我觉得自己像个催命鬼一样把石留催上了路。她把位子给我空出来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可我心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下午到东平海关报到。老杨过来了,亲自陪我去上任。开完会已经五点半。冯子兴和我陪老杨一行去迎宾馆吃饭。我估计马羚会过来,果然一到六点半,马羚进来了。服务员在我跟老杨之间加了个座。马羚坐下后,踢了我一脚,我没有避开,也没有反应。搞得她吃了一惊,偷偷看了我好几次。后来她偷偷对我说,干吗呢?闷闷不乐,是不是想着我要炮制你?我说,咱们同事聚餐,你跑来干什么?马羚说,啊,因为这个不高兴呀,活该。   
      上了白酒,大家都说要贺我,轮着敬我的酒。除了马羚,他们全是我领导,我不好推辞,一杯杯地干,干完了还得回敬他们。菜上到一半,我就醉了。说话语无伦次,站起来就左右摇晃,到后来也不认得马羚是谁了。马羚一看不是个事,就在迎宾馆开了房,让我休息。她交待一个服务员侍候我,自己又下去陪领导,陪到九点钟才把他们送走。晚上马羚没有回家,就在旅馆里陪我,可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她躺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她,发现她就穿着内裤。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她的外衣扔在沙发上。马羚给我摸醒了,她在我脸上拍了拍,说,酒劲过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呢。我说,想我死呀,没门,这辈子呀我绝不会让你做寡妇。马羚说,行,你死了我就殉情,遂你的愿。说完爬起身,刷牙洗脸穿衣服。最后站在我面前,问要不要送我去单位。我说,咱不是新配了司机吗?叫司机来接我。马羚说,是啊,我差点忘了,你高升了呢。那我先走了,江关长。我说,别走呀,我请你喝早茶。马羚说,免了吧。   
      我搬进了李一良副关长的办公室。这位老同志扶贫回来后去了汕头当监察特派员。按理我该坐石留的办公室,可是她的东西全在里面,而且她还没有入土为安,大家怕不吉利。其实我是很愿意坐在她办公室里,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每天睹物思人,就算心里不痛快我也愿意。可他们不让我搬进去。他们是为我好。在每一件事上,他们都会想尽办法讨好我。现在连老杨都有些讨好我的味道。昨天开完会,他单独召见我,说老冯快到点了,党组准备把他转成虚职,也就是说准备把东平交给我打理。老杨这么着急告诉我这事,让我觉得这事很不正常。我觉得凭我这身份,老杨是不值得这么做的,那么他是冲着谁呢?除了马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周怡打电话来了。这丫头终于睡醒了,她说,你是不是太急了点,石留的尸骨还未寒呢。我说,关我屁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周怡说,那是,大家都这么说呢。叭的一声把电话挂了。这个电话搞得我一天都没情绪。后来冯子兴召集开会,讨论石留的追悼会,我一句话也不说,他还以为我对他很大意见呢。其实我现在对谁也没有意见,我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有关石留追悼会的事,我不想回忆了。我想让那一幕留在心底。当那个曾经鲜活的肉体终于化作一缕青烟时,我竟然没有失声痛哭。马羚还以为我会流一堆马尿呢,她很担心我,陪着我去参加告别仪式,寸步不离。追悼会上,我竟然没有看到周怡,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她我竟然也不吃惊。让我吃惊的是追悼会后吴进来找我了。   
      吴进在三松堂跟我见面。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桌上放着一个黑布包着的方匣子。我猛然意识到那是石留的骨灰。在石留的追悼会上,当她化成一缕青烟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她给我的遗言,要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家。可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拿她的骨灰,我算是她什么人啦。她有亲人,有弟弟,有母亲,还有前丈夫和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我算什么呀?所以我把那句话活生生吞进了肚里,对谁也没说。反正我已经负了她一生,也不怕再负她一次。   
      我拉开椅子,先坐下,才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指着那个匣子说,是石留?吴进说,是她,她给你留了遗言,要你把她带回去。我望着那个灰布蒙着的黑匣子,半天说不出话。我原来还以为她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说到做到。死后也要把我摆上台呀。我说,她家里不是来了人吗?再说,还有你。吴进说,她家里是来了人,可家人也得尊重她的意见呀。我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她的遗嘱?吴进说,在里面包着呢。我轻轻拆开那块布,那只黑色的匣子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我拿出石留的遗嘱,飞快地看了一遍。感觉心像给抽空了一样。石留除了要求我把她带回家,还送了我一份礼物。礼物放在她睡房的保险柜里。吴进把房间钥匙给了我。他说,你自己去吧。   
      我把石留捧在胸前,感觉那个东西冰凉凉的。我说,咱们吃点东西吧?吴进说,行,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叫。我说,我想喝点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吴进招手叫服务员拿来四支珠啤。把面前的杯子满上,我举起酒杯,对吴进说,多谢你这么多年来对石留的关照。吴进说,你不用谢我,我从来没关照她,是她自己关照自己。我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说,以前年轻,心高气傲,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在石留这件事上,我是要谢你。吴进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从没关照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启齿,我跟她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夫妻之实,一天也没有过。我说,这不可能。吴进说,我知道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现在更是死无对证。实话跟你说,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除非打她的时候。我说,你打她?你竟然打她?吴进说,是,因为我恨你,也恨她,既然不愿意跟我过日子,为什么要嫁给我,理由只有一个,她心里有你。所以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时,我打了她。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踏进家门。再后来,她去了东村海关。我来了东平,我们是真正的有名无实。   
      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说一切都是拜我所赐。我算是把她害惨了。就像当年洪玫把我害惨了一样。可我接受了几乎所有的女人,她却不愿意接受一个男人。这就是我跟她,也是男人跟女人的巨大差别。   
      吴进说到伤心处开始泣不成声。我觉得该泣不成声的应该是我,可我竟然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劝他,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能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喝到八支啤酒的时候,吴进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我没有站起来送他,我坐着,把剩下的两支酒慢慢喝光。然后我把石留抱了起来,拿着那串钥匙和那封信。我要去石留的睡房,拿她给我的礼物。这辈子我还没收到过石留的礼物呢,她给我的是她的全副身心。   
      石留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有三十几平方,由于放的东西很少,显得空空荡荡的。她显然很少在厅里活动,几张沙发像新买的一样,地面积满了灰尘。我逐一看了三个房间,才确定她的睡房是靠东边带卫生间的那个。房里一个衣柜、一张大床、一张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放着一只绿色的保险柜。   
      我在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石留的相片,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梳着两条大辫子。那件裙子的布料有些旧,相片也有些黄,估计是八年前的作品。那时她还在读大学呢。她没有笑,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正盯着我。我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说,你想告诉我什么?来这儿已经八年了,多快呀。   
      她比我小一岁,我跟她是同月出生的,她初八,我十五。上了初中我们才认识,算起来整整二十年了。   
      我跪在保险柜前,把钥匙插了进去。拉开保险柜的门,里面有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我摸了出来,拆开红布,里面又有个红木盆子,做得很精致。我吸了口气,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放了三样东西:一支黑色的英雄钢笔、一个天蓝色的发夹、一张红叶书签。书签是大一那年去游香山买来寄给她的,已经十三年了,钢笔是她考上大学那年我送的,已经十四年了,发夹是她来南州那年在北京路买的,也是八年前的事了。这就是我送给她的全部礼物。   
      我把盒子盖上,用红布包裹盒子的时候,我开始流泪,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哗哗直往下掉。我从桌上抓了把纸巾,一边擦泪一边向冲凉房走去。在哗哗的流水中声,我无法抑制接连不断的哽咽。我只好把头埋在水龙头下面,让凉水直冲面门。然后我喘了一大口气,像狼一样嗷叫。


第八章主持东平海关

    我感觉很累,真累,不光身累,心也累。我把黑匣子捧在怀里,亲了一下。我说,石留,你给我些时间,等我找个好日子,我陪你回家。这些日子,你先在家里呆着,好吗?我会来看你的。   
      下了楼,我看了下表,三点过一刻。上班要迟到了,可迟不迟到对我来说无所谓,现在谁也不会管我了,包括冯子兴。   
      三点半到了海关大楼门口,我刚从马路上转进去,一个女人向我的车扑了过来,好在是转弯,车速极慢,我反应也比较快,一脚刹车,一手猛转方向盘。小车戛然而止,那个女人向左门扑了过来,她撑起的双手撞在车门上。我刚想下车查看,那个女人竟然拉开了车门,坐了进来。原来是双儿。我说,是你?你怎么啦?双儿说,快,快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我说,怎么啦?双儿说,别问了,快走呀。我说,要说安全,咱们单位里最安全,大楼里有保安。双儿说,快离开你们单位,求你啦。看她那惊恐的样子,我只好打转方向盘,向马路上开去。   
      海关越离越远,双儿终于吁了口长气。她说,你怎么才来上班呀,我等你都快急死了。我说,谁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你又不给我个电话?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见我?双儿说,有人想杀我。我一听就笑了。双儿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说,大伟一直在找你呢,要是有人敢杀你,大伟还不跟他没完?双儿说,别提大伟,他要是能帮我,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说,说说看,谁要杀你?双儿说,不知道。我哈哈笑了,说,你刚才急着要离开海关,难道说你怀疑海关有人要杀你?双儿说,是呀。我说,怀疑谁呀?双儿说,还有谁?你们关长。我说,哇,你啥时候惹出这么个大仇人了?双儿说,你别阴阳怪气的,真的有人要杀我。我说,人家干吗要杀你?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双儿说,还不是因为我妹妹的事。我说,这事呀,大伟正为这事找你呢,已经解决了,公安局会你们一个说法的,你们别再告了。双儿说,现在想不告都不行了,我不告,人家就要杀我。我说,谁要杀你呀?双儿说,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我收了人家的钱。我说,收钱?收谁的钱?双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愿意出钱,那个人说,只要我们把事情闹大,他就给我们钱,他一开口就是二十万。我一告,他就把钱打到了我的账号上。过了半个月,事情闹大了,那人给我发了个短信,说不准私下和解,一定要告到底,跟着又把二十万打到我的账上。他说,只要我坚持告下去,这四十万就归我了,否则杀我和我妹全家。我一看就怕了,而且告的是大伟他们,我不愿意。这时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帮我们家的记者也不帮我们了,那些告公安局的也全都不告了。这时我收到一个信息,是那个人发来的,叫我回家收尸,还说三天内要我的小命。我说,你怎么会怀疑我们关长呢?双儿说,听说你们关长最恨公安局了,他们老在码头门口拦海关放行的货,还在桑拿里抓你们的人。听那个记者说,这回告公安局的人全收了一个人的钱,谁有那么多钱?除了海关关长。我说,都听谁说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已经把车开到了公安局门口。双儿一看有些紧张,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我说,如果大伟不能保护你,我也不可能保护你,跟我下车吧。   
      大伟在办公室,看到我和双儿,他先笑了。接着问我从哪儿把双儿给挖出来的。我说,我才没闲心管你们的事呢,她自己找上门的。双儿仍然有些不放心,在我后面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我说,出来吧,大伟真要害你,你也躲不了,你不是说有人想杀你吗?告诉大伟。让他给你做主。双儿说,我怕。大伟有些火了,说,你怕什么?我会把你吃掉?他一步蹿过来,抓住双儿的手,就把她往里拉。双儿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她扭头看着我说,江大哥,你别走。我说,你就放心跟大伟进去吧,真有什么事,我跟大伟算账。大伟把双儿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回头对我说,喝点什么?我说,给我杯茶。   
      双儿看见我没走,一颗心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着。大伟给我和双儿倒了茶,走了出去。一会儿他带了两个同事进来,把双儿带到隔壁去录口供。   
      我给大伟一支烟,他拿出火机替我点着火。我抽了一口,把烟圈吐出来,说,大伟你瘦了啊。大伟说,不瘦才怪呢,刚把那十几个告状的案子压下去,又出了个毒品大案,好在如期破案,一网打尽,否则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我笑了笑,说,这个毒品案算是帮了你们的大忙,立了这么个大功,以前那些问题算是一笔勾销了。大伟嘿嘿笑着说,要是你做咱们领导,那就真是一笔勾销了。我把最后一口烟抽了,把烟头掐灭,说,对了,求你帮个忙。大伟说,我知道你要求什么,我帮不上你。我说,不要一口回绝,现在案子已经破了,都上了新闻,也没有什么保密可言,你想个办法让我见见洪玫。大伟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事我还真不能做主,得找老马。我说,那行,回头我找老马去。我拿起手提包,站起来告辞。大伟要送我,我拦住他,说,双儿那事你还是上点心,说不定真有人想害她呢。大伟说,这事用得着你交待吗?我跟她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这么折腾一下,四点二十了。我想得回去点个卯,咱毕竟是个关领导,面上的功夫不能省。回到办公室,我在大班椅上坐下,抽了根烟,给自己泡了壶茶。然后给冯子兴打电话,我说,冯关,你有空吗?我过来跟你聊几句。冯子兴说,过来吧,我正好有事跟你商量。听他说话的口气,我不由得好笑,多年前,他会这样跟我讲话吗?看来这官得不停地往上做,官做大了,人的地位就高了,说话的分量就重了,别人跟你说话的口气就软了。   
      冯子兴正在研究西山度假村的装修问题。这家伙做了两年的关长,搞了好几个基建项目。当官的都喜欢搞基建,所以包工头最喜欢单位换领导,一个领导就可以养活几个包工头。西山度假村是东平海关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已经投进去了几千万,现在还是个毛坯,装修估计要花一两千万。为筹这笔钱,老冯没少跑市政府,前几天市财政终于答应拨款。有了这笔钱,老冯可以好好挥洒一番了。   
      老冯把文件夹放下,走过来陪我坐在沙发上。以前他可是坐在大班台前,远远对着我讲话的。我观察这些细微的变化,心里既悲哀又快乐。我给老冯让了根烟,老冯自己点着火。他吸了一口,说,毒品案上面还是抓住不放呀。我一听吃了一惊,如果这个案子还得找个领导追究责任,那就非我莫属了。看来得找老杨摸摸底,不行的话得动用总署老关和几个司长的关系。上次北京之行看来没有白跑,马羚那婆娘还真有些远见。   
      在冯子兴面前我得不动声色,我知道上面才没人想把事情闹大呢,一定是这老东西在兴风作浪。他是惟恐天下不乱呀。我说,毒品案已经破了,海关在协助破案方面也算是立了大功,上面不会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吧?冯子兴说,我原来以为石留死了,这事也该不了了之,哪知道还是有人想看咱们的笑话。冯子兴笑了笑,说,不谈这事了,江关长,我想把基建这摊交给你,你年轻,精力旺盛,我老了,跑不动了,你看如何?我说,基建还是冯关您亲自抓吧,您有经验,我还是搞业务。   
      按道理,关领导分工是老冯说了算的,关长办公会议不过是走个形式,可我偏不给老冯面子,他处处跟我商量,我偏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冯子兴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干笑了两声,说,今天不早了,再议吧。   
      回到办公室,我给马羚打电话。从老家回来后,她就开始搞一个无纺布的项目,投资两个亿,我经常十天半月见不着她。石留的追悼会她抽空去了,跟我碰了个头,与遗体告别完,她就走了。我要操心的事也多,没事懒得跟她联系,可这事非同小可,除了关系到我的前途,也关系到我们两人的幸福生活。马羚说,老公,你还记得我呀?我笑笑,说,这是什么话?你是恶人先告状呀。马羚说,咱们俩谁恶自有公论,干啥呢?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免了吧,还是直接上床的好,今天不加班吧?马羚说,那还不是你说了算,我是总经理,你是董事长嘛。我说呵呵。马羚说,我十点前回来,你沐浴更衣,再洒点香水,等着我就是了。   
      接着我给马仁龙打电话,想约他出来聊聊。老马说,不行啦,今天开庆功会,周海涛要过来,省厅也来了人。我说,好家伙,咱们帮你们破了大案,你们庆功,我却给人摆上台。老马说,谁敢把我兄弟摆上台?我说,还有谁呢?老马说,又是冯子兴那老东西呀,双儿那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行了,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来炮制他。我说,咱们单位的事不劳你费心,冯子兴毕竟是我的领导,你别乱来,倒是有件事你得帮我想个办法,我要见见洪玫。老马说,这臭婆娘有什么好见的,她简直是个祸人精。我说,少废话,帮不帮忙?老马说,要说呢,这个案子还多亏了你才破了,你当时要不出面做工作,洪玫未必肯当线人,于公于私,我都该帮你,好吧,我来想办法,你就等着好消息。   
      我心想有什么好消息,跟洪玫见面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到第三天,我才明白马仁龙说的好消息是啥意思,他把冯子兴给告了。证据就是冯子兴跟张宁鬼混的录像,本来这种东西现在不算什么,尤其是在东平这地方,哪个干部不找个把女人呢?问题是这东西是公安局寄过去的,咱们的纪检部门就得重视了。纪检组长老姚带着监察室、党办、人事处一帮人过来了,把老冯同志叫到纪检监察特派员的房间里,要他交待问题。等他交待完了,老姚说,你把手头上的工作先交给江摄同志,集中精力写检查。   
      老姚还召集东平海关关领导开了个会,宣布了对冯子兴同志停职检查的决定,同时宣布我主持东平海关的工作。对这两个决定,除了老姚,大家都吃了一惊。老冯搞个把女人,大家是想得到的,这个世上,不偷腥的猫毕竟少嘛。可搞个把女人就把他处分了,这个想不到。把老冯处分了,自然得找个人来接他的班,这个大家想得到,让我来接他的班,大家想不到。不管想不想得到,结果就是这样。老姚开完会,带着人马撤了,饭也不吃,这是他的风格。   
      好在老姚不在东平吃饭,要是吃饭,我还不能陪他。马仁龙安排我晚上去见洪玫。他安排这个见面担着很大的风险,省厅三令五申不让探视那几个主犯。因为这个案子是三国四地一起破的,还惊动了国际刑警组织,影响很大。


第八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开车到公安局,改坐马仁龙的车去看守所。见了面马仁龙就说,晚上喝一杯吧,贺贺你。我说,敢情你什么都知道了?马仁龙说,不敢说全知道,冯子兴要倒台的事我是几年前就知道了,你主政东平海关的事是刚知道的。我说,这事我总觉得做得不地道,冯子兴这几年也没做对不住咱的事呀。马仁龙说,他最对不住咱的事就是挡了你的道,你知道咱可是等这一天等了好几年了,不过你小子表现不错,我原来还以为要多等两年呢,咱想报这个仇的心可是由来已久呀。我说,看来你比咱老冯还小人,以后得防着你一点。马仁龙哈哈大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走遍天下而皆准的真理呀。我叹了口气,说,下班时看见冯子兴,小车没得坐,又不愿意去挤班车,趁没人的时候,走到马路边叫的士,看着他那个狼狈样,我心里还真有些不忍。马仁龙说,这狗娘养的活该,他早就该有这一天,兄弟你别内疚,冯子兴不是什么好鸟。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张宁去年给人撞死了,我估计是冯子兴干的。还有双儿的妹夫,也是给人撞了,这两笔账我都算在冯子兴头上。这两个人都是在马路边上给人撞死的,据目击者说,肇事车辆都是蓝色的人货车,你说哪有那么巧?我说,张宁不是让你们送回家了吗?马仁龙说,她做这一行的,闲得住吗?我们又不能把她绑起来。我说,老冯是有些人格问题,但还不至于干这种事吧?马仁龙说,要是都像你这样想,天下太平了,我也该失业了。   
      马仁龙把车开上环城,向西村方向行驶,我这才知道洪玫关在西村看守所。我说,洪玫会不会杀头?马仁龙说,这个得法官说了算。我说,没劲。马仁龙说,我说实话你就不高兴,那咱就说点让你高兴的话吧,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帮她收集一些对她有利的证据,现在人家一口咬定她知道柜子里装的是毒品,她还没办法证明自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你知道吗?这就是说她是个毒品贩子,而不只是给人利用。好在她协助破案立了功,不然的话,枪毙十回都有份。   
      看守所长站在门口,等马仁龙把车停好,他带我们进去。马仁龙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你拣紧要的话说。一个武警带我进了接待室,让我坐在椅子上等着。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囚衣戴着脚镣手铐走了过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洪玫。她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洪玫看见我,眼睛发亮,她几步蹿了过来,坐在椅子上,双手往玻璃上摸我的手。我让她在玻璃上摸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话筒。洪玫拿起话筒,眼泪开始哗啦啦地流。她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跟我客气什么。她说,我不是客气,我是真的很感激你,你是入狱以来我惟一见到的亲人。我知道,只有你有办法来看我,我一直在等着你。我说,别哭,我不希望看到你哭,希望你笑,你笑起来就像灿烂的阳光。她说,你别逗我了,我哪有心情笑呀。我说,大家都很关心你,包括马局长,都在帮你想办法,我会给你找个好律师。洪玫说,谢谢你,我的事有没有影响你?我说,没有。可是,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石留死了。洪玫一听惊呆了,半晌才说,怎么死的?我说心脏病。她喃喃说,天啦,石留死了,我等着杀头,这都是怎么啦?然后她嘴里不断地嘟囔,由于她把话筒放下了,我只看见她嘴形变化,听不见她说什么。   
      离开看守所,马仁龙问我去吃什么。我说,吃不下东西,找个地方喝点粥吧。他就把车开到粥家庄。坐下后,马仁龙不断地张罗吃的,小吃叫了一大堆,粥也叫了三种,还拿了三支啤酒。也不管我喝不喝,先给我倒满一杯,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一口把面前那杯喝了,又给自己满上。我把粥吃了,喝了几口茶,酒一口也没沾。马仁龙喝了几瓶酒,就开始胡言乱语。他说,兄弟,想开点,向前看。石留死了,洪玫关了,没关系,你跟她们也该划个句号了,马羚不错,你不能亏了人家。还有周怡,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我搞了个消防器材公司,准备让她老公去当老总。不过你得劝劝周怡,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我拿起一张纸巾擦嘴,擦完了我说,马局,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马仁龙说,干什么去?我还没吃完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我说,我得去看看石留了,我有好几天没去看她了。马仁龙把手松了,说,神经病,你非把自己搞疯不可。停停又说,就算去看石留,等我吃完了送你去。我说,不用,你吃你的,我打的。   
      打的到公安局大院拿了车。我把车开到石留楼下。我决定送她回家了,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我陪石留回家去。回来之后我得办两件事,第一,要把周怡作为处级后备干部报上去,她的家庭问题我解决不了,她的待遇问题我可以解决;第二,要劝马羚放弃进出口贸易,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就是不能报关。可回家之前,我得带石留去一个地方。   
      我开了保险柜,把石留抱了出来,抱在怀里。我说,对不起,好几天没来看你了,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明天就陪你回家。   
      先陪你看看你的房间,这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家呢。看看,全是你以前住时那样子,什么都没变,我每周都来打扫。还满意吧?现在跟我下楼,我们去海边。现在十点多,不到十一点,还记得吗?那些日子的这个时间,我们一般都在海边的礁石上。   
      我把石留放在前排座位上,面向前方。路上车辆不多,行人也很少。海边的情侣路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对情人相拥相偎。我把车窗打开,让凉风扑面吹来。   
      找我们以前坐过的那块礁石可不容易,世易时移,很多场景变了。我开着车兜了两圈,才发现有个地方似曾相识。可是那块石头上坐着一对恋人,我不忍心打搅他们,就坐在车里等着。等到十二点半,那两个人终于站了起来,下了礁石,顺着沙滩向西走去。   
      海边已经很少人了,我把石留抱在怀里,爬到礁石上坐下。我说,石留,这就是我们经常面对的那个大海,看海面多蓝,海浪多大,海风的味道真是好呀。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度过了。   
      我突然想起了海子那首著名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TXT版本编辑制作TurboZV,更新消息请访问 www.turbozv.com =


相关信息资讯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