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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客似乎未见过如此审讯之法,既无人喝“威武”,也无惊堂木,连石越的问话的声音,都是说不出来的平淡,公堂之上,只有一种静穆带来的压力。
他突然有点被激怒的感觉,回道:“我无名无姓。”
石越却并没有追问,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继续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为何行刺本官?”
“……”刺客一阵沉默。
“我劝你还是说了的好。”石越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似乎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你既然做了这种亡命之事,想来也知道后果如何。本官也不骗你,你必死无疑。但是死之前,你若从实招供,还可少受一点皮肉之苦。死之前,本官让你大吃一顿,不为饿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来,道:“你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派来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惊,诧道:“你,你如何知道?”
他这么反问,却是自承了。王世安顿时脸色大变,说道:“岂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既便他承认,梁乙埋也不会承认的。”石越又向刺客说道:“其实你区区一个刺客,也没什么审问的。本官不过例行公事,结个案好存档。然后便借你人头一用,是谁派你来的,本官自然会你的人头用石灰制好,再用匣子盛了,送到西夏边境守将那里,托他转赠。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说清楚了,免得本官送错人。”
那刺客虽然早已知道必死无疑,此时被石越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心中还是不由一阵绝望。那一点点强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我,我……”
“把他带下去,将人头用本官的关防封了,送到西夏去。”石越挥了挥手,正要退堂。忽然一个亲兵走了进来,跪禀道:“大人,衙门之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大人故识,知道刺客来历。”
“故识?”石越不禁愕然,问道:“有名帖么?”
“他说仓促间没带名帖,只说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腾的站了起来,说道:“请到后堂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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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学士。”何畏之此时的打扮,俨然一行商。
“不必多礼。”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说着,一面请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来同州买马,不想学士也到了同州。因听到有人行刺学士,方才又在街上见到刺客的模样,原来却是曾经见过的。故此敢来知会学士。不知学士是否已审出真情?”
“哦?先生认得刺客?”
“曾见过数面,此人叫贾祥,原是在凉州一带走私马匹的,听说也曾做过山贼。”
“原来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谢先生指教。”
何畏之见石越神色间似乎并不以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审出了贾祥的来历,因说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收买刺客行刺学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说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视学士为肉中之刺,必然除之而后快者,除西夏亦无他人。”何畏之因问道:“只是不知学士欲如何处置贾祥?”
“置其头于匣中,谁人指使,便送还予谁。”
“此非上策。”
“何为上策?”
“今之刺客,与古时不同,古者为义轻生,今者无非为钱而已。学士何不将之收归己用?每个刺客都有进入西夏的法子,能轻松的潜入西夏都城,将其先关押起来,到将来有用的时候,许以重金,让其潜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杀破坏,可收奇效!一刀杀掉,实在可惜。”
石越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先生之策虽善,然此辈实在不可信任,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个办法,来威慑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慑刺客?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关遇史十三的事情说了一回。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其人,在下倒也曾听说过,自小习武,又习文。因科举不中,引以为耻,遂游历天下,好任侠,身上有十几桩命案。官兵追剿急,逃入西夏,至今有十余年了。不料竟为刺客……学士若有机会收为己用,将来有事于西境,必为良助。至少,若有其为护卫,刺客必不敢上门。”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问道:“先生说是来同州买马?”
“正是。今年边境互市之好马,都被朝廷收罗,民间难以买到。在下听说同州有好马卖,所以来此求购。”
“好马?!”石越霍然一惊,“敢问先生,可知道是在何处买?”熙宁九年与熙宁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马,都优先供应军队。以装备整编的骑兵部队,民间能买到的,都是做不了战马的马,怎么可能同州还有好马买?
“听说是在延祥镇。”
“延祥镇?”
“不错,便在沙苑监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来,注视何畏之,说道。
“学士但请吩咐。”
“我明日就要回长安,此间尚有一事……”石越的声音低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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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这是夏国王李秉常“亲政”的第二年,这一年,他十七岁。
西夏都城,兴庆府。
“国相,在讲宗岭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党项服饰,骑了一匹黑色骏马,笑嘻嘻的问梁乙埋。
“讲宗岭紧逼东朝的环庆路,位置险要。我西朝想要谋取熙河,此处不能没有城寨为据点。”梁乙埋沉声说道。
自从熙宁以来,王韶经营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戏弄。甚至和别的宋将交手,他也没有占到过便宜:有一次他亲率一万精骑去诱宋将刘昌祚二千人出击,刘昌祚的确中计,二千人马穷追不舍,被一万精骑包围。不料刘昌祚勇敢过人,且战且退,一万精骑硬是吞不下他的二千人马。一个酋长冲得太前,被刘昌祚一箭毙命,全军士气大落,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刘昌祚突围而去。这件事被梁乙埋引为奇耻大辱,立誓要与宋军再决高下。但是这几年来,宋朝国力日长,而熙宁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没有草料,死了不少。在边境之上,西夏也只能搞点小动作。但是长期的平静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来熙河地区控制宋朝手中,如同腹部被人时刻用一把小刀顶着一般,寝食难安;二来梁氏以女主专国,外戚当政,如果没有战争来转移矛盾,国内就难免会有冲突;三来以河西之地,与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一直和平共处的结果,只能是刀子钝了以后被宋朝吞并,这一点,奉行军国政策的西夏君臣,都还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自从李秉常亲政之后,梁乙埋便开始日夜不停的鼓动小皇帝,请他至少有一次要亲率大军,到银州与夏州地区去向大宋耀武扬威一次,并且开始着手准备谋取熙河。而在讲宗岭建讲宗城,就是梁乙埋谋取熙河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母后说,东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马光,整军经武,暂时还是莫要惹他们才好。”
“陛下!”在西夏国内部,臣子也常常用皇帝礼称呼着自己的君主,“东朝皇帝整军经武,为的是什么?就是想兼并我大夏国。难道我大夏要等他们一切准备好了,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才动手么?赵顼小儿把石越派到陕西路来做安抚使,位权之重,东朝开国以来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针对我大夏。我大夏岂可坐以待毙?”
“国相言之有理。”李秉常微微抬头,忽然转过马头,向身边一个将军问道:“李清,你以前是宋将,孤听说东朝有所谓震天雷,威力巨大,果真如此么?”
李清在马上微微欠身,说道:“陛下,臣归夏已久,震天雷听说是石越发明,臣却不曾见过。”
“陛下。”梁乙埋道:“震天雷李泰臣那个家伙多有夸张,臣派人去北朝打探过消息,虽然厉害,但是也不是有了震天雷就可以天下无敌。凭着东朝愿意把震天雷卖给北朝这一点,就可以知道这件武器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吓人。臣用高价从北朝买了三颗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制。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权重,在国中一手遮天,他区区一个降将,自然不敢当面惹他。但是所谓“仿制震天雷”,却不过是自欺欺人,辽主何等英明,国中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继日的工作,试图仿制出震天雷来,但是火药配方一直无法解决,威力远不如宋朝。而且运输更是麻烦。西夏区区一个小国,又有什么办法解决辽国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宋朝图谋兼并西夏,已是公开的秘密,李清早听说在横山地区,有十几个宋朝和尚在那里活动,边境守将明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却是奈何不得——横河地区的蛮子们就是信佛教!没有十足十的证据,谁敢去逼反他们?要知道这些和尚在那里,专门替百姓念经超度,治病救人,可一点都不象是奸细。除此之外,不断的有奸细向西夏渗透——这些人是利用西夏招揽宋朝沿边熟户入境耕种的机会,随着投奔西夏的各族农民们一起潜入的。从前几天灵州城抓获奸细的情况来分析,宋朝的奸细已经很深的潜入到西夏国境。对于这些情况,身为降将的李清,感觉是非常复杂的。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也算身居高位,并且并没有被疑忌,但是他依然不喜欢西夏,特别是讨厌党项人那丑陋的发型与服饰!
“既然如此,国相,你便去好好策划一下。把讲宗城给孤建起来,过几月,孤要带大军去银州玩玩!”李秉常嚣张的声音打断了李清的思绪,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电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开了。“李清,你再给孤讲讲东朝的事情,那开封府究竟是怎样的?”
“是。”李清开始讲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讲过多少次的繁华的开封城,虽然那座城市,他也只去过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记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熟悉。
梁乙埋讥讽的看了李秉常与李清一眼,“讲吧,慢慢讲吧。让小娃娃向往东朝的繁华,也不是坏事。”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天空,一只大鹰从那里飞过,“那才是我梁乙埋的志向!”梁乙埋在心中悠悠叹道,他早己经不记得,若从血统上来说,他其实是个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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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经全黑。兴庆府永远比不上开封府,这里虽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只有贵族们才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么的单调。
“将军。”熟悉的长安口音,李清心中闪过一丝温柔,但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冷冰冰的回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今天在集市买到一点长安产的青茶……”一双雪白的小手捧着一小袋茶叶,怯生生的递到了李清面前。
李清注视着这袋青茶,目光终于慢慢的温柔起来,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
“那奴家告辞了。”
望着远去的纤细的背影,李清微微摇了摇头。他走进“书房”,取了供在架子上的一柄宝剑,找了块布,坐下来,开始擦拭。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没有抬头看他的妻子,他在西夏有一妻两妾,妻子是党项人,一个部族首领的女儿,姓卫慕,没有名字。生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都已经十二岁。真是可怕的年龄。
“那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卫慕氏似乎习惯了丈夫的神态。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写信让我暂时收留的。”
“那个马贼?”
“对,那个马贼。”
“所以她时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着她?”卫慕氏的话虽然是指责,却说得非常的温柔,温柔得几乎不象是党项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纵然是奸细,我也得容着她。”李清面无表情的说道,把手中的剑插入鞘中,小心的放好,一面说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讲宗岭,然后皇上可能还要去银州,我也要随驾,回来之时,也许要六月份了,家中之事,拜托你了。那个女人,便随她做什么好了。总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是。”卫慕氏应道,并没有多问。
“儿子和女儿,单日习武,双日习文。和汉文先生说,若是不用功,便往死里打。李家的后代,不可骄惯。”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是。”卫慕氏的眼中,忽然一阵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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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京兆府。陕西路安抚使临时驻节衙门。
“整编完毕的振武军第一军,以及神锐军第一军、第二军,将在下个月授予军旗,正式采用新的禁军旗号,神卫营第三营、第五营将入驻延州与绥德,这两支部队还携带了一种新式火器。最成问题的,是侍卫马军所辖之骑军,迟迟未能整编成军。也因为整编速度不快的原因,如今本部前线,部队的建制与番号也因此显得很混乱。”安抚使参议丰稷非常有条理的向石越报告着陕西路的兵力,让人很难想像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为何侍卫马军整编速度这么慢?枢密院的计划不是优先完成对西夏布防部队的整编么?”石越有点奇怪,因为再怎么一个慢法,一年半的时间,不可能连一个军都整编不出来。
丰稷笑着纠正道:“枢密院的计划是优先完成殿前司的马军四军的整编,其次是对西线,再次是北线,最后是东南各路。殿前司所属部队是禁军最精锐的部队,担负着拱卫京师之重任。枢密院绝不会等闲视之。现在战马之供给,据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骑军之外,则要先配置给侍卫步军司所辖的神锐军。因为枢密院认为在军队整编之前,边防应当以防守为主;而且西北骑兵,还有蕃军存在,所以纯骑兵军的急迫性低于马步混编军。一年半的时间,整编出整整马步军整整十三个军来,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效率了。”
石越笑道:“神卫营呢?为何才给西线两个营?”
丰稷看了四周一眼,见除了侍剑与李丁文、陈良两个幕僚之外,并无他人,连另一个幕僚刘道冲也不知道被派到哪里去了,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听说兵器研究院试验成功了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怀疑枢密院是打算将其他的六个神卫营全部装备这种火器。同时下官也听到传闻,说枢密院打算扩编神卫营,将八个营的计划增加到十八个营。”
石越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终于试制成功了火炮。只不过这种火炮成本暂时来说成本非常高昂——那是熟铜铸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继日的试验采用铸铁或者钢管制造炮身的技术,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诞生,虽然威力惊人,在试验中一炮轰穿了一堵砖墙,但是赵顼却并没有大肆声张,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触到大量军机的安抚使参议丰稷,也不知道这种新式火器的名称。
石越自然也不敢随便泄露军机,只是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道:“那么第三营与第五营携带的新式火器,又是什么?”
“只知其中有一种名为‘万人敌’,是沈存中亲自设计。其余的详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颔首,道:“看来禁军的情况暂时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环州附近的讲宗岭,发现有许多西夏人出现,而且似乎在屯积木材。估计西夏人是想在那里建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给本官安稳日子过。”
丰稷早已知道西夏国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时为止,石越陆续“赠送”给梁乙埋的人头,已有三个之多。但让人奇怪的是,虽然安抚使衙门守卫森严,石越出入警跸,但是为了“区区”三千黄金,却一直有许多的刺客前赴后继。
他皱眉道:“梁乙埋脸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个人头给他,他还一直喊冤,一面却变本加厉的派遣刺客。如今又开始在讲宗岭搞小动作,若是任其施为,则他不免变本加厉,日后环庆无宁日,朝廷追究起来,是今日未能阻止之过;若是派兵去阻止,却是轻开边衅,只怕朝廷不肯。”
“讲宗城绝对不能让梁乙埋筑起来。”李丁文忽然插道,“此处对环庆是极大的威胁。一定要想办法破坏。边境冲突是小事情,几十年来宋夏边境真正的安宁是没有过的。”
“听说李秉常生性冲动,怕就怕他大举入侵,一旦损失大了,御史台肯定不会放过。到时候两府便只有拿我们当替罪羊。”丰稷有点担忧朝廷的反应。
“不用怕。”石越满不在乎的笑道,“不给梁乙埋一点厉害,他会没完没了。搞不好哪一天他就跑到我大宋境内来筑城了。眼下让他修,修到一半,一把火烧了他的。”
“兵少了只怕不行。”
“七天之内,刘昌祚与王厚都会到任,刘昌祚归高遵裕管,王厚归李宪管,李宪暂时还在京师回不来,不好越级调他的兵。讲宗城,便让刘昌祚去拔了。再派人去京师,问问兵部职方司,到底要何时才能在陕西设分部,帮我来清理这些刺客。”
李丁文摇了摇头,苦笑道:“职方司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求人不如求己。眼下还得靠自己。”停了一会,又说道:“高遵裕是烈武王高琼之孙,当今太后之从父,亲贵无比,非等闲可比。如今为羌部总管,在羌人之中,威信仅次于王韶。如此重大决策,公子不与他商量,仅以一纸传文,说不定会别生事端。”
丰稷与陈良也一起点头称是,道:“李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沉吟一会,点头道:“那便先听听他的意见,正好我也应当亲身了解一下沿边的情况,趁此机会,亲自去一次渭州。”
“这……实在太危险了。请大人三思,下官以为请高遵裕来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文往返,问其意见,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吟吟地说道:“如此怎么能表示我的诚意?更何况若没有亲眼所见,日后判断起来,便没那么准确。总不能因为有几个刺客,我便被吓得龟缩于京兆府不敢出城了吧?相之,你这次却不必跟我前去,此间事务,麻烦你与子柔一道整理清楚。我与潜光兄去渭州便可。”
“是。”丰稷与陈良欠身答应着。
“子柔,若何莲舫来此,你便请他多等几日。”
“何畏之?”陈良愕然道。
“正是。我托他办点事情。”石越微微笑道,“晚上刘希道请客,陶商翁、范德孺,还有京兆府知府张问、通判何秉,都会到席。今日之事,便先议到这里,刘希道的面子,我不敢不给。”
丰稷嘻笑道:“却是有人敢不给刘希道的面子,下官听说监察御史景安世与朱时都拒绝了。监察虞侯向安北与副使段子介也不肯出席。”
“他们是监察官。”石越淡淡的说道。
丰稷却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景安世是吕相公的门生,朱时曾经跟随王介甫学习,与邓绾之子邓洵武交好,二人纵然不是监察御史,也是不肯赴刘希道的宴的。”
石越霍然一惊,与李丁文相视一眼,二人脸上都露出一丝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陕西路的监察御史,竟然有这样的背景!
丰稷似乎没有看见二人的表情,兀自说道:“向安北与段子介却是两个忙人,这二人到陕西的第一天开始,就四处调阅卷宗,听说要给陕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档案。汉将倒也罢了,那蕃将的档案,还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个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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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
陕西路转运使衙门。宴席早已散去,但是宾客们却没有走光。除开提刑使按规定不能与安抚使、转运使在同一个城市开府建牙,陕西路民政方面最重要的三个官员的车马,依然还停留在转运使衙门。
刘庠的书房非常的宽敞,四支巨大的蜡烛把书房照得通明,从窗纸上,可以看见外面巡逻的官兵络绎不绝。石越、刘庠、范纯粹静静的品着陕西特产的青茶,谁也没有说话。书房之中,只有一座座钟的指钟,发出“答答”的声音。
“希道兄、德孺兄。”终于,石越放下手中的定窑白釉刻莲花纹托瓷盏,开口说道:“明日,在下打算再去一次渭州。”
“渭州?”
“正是。”
“是去见高遵裕么?”
“不错。也要看看沿边形式,听说西夏人在讲宗岭蠢蠢欲动。”
“这次去,要多带护卫才好。只怕梁乙埋还没有死心。”范纯粹温声道。
“德孺兄尽管放心。”石越笑道,“我不是短命之人。不过陕西一路,军政民政,都非常棘手,这段因为地方官制改革,我便不敢冒然行事。本想等到二位到后,便要与二位携手,好好整顿一下陕西的民政,为一路百姓做点事情。不曾想,梁乙埋却不肯让我安生。军务与政务若有冲突,迫不得己,只能暂时能边防为先。因此陕西民政学政,便要拜托二位。”
“不敢。”范纯粹连忙谦逊。刘庠却笑道:“子明尽管先去厘你的军务,我与德孺,都不是庸碌之人。”
石越眼睛转动,含笑问道:“正要请教希道兄治理陕西之道。”
刘庠轻轻吹了吹手中的茶杯,笑道:“陕西民政,其大者有四:河务、水利、淤河、役法。”
“请言其详。”
“陕西一路,旱时滴雨不降,涝时有黄河成灾。河务者,是治理黄河,加固大堤,以防水灾;水利者,则是开通诸渠,使其能灌溉关中,一渠之利,不可胜言。秦国富强,因郑国渠;汉唐关中繁华,亦多赖水利。若能重修水利,恢复汉唐旧观,关中可再为天府之国。而淤河,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为田,既可减少河害,巩固堤防,又可得良田万顷。天下之利,莫大于此。然而前所言三者,前人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为何?症结所在,便在役法!”
第二卷 权柄 第五集 安抚陕西 第六章
(第五节末尾修改如下:
刘庠轻轻吹了吹手中的茶杯,笑道:“陕西民政,其大者有三:水利、淤河、役法。”
“请言其详。”
“陕西一路几乎无河害,惟常受旱灾与山洪之困。兴水利,开通诸诸渠,使其能灌溉关中,一渠之利,不可胜言。秦国富强,因郑国渠;汉唐关中繁华,亦多赖水利。若能重修水利,恢复汉唐旧观,关中可再为天府之国,陕北亦不失于富裕。淤河实则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为田,既可减少河害,巩固堤防,又可得良田万顷。天下之利,莫大于此。然此二者,前人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为何?症结所在,便在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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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法……”
“正是。”刘庠放下茶杯,注视着石越,侃侃言道:“本朝之最大症结,就在役法!”说到最后四字时,他不自觉的加重了语气,然后又注目着范纯粹,说道:“德孺可为子明略言唐以来役法之变。”
“是。”范纯粹微微点了点头,显然他与刘庠之间,早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当下立刻温声接着说道:“唐初所行的便是所谓的租庸调之制。租为田税;调为绢、绵、布、麻之税;此外每丁每年须服役二十日,不服役者,则纳绢布替代,是为庸;若政府额外加役,加十五天,则免调;加三十天,则租调全免。每年额外加役,最多不得超过三十天。若有杂徭,亦不得超过三十九天,若一旦超过,则要折免其他赋役。此唐之所以富强也。至武则天、唐玄宗时,均田之法渐坏,租庸调亦渐渐名存实亡,便又出现了所谓地税与户税,此两税法之先声,户税实为人头税,按户收税;地税则为田税。到了唐德宗建中元年,杨炎终于制定了两税法。两税法之要义,便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据财政支出定出总税额,分摊州县;又按丁壮与财产订户等,依户等纳钱,依田亩纳米粟。夏秋两季征税。租庸调、杂徭、各种杂税一律取消。本朝之所以不抑兼并,实与两税法有关。因为国家税收之主要来源,完全不需要抑制兼并。此亦本朝立国与唐初立国之异。然而若依两税法之精神,那么百姓在交纳两税之后,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
范纯粹所说之事,石越心里自然是清清楚楚,但是自范纯粹口中说来,却依然让人闻之叹息。只听范纯粹又说道:“本朝承五代之弊而不能改,两税之外,又有丁口之赋与杂变之赋,要随同两税输纳。且丁口之赋不论主户、客户,一体交纳,更是于两税之外,再征了一次人头税。百姓之负担,较之两税法,已经变重。特别无地之民,更深受其害。最为不堪者,却是交了两税与丁口之赋、杂变之赋以外,还要再服差役!”
“本朝的差役,有主管运送官物或看管府库粮仓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赋税的里正、户长、乡书手,有供州县衙门随时驱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有逐捕盗贼的耆长、弓手、壮丁等等。王介甫欲行免役法,其免役钱可比唐之庸,然而征庸之后,差役却往往并不能免。是以役法之祸更烈。本朝若真欲宽政为民,依区区之意,是应当尽废丁口之赋与杂变之赋,更应当让百姓一体免役,使两税之外无役税,此方是为百姓着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不得已冗兵冗官,国库空虚,想要轻徭薄赋,只怕终究只能是空想。”
听他说到这里,刘庠便接过话来,又道:“陕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剥,实为国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为与西夏历年交兵,百姓被征发转运粮草,组织乡兵弓手,别外百姓还可轮息,陕西百姓却几乎无一日安息。兴水利,淤河为田,皆是大工程,全靠财政雇人进行,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再征发百姓,百姓却已经在疲于奔命,实不堪再被驱使。我辈一心为民谋利,又岂能不顾事实,反而害苦了这一路百姓?故此陕西路所难者,归结为八个字两件事,便是:无钱可用,无人可使!”
石越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望着映在窗纸上的摇摇的烛光,沉吟了良久,忽然试探性的问道:“希道兄、德孺兄,以你们之见,若是解散一部分乡兵弓手如何?”
范纯粹怔了一怔,随即便摇了摇头,苦笑说道:“那是朝廷的敕令。此事关乎军国边防,我三人可俱都承担不起。”
石越微一皱眉,道:“沿边或者还需要弓手协助守卫,但与西夏不接壤诸州县,又要弓手何为?”
范纯粹叹道:“怕的、防的就是万一。而且此事关系极大,亦非陕西官员可以自行决定。”
刘庠的脸上也流露出叹息之色,但却没有再说话。于是三人不由又俱都陷入沉默当中。石越心念转动,一时间,许多办法从心头流过,但每一种方案,都算不上什么万无一失的良策,难免要顾此失彼,而且朝中之事,更非他能预定掌控。因此苦思良久,却于此事想不出一个真正的良策。须知正如刘庠所言,要兴水利、淤河为田,除需要充足的财力之外,更需要组织大量的人力。但是陕西一路,早因多年的边事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边防组织,百姓们已经在承担了沉重的赋税之外,还要承担被征发来替军队转运粮草军需,修筑城池要寨等等之役,然后还要组织民兵,来保卫自己的家园,行官兵的职责。在这样的地区,要举办这样的大工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发,以蛮横家长式的作风,为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于水深火热当中;另一个,则是从边防机器中来抽调人手搞建设,但是这种可能危及到国家安全的行为,会不会被朝廷认可,会遇到多大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起码,石越现在就可以确信,政事堂的吕仆射,就一定会用国家安全的大义,来竭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先用一年的时间去准备!”默然了良久之后,石越忽然开口说道:“希道兄、德孺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事此时已不可不为,只是也忌操之过急。在半年的时间内,希道兄要将陕西路需要兴建、修复的水利设施与淤河计划按轻重缓急列出清单来,包括估计要投入的人力与财力以及所须时日,以及届时可能得到的收益,同时也已经可以进行一些较小的计划,了解下实际的困难。而我便用这一年的时间,来想办法,看能否解决人与钱的问题。”
刘庠与范纯粹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用怀疑的语气说道:“估计此举要组织的人力,最少要数十万;花费的钱财,也绝不会低于数百万贯。”
“我知道。”石越轻轻摆了摆手,沉声道:“所以我们要分工合作。兄等先去巡视地方,做好准备的工作;而我则来想办法,看看如何把东风借来。”说罢,他注视着刘庠与范纯粹,郑重的说道:“希望希道兄与德孺兄不要以为我是戏言。”
“不敢。”刘庠与范纯粹齐声答道。
“治理地方,须要宽猛相济。以往陕西路百姓被驱使过度,我辈来此,定要殚心竭智,使百姓稍得休息。在大修水利之前,凡行政之事,能宽得百姓一分,便是百姓得一分利。切勿以善小而不为。地方不相干的杂徭,一定要约束各州县守令,越少越好。凡做一桩事,事先须得先想好投入与收获是否相得,利倍于害,方可为之。若是劳而无功,更困百姓。”
“正当如此。”刘庠点头道,“惟陕西之大治,终须要西北平静。”
石越不禁又微微叹了口气,他其实也并非不知西夏不平,西北如何能得平静?勉强行之,也类于缘木求鱼。但这件事,相关更是重大,更是他此时无法多想的。当下转过头,注目着范纯粹,索性换过话题,说道:“本路学校情况如何?”
“登记之小学校有八百余所,诸县多者有十数所,少数不过一二所,规模大者数百人,小者二三十人。各州皆有州学,大小不一。此外尚有横渠书院与京兆学院两学院。在京兆府与河中府,各有一所数百人的技术学校。惟本路仅有一座官立图书馆,即京兆府官立图书馆,藏书不过三万卷。连河中府都不曾有图书馆。下官打算一方面派人去国子监游说,希望能争取国子监能够尽早将陕西路列入计划中;另一方面,则希望能从地方募资,建立民立图书馆。陕西毕竟太穷,有许多书生须得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路方能到京兆府官立图书馆看书,实在可怜可叹。”
石越静静听范纯粹说完,方轻轻的说道:“德孺兄不可以被数字所误。国子监现阶段重视的图书馆与州县学院,固然重要。但是德孺眼下不如先调查一下那八百所小学校,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不能开设国子监要求开设的课程,保证合格的师资与教学条件,是不能够享受抵税待遇的。须得要防着奸民从中钻空子,令朝廷赋税白白流失。”
范纯粹不由一怔,说道:“难道竟有人只空设学校,却不办学?”
“此事德孺兄一查便知。据说有人用私塾义学来充小学校,还有人设了学校的名义空占税赋……,国子监的档案上有这个学校,但是去当地找,却根本找不到。对于奸吏来说,办了学校既是政绩,又可以从中间以抵税的名义侵占大笔赋税,国子监远在京师,核查起来困难无比;而若仅仅是公文上的登记,地方民众则根本不知道,想举报也不可能。离任之前,能摆明下任就一起狼狈为奸;若是摆不平,则不妨上报撤销学校……”
石越已经尽量将声音放得缓和,但范纯粹的脸早已沉了下来,一脸怒容的骂道:“岂有此理!明日起,我便着人逐一的调查这八百余所小学校,看看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若事属实,决不能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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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州城。
王韶回京之后,原熙河地区的军事便归李宪总管,而秦凤以至环庆一带诸州军的军队,则由渭州经略使高遵裕节制。按照新的官制,渭州经略使并不是正式的官职,而只是临时的差遣。
此时,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渭州经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正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之上,翘首东顾。
“高帅,始终不见石帅的仪仗。”说话的是高遵裕的部将,翊麾校尉顾灵甫。
“昨日的报告,石帅到了何处?”高遵裕的脸上,已经有了隐隐的忧虑。
“昨日晨起石帅便已经离开了泾州。”顾灵甫言语如常,但声调之中却不免流露出担心。他与石越虽并无交情,但是石越贵为陕西路安抚使,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若是路上遇上什么事,那就正好出在自己的辖区,事情可就麻烦之致了。
高遵裕皱起眉头,忽道:“再叫两队人马去接应。”
“是。”顾灵甫高声应着,一边大步走下城楼。
城楼之下,两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中年大汉正眉开眼笑的并肩而行,不时窃窃私语。顾灵甫远远望见那两人,立时便大声喝道:“罗剑伟、李十五。”
那两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抬首见是顾灵甫,慌忙行了个军礼,高声答道:“属下在。”
“你二人速点本部人马,往泾州方向,去迎接石帅。”
“是!”罗剑伟鼓起勇气,问道:“大人,不是已经派了几拨人马去了么?”
顾灵甫那有心思跟他细细解释,当下瞪了他一眼,便喝道:“那有这许多啰嗦?还不快去!”
罗剑伟慌得一缩头,忙不迭的应道:“是,是!”回头却见李十五早已先默然下城而去,连忙快步赶了上去。
二人忙整了本部兵马两都共二百一十人,一并出了东门。
罗剑伟低笑道:“十五郎,我们兵分两路去迎接石帅好了。渭州驻扎大军,平素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山贼,想来石帅自然不会有事。不过若能先迎到,必有奖赏,却不能落这个后去。”
但李十五的心思显然比他缜密得多,脸色也显得甚是阴沉,他似乎迟疑了一会,才沉声说道:“如今已经派了八拨人马去迎接都没有回信,其中还有马军。罗兄,前途难料,还是要小心为妙!”
“瞎,乱操心。石帅贵为安抚使,除非西夏入寇,否则谁敢惊扰?还会有什么事不成?渭州离西夏远着呢,总不可能怀德军、镇戎军这么多守军连敌人已经入寇都传不出一个讯吧?”罗剑伟显然是不以为然,不但大大咧咧的摇了摇头,还满不在意的说道。
李十五一怔,竟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但八拨人马的迎接未归,始终是他心底的一块阴影,令得他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说不出的不详预感。
罗剑伟见他脸色有异,不由奇道:“十五郎,你怎么了?难道石帅是你救命恩人?你这么关心做什么?还是你今天中了邪,这么疑神疑鬼的!”
“呸,胡说八道。”李十五冲罗剑伟吐了口痰,骂道。一面转身向部下招呼道:“走,我们走小路往潘原去。”
罗剑伟望着李十五远去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骂道:“古怪。”一面笑着向兵士们喊道:“弟兄们,我们走大道去潘原。”顿时,他属下的一百多人一起发出欢呼之声。
一路之上,李十五始终紧绷着脸,眉头深皱,似乎有着无限的心事。
他与罗剑伟都不过是从九品小官陪戎副尉,一都的小头目,以前叫“都头”,现在改了名号,称“都兵使”,比起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来,差了整整九级,若用磨堪之法,三年一转,纵使不犯错误,也要整整二十七年方有机会做到翊麾校尉!二人的命运不但比不了远在京师的田烈武,更比不上现如今几乎是一步登天,几年之内就由八品武官直窜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拜侯爵的薛奕。
但是,仅仅在几年之前,他李十五的前途,别说田烈武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便是薛奕亦是远远不如。当然,他现在只知道薛奕,却并不曾听说过田烈武。
自己的命运曾经因为石越有过一次巨大的转折,这一点李十五并没有过自觉。但是他却非常明白,薛奕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因为石越!因此,对于石越任陕西安抚使,李十五的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会有着巨大的期盼。而且,他对石越还怀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特殊的感情。
那毕竟曾是他人生永难忘记的事件!
“都头。”
“嗯?”李十五回过神来,望着叫他的士兵。虽然他更喜欢“都兵使”这个名号,但是士兵们的习惯一时间却难以改回来。
“我觉得我们不应当这样径直去迎石帅,这样能迎到,早有消息送回。我们不过是白白走到潘原罢了。”
“也对。”李十五想了想,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膀,笑道:“你说的有道理。回头赏你一壶酒。——弟兄们,我们从原州边界那边绕到潘原去!”
傍晚。
残阳。
经过长途的行军之后,李十五的一都士兵早已疲惫不堪。在副都兵使与两个什将的催促下,还是勉强行进。但眼看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潘原城,只怕已经不可能。
幸好这是整编过的部队,李十五在心里感叹道。这一都之中,什长以上,都曾经在宣武军第一军接受过训练,李十五这样的九品武官,还进过讲武学堂。因此之故,虽然李十五执意要绕一个大远路,但是那十来个属下,却并没有半句质疑。
“头,让弟兄们歇一会吧?”说话的是都中的军法官将虞侯邱布。
李十五抬头看了一下天色,摇了摇头,道:“明日日落之前,无论能不能迎到石帅,都要回去缴令。否则难逃军法。因此咱们今晚必须赶到潘原城再休息。”
邱布嘴唇动了一下,他心中虽然不愿,但却不敢再说。他是军法官将虞候,虽然按例阵前若是都兵使有临阵退却,他便有权可以立斩之;但是此时,他却知道自己名义上也是李十五的部属。
“哪是什么?”忽然,副都兵使马康叫了起来。
李十五顺着他的喊声望去,立时呆住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跑了过去——那是一具马尸!
绝不可能,也绝不应有马尸会被这样弃在路上的。活马不用提,便是死马也是一笔财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顿。须知若无故宰杀马匹,是违犯律令的!李十五跑近几步,脸上肌肉抽搐起来——这匹马明显是被弩箭射死的,旁边还有一具死尸!也是被弩箭射死的!
“戒备!”李十五嘶哑的吼声,划破了似血的天空。一百余名宋军禁军,立刻取出自己的弩机上弦,布成了一个圆阵。
“血还有点热。”邱布捞了一把马血,皱眉道:“死者是蕃兵,还有弓箭和刀。”
李十五已经站起身来,声音如冷得象冰一样:“是蕃部的叛乱,弩箭上还刻有‘陕安’二字,这应是石帅的护卫。”
“啊?!”邱布与副都兵使马康望着李十五手中连血带肉的弩箭,不由都惊呆了!
蕃兵叛乱!
“是哪一族的王八?”副都兵使马康脸上的肌肉都横了起来。
“不知道。”李十五注视前方,咬着牙说道:“这里放讯号也看不见,安排四个人回去报讯,一个去潘原,一个去渭州,一个去铁原寨,一个去新城镇。其余的人,随我去搜索——他娘的,立功的时候来了!”说着,李十五心中没由来的竟感到一阵兴奋。
“是。”马康一边答应着一边布置,不多时,便有四人分道而去。
李十五大步回到阵前,瞪着他余下的整整一百名部下,提高声音厉声喝道:“弟兄们,现在有蕃狗作乱,谋害石帅。是咱们立功的时候到了!救出石帅,必有重赏!——出发!”
众兵士立时纷纷高声响应。
从发现马尸处开始,李十五率众便循迹向原州方向前进着。
只见一路之上,死尸越来越多。除了蕃兵之外,还发现了宋军的尸体,从打扮来看,无疑是帅府亲兵。而他们的腰牌与刀上刻字,更是证明了这就是陕西路安抚使衙门的亲兵!但是蕃兵的尸体就比较奇怪,却不象是秦凤一带的羌人。
一队人马一路往西,李十五与邱布的脸色便不免越是难看。因为在开始之时尚能找到许多安抚使衙门的弩箭,但越往西走,后来弩箭就越来越少,而死尸之中,蕃兵也越来越少,宋兵却越来越多。并且身上还出现了被刀砍死的蕃兵与宋兵尸体。
这是一桩显而易见的事:石越亲兵们的箭,显然已经不多了!这事意味着什么,李十五与邱布不需人提醒,也能轻易的想到。
“都头。”走在前面一个什长忽然跑了回来,颤声禀道:“找到石帅了!”
李十五与马康、邱布对视一眼,三人跟着那个什长快步走到前面,那是一个山坡上。就在山坡另一面的下方,有五百左右的骑兵正在仰攻另一个山坡。山坡之上,有一百来人依托着大石头与死马,正在结阵抵抗——很明显,他们的马也死得差不多了,否则决不会停留在此处与强势的敌人对抗。
五百骑兵!李十五悚然而惊,不由在心里默默的判断着形势。
他很难知道石越的亲兵们在此处坚守多久了,但是从种种迹象来分析,石越被叛蕃袭击,很可能持续了整整一天。这数百叛蕃的衣着打扮,绝非李十五所知的秦凤附近的部落,他们深入渭州来袭击安抚使,绝对是早有谋划,这么大一支队伍藏在渭州而渭州守军竟然完全不知情,可以说是丢人丢到家了。
也亏得石府的亲兵们能支撑许久。
但是眼下最头痛的是,自己的一百疲惫不堪的步兵,如何打得过五倍于己的骑兵,哪怕加上石越的亲兵,敌人也是己方的两倍半!最糟糕的是,自己的是步军,而石越的亲兵,现在也几乎变成步兵了!
陷入为难的李十五猛的看见邱布的目光有点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凛,目光移到邱布身后,发现两个大什的军法官押官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邱布的身后。他顿时明白,邱布是对自己生疑了。如果自己胆敢临阵脱逃,看邱布的样子,必然先斩自己于此,然后命副都兵使马康代替自己去救援石越。
——山坡下方传来呐喊怪叫之声,蕃兵们开始了又一次冲锋。
侍剑下意识的摸了摸箭袋。
空的。
尽管尽量的节省用箭,但是大家的箭还是很快用光了。包括弓箭与弩箭。后来不得不把箭全部集中交给几个箭术好的亲兵护卫,但是侍剑的箭还是用光了。别人的箭也不多了。
好在敌人的箭似乎也不多了。他们放起箭来,已经节省很多。
“公子!”
石越铁青着脸,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只叛蕃军队是哪里来的。没有人能够突围出去送信,本来希望可以逃到原州,但是现在活着的马匹不到二十匹,尽皆疲惫不堪。撇下部属逃命,石越不仅不愿,而且也不可能。
“你放心,我们不会死在此处的。”石越凝视侍剑,侍剑的左臂中了一箭,现在不过是止血而已。他的亲兵们,岂码有一半是带伤作战。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侍剑的话音刚落,一百余蕃兵便骑着马冲了上来。敌人为了节省马力,采用的是轮番冲击的战术。
侍剑红了眼睛,跳上一匹战马,手举马刀,大声吼叫着迎了上去。十几名亲兵骑上仅余的马匹,紧紧跟在侍剑身后,如同一群野牛一般,冲向仰攻的叛蕃。还有几十名失去战马的亲兵则手执弯刀,紧紧跟在骑兵后面,冲向敌军。余下的亲兵则排成一个大圆圈,保护着中间的石越。
侍剑的长刀挥动、落下,挥动、落下……敌人的鲜血沾满了他的衣裳。如果一群野牛冲入狼群当中,他们已经不再懂得预先思考、估计自己或敌人的力量与技巧,杀红了眼的一群人,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一切东西在他们眼前起伏和闪动,人类身体的某一部分从眼前飞落,马咕咚咕咚的栽倒,发出悲鸣之声……
但是叛蕃的人数显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他们如同一群野狼,撒咬着宋军们。马刀在空中相斫,不断的有宋兵勇猛的战死。侍剑身边活着的战友,越来越少……
“我要死在这里了么?”
“呜——”
号角之声终于从另一侧的山坡上吹响。
在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援兵!”石越精神霍然一振,一面红色三角军旗之下,结成圆阵的宋军开始缓缓向山坡下移动。即便是隔得那么远,石越等人也可以清晰的看见,来的是大宋禁军!
石越的亲兵们欢呼起来。
援军终于来了!
李十五勒束着部众,缓缓的向山坡下移动。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冒险。以劣势之兵挑战强势之敌,而且是以步对骑,却并无半点屏障。
此时再感叹未带盾牌已经迟了,士兵们的勇敢程度,决定着这个阵型的成败。
但是他别无选择。好在敌人的箭,似乎是不多了。
他已经尽可能的虚张声势,若能吓跑敌人,自然更好;若不能,也希望尽可能把敌人引到自己这一面来。
果然,叛蕃们似乎没有想到援兵来得这么“快”。进攻石越的骑兵被撤了回来,叛蕃们把骑兵聚集在一起,观察着李十五的前进。他们也在判断:这是不是一支大部队的前锋?
凭着叛蕃首领对宋军的了解,实在无法想象宋军会具有如此勇气!
“未得命令,不可放箭。”李十五再次重申着命令。“临敌不过三发”,若是敌人未入射程便放箭,对于面对强敌的己方,绝对是灾难性的错误。
圆阵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动着。
夕阳映射在宋军平端着的弩机上面,似鲜血流动。两个山坡之间,一片死一般的寂寥。
忽然,怪叫声再次响起。一队叛蕃高举马刀、骨朵,吼叫着冲向李十五的圆阵。
李十五瞪圆了双眼,心里估算着距离:七百步……六百五十步……六百步……
“嗖!”弩箭划过空气的声音,李十五心里顿时一沉——有几个士兵因为紧张,竟然没有等待命令,就扣动了弩机。紧跟着,其余的士兵下意识地也扣动了弩机。
数十支箭无力的摔落在离敌人二三百步远的地方,叛蕃们哈哈大笑,策动胯下的战马,加速冲锋起来。
没有时间训斥了,李十五的念头一闪而过,高举佩刀,厉声吼道:“停!”
圆阵整齐地停了下来。士兵们又是紧张,又是羞愧,三个军法官的脸绷得如铁板一样,死死的盯着每一个战士的后背。
“第二队!”李十五的吼声再次响起。
第二大什士兵与第一大什士兵整齐的换位,这次没有出差错。
“发射!”
数十支弩箭如一小群飞蝗,射向冲入射程的叛蕃。叛蕃中间有人发出凄厉地惨叫之声,有人咕咚一声,摔下马来。但是冲击并没有停止。虽然只有百余骑的冲锋,李十五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地表的震动。
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惧怕。他的瞳孔缩得极小,手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
“弓箭!”
第二大什的弩箭射出之后,所有的士兵都整齐的蹲了下来,后面第一大什的士兵们,换上了双曲复合弓,用射速更快的弓箭来打击敌人。
第一波、第二波……不断的有敌人中箭,但是却阻止不了敌人的冲击,很快,李十五的圆阵便被叛蕃们团团围住了。这些叛蕃绝对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们懂得技巧的伏在马上,躲避射来的弓箭;他们冲击时相互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没有蒺藜,没有霍锥,没有杵棒,也没有狼牙棒,甚至连长枪都没有!只能用朴刀来对抗敌人的骑兵。幸好叛蕃的武器与装甲,远远比不上宋军禁军。
李十五的士兵们,可以清晰的看见髡顶披发的敌人。但这绝对不是契丹人,也不是党项人。这些叛蕃构成的包围圈把宋军的圆阵不住的压缩,似乎一条毒蛇缠住老虎的身躯一般。叛蕃乱七八糟的武器与宋军的朴刀在空中互斫,发出刺耳的声音。战士们的吼叫声与惨叫声交相混织,李十五的部下们如同树林一般,被纷纷斫倒。此时每一个宋军战士,都已经变成了为生存而战。
望着对面山坡上急转直下的战况,石越的亲兵们都沉默了。
虽然来的援兵替他们减轻了一会儿压力,但是毕竟一只普通的禁军都,无法与精挑细选的安抚使亲兵卫队相提并论。而且人数也太少……
惟一让众人心里感到安慰的,是既然来了援军,那么己方被袭击的消息,必然会传了出去。那么只要支撑到大队人马的到来,就一定可以得救。
但是很显然,叛蕃们也明白这个道理。
山下的蕃军,又开始聚集,而且这一次,是余下三百人左右的全军聚集。
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战了。
而己方绝无胜算。
哪怕石越再不懂兵,也知道余下不到百人的亲兵队,绝对打不过三百骑兵。
幸好出发之前李丁文一念心动,临时将亲兵卫队增加到二百人,否则绝对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但即便如此,即便等到了可怜的援军,一切却依然没有改变。
石越并没有闭上眼睛。
他希望睁着眼睛等待最后的结果。
难道大志未酬,居然死在渭州这不知名的山坡之上?
老天爷把我带到这个时代,却这样让我死掉,死在一群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蕃人手中?石越无论如何,都有几分的不甘心。
在这个时刻,十分奇怪的是,石越并没有特别的想什么。
他只是望着渐晚的苍穹,背立双手。
叛蕃们肆无忌惮的弹起了一种石越不知名的二弦乐器。随后,在胡琴声中,号角“呜呜”吹响——三百蕃骑向石越的亲兵卫队,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对面的山坡上,李十五的圆阵,已经只余下四十来人,两个什将都已阵亡,都兵使李十五与副都兵使马康都受了伤;连将虞侯邱布也亲自操刀上阵。
石越的亲兵们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瞪视着逼近的叛蕃。他们靠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将石越护在中央。侍剑则紧紧的贴在石越身边。
约此前三个时辰。
原州知州府衙之内。知州李德泽把玩着手中的腰牌,这是一面虎头青铜腰脾,是隶书刻着“枢密院职方馆”六个大字。站在李德泽对面的中年男子神色委琐,只是眸子中不时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请大人速速发兵!”
李德泽依旧沉吟,略带狐疑的问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职方馆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带在身上。”那个中年男子有点急了,又道:“这是十万火急之事!石帅性命危在旦夕!请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慕家一向忠于朝廷,其族酋长有两任死于王事。你说慕家投降西夏,实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本官之责,是守卫原州,发兵入渭州境内,若高帅怪罪起来,我却担当不起。”
“李大人若见死不救,只怕皇上也容不得你!”中年男子见李德泽推三阻四,说话便不客气起来。
李德泽脸色微愠,道:“本官让人护送你去渭州求救,如何?”
“大人!慕家潜入渭州最起码也有三日了。他们是经过你的原州去的渭州。一旦事发,大人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以石帅的声望,恕在下直言,无论大人有多大的后台,大人也难逃一死!”那中年男子一面说,一面欺身近了几步。
李德泽却始终无法信任中年男子,退了两步,道:“若是调虎离山之计……”
“不要兵多,只要几百骑兵便够了。”
“这……”
中年男子怒道:“李大人!你如此支唔,难道你与慕家串通好了?”
李德泽愠道:“你一个细作,怎敢如此无礼?”
“李大人,我受上官派遣来此传讯,已冒大险。且我代表的是枢密院职方馆,大人却百般推迟,放任石帅被叛蕃袭击而不肯相救。究竟是大人无礼还是在下无礼?!”
第二卷 权柄 第五集 安抚陕西 第七章
李德泽被一个细作如此针锋相对,几乎是恼羞成怒,喝道:“本官自有决断!不用你来啰嗦!”
中年男子垂下头来,微微叹了口气。李德泽奇怪的望着他,却见中年男子竟然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服,用一种异常平淡的语气说道:“李大人可能不知道,在下为了将这个消息带到大宋,有两个同伴在青岗峡殉国。在下直隶职方馆陕西房,环庆二州没有人知道在下的身份,一路昼夜兼程,赶到原州,来求救兵。李大人可知道在下是为了什么?”
李德泽愣了一下。但是中年男子显然没有兴趣等待他的回答,继续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在下与死去的同伴,都不认识石帅。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石学士是大宋中兴之望。没有人希望陕西没完没了的被西夏人劫掠,百姓们疲于奔命……皇上与学士,带给了我们解决西夏的希望。”
中年男子停顿了一下,方说道:“所以,在下也望大人能明白在下的苦衷!”他的话音刚落,李德泽便只见白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喉结之下。
“你……你要做什么?”变起瘁然,李德泽几乎是惊若若木鸡,完全只是下意识的质问道。
“威胁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在下只请大人给在下虎符令牌,送在下前往新城镇便可!”
“去新城镇有何用?”李德泽被他一向所鄙视的细作脸上的决然所震憾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细作。边境守臣,无不有自己的细作,但是大部分细作,贪图的都是厚赏高爵。
“在下听说新城镇驻扎一指挥骑兵。附近还有一指挥蕃军。若能调动,向渭州境内搜索,便有机会找到慕家叛军。”
李德泽注视着自己喉结下的匕首,头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是苦笑道:“新城镇并无骑兵,所有马军都在原州城。新城镇原是打出旗号,故意虚张声势的。”
中年男子吃了一惊,虽不知李德泽所说是真是假,但是此时却已冒不得半点险了。这种用武器威胁朝廷命官的事情做出来后,不论结果如何,自己必受重惩,甚至连陕西房知事都难逃国法。若被人利用,搞不好还会被人攻击到职方馆本身。但是事在紧急,却不得不出此下策。担着如此大的风险,若不能救出石越,不仅对不起死去的同伴,自己更加会成为职方馆的罪人。
他略一思忖,便说道:“那便也请大人下令,调原州之兵!”
李德泽道:“那你须放下匕首来,本官才好下令。”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匕首从李德泽的喉结缓缓划至他的背心。一面说道:“便请大人下令救援,在下与大人便在此处等候消息。若石帅得救,在下当任凭大人处置;若石帅有万一,在下与大人,便正好给石帅殉葬。”
李德泽刚刚略松了口气,听到此语,竟是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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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五的刀已经有了几个钝口。
他的背上在流血,但是很奇怪,并没有疼的感觉。副都兵使马康的尸体就躺在离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佩刀旁边,还有一条马腿。马康是在劈断一条马腿时,被叛蕃从背后砍了一刀,然后就倒下了。
将虞侯邱布还没有死。以前他从来不知道邱布的武功这么好。他的刀法,真的有如行云流水,李十五亲眼看到他砍死了三个蕃兵。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法怎么会如此灵活,他经常从马肚下面如鱼一样的钻过,然后就是战马的悲鸣……
但是一两个人的勇猛的作用非常有限。
应当说,所有的战士都很勇敢。没有人投降,也没有人逃跑。虽然李十五心里明白,这些叛蕃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更不会接纳投降,但是普通的士兵们,却是不会明白的。但是让李十五甚至是有点意外的是,没有人投降。
所有的人都在死战。包括两个大什押官,都已经战死。
还有七个人活着。
敌人,也许还有四五十个吧……
李十五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对面的山坡。他脑海中,不时闪过的画面,却是大宋汴京皇城的宣德门……
张淳现在应当在杭州吧?
这是李十五最后一个念头,他倒下去之前,忽然感觉到大地震动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然后便是灰尘在东方的天空中扬起。
叛蕃中响起了清脆的哨声,片刻之中,所有的叛蕃都放弃了攻击,迅速的聚集,开始有组织的向西北方向撤退。
邱布与几个士兵愕然相顾,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竟然是从原州来了援军!
打量着对面的山坡,劫后余生的数十亲兵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似乎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逃过一劫……叛蕃的首领决策如此果断,不由让邱布暗暗好奇起来。叛蕃若继续攻击,用不了半刻钟,己方必被全歼。最起码,石越也难逃被俘的命运。但是对方竟然毫不犹豫的放弃了!
如此巨大的诱惑,叛蕃首领竟然没有丝毫的迟疑!
虽然明知道多停十分钟,叛蕃极可能被援军追上而歼灭,但是邱布扪心自问,换上自己,绝不会撤退。
那个人,是愚蠢还是聪明?
“都头!”一个什长的呼唤声,打断了邱布的思索。他的目光循着喊声移去,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李十五!
与此同时,在对面的山坡上。
“咣当”一声,侍剑的刀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侍剑整个人,都倒到了地上。
*******
第二日。
大胡河之畔,原州城,州衙。
“你叫什么名字?”石越打量着胁迫李德泽派兵的中年男子,温声问道。
“禀石帅,下官陪戎校尉慕义,隶枢密院职方馆陕西房。”
“慕义?”石越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怎的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部姓慕?
慕义脸上泛过一丝苦笑,低声说道:“下官也是环州慕家的人。”
“啊?”石越当真是吃了一惊。
“敝族一向效忠朝廷,然而自从两位酋长死后,族中大乱,各派纷立。因此便有不忠不义之徒,受惑于梁乙埋,竟然背叛朝廷,使祖先之灵,不安于地下。”
石越点了点头,道:“你能深明大义,便甚好。”
“下官世受朝廷之恩,亦曾读过诗书,略明礼义,不敢为不忠不义之事。”
“君不以贰心对朝廷,朝廷亦不以君为外人。本府会禀明朝廷,因君之故,当宽待慕家在蕃学之子弟,不必连坐。”
“多谢石帅大恩。”慕义不禁单膝跪倒,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石越起身上前,亲手将慕义扶起,又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叛党要袭击本府一事的?”
“下官是智缘大师介绍,加入职方馆。因下官是蕃人,言语熟悉,便来往于西夏静塞军司与环州、定边军、保安军之间,主要是负责与潜入梁兀乙帐下的同伴联系,传递讯息。数日之前,忽接到叛党要谋袭石帅一事,事在紧急,无法依常法与环州上官联系,且因同伴在青岗峡殉难,下官亦不敢在环庆停留,恐被人侦知,因此兼程来到原州。所幸不曾误了大事。”
“原来如此。”石越叹息道:“此事说起来,本府要多谢你。”
“岂敢。”慕义又跪了下来,说道:“下官持刃威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
石越轻轻摇了摇头,正容道:“本府问过李大人,不曾听说有人威胁他。李大人还很夸赞你忠于朝廷,义勇双全。”
慕义不禁愕然望着石越,却听石越又说道:“职方馆的成员,都是忠于朝廷,恪守王法的。本府非常信任君等,君亦当自勉之,不可自弃。”
“是。”慕义大声应道,隐约明白了石越话中的意思。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到门外传来喧哗之声。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高声喝道:“石梁,为何喧哗?”
门外的声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便听石梁大声回道:“禀学士,是一个将虞侯硬要求见学士。”
“哦?是哪里的将虞侯?”
“下官邱布,是昨日与叛蕃苦战那一都的将虞侯,有事求见石帅!”
石越听到是昨日浴血苦战的幸存者,脸色稍霁,道:“让他进来吧。”
“是。”
“谢石帅。”
须臾,便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军官大步走进厅中,见到石越,以军礼拜道:“下官邱布,拜见石帅。”
“不必多礼。”石越一面打量着邱布,一面问道:“你来求见本府,可是有事?”
邱布抬头注目石越,脸色微红,大声说道:“请石帅恕罪,下官冒昧求见,是想请石帅前去探望一下李都头。”
“李都头?”虽然邱布提出的要求在当时人看来非常的无礼,但是石越却并没有在意,只是一时没有明白谁是“李都头”。
“是下官的长官都兵使李十五,昨日与叛蕃之战,身受重伤,现在生命垂危之中。”邱布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李都头在昏迷中一直念着‘石学士‘,因此下官才大胆,敢请石帅能去看一眼李都头。”
慕义一直凝神听着,此时亦不由动容,忍不住说道:“石帅……”
石越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向邱布说道:“邱君果然义气深重。李都头是为本府受伤,本府理当前往探视。”一面又向慕义道:“你也与本府一道去看看大宋的勇士吧。”
“是。”慕义连忙欠身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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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叛蕃的战斗中受伤的亲兵与禁军,除了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侍剑是在州衙养伤之外,其余的都安置在州衙附近的一座庙宇中养伤。当日一战,只有二十余人最终还能行动如常,其余活着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包括从死人堆中找出来的生还者,一共有五十余人。
石越把护卫们都留在了庙外,只带着邱布、慕义以及石梁等几个亲卫走进庙中。他并没有直接去李十五那里,而是挨个的察看伤兵们的伤势。照看伤员的军医和僧人,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来这里,一个个措手不及,全都呆呆地望着石越一行人。石越也没怎么说话,望着这些为了自己而受伤、残疾、生命垂危的士兵,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一直很阴沉,只有在正视伤员之时,才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这些人一定要全力医治,若是落了残疾,让二叔想想办法安置起来。”走出一间厢房的时候,石越忽然低声说道。慕义与邱布面面相觑,石梁却知道这是石越在吩咐侍剑,忙低声道:“学士,侍剑他……”
石越猛然的醒悟,身形似乎停顿了一下,旋即继续向另一间厢房走去,但是却没有再说话。慕义与邱布等人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厢房门口,邱布低声说道:“李都头便在此处养伤。”见着石越对待伤员的态度之后,邱布对石越已经有了相当的好感,神色之间,也变得十分尊重起来。
石越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此时内心情绪,其实是十分激动,本人自生死关头转了一圈不提,侍剑数年来与他形影不离,名为主仆,实为亲人,此刻却伤重昏迷,生死未卜;他因为久处庙堂之高,心思越发的深沉,因此虽有大悲大怒,也常能不形于色,只是压抑于心中。但这时看到众伤员之惨状,又触动心思,想起侍剑的生命垂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恨、痛惜与愤怒,在不断的冲击荡漾着。虽然自外表看来,不过是更加沉默,但是此时若让他说出一句话来,只怕立时就有理智被愤怒淹没之虞。
厢房的布置十分的简陋,李十五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面,此时犹在昏迷。
石越默默走到近前,看清了李十五的面貌,依稀之间,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见过。邱布低声说道:“军中兄弟,只有李都头识字最多,以他的学问,当个书记甚至幕僚,亦绰绰有余。却偏要来军中挣这个功名……”
“你是说李都头通文墨?”石越略有些吃惊。毕竟当时军中,识字的人都不多。
“石帅请看——”邱布从房中的桌子上,翻出一本书来,双手递给石越。
石越扫了一眼书名,更加吃惊,道:“《白水潭学刊》?”
“是。这样高深的书,军中也只有李都头爱看……”
忽然,石越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闪,一个人名浮了出来,他再仔细看了李十五一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李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当年宣德门叩阙事件的主角之一,太学的学生领袖李旭!石越生生把这个名字吞在肚中。若非亲眼所见,他完全无法想象,李旭这样的太学生,居然会心甘情愿投身军中,来做一个小小的都头!
然而,眼前之人,断然是李旭无疑。石越不仅仅在宣德门叩阙时见过他,在之前,李旭也曾经来白水潭听石越讲课,是一个热情的提问者。
当年的太学生,昨日之禁军军官,今日在鬼门关前徘徊的伤者……
与石越一样,邱布也在凝视着昏迷不醒的李旭,但是他的感情,却是咬牙切齿的。“早晚须给那帮龟孙子一点颜色瞧瞧!石帅,绝不能放过那些叛逆。”
“想从原州潜回环州,没有那么容易。”石越淡淡的说道:“但是环州慕家族众甚多,支派不一,若断然处置,反滋事端。况且此事真正的主谋,还是西夏国相梁乙埋。”
“梁乙埋?”慕义忽然想起一事,道:“静塞军司都在传说梁乙埋亲至讲宗岭监修讲宗城。”
石越霍然转身,瞳孔缩小,问道:“你是说梁乙埋现在正在讲宗岭么?”
“下官的确曾听到这样的传闻。”慕义忙欠身说道。
“去证实此事!”石越的语气,有不容丝毫质疑的断然。
慕义怔了一怔,立时应道:“遵命!”
石越目光在慕义身上停留一会,转过头来,又对邱布说道:“回头你便将李都头移至州衙来养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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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庙中探视李旭出来之后,已是傍晚。石越刚刚回到州衙,李德泽正好出门相迎,便听到马蹄踏踏之声,数十百骑人马拥簇着一人往州衙方向走来。石越定睛细看仪仗,赫然是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渭州经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
那高遵裕远远便已看见石越的卫队,虽然是以原州守军暂充,但是他知道区区原州知州,绝不敢逾礼越制,动用数百人作为随身卫队,那卫队的主人必是石越无疑。堂堂安抚使,三品大员,在自己的辖区被袭,几乎丧命,真若参劾起来,即便他是太后的从父,只怕也难逃贬官安置之罪。而且石越年纪虽轻,毕竟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因此他听到石越被袭的消息,便兼程赶至原州,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的。毕竟石越要拿他来出气,他高遵裕也无法可想。所以,此时见着石越的卫队,高遵裕便忙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近来,拜倒参见,道:“渭州经略使高遵裕参见石帅。”
高遵裕勋贵之后,高太后从叔,以外戚典兵,实际是替皇帝监督着陕西沿边掌兵之武将。他既有这样的身份,石越虽然是他的上司,却也不便过于怠慢,忙上前掺起,做出笑容,道:“高帅不必多礼。”
高遵裕却不肯就起,只是说道:“遵裕失察,使石帅受惊,几乎铸成大错。特来伏请石帅处罚。”
石越却不去回答高遵裕,反倒是瞥了李德泽一眼,李德泽正好偷偷打量石越,四目相交,吓得李德泽一个哆嗦——他迟迟不肯发兵相救,心里一直有好大的疙瘩,生怕石越找自己算账。他虽然不是全无后台,可是他的后台比起高遵裕来,可就差远了,若真要找个替死鬼,他李德泽可以说是最佳人选。此时见石越看他,如何不惊?
然而,石越的目光却没有李德泽身上停留,一顾之后,又移到高遵裕身上,再次将他掺起,温声说道:“高师不必自责。虽然有叛蕃作逆,但是幸好李大人接到职方馆之密报之后,不拘成法,果断派兵救援,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此语一出,慕义与李德泽同时愣住了,却见高遵裕打量了李德泽一眼,赞道:“若非李大人果断出兵,悔之无及。”
李德泽脸略略一红,应道:“不敢。”
石越却已朗声说道:“本府得脱此险,全赖职方馆与李大人之功,本府自当替职方馆陕西房与李大人向朝廷请功。”
高遵裕见石越言语之中,并无追究责任之意,不由大喜,连忙顺着石越的话头说道:“理当如此。——恭喜李大人立此大功!”
李德泽嚅嚅应道:“不敢,不敢。”一时间竟然还不明白为何石越竟然要替自己开脱,自己不但未被怪罪,反而莫名其妙立下大功!反倒是慕义联想起石越早前与自己说过的话,心中依稀明白了石越的用意:石越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堵住李德泽的嘴巴,从而保全职方馆的清名,连带着他慕义,也可以因此有功无过。
石越与高遵裕又交谈数句,正欲邀高遵裕入州衙,忽见高遵裕身后一人,身高不过五尺,满脸虬髯,头裹四带巾,穿一件鱼鳞甲,彩绣捍腰,长靿靴,腰佩剑与弓箭,神态虽然恭谨,眉宇间却隐约可见凶悍之气。石越不由指着此人问道:“高帅,此君是何人?”
高遵裕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便是皇上赐姓名的包顺。——包顺,还不快参见石帅。”
包顺跨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末将包顺,参见石帅。”却是声如洪钟。
石越伸手虚扶,温言道:“不必多礼。包头领真猛将也。”
包顺大声回道:“叛蕃为逆,末将正要请令,替石帅与高帅剿灭环州慕氏!”
石越笑道:“环州慕氏,大都是忠于朝廷的。一二不肖之人作乱,未足为患。杀鸡焉用宰牛刀?此事不必劳动包头领。——来,请入府中说话。”
说罢,便将高遵裕等引入州衙之中坐定,却将闲杂人等,一律赶走。
高遵裕见厅中之人,不过自己与石越、李德泽等区区数人而已,知道石越必有重要事情要谈,他一意要慰石越之心,便先说道:“此次石帅遇袭,下官以为环州慕氏必非真正主谋,背后必有唆使之人。否则慕家叛逆若要降夏,举族西迁便可,何必甘冒奇险,潜入渭州来行此不义之事。”
“那高帅以为,主使之人,又是谁?”石越故意问道。
“下官以为,必是梁乙埋无疑。”
“高帅又从何得知?”
“西夏君臣,最切切不忘与我大宋为敌的,便是此人。且其又大权在握。下官亦曾闻知,梁氏曾私立赏格,不利于石帅。以此种种看来,必是此人无疑。”
石越“喔”了一声,沉吟良久,才缓缓问道:“如此,计将安出?”
高遵裕微一咬牙,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古以来,边将莫不喜欢生事。那全是因为军功最重,将领们要想升官发财,边境就不可以太安宁。高遵裕表面是为自己着想,内心却不无私心。但是石越前往渭州,本意就是想要拔掉讲宗城,不论高遵裕本意如何,眼下他表态支持报复西夏,对于石越来说,便是一桩好事。而且石越心里,此时对于梁乙埋,也有着报复之心。
但他脸上却不肯表露,便不正面回答高遵裕,只说道:“梁氏于讲宗岭筑城,高帅可知?”
高遵裕回道:“下官早已知之,久欲拔之,然无石帅之令,不敢轻动。”
石越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姑容之。”
高遵裕觑见石越神态,竟似无半点报复之心,不由略觉失望。道:“讲宗岭地势扼要,势不能容。”
石越悠悠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一面换过话题,道:“眼下之急务,是追捕叛蕃,安抚慕氏。追捕叛蕃,为的是不使叛蕃在境内流窜,甚至占山为王,成为心腹之忧;安抚慕氏,为的是消慕氏忠诚者之疑心,以免其心中惊骇,反而迫反之。”
“石帅所虑极是。”高遵裕心中虽不以为然,口里却是迎合着石越,说道:“叛蕃必循山道而行,若要剿灭这一小支流贼,出大兵搜掠,劳民伤财,又肯为西夏所乘。因此只能在紧要关口,加强戒备。采守株待兔之策。至于安抚慕氏,可使环州知州派人前往慕氏诸部,表明朝廷优待之意。但若全然不加处罚,彼辈反而生疑,因此还须切责诸酋长,让其交出叛逆,彼辈知道交出叛逆便可脱罪,自然会全力追捕逆党,心中也会安心。”
高遵裕所说的一节,却是石越所想不到的。毕竟高氏久在边境,更知道投靠大宋的少数民族的心理。石越赞道:“此良策也。便依高帅之意。只是追捕叛蕃之事,其要不在剿灭之,只要使其不在境内作乱,纵然放其逃跑回环州,甚至是入夏,都不要紧。勿使其为害境内之百姓也。”
高遵裕听到这话,心中顿时大起鄙夷。只觉石越此人,太过于宽仁,连被人如此攻击,都不生怒。他久为一镇之雄,既然对石越不再心服,便没兴趣听石越的命令,表面虽然唯唯,但是私下里的命令,却绝不会是要放过那些叛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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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高遵裕便想请石越移驾渭州,但是石越却不放心侍剑的伤势,虽然有医生医治调理,但是侍剑却处在连续的高烧当中。在此时刻,石越自然不愿意弃他而去。便找了个借口拖了几日。
到了石越遇袭后的第四天清晨。
石越起床探视完侍剑与李旭,正在院中打拳健身,便听到匆促的脚步之声,向自己走来。他心中奇怪是谁居然可以不通传而直入院中,便收了拳,抬头望去,原来却是李丁文来了。李丁文本是要与石越一道至渭州,中途石越与之商议,让他先去环州,了解一下环州与讲宗岭的情况。此时见他匆匆赶来,身上长袍沾满露水,便知道必然是听到自己被袭击的讯息,而匆匆赶回来的。
李丁文见着石越,仔细打量半晌,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所幸公子平安无事。”他游目四顾,却见隐隐立于院中的护卫中,并无侍剑,竟是不由失色,问道:“侍剑他……”
石越从未见李丁文如此表露过关心,心里亦有几分感动,但想起侍剑的伤势,却又黯然,道:“侍剑失血过多,一直高热不退,不过今日情况似乎略有好转。”
李丁文略松了口气,道:“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公子,这次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环州,听说是西夏骑兵与叛蕃一起潜入渭州,袭击公子。果真有西夏人么?”
“西夏人?”石越愕然失笑,道:“西夏军队若能潜入渭州,未免也过于视我大宋为无人了。”
“原来是讹传。”李丁文摇了摇头,苦笑道:“环州众口一词,几乎让我大吃一惊。来的路上,又听说叛蕃已经渡过蒲川河,进入了环州?”
“叛蕃首领打仗或者并不出色,但是潜行的能力却不可小视。我军侦骑四出,竟是找不到他半点影子。半日才接到报告,说在咸河附近发现叛蕃踪迹,却是已经潜回环州无疑了。”石越此时却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们都中了叛蕃首领之计。数百骑的部队,虽然不是很好找,但是一旦出现在大道与市镇、渡口附近,就很难不被人发现。叛蕃首领率大部隐藏于原州境内,却派一二十人的小队分散了渡过蒲川河,然后再集合,在咸河附近虚张声势,造成他们已经回到环州的假象。待到原州这边略微放松警惕,叛蕃便出现在蒲川河之畔,强夺渡口过河,末了还一把火烧掉了那个渡口所有的船只,狠狠的羞辱了石越与高遵裕一把。
“原来如此。”李丁文亦不曾多想,他并没有把一个蕃部的叛乱太放在心上。虽然这支叛蕃曾经攻击石越,但是既然石越无事,那么在他看来,身居高位者,就不能把精力放在处理这些小事之上。他立时向石越禀报起他认为重要的事情来。“公子,我这次在环州,巧遇了智缘大师。”
“哦?大师近况如何?”石越走到院中的一座亭子当中,坐了下来。此处是院中开拓之所,不惧人窃听。
李丁文跟过来,在石越对面坐了,说道:“他说一切甚好,横山信众日滋,他又向我说了一件事情,要我转告公子。”
“是何事情?”
“他在西夏静塞军司遇见一个人。”
“是谁?”石越不由感兴趣起来,不知道智缘遇到什么人,居然还要特意托信带给自己。
“一个叫李清的西夏将军。”
“李清?”
李丁文打量石越神色,奇道:“公子,你知道李清么?”
石越摇摇头,道:“不知道。”他却是在撤谎。
李丁文奇怪的看了石越一眼,又说道:“李清本是秦人,现在为西夏将军,深受夏主宠信。智缘说,言谈之中,可以感觉李清有故土之思。”
石越点点头,道:“我早先就曾经告诉司马纯父,对于西夏国中的汉人官员,可以多下点心思。特别是两代之内降夏的,有思乡之绪的。”
李丁文不料石越早已想及这个地方,道:“智缘之意,是建议公子想办法笼络李清。此人或者可以为大宋所用。”
石越一口答应,道:“此事甚善。潜光兄与纯父联系一下,然后让职方馆陕西房的官员来见我,订立一个专门的计划,来笼络李清这样的汉将。而李清要作为重中之重。”
“是。”李丁文忽想起一事,问道:“公子可知职方馆陕西房知事是谁?”
石越也被李丁文问得一怔,道:“似乎在京兆府处理事务的,是一个同知。我也不知道知事是谁?”
李丁文想了一会儿,笑道:“看了陕西房知事不简单。陕西房与河北房是职方馆最重要的两房,不可能不设知事。如此神秘,连安抚使都不知姓名,我真有点好奇了。”
石越被李丁文一点,果然也觉得确是如此。
二人正在交谈,忽见石梁走了近来,禀道:“学士,高遵裕、李德泽求见。”
石越与李丁文对望一眼,转身说道:“请他们请来吧。”
高遵裕与李德泽走进院中,二人只道只有石越一人在院中,不料见他身旁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二人和石越见礼完毕,高遵裕便问道:“敢问石帅,不知这位先生是……”
“李丁文潜光先生。”石越不免又替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
高遵裕久闻石越府中有一个叫李丁文的谋主,知道不可小觑了,连忙抱拳道:“原来是李先生。遵裕久仰了。”
“在下亦久仰高帅的威名。”李丁文回了一礼,又与李德泽见过礼。高遵裕亦不客气,便径直说道:“石帅,下官今日来,是再请石帅移驾渭州的。下官守土有责,实不便久驻原州太久,还请石帅见谅。”
石越点点头,道:“高帅所说确是正理,高师不妨先回渭州,本府欲在原州再驻五日,略略了解民情,再往渭州,尚有要事与高帅商议。”
石越毕竟是高遵裕的顶头上司,虽然他并不知道石越为何要在原州一再耽搁,高遵裕自然是无法理解石越的原因,但是既然石越已经说出口来了,他却不便再催促,因说道:“只是石帅的亲兵大都殉国,下官却不甚放心。”
李丁文忽然插话问道:“不知高帅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高遵裕一怔,回道:“一营马军,外加两指挥蕃军马军。”
“还有蕃军?可是包顺部?”
“正是。”
李丁文微一沉吟,笑道:“高帅不妨先回渭州,只要借一指挥马军与一指挥蕃军在此便可。”
高遵裕想了想,两指挥马军,也有六百六十人,的确是可行之策,当下说道:“如此亦是一策。”又向石越说道:“若如此,便请石帅多多保重,早来渭州。下官便就此告辞。”
石越起身说道:“亦请高帅保重,本府送高帅出城。”
高遵裕连忙谦谢,石越却终是不肯失了礼数,终是亲自送他出原州城。
待到目送高遵裕远去,李丁文便向石越说道:“公子可立刻张贴告示,三日后,在原州城举行比武大会,原州之民,不论蕃汉,有能赢得禁军者,即赏钱一千。同时可加入禁军。”
石越奇道:“这是为何?”
“借此机会招募亲兵。”李丁文低声说道,“高遵裕表面虽然和公子客气,但是我看其颜色,知他必不肯将旗下的精兵强将让给公子。陕西因处边境,民风尚武,且又质朴。而百姓贫困,若有机会加入禁军,必然趋之若鹜。不若就在此地招募家世清白之百姓为亲兵,只要抚之有术,必能供公子驱使。”
石越也知道边境将领,或多或少,都要养一些亲兵卫队,只不过人数不敢太多,最多以一马军指挥为额,即三百三十人,官衔低者或一都,或者一大什,甚至一什都有之。否则难免会招致朝廷疑忌。因此亲兵卫队往往都是精锐敢死之士。他经历过被追杀的风波之后,更知道亲卫队之重要,当下便也点头同意。
于是,便在当日,非止原州城,直至原州的大部分镇、寨,都贴满了告示:陕西安抚使石越将要在原州城举行比武大会直接招募禁军,凡家世清白的士民工商,包括厢军、乡兵、蕃军,无论蕃汉,都可以参加。
第二卷 权柄 第五集 安抚陕西 第八章
西夏。讲宗岭。
一天之内,这座山岭上竟然同时聚集了大夏国的三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国相梁乙埋、翊卫司马军都指挥嵬名荣、翊卫司马军副都指挥兼御围内六班直副都统李清。负责修筑讲宗城的野利济站在这几个人面前,连腿都有点哆嗦。
“李将军,环庆路的风景,较之东京如何?”梁乙埋看了正在讲宗岭上眺望东南山川形势的李清一眼,忽然走到他身后,用寒喧的语气问道。
李清笑了笑,他知道梁乙埋口里的“东京”,绝对不是指汴京,而是指兴庆府。西夏不可避免要受宋朝影响,习惯上也称兴庆府为东京,西平府灵州为西京,虽然明明兴庆府在西,灵州在东。但是这种地埋上东西不分,比起兴庆府居然还有“开封府”这个机构来,就不值得一提了。但是李清自然也明白,梁乙埋口中的“东京”,却也并不止字面上的含义那么简单。
“相比而言,在下更加喜欢静州。”李清巧妙的回避开梁乙埋的问题。静州位于兴庆府与灵州之间。
梁乙埋笑道:“难怪李将军在静州购置了许多的庄园。但是本相却很喜欢环庆的风光。”
李清眉毛微微一动,不带感情的说道:“我还以为国相最喜欢东京呢。”
“河套虽然富饶,哪里比得上关中是天府之国?”梁乙埋指着山下的河流田野,傲然道:“若能将这片土地归于大夏的管治之下,那么我们大夏也可以不必要与东朝去战争。我们有牧民养马放牧、打仗,有农民来生产粮食与棉布、丝绸、茶叶,上缴丰厚的赋税,我们又何必再去抢掠?”
李清望着梁乙埋的神态,忽然心中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他正要说话,忽见一身戎装的嵬名荣走了过来,肃然道:“当年景宗皇帝的志向,远大于国相。但是宋夏打了一百年的仗,却是始终分不出胜负。宋人吞并不了我大夏,我大夏也无力去挑战庞大的宋朝。最后的结果,是两国的国力都被消耗。眼下东朝国力蒸蒸日上,在我看来,我大夏的国策,应当是主动与东朝修好,勤修朝贡,并且加强与北朝的联系,让东朝找不到开战的借口,也要借北朝之力,制衡东朝。但是眼下我大夏,东向不断挑衅日渐强大的东朝,北面却不主动和辽主结好,反而与杨遵勋私下来往。这实在是自取败亡之道。国相辅助君王,柄持朝政,理当于此有所警惕才好。”
他这番话说出来,梁乙埋顿觉十分刺耳。但是嵬名荣是五十多岁的老将,又是皇族,自幼就随夏景宗李元昊征战,颇具威望,兼之又得到梁太后的信任,他却也不便太给他难堪。当下只在心里骂一声“迂腐”,口中却说道:“老将军所言甚是有理。但是眼下之事,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王韶经营熙河以来,东朝一直咄咄逼人。他们现在整军经武,四处部署,其目的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谓先发制人,反发制于人。若不先下手为强,使宋人有所忌惮,只怕祸不旋踵。”
“中国素来标榜礼义,若卑辞修贡,中国亦不能无罪伐我。”
“老将军可知南唐为何而灭?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尔。李后主若用林氏之策,未必亡国。殷鉴未久,我大夏较之南唐,更为东朝之眼中钉,肉中刺。”梁乙埋亦不是全无才智之人,也有他的一套道理。
嵬名荣一时语塞,顿了顿,不甘心地说道:“那么最岂码,我们应当结好辽国,以备万一。”
“我大夏一直向辽国称臣。”
“私结杨遵勋,岂得罪辽主之甚矣。”
“此事本相却不曾听说过。”梁乙埋竟然一口否定。
“封杨为王之册书犹在。怎么能说不曾听说过?”
梁乙埋吱唔道:“只是使者私下里说的。况且与杨遵勋打交道,也有好处。辽国与宋一样,也有亡我之心,不过力有未逮。以杨分辽势,又能从中得到一些宋朝的火器进行研究……在表面上,我国还是尊辽的。”
“今年正旦,我大夏使者被辽国责问,几乎无辞以对。辽主三度下诏,质问皇上,之所以未点杨遵勋的名,不过是因为辽主不欲逼杨氏速叛矣。请国相三思,辽主诏书之中,颇留余地,实则是辽主英睿,其国力削弱之同时,其心亦欲结我大夏为援,共抗宋朝。此等时机,正当示好,以备将来。”
梁乙埋哪里料到嵬名荣竟然不依不挠的进起谏言来,他心里自负能玩弄宋、辽、杨,甚至是耶律伊逊于股掌之中,更何况尚有权位私心,哪里又会把这些忠言放在心上。但是嵬名荣的身份,他终不能直接喝斥,当下只得敷衍道:“老将军之言,本相必会考虑。请容我细思之。”
李清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并不说话。他始终是汉将,再受夏主的宠信,李清心中,始终有一个意识:自己是外人。所以无论说话或者做事,他都比旁人要加倍小心。这种身份的意识,对于许多汉将来说,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过有些人较为敏感,而有些人则较会自我开解罢了。对于嵬名荣的话,李清心里其实是赞同的,他早听说前朝名臣嵬名浪遇在三年前逝世,遗表上就劝谏夏主秉常要“擢用忠良,勿犯中国”,但是遗表被梁乙埋截住了,至今秉常都不知道嵬名浪遇死前还有遗表,而这件事情,李清因为没有证据,也不敢在秉常面前提起。嵬名荣的主张,其实是与嵬名浪遇这样的元老一脉相承的。这些人都经历过元昊时对宋的战争,也看到宋朝现在的局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和宋朝作战,对夏来说,并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嵬名浪遇私下里也曾经说过,现在夏国之所以还占据着一定的优势,主要原因是地形,西夏可以在天都山一带聚集粮草人马,驱使横山蛮,以居高临下之势,袭击宋朝。但是一旦宋朝觉悟过来,大举出兵,哪怕只要夺了兰州、天都山、横山一带,那么两国的态势,就变成了隔沙漠相望,西夏在地形上优势失去之后,想要攻击宋朝,大军就要跨越沙漠来作战,其中的风险,既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有多大。所以梁乙埋想要夺取陇东、渭中,来改善西夏的危险处境,也有其道理。只不过,梁乙埋看不到的,是西夏的实力与宋朝的实力对比,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为后盾,再好的战略想法,也只是一个笑柄。“也许梁乙埋与嵬名浪遇这样的名宿之差距,就在于后者清晰的知道如何根据自己的实力来制定最有利的战略。”李清在心里暗暗想道。
“李将军。”梁乙埋打断了李清的思索,李清连忙回过神来,听梁乙埋说道:“你可知道新任陕西安抚使石越在数日之前遇袭之事?”
李清知道这是梁乙埋故意拉开话题,当下也不说破,回道:“在下也曾听说过,据说是环州慕氏作乱。”
“嗯。环州慕氏有一支部族受梁乙兀感化,归附大夏。其首领率轻骑潜入渭州,袭击石越。此次袭击未果,徒然打草惊蛇,但是本相以为,石越必生报复之意。昨日静塞军司已接到东朝陕西路安抚使司文书,责问我们为何在讲宗岭筑城,用辞严峻,要求我朝立即停止修筑讲宗城。”梁乙埋轻松的口气中,竟带有几丝嘲弄之意。
嵬名荣与李清的脸色却立时严峻起来,李清正容说道:“国相,若不找个能让宋朝无言以对的借口,只怕此事未必能轻易善了。”
嵬名荣却略带牢骚的说道:“虽则石越对宋之重要,辽主多次提起,但是国相如此蛮干,却并非良策。与其派人行刺、袭击,不若用计杀之。”
梁乙埋听嵬名荣的话中,已近指责,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冷冰冰的讥刺道:“老将军素称辽主英睿、萧佑丹多智,辽国君臣不能以计除之,莫非老将军又有何良策不成?大丈夫行事,岂能畏畏缩缩,只要宋朝抓不到证据,其奈我何?他若要侵我大夏,难道还怕找不到借口不成?”
嵬名荣这时才发觉自己所说之话,的确有点失于孟浪。虽被梁乙埋讥刺,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毕竟此事关系到宋夏大局,他却不敢意气用事,当下讷讷正要说话,却一时无法措辞,正在为难,却听李清说道:“过去的事情,做都做了,无论是对是错都不重要。但是眼下之事,国相却切不可等闲视之。石越非等闲辈。”
“一书生济得甚事!”梁乙埋犹在恼怒当中,“本相所惧他的,是他能替宋帝整理朝政,担心他把陕西路变成杭州第二,那我大夏亡无日矣。若他弃长取短,要在马上与我大夏较一短长,我大夏可高枕无忧矣。”
“国相!”嵬名荣见梁乙埋如此,已是忧形于色,“石越不必如王韶亲自领兵,自古为贤君贤臣者,不在于一己之聪明,而在于知贤善用。若石越选贤用能,我大夏岂可轻视之?请国相好辞回报,必使其无话可说。便不能,亦当嘱咐守将,加强戒备。国相亦道石越必生报复之心,其若报复,首选之地,便在讲宗城!”
李清也说道:“老将军所言甚是。讲宗城是主上钦定要修筑的城寨,不容有失。现今守军不足两千,请国相在讲宗城附近增加驻军斥侯,以备非常。”
梁乙埋却不答话,转过身去望着野利济,板着脸问道:“野利将军,你要多少人马才能守住讲宗城?”
野利济正要说“至少五千”,抬起头来,忽然看到梁乙埋眼中慑人的寒光,心中一凛,连忙改口,硬着头皮说道:“有二千正军足矣。”
梁乙埋满意的笑了笑,道:“那便给你二千正军!”说罢,示威性望了嵬名荣一眼。
嵬名荣一阵苦笑,转过目光去看李清,不料李清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交,相对苦笑,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天晚上,李清便借口有事,连夜离开了讲宗岭,跑到天都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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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州。
渭州位于丝绸之路西出陇右的咽候地带,居泾渭上游,前秦时所谓“平凉郡”便是。此地自古便是中华文明的中心城市,自古人材辈出,大宋朝的名相寇准,便是渭州人。渭州境内气候宜人,山川交错,河流纵横,物产丰富,虽然在大宋时成为对西夏战争的前线,其经济受到损害,但是自元昊之后,宋夏虽然冲突不断,但是总体来说,是二十余年无大战,因此渭州城内,亦颇见繁华。
此时,在渭州北郊柳湖,百泉阁。柳叶新裁。
“柳湖是蔡副枢密使为渭州太守时所开,引暖泉为湖,于湖畔遍植柳树,建此百泉阁,特为避暑胜地矣。”高遵裕笑容可掬的为石越介绍着柳湖的来历。
石越眉毛不易觉察的一皱,却没有说话。虽然蔡挺这种行为他并不赞赏,但是蔡挺是本朝名臣,镇守边境,颇受皇帝赞誉,石越不便批评。但是坐在下首相陪的包绶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出言讥道:“蔡枢使道春风不度玉门关,今日一见,才知道不过是词人之言,这柳湖之上,真不知春风几度矣。”包绶新授崇信县丞,此时却是来拜谒长官渭州知州高遵裕,适逢其会。
高遵裕与蔡挺并无深交,但是听到包绶言谈之中,对上级颇有不敬之意,心下大是不乐。但是他敬包绶是名臣之后,且包公之名,震于羌中,当下便只淡淡说道:“包赞府在渭州呆久一点,便当知道渭州与中原之别。”他口中的“赞府”却是当时对县丞的别称。
包绶站起身来,拱手一礼,傲然道:“下官在崇信若有半句怨苦之言,便是愧对朝廷所托。崇信现在是中县,三年之后,崇信定当升格为上县!”
李丁文笑道:“前日到渭州,便听到一则故事。道包赞府上任日,孔目官来问家讳,包赞府厉声道:某无家讳,所讳者惟贪污虐民!孔目官悚然而退。一时崇信传为美谈,连渭州都在传颂。包赞府真是大有祖风。”
包绶忙欠身道:“包家代有祖训。所谓‘官讳’、‘私讳’,甚是无谓。来渭州之前,京师《汴京新闻》便正在讨论此事,桑长卿撰文道:胡瑗为仁宗讲《乾卦》,不曾讳‘贞’字,仁宗为之动色,胡瑗道‘临文不讳’;程颐亦道:仁宗时宫嫔为避讳,称正月为初月,蒸饼为炊饼,天下以为非。嫌名、旧名实不必讳。汉宣帝旧名病已,便不曾讳;汉平帝旧名亦不曾讳。欧阳发亦道家讳之非,且道本朝,富弼之父名言,富弼一样任右正言;韩绛之祖父名为韩保枢,韩家两代为枢密。故下官以为,避讳一事,并无必要。若你为官清正,为人正直,便不讳,人亦敬你;若你为人不正,为官贪鄙,纵不许百姓点灯,百姓心中,又何曾于你有半分敬意?!”
他这番话,说得席间诸人,尽皆动容。石越对于避讳一事,本来就非常的不感冒。当年吕惠卿还曾经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刁难白水潭学院。因此石越更加深恶痛绝。只是他知道礼法礼法,最为难惹,亦无暇来向这个弊端开战。只是私下里曾经告诉过程颢。不料到事隔多年,《汴京新闻》却突然在这件事情上放起炮来,并且还搜集了宋朝反对避讳的名人事实,来支持自己的论据,更是公然提出要皇帝不要避讳历代皇帝的嫌名与旧名,可以说是胆大包天。包绶即是白水潭的学生,当年包公亦反对避家讳,自然是身体力行。以《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今时之日之影响力,石越虽然不在汴京,也可以想见京师士林受震憾的情形。他此时听在耳里,不免又是痛快,又是担心。但是对于包绶的话,他却是十分赞同的,当下便赞道:“慎文所言甚是。若要人敬服,不在这讳不讳上面。”
高遵裕却听得瞠目结舌,大摇其头,道:“家讳倒也罢了,这御讳如何犯得?我虽是个武臣,亦知道主尊臣卑,天经地义。”
包绶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却见一人走至阁外,高声禀道:“禀石帅、高帅,有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刘昌祚、指挥使御武校尉吴安国、第五忠、高伦,神锐军第一军宣节副尉文焕求见。”
石越与高遵裕都吃了一惊,神锐军第一军与第二军整编完毕不久,因为神锐军是四步一骑混编军,刘昌祚的第一营是骑兵营,建制完整,堪称渭州最精锐的部队。他营下五个指挥使,除吴安国与第五忠之外,都是在西线经历过实战的勇将;而吴安国与第五忠,前者因为几次在演习中表现出色,甚至屡屡击败其长官王厚,在骁胜军中颇为出名,因为其桀骜不驯,让王厚又气又爱,刘昌祚想尽办法,才把他调入旗下;而第五忠则号称是讲武学堂第三期的“飞将军”,听说本是河北弓箭社的一个头目,后来征募入禁军,累立功劳,这次远调西线,传说是得罪了人,但是他在讲武学堂打下的声名,连高遵裕都听说过。这刘昌祚带着三个指挥使跑到柳湖来求见,已经很不寻常。而更不寻常的,则是第一军的宣节副尉文焕,居然会出现在渭州。须知第一军是李宪旗下的部队,文焕早在骁胜军之时,便已经是王厚的爱将。这个武状元亲自跑到渭州来,绝对不是为了来玩的。
石越正要开口,准备换间房间接见刘昌祚等人,却见石梁急匆匆走了进来,单膝跪倒,禀道:“禀学士,何畏之先生求见。并有京兆府帅府递来的公文。”
见此情形,在场如包绶等人,连忙纷纷起身告辞。不多时,阁中便只留下石越、高遵裕等数人而已。高遵裕吩咐撤了宴席,石越又让李丁文至另间相陪何畏之,方将刘昌祚等人与送公文的军官召了进来。
顷时,众人进入阁中,行礼已毕。送公文的军官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封漆木匣与一封密封书信,双手捧起,说道:“禀石帅,下官奉命,送达枢密院文书与章祭酒书信。幸不辱命。乞石帅赐回单,以备缴令。”
石越点点头,温声道:“辛苦你。”早有人接过木匣与书信,递给石越,石越验过火漆与封印,方写了回单,道:“你可去领了驿券,回帅府再领赏。”
“谢石帅。”那军官双手接过回单,收入怀中。又道:“京兆府风闻石帅遇袭,一城震骇,虽然已经辟谣,但是丰参议曾嘱下官,要请石帅早日回府,以安士民之心。”
“我知道了。”石越应了一声,却并不回复何时回京兆府。
那军官也不敢追问,只记下石越的回答,便告辞道:“下官告退。”
众人目送他退出阁中,高遵裕看了放在石越旁边桌子上的匣信一眼,问道:“石帅,要不要先看文书?”
石越瞄了一眼木匣,笑道:“并非紧急文书,不必急在一时。先听听刘将军有何事吧。”
“是。”一个洪量的声音在阁中响起,几乎吓了石越一跳。却见刘昌祚跨前一步,朗声说道:“禀石帅、高帅,下官来此,是来请战的。”
“请战?”石越不觉愕然,问道,“请什么战?”
刘昌祚直视石越,高声道:“下官听说袭击石越的叛蕃是西夏人主使,彼辈在我渭州兴风作乱,岂非欺人太甚?实是欺我大宋无人。下官请石帅、高帅明断,许下官率本部兵马,攻击天都寨,给党项人一点厉害看看。也为石帅报仇,为高帅雪耻。”
石越与高遵裕大吃一惊,高遵裕竟然站起身来,骂道:“刘昌祚,你莫非疯了?岂敢如此自大?”
石越亦道:“刘将军,天都山有党项重兵把守,你那点骑兵去攻击,只怕见不到天都山。”
刘昌祚回过头看了吴安国一眼,吴安国立时上前一步,向石越与高遵裕抱拳为礼,眼睛却是望着天上,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禀石帅、高帅,下官与御武校尉第五忠、高伦已经去过一次天都山了。”
高遵裕瞪大双眼,厉声喝道:“天都山是西夏重地,防患何等严密,你胆敢欺骗本帅?”
吴安国冷笑道:“亦不过尔尔。”
高遵裕见他说话如此无礼,顿时作色,怒道:“你敢黄口白牙?是谁给你将领,让你去天都山的?你又知天都山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
“为将者,不可不知地理。下官既然驻扎渭州,天都山之敌,便是渭州的危胁都在。若不敢去亲自察看地理,妄为大宋武人。以下官之见,天都山若在元昊之时,或有所称道者。至于现在,若是高帅能给第一营配备四千枚霹雳投弹,再让包顺部在威德关方向佯攻诱敌,下官敢立军令状,定将天都山烧为平地!”吴安国说话之间,下巴微抬,神态简直是不可一世。
高遵裕听他大言无忌,不由嘿嘿冷笑,道:“等你有朝一日为渭州太守,再来行此妙计不迟。”
刘昌祚素知吴安国脾气不待人见,却不料他在石越与高遵裕面也敢如此无礼。他哪里知道吴安国见石越是文官、高遵裕是外戚,心中根本就是十分的不屑,此情见于颜色,自然说话就不会客气。这时他见高遵裕已然动气,忙欠身道:“高帅息怒,吴安国与第五忠、高伦的确曾经去过天都山,并且绘制了地图。下官等在营中推演,思得一策,下官以为,虽然冒险,却是可能成功,请石帅、高帅能听下官说完。”
高遵裕哪里有耐心去听他来说这他认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要喝斥赶出,却听石越已先说道:“刘将军请说。”高遵裕无可奈何,心中暗怪石越不懂军事却还要瞎掺和,却也只能耐下心来听刘昌祚讲叙他的作战计划。
刘昌祚见石越许诺,顿时大喜,他知道石越是文官,未必熟悉渭州一带的地理。便向第五忠与高伦使了眼色,二人立时会意,取出一幅地图来,在厅中张开了。刘昌祚指着地图讲解道:“天都山者,实为夏人侵宋根本之地。其山有夏主行宫,每次夏人入寇,必先至天都山点兵,然后议定攻击方向,整个陕右,皆受其威胁。而本朝自熙宁以来,朝廷已巩固德顺军、镇戎军防线。骑兵自德顺军沿界出发,至天都山下,快则一日,慢则一昼夜。其间虽然有逻卒城寨,但是以吴安国三人之亲身考察,则不足二千人的骑兵,完全可以避开敌人的寨子,直扑天都山。天都山驻军有一万人左右,为了减轻风险,则要在镇戎军大张旗鼓,摆出沿葫芦河川进攻的架势,分天都山之兵。下官等以为,西夏绝对想不到我们会攻击天都山,因此必然分兵去救。若能使驻军减至六千左右,虽然是以一敌三,但有霹雳投弹之威,且是出其不意,则攻下天都山,焚夏主行宫,并不甚难。得手之后,下官部亦不停留,立时撤走,全身而退,亦非难事。”
刘昌祚刚刚说完这个充满了冒险精神的作战计划,石越正在思索,高遵裕已是不住冷笑,问道:“若是西夏人不分兵,又如何?”
“若不分兵,只得侍机而动,若其有备,则退兵。但是下官以为,夏人断无不分兵之理。本朝数十年来,不曾兵临天都山下,彼辈岂能料到我军会如神兵天降?”
“神兵天降!哼!近两千人的骑兵,自德顺军出发至天都山,指望不被西夏人发现,真是白日做梦一般。”高遵裕觉得这个计划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石帅、高帅。”刘昌祚没有理会高遵裕话中的嘲讽,不卑不亢的说道:“这是奇计。奇计能成功,需要对敌我双方心理进行准确的推测,需要保守秘密,也需要一定的胆量与运气。此计若能成功,则是我军对西夏几十年来未有之大捷,必能打击敌人锐气,提升士气。若是败露,纯粹的骑兵突围回境,虽然会有所损失,但是绝不会是完败。除非敌人能料到我军之进攻,预先设伏,但是下官以为除非诸葛武侯再生,否则绝无可能。”
高遵裕正欲断然否决,忽然看见正在沉思的石越,心中一动,把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反不怀好意地问道:“石帅,你的意见如何?”
石越向高遵裕微微颔首致意,方转过脸去,问刘昌祚道:“刘将军,本府是文臣,若道临阵决断,攻坡拔寨,非本府所能。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故刘将军之策,是否可行,本府暂时不能决断。”
众人不料他坦陈“不能”,不由都是一愣。吴安国更是嘴角微扬,不屑之情见于言表。
却听石越又继续说道:“但是为大臣者,可不知战阵,不可不知战略。为将者亦如是,临阵杀敌,所向披糜,攻必取,战必克,此只得谓通战术,是为大将之材,而不可谓名将之材。名将者,必知兵者国之大事,上兵伐谋之道。”
“迂腐酸词。”在场几个人的心中,都不由同时冒出这个词来。
石越却突然问道:“刘将军,你可知道什么是战争?”
“什么是战争?”刘昌祚不觉愕然,答道:“战争不过就是杀敌而已。”
“非也。刘将军目下不能为名将,是不知战争之道。战争的手段是杀敌,但其目的并非杀敌。战争的目的,是要达成一定的目的。这个目的有大有小,但是任何小的战争目的,都要服从于整个国家大的战略目的。一切战斗,都只是达成这个目的手段,所以古今以来,有虽败犹胜者,有虽胜犹败者。能促成战略目的的实现,即便是败了,也可谓之胜;若影响了战略目的的实现,既便是胜了,也是败了。名将的素质,不仅是要能攻必克,战必胜,而且还要懂得从整个国家的大局来权衡每一场战斗的意义,而不是追求一场战斗的胜利,来谋求爵赏。”
石越的这番话说出来,高遵裕似懂非懂,第五忠与高伦不知所云,但在刘昌祚与吴安国以及站在一旁的文焕的耳中,却犹如一声惊雷,直接击开了他们以前曾未想过的领域。
刘昌祚恭谨的向石越行了一个礼,道:“下官谨受教。”吴安国的脸色,也变得恭顺许多。
文焕忍不住插嘴笑道:“怪不得古之名将,出则将,入则相。而本朝亦有一二之人,懂得石帅所说的道理,只不过从未能说得如此透彻明白。”
“哦?”
文焕笑道:“这就是学生受命来见山长的原因。只是不料竟然与枢府公文、章祭酒的书信同时到达。请山长先拆阅枢府公文与章祭酒书信,学生再叙来意,最后再来议这天都山当取不当取不迟。”他一时兴起,竟然用旧称称呼起石越,直称“山长”。
文焕来往石府,从石越游已非一两年,石越自然是知道这个武状元性子中颇有轻佻处,却是不以为意,笑着吩咐一声,石梁连忙从阁外进来,递上小刀,然后又退了出去。石越用小刀先把枢密院的匣子打开了,取出放在里面的公文,阅读起来。
这一读,却是非同小可!石越的脸色,立时严肃起来。
他细细读完,又拆开章楶的书信,先是匆匆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又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一遍,方将书信揣入怀中。然后抬起头来,向文焕说道:“你是受章祭酒所托前来?”
“学生是受章祭酒与小王将军之将令,前来向山长说明此事。”文焕欠身道。
石越“嗯”了一声,道:“阁中之人,都是国家之忠臣良将,你且说来无妨。”
“是。”文焕道:“学生调离骁胜军时,因请假前去见章祭酒,才知道朝廷正在讨论章祭酒的《兵事奏议》。”
高遵裕眉毛一动,欲要说话,却见石越正在凝神倾听,犹豫一下,终于忍住,听文焕继续说道:“章祭酒在《奏议》中,提出了三大主张,其一,建立专门军事人材、武官、节级培养体系。其要者,是在全国各州军建军事小学校,招收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儿童入学,由朝廷供养,教授军事技能及相关课程,学制九年。若能卒业,可升入高级学校,若不能,则入伍为效士。又在各路建振武学堂培养马、步、器械军节级,建伏波学堂培养水军节级,学制五年,招收军事小学校毕业生,培训高阶节级。学生毕业,为锐士,优秀者为守阙忠士。而以讲武学堂与大宋水师学校,培训指挥使以下武官。除此之外,再请朝廷出资,扶持各大学院与军事相关之科目,为其提供资金与奖学金,以支持兵器研究院之发展。并且禁止异族进入相关科目就读。”
石越点了点头,章楶不愧是北宋后期的名将。他读了枢密院的公文,大意是来咨询意见的,自然并无多少疑问。高遵裕却不解的问道:“何谓锐士、忠士?”
“回高帅,所谓锐士、忠士,便是章祭酒的第二大主张:完善节级制度。章祭酒以节级之名不雅训,特将十节级改名为毅士、效士、弘士、锐士、忠士五等十级,以便称呼。且分为禁军马军节级、禁军步军节级、海船水军节级、教阅厢军节级、不教阅厢军节级五种。各军节级,待遇不同。同时设立磨堪制度,士兵入伍第一年为守阙毅士,按年升迁。若无功劳,至效士止,不再升迁。守阙弘士及以下,服役期为十年。守阙弘士以上,有功则迁,无功二年一迁。服役期为十五年。迁至忠士,有功则升为武官。章祭酒同时建议,以往军士之间俸禄相差不大,现今则改变军饷发放方法,按节级发放军俸。将十节级之俸禄、待遇全面拉开,以鼓励军士向上之心。以往禁军分上中下之不同,且诸班直之军俸远高于禁军,章祭酒亦建议可以改使诸班直最低节级为守阙弘士。而殿前司所辖十军,最低节级为毅士,其口粮、赐衣等其他待遇,亦可高于其他诸军,但是诸节级之薪俸等级,则当统一之,以便管理。同时,章祭酒更建议,给蕃军以教阅厢军的待遇,发给士兵军俸。”
“给蕃军发军俸?”高遵裕当真是惊诧无比,道:“这有何必要?朝廷的钱难道多得没处花了?”
石越望了高遵裕一眼,温声道:“高帅先听他说完。这些事情,枢密院正在征求意见。”
高遵裕使劲摇了摇头,坐回椅中。听文焕继续说道:“第三大主张,是重视诸军之训练,制定马步器水四军操典,制定定期校阅、演习制度,并严厉处罚练兵不力之军官。”
刘昌祚听文焕说完,忍不住插道:“章祭酒这些主张,颇为可采。但是不知道与我们今日议论之取不取天都山,又有何关系?”
“并无关系。”文焕笑道:“这些事情,只不过是章祭酒与在下说了,在下受命前来转告石帅而已。虽然枢密院公文已到,在下猜测多半便为此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可不说。章祭酒还请在下转告石帅,朝廷若能建立此等制度,严格督促执行,以后大宋军队必将为天下最精锐的军队。”
石越点了点头,道:“本府已经知道了。”
文焕向石越微一欠身,移目望了刘昌祚一眼,道:“除此之外,章祭酒要在下所说之事,便是与取不取天都山,大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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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西夏于熙宁十年于讲宗岭筑城,载于史册。然讲宗岭之地理失考,惟知与环庆路相逼,又据《西夏书事》,宋保安军曾移书责问。则其地约在静塞军司(驻韦州)与嘉宁军司(驻宥州)之间。小说姑使其隶静塞军司。盖其地与环庆相近也。][小贴士:宋代度量衡。宋代一丈为312厘米,一石为十斗合6700毫升,一石为120宋斤,合75960克,一两合40克。又,据《梦溪笔谈》,宋代论弓之斗力,每石约为九十二点五宋斤,约合今一百一十七市斤。度量衡之标准化,于古代中国是一件大事,中央政府皆有专门的机关负责,制造标准器件保存于中央,石越曾经执掌的太府寺,在宋代就担负着这样的职责。小说中,因为无法将现代采用的西制引入宋代——对于一个传统深厚的人文大国,没有超乎想象的外力,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现代所谓“公制”采用的背景,虽然有度量衡制度本身的合理性,但其真正的内涵,实际是中国人承认西方为文化宗主,被迫接受其制度的游戏规则之产物)。但是,度量衡的进一步标准化,精密化必将继续进行,只是游戏规则将由宋朝人来制度。它最终将发展成什么样子,有赖于读者诸君的想象。亦欢迎有此专长写同人来构想之,为新宋创立一套有继承性的、较完整的度量衡系统。][更正:第七章“怀德军”删去。此地方为宋夏争地。]
第二卷 权柄 第五集 安抚陕西 第九章
“请说。”石越微微眯起了眼睛,连高遵裕也凝神屏气,倾听文焕的转述。刘昌祚等人更是把心都提了起来,便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但文焕却停了下来,望了石越与高遵裕一眼后,竟垂下眼帘来,默然不语。
石越心中恍然,与高遵裕对视一眼,说道:“刘将军以外诸人,便先退了吧。”
第五忠与高伦连忙高声应了一声:“遵命。”便退出阁中。吴安国却是大为不满的看了文焕一眼,方才不情不愿的答应着退出了阁中。
待到阁中只余下石越、高遵裕、刘昌祚、文焕四人,文焕这才重又欠身说道:“兵事贵机密,不得不如此,还请石帅、高帅见谅。”
“本当如此。”石越顺手端起茶杯,却不就喝,只是轻轻的吹气。高遵裕却大不耐烦,催促道:“究竟是何事?”
文焕从怀中取出一地图,双手捧着,递给石越。石越接了过来,只见在镇戎军熙宁砦以北,石门峡江口好水河之阴,章楶用朱笔画了两个醒目的红圈,两个红圈南北相距之距离,有朱笔标注“十二里”字样。石越看完之后,递给高遵裕,高遵裕只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又递还给石越。
石越这才握着地图问道:“这是何意?”
“这是章祭酒所献之策。”文焕沉声说道:“章祭酒以为,若在石门峡江口好水河阴筑此二城,互为犄角。则渭州防线可以向北推进数十里,此二城可遥遥威胁天都山之夏军,且制威德关之喉,堪称兵家必争之地。”
石越转目注视高遵裕,却见高遵裕苦笑道:“那里的确是兵家必争之地,但是,正因为如此,所以一旦我军在彼筑城,西夏必然举大军来攻之。只怕最终难以筑成。”
石越微微颔首,把地图递给刘昌祚,问道:“此策与奇袭天都山,孰优孰劣?”
刘昌祚双手接过地图,睹视良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章祭酒之略,末将自认不如。”
石越饶有兴趣的看着刘昌祚,笑道:“何以见得?”
“奇袭天都山,其策虽奇,但是除了挫败西夏士气之外,并无大用。万一不成,我大宋精兵难免葬身天都山下。而章祭酒此策,同样可以向西夏示威。而风险更小,效用更大。二城不能筑成,大军可从容退回镇戎军,无孤军深入之危;一旦成功,天都山之敌当睡不安寝。”
文焕细听刘昌祚说完,笑道:“章祭酒之虑,非止于此。大宋与西夏,虽然边境烽烟不断,但是名义上,西夏依然臣服于大宋。若是无故兴兵相攻,则是公然挑衅,其曲在我。且必然导致西夏举兵报复,我大宋禁军整编未成,兵士操练未熟,军队粮草未聚,此时之上策,章祭酒以为,是不宜与西夏决战,而应当维持边境之大体上的平静,不动声色的完成战略上的初期布置。若能建成二城,则渭州再增屏障,我大宋之纵深增加,西夏之纵深减少,一旦朝廷决定对西夏开战,大军则可以二城为据点攻击天都山与威德关。且大宋在好水河阴筑城,若西夏来攻,吾击退之,则其曲直难知。秉常纵然上书,朝廷亦有辞拒之。因此章祭酒之策,与朝廷之战略,是相合的。”
石越点头赞道:“此真顾虑周详者。”
高遵裕却有犹疑之色,道:“章质夫之策,虽然是善策。但是石门峡江口好水河阴是不是真的能筑城,如何去筑城而不被西夏人破坏,却是难事。”
石越点了点头,望着刘昌祚,肃容道:“刘将军,你与宣节副尉文焕一道,立即前去实地堪探章祭酒所画筑城地点,想一个筑城方案来报上。”
“遵命!”
“此事除你与文焕之外,不得让旁人知晓。”石越又命令道,他越过高遵裕,直接指挥他的下属,高遵裕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石越却似乎浑然不觉。
“遵命!”刘昌祚也似乎完全忘记了高遵裕的存在,恭身一礼,与文焕一道领令退出。
二人出了百泉阁,便见吴安国与第五忠、高伦迎了上来,刘昌祚不待三人相问,已先命令道:“立即回营,挑选一百名精锐的儿郎,有大事要做。”说罢也不停步,径直往柳湖之外走去。
“是!”吴安国三人齐声应道,紧紧跟上刘昌祚。
此时,百泉阁某房间的窗边,何畏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刘昌祚等人的背影之上,一直目送他们出了柳湖。
“李先生、何先生!”忽然,一个亲兵出现在房门外,高声说道:“石帅有请。”
何畏之几乎被唬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见李丁文正在含笑注视自己,忙略整了整衣服,与李丁文一道跟着那个亲兵往百泉阁正厅走去。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正厅之前。这时候何畏之才发现百泉阁内,其实戒备森严,而负责守卫的,从衣着上,都可以看出是安抚使司的亲兵卫队。只不过在正厅前面守卫的首领,却不是侍剑,而是石梁。
石梁见二人过来,连忙欠身行礼,道一声“请”,放过李丁文入内,却伸手挡住了何畏之。
何畏之一怔,正在愕然间,便听石梁朗声道:“请何先生解下佩剑。”
何畏之微有愠色,却见李丁文已回过头,含笑道:“莲舫,请勿介意。非常之时,不得不草木皆兵,非止兄一人,凡欲见我家公子者,都不许携兵入见。”
何畏之凝视李丁文,踌躇了一会,终于解下佩剑,不发一词,与李丁文一道走入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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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入了正厅,才发现厅中只余石越一人,连高遵裕都已不在。石越望见二人进来,连忙起身降阶相迎,笑道:“让先生久等了。不料竟然要劳烦先生亲来渭州。”
何畏之欠身道:“不敢。因为听说两个月后,广州市舶司就要出售渤泥国附近十余万顷的土地,在下不能久候学士……”
“渤泥国?”石越不由愕然,一面请何畏之与李丁文坐了。却听李丁文笑道:“公子最近事务过于繁忙,故此不知。几大报纸都已有报道,薛奕与渤泥三侯签下协议,向大宋、高丽、交趾三国臣民以及在大宋有产业的蕃商出售渤泥国附近十八万六千顷土地,由广州市舶务与杭州市舶务分别出售。其所得之四成归于广州市舶务建立海船水军;三成归渤泥三侯,二成上缴朝廷,一成归杭州市舶司充海船水军军费。”
石越奇道:“真有人会去渤泥国那种地方买土地?”
“自然有人想买。海外之地,地价甚贱,一亩地仅卖五百文,高亦不过二贯,每岁每亩之税,仅为定额五十文,若雇佣当地蕃人为佃户,种植甘蔗,一年便可挣回地价,且有极大 利润;若产香料,其利更不可胜言。沿海富户,略有眼光者,皆知其利。且有海船水军与渤泥三侯的军队保护,风险极小。据《海事商报》报道,此次广州市舶务除出售这十余万顷土地之外,还得到皇上圣旨,出售交趾国、渤泥国附近三百余个无人的海岛,所得充作海船水军军费。一座海岛的价格,最低不过三百贯,最高亦不过三千贯。虽说是边远荒蛮之地,但是价格如此便宜,亦不能不让人动心。须知三百贯在今日的汴京,甚至还买不起一座象样的宅子;豪富之家,一顿饭也要花掉三百贯。”
石越看了何畏之一眼,笑道:“原来如此。”出售环南海诸岛的土地,本来就是大宋经营环南海地区的既定之策,石越岂能不知?但是听了这番话,石越却也不能不觉得好笑。他没有想到的是,薛奕竟然会与渤泥三侯联手;更没有想到的是,薛奕表面上低价出售土地,但是却毫不犹豫的保留了征税的权力——虽然他把赋税定得极低。
何畏之默默望着石越,见石越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忽转过话题,问道:“先生在延祥镇,可探得什么消息?”
“延祥镇的情况非常复杂。”何畏之的声音,寒冽清晰,“延祥镇果然有好马卖,但是在下曾经仔细观察打听,外地进入延祥镇的马匹并不多。因此在下怀疑,延祥镇的好马,实是从沙苑监流出来的。”
“嗯。”石越淡淡应了一声,神色中却并不见惊怪。“可能证实?”
“延祥镇最大的家族,姓蓝。”何畏之忽然不着边际的说道。
“姓蓝?”
“不错。这个蓝家势力极大,听说蓝家的姑娘,是吕升卿的外甥妇;其家在仁宗朝也曾出过一个进士,传闻京师得宠的内侍蓝震元,亦曾与之联宗。同州通判赵知节,也是蓝家的外甥女婿。”何畏之平平淡淡的说着,石越与李丁文却越听越是心惊。“除此之外,蓝家亦曾经得过仁爱勋章;还有一个小娘子,听说是许给了陕西路监察御史景世安的侄子。”
“若能查出证据,本府能将这些人一举扳倒。”石越咬牙道。
“只怕难以查出物证。而且蓝家在当地威望极高,兴建义仓,捐建学校,又常常赈贫济灾,声名极好。”
“嗯。”石越不料蓝家竟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劣绅”,不由大觉为难,沉吟了一会,“既是如此,此事便暂且搁置一阵。我会另着人去调查。”说罢,又对何畏之笑道:“本府明日要去巡视渭州各地的弓箭社、忠义社,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同行?”
何畏之乍然抬头,注视石越,他既不知道石越以朝廷钦命三品大员的身份,为何会去巡视向来不被重视甚至被猜忌弓箭社与忠义社这样的民间社团;亦不明白石越为何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但是何畏之毕竟不是甘愿为富家翁之人,他对西北沿边的弓箭社与忠义社早有耳闻,此时不免闻猎心喜,当下亦不迟疑,欠身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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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年三月初二日晚。
大宋,汴京,睿思殿。
几只龙涎香烛将睿思殿照耀得灯火通明,一股让人陶醉的香味迷漫在整个睿思殿中。虽然海外贸易日渐发达,香料价格在大宋国境内略有下降,但上品泛水龙涎香的价格却并没有落下来,每两泛水龙涎香的价格高达一百贯。这样骇人的价格,连皇宫都不敢轻易使用,而是用龙涎香贯于宫烛之中,再以红罗缠烛炷,使得宫烛照明的同时,兼有香味。饶是如此,这样每支宫烛的价格,也要高达数贯。赵顼虽然节俭,但是这种皇家“必要的”开支,他既意识不到有多么的昂贵,也无可奈何。
章惇偷偷地用眼角观察着皇帝,赵顼坐在宽大的御床之上,脸色依然苍白,但是身体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七天之前,昌王赵颢终于“病愈”,奉诏出京,前往洙泗;而太皇太后的病情,也日见稳定;王安石等众元老重臣,也被中道挡回,没有全部齐集京师……暗潮汹涌的政局,至少暂时又平静下来了。似乎整个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只有蔡确与石越二人而已。但是章惇心中却一直怀疑,前御史中丞蔡确,很可能是冤枉的,真正支持昌王赵颢的大臣,又偷偷的把头给缩了回去。但是这种怀疑,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的。反正去做凌牙门都督,除了要远涉海外,离别中土之外,其实是个大大的肥差,比起油水有限的御史中丞,想来蔡确不会太介意吧?章惇经常这样不无恶意的想。
“章卿,深夜求见,有何要事?”赵顼这几天来,为了河东路与河北路的安抚使人选,已经是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想要睡觉,不料卫尉寺卿章惇竟然深夜求见,想到章惇的职务,赵顼就不由心惊肉跳,难道是哪里发生了兵变?
“陛下,约四十分钟前,臣接到紧急文书,陕西安抚使司监察虞侯向宝上书,道环州蕃人慕氏中的一支叛逆,投奔西夏。其首领叫慕泽,曾受朝廷飞骑尉之勋爵。慕泽所部,在叛逆之前,曾潜入渭州,邀击陕西路安抚使石越,石越几乎不免。臣身为卫尉寺卿,将校叛变而事先不知,特向陛下请罪,臣甘愿受罚。”章惇一面说,一面跪了下去。
“啊?!”赵顼腾的站了起来,急道:“石越怎么样?为何他没有奏章递上?职方馆和职方司为何没有报告?”
“陛下,此事事发突然。向宝本来正在清查陕西路将校,给所有将校分别立档案,以便加强监视有不稳迹象的将校。事发之时,向宝正在清查环州路慕家蕃将,所以才能立即查出叛逆者是慕泽。职方馆与职方司自然不会知道得这么快。”虽然是后知之明,但是章惇还是有几分得意,但是他把心中的得意,谨慎的掩藏在话语之中。章惇自然是知道,职方馆陕西房负责对西夏与吐蕃的间谍活动;而兵部职方司陕西房建立过程缓慢无比,当然不可能迅速查清叛逆之蕃将。但是章惇可没有兴趣替他们向皇帝详加辩解。
但是赵顼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又重复问了一句:“石越有没有事?”
“陛下,臣不敢确信。但是臣相信,石越不会有事。否则高遵裕的奏折必然会早于向宝送抵京师。”
“言之有理。”赵顼自我安慰的说道,顿了一下,忽想一起事,忙命令道:“章卿,立即去证实石越的安危;同时,给向宝加派人手,好好看住陕西路的将校。”
“遵旨!”
章惇正要告退,忽然,赵顼的眉毛皱了起来,疑惑地问道:“那个叛蕃为何要袭击石越?”
“这……”章惇并不知道梁乙埋要刺杀石越。
“章卿先去外间等候。”赵顼吩咐道,“李向安,去宣司马梦求即刻入觐。”
“领旨。”李向安尖着嗓子应道,面朝着皇帝,退出了睿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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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半个小时之后,司马梦求便跟着李向安,走进了睿思殿。
“臣司马梦求叩见陛下。”
“卿平身吧。”赵顼虚抬了一下手,便直接问道:“卿可知道环州蕃将慕泽叛降西夏,潜入渭州袭击石越之事?”
“啊?!”司马梦求脸上的震惊毫不逊于赵顼初闻此事时的表情,“臣早前已接到陕西房的报告,道西夏国相梁乙埋已派遣刺客刺杀石大人,陕西房已将此事知会石大人……”
“梁乙埋?”赵顼与章惇都吃了一惊,赵顼一掌拍在御案之中,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陛下息怒。”司马梦求刚刚起身,又跪了下来,道:“西夏梁氏专政,梁乙埋之心,路人皆知,陛下不必生气。只要石大人严加防范,便不当有事。以陛下之英明,朝廷总有一日要收复灵夏,何愁不能报今日之恨?”
“陛下,司马纯父所言甚是。请陛下息怒。”章惇也跪了下来。
赵顼望着跪在自己前面的章惇与司马梦求,紧紧咬着嘴唇,脸色铁青。过了许久,方说道:“司马梦求,职方馆陕西房知事是谁?”
“陛下!”司马梦求低下头去,道:“陕西房知事身份特殊,若陛下单独询问,臣自当禀报。请陛下恕罪。”
章惇脸色一变,愠道:“陛下,臣请先行告退。”
赵顼摆了摆手,向司马梦求说道:“章惇可信任,卿但说无妨。”
“陛下!恕臣不能遵旨。”司马梦求的语气无比坚定,“朝堂之上,无人不可信任。然职方馆重要成员,天下惟陛下、枢密使、臣三人能知。便是尚书省左右仆射、各路安抚使,非有必要,亦不得与闻。臣并非是针对章卫尉,若章大人有必要知道,臣自然会告知。但是眼下之事,臣以为并无必要让章大人知道。”
赵顼不料司马梦求如此坚持,当下摇了摇头,苦笑道:“罢,罢。不说便不说。卿去命令陕西房知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要梁乙埋的首级!”说到“首级”二字,赵顼已是咬牙切齿。
“请陛下三思!”司马梦求沉声道,“梁乙埋志大才疏,杀了此人,于大宋有害无利。数日之前,陕西房知事曾至京师,文枢使与臣已经令其将陕西房之重点,放在搜集西夏重臣之性格习惯好恶、侦知西夏储粮驻军地点、策反西夏文臣武将之上。若改变方略,将陕西房的重点放在刺杀梁乙埋之上,臣以为非智者所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赵顼怒不可遏,随手抓起一件玉如意,砸在御案上,呯地一声,玉片四溅,玉如意竟被赵顼砸成几段。
司马梦求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待赵顼稍稍平静一点,方从容说道:“陛下若是担心石大人安危,可以派几个侍卫去陕西,保护石大人安全。下令兵部职方司加紧陕西的安全工作。不必为一点小事,改变既定之策略。职方馆几年内的责任,是为收复灵夏作准备,臣以为不可朝令夕改。”
“朕知道了。”赵顼没好气的说道,“狄咏已经和朕说过好几次想去陕西了,就让狄咏挑几个班直侍卫去陕西吧。明日朕会问问吴充,兵部职方司,到底有没有在做事情!”
“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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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睿思殿出来之后,司马梦求辞了章惇,骑了马便往大相国寺走去。其时虽然已是午夜,但是汴京却是不夜之城,沿御街走去,一路之上皆是灯火通明,店铺照常营业,行人熙熙,不少酒楼之中,犹自可以听到歌妓们隐约的欢声笑语。
到了大相国寺前约二百米左右,司马梦求便勒马停下,看看左右无人,忽地闪进一条小巷中,如此般又穿过几道巷子,终于在一座宅第前停下。司马梦求方轻叩了一下大门,大门便“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目光警觉的黑衣小厮从门缝里伸出头探望,看到司马梦求,才忙开了门,将司马梦求连人带马,迎了进去。
进了宅中,司马梦求便将马递给小厮,一边低声问道:“你家主人已休息了么?”
“还没有。”小厮垂着头,但声音朗朗的回道:“主人已吩咐,若是先生来此,便请径直往书房相见。”
司马梦求微微颔首,也不说话,信步便向书房走去。他显然对这座宅第十分熟悉,一路走过无丝毫迟疑,遇到的黑衣小厮尽皆向他恭身行礼,却都并不多一问。穿过一条花径之后,便到了书房,茜纱窗上,透出房中通明如昼的灯火。
司马梦求方在门口刚刚站定,便听里间有人笑道:“纯父,请进吧!”
司马梦求闻言,却也并不惊诧,而只微微一笑,轻轻推开了门,甫入房中,便见一个锦衣男子,背朝房门,坐在一张黑木案前,一手捧刀,一手握了丝巾,正自极轻柔又极认真的擦拭着那把刀;一个黑衣童子叉手侍立一旁,眉目低垂,腰间却斜斜的插着一支碧玉箫,虽在灯下,也有剔透温润之感,见到司马梦求进来,不过略看了一眼,神色漠然,也并不行礼。
司马梦求似乎与锦衣男子甚是熟悉,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了,一边笑道:“哥哥这是又得了什么好物什?”
锦衣男子头也不回,依然慢里斯条的擦拭着手中的刀,一面却悠悠答道:“正要考考纯父,可识得这是什么刀?”
司马梦求闻言,便向那刀望去,却见锦衣男子手中之刀,刀身其赤如血,心中便是一惊,脱口问道:“此物哥哥却是从何处得来?”
“是我这个童儿过洛阳时,偶然所得。怎么,纯父认得出这柄刀的来历么?”锦衣男子伸指拂拭刀身,显得大是爱不释手,但声音却显得极为爽朗。
司马梦求凝望那刀片刻,却道:“哥哥却将那刀与愚弟一观!”
那锦衣男子朗朗一笑,却不回头,只是信手将刀递给那黑衣童子,黑衣童子双手恭身接过,上前几步递与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方一接过,便觉这刀之沉大出意外,手指轻抚刀身,便觉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凉之意沁入肌肤,再看刀身所镌之字,不由大为惊讶,微一沉吟,才缓缓道:“若愚弟不曾看错,这柄刀只怕是蜀汉时名将黄忠之物。”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又道:“哥哥可曾听说,黄忠随汉先主定南郡时曾得一刀,其赤如血,黄忠以之于汉中击夏侯军,一日之中,竟手刃百余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便将刀递还给那黑衣童子。
“哦!”那个锦衣男子似乎没有料到此物竟有如此来头,也感惊讶,接过刀来又拂拭刀身,把玩良久,方叹道:“我本以为此物不过是一寻常古物,不料竟有如此来历。只是纯父如何这般确定?”
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随手一指刀身,笑道:“哥哥没留意这刀身所镌之字?”
那锦衣男子笑道:“我只看是两个古怪花纹,又是什么字了?”
司马梦求微笑道:“哥哥是当世豪杰,自然不留意这些,这却是两个篆字,上汉下升的便是!”
“汉升,汉升……”那锦衣男子轻轻重复了两遍,不由叹道:“原来这花纹竟是‘汉升’两字,愚兄本来不得其解,如今才知,这果然是黄忠的宝刀,这‘汉升’两字不正是黄忠的表字么?——纯父真是博古通今。却不知这柄刀较之纯父的‘昆吾’,又是如何?”
司马梦求也不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名刀宝剑,甚难相较。知遇之恩,却非比寻常!”
“石子明能有纯父这样的人材,真是他的福气。”
“愚弟之才,比起石学士来,不过是萤虫之比日月而已。哥哥已见过学士,自然也知道学士之与众不同。”
“嗯。”锦衣男子不置可否的一笑,道:“纯父深夜来找我,想必是有事。”
“不错。”司马梦求点头应道,“方才皇上深夜召见愚弟,原来是环州蕃部一个叫慕泽的叛逆降夏,率众千余潜入渭州,袭击学士。”
锦衣男子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啊?”司马梦求又惊又疑,盯着锦衣男子的背影,问道:“哥哥是何时得知?”
“不到一个时辰,是我这个童子送来的信。隶属本房的一个叫慕忠的兄弟,最先得到消息,为了把这个消息传递给石学士,还牺牲了两名兄弟。石学士与高遵裕的表章已经在路上,慕忠的报告说,学士十分维护我们职方馆。”
“原来如此。”司马梦求放下心来,道:“因为皇上已经知道是梁乙埋暗中主使,十分震怒。想来朝廷会加紧对西夏的战争准备,陕西房不可没有哥哥主持大局,愚弟此来,便是请哥哥速回西夏,主持大局,若能策反李清,便是大功一件。”
锦衣男子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道:“如此,我明晨便动身。纯父,如何攻下西夏是一件事,攻下西夏后,如何统治西夏,是另一件事。希望纯父能将这个意思转达给皇帝与石学士。若不懂得治理西夏之术,冒然攻打西夏,纵然功成,也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愚弟理会得。”司马梦求道,“明晨我会着人送来文枢使与我给李清的亲笔信,外加一封告身,李清若有归宋之心,朝廷可以赏黄金五千两、地五百顷、封侯爵,拜五品武官,荫其祖宗三代。”
“李清如何会为这些东西而叛夏?”锦衣男子嘿然说道,声音中颇有不屑之意。
“这愚弟自然知道。不过这些东西,显示的是朝廷的诚意。”
“我会竭力而为。”锦衣男子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阵,终于低声说道:“纯父,哥哥想要你答应一件事。”
“请说。”
但那锦衣男子却沉默了很久,良久才道:“如果李清归宋,他的生命必然从此凶险万分。他若选择了这条道路,富贵也罢,死也罢,皆是天数,不必多说。惟李清尚有妻儿子女,盼纯父能答应我,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血脉。”锦衣男子的声音,已有几分悲怆。
司马梦求低头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凝视锦衣男子的后背,慨声道:“我司马梦求在此发誓,只要李清归宋,不论成功失败,必倾职方馆之力,保住李清妻儿的安全。若违此誓,人神共噬!”
“拜托了。”
似乎不习惯空气中那淡淡的悲凉,黑衣童子走出了书房。不多时,书房之外的走廊中,便传来呜咽的箫声。司马梦求侧耳倾听,辨出正是一曲《渔家傲》。伴着那有几分沉郁悲壮的箫声,司马梦求听到锦衣男子在轻声歌道:“……浊酒一杯家里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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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三月初四,石越在渭州被叛蕃袭击的事情,在汴京依然只有少数人知道。甚至连鲁郡君韩梓儿,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此时,她正在狄咏与清河郡主府中的花园中,听自己的嫂子王倩高谈阔论着“墨经”。
“蔡君谟评墨,以李廷珪为第一,其弟李廷宽、承宴父子次之,张遇次之,陈朗又次之。各家不仅造作有法,松烟也自不相同。李家之墨,已十分罕见,熙宁四年,我从家父处见到一方陈朗墨,家父便已视为至宝。不料今日竟能见到李承宴所制之墨。”王倩挺着肚子,犹把玩着手中的一方双脊龙墨,欣羡不已。
清河郡主笑道:“鲁郡君府中,便藏有李廷珪所制之墨,你们姑嫂之间竟然不知道么?”
“真的么?”王倩不由睁大了眼睛,望着梓儿,问道。
梓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去年,以苏颂同修国史,皇上赐承晏、张遇所制墨,以及澄心堂纸,皇上因与我大哥说起各家之墨,我大哥已将家中所藏之廷珪墨进贡宫中。”
“廷珪之墨,误坠沟中数月不坏,其墨虽历数十年,研磨时尚有龙脑气。一丸墨现今能卖至数万钱,往往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惟禁中方有少量珍藏。真是黄金可得,李廷珪墨不可得。”王倩的语气中,竟是颇以为憾事。
梓儿笑道:“这等身外之物,嫂嫂亦不必过于在意。我大哥常说,墨的用途,是用来书写,流芳百世的,是我们写的内容,而不是用的墨。”
王倩撇了撇嘴,略带嘲讽的笑道:“这话若非是石子明所说,便真要教人以为是煮鹤焚琴之语。名墨佳文,岂可不相得益彰?”
梓儿早知王倩的脾气,当下也不争辩,只是好脾气的笑笑。
王倩素来自负,一生所服的女子,也不过程琉一人而已。眼下程琉已随包绶前往渭州,因此言语上,王倩自然是再不肯让人的,当下不免滔滔的又说些名墨佳文的佳话。
清河郡主心中微觉好笑,她本来就想把这方双脊龙墨赠予王倩,此时见她说得兴起,倒不好打断,想道:“这样送她,倒也合她心意!”正想间,忽然却见园外飘进一朵红云,定睛望时,却是柔嘉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清河大吃了一惊,奇道:“十九娘,你怎的来了?”
“自是翻墙出来的。”柔嘉吐了吐舌头,笑吟吟的说道,“姐姐,我可是专程来给你道喜的。”
“道什么喜?”清河莫名其妙的问道。
“我听到消息,狄郡马要派去陕西,圣旨已下,郡马已经接旨。姐姐终于可以离开京师,去外面透透气了。”柔嘉兴奋的说道,简直象是自己也能一同前往一般,浑然没注意到清河的脸色瞬间已经惨白。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我……”柔嘉目光一转,吐了吐舌头,“是偷偷听到的。很多人都在议论,说皇上竟然派郡马去给石越作护卫,是本朝未有之殊恩,还说奇怪为何枢院与政事堂都没有反对呢!”柔嘉说起关于石越之事,便自兴致高昂,不知道这一句话已经让梓儿也紧张起来。梓儿也是心思剔透的人,此时听到皇帝居然把自己的侍卫长官,派去给石越当护卫,若非有大事,何至于此,当下如何不惊?当下颤声问道:“是陕西出了什么事么?”
“你家石头断不会有事的。”柔嘉笑盈盈的说道,“也许是要打仗了吧,郡马可是名将之后嘛……”
“打仗?”王倩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朝廷整军经武尚未完成,朝廷还在讨论章楶的《兵事奏议》……”
“准备打仗而已,又不是马上开打。”柔嘉也没听她说完,便不以为然的说道,“石越贵为陕西路安抚使,身边没护卫么?还要郡马保护什么?”她转过身去,也不理王倩,便抱着清河,软语央求道:“好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偷偷的把我带去陕西好不好?”
清河听说狄咏要去陕西,已然担心,忽然听到柔嘉竟然来向自己要求这等荒唐的事情,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道:“你?要去陕西做什么?”
柔嘉此时满心的热切,正要说心中的话,忽然间望见梓儿紧张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觉晕红了双颊,便咽回到了已到口边的话,吞吐道:“我……我没去过外面,想看看打仗的情形,在京师天天被关在府中,闷也闷死了!”
“你!真是胡闹!”清河不知她心事,听了她这样孩子气的话,不由又是好气又好笑,正待再说,却见柔嘉的眼圈立时间便红了,泪水盈上眼眶,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凄然道:“十一娘!我们打小就不曾分离,我可舍不得你一个人去那里。”
清河心中一软,她全然不知柔嘉的心事,还只道她真是舍不得自己,竟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不由好生感动,几乎便要忍不住答允下来。但她终是知道这种事情实在过于匪夷所思,自己纵然答应,那也是万万做不得数的,当下便柔声劝道:“十九娘,我自然也舍不得你。可是既便是我去了,我还会回来的。你若跟了我去陕西,别说于礼不合,娘娘与太后、皇后自然是会生气的。还有,你爹爹又如何舍得你?”
“我……我回来凭她们处罚便是了。十一娘,你……你舍得我么?”柔嘉的眼泪似要流将下来,一边将手紧紧抓了清河的手,似嗔似怨的说道:“我不怕,你怕么?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也要去陕西!我万万不能教你一个人去!”
清河没料到她竟如此痴缠,一时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她与柔嘉自幼一同长大,待她比亲妹子还亲,此时见她一心不肯离开自己,自己的心中,又何尝没有不舍,当下哪里能够拒绝?只是心中终有一丝理智,不禁望望柔嘉,又望望梓儿、王倩,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第二卷 权柄 第五集 安抚陕西 第十章
几乎是与此同时。
汴京的皇宫中,偌大的崇政殿之内,只有赵顼与狄咏君臣二人。
赵顼的目光凝视着狄咏,声音温和的问:“卿家可知崇政殿在太祖皇帝时,叫什么名字么?”
狄咏不知赵顼的用意,但还是恭声答道:“臣幼时,便曾听父亲说过,这崇政殿本名简贤讲武殿。”
“不错。”赵顼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便静默着抬起头,远眺着殿外的天空,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热切与憧憬,“此殿本名简贤讲武殿。只为若要混一四海,就不能不简贤讲武!”
狄咏静静地站在殿中,低垂着的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赵顼的腰间——皇帝今天罕见的佩了一柄佩剑!
“卿可知道,朕为何让卿去陕西?”不知过了多久,狄咏觉得赵顼的目光忽紧紧的盯住了自己,他不敢动弹,也不抬头,只是依旧保持静立倾听的姿势。
听到赵顼忽然慢条斯理的问自己这么一句话,狄咏略想了一想,答道:“陛下是让臣去保护石越的安全。”
“卿是朕的侍卫首领,朕为何要让卿去保护一个臣子的安全?”赵顼的声音似乎突然间严厉起来。
“臣——愚昧!”狄咏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单膝跪了下来。
“卿常常读史书,朕也一直很欣赏卿这一点。读史可以鉴今。”皇帝的声音顿了一顿,忽又变得凝重起来:“朕今日正要告诉卿一个大秘密!”
狄咏忍不住抬了一下头,迎面见到赵顼热切而信赖的目光,“臣……臣何德何能……”
赵顼摆了摆手,打断了狄咏的话,道:“狄家世代都是忠臣,卿又是朕的堂妹夫,为人又忠直。所以朕信任卿。朕今日就是要告诉卿,朝廷最迟在八年之内,必然将对西夏大举用兵。朕将会不动声色的,逐步把精锐的部队调入陕西,并准备好军储物资,修葺好道路城寨,待一切准备就绪,就是灵夏光复之日。”
“臣愿为先锋!”狄咏胸中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奋声说道。
“朕不会让你去做先锋。朕很疼清河这个妹子,不想让她守寡。——朕要对你说的是,在这八年之内,陕西路安抚使将会掌握越来越多的禁军。虽然目前禁军依然受到枢密院的管辖,虽然有卫尉寺、监察御史,虽然还有种种的防范措拖……但是唐代藩镇之乱,实在让朕难以放心。”
狄咏一边皇帝讲着这些,心中不由微感迷惑,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他便猛然惊醒。果然,只听赵顼继续说道:“如果让宦官去监军,不仅有唐代的殷鉴,还会有朝廷内外的阻力。这是下策,朕不取它。朕要让朕最信任的人,去做安抚使的护卫首领。”
“臣……”
赵顼走近他,伸手轻轻拍了拍狄咏的肩膀,轻声道:“朕信任卿,能替朕办好这个差使。不仅要保护忠于朝廷的安抚使不被西夏人刺杀,同时,也要保证这个安抚使,绝对忠于朝廷!”
“臣绝不敢辜负陛下的重托!”狄咏沉声应道。但他心中刚刚沸腾起来的热血,却因后赵顼这后来的几句话,而渐渐冷却下来。他不由的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原来,他去陕西,不是如他希望的,是去与西夏人作战;而是作为皇帝的耳目,来防范陕西路安抚使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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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狄咏离开崇政殿后,赵顼静静的坐在宽大的御椅上,想着心事。李向安率领一干内侍轻轻进入殿中,见到皇帝这副模样,不由都呆住了,只得屏声静气的侍候着,不敢惊扰。如此过了许久,赵顼才回过神来,向李向安说道:“摆驾,朕要去一次枢密院。”
“官家。”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说道:“文相公今日去了讲武学堂,王枢密副使已病了四五天了。”
“朕知道。”赵顼淡淡说道,“只管摆驾便是。”
“遵旨。”李向安忍住心中的疑惑,尖着嗓子答应了。
从崇政殿至枢密院,原不用多长时间。只是皇帝一般不会亲临枢府,因此赵顼突然前往枢府,虽然有人事先通知,也让群龙无首的枢密院官员慌得手忙脚乱。好在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是做老了事的人,忙引着众官吏列队参拜。待一干礼节过了,赵顼便吩咐众官吏各归本房,只让曾孝宽领着他径直往侍卫司走去。
到了侍卫司,侍卫司知事慌忙领了本司同知事、检详官、计议官等等大小官吏前来拜见。赵顼打量诸人,随口问了几句侍卫司的事情,忽然回头向曾孝宽问道:“石越的义弟唐康不是在侍卫司差遣么?”
曾孝宽一愣,不知道皇帝为何问起唐康,一时间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只好老实答道:“唐康已经调至沿海制置使司,权任同知事。”
赵顼微微一愣,他没有料到唐康居然升官了。但是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命,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文彦博要提拔他的孙女婿,只要给事中与御史们没意见,那便容易得很。
曾孝宽偷眼觑着皇帝神态,他虽然与文彦博关系一般,但是与唐康关系却不错,于是便忙又解释道:“唐康曾出使高丽,通晓海事,因海船水军最近事务繁多,兼之唐康与高丽使者谈判江华岛、瑞宋岛有功,所以才将其调至沿海制置使司,权任同知事,暂时负责调配江华岛、瑞宋岛驻军、筑城之事。”所谓的“瑞宋岛”,便是由赵顼亲笔赐名,位于高丽国与倭国之间的大岛,唐康与高丽使者谈判后,宋朝用八百枚震天雷换来,成为大宋极东之领土。
赵顼脸色稍霁,笑道:“唐康现在在哪里?”
“回陛下,唐康随文相公去了讲武学堂,去与章楶讨论创建大宋水师学校与伏波学堂的利弊,以备陛下咨询。”
枢密院希望抛开兵部,将海船水军这个新兴的兵种完全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文彦博几次向赵顼提出,如果通过章楶的建议,那么大宋水师学校与伏波学堂,就应当隶属于枢密院。因此赵顼对于曾孝宽的解释,倒并不吃惊,只笑道:“原来如此。听说枢密院还有个官员,也曾出使过高丽,在高丽还讲过学,且曲子词作得极好,是个才子。他却在哪个房?”
“禀陛下,此人姓秦名观,字少游。现在编修所任编修官。”
“秦观……”赵顼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笑道:“确是这个名字,传他过来,朕想见见他。”
“遵旨。”
不须多时,一个神态俊朗的男子便被引至赵顼面前。
“臣枢密院编修官秦观,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秦观见到皇帝,忙拜倒行礼。
赵顼微一打量秦观,见他人物出众,倜傥不凡,不由先暗暗喝了一声彩,待他行礼完毕,便和颜微笑道:“免礼平身。”其实赵顼曾经召见过一次秦观,但是此时却早已忘记了。
“谢皇上。”秦观站起身来,目光的飞快的掠过脸色尤自苍白的皇帝一眼,才恭敬的叉手侍立。
赵顼微笑道:“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这——是卿家的词吧?”
他念的,正是秦观写的一首《八六子》的下半阕。在汴京流传已有数年,早便传入宫中,正是王贤妃最爱唱的一首词。
秦观不料皇帝居然记得自己的词,颇有些受宠若惊,口中却谦逊道:“劣作实实有辱皇上清听。”
赵顼却来了兴致,便笑道:“这‘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不禁不起让人想起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想来这曲子,只怕是秦卿与一位姑娘分别之作吧?”
“是。”秦观没料到皇帝竟会同自己说起这些,竟然有些讷讷起来。
赵顼哈哈大笑,又道:“朕以为卿家这首小词,一个‘弄’字,一个‘笼’字,用得是极妙的。不过卿家的词,悲伤、悔恨、烦恼过多,却也是一病。”
“皇上指教得甚是!”秦观诚恳的应道,一边似乎心有所感的叹道:“其实‘文章憎命达’,古人诚不我欺。现下若让臣再写《八六子》这样的词,却是怎么也写不出来了。”
“这些是小道,经邦济世才是大道。”赵顼不以为然的说道,“朕此次召见卿家,可不会是因为卿家的词写得好,而是因为卿家曾经名重于高丽。”
“全赖皇上之威德。”秦观虽是大才子,但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便只好给皇帝加了顶大帽子。
谁知赵顼却摇摇头,道:“朕不爱听这些场面话。卿家在枢府已久,朕是想听听卿家对高丽局势的看法。”
“是。”秦观万万想不到皇帝亲自来询问自己如此军国大事,这比起皇帝记得自己的一首小词来,无疑更让秦观激动。略微理了理思绪,他方朗声说道:“自从高丽使者来京乞援,朝廷虽然已派使者前往辽国,劝说辽主息兵。但是高丽国每年都有大批儒生来大宋求学,朝廷帮助高丽兴建学校与图书馆,赠送儒释道经书与医书;朝廷又驻军江华、瑞宋二岛,同意帮助高丽国武装军队,稳固王运的地位,可以说高丽绝辽亲宋之势已成。然则辽主为防日后腹背受敌,绝对不会容忍高丽亲宋。所以,臣以为辽国用武力逼迫高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许辽主会在彻底解决耶律伊逊与杨遵勖、女直之后,再来对付高丽,所以会暂时送我大宋一个顺水人情;但是若臣却以为,辽主未必会允许王运站稳脚跟。”
“嗯。”赵顼不置可否的一笑,道:“卿以为,只要解决辽国的威胁,高丽就一定会亲附我大宋?”
“皇上,臣以为,这需要时间,要慢慢经营。但眼下来看,对大宋有利。”
“几天之前,朕接到张商英与蔡京的表章,道高丽国已经仿照大宋,正式成立市舶司,并且是直隶于民部的机构。同时,高丽国将自己的一部分水军,改编成隶属于市舶司的商船队,主动前往倭国、杭州、泉州贸易。并且希望朕能允许他们的商船队,前往南海地区贸易。”赵顼淡淡的说道:“卿以为,朕是应当答应他们,还是拒绝他们?”
秦观吃了一惊,想了一会儿,方答道:“臣以为,既不应当答应他们,也不应当拒绝他们。”
“此话怎讲?”
“海外贸易之中,大宋利润较大的,是丝绸、瓷器、钟表、棉布、蔗糖等物,这些物品,高丽人做不出来,因此,既便高丽国主动想加入海外贸易,也不会过于影响到我大宋的利益。石子明常常引用孟子的话说,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臣以为此言甚是,多一个高丽,可以时刻警醒我们。但是,臣以为,让高丽海船水军积累过多的经验,会影响大宋海船水军对东海地区的控制。因此,臣以为,应当告诉高丽国,大宋欢迎他们进行海外贸易,但是做事不能太急,要一步一步来,大宋允许其水军武装航行于高丽与倭国之间,并且许其在瑞宋岛进行补给;但是前来杭州与泉州的船队,其安全由大宋海船水军负责,航线、港口由杭州市舶司指定;至于南海地区,风浪太大,高丽的船只难以应付,不如先积累几年的远航经验再说不迟。若是民船想要远航南海,大宋会一视同仁对待,但是整个南海,都属于大宋皇帝陛下,因此,大宋会适当征收关税。”
赵顼听到秦观的对策,不由哈哈大笑,赞道:“甚善!”他托腮端视了秦观一阵,忽然问道:“蔡京上表,言道加强为加强对高丽的影响,有必要向开城派一个常驻使节,同时允许高丽国派使者常驻汴京与杭州,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正当如此。在开京常驻使节,即可以方便让职方馆派人进驻,还可以更方便的掌握高丽国情,以备朝廷可做出正确的决策。”
赵顼又是微微一笑,忽冷不防说道:“若朕有意让卿常驻高丽,卿意如何?”
此言一说,不仅是秦观,便是连曾孝宽都不由吃了一惊。但此时自无任何犹豫,秦观急忙拜倒,朗声道:“若能为国效力,臣不敢辞。”
赵顼本来是想让唐康去常驻高丽,顺便给唐康升一下官,算是对石越的某种补偿,不料到了枢密院,才意识到唐康也是文彦博的孙女婿,且在枢密院颇受重视,因召见秦观,见他对答如意,想到秦观在高丽也是颇有名气,倒也是常驻高丽使节的合适人选。因此竟便让秦观得了这份差使。
赵顼见秦观一口答应,便点头笑道:“卿可等候吏部的任命。”正要再勉慰几句,忽见一个内侍在外面探头探脑,正在奇怪,便见李向安走到身边,低声说道:“官家,娘娘凤体欠安。”
赵顼闻言心头一惊,曹太皇太后的病情虽未痊愈,但近来已略有好转,这时忽然匆匆来报“凤体欠安”,那定然是出现了大的反复。赵顼对曹太后向来敬爱,这时候也顾不得多说,匆忙起身,道:“快,去慈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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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赶到慈寿殿时,慈寿殿中,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等众妃都已到了。赵顼瞥了众人一眼,见高太后之外,众人眼角都有泪痕,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当下只是简单的向高太后行了一礼,便问道:“母后,娘娘怎么样了?”
高太后低声道:“太医正在把脉,张严说,今儿晨起时娘娘便吐了血痰。”
“啊?”赵顼只觉胸中一时气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定了定神,缓过气来,低声道:“朕进去看看。”说罢也不顾不管,径往曹太后的寝宫走去。高太后素知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也不阻挡,只是双手合什,默念祷告。
赵顼才进近寝宫,尚未进门,便见几个太医刚刚把完脉出来,不提防皇帝忽走了过来,慌得连忙跪倒,正要参拜。赵顼已是不耐烦的摇了摇头,道:“这些礼节先省了,娘娘的病要不要紧?”
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敢说话。赵顼看到这光景,心里也知道曹太后的病情严重了,他怕曹太后听到,也不再追问,只冷冷喝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去开方子进汤药。”
“是。”
“是!”众太医如临大赦,纷纷应道,一边忙不迭地退了出来。
赵顼这才轻轻掀开珠帘,走进寝宫之中。他刚刚进去,便听到曹太后低声说道:“是官家来了么?”
赵顼已知是自己在外面说话被曹太后听到了,忙应道:“娘娘,是朕来给娘娘请安。”
“难为官家了。”曹太后轻咳了几声,又说道:“官家,走近来点,哀家想与官家说几句话。”一面又吩咐道:“张严,你率着众人都退出去吧,这里先不用你们侍候。”
“是。”张严一边答应了,一边便指挥着一干宫嫔内侍,静静的退了出去。
赵顼此时已走到曹太后的床边,见曹太后斜斜倚在床上,头盔并没有戴凤冠,只将满头花白的头发如普通妇人一般盘起,仅插了一根白玉钗,更衬得她老态龙钟、形容枯槁。她的脸上久病而缺少血红,显得极为苍白,惟余一双眸子,依然炯炯有神。赵顼忽然间一阵心酸,垂下头竟是不敢再看。
却听曹太后道:“官家,你坐下来,听哀家说话。”
“是。”赵顼一边答应道,一边挨着床沿坐了。脸上打起笑容,道:“娘娘身体不适,眼下还不宜劳神,听说琼林苑牡丹开了,娘娘且安心静养,过些日子,朕陪娘娘一道去赏花。”
曹太后淡淡一笑,道:“官家不用安慰哀家。哀家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不过是拖罢了,能拖到几时便算几时,都算是从阎王那里挣回来的。这生死之事,哀家一向都看得甚淡。”
赵顼强笑着宽慰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曹太后摇了摇头,道:“官家不必说这些话。天下妇人中,以哀家最贵,但再贵的人,也逃不过天命。死不死不打紧,惟有几件事情,却是哀家放心不下的,却要先和官家交待了。说完了这些话,那时才再无牵挂……不论什么时候走了,也不怕见仁宗先帝。”
“娘娘说哪里话……”
“官家!”曹太后却温柔的打断了赵顼的话,她慈爱的看着赵顼,微笑道:“官家虽然不是哀家的亲孙子,但是哀家一生无子,在哀家的心里,却是将官家当成亲孙儿一般。即便当年与你父皇英宗有过濮议之争,但哀家心中想的,也只是大宋皇家的体统。并……并不曾有过半点私心……”
“孙儿明白。”赵顼低声说道,在他心里,的确是相信曹太后是位没有权力欲的女人。
“官家是个好皇帝。”曹太后淡淡的笑容中,包含着赞许与期待,“祖宗的基业交到官家手中,哀家相信一定会更加光大。现在朝廷的财政已经渐渐变好,虽然朝廷也重商言利,但是官家能重视教化之功,几年之内,学校之多,为大宋建国百余年来所未曾有;兵威耀于海外,而百姓无劳役之困……这些,都是前人所不曾有的成就。”
赵顼极少听到曹太后如此的赞扬,心中不由颇觉得意,当下笑道:“朕亦颇觉欣慰。”
“哀家还听说,兵器研究院造出了一种叫火炮的火器,能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将很远的砖墙轰为粉碎……”
“确有此事。”提到火炮,赵顼便不由得两眼发光,精神大振,笑道:“朕打算在大宋每座重要的城池关塞,都装备这种火炮。若能改造开封城墙,装备上几十门这样的火炮,再在北面筑几座装备火炮的堡垒,京师附近驻防禁军,十二万都是绰绰有余。”
“嗯。”曹太后不置可否的应道,“大宋建都汴京,号称四战之地,无险可守。祖宗不得已方驻重兵于此,是以重兵为险。若那火炮当真有用,京师少驻一个兵,百姓就少一分转运之累。”
“朕亦如是想。东南百姓最受累的,就是要把大量的物资千里转运,送往京师。因此也浪费大量的国力……”兴致勃勃说着的赵顼忽停了下来,因为他惊讶的发现曹太后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喜悦与轻松,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娘娘?你在担心什么?”
“哀家的确在担心。”曹太后轻轻的叹了口气,“大宋眼前的国势,按理说哀家应当欣慰,应当高兴。但是想到这一切,哀家都明明感觉到,这一切都与石越有关。”
“石越?”
“是啊,一个让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婆也看不懂的年轻人。”曹太后慢声说道:“这几日里,哀家老是做梦,梦到太祖、太宗皇帝托梦给石越……还梦到……”
“娘娘还梦到什么?”
曹太后犹豫了一阵,终于说道:“还梦到昌王……以及王妃肚子里的那孩子……”
赵顼的身子恍如被什么击中,竟是彻底的愣住了。
“官家正当春秋鼎盛,有些话哀家本来不当说。但是自官家病了那场之后,哀家就总在担心,担心官家的身子。官家太过于劳累国事了……”曹太后摇了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哀家担心……”
“娘娘只管直说。祖孙之间,不必有顾忌。”赵顼差不多已经知道曹太后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还想听曹太后亲口说出,因为这些事,天下间只怕除了曹太后,再无一人会和他提起,会跟他推心置腹,为他考虑,就连他的母亲,只怕都不能。
“官家真是个好皇帝。”曹太后的声音充满了关切,“若是官家能平安无事,待到官家的儿子成人。那么一切都是老太婆在杞人忧天。但若是有什么万一……那石越,在官家手下,就是个千年难遇的能臣、贤臣,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儿子朝中,就必然是个权臣;昌王,官家在,自然是贤王,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儿子朝中,就难保不是个吴王、淮南王;再加上王妃肚子里的,还不知是个皇子还是公主,若真是一个小皇子……唉,若佣儿平平安安长大,或者皇后能生个嫡子,倒也罢了,否则,王妃之子,就是皇长子……”
赵顼默然无语,石越与赵颢,他自信已经安排好了对策,但是王妃之子,却是他没有想过的——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但是曹太后的担忧,却无疑在他心中增添了块阴云。当时婴儿养大不易,纵然是皇家,也在所难免,何况宫闱之内……,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最坏的情况自然是,万一赵佣夭折,而他除了王妃之子以外再无子嗣,那么支持赵颢的大臣,赵顼不用想也知道会占绝大多数……而且,凭心而论,虽然赵顼很喜欢王妃,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半点要传位给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的意思——虽然那也是他的儿子!
“这些事情,哀家毕竟是女流,不能代官家筹策,只是事先给官家提个醒。如今国家虽然欣欣向荣,但却也是危机四伏。社稷之重,在于官家一身之安危。官家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若是缓急之时,莫忘记司马光、范纯仁、王安石……”
“朕当谨记娘娘教诲。”赵顼眼眶微热,感激的看着曹太后。
“那就好。”说了许多的话,曹太后已经略感疲倦,“官家能做个好皇帝,让国家富强,百姓富足,替祖宗守住这份基业,哀家纵是死了,也无遗憾。哀家有点困了,官家出去告诉你母后她们,不必进来请安了。”
“是。”赵顼轻轻起身,亲手替曹太后整了整被子,蹑手蹑脚的退出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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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万里晴空。
这一天,是狄咏陛辞远赴陕西的日子,做为宗室的清河郡主,也被皇帝特许,随夫前往陕西。狄咏的官职在外人眼中看来,十分的奇怪:昭武校尉、武经阁侍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兼陕西房知事、兼权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而同往陕西的人,除了狄咏一家之外,还有狄咏挑选的几十个班直侍卫,在他们光鲜的胄甲的外面,都套着一件丝罗绯色背心,背心上绣着一只振翅张爪的恶雕!这件背心的图案,清晰的告诉每一个人,背心的主人,是大宋皇帝的班直侍卫!
狄咏一行刚刚出了内城的郑门,正浩浩荡荡欲从新郑门出门。不料才走了数十步,便见到一个庞大的乐队迎面而来。只见这个乐队约有一二百人左右,中间有十六人抬了一面大鼓,一个大汉站在鼓架上击鼓;以大鼓为中心,有数十名乐手各持乐器环绕,纵情鼓吹,哄托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最外围则是许多妖冶妩媚的妓女,在前面的,戴冠子穿花衫,是最普通的妓女;中间的,戴珠翠朵玉头冠,穿销金衫裙,或拿花斗鼓,或捧龙阮琴瑟,这是有名的青楼女子;最后的十多名妓女,骑着富丽堂皇的马匹,配着银鞍与珠宝勒带,马前还有一些身着锦衣的浪荡公子牵马,马傍有手持青绢白扇的膏粱子弟扶持。而最显眼的,则是大队伍最前面五个壮汉打着的一面高达三丈的白色布牌——狄咏仰首望去,只见布牌上写着:“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酒坊,由高手酒匠,酝造一色上等甘蔗酒露,呈中钦赐名号‘甘露酒’!”
狄咏在汴京已久,却是从未见过这等稀罕事。看情形,分明是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在宣传他们的“甘露酒”。他定睛瞅去,却见旁边还有一队皂衣青年,还担着好几担样酒,沿街向围观的路人赠酒尝新,还有一队青衣青年,则在赠送点心。
狄咏停下来观望,坐在马车的清河郡主只听到外间音乐四起,欢声笑语不断,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马车为何停了下来,当下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偷偷打量外面。她不能看到全貌,却已经对眼前之景感到非常的好奇,正待叫了一个婆子过来悄悄询问,那乐队中的人已经看到了狄咏了一行,居然也不回避,反倒欢天喜地的迎了上来。一个锦衣少年走到狄咏马前,将右手举起,叫了声“停!”那些乐手们立时便停止了鼓吹,与街上的行人们一起,一齐静静的观注着他与狄咏。
锦衣少年显是认得眼中之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人样子”,向狄咏作了一揖,笑吟吟的说道:“今日是大宋三十六家大酒坊在开封府斗酒,不知是小人们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然能碰上狄郡马与清河郡主出行,小人斗胆,请郡马爷与郡主赏脸,尝尝小号的甘露酒——郡马爷作证,小号纵有千个胆子,也不敢犯上吹嘘,小号之酒,实实是天子御笔赐名!若郡马爷尝了满意,只要爷赞一个‘好’字,小号即将美酒送至郡马府,请郡马细细品评;若爷以为不好,亦只要爷说一个‘劣’字,小号立时掩了旗,息了鼓,不敢再在这汴京城里张扬!”
狄咏听这个锦衣少年的话,自信中带着央求与狡黠,他先说了是皇帝亲口称赞并赐名的美酒,便是量定了狄咏不会说“劣”,又用美酒公然“贿赂”,只要他狄咏喝了这酒,赞了一个“好”字,不免又会成为他们宣传的口实,想起要在一面三丈白布牌上写上“狄郡马亲口品尝赞誉”这样的字迹,狄咏几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人家笑脸软语相求,他又不便拒绝,当下只得勉为其难,接过一杯酒来,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香甜,不觉一口饮完,正要称赞,便听到一阵丝竹之声从右边的街道传来,然后便有一个妇人大声呼道:“郡马爷且慢开口!”
狄咏转眼望去,却见是一个半老徐娘,穿红着绿,手持团扇,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她身后的队伍,大抵也如这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酒坊的规模,不过却没有中年汉子,也没有大鼓,是清一色的怀抱琵琶的女子与绵衣小厮。那队伍前面,却是一面三丈高的绿布牌,写着“烈武王府祖传秘技,酿造一色上等浓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
——这个牌子却是非同小可,狄咏不由得心神一震。烈武王,便是高太后、高遵裕的先祖!宋代造酒卖酒,向来是官府垄断,大部分是由官办的酒库酿酒出售给有许可证的商家,只有少数商家被许可自己酿酒出卖,但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直到开发湖广,经营海外,甘蔗酒等蒸馏酒发明,酒禁稍弛,商人们可以购买许可证大规模酿酒,这才引起了官私酒坊在酒类市场的竞争。但是开放的一块,却主要是甘蔗酒与果子酒,传统酒业,对于私人酿酒,纵得许可,官府也依然有严格的配额限制。似高家这样的大世家,虽然府中莫不是自己酿酒,有些名酒还天下知名,但是却是不可以乱卖的。何况,若是旁人家倒也罢了,最要紧的,却是狄咏知道,高太后一向对家人要求十分严厉,绝不许高家子弟经商、干政,更不许高家子弟目无法纪的!似这么样的张扬显摆,岂是高家的作风?!
正在沉吟间,那妇人却已走近,朝着狄咏敛身一礼,笑道:“所谓货比三家。还请郡马爷也来尝尝当今太后娘家的好酒,再品评是哪家的酒更好,哪家的酒较劣不迟!”她说完,一面捧上一杯美酒递给狄咏,一面还不忙丢个白眼给江南十八家商号的锦衣少年,显然,话语中的咄咄逼人,是对他而发。
狄咏接过酒来,不由暗暗苦笑。眼下之事,表面上虽然只是两家酒坊的竞争,但是若被人往深里追究,却可以挖出无穷无尽的话柄来。这高太后家自然不能得罪,但是这江南十八家商号,又是好轻易得罪的么?别说唐家背后的石越,单单他们能把酒贡上宫廷,并且求得皇帝御笔赐名,这份能量,就不能小瞧了。更何况,这十八家商号,与自己的兄弟狄谘,只怕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狄咏摇了摇头,心中打定主意,决意两边均不得罪。当下捧起酒杯,仰脖喝下,方一入口,便觉奇辣无比,他没喝惯这种酒,促不及防,竟连咳数声,几乎把一杯酒尽数呛咳了出来。高家之酒,端的名不虚传,果然“浓辣无比”,只是未免令人难以消受。
他这一呛不打紧,几乎同时便听到十八家商号那边鼓乐齐鸣,人人欢欣鼓舞,那锦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高声呼道:“呈中第一,不过如此。”
那妇人做梦也不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强作笑颜,挥着手中团扇向众人高声喊道:“烈武王府美酒,果然浓辣无比!”
但是狄咏将酒呛出,却是这御街上人所共见,谁又相信是狄咏这个名将之后会被一杯酒给辣住,都只道是这酒喝不得,“呈中第一”,不过是沾了高太后的面子,因此连这高家的乐队免费派酒,都有人摇头拒绝,众人都争先恐后的去品尝江南十八商号的“甘露酒”去了……
狄咏暗暗叫苦不迭,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知道的说他是无意,不知道的却定要疑他是故意。他回头望了清河郡主的马车一眼,便见那掀开的一角车帘中露出的眼睛中,也写满了无奈之意。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一章
西边的夕阳已隐入山中,晚霞渐渐消退,乳白色的炊烟却依然飘荡在天际。小虫子们已经开始聚集成团在空中嗡嗡飞旋。黄昏里的熙宁寨看来美丽而安详。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余人的骑客已经燃起了火把,高高的举起照亮着前行的道路,马蹄踏踏。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在火光中,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面的写得有“陕西”、“安抚”等字样。
行在队伍中间的石越,正骑着一匹黑色的河套马,被数十个护卫紧紧的拥簇着,离他最近的,是他最亲近的幕僚李丁文。
“此刻离熙宁寨还有多远?”石越微微皱着眉,有些疲倦的问道,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尤其是骑在马上,这么整整走了一天,就算是他的精力素来充沛,此时也觉得腰部酸痛,而大腿内侧的皮似乎也已经磨破了,每行一步就隐隐做痛。
虽然知道还有更舒适的方法——坐轿,但这却是石越是绝对不愿意开启的先例。在这一点上,他一贯十分同意王安石的观点:纵然是古代最暴虐的君主,也不曾把人当成牲畜来使用。
“还有六七里左右。”李丁文含笑看了石越一眼,答道,但顿了一顿,似乎是无意的又补充了一句:“侍剑他们昨日已经先到了熙宁寨。”
“这是我巡视的最后一站了。”石越点了点头,却没有对这件事做出任何表态,只是淡淡说道。不知不觉,他现在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些年来的勾心斗角,早令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因此,虽然心中很期待着与侍剑重逢,虽然对李丁文没有任何的怀疑,但内心的情绪还是被习惯性的压抑在心底,而绝不会表露在脸上。
李丁文赞许的点点头,道:“公子的决定,我很赞同。看来石门水阴的狼烟,很快就要燃起……”
石越摇了摇头,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苦笑,声音低得几乎象是自言自语的道:“只要不被人以为我在推卸责任,已算不错了。”
“公子何必在乎别人的议论?”李丁文淡淡的说,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高傲,“其实公子在此间,于战事并无帮助。若是不做决策,则身份尴尬;若是点将派兵呢,则众将肯不肯听命还是未知之数,稍有失误,更是自取其辱,败坏国事。还不如把放手将事情交给高遵裕与种谊的好。”
“我明白。”石越点了点头,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经学之术虽然闻名天下,人人皆知,但是对于他军事上的才能,只怕人人也都会抱有怀疑的态度,尤其那些久历战阵的战领,更难保不会心生轻视。
“其实,我更担心的倒是讲宗岭的情形……”
石越勒住马头,望了李丁文一眼,却沉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丁文沉默了良久,才点了点头。
石越见他赞同,不由微微一笑,当下又拍了拍马,继续向前走去。李丁文连忙夹马跟上,又问道:“公子真的要准备上那道奏章?”
“自然要上。”
“乡兵之制,自五代以来有之,只恐如今轻率难改。”
“仁宗以来,陕西一路,三丁选一,募为乡兵。其后更是不断增刺。但是在元昊扰边之时,又何尝得过乡兵之用?渭州乡兵,虽然素称骁勇,但你我亲身巡视所得,又当如何?真正能够打仗的乡兵,不过只少数弓箭手而已。朝廷的大臣们,贪图的只是征募乡兵,可以节省军费;同时又有合什么兵农合一的古意,却不知道这些乡兵被征募而来,其作用,不过是供边境的官吏将帅们差使,甚至是用来走私!”
“走私?”李丁文不由一愣,他是一千年前的古人,纵然学问高明,也断断不会知道这个石越脱口而出的词意,虽然这在一千年之后,这个词的的意思人人皆知。
“就是回易。”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石越只得又解释道:“边境将领私役乡兵甚至是禁军,常私自与边蕃进行茶马等贸易,中饱私囊,在仁宗时已经下令禁止,但却屡禁不止,反倒是愈演愈烈。”
李丁文对“回易”的意思倒是十分明白,不由苦笑道:“军队进行回易,利润丰厚,嘉佑年间,贾逵令军士回易,五十天内得息四倍;庆历年间范文正守边,用军饷为本钱,用军队进行回易,得利息二万余贯。虽然此二人所得之钱,都是为了劳军之用。但由此可以看出回易的利润之高。”
“用军饷为本钱,用军队供差使,却不必上缴一文钱的关税!”石越冷冷一笑,轻声道:“难怪高遵裕发了大财——这件事情我暂时不和他计较,但是朝廷在陕西征募数以十万计的乡兵,却是为了什么?朝廷没有得到一点好处,百姓们也被困扰!表面上充做乡兵就可以免役,但是实际上呢?乡兵却白白成了地方守吏的仆役!表面上乡兵只是农闲时教训练,可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受差役!陕西路为什么穷?那是因为陕西路的男丁们,永远都在服役。”
“但是,公子如果请求解散陕西路的乡兵,只怕会触犯许多人的利益。乡兵是遍布全国的,陕西路开了头,就意味着全国的乡兵,都难以再持久下去。而朝中一些利益受到触犯的大臣与一些不名真相的大臣,必然都会竭力反对。破坏防秋,这个罪名只怕还没有人担当得起。”虽然知道石越的话正中乡兵之制的弊处,但一想到如今朝堂上的形势,李丁文就不得不出言提醒此举可能引致的后果。
“不得罪人是做不成事的!”石越提高声音说道,透过火光,可以看到他的嘴角紧紧的抿着,似乎也透露了他的决心之大。
“但是得罪了太多的人,也一样做不成事!”
“我意已决。我会去请求得到皇上准许,除沿边弓箭手与沿边州军屯田乡兵之外,解散陕西路所有的乡兵。沿边弓箭手的人数与训练时间,都须请兵部严格限制。十余万沿边州军屯田乡兵,待到西夏之事了后,也放还为民,土地赐予其本人。为了弥补解散乡兵可能出现的问题,一并奏请朝廷允许沿边州军乡里自发组织忠义社,受各地巡检节制,协助防秋。”石越的目光,有李丁文想象不到的固执或者说坚定。
“那边境至少会少掉十几万人的乡兵。而陕西全路少掉的乡兵就会有几十万!”李丁文苦笑道,“这些乡兵对于朝廷的确没有一点用处。但是十几万人,仅仅这个数字,就会让不明真相的人凭空产生多少不安?利益受到损害的人,一定会利用这种不安。所以,公子,我敢肯定,这份奏章,绝对不会通过。无论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还是门下后省,这份奏章,都绝对不会通过。”
石越猛地勒马,注视着李丁文,几乎是咬着牙的说道:“它必须通过。我一定要让它通过。陕西路要发展,大量的成年男丁,就不能被无用的兵役困住。我只有先把陕西的百姓从各种各样的差役中解脱出来,他们才能回家好好种田,一切农田水利之建设,才有前提。”
“请公子三思。若能直接征用这些乡兵去修水利,也是一个办法。”李丁文对于自己提出的办法,其实并没有自信。但他却不能眼看着石越在这个时候去挑战一个庞大的利益既得阶层。
“劳民伤财。兴修水利的劳力,要从水利设施的附近征募。”石越忽然扬鞭狠狠的抽了一下坐骑,坐骑负痛,不由倏的加快了速度,慌得一干护卫连忙紧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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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山。
“镇戎军的宋军有增兵迹象?”
“渭州知州高遵裕到了镇戎军?”
“德顺军的宋军也在向北调动?”
李清在几日之内,连续接到关于宋军调动的密报,多达数十次。但是没有一次,有今日这么严重。镇戎军知军是渭州经略副使夏元畿,夏元畿此人,李清非常了解,此人有两大爱好:回易、向士兵放高利贷。但抛开这两点平心而论,夏元畿虽然有很多毛病,也称不上大将之材,但在军事方面,也并非全无能力之辈。
“是什么原因让高遵裕要亲自到镇戎军?”李清一身戎装,坐在大帐之中,苦苦的思索着。毫无疑问,宋军将要有一次军事行动,而且必将是一次重要的军事行动。但是他们的目的究竟在哪里?“是天都山么?”想到这里,李清不由哑然失笑。
“熙河一带的宋军,有没有动静?”李清忽然想起一事,不由问道。
“没有报告。”
“让探子继续盯紧了。”李清放下心来,如果宋军的目的是天都山,那么熙河一带的宋军,不可能不来夹攻。“取地图来。”
“是。”有人取来一幅绘制粗陋的地图,铺在帅案上。
李清紧锁着眉毛,目光在地图上上下移动。
“将军!”说话的人是左侍禁野乌玛,素以骁勇闻名军中。
“嗯?”李清只应了一声,目光却依然死死的盯着地图。
“末将以为,不必管宋人想做什么,要么就是先发制人,现在就点兵去打熙宁寨;要么就后发制人,宋军到哪里,我们就打哪里。”
“我军现有多少人马?”李清微抬起眼,看了一眼野乌玛,淡淡的问道,然后再次将注意力转到地图之上。
“天都山驻军与各寨人马加起来,计一万马军,八千步军。”
“那你可知宋军有多少人马?”
“这……”野乌玛讷讷的答不出来。
“速速派人通知国相,请他来天都山点兵。”李清终于再次抬起头来,并顺手卷起地图,冷冷道:“宋军此次聚兵,其志非小。”
“是!”野乌玛等人虽然心中不信,却是丝毫不敢怠慢了李清的军令。
李清的军法之严,但凡在他帐中的将领军士,无一不知绝非虚言,也绝无人敢加以怠慢。是以立时就有人星夜下山,向梁乙埋报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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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似乎都有点晚了。
熙宁十年三月三十日。也就是石越离开熙宁寨两天之后,大宋侍卫步军司下辖的振武军第一军、神锐军第二军近三万禁军,外加渭州、镇戎军的两万余蕃军,还有未受整编的禁军约四十个指挥约两万人,以及八千弓箭手,五万厢军、乡兵,三万役夫工匠,共计约十六万人马突然大举出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了沿途西夏的几个小寨。顿时,西夏石门峡、没烟峡守军都燃起了狼烟,报急的信使紧急出动,向天都山驰去。
然而,在距石门峡以东、没烟峡以南各约十八里的石门水南岸,蔚茹河(葫芦河川)以西,距镇戎军约八十里的所在,宋军却突然停了下来。没等到石门峡与没烟峡的西夏守军松一口气,探子的报告,让他们又开始如坐针毡!
宋军竟然在那里开始扎寨筑城!
因为此城若然一旦建成,就与西夏控制的两大关隘石门峡、没烟峡正好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区区十八里的距离,就意味着宋可以随时来问候两关的西夏守军,而西夏军想要进入渭州的土地,就断不能视此城于不顾,否则不仅会后院起火,而且连回家的路都会被人掐断!
石门峡与没烟峡的西夏守将,哪怕用脚趾想,也知道这个地方筑城,是己方绝对不能允许的。
但是两关现在仅有区区各三千的守军,宋军不来攻击自己,已经是谢天谢地,若要他们主动出击,这必败的一阵也是他们决不敢承担的。所以,虽然心知肚明其中的厉害,但西夏守军却只能眼睁睁地隔着石门水远远望着宋军——在那个要害之地,迅速的立起几座大营寨,并开始挖河筑墙。
很快,两天时间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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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高遵裕都要巡视几遍营地。甲仗鲜明、军容整肃的部队,互为犄角的东西两大战营,会让他稍稍觉得安慰;但是匆匆忙忙用柴营法扎就的营寨,却又让他放心不下。幸好,与西夏军队中间还隔了一条河!
修筑这座被石越称为“平夏城”的城堡,其实并非高遵裕所愿意。但是石越既然以陕西路安抚使之身份做下了决定,就容不得他反对。他只能暗中上书枢密院,委婉的说明情况,并且托人告诉高太后,以备将来自己不被当成替罪羊;但表面上却不能不配合着石越,亲自率兵来此。因为他是渭州经略使,是唯一有资格来统领这十几万大军的人。同时高遵裕也认为,与其让石越这个文官来统兵,败坏国事,还不如自己来比较好。就算有事,也断不至于全军覆没。毕竟,如果让他石越升帐,只怕除了少数几个将领,绝大部分的将领可能根本就不会去理会他。
这几日,他都断然拒绝了刘昌祚进攻石门、没烟二峡的建议,他很明白,自己统率号称的十六万人马中,其中有八万是用来筑城的,真正能打仗的,只有七万八千人。
因此,高遵裕亲率本部神锐军第二军等部队驻守西大营;而昭武校尉、振武军第一军都指挥使种谊则统领振武军第一军、二十个指挥的未整编禁军与八千弓箭手驻扎在两三里外的东大营。高遵裕并不想做任何无谓的牺牲。他知道西夏人的进攻,是迟早的事情。因此,抓紧时间修好城堡,才是关键。
谨慎的高遵裕把斥侯放得远远的,几乎直达石门、没烟二峡的关寨之外。然而让他疑惑的是:无论是石门峡还是没烟峡,西夏的守军们除了明显的加强戒备之外,却并没有别的动静。
“他们怎么可能反应这么慢?”高遵裕虽然觉得西夏人的反应不寻常,但是他却不愿这种疑惑表露出来,以免扰乱军心。
“高帅!”翊麾校尉顾灵甫身着一件青黑色的瘊子甲,略显笨拙的走了过来。他的甲上套了一件深绿色背心,背心绣着长箭射日图——这个图案代表着神锐军。顾灵甫身着的瘊子甲,原本是羌人所造,这种甲用冷锻法加工而成,柔薄坚韧,光亮见发,五十步以外,强弩不能透甲。因为甲片冷锻到原来厚度的三分之一后,在末端会留下筷子大小的一块不锻,隐约如皮肤上的瘊子,故称“瘊子甲”。兵器研究院仿制成功之后,振武军什将(锐士)以上,都装备了这种铠甲;而神锐军因为是轻装步兵,则只有陪戎副尉以上的军官,才会配备瘊子甲。
“何事?”看到来人是顾灵甫,高遵裕的脸色便已经微微的沉了下来。顾灵甫身为神锐军第二军第三营的副都指挥使,负责西大营东门的防卫,在这样的时刻,怎么会跑到西门来?
顾灵甫却是面有喜色,禀道:“禀高帅,神卫营第四营即将到熙宁寨……”
高遵裕不待他说完,便不耐烦的喝道:“到熙宁寨又如何?用得着你亲来大呼小叫?”
“是。”顾灵甫被高遵裕没来由地一喝,顿时不敢说话,犹豫了好半晌,才放低声音,小心翼翼的说道:“熙宁寨寨主李贵派人禀报,说道是神四营带来的各种火器与器械,数以千计。负责保护的军队却不过两个指挥,要请高帅发兵接应。”
“夏元畿没兵么?”高遵裕怒道,“他既知事关重大,怎么又不发兵护送?”
顾灵甫低着头不敢应声,石越在的时候,夏元畿自然积极配合,但是石越一走,夏元畿就开始“兵力不足”了。只是这样的事,不但他心里清楚,高遵裕也清楚,但以他的身份。如何敢直说出来?
“你叫人去告诉夏元畿,他的补给若有半点差池,就让他等着听参!”高遵裕厉声道。
顾灵甫不敢做声,只是求助似的望着高遵裕身后的一个道士。顾灵甫跟随高遵裕多年,知道这个叫“月明真人”的道士虽然只是偶尔出现,但是在高遵裕面前说话却颇有份量。
但月明却看都没有看一眼顾灵甫,只是向高遵裕淡淡说道:“高帅,将帅不和,是兵家之忌。火器威力无比,是攻守利器,万一有失,则大事去矣。眼下还是让包顺去接应一下为好。”
高遵裕听到月明的话,果然火气略平,问道:“是谁护送神四营?”
“李贵的报告说,是郡马狄咏亲自护送。”
“狄咏?!”高遵裕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没注意到,月明的脸色也略略变了一下。“他不是在汴京做御前侍卫吗?”
“末将亦不知端详。”
“难道皇上想提拔他,让他来挣边功?”高遵裕在心里沉吟着,须臾便做了决定:“包顺何在?!”
“末将在。”仅着半身甲的包顺从高遵裕身后闪出,欠身应道。
“你速点三千蕃骑,前去接应神卫军第四营。若有差失,带你的人头回来见本帅!”
“是。”
不多时,宋军西大营东门大开,三千蕃骑,向着熙宁寨方向驰去。
包顺的蕃骑离开不到两刻钟,宋军西大营的西面与南面,探马们同时拼命挥舞着红、白两面大幡,高喊着:“贼军来袭!”驱马飞快的向营寨驰来。按大宋的军令,探马手中的红幡,代表着骑军,白幡代表着步军,大声喊叫,则代表着敌人的数量超过一百人。同时挥动两面大幡且大声喊叫,意味着西夏人马步军大举来袭!
立时,营寨中央的高台上,一面白色牙旗与一面红色牙旗高高举起,鼓角齐鸣。负责修筑的兵士与役夫工匠们立刻停止工作,避入后营之中,厢军与乡兵操起诸葛弩与弓箭,以防万一。而东西战营的士兵们,则紧闭寨门,枪盾居前,弓弩在后,进入战备状态。白色牙旗与红色牙旗的升起,是告诉全营将士,敌人来自北方与南方!
战争,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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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遵裕亲自登上营中最高的箭楼,眺望西面与南面的敌情。此时,佑大的西大营中,除了绞动弩车的声音外,显得无比的肃静。敌军尚在数里以外,远处的小山遮住了敌军的身影,只有高高扬起的灰尘,证实着西夏人确实大举来袭。
“高帅!”
高遵裕甚至不用回头,便知道说话的人,肯定是刘昌祚。“嗯?”他用鼻孔回应了一下。
“高帅!末将以为,西兵不足畏。何必结寨自保,徒示人以弱?”
“你又知道敌人的虚实?”
“高帅请看,南面之敌,尘高而锐,必是以马军为主;西面之敌,尘卑而广,必是以步军为主。高帅若能许末将出战,以第一营骑军为前锋,以蕃骑为策应,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西面之敌,末将以为,必可使西人胆裂!”
高遵裕冷冷地看了刘昌祚一眼,道:“刘将军听说过西夏人纯以步兵应战的吗?”
“纵是马军,亦不足惧。”刘昌祚与西夏人交过几次手,都是大占便宜,因此对西夏军队的战斗力,并不怎么看好。
“不必多言!本帅自有计较。”高遵裕别过脸去,不再搭理刘昌祚。
“是。”刘昌祚不甘心的闭上了嘴巴,目光却紧紧盯着远处的西方。
没过多久,南方的西夏军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果然是骑军!但是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的是,这支骑军的前列约三千余骑,个个身披重甲,杀气腾腾,赫然是西夏最精锐的铁林军!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刘昌祚不屑的哼了一声,却发现箭楼上许多将领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平夏铁鹞子们在距离石门水约一千步左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负担”们下了骆驼,协助铁鹞子们下马,倚马肃立。西夏军也在观察宋军。
“我军若不出击,铁鹞子纵然强悍,也不敢进攻我军大营!彼辈若敢渡河,我军当半渡而击之。”高遵裕略带得意的笑道。
刘昌祚心里暗暗叹气:“若不能赶跑西兵,我军又如何筑城?这么一条小水沟,如何拦得住西夏人?”但这番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的。
仅仅过了一刻钟左右,西面没烟峡方面的敌军也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高遵裕有意无意的看了刘昌祚一眼,刘昌祚顿时一阵脸红——西边的夏军,多达数万,虽然表面上看来是马步混编,但是刘昌祚却不可能不知道,来的实际上还是马军。因为西夏军的兵制,普通的一名马军,要配备两名步行的“负担”和一匹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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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营中。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驻地。
“来了多少西贼?”文焕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第五忠立时凑上去问道。
文焕笑嘻嘻地摇了摇头,道:“来多少杀多少,管那么多做什么?高帅已经答应,让我和你们一道打仗。这次要能挑上铁鹞子,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铁鹞子出动了?!”“铁鹞子”三个字,实在有太大的魅力,连一直在整理弓箭的高伦也凑了上来,吴安国更是不动声色的扬了扬眉毛。
“是啊。”文焕满不在乎的笑道:“在讲武学堂与骁胜军的时候,老是听说正在整编的捧日军,是比铁鹞子更强悍的骑军,说得好象很厉害的样子。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了。”
“我们第一营不到两千人马,那些蕃军虽然弓马娴熟,但是又不太守纪律,不知道配合作战会怎么样?”高伦可没有文焕那么乐观,他瞥了吴安国一眼,笑道:“镇卿,你说高帅会不会让我们出动?”
“不会。”吴安国冷冰冰的应了一句。
第五忠打了响指,看了一眼周围,见部下们或者在轻轻抚弄马匹,或者在再次的检查装备,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若是由我来指挥,我会让振武军为中阵,与西兵相抗,将马军配在两翼。到时候管他什么铁鹞子还是铁勾栏,若敢蛮来,都得玩完。”
文焕苦笑着摇了摇头,第五忠的主意并不是什么新鲜主意,种谊就向高遵裕提过几次,让振武军与蕃骑驻西大营,以神锐军为援。这样西夏军来攻,振武军的重装步兵就可以正面抵抗骑军的冲锋,而以蕃骑夹击扰乱敌军阵形,如果西夏军胆敢全面进攻,那么神锐军就可以从东方杀到,两面夹攻之下,西夏有败无胜。但是种谊虽然是高遵裕的老部下,但是种家将的威名太重,连高遵裕也有忌惮,他不仅不放心把一向由自己支配蕃军调给种谊指挥,更不愿意种谊建下大功,因此竟然将振武军丢到东大营,自己亲率神锐军居西大营。这样一来,变成了一旦西大营受到全面攻击,种谊就要率领笨重的重装步兵,前来求援……
但是这些内情,文焕自然不敢乱说。他本来就不是高遵裕的部下,不过适逢其会,能观摩一场战争,也是很不错的经历。若是多嘴多舌,到时候被人算计了,只怕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所以,文焕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第五忠的肩膀,笑道:“第五兄忘记了讲武学堂的校训了么?”
第五忠的脑海中立时浮现起朱仙镇讲武学堂校训的第一条:“武人之职,首在服从!”他不由苦笑了一下,道:“岂敢或忘。”
文焕正要说话,忽远远望见刘昌祚一脸肃然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第一营副都指挥使薛文臣、第一营都虞侯王傥,以及几名行军参军。文焕连忙闭嘴,与众人一道肃立迎接。只听刘昌祚刚一走近,就厉声喝道:“全营整装待发!”
“是!”吴安国、第五忠、高伦等人连忙高声应道,立时回队指挥自己的部下。文焕牵了马走到薛文臣旁边,用眼神询问着。薛文臣压低了声音,附在文焕耳边说道:“东大营遇袭!受命增援。”
“啊?!”文焕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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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昌祚的骑军从东门出去的时候,文焕又回头望了营中的五彩牙旗,果然,一面更大的碧色牙旗已经举起。他略一凝神,似乎便可以隐约听见东大营传来的鼓声与杀伐之声。他下意识地看了北岸一眼,西夏的军队已经合兵一处,一支黑黝黝的骑军孤独的站立在西夏军的阵前,似乎与同侪全不相容,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文焕感觉到连西夏的其他部队,都与他们有意的隔了一段距离。
“那就是铁鹞子吧?”文焕在心里感叹着。这是一只让大宋军人痛恨的军队,也是大宋军人最常提起的军队。在讲武学堂的时候,大祭酒章楶就经常向学员们提到这支部队,不过,在章质夫的口中,铁鹞子并不值得畏惧,真正的虎狼之师,应当是辽朝耶律信的骑军。因为如果一群恶狼由一只猪来统率,那怕是只野猪,也不过如此。而耶律信的骑军,却是由老虎统率的狼群!“也许真的不过如此。但是……那种气势!真的是百战之师啊。”
“第一次打仗吧?”薛文臣误会了文焕的失神,友好的问道。
文焕冲薛文臣笑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戴的头盔是新式的,薛文臣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微笑,正要说话,便见到营都虞侯王傥冷冰冰的眼神扫了过来,文焕连忙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第一营的队伍始终保持着匀速前进,保持阵形不乱。吴安国的第三指挥是前锋,第五忠的第二指挥是策前锋,刘昌祚的直属亲兵与一个指挥为中军,高伦与另一个指挥使分为左右翼,文焕就与营部呆在一起。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的士兵,绝大部分都是经历过战争的,因此都显得很沉稳。吴充国似乎天生就会打仗,兼之生性冷冰冰的,反倒比久经战阵的人更加适应战争;只有文焕,手心兴奋得出汗,只好悄悄在弓上摩擦,心里面患得患失,恨不能立时飞到战场之上。
好在这种煎熬并不久。
很快,东大营的杀声与鼓角声,越来越清晰。眼见战场就要到了,突然,在一片不大的树林之前,前锋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刘昌祚皱起了眉毛。
他的话音刚落,吴安国的副指挥使陈喜便策马到了他的面前,翻身下马,禀道:“禀将军,吴校尉请求暂停前进。”
“什么意思?!”刘昌祚的脸立时沉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陈喜问道。薛文臣与文焕等人面面相觑,这是可以处斩的行为。
陈喜被刘昌祚瞪得腿一软,几乎跪倒。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方讷讷禀道:“吴校尉请将军去前方看一眼便知。”
“好!我便去看一眼。”刘昌祚的话中,已经有了几分杀气。他策马正要向前,薛文臣慌忙拦住,道:“大人,让末将先去看一下。”
“不必了。”刘昌祚理都不理薛文臣,冷笑道:“我还怕吴镇卿造反不成?你守着中军便是。”
“是。”薛文臣无奈退开。王傥却带着一什执法队,紧紧的跟了上去。陈喜连忙上马跟上,文焕略一迟疑,终究是好奇心切,也拍马追了上去。
众人进了树林,便见吴安国的第三指挥早已全体下马,正在倚马休息。吴安国与他的行军参军则目不转瞬的注视着前方。刘昌祚策马过去,吴安国便已听到声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指了指树林之外,低声道:“将军请看。”
刘昌祚等人闻言望去,便见树林以外约千步的地方,便是东大营所在。而此时,在东大营的前面,密密麻麻聚集了至少三万以上的西夏骑军。有数千人的前锋部队,在数百木牛的掩护下,冒着如蝗般的矢石,冲向东大营。营前遍地的残弓断矢和死尸,显示着这样的进攻,绝不是第一次了。
“此时若乘机冲杀,攻城之敌必然溃散。”文焕心里暗暗计较着,但是他自然不会说出来,这会置吴安国于死地。
“将军请看营中。”仿佛料到众人所想,吴安国指着东大营说道,惟独声音依然冷漠。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东大营内的情况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看见猎猎牙旗飞扬,身着青黑色盔甲,几乎武装到牙齿的振武军士兵们,如同波浪般的起伏,用一次射出几十支弩箭的弩机与抛石器,进行整齐的齐射,打击着来犯之敌。
“请看那些箭楼……”吴安国用冷漠嘲笑着众人的观察力。
众人这才看到东大营的几座箭楼上,都配备了威力强大的弩机——但是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文焕突然看到刘昌祚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不等众人看实,刘昌祚已经下令:“全体下马休息,不得发声,等待命令再进攻。”令旗立时卷起,命令一道一道的传了下去。但是包括文焕在内的众人,都没有看出东大营的箭楼之内,究竟有何玄机。
西夏人的进攻,再次被击退了。
但是无论西夏人败退得多么狼狈,种谊的大军,始终龟缩在营中,绝不出营一步。
文焕看看东大营的战场,又看看眯着眼睛的刘昌祚,一脸冷漠的吴安国,突然之间有点沮丧:自己的才华,终究是比不上吴安国。他把目光又投向西夏的军队,忽然发现,那迎风飘扬的军旗之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
“李?”文焕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西夏有姓李的将军。难道是汉将?”
没有太多细想的机会,只听到西夏军中号角齐鸣,一队骑兵再次发起了进攻,然而与前一次不同是,这次进攻的骑兵,并没有携带攻城的器械,而他们的身后,却紧紧跟着一队骆驼兵!
“泼喜军!”文焕心中一震,偷眼看刘昌祚与吴安国时,便见刘昌祚的脸色更加绷紧,而吴安国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却可以看到他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起。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二章
泼喜军是一只颇有特色的军队。在夏景宗元昊的时代,人数不过二百,最近几年梁乙埋把这支部队扩充到了四百,每个泼喜军正兵,照样配备两到三名负担,其作用是运送辎重、保护、协助正兵作战。泼喜军在骆驼鞍上立旋风炮,发射拳头大小的石头打击敌军。一向是西夏最主要的攻城部队。宋军对这只部队并不陌生,兵器研究院更是成功的造出了宋朝的旋风炮,但是主要用于海船水军,海船水军用这种旋风炮发射震天雷,效果良好。虽然西夏没有震天雷,而且旋风炮的威力也远远不及宋军的许多攻城利器,但是旋风炮发射速度快,射程远,机动灵活的特点,使得泼喜军成为颇具威胁力的部队。宋军之所以不成立类似泼喜军的部队,不是因为它不好,而是因为宋军的马与骆驼,是比较紧俏的资源。哪怕是在宋辽之间贸易额逐年增加之时,也是如此。
东大营的宋军显然注意到了泼喜军的出现,种谊立即做出了反应——站在文焕的位置上,可以清楚的看见东大营中央的帅旗先向左挥,再向右摆,振武军开始变阵了!在令旗的指挥下,振武军中阵如同被劈开的潮水一般,整齐的让开了一条通道,十队士兵推着十辆各平放着一个奇怪的前大后小的大木桶的小车出了营门,在营门之前一字列阵,在他们通过的一刹那,后面的振武军立时涌了上来,将阵势合拢了。与此同时,随着一声鼓响,箭楼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虽然看不清楚上在上弩还是装别的什么武器,但是精通军阵的文焕,自然知道这是准备攻击的前奏了。
望着整齐、迅速的完成这一系列换阵与准备的振武军,不仅仅是文焕,连吴安国的眼神中,都难得的流露出一丝钦佩之意;刘昌祚的眼神中,更是有难以言喻的意味。种谊不愧是本朝武人中少有的几个将才,把一支部队带到这个地步,虽然说少不了讲武学堂与教导军的功劳,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为将者个人的能力。这不是规章制度可以解决的问题!难怪说国家之兴亡在事,而事之成否在人。
文焕的思绪很快被眼前的战争所打断——
出人意料的,在敌军距东大营还有四五百步的时候,第二声战鼓敲响了!文焕不由得睁圆了眼睛,他不知道那些载着木桶的小车是什么武器,但是按着宋军的条例,敌至一百六十步可以发弩,敌至五十步可以发箭,如果有士兵未得命令,敢提前发射,阵前立斩!以刚才换阵时振武军所表现的纯熟来看,文焕绝对不认为种谊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况且,西夏骑军这次并没有冲锋。
那么,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个,这些载着木桶的小车,有着恐怖的远程攻击能力!根据以往的战例,泼喜军想要对宋军形成有效打击,至少要到三百五十步甚至三百步以内。如果这些未知名的武器射程能够超过三百步……
文焕在心里飞快的计算着,眼睛却瞪紧了战场,不敢放过战场上的一丝一毫——第二声战鼓响过之后,便见小车后面的士兵,取出了火种,战燃了木桶后面的一根火绳。
十条火花闪烁着,跳跃着,使战场的形势变得非常的诡异。一面是战马与骆驼们踏着几乎可以称为“整齐”的步伐向东大营逼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甚至让远在千步以外旁观的文焕也觉得呼吸紧张;一面却是寂寞无声的宋军军阵前,十条跳动的火绳发出如同毒蛇吐信一样的咝咝声……以及几座箭楼上,带着死亡气息的巨大弩机。
文焕下意识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四百步!
三百九十步!
三百八十步!
……
三百五十步!
突然,一辆小车上“呯”地一声,发出耀眼的火花,数百枝箭矢划过空气,射向敌军!这一瞬间,文焕完全呆住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弓箭还有这种发射方法!在白水潭听讲时学到知识让他立刻明白:这是利用火药推动!恐怖的射程!这是一次发射数百枝的神臂弓!
但是真正的震撼还在后面!
因为没有冲锋,西夏骑兵们都是直立着身子骑在马上,但就在宋军那辆小车发射的同一瞬间,所有的骑兵们都下意识的齐齐俯下了身子,左手同时利索地挥起,把要害部位躲在骑兵旁牌之后。但是,这种火药发射出来的箭显示了它惊人的穿透力,几个正当其冲的西夏骑兵的旁牌上,在如同冰雹击打过的响声之后,他们手中的旁牌正面,竟如同刺猬一般插满了箭矢!强大的惯性让它们在旁牌上不停的摇摆,近距离观看,可以看到这些箭较一般的箭矢短了许多,而在箭翎处都加了一个小铁锤!
所幸这一次仅仅是一辆小车发射,数百枝箭形成的面杀伤并不大,只有少数几匹正当其冲的战马被射中伤亡,发出悲惨的嘶鸣声。但是看着那几个如同刺猬一般的骑兵旁牌,强悍的西夏骑军心中都不由泛出丝丝惧意:如果被直接射中……
宋军的这种新式武器并没有给西夏骑兵们太多的思考机会,紧接着,余下九辆小车上面的木桶,都一一发射,这九辆小车虽然不是同时发射,但是相隔时间却非常的接近,数千枝箭如同黄蜂一样射向西夏的骑军,顿时西夏军队一顿人仰马翻,数十名骑兵被当场射下马来,原本整齐的队形一阵慌乱,若不是惧于严峻的军法,早有人想拔马向后“转进”。便在这一片慌乱声之中,宋军东大营内,传出三声急促的鼓响,鼓声未歇,箭楼上的弩机已经发射,十余枝巨箭发出凌厉的声音,射向西夏阵中——
文焕几乎忍不住惊呼起来,但是立时反应过,连忙用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那十余枝巨箭粗大的箭体上,都绑着一枚黑黝黝的东西,而箭身上还可以看到一道火引在飞快的燃烧!
“震天雷居然可以这样使用!”
几乎是同时,观战的神锐军军官们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轰!”
震耳欲聋的声音,爆炸后留下的烟雾,西夏军鸣金的声音,战场上人马的嘶喊,血肉的飞溅,一切一切混杂在一起,真正留在人脑海中的,只有不断响起的一声声巨响!
“将军!”西夏中军阵中,野乌玛瞪圆了眼睛,额上青筋狰狞,“宋人的弩机发射刚完,此时是进攻的好时候!”
“你看不见宋人的中军未动吗?根据细作的消息,振武军有一个整编神臂弓营。”李清皱起了眉毛,呵斥道:“所幸这次泼喜军损失不大,不必再做无谓的进攻。”
野乌玛的目光求助似地投向一旁的监兵使嵬名利,嵬名利尴尬地避开野乌玛的目光,向李清说道:“李将军,国相的命令是攻克宋军东大营……”
“让士兵们白白送死?种谊刚才对部队调动的能力你没看到吗?”李清冷冰冰的看了嵬名利一眼,道:“要攻克东大营,如果采用强攻的话,给我步兵就好了。骑兵的优势不是去攻坚!”
“这样只怕无法交差。”
“如果种谊一直龟缩在营中不出来,我们应当想办法让他出来。”
“这……”嵬名利迟疑起来,“围困他们吗?”
“围困?”李清倒是愣了一下,“我们带的粮草只怕比宋军还少。我们要攻敌所必救!”
“宋军西大营?”嵬名利看着李清的眼睛,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个疯子,“我们会腹背受敌!”
“如果打不过我们就撤,那些重装步兵能追得上我们?”李清紧紧地握了一下手中的佩刀,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
“大张旗鼓向西进攻,攻击西大营。种谊若不来救,日后高遵裕必然饶不了他。而且我们也可以保护大军渡河,围攻宋军西大营。到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出营来救。若他出营,我就有妙计来让他进退失据!”
“是!”
泼喜军甚至无法发动一次攻击,就被迫放弃。这样的结果,让文焕等人都大吃一惊。但是宋军的缺点却是显而易见,因为没有强大的骑兵,一支单纯由重装步兵为精锐力量的部队,即便依赖技术的先进与训练的出色而取得战场上的优势,却无法将优势转化成胜利。到目前为止,从数量上来说,西夏军的损失并不大,而且最关键的是,西夏军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而所谓的“主动权”,通俗一点来讲,就是“要打也由他们,要走也由他们。”
所以,无论振武军的种谊与神锐军的刘昌祚等人做何种想法,当他们看到西夏军队的中军大旗突然向西挥舞之时,两个在不同地点的人的脸色,都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最二人中,最哭笑不得的,却是刘昌祚!
李清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在战场西边的树林中,还埋伏着一支两千人的骑兵。而刘昌祚也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原本想趁西夏军队进攻东大营筋疲力尽之后,来个突然袭击,狠狠地打击西夏军队的如意算盘,突然之间,竟拨不响了。不仅是拨不响,眼睁睁地,他不到两千的骑兵,必然要与转进西方的西夏军的右翼遭遇!
刘昌祚再豪气百倍,也不敢拿不到两千人的部队,去拼敌人几万的骑军!但是……
不需要别人解释,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的头头脑脑们,立时都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处境!后退避战,纵然王傥与他的执法队同意,战争结束后,刘昌祚也是绝对的死罪,其余的军官,最轻的处罚也是去做苦役;正面抵抗,军法条例会放过他们,但是西夏军却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尽忠的时候到了!至少死了还可以进忠烈祠,享受不绝的祭祀。”文焕闭上眼睛默默想道,一边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至少还可以进忠烈祠!”——与文焕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每个人都抿紧了嘴唇,望着刘昌祚。
西夏的大军开始转进,滚滚灰球如同一条土龙,摆过它巨大的尾巴,土龙之下,无数的旌旗在飘扬着,伴随着战马的嘶吼声。在那一刻间,刘昌祚心中就做出了决定,手按刀柄,沉声说道:“派人向东西大营报告,全营准备迎战!”
“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个军礼,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马迎敌。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中都知道,下一次相会的地点,在忠烈祠的可能更大。
西夏军的前军在距刘昌祚部以南约二千步左右的地方穿过了树林。没多久,策前锋与左右中三军也开始接近这片小树林,刘昌祚赫然发现,西夏军竟然猖狂的连后军也转进了!他们只留了象征性的人马监视东大营!显然,西夏军的主将认为,既便振武军跟来,他也可以从容的掉头攻击。
一种受到轻视的怒气在刘昌祚的心中燃烧,哪怕敌人看不起的,并不是他的神锐军,他也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
“西贼!”在心里恨恨的骂了一声,刘昌祚摘下了弓箭,屈大指,以头指压勾控弦,弯弓搭箭,注意前方。这是骑兵控弦的方法,从胡人那里学来。若是步兵控弦,则是用无名指叠小指压大指,头指当弦直立,那是中原世代相传的方法了,这种方法力大,但是却不适合在马上使用。
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的骑兵们,都悄悄的张开了箭。
过了一会儿,毫无防备的西夏军右军的侧面,暴露在刘昌祚部面前。双方相距八十步的时候,一个西夏士兵无意向北面看了一眼,却猛然发现了身着长箭射日深绿背心的宋军埋伏在那里!他张口欲喊,一支鸣镝带着死亡的呼啸飞来,准确的射中了他的喉咙,他抓住箭杆挣扎了一阵,便“呯”地摔下马去。
紧接着,小树林中突然间角鼓齐鸣,旌旗四起,不知多少宋军从林中冲了出来,用弓箭射杀着毫无防备的西夏右军。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做不出任何反应,便中箭倒下,眼中还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整个右军的右侧,立时一阵慌乱。因为不知道宋军究竟有多少人马,许多人拨马便往后跑,顿时把阵形冲得更乱。
西夏右军的军官与大小首领们,根本无暇顾及宋军的情况,只得竭力整顿队形,直到右军统军官野利荣名亲手斩杀十几名后退的小首领后,队伍才渐渐稳定下来。
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刘昌祚部已经放下弓箭,高举着战刀,冲进右军阵中。稍稍整齐的阵列,立即被冲得七零八散。夏军只得各自应战,拔出武器来,与宋军对斫。
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战法,反而大收奇效。凭借着三倍于宋军有余的数量优势,以及不逊于宋军的战斗素质,宋军也无法保持阵形,反而陷入了缠斗当中!
这种情况让野利荣名顿时大喜过望,凭借着三倍于宋军的优势,必然能全歼这支宋军禁军精锐!
但是刘昌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状况对己方不利,立时敲响了钲声,战斗之中的宋军士兵立时开始互相掩护着撒退。野利荣名奇怪的发现,在五面旗帜的指引下,宋军居然分成五路撤退!
“想跑进东大营么?”野利荣名心中暗暗嘲笑宋将计谋的低下,“若能拦住你们,不怕种谊不出来相救。老天送一件大功到我手上!”他心念一定,立时派人通报中军,也将兵分成五路,引兵来追。
追得一阵,眼见五路夏军各自隔开了,忽然,逃跑的宋军中又响起了角声,五路宋军迅速合成一部,向一路追赶的夏军冲杀过去。人数变成优势的宋军如同无坚不摧的铜牛角,高举着长箭射日图军旗与“刘”字帅旗,在一路夏军阵中来回冲杀了两次,收割了一两百条生命,野利荣名部下的五路,才匆匆忙忙赶到,合成了一路。
哪知宋军见到敌军势大,只是略一交锋,又散成五路,分散逃走。宋军这种无赖战法激得些大小首领直跳脚骂娘,但是野利荣名却学了乖,这次虽然还是分成五路追击,却注意了五支队伍之间的俩俩距离。
不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一次道,有一路的大首领一时心急,只顾追赶,没注意自己和友军的距离,又被宋军突然聚拢起来,冲杀了一阵。
连吃两次亏的野利荣名白白损失了数百名士兵,又气又急,却是束手无策。当宋军再次故技重施之时,他再也不敢分兵,干脆领着六千右军,只追一路宋军。不料在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之后,突然发现面前高举着“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旗帜的宋军不跑了,反而向自己发起了冲锋!
野利荣名被对方这种“自杀行为”吓了一跳,立刻毫不手软的下令进攻。不料突然之间,自己的后面也响起了号角之声,宋军其他四路人马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成了一路,从己方的后方掩杀过来。
被宋军前后夹击的野利荣名部顿时一阵大乱,野利荣名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不料被劣势的宋军如此戏弄,以三倍于敌的优势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折了上千人马,端的是又羞又愤,又气又急,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但此时此刻,在士气高昂的宋军前后夹击下,部下争相逃命,自相践踏,早无半点战意,野利荣名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力回天,只得引兵向西南方向败走。
他肯认输,刘昌祚却不肯让他去和中军会合,引兵在后面紧紧追杀。
两只军队一前一后,跑了里许。野利荣名远远望见前面旌旗,顿时大喜过望,虽然他一直奇怪为何打了这么久的仗,相隔不远的中军却没有部队来接应自己——此时他早已忘记自己是以三倍兵力与敌作战——但是此时看到旌旗,野利荣名还是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的噩梦并没有结束,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等待高高兴兴靠近的野利荣名的,是一阵扑天盖地的箭雨!为野利荣名掌旗的军官,瘁不及防,身中数箭,扑通一声,连人带将旗,摔于马下。早就是惊弓之鸟的野利荣名部以为是主将中箭死了,顿时哗啦一声,四散逃命。只余下千余人马,紧紧护住野利荣名,不敢逃窜——失了主将与旗鼓,逃亡也是死罪。
到这个时候,野利荣名才看清楚,狙击自己的部队,从穿着上看,竟然是宋军的乡兵组织——沿边弓箭手!原来却是种谊看到便宜,悄悄把四千名轻装的沿边弓箭手派了出来,在此狙击。
此时野利荣名也不敢再逃跑,散了头发,拨出腰刀,红着眼睛大吼着率部向刘昌祚部冲去。占据着人数与士气上的优势的刘昌祚,也“刷”地一声,拔出佩刀,高喊着冲向野利荣名残部。
两支骑兵终于正面狠狠地碰撞到一起。
但是面对拼命的野利荣名残部,神锐军将士打起来,反而更加吃力。铁盔、吼声、白刃、马尻……一切交织在一起,不断有染红了战袍的士兵从马上摔下来,沾满了鲜血的武器飞上天空……战争是如此的惨烈,连初次参战的文焕都杀红了眼睛,身上、脸上,早已溅满不知是何人的鲜血。
沿边弓箭手们远远的看着这一切,他们虽然人数众多,此时却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射杀试图逃跑的西夏军士。但是不料这种行为,反而激起了野利荣名残部必死的战意,他们更加凶狠的攻击着宋军将士,毫不顾忌自己的伤亡。因为,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死了!
如果有一位有实战经验的禁军军官在此,情况就会好上许多。但是……
吴安国不能不承认野利荣名的刀法真是非常出色,他已经和野利荣名交手十几个回合,却没有伤到他分毫,反倒是自己差点被对方砍掉脑袋。
但是砍掉敌方主将的脑袋,实在是一个过于诱人的想法!
所以吴安国不打算放弃。
“咄!”吴安国大吼一声,手中的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慑人的光芒,砍向野利荣名。野利荣名一夹马腹,双手持刀,“咄!”双刃在空中相斫,发出金属的震音。吴安国只觉手臂发麻,却毫不停留,勒马回转,高举着长刀,再次冲向野利荣名。野利荣名眯着红眼睛,“呜呜”大吼,再次迎着吴安国冲来。
两人的战刀再次在空间相斫!
突然,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变得有点诡异。吴安国与野利荣名的拨转马头的时候,两人都怔住了!
不知何时,在战场的周围,突然冒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军队!
“被包围了!”吴安国在心里叹息一声,甚至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的冷静。
但是野利荣名也未必见得多高兴,在战斗的时候努力求生,此时却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能够战死在那个不知名的宋将刀下。
双方都自觉的停止了战斗,刘昌祚集拢了部下,战斗之惨烈让人心惊,虽然是胜仗,但是此时尚能战斗的神锐军士兵,也不过是一千多一点,战斗减员几乎有五分之二。沿边弓箭手们也开始自觉的退聚到神锐军骑后的身后。
这个阵形还真是糟糕!但是众人已无暇感叹。一面斗大的“李”字旗就在前面,几万人弯弓搭箭瞄准着自己,围了个密不透风,也许只要一次冲锋,己方就将全军覆没!
一场大胜,转眼之间,就要变成大败!
“投降吧!”西夏军帅旗移近,一名身着明光铠,骑着高大白马,被众多亲兵护卫拥簇着的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他并没有大喊,但是却中气十足,足够让每个宋军都听到是他在说话。如果仔细一点,可以看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但却不知道是对宋军还是对狼狈无比的野利荣名而发。
“大宋有战死的神锐军,没有投降的神锐军!”刘昌祚出列几步,冷冷的回道。这个姓李的夏将,把所有人都耍了。刘昌祚不相信他可以料敌先机到这种地步,但是毫无疑问,在最后,他却是将整个右军当成了诱饵。否则,按刘昌祚的想法,他的援军早就应当派出来。幸好种谊没有大举出兵来助战……想来他真正想钩的鱼,还是种谊的振武军吧?!
“你的战法很了不起,若投降大夏国,绝不失封侯之位。”果然,他早就看到了一切。
“呸!”刘昌祚冷笑着啐了一口,大声回道:“华夏贵胄,岂能委身于夷种!”
李清脸上竟是红了一下,旋即笑道:“既不肯投降,便成全尔辈尽忠吧!”
王傥从挚旗手中接过军旗,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弟兄们!忠烈祠相见!”
所有神锐军的将士一齐拔出战刀,齐声喊道:“忠烈祠相见!”雪白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神锐军将士决然的神态,让沿边弓箭手也深受感染,一齐喊道:“忠烈祠相见!”
李清微微叹息一声,一咬牙,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立时,号角“呜呜”地吹响……
东大营。
“将军!”一名致果校尉单膝跪了下来,“请发兵吧!”
“种将军!不能见死不救啊!”又一名致果校尉跪了下来。
种谊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微微叹道:“李清是很会打仗的人。他分明是想诱我出营,必有后着。”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千兄弟战死在营前吧?”
“是啊!”种谊长叹了一声,“但是出去的话,会不会将几万名将士置于险地呢?”
“将军,请末将去吧!纵然战死,末将也无怨言。”
种谊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军都虞侯的脸上,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种谊不禁摇了摇头,道:“看来我别无选择。”
众将立即安静下来,等待种谊最后的决断。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让种谊不自禁的苦笑。李清就是想让自己出营,这样他才好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力,打击自己笨重的重步兵。至少种谊绝对不会相信李清会和自己精锐的重步兵正面对决。
历史上,当宋军布下战阵与敌军堂堂皇皇对决之时,是很少有败绩的。但是关键是,敌人从来没有义务来陪宋军以堂堂之师,对皇皇之阵。兵法的要义,就是以强击弱,以石击卵,以长击短。在种谊看来,所谓的“名将”,就是指在对战的那一刻,他的部队永远比敌人多的那种人。
刚刚那一阵,刘昌祚的神锐军,就将这一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难道现在轮到李清来发挥了么?
种谊苦笑着,终于,他站起身来,缓缓环视众人,说道:“诸将听令!……”
李清一直没有看被围攻的宋军一眼,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宋军的东大营。并非他不了解包围圈中的战况——抱着决死之心的宋军是可畏的。几轮射击后,那些乡兵们折断了自己的弓箭,用佩刀与自己的骑兵战斗……疯狂的冲入马腹下,用一条生命的代价来砍断马腿,然后几个人一拥而上,将摔下马的骑兵砍死。那些神锐军的骑兵更是可怖,身上带着三四支箭,却依然挥舞着长刀,用近乎疯狂的斗志与自己的骑兵同归于尽!
宋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李清忍不住暗暗感叹。不过他知道,宋人的心中,并没有那种疯狂的因子,只不过大多数人很容易会被上位者的英雄行为所感染罢了。幸好如此,否则的话……少数人的悍不畏死可以称为英勇,如果全部都是如此,只怕只能称为疯狂了。但是……李清脑海中突然闪过对方主将眼中的骄傲、那位举着军旗的将领眼中的决然毅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了上来。
李清不由摇了摇头,“两军对战的时候,自己居然还在想这些无谓的事情!”然而一瞬间,一句话又从他脑中掠过:“华夏贵胄,岂能委身于夷种!”李清不觉有点愕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知遇之恩,自当肝脑相报。”
“呜——”北方传来的号角之声,终于让李清的精神集中起来。
他定晴望去,宋军东大营终于营门大开,振武军的旗帜与“种”字将旗在风中飘扬,数以万计的宋军列着整齐的阵形,向己方走来。
“催鼓!”李清淡淡的命令道。顿时,战鼓急擂,幸存的宋军都有了死亡的觉悟。文焕的马匹早已战死,他与一个袍泽背对背靠着,笑道:“兄弟,杀了多少西贼?”
背靠着人淡淡的答道:“一个大首领,四个小首领。”
文焕听到这个声音,几乎呆住了,惊道:“镇卿?!”
“嗯。”吴安国依然懒得多说什么。
“真是至死不改的脾气!”文焕笑骂道,言语中却充满了喜悦,能和自己认识的人死在一块,有时候便已经是难得的奢侈。
“暂时还死不了。”吴安国冷冷说完,手中白光一动,一刀砍向一个西夏骑兵,趁那个骑兵接招,左手疾伸,竟是将那人拉下马来,右手之刀不可思议的划过,那个西夏骑兵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已去了鬼门关。
“好身手。”文焕赞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西贼催鼓,为什么却没有加大兵力进攻?”
“那鼓声是给种谊听的。”吴安国言简意骇的答道,跃身上了西夏骑兵的马,继续冲杀起来。
“给种谊听的?”文焕却是怔住了,一不留神,一柄长刀向他的后脑勺砍来,他就地一滚,险险避开这一刀,那柄长刀又如附骨之蛆般砍到,文焕双手挥刀,堪堪接住这一招,那战马冲锋带来的巨大冲力,却带着他连退数步,一不留神竟被身后的尸体绊倒,仰天摔了下去,一头撞在一颗石头上面……
李清望着不断走近的振武军,赞道:“种谊果然名不虚传。”振武军前进的速度,始终是匀速。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整一下阵形,再继续前进。西夏军的战鼓催得再急,种谊始终都不为所动。
“野乌玛!”
“末将在!”
“你领三千骑兵,去骚扰来援的宋军。不准恋战,且战且退,将他们引过来,来与被困的宋军残部会合。”
野乌玛怔了一下,道:“这……”
“这有何难?”李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只管进攻,感觉打不过就跑。就这么简单。我想知道来的部队,是不是真的振武军!”
野乌玛更加莫名其妙,却不敢再多嘴,忙接了令箭,道:“得令!”便领了兵马,去“拦截”来援的宋军。
很快,野乌玛就知道自己接了一个苦差使。
宋军推进固然缓慢,但是组成战阵的宋军却不是好惹的。野乌玛的三千骑兵刚刚靠近,宋军便停了下来,便见阵中弩箭、弓箭,如同蝗虫一般飞来,野乌玛尚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折了数十人。他不敢硬冲,只得远远射箭。宋军便高举着盾牌,如同一个铁桶一般,缓缓的推进,野乌玛被硬生生逼得步步后退。
虽然他的本意就是要诱敌深入,但是诱敌过来,和被敌人逼得后退,那两种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野乌玛气得两眼冒火,但是手中兵少,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眼见着宋军就这样一步步的逼近,终于,苦难的日子到头了,宋军终于靠近了己方的大阵。但是野乌玛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中军旗帜的指挥下,西夏军竟然自动让开了包围的一个缺口!
难道宋军还会从这个缺口走进包围圈不成?野乌玛呆呆的想到,却突然看到中军的令旗命令自己向后包抄!
野乌玛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李清的用意,忙率领部下绕过宋军大阵,向后包抄过去。果然,不料有友军开始向宋军后方包抄。
与此同时,对包围圈中宋军的挤压式进攻,也开始了。包围圈中残存的不到千名宋军,根本无法抵挡西夏军的攻势,开始向宋军大阵败退。来援的宋军用弓弩掩护着残兵退入阵中,立刻开始后退——而这时候,西夏军的大包围,也完成了。
野乌玛有时候甚至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发现,被包围的宋军并没有半点慌乱。只是有条不紊的后退,虽然第一步的移动都非常的缓慢。
而最让野乌玛奇怪的是,己方围攻宋军大阵的人马,似乎有点不对劲!
骑兵们围着宋军奔驰,不断的射击,试探着攻击宋军的军阵,试图寻找宋军军阵的薄弱之处。而宋军用盾牌与长枪为外围,以弓弩居中,严密的防范着可能的进攻。时不时有人会丢出几颗霹雳投弹,让围攻的西夏军胆战心惊一下。
用几支部队进行牵制,用一到两支骑兵进行强攻,甚至是让泼喜军发石弹,那么这个阵形,也不难攻破。但是奇怪的是,李清似乎没有强攻这只宋军的想法。
野乌玛接到的命令,只是困住宋军,不让他们回营,也不让他们逃跑!
等待他们筋疲力竭之时么?
野乌玛似乎又明白了李清的想法。如果能阻住宋军的援军的话,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于是啼笑皆非的事情出现了,西夏军居然开始在路上安置铁蒺藜与路障。
宋军终于停止了他们缓慢的撤退。
时间已经是下午,东大营前,庞大的宋军与西夏军在此僵持。奇怪的是,宋军的营寨中,竟然没有人出来接应。
与此同时,宋军东大营东门。
远处灰尘高高扬起,隐约传来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与战马的嘶鸣声,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显示着,有一支骑军,正向此地接近!
守营的宋军警惕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远方。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三章
“西夏人!”
“敌袭!”
突然,东门箭楼上负责了望的士兵大声喊了起来。
“来了!”某处传来酒杯被捏碎的声音。
一万五千精锐的西夏骑兵急驰而来的声音,让大地都发抖,随着西夏人的接近,东大营的营帐都能感觉到震动的余波。这支骑兵急趋至东大营东门外四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凛然打量着守备空虚的宋军东大营东门。而勒马于中阵之前的,赫然是身着明光铠甲的李清!
“将军真是神机妙算,引振武军出营,将他们拖在营外,再来端了他们的老巢!”
“哈哈……看来是种谊要成仁的时候了。将军不愧是主君看重的人啊!”
“……”
李清却没有时间理会这些或是衷心,或是谄谀的话语,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东门上方飘扬的旗帜。
“果然是未整编禁军。”李清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一面厉声问道:“准备好火种没有?”
“禀将军,一切就绪。”一个偏将欠身应道。
“好!一旦攻入宋营,便四处纵火,烧掉这座营寨。”
“是!”
李清心中暗暗遗憾自己没有火箭,否则的话,此时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但是当时整个大陆的硫磺产量非常少,一向重视火器的宋军这些年变本加厉发展火器,军事与民间的双重需求,导致了大宋每年从倭国进口的硫磺要用十万宋斤为单位来计算,大宋朝并专门颁布严酷的法令:任何大宋臣民向外国私卖硫磺达到十斤,都是死罪;并且还特别禁止了向西夏卖鞭炮等含硫磺的产品。因此西夏人连走私上都得不到多少硫磺,整个西夏的硫磺,连民间放鞭炮都嫌不够,要配备足够的火箭,就实在勉为其难了,毕竟从原料到工匠,西夏都很紧缺。
不过此时李清没有怨天尤人的立场,“刷”地一声,李清拔出刀来,高高举起,大声喊道:“前锋阵进攻!”
战鼓擂动,号角吹响!
前锋阵三千精锐骑兵,怪吼着冲向孱弱的东大营东门,宋营东门的守军,几乎能感觉到营寨的颤抖。好一阵慌乱之后,宋军营寨中,射出了稀稀落落的箭矢,无力的阻挡着西夏人的冲锋。这种微弱的反抗,让西夏人顿觉放心,一切迹象,无不显示着,宋军的东大营,此时已经精锐尽出了!而东门的守卫,更加空虚。
“策前锋阵!出击!”李清再次举起了战刀,发出如猛虎一般的吼声。
巨大的令旗向前方挥舞,战鼓更急,号角的响声,直接划过天际,充斥整个天地之间。策前锋阵的三千骑兵一齐发出一声呐喊,直接拔出战刀,踩着前锋阵的足迹,催马冲向前方的宋军大营,似乎是想要将整个宋军东大营踏碎于他们的铁蹄之下!
李清的脸上,终于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种谊,你的大营没了!”
然而,李清甚至还没来得及让人察觉到他的笑容,他脸上的表情,就被惊愕、不解所代替!突然,他竟然似乎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宋营的东门,自己打开了!
李清的眼睛眯了起来!前锋阵与策前锋阵与他们冲击时扬起的灰尘,挡住了李清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楚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前锋阵的冲锋并没有停滞的现象,李清稍稍心安了一点,却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战刀。
但这只是一瞬间。
李清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前锋阵的骑兵们突然一个接一个地从奔驰的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气,发出凌厉刺耳的声音,突然降落在得意忘形的西夏骑兵头上。甚至有不少箭枝更是穿过冲击的部队,一直飞行到李清的阵前,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
“将军,前锋部遇到宋军的抵抗,从旗号上看,是宋军的未整编禁军。”李清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首领前来禀报。
“未整编禁军?”李清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趋前一步,厉声问道:“刚才的齐射,训练有素,最远的箭矢落到了我中军之前!这分明是神臂弓!”
“神臂弓?细作不是说只有振武军有神臂弓部队么?”李清的部将们迷惑起来。
“宋营里的是振武军!”李清咬着钢牙,吐出了这几个字。
“怎么可能,南门前出击的,明明是振武军的旗号!”
“换旗计!”李清已经没有时间和部将们解释,他自出击起就一直心里感觉有个地方不对劲,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出击的“振武军”,没有使用神臂弓!种谊既然用换旗号的伎俩来欺骗自己,就表明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计谋——李清从来没有想过要和种谊的大军来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对决,只有白痴才会拿骑兵和重步兵去做这事情,李清的计划是:引诱或迫使种谊军主力出击,再利用部分军队缠住这只主力,利用骑兵的机动力亲率精锐袭取宋军大营。一旦大营失陷,宋军就会进退失据,丧失斗志,再前后夹攻出击的宋军主力……但是现在的情势,已经完全不同。
李清的处境并不是太糟糕,他依然随时可以撤走——虽然这意味着整次进攻的失败。因为一旦东大营的攻势受挫,西大营前面的大军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凭借那些兵力,即便攻下西大营,也是损失惨重。而西夏与大宋的实力对比悬殊,西夏绝对没有本钱和宋朝打消耗战,哪怕用一个夏军换两个宋军,西夏也损失不起!所以一旦这次进攻失败,西夏军就只有暂时撤退,伺机再来……
除此以外,李清还可以选择强攻!
哪怕面前是振武军,两强相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所有的念头在李清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几乎只在一瞬间,李清就下达了命令:“左军、右军交替掩护殿后!鸣金收兵!”
“是!”
立时,西夏军中军敲响了清脆的钲声,同时,在令旗的指挥下,左右军开始向前,交替掩护。而似乎与此对应,宋军的营寨中,也响起了进攻的号角!
西夏骑兵强行拔转马头,向后撤退,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支黑压压的部队,长枪与盾牌在最前面,排着整齐的方阵掩护大宋精锐的神臂弓部队,追击着坠入计算中的敌人。
神臂弓超长的射程,的确是所有骑兵的噩梦!每一轮齐射,必有西夏人受伤、毙命。西夏人的前锋阵已经折了一半以上的人马,策前锋阵在密如飞蝗的弩箭面前,也丧失了进攻的勇气——敌人能攻击到自己,而自己无论如何,也射不到敌人;如果想要靠近进攻,就难免死在箭下……面对这样的部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逃到他们的射击距离之外吧。
但尽管如此,李清的部队也并没有因为撤退的命令而崩溃。他们撤退的时候,没有忘记观察令旗的指引。
虽然惊慌,却没有失措。
左军与右军的接应很快就上来了。两支三千人的部队一左一右的攻击追击的宋军,忽而左军在前,忽而右军在前,接近宋军后一阵箭雨,就立时后退。这种策略很快就奏效,追击的宋军部队放缓了脚步,谨慎的注意着阵形,生怕给敌人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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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眼睁睁看着陷入计算中的西夏人从容退走,种谊麾下的军官们,无不跺脚。
“不必叹气。”在箭楼上指挥的种谊对这种结果并非没有惋惜之意,但是这是宋军天然的劣势,种谊不想为不可能的事情而叹息,平静的命令道:“下令收兵吧。”说罢,他把目光转向了南方的战场。“天很快就要黑了,西夏人支撑不了多久了。就算他们的人不会累,马也会累,该去接应他们回营了。”种谊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等到李清回去拿那支部队泄气,那就会弄巧成拙了。
“是。”
默默地望着南方犹自纠缠的战场,种谊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场战争不会这么快结束。”不过身为大将的种谊,表面上却绝不会表露半点这样的情绪,只是一瞬间,种谊就恢复平时的从容与威严,移目至身边的一个人身上,沉声说道:“孙参军。”
“下官在。”
“你随我来。”种谊淡淡的说完,便即起身,向箭楼下走去。
被唤作“孙参军”的中年军官连忙应了,紧紧跟着种谊下楼而去。二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种谊的中军大帐,种谊见左右再无旁人,这才坐了下来,向他微微笑道:“你即刻设法潜入西夏,命令我们的细作去散布流言。便道这次战斗,我们之所以能击退夏军,是因为李清心怀故土,故意未尽全力,所以一直不肯和我们硬拼。如果他能和我们打一场硬仗,东大营早就成为平地了。”
“是。”
“此外,我这里有我的几封亲笔信,你让几个可靠的人去带给李清,不要告诉他们真相。只是在通关的时候,要故意被西夏军查获了。”
那个孙参军听到这种毒计,竟是不由打了个寒战,忙应道:“是。”
“嗯。”种谊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双手踞案,笑道:“李清用兵多智,兼之杀伐果断,临机决断,毫不迟疑。此人实是大宋之劲敌。然而他有生来的弱点——他是汉人,不合与西夏卖力。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战场上除不掉的敌手,便须在战场外除去!”
孙参军凛然答道:“下官必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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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了追兵的李清率领着败兵再次绕向南面的战场——既然振武军主力未出,那么如果动作迅速的话,至少可以从南面战场挽回一点面子。虽然那注定无关大局,但是无论如何,哪怕是名义上的“胜仗”,对于主将来说,也是必要的。
但是李清没有想到,他的霉运并没有到此为止。连种谊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就在他的骑兵们神情松懈的绕过一个山岗之时,突然,似乎是从地底传来数十声的巨响,仿佛大地被炸裂了一般,巨大的尘土与石块在前方掀了起来……李清只来得及看见走在前方的骑兵与战马们的肢体在尘土中飞裂,便下意识的趴了下来,紧紧贴在马上。但是受到惊吓的战马却不听控制,疯了似的乱跑起来。
李清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他抬起头来时,只看到一副名副其实的“兵荒马乱”的场景。到处都是血肉横飞,战马、骆驼乱成了一团,无意识的到处乱窜,有些马发起狂来,更是前蹄高扬,把骑在马上的骑兵给摔了下来,结果导致了许多的骑兵不得不疯了似的追赶自己的战马。最要命的是,这种慌乱,把本来没有受到攻击的后队也给冲散了。
“怎么回事?!”
但是没有人能回答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清顾不得弄清楚真相,迅速的找到了自己的亲卫队,手持战刀,亲自勒束着乱成一团的部属,若是此时被人偷袭,大事去矣!
然而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李清刚刚略略控制住局面,眼见着东南方便扬起灰尘,大地传来震动之波。李清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约有三千骑左右,从侧翼而来!”一个小首领在地上贴耳听了,面带惊疑的禀道。
“左右军准备迎敌!余部尽快勒束好队伍!”李清连忙发布命令,他此时根本没有功夫去追究这只骑兵是从哪里来的。
李清的话音刚落,那三千骑人马就出现在李清的视线之中。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宋朝蕃军?!”
“狄!”
“包!”
“哪有蕃部姓狄?!”
“包顺?”
“全部闭嘴!”李清恶狠狠的大吼一声,厉声道:“左右军冲锋迎战!杀敌一人,赏酒十斤!后退一步者斩!”
“将军有令!杀敌一人,赏酒十斤!后退一步者斩!”
“……”
果然,重赏酷罚之下,左右军立时士气大振,便听中军号鼓三声,西夏骑兵们再次发出兴奋的怪吼声,冲向包顺的蕃骑。
互射、对斫……
一场中规中矩的骑兵对决。
西夏军数量占优,却是久战之师,兼又屡屡受折,一番猛攻后,猛然发觉眼前的宋军蕃骑数量虽少,装备虽差,但战斗力却非同小可,便立生怯战之意,渐渐露出不支之象。
而狄咏与包顺与神卫营第四营都指挥使石行友,在人类战争史上,第一次使用了“炸炮”这种新式武器,却没有料到遇上的对手,居然这般的沉着冷静——在炸炮的威力之下,居然还能迅速的重整阵形,组织起反击。
这“炸炮”本是兵器研究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火器之一,实是一种踏发式地雷,乃用生铁铸造,有如碗大,内装火药与铁砂,上留一指粗的小口,以小竹管穿线于内。专用来挖坑埋设于敌人必经之地,将几十个炸炮都连接在一个叫“钢轮发火机”(在木匣内装钢轮与燧石,用绳卷在钢轮的铁轴上,从匣内引出,横拴于道路上。人马拌绳或拉绳,牵动钢轮磨擦燧石发生火花,使引信燃烧)的火槽上,以土掩盖。一旦敌人踏动钢轮机,立时发火爆炸,威力无比。这种武器是沈括与赵岩的得意之作,一经试制成功,文彦博立时便意识到这种武器的巨大作用,枢密院很快决定在西线试用,观察实战效果。因此不惜提前向西线派遣了神四营携此利器前来,兵器研究院还派了专门的研究人员随同前来,收集资料。
狄咏与包顺、石行友远远就发现了东大营的战斗,本来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神卫营第四营,但是狄咏与石行友皆是初生牛犊,包顺又是蕃人,素来把纪律看得甚轻,三人一拍即合,竟然擅作主张,悄悄在西夏人的行军线路上埋设“炸炮”。但是又怕万一不效,折了神四营,且怕炸声惊了马匹,竟是把大军远远的藏了起来,只怕几个斥侯在此查看,若然炸炮奏效,方才进攻;若是无效,自然不敢去捋西夏人之虎须。只是却不知战场之上,时机须臾即逝,如此作为,虽然谨慎,却也错失了良机。
狄咏与包顺引兵来此,与西夏军交手几合,便知西夏人已有准备,二人竟也再无恋战之意。如此双方虚情假意的交手几合,各自送了几十条人命,竟是愈打愈远,一个南辕,一个北辙,一场战斗,就这么草草收场。
李清莫名其妙的接了这一仗,更是无心停留,回到南面战场之时,见宋军大阵已经退到东大营弩箭的射程之内,又见己方军队,从自己的中军以下,都是人疲马惫,士气低落,南战场的部属本来就听到巨响之声,已是惊疑不定,此时见到中军同袍不少人都是满头满脸的尘土,形容狼狈,兼又死伤惨重,军心更加动摇。李清知道这种情势,难以再战,当下便着人收拾了战死者的尸体,引兵退回石门峡。
东大营的战斗既然结束,在西大营僵持的夏军一收到传讯,也退回了没烟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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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恶战,西夏军屡次受挫,损兵折将。李清回到石门峡后点兵,发现大小首领战死受伤者数以十计,死亡失踪的士兵高达六千余众,受伤的更是多达八九千余人,堪称西夏近年以来少有的大败。一念及此,李清不由心情郁郁。只是他却不知道,宋军在此战役之中,付出的代价,也堪称惨重!
刘昌祚的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战斗结束后,只有三百余人存活,也是人人带伤,此外,更损失了全部的战马,营副都指挥使薛文臣殉国!营都虞侯王傥身中十余箭殉国!此外包括指挥使高伦以内,指挥使、副指挥使一级的军官,有半数以上战死,武状元文焕更是失踪了。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第一营的军旗因为掣旗战死,竟被西夏人缴获了!先不论丢失军旗要领受多大的罪责,按照大宋新修订的军法,丢失军旗,便意味着神锐军第二军,将永远不会有第一营这个编制存在!
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只打了一仗,就不再存在于大宋禁军侍卫步军司的编制之中!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刘昌祚、吴安国等人来,实在是无法忍受的耻辱。
除此之外,种谊派出去的四千沿边弓箭手,只有不到七百人生还,其余悉数战死。加上其他的战死者、受伤者,宋军的伤亡人数,其实也只是比西夏军略少而已。
当然,这不会是战报的写法。虽然军法官们有自己的报告渠道,使得虚报战功更加困难,但是这并不妨碍书记文书们,在战报上玩弄文字游戏,毕竟上司也不会当真为这种“小事”来斥责他们。
但是不论他们的战报如何写法,也不论双方在平夏城的首次交锋谁胜谁败,战争,不过是刚刚拉开序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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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长安。
新建的陕西路安抚使衙门。
“公子,丰参议求见。”伤愈的侍剑,神态间更多了几分成稳。
“喔。请他进来吧。”石越轻轻吹了吹墨迹,搁下手中的毛笔,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写的奏折。这是他第三份请罢乡兵的折子了。
未多时,丰稷便大步走了进来。石越观看他神态,却见他眉宇之间,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帅台大喜!”果然,丰稷刚刚进门,便连忙作揖贺喜。
石越微微一笑,道:“何喜之有?”
“高遵裕大败西夏军!”丰稷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份战报,双手递给石越。
石越不由微觉愕然,忙接过战报,细细读来。战报所叙,无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挥下,平夏城宋军如何力挫强敌,杀伤敌人数万。随战报附上的,更有一串长长的有功人员的名单,与阵亡将领名单。石越读完之后,将战报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阵亡战士的名单呢?”
“已径递枢府,请求抚恤并奉入忠烈祠受祀。”
“有多少人战死?”
“一共是五千另二十三人。其中军阶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文臣、王傥。”
“战死五千余人,受伤的只怕更多。刘昌祚的第一营更是撤消编制……”石越不由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踱步思考。
“神锐军第一军军都虞侯根据刘昌祚部幸存的军法官的报告,弹劾刘昌祚失落军旗金鼓,指挥使吴安国骄横跋扈,二人都已经被暂时监禁起来,准备押送回京兆府审讯。”丰稷小心翼翼地说道,“刘昌祚姑且不论,吴安国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刚刚增补入侍卫班直……”丰稷一面说,一面悄悄觑探石越的脸色,却见石越始终如同万年之花岗岩一般,没有任何表示,他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惊,竟是不敢再说。
“吴安国这个人,本府是知道的,料来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这是卫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里笑了笑,让吴安国受点挫折,并不是坏事,但是他的脸上,却依然是一脸的“刚毅木讷”。“刘昌祚失落旗鼓,按军法要如何处置?”
“论法当斩。”
“哦?!”
“但是刘昌祚此番颇立功勋,以功折过,下官猜测,应当是降职的处分。至于究竟降到哪一级,非止是卫尉寺的事情,与兵部也有关系。”
“如此,待他受处分之后,不必再回神锐军,调到龙卫军去吧。”
丰稷震惊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刘昌祚与石越是什么关系。龙卫军隶属侍卫马军司,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纯骑兵部队,此时龙卫军的军官、节级基本上都已经从讲武学堂、骁胜军返回陕西路,并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选工作,在庆州整编训练已有几个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编完毕。把刘昌祚从神锐军调入龙卫军,根本就是有意栽培。丰稷也不敢多问,忙答道:“是。”
一面又说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经略使有权直接向枢密院报告战果。安抚使司的战报,不过是存档而已。但是这次高遵裕刻意将战报先递送帅司,再转递枢府。下官想来,这是高遵裕故作姿态,向帅台示好。刘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属,届时若要调动,下官以为,须得向高遵裕打个招呼才好。”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办妥。”石越赞赏的点点头。
“平夏城有此捷报,朝中便有反对之人,气势也自然会小了下去。然而下官所虑者,是怕朝廷有人得意忘形,竟然要求向西夏全面开战,反累国家。帅台何不拜表说明此事,且修书与文相公、吕相公及吴武部,言及利害,道平夏之役,不过特为为国家建藩蓠,以战止战,使陕西略得休息,而非为挑衅敌国。若诸公能为之然,庶几亦为朝廷之幸。”
石越听到此言,心中不由一动,他与文彦博之关系,始终是若即若离,不好不坏。纵然是石越倾心结纳,文彦博却始终是爱理不理,对石越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反倒是对唐康这个孙女婿青眼有加。而吕惠卿更是口蜜腹剑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独吴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声援,平时也颇有交往。石越更是听说,吴充曾经有意将一个孙女许给石起之长子,只不过宋人招婿,首重进士,吴夫人疼爱此孙女,不欲太早许人,非要择一榜进士不可,方才作罢。此时自己远离京师,朝中无得力之人,万事不便,不若将此人情,专卖给吴充,既让吴充有机会在皇帝面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隐忧,岂非公私两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府自有计较。”
当下又与丰稷商议,如何奏功,如何抚恤,如何补给……却是浑然不知,高遵裕的战报之中,已是将种谊之功夺为己功。
二人商议完毕后,丰稷无意识的向书案瞥了一眼,看见“乡兵”二字,不由笑道:“帅台又在为乡兵之事操劳?”
石越点点头,喟然叹道:“乡兵一日不罢,陕西一日不能恢复。”
“朝廷诸公不能及此。”丰稷略一欠身,微微笑道:“然则帅台操之过急也。”
“救民于水火,焉能不急?”
“欲速则不达。帅台为政,虽然不惮革新,却向以持重著称,岂不明是理?本朝之制,虽宰相不能专权。一令之下,政事堂、枢密院、诸部寺台、给事中,行文移牒,反复辩议,旬月不决,亦是常事。陕西乡兵,数以十万计,一朝罢之,朝廷焉能不疑惑?帅台策至之日,圣意固难测,而政事堂诸公则已各执己见。诸相真正支持帅台者,以下官之陋见,实不过司马君实、冯当世二参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帅台便是写再多的奏折,只恐亦无济于事。”
石越苦笑数声,道:“李潜光先生亦曾为我言之。然义所当为……哎!”
“帅台何不折衷缓缓图之?”
“苦无良策!”
丰稷起身,轻踱数步,皱眉沉思,忽然停步,俯身向石越说道:“帅台欲罢废乡兵,何不从役法上着手?”
“从役法着手?!”石越反问一句,霍然眼睛一亮,腾地起身,击掌笑道:“相之所言甚妙!”他在房中反复踱了数步,苦苦思索,究竟要从何处寻一个借口,来改革这个弊政。
丰稷站在那里,望着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说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说罢又觉得自己不免杞人忧天,当下不由自失地一笑。
石越闻听此言,猛然一惊,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着丰稷,笑道:“相之!相之!”
丰稷被石越一阵大笑,顿觉莫名其妙,又觉尴尬,只得随着石越哈哈干笑了几声。
却听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来,役未有不扰民者,若欲役不扰民,除非免役!”
“帅台,万万不可!”
“相之莫急。”石越缓缓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府必不再效颦!”
丰稷不好意思的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只是若冒然再提,只恐朝廷从此多事。朝中有人欲复此政久矣,惟不得一籍口。毕竟新法诸政,只是‘暂罢’而已。”
石越摆摆手,笑道:“我岂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为何事?”
“下官以为,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为衙前,次为弓手,次为里正、户长。至于州县曹司、壮丁、散从以及拣稻之属,百姓受害甚微,此为难免之事。”
“正是如此。”石越点点头,叹道:“本府巡视地方,询问乡老,亦颇得其情。衙前本是藩镇割据之遗制,‘衙’者,通‘牙’也。其职为守护官物府库,押纲运。自本朝立国,太祖皇帝罢藩镇,选诸道精兵为禁军,州郡所存厢军,非老即弱,且数额亦锐减。于是地方守牧,点百姓为里正衙前、乡户衙前,而以厢军为长名衙前。其后长名衙前亦渐有百姓充者。逮至今日,长名衙前久习于公门,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致富者。而国家有酬奖衙前之法,亦为长名衙前所独占,里正衙前与乡户衙前,难分一杯羹。盖真困百姓者,里正衙前与乡户衙前也!”
“诚如府台所言。”丰稷愤慨的说道,“朝廷之法,家产值二百贯可充衙前。于是州县差人,若百姓家中,鸡、犬、箕、帚、锄,只须值得一文钱,便要计算入内,又虚报浮增,只待算满家产达到二百贯,便定差为衙前。入衙门后,上下欺压,各种费用,便花去百贯。最苦者是押送纲运至京或者其他州县,雇佣脚力、关津捐纳所动用之钱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贯,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钱垫付。万一失落,更要赔偿。又或者一人为衙前,本已充作场务,官府又要他去押纲运,只得让家人来权管场务,自己去押送,而官府或又有差遣,于是一人为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农务,反倒荒废。而若以家人管场务,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须赔偿……如此全家破败,弃卖田业,父子离散,沦为乞丐者,比比皆是。现今京兆府内的乞丐,十之八九,谁不曾做过衙前?!”
石越倒料不到丰稷颇知民间疾苦,他却不知道,百姓这般惨状,此前宋之大臣,多有奏折论及,大宋朝凡是关心时务之官员,大多读过。反倒是石越自己没有时间去读宋朝历代大臣的奏章。
丰稷越说越是愤懑,又道:“帅台可知弓手之苦乎?”他不待石越回答,便即说道:“弓手之苦,在于役期过久,甚至是漫无时限。一朝为弓手,终身为弓手,竟有四五十年为弓手者!此害亦不逊于衙前。衙前、弓手、里正,惟里正为催赋税,略有微利,然若地方有豪强拒不纳租,则不免又有赔垫之苦!本朝百姓受困于役法者,或者寄田于豪门虚报逃亡,以避役法;或者故意浪费不敢勤劳增产;或者为减低户等,亲族分居;更为甚者,有为成为单丁,而宁可孀母改嫁,或者父亲自缢以救儿子者!”
石越默然无语,为了逃避役法之害,父亲自杀而救儿子,这件事他却听说过,这是韩绛的奏折上所举的事例,本是新党为推行免役法而攻击差役法的口实。宋朝之富裕,石越固然是亲眼所见,亲身体会;然而宋朝之贫穷,也是不可否认之事实。宋朝固然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的市民阶层和缙绅阶层,但是宋朝一样有生活困苦不堪的农民!
既便不谈论一个人类本身应有良知,仅仅从纯粹的功利主义出发,石越也不认为以中国如此庞大的国度,农民不富裕而国家可以真正的强盛。
无论表面上有多好看,那都只是用沙子堆成的城堡!
“里中一老妇,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从二夫。寡时十八九,嫁时六十余。昔日遗腹儿,今兹垂白须。子岂不欲养?母定不怀居?徭役及下户,财产无所输。异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图。牵连送出门,急若盗贼驱。儿孙孙有妇,大小攀且呼。回头与永诀,欲死无刑诛!”
丰稷背手诵读此诗,言辞凄恻,石越在一旁听来,只觉句句血泪,不忍卒听。侍立一旁的侍剑,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
丰稷略觉奇怪的望了石越一眼,叹道:“这是盱江先生李觏的《哀老妇诗》。”
“原来是李泰伯。”
原来这李觏是建昌军南城盱江书院的创始人,也是庆历新政的著名学者,曾为太学直讲。李觏去逝已久,不过他的学术观点最近却经常被各大学院、《学刊》所引用、阐发。他的《原文》、《富国策》诸文被一再重印。盖是因为李觏早在十几年前,就明确提出“人非利不生”、“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不仅受到王安石的赞誉,也被“石学”一派的读书人所重视。石越本来不曾听说此人,因此自是没有听过这首在当时非常著名的《哀老妇诗》,但是却从《西湖学刊》上,看到过此人的生平。
丰稷虽然略觉奇怪石越不曾听过此诗,但是他也听说过石越的生平,便也不以为异,只是向石越拱手为礼,道:“帅台若果能解民之倒悬,则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石越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案上写到一半的奏章,揉成一团,一把丢进纸篓当中,慨然道:“罢乡兵、改役法,本府必不敢辞!天下之事,当自陕西始!”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四章
落日。
长安城,驿馆。
一个灰袍男子背手站立栏边,默默地看着驿馆的人员替一匹黑色的骏马换马蹄铁,夕阳的金光洒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肩膀上,仅从背面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镇卿!”
灰袍男子转过身去,赫然竟是吴安国。看清唤他之人后,他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你如何会在此处?现在到处在传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么?”田烈武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惊讶。
吴安国默默摇了摇头,略带讽刺的说道:“是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见我。”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惊,问道:“你犯了军法?”
“骄横跋扈,目无长官,有违军中阶级之法。”吴安国嘴角微翘,讥讽之情见于言表。
“战争方起,便是有过,也应当军中处罚,以便效用,如何还要递交帅司处置?”田烈武大摇其头,却不去问吴安国是不是真的“目无长官”。
吴安国脸色却渐渐黯淡了下去,叹道:“部下都死光了,呆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啊?不是大捷吗?”
“什么大捷!”吴安国冷笑道,“双方死伤差不多,不过是击退了西贼的进攻而已。两个翊麾校尉殉国……”说到这里,吴安国突然想起薛文臣平素对自己的关照,王傥战死前说的话,“忠烈祠相会!”他不禁轻声的念了出来。
“什么?”田烈武显然是没有听清。
吴安国猛地一惊,回过神,目光又移到那匹黑色的骏马身上,淡淡说道:“没什么。”沉默了一会,终于想起田烈武本来应当在京师,便又问道:“田兄如何也到了京兆府?”
提起此事,田烈武不由得兴高采烈起来,笑道:“我是调至龙卫军任权军行军参军,准备先至帅司报到。”
“军行军参军?”吴安国不觉愕然,军行军参军,最低也需要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才可以担任,而自己与田烈武在军中资历相俦,却不过是从八品上的御武校尉,文焕以武状元从军,也不过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这田烈武如何却是官运亨通至此!
“只是代理而已。”田烈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还有个‘权’字,我只是宣节副尉,资历不足。因金将军竭力推荐,才有这次机会。”
“恭喜。”吴安国淡淡地抬了抬手,他对田烈武的官运,倒并不嫉妒。军行军参军的确是升官之途,按大宋禁军转迁之制,一般来说,指挥使不能直接升为营副都挥使,而须先至军一级担任军行军参军,然后方得升迁。田烈武一朝至此,升迁自然是指日可待。不过他却不知道,田烈武之所以能调任龙卫军行军参军,很大的原因是因为田烈武深得其长官金彦的欣赏,兼之又有薛奕的推荐信。
田烈武没在意吴安国的神态,挠了挠头,笑道:“论打仗的本事,我远不及你,若是镇卿你也能来龙卫军就好了。”
此时正值吴安国倒霉之际,若是换作别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为是讥讽之言,立刻便要变色。但这话由田烈武来说,吴安国却知是出于至诚,当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什么伯乐?千里马?”田烈武哪里又读过韩愈的文章?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方笑道:“若说马,听说龙卫军的马倒全是好马。镇卿,你看这匹马怎样?”他手指的,正是不远的处那匹黑马。
“此马头高而颊瘦,耳小而向上有力,眼大而鼓,嘴鼻宽大,马鬃不厚,腰肢不长不短,马肚亦不大,后腿微曲,马蹄不大不小,毛色纯黑而亮,额头更有白斑,真是好马!”吴安国一向少言寡语,此时却是一口气赞来,显然对这匹马已是观察良久,又甚是喜爱。
田烈武听了个目瞪口呆,半晌方笑道:“镇卿真是知马。我虽知道这是匹好马,但却说不出这许多好处来。可惜这匹马不是我的座骑,否则当送给镇卿。”
“这是谁的马?”
“是种谔将军的马,皇上这次任命种将军为龙卫军都指挥使。”
“种谔吗?”吴安国点点头,道:“不知比之其幼弟种谊如何?”
“这……”田烈武别说是不知二人高下,纵然是知道,也不敢乱说。
吴安国却毫无顾忌,“种谊将军治军严整,临阵对决,料敌先机,实是国之良将。只是用兵太过保守,有点不思进取。此国朝名将之通弊。种谔几年前曾败于西夏,因此关中传言,种子正虽与其兄种古、弟种诊并称‘三种’,然只怕尚皆不及其幼弟种谊,更不及乃父种团练多矣……”
“镇卿不可造次胡言……军中严阶级之法,诽议长官,其罪非小。”
“大丈夫何必畏畏缩缩!”吴安国哼了一声,讥道:“种家久在西军,天下皆道‘种家将’,久闻种子正之志,是想占据横山。然我料定其今虽为龙卫军都指挥使,亦无能为也!”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有冷冷的说道:“是吗?”
吴安国与田烈武不料有人偷听,不由吃了一惊,忙回头望去,却见是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汉子,挽了衣袖,露出了结实的小臂。一张国字脸上,剑眉入鬓,双目炯炯,颇见豪气。他虽然粗衣布服,但站在那里,不知怎地,竟有一股领袖群雄的风范,倒似是统率过千军万马一般的人物。只是打量吴安国的眼神,却颇为不善。二人皆不认得这是何人,吴安国便冷笑道:“足下有何指教?”
中年汉子冷哼了一声,道:“我刚才听你说种家将名不副实,又说种子正不能成其志,便想问个端的。”
“我为何要对你说?”
“莫不成阁下只是个只会背后嚼舌根的小人?!”中年汉子淡淡说道,神色之中便隐隐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吴安国自然知道对方是激将之计,但他性情本就桀傲不逊,此刻又被这人以言语挤兑,竟傲然说道:“我若能说出来个道理来,又当如何?”
那中年汉子淡淡一笑,指着那匹黑马,道:“若能说出道理,我将此马赠予你。”
吴安国不由哈哈大笑,讥道:“你这汉子,打的好大诳语!”
中年汉子冷冷道:“你如何说我是打诳语?”
吴安国指着黑马,冷冷说道:“这马分明是种子正将军所有,你欺我不认得种子正么?我却是见过的。”
“不错,我也认得。”田烈武也说道。
“一个时辰之前,这马已归了我。眼下便是我的了!”中年汉子淡淡说道,但也不知怎地,他口中所说全是不可思议之事,但他那种淡定从容的神色,却让给吴安国与田烈武有一种强烈感觉:这个人决不是说谎之人。因此虽然不免将信将疑,却没有出口质疑。中年汉子顿了一下,笑道:“如何?阁下且说个道理出来。”
“说又何妨!”吴安国一拂袖,背手昂然说道:“故种仲平将军,威名卓著,除用兵治军之外,其能者,是其能识人用人,又兼爱兵如子。王光信本是僧人,英勇善战,熟知蕃部道路,故种将军能用之为乡导;慕恩戏其侍姬,故种将军反以姬赐之,故得慕恩死力。凡此种种,遂能知敌之情伪,而屡克胡种。”
“至于种子正,却志大才疏,虽然临敌出奇,颇精战阵,然而徒以残忍为能事,左右有犯令者立斩,竟至于先刳肝肺,幕中有谋士,不能待以信义,反以诡诈御之,如此之人,为一将可矣,焉能成其大功?!”
“况且抚御横山,不能徒以强暴。横山之众,苦于西夏久矣。若以暴易暴,彼宁能叛西贼而事朝廷?欲得横山,必恩威并施,方得奏效。石帅虽只文士,却胜种子正多矣。故横山终必为大宋所有,然断非种子正所能全其功!”
吴安国一番议论,让那人目不转瞬的呆立良久,过了好半晌,方听他击掌赞道:“妙哉!善哉!”说罢,指着黑马笑道:“此马自此时起,便归君所有。”
“这……”吴安国不知他是真是伪,一时竟是踌躇起来。
那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吴安国,笑道:“你有这种见识,亦非庸材可比。不过人过刚则易折,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你若不知韬晦,亦成不了事业。”
吴安国脸色立时一沉,冷冷说道:“此事却不劳阁下操心。”
中年汉子也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方才隐约听到你要去见向安北。既是高帅部属,必是犯了什么军法,那却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话语气,竟似是上司对部属命令的口吻,但也不知为何,自他嘴中说出,却并不让人觉得失礼,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吴安国不愿向外人谈论自己的事情,“哼”了一声,却不去搭理。田烈武粗中有细,却瞧出几分奇怪,心意微动,向吴安国笑道:“我也在奇怪此事。镇卿何不说说?”
“我已说过,是骄横跋扈,目无长官,有违军中阶级之法。”吴安国不耐烦的说道,语气中对这个罪名,却依然是十足的不屑。
“目无长官?怎样的目无长官法?”中年汉子却是不依不挠。
吴安国却只是冷笑,不肯回答。
“大丈夫做得出来,却不敢说么?”
“我既做出,自领其罪便是,关足下何事?”
“自领其罪又有什么了不起?违抗军中阶级之法,可轻可重。轻则鞭笞,重则斩首。你若这个脾气去见向安北,向安北未必不敢斩了你,再送你人头至平夏城,震慑三军。区区一个御武校尉,军中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杀之亦不足惜!”
吴安国轻蔑的一哂,道:“我吴安国怕死么?”
“七尺男儿,当死于敌人之手。死于军法之下,不羞耻乎?!”中年汉子厉声斥责道,“你若与我说了,我或能救你性命,日后未必无虎入山林、光宗耀祖之日!好过今日之死,让宗族蒙羞。”
田烈武在一旁听了,不由大觉惊异。吴安国犯军法,开始他的确不以为意,但是这中年汉子说后,田烈武才猛然想起,大宋军中,自太祖皇帝以来,三令五申,最重阶级之法。下级要无条件服从上级,违令者处罚极其严厉,纵然处死,亦是常事。以吴安国的脾气,若真的被向安北用来立威,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不免暗暗担心起来。但是此时听到这个中年汉子说能救吴安国,他不免更觉吃惊。须知卫尉寺的人,不是那么好相与的。田烈武早已听说,向安北连石越的号令,也不必听从。这中年汉子是何等人物,竟敢出此狂言?!
此事田烈武想到了,吴安国自然也想得到,他打量中年汉子几眼,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有何紧要?”中年汉子微微笑道,“若是你与我说明事情经过,我便告知你我的身份,如何?”
“好。”田烈武不待吴安国应允,已抢先答应。
中年汉子却不理会他,只注目吴安国。吴安国微一迟疑,说道:“平夏城首役,我随刘昌祚将军策援种谊将军之东大营,我率前锋部至东大营附近,便擅自停止前进,只请刘大人前来观察敌情。刘大人来时,看出其中玄机……”
“且慢!”中年汉子突然打断吴安国,问道:“你说是刘昌祚自己看出了其中的原因,而你没有禀报?”
“不错。”
“刘昌祚竟没有当场斩了你?!”中年汉子冷冷的说道,“若我部下若有这种行为,纵有天大功勋,我必斩于阵前!”他说此话时,浑然竟然显露出一种杀伐之威,让吴安国与田烈武都是心中一凛。
吴安国因见对方是在批评自己,便闭了嘴,默然不语。
“想是刘昌祚惜材,但是军法官却如实报告了上去?”
“正是如此。”吴安国淡淡应道。其实此事内情,还并非如此,而是他曾经嘲讽过神锐军第二军的都虞侯手下的一个军法官,留下旧怨,因此被报复,但他自己,却并不知道有此事。
“恃才傲物!”中年汉子骂了一句,道:“你是发现了什么事情?”
“其时西贼攻东大营虽急,然地上无火器爆炸之痕迹,东大营守御有度,而箭楼之上,我发现种谊将军正在怡然饮酒……”
中年汉子听到此处,不由笑了起来,嗔骂道:“这小子!”又向吴安国笑道:“你继续说。”
吴安国见他脸上,竟似有一种父兄似的关爱神情,不由大觉奇怪,只不急细想,继续说道:“骑兵真正的用处,是撕裂敌军的阵形,破坏敌军之组织。要达到这一目的,最好是用步军在正面牵制敌人的主力,而以骑军从敌人侧面进攻,方可收到神效。或者于敌军人疲力竭之际,出其不奇的杀出,冲锋而不缠斗,将敌军阵形彻底打敌。如此,方能取得大胜。至于正面与敌人大军决斗,实是愚夫所为。骑兵要做的,不是以硬碰硬,而是以高速的行军,寻找敌人的弱点进行攻击,敌东虚则攻东,西虚则击西,从而调动敌人,迫使敌人混乱。兵法之精义,始终是以石击卵,以强击弱……”
“所以,我见西贼人马未疲,而东大营守有余力。以区区一营之骑兵,于是时投入战场,不过倚城为战,无战局无大补。当时西贼大军屯于西大营外,高帅势不敢再分兵相救,恐为西贼所乘。故这一营之骑兵,当于最关键的时刻起用,方能收得最大的效用。若是西贼一直强攻东大营,于精疲力竭之际,突然有一营骑兵杀出,与东大营两相夹击,李清虽然智勇双全,亦难保全首级。可惜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中年汉子与田烈武听吴安国细细叙说战争的经过,方知当日之战,有许多曲折。听到种谊用兵之妙,那中年汉子不禁眉开眼笑,田烈武则击掌赞好;闻到王傥诸人之死,二人皆是惋惜感慨不已。
如此一直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天色都已全黑了,吴安国方才说完。这实在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说了这许多的话。
中年汉子忽走近两步,拍了拍吴安国的肩膀,赞赏的说道:“君真奇才也!那骑兵分合攻击之法,是君所创,还是刘昌祚所创?”
“是我所创。刘大人以为有效,遂常于全营演练。”吴安国心中,并无“谦虚”二字存在。
“奇才!”中年汉子含笑赞道,“使用骑兵之妙,我竟不如你。后生可畏!然而你的性格,难居人下,当独领一军,方能尽其材用。”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一会,笑道:“此事过后,可愿至云翼军?”
“云翼军?!”吴安国与田烈武再次吃了一惊。云翼军隶属于侍卫马军司,也是一支纯骑兵部队,驻扎在陕西境内,但是此时尚在整编之中。
“足下究竟是何人?”
“我便是‘三种’之中的种古——你看不起的种家将中的老大。”种古微笑道,“现为游骑将军、绥德军知军,兼云翼军都指挥使。”(注:历史上,种古此时当在镇戎军、原州一带,但小说中已改变,种古调至绥德军。知军一职,文官为正六品下,按宋代惯例,武官自然须要从五品,故以种古为从五品上之游骑将军;高遵裕为定远将军,亦类此。)
“啊?!”吴安国与田烈武当真是大惊失色,二人做梦也想不到,堂堂的游骑将军,居然会穿这样的粗布衣服,打扮得象是驿馆的小厮。但二人哪里知道,种古自幼豪迈,不拘小节,行事与几个弟弟,都大不相同。
“你就是小隐君?”田烈武虽然一直在京师,但毕竟是在衙门中任职,也曾听过“小隐君”种古的威名。
“正是。”种古哈哈大笑,道:“你叫田烈武,我也听说过你。薛奕与金彦都很是夸奖你。不过我却不好意思抢我家二郎的参军,只好放你去龙卫军。这个吴安国,却须得我来调教,才管得住他。”他也不管吴安国答不答应,立时就板了脸说道:“这次向安北无论如何,都会给你处分。你御武校尉是肯定保不住了,来云翼军也要按朝廷的规矩办事,指挥使你是没指望了,营行军参军我也不会让你做。你若是敢来,我便去调你。”
吴安国胆大包天的注视种古,昂然道:“我如何不敢来?愿受种帅节制!”
种古含笑点头,一面高兴自己收了一员良将,一面却也在担心起另一件事来。从吴安国口中,可知这次胜利,实是自己的幼弟种谊之功。然而种古一天前已经见过战报,上面却没有种谊半点功劳!摊上一个喜欢争功诿过的主帅,对自己的弟弟来说,可不是好事。种古一瞬间,竟是想起了他的父亲种世衡被庞籍打压的事情……
他略一失神,立时就惊觉,正待邀吴安国与田烈武一齐去喝酒,却见一个幕僚走了过来,拜身低声说道:“种帅,陶提督的宴会时间快到了,听说石帅也会来,不便怠慢。”
“嗯。”种古点点头,又向吴安国与田烈武看了一眼,抱拳笑道:“我今晚有事,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吴安国与田烈武慌忙欠身送别。
目送种古远去之后,田烈武不禁赞道:“种家将,果真气度不凡!”
吴安国微抬下颔,傲然道:“假以时日,你我成就,未必会在他之下!”
田烈武早知吴安国脾性,吐吐舌头,笑道:“我可没有这般志向。——镇卿,想不想去逛逛京兆府的夜市?”
吴安国摇了摇头,道:“我待罪之身,若出驿馆,随行都有人‘陪同’。”
“这有何难?”田烈武笑道:“公门手段,正是我本行。只须叫上那几个军法官一道去喝酒,便可无事。”
“不必了。”吴安国淡淡说道:“我回去看看书便好。”说罢也不待田烈武多说,抱抱拳,便即转身离去。
田烈武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信步出了驿站,向长安灯火最盛之处行去。
这长安的夜晚,自然远远及不上开封府的彻宵的灯火通明,那长达数十里的马行街,辉映如昼,为当时全球所仅有。但是长安毕竟也是大唐故都,曾经的最繁丽城市,因此亦自有一番气象。田烈武在长安城中信步游玩,只见街上店铺,大多也都没有歇业,歌台舞榭,自不必论,便是连药铺、茶坊、果店,也都开门揖客,热闹非凡。
他并无目的,只是信步闲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望见一处所在,几间临街店铺之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门口树了一面大幡,上书“长安剑铺”四个大字。更有一群人在周围指指点点。田烈武本是习武之人,见猎心喜,立时便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近时,才发现原来一个青年公子哥儿,在与剑铺掌柜讨价还价,因此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观。
从背影来看,那个公子哥儿长得甚是瘦小,乌发用白色湖丝绸布束起,但一身宽大的淡绿锦袍,腰间斜插了一条软鞭,镶金裹银,显见价值不菲,田烈武虽然不是识货之人,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只见他手中捧了一把倭刀,正在细细观摩。那剑铺掌柜则在一旁细心的解释:“这位官人,这把倭刀,实是宝物,非一千贯,小人绝不敢卖!”
田烈武听到这把倭刀竟值一千贯,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挤了过来,好奇的打量那刀。
那绿袍少年冷笑一笑,说道:“你这掌柜好不晓事,如何却用大言来诳我?莫非是欺生不成?!”他声音甚是清脆悦耳,显是年纪未大,尚未变音。田烈武心中好奇,当下侧眼向他看去,只见他容貌极是清秀,一张小嘴樱桃也似,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忽然隐隐觉得,这少年的容貌与说话语气似乎曾经见到过,但细想时,却想不起来了。那绿袍少年见他不住打量自己,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
“不敢。不敢。”剑铺掌柜一迭连声说着不敢,一边赔笑道:“小店虽然开张未久,但是却是官府许可,正经生意。小店中每一件兵器,从哪里进货,都是记账分明。这倭刀得来不易,是小店从杭州千方百计觅得,是为镇店之宝。这把倭刀,确是值一千贯。又岂敢诳官人?”
“岂有此理!区区一把刀,怎会值一千贯?我来问你,你这里的诸葛弩,值多少钱一枝?”
“一枝诸葛连发弩,小店现今售价是一千三百文。”
“那这把刀,须卖多少文?”那绿袍少年嘴角噙着冷笑,目光一扫,忽又指着店中一把刀,问道。
“小店只卖一千六百文。”
“那为何偏偏这把倭刀,就要一千贯?难得一个人手执倭刀,就能打过一千个手执诸葛弩、提刀的人不成?”那绿袍少年瞪着眼,振振有辞的质问道。
剑铺掌柜顿时瞠目结舌,讷讷道:“官人,这……这只恐不能这么比……”
“那要如何比法?你欺我没见过好刀么?我活了这么大,就不曾听说过有一柄刀竟要卖至千贯的!”
“官人此言差矣,倭刀值一千贯,却是有诗为证。”那剑铺掌柜听了他这句话,忍不住分辨道。
绿袍少年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越说越离谱了,有诗为证?你且说说是什么诗!若是无名小辈的歪诗,那就不必念出来了。”
那剑铺掌柜叫了个撞天屈,道:“是欧阳文忠公生前曾经有诗,那里会是什么无名小辈的歪诗?”
那绿袍少年又是一怔,道:“欧阳文忠公的诗?什么诗?”
那剑铺掌柜摇头晃脑,吟道:“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鍮与铜。百金传之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既说是百金,大宋仁宗皇帝以来金价,都是一金值一万文,即是百金,自然是千贯。”
绿袍少年显然是没料到欧阳修还写了这么一首诗,不禁脸色一变,低低骂了一句。旁人没有听到,倒也罢了,田烈武却是耳力甚聪,听得清清楚楚,他骂的却是:“死老头,没事写什么诗!如今却来害我。”当下不禁莞尔,更觉有趣。却见那少年早已神色如常,嘻笑道:“欧阳文忠公的诗,现在岂作得准?石学士通商海外,海外之物,价格已降了不少。这倭刀岂有不降价的?”
他此言一出,旁观之人,便都连连点头称是。那剑铺掌柜顿时觉得难作起来——须知当时倭刀在宋朝十分名贵,一把好倭刀,的的确确是要卖到一千贯这样离谱的天价。但是这种物什,也只有那些名门高第的子弟们,才佩带得起。象京兆府这样相对落后的城市,普通百姓根本无法理解一千贯买把刀这样的事情,长安城中,一户人家总资产达到一千贯,已是小康之家!那剑铺掌柜从杭州海商手中购得此刀,回来是为做镇店之宝,以提高声誉。但是他做的生意,毕竟是以普通民众为主,如果给市民一种“这个店的东西价格偏高”的印象,却非他所愿了。他本来想请这个少年入室奉茶说话,但是少年坚执不愿,如今却使自己陷入两难之中。
为难良久,剑铺掌柜咬了咬牙,试探着问道:“那官人以为,那多少钱比较合适?”
那少年侧着头,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葱葱如玉的手指,含笑道:“一百贯!”
“不行!”剑铺掌柜大大吓了一跳,一把抢过少年手中之刀,就要往店中走去。
那少年连忙唤住,道:“且慢走!焉有这般做生意法?我又不曾强抢你的。”
剑铺掌柜停住脚步,回头苦笑道:“非是我不肯做这生意,实是官人出价太低。”
“那两百贯如何?”
剑铺掌柜依然波浪鼓似的摇头。
“三百贯!”
“不行……”
“五百贯!”
“不行!”
“那你说要多少?”那少年的声音似乎怒了起来,但田烈武却瞧出他的眼中颇有笑意,似乎这样与掌柜讨价还价,令他大感有趣一般。
“九百五十贯,少一文钱也不卖。”
“太贵了,八百贯,如何?”
“九百五十贯。”
那少年叫了起来:“你怎可如此固执?八百五十贯!不可以再加啦。”
“官人恕罪,小人实在不敢卖。”
少年摇摇头,假意嗔怒道:“九百五十贯,果真不肯再少一点?”
“实实不能再少。”
“那好罢!”少年似乎是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手却已经伸入袖中,取出几张交子,正要递出,却听一人叫道:“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身着蜀锦轻袍,头带纱帽,牵了一匹白马,在几个仆人的拥簇下,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那马鞍都是用金银打造,众人见了,都不禁暗暗咂舌。那人进来后,先望了绿袍少年一眼,不屑地一笑,向剑铺掌柜说道:“这柄倭刀,我出一千贯,卖给我吧。”
那剑铺掌柜顿觉为难,道:“官人却来得迟了。这柄倭刀,已经被这位官人先买了的。”
“你们尚未成交,自是价高者得。倭刀每年进口不过数十柄,上好的更是难求,又何必贱卖给不识货者?这样,我出一千二百贯。”那男子言辞显得彬彬有礼,语气却极是趾高气扬。
“喂!”绿袍少年横目怒道:“你说谁不识货?钱多了不起吗?”
“自是价高者得,如何?倭刀名贵,你既想省钱,我不如替你多省一点。”
那少年怒极反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管你是谁?!这把倭刀,我是要定了。”那男子看都懒得看那少年一眼,显是是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
那绿袍少年平生没受过这样的轻视,一时间气得双腮鼓起,脸色微红,怒道:“好,好!要看谁钱多是吧?”一面已将手伸入袖中,准备掏钱,谁知一摸竟是空,不由怔住了。原来他袖中带钱不够。须知当时一千贯已不是小数目,他随身携带如此巨款,已经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哪里还会有更多?
那男子身边的一个仆人见他窘态,已知端的,不免嘲笑道:“拿啊?小哥。拿得出来,许得出价,便是你的了。”
少年又气又窘,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软鞭,只见空中金光一闪,“啪”地一声,那条软鞭便结结实实打到那个仆人脸上,立时一道血痕就浮了上来。这下变故促不及防,众人不由都惊住了,半晌,才听到那仆人“哇”地一声,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那男子脸色一沉,喝道:“你敢行凶?!”一丢眼色,其他的仆人捋起袖子,便就围了上来。只是忌惮少年软鞭厉害,而且见他衣饰华贵,显然非富则贵,也不敢如何放肆。
那绿袍少年却是轻轻一笑,说道:“奴才无礼,我不过是替你管教下人罢了。你看我这软鞭如何?若当在剑铺,可以抵押多少钱?”
那男子不料他来这一招,顿时狠也不是,不狠也不是。便随意向少年手中软鞭打量了一眼,不料一看之下,立时呆住了。原来这条软鞭,制作十分精细,鞭柄用金银打制,正中之处,还镶了眼大的一颗红宝石,此外更有数颗较小的绿宝石,一望之下,便是端的是名贵非常。
“三千贯?值不值?”
不待那男子开口,剑铺老板已说道:“岂止值三千贯?”
“便算三千贯好了。反正是当一下,回头便来取。我若卖给你,我敢卖,你也不敢买!掌柜的,我出一千五百贯好了!”少年满不在乎的说道,目光却挑衅似的望着那男子。
那男子若是精细之人,听到“我敢卖,你也不敢买”这句话,便当知道这少年必有背景。但他目光全被那条软鞭所引吸,却根本没有听见。何况他也是自恃家世,眼高于顶惯了的,就算是听懂话中之意,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何况此时众目睽睽的看着,他是这城中出名的人物,那里丢得起这个脸?因此见他抬价,更是志在必得。
“一千八百贯!”
少年听到男子跟着抬价,眼珠一转,先是沉吟了片刻,田烈武却见他的眼中闪过过一丝狡黠促狭的光芒,然后才慢里斯条说道:“我出两千贯!”
田烈武听到这个价格,几乎要叹起气来!两千贯!他要挣多少年啊?可以买多少亩良田啊?!
那男子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却见那少年眼中的挑衅之意,那里肯失了面子?想了一会,咬牙道:“两千二百贯!”
那剑铺老板早已经惊得呆了,根本忘了插口,只听着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这柄倭刀抬到了一个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高价之上。
“两千三百贯!”那少年从容的提高价格。
“两千三百五十贯。”那男子却已经有些犹豫,但还是跟着抬高了价。
那少年的价却越给越高,“两千五百五十贯!”
“两千七百五十贯!”那男子只得咬牙追上。
“两千八百贯!”
此时整条大街早都轰动,连茶馆的老板都不愿意做生意,关了门来看这个热闹。听到那少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叫到两千八百贯这个天价,所有的人都不禁沸腾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那个男子身上。那男子见价格越抬越高,不由略略有些局促不安的扭动了下身子,两千八百贯,用这样的天价来买一把刀,那怕这把刀再昂贵——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象是笑话,但是那绿袍少年却一本正经,似乎已经跟他较上了劲,决不肯相让。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五章
“三千贯……”
男子终是丢不起这个人,咬咬牙,狠狠心,叫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离谱得近乎可笑的价格——这样的高价,居然仅仅是为了争一口闲气!被那个可恶的绿袍少年逼到这个份上,他自己都觉得懊恼,心里不禁隐隐的希望,这个绿袍少年不要再加价了,免得他还要提高价格,进退两难,但若是那个少年不加价呢?三千贯……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长安夜色的寒意了。
“三千贯?”那绿袍少年似乎没发现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轻声的重复了一遍这个价格,然后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几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转了几下,笑吟吟地说道:“且慢,不知足下带够钱了么?”
那男子闻言,顿时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挥金如土,但是寻常出来逛街,谁竟会随身携带三千贯的巨款?不过他家本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人家,虽然所携不足,却也不以为意,一怔之后随即笑道:“掌柜的,可听说过城西卫家?”
那剑铺掌柜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应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只须不是聋子,谁不知道城西卫员外家?那是咱们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说完,又拿着眼偷偷看了男子一眼,颇有些忐忑不安的道:“莫非公子就是……”
“这便是卫员外家的公子!”那男子旁边的仆人忍耐已久,听到相问,立时便已趾高气扬的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还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扫过众人,但目光落在那绿袍少年脸上时,却见他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似乎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旁边围观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着叫了起来:“正是卫员外家的公子,我们是见过的,不错的!”
此言一出,那些围观之人,顿时“轰”地一声,纷纷悄悄议论起来。
原来卫家确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随太祖、太宗皇帝征战四方,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来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广置田产,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时,族中又出了两位进士,待到熙宁年间,卫家的田产已有数万顷,庄园则不可细数,仅仅在长安城中,众人数得着的宅院,就不下二十处。而卫家最让人不可轻视的,是整个家族势力的盘根错节,深植于大宋官僚系统的姻戚关系。仅广为人知的,就有当今皇太后的从叔高遵裕,是卫家如今的族长卫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赵颢的王妃,是卫洧的侄女!除此以外,卫家还与曹太后家、韩绛家都有亲戚关系。这还只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为官的官员,与卫家有关系的,更不知凡几。
卫洧有兄弟四人,却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唤做卫棠,字悦之。卫家祖上虽是武人,却早已弃武学文,一向以仕途为念——卫洧兄弟虽曾入仕,但不曾中过进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传统,虽然家世非同小可,却常常被同僚所轻视;升迁起来,更是倍感艰难,远远比不上进士的风光。因此对于子侄辈,便多寄期望,卫洧更是督促甚严——卫棠兄弟,或在太学,或在白水潭就读。只不料这卫棠去了白水潭学院后,一年之后,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学起物理、化学来,学了两年,将要卒业,却被赵颢知道,说与王妃,辗转传到卫洧耳中,卫洧气儿子不争气,只恨鞭长莫及,急忙的遣人将卫棠从白水潭给带了回来,又送到横渠书院。谁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开设后,各大书院都引为时兴,横渠书院竟也开设有格物院。卫洧又生怕儿子“玩物丧志”,“故态复萌”,在横渠书院呆了一年后,只得又把他带回了京兆府身边。
但让卫洧最无可奈何的是,卫棠回来之后,便连京兆府官办的京兆学院,也开始要学物理一科。他此时再无能为力,终不能永远不让儿子不去与人交游,迫不得己与恼怒之下,竟撰文给《西京评论》攻击格物之学。谁知道《西京评论》诸人对此却兴趣不大,更不愿意为此等小事而得罪石越,竟推三阻四的不肯发表。卫洧又气又急,干脆在京兆府申请自己开印报张,不料报纸也并非人人可以办的——他虽然有钱,但长安毕竟地小,别说天下济济人材没汇聚在此,便是当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师大报,办报环境根本无法与汴京、洛阳、杭州等处相比,方草草办了三期,便落个惨淡收场的命运。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长安城中,也曾经出现过一家报馆!
卫淆的报馆才关门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传来,卫洧虽然固执守旧,却并非迂腐木讷之人,也是深知官场政治的。他不敢得罪石越这样的新贵,却又无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装病,闭门谢客,连卫棠的事情都懒得管了。于是倒便宜了卫棠,每日里除了去京兆学院上课之外,便在长安街头闲游乱逛。他毕竟是在汴京城生活过几年的,见识便要高出长安人不少,在汴京之时,因见不少勋贵子弟佩过倭刀,只是往往一刀难求,只得作罢。此时见着,不免动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头蛇,便生了夺爱之心,这才与那少年竞价,谁知那少年竟也狡黠顽固如此,竟将一把倭刀竞到如此高价上来!
剑铺掌柜里巷闲谈时,也曾经听过卫家这位公子的事迹,这时见这光景,当下便信了八九分,焉敢得罪?正要说话,却听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说道:“卫家公子,额头上又没写字,谁知道是真是假?我还要说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柜的,这买卖还是真金白银要来得可靠,他若无钱,这刀还得归我。否则——他也须抵当一件物什在此。”
卫棠听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觉奇怪,却以为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亲与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轻视,不免暗暗生气,冷着脸道:“我能找到人证,你能找到否?”
“人证?”少年皱了皱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买个人证,三十文钱便够!”
卫棠被他如此一说,一时之间,竟是无能反驳,正在讷讷,却听少年扬着眉,又悠悠的嘲笑起来:“若是没钱,如何倒学人家来竞价?”
“谁又没钱?!”卫棠涨红了脸,大声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讥笑道:“既是有钱,拿啊?小哥。拿得出来,许得出价,便是你的了。——黄金白银交子,只须是真的,样样都使得!”
他这话,却是当初卫棠的仆人讥笑他的原话,外加更加刻薄的几句。这时候自他口中说出来,卫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方咬牙说道:“我便将这马与鞍抵押于此!”
“那又能值得几文钱?”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贯好了!”
少年这才将目光投向那匹白马,漫不经心的看一眼,笑道:“还配金鞍!勉勉强强便算你五百贯好了!”说着忽向剑铺掌柜嫣然一笑,道:“掌柜的,恭喜你发财!”一手便将软鞭往腰中一插,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放到唇边,便听一声尖锐的响声发出,只见两个青衣小厮牵了一匹黑马从街道拐角处小跑过来。少年接过马来,跃身上马,一边高声笑道:“姓卫的,恭喜你用三千贯买了把倭刀!”说罢,双腿一夹,扬长而去。
卫棠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给耍了。望着满街人惊奇的目光,勉强忍笑的表情,一时间竟恨不得找个地洞给钻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这出热闹,暗地里也自快要将肚皮笑破,但他从旁人的议论中已知道卫棠的家世,心中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结下了一个仇家。卫棠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尚只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但是卫家却在京兆府兴盛百年,必有其独擅之处,否则大宋朝开国功勋何止千万,名载史籍,功附宗庙者不可胜数,但大抵几十年后,都免不了没落。这样的故事,田烈武在汴京城不知道听过多少。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卫家能够有今天这种气象,绝非侥幸。得罪这样的家族,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田烈武心中隐隐觉得那少年极是眼熟,不免便有几分亲切之意,因此竟是没来由的暗暗为少年担心。不过他出来逛街,并未骑马,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却也无法当面提醒。当下也只得按下心事,离了剑铺,信步而行。然而心中终是有所牵挂,脚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驰马离去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远远望见一座酒楼下面,有个说书人在读报纸,他在汴京养成习惯,便快步走了过去,侧耳倾听,读的却是《皇宋新义报》。田烈武听了一会,却是索然无味,原来这一期的报纸,不是哪里开仓救灾,就是某处官员覆新,又或是某处表彰了某位节妇……熬了好一会,说书人才开始读报纸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评书连载。《新义报》连载的,是一个叫“汴阳居士”的落弟举子撰写的《前汉开国功臣评传》,此时正说到韩信事迹。田烈武最爱听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听得津津有味。
那说书的虽是读报,却也是口沫横飞,“……那淮阴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国士无双,只可惜却死在长乐宫中妇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后世有汴阳居士作《水龙吟》一曲以悼之:陈仓故道夕阳,牧童遥指伏兵处。将军昔日,牛刀小试,三军暗渡。铁马金戈,平魏破赵,强齐割据。正英雄得意,气吞万里,风流显、功名著。鸟尽良弓应弃。悔当初,奇谋难悟。项王垓下,韩侯云梦,总由自误。成败萧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只有深秋雁飞,赤松归去!”
一首歪词读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却听身旁有人冷笑道:“这个汴阳居士,好大胆子!”
田烈武闻声望去,却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此时正横眉冷笑不已。
“这位兄台请了!”一人走了过来,向那个年轻人深施一礼,笑道:“在下所闻,这汴阳居士不过论史而已,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认得此人,却是石越府中的幕僚陈良。他一见认出,急忙抱拳唤道:“陈先生,在下有礼了。”
“原来是田校尉。”陈良认出是他,也忙还了一礼。
那年轻人冷笑道:“好个论史而已!足下可曾听那《水龙吟》的下半阕?悔当初,奇谋难悟?是何奇谋?蒯通之谋罢了。那汴阳居士将项王垓下被围与韩信云梦被擒并论,不是在说项羽死了,就轮到韩信了么?他说‘总由自误’,项羽之误,是不用范增之谋;韩信之误,那汴阳居士,说的只怕不是韩信不当造反,而是不当不用蒯通之谋,没有背汉自立吧?”
陈良一怔,道:“这……”
“这汴阳居士公然让臣子背主,以臣子不背主为憾事!他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新义报》居然刊登这样的文章,真是无君无父!”
田烈武哪里知道一首歪词里面,竟然还会扯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陈良却是打了个寒战,这首《水龙吟》,上半阕自然是咏韩信功业,下半阕却不过是对韩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学张良保全自己。谁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无君无父”!
陈良下意识的望了东边一眼,摇了摇头,心里没由来一惊,不由想这首词会不会在汴京激起事端?他不愿意与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辞。
二人离开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楼,寻了个幽静的位置坐了,互叙别后之情。
田烈武因怀着心事,说了几句,便笑道:“陈先生可知道城西卫家?”
陈良眼皮一跳,不知道田烈武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卫家在京兆府,是数得着的人家。我来京兆府之日,凡陕西一路,有名的豪强,都要问个清楚的。田校尉为何突然问起?”
田烈武便将方才所遇之事,向陈良说了一遍。陈良细细听完,脸色不由紧张起来,皱眉问道:“你说那少年曾说是石帅的弟弟?”
田烈武点点头,笑道:“我料他亦只是顽话。”
陈良又问道:“他那鞭子,你可瞧仔细了?果真是镶金裹银,还嵌有宝石?”
“正是。怎么了?”
陈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怕已知道此人是谁!这卫家牵涉到皇太后家、昌王——那个少年的来头也不小,田兄也不须为他担心。只是,石帅却是断不敢做她兄长的。两家真要结仇,只怕还是势均力敌。不过……”陈良终是没敢说出来,他担心的是石越难以将此事撕掳干净。他一听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县主无疑——只是柔嘉如何来到陕西自然不知,这倒姑且按下不提,而是如果柔嘉有事,石越则断难以置身事外,却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却不知道这些端详,只问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陈良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摇了摇,说道:“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完,陈良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你好好在军中挣功勋,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帅很欣赏你,常说你必成大器,莫让他失望。石帅眼下正在准备大举革除弊政,也没有精力牵扯到这上面来。”
“我理会得。”
“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了。”陈良叹了口气,道:“朝廷的意见并不统一,如果前线能不断取得胜利,那么前线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如果遇到挫折,结果就很难说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来说,陈良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实际上,石越既然已经挑起了战火,那么失败就是不可以容忍的。如果遭遇大败,石越的命运,不会比当年大败的韩绛要好,甚至还会更糟。这一点,很多人都明白。
与此同时。
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东辕门外的一座酒楼上。
柔嘉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眺望安抚使司,静静的发着呆。两个小厮站在旁边,面面相觑,简直无法想象柔嘉县主这样的人物,也有发呆的时候。
那日清河郡主与狄咏离京,她便一路尾随,出城时遇到斗酒的,趁着混乱之际,柔嘉便溜进清河的马车之中,泪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过,又被她哭得心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这姐妹二人合谋,竟连狄咏也瞒了过去,竟教柔嘉一路无声无息的跟到了陕西。
才到长安,便因为赶上神卫营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护送,狄咏头脑发热,竟然主动请缨,结果石越顺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线。又替清河郡主在安抚使司衙门附近觅了座宅院住下来。从此以后,柔嘉无所顾忌,越发的无法无天起来。只不过清河郡主毕竟还知道深浅,每天只是拘束着柔嘉,和她形影不离,不出她出府。
京师之中,邺国公赵宗汉的宝贝女儿忽然失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还不敢声张叫宫中知晓,只是偷偷找人寻找,哪里会料得到,柔嘉胆大包天,竟然会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长安?
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终于松口,让柔嘉带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人,出来逛一次街。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许多事来!
这时柔嘉捉弄完卫棠,心满意足,便决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却又情怯起来,一时患得患失,思前顾后,踌躇半晌,方又转到这酒楼之上,发起呆来。
两个小厮只见柔嘉托腮远眺,脸上神色一会娇羞不可胜色,一会又秀眉微蹙,忽尔微笑,忽尔叹气,目目相觑,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却更是纳闷,见这三人上了楼内,找了个好位置,忙跟上来侍侯了,不料哈着腰站了半晌,却见这三人也不肯点菜要茶,只是顾着发呆,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过了盏茶的功夫,店小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呦喝,高声问道:“这位官人要点啥?小店有……”
柔嘉满脑子的绮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断,心下着恼,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开口说道:“我要一碟煎卧鸟、一碟燕鱼、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鱼,再来一壶甘露酒,各色果子点心。”
那店小二顿时愣住了,那甘露酒与各色果子点心倒也罢了,但那煎卧鸟、燕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鱼,这些菜号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如何做得出来?他哪里知道柔嘉是故意为难,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单里面的,既便是在汴京城,能立马做出来的酒楼,也是屈指可数。当下只好陪着笑说道:“这位官人,这些菜太稀罕,实非小店所能办……”
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办不了,你还敢在此呦喝?”
“是,是!”店小二陪着笑脸,却不肯走。
柔嘉却也无心捣乱,略出了口气,便喝道:“看着你店里干净好看的,无论什么,各点了上来便是。”
“好咧!”店小二这才答应着,兴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别转头来,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抚使司衙门,望着那进进出出的官员,来来往往的马车——那些人凭什么可以自由的出进这里?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羡慕之意。
长安城西,卫家。
“多出两千贯钱倒没什么关系。”卫洧轻轻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但,你没听错,那个小子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讳?”
“是,我听得清清楚楚。”卫棠本心实不愿教父亲知道这事,以免责骂,但是三千贯的巨款,而且自己是连马都抵押了出去,这种事,无论如何,也是隐瞒不住。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那么此人和石越渊源不浅。”卫洧轻轻说了句,“守德,你去查查这个小子的来历。这么招摇,不怕会查不到。”他后半句,却是对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说的。
“是。”管家答的简短,显示不认为这是一桩难事“且不必轻举妄动,先弄清楚再说。”
“是。”管家依然答得简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儿,你也出去吧。”
“是。”卫棠正巴不得离开,一听父亲发话,如蒙大赦,立时便匆匆退了出去。
卫洧目送卫棠离去,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有儿如此,只怕非卫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儿素来聪明……”卫洧的弟弟卫濮笑着安慰道。他的女儿,便是赵颢的王妃。
“哎!”卫洧叹了口气,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势么?大宋朝一百余年,为什么无数的世家破败,我们卫家反而越来越兴盛?”
“因为我们卫家,从来没有处在风尖浪口。子孙也懂得谨守家业。”
“不错,但其中却也有另一层缘故——那便是因为我们卫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资格处在风尖浪口之上。想要明哲保身并不为难。”卫洧吹了吹茶花,端起来想喝,却又终于放下,继续说道:“可是这创业难,守业更难。子孙不肖,本是世家子弟常有之事。纵然治家严谨,子孙孝悌本份,却也还有许多的风浪。树大招风,业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结仇。如果位置太高,便易卷入争权夺利的旋涡当中。赢了自然得意,一旦败了,便要将百年家业,尽皆毁于一旦。”
卫濮静静的听着,默不作声。长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虽然高于卫洧,更有女儿贵为王妃,但是卫洧却是嫡长子,一族之长,因此在家中的地位与权威,完全是无可置疑的。
“而眼下,我们卫家,却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卫洧的声音中似有叹息之意,轻轻说道:“而且想要不卷入其中,也已不可得。这是一场豪博,赢了的话,我们卫家就会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败输了——就算乐观的考虑,卫家也算是彻底完了。因此,咱们每一步都要谨慎。唉,此事赌得太大,如果可以不卷入,我一定不会卷入。但是李道士来我家的那天起,我们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赢,只求不要输得太惨。”
“为什么?”卫濮却没明白为何大哥一次说这许多话,竟有些不解的问道。
“三弟你想,咱们若是赢了,其实得的也不过是个虚名。本朝的外戚,有几个是能出头的?而眼下,我们家资,还不够富么?因此便是赢了,也不过在富后面再加个‘贵’字罢了。教外人看了艳羡,不过是个虚名儿。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是族灭之罪!”卫洧的手指一边轻轻叩着桌子,一边苦笑道:“但是我们家与昌王,已经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昌王真要有事,随便一个县令,就能让我们家败家。更不用说那个姓李的道士此时还牢牢握着我们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说我们家与高遵裕一道私贩禁物给吐蕃、西夏,再运私盐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军到凌牙门去。”
卫濮静默了一会,叹息道:“在这个当口,若是棠儿能帮得上忙,也要好许多。大哥,依我看来,李道士让我们做的事,也并算得太难。”
卫洧冷笑道:“不算得太难?石越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么?我已经听到风声,说他正在悄悄的查蓝家——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旦蓝家当真事发,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们家。本来我们若老老实实的韬光隐晦,或许还能避过他的注意。但如今,却是让我们来大出风头,明摆着……”卫洧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才又道:“我想了几天,觉得眼下之计,还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边。但是你是外戚,我却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对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无法出头……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时间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卫濮轻轻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说,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当蓝家事泄,咱们纵然韬晦,只怕也躲不过去。事已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为良策。至于人选……”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见,此事要行,终究还是离不了棠儿。”
“他?”
“休说别人咱们信不过。而棠儿呢,又终究是在白水潭书院读过书的……”
卫洧苦笑,“话虽是如此,但是这件事如果告诉他,只怕我们卫家离灭门也就不远了。”知子莫若父,他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是非常了解。
卫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诉他知晓……”
***西夏,石门峡。
“你叫文焕?”李清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被俘的文焕,脸上却带着笑容,声音温和的问道:“武状元?!”
文焕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清——他的铠甲早已被卸掉,此时仅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脸上的伤口犹在隐隐做痛。
“我一向爱材,宋朝的武状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文焕闻言,竟朝李清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大声骂道:“我堂堂华夏贵胃,岂会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已。”
“是吗?”李清掏出一块手帕,擦去痰迹,笑容不改,道:“好男儿!可赵宋官家却不值得你如此卖命。昔日狄武襄时,部下犯法,韩琦欲斩之,狄公前去求情,说道是:‘此好男儿,不可杀’。韩琦却谓:‘东华门外戴花游街的文状元,才是好男儿。几个武夫,算什么好男儿!’你虽然是武状元,在宋朝,只怕也称不得好男儿。”
“哼!”文焕不语,只鄙夷的冷笑。
“难道我说错了?”李清淡淡的反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敢说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儿?!”文焕傲然道,“我只求速死,何必多言?”
“一个死掉的武状元有何用处?”李清笑道:“人死之后,形神俱灭,哪有什么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时享受还来不及,焉能顾及死后?你年纪轻轻,一旦死去,世间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儿老母,更是顿失依傍。若能降我,定要设法接你妻儿老母来大夏团聚,共享天伦富贵!”
“何必狡言?天地之间,岂无神灵?你叛祖背宗,死后自无所依。我岂能与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啰嗦什么?”文焕看李清的眼中,充满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虏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摇头,叹息道:“真是固执。既不肯降,来人!便将他推出去斩了!”
“是!”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押着文焕,便往帐外走去。
大帐之外,牙旗猎猎飞扬,手执刀枪的西夏士卒,表情肃然有如万年之岩石,阳光从刀枪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一片肃杀之气。
刀斧手将文焕绑在一根木桩之上,高高举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间,文焕突然感觉到有点恐惧,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却立即感觉到羞耻,随即便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道冰凉的刀锋从脖子上划过,文焕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缩头与呼叫的欲望。
要象个英雄那样死去!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锋终没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焕突然感觉自己的意识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到来,他于是试探着睁开眼睛,却见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端了一碗酒。
“我忘记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递到文焕口边,看着文焕一口喝了,这才慢里斯条的说道:“我忘记我曾经派细作前往宋朝,散布谣言,说你文焕已经降夏了。”
“你!”文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清的声音却依然不紧不慢,悠悠的说道:“所以,如果我杀了你,你只怕也进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诡道也。”
平夏城的战争,并没有停止。
在李清的坚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坚战,转而采取骚扰作战的方针,一方面,西夏的轻装骑兵与少得可怜的“水军”,每天监视着平夏城,只要宋军开始筑城,便开始进行攻击,宋军对此似乎显得束手无策,工程的进度开始大为减缓;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骑兵,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进行穿插,袭击宋军的补给。
李清的策略很快见效,宋军不得不派出重兵护卫补给线,双方经常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作战,宋军一次战斗的消耗,有时候比较运送的补给还多。但还算幸运的是,西夏军对于宋军那种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找到对付它的办法,因此对攻击宋军的营寨,显得十分的谨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军也已经十分的头痛。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国家的粮食与财富,对于国家的财政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噩梦!
相对这种窘境来说,区区一个武状元降敌的谣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谣言并非只在大宋流传。
在西夏境内,同样也有一个谣言开始在流传,起先只是在民间坊间,但渐渐的,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信将疑,并不自觉的加入到散播谣言的行列之中。
萧关。
一座民宅之内。
悬挂在窗户上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与此相伴的,是鸟翅膀的拍击声。一个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轻轻抓起鸽子,解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竹筒,走进房中。
“怎么?”
“李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黑衣童子将小竹筒递给职方馆陕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赌,这信里又是在说李清。”
“李清的战法很高明。他永远不正面接战,除非神锐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来保护补给,否则便他总有得手的时候,因为战斗的地点与战斗的时间,都是由西夏军来决定。高遵裕和种谊头痛,自也在情理之中。”陕西房知事一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小纸来,看完之后,便取出火折点燃。
“但是李清也有压力,不是么?”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李清心怀故土,私通宋军,故意留情。西夏人几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宋军在要害地带筑城,却不去拼命进攻,在西夏,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会怀疑。”
“他昨天亲临萧关督战,李清也许离调回去不远了。”
“该让他回去了。”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会得。”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逋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威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六章
夜。西风从蔚茹河两岸的平原上掠过,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声,也无法将它从睡梦中闹醒。此刻,某条潺潺流动的小河畔,烧起了一堆燃烧跳跃的篝火,在篝火旁边,有几个人影围坐在一起。
“给!”篝火映出一张明瞠发亮的脸孔,赫然竟是曾经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着一串烤鱼,递到身着白袍的李清面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李清接过烤鱼,轻轻咬了一口,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希望我死么?”史十三的眼睛深遂不可测,他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并没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语气并没有十分的意外,只是细心的吃着烤鱼,仿佛这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递到李清面前,笑道:“尝尝。”
李清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这酒入口香浓,而后味道极辣,竟是生平从未喝过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惊讶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这是宋朝新出的酒,唤作酒露,为中原特产。西夏地处边远,只怕现在还没得见。此次去宋朝,没有别人的收获,独独弄回来了一车好酒,种类之多,让人惊讶。不过这种酒露,在宋朝似乎没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的笑了笑,又轻轻抿了一口,温声道:“这种劲道,更适合西北男儿喝。”
“中原变化极大。”史十三吃起东西来,却比李清要豪迈许多,咬了一大口鱼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几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机会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惊。现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种四个轮子的马车;宋人在马蹄上钉上铁掌,不再削马蹄;若在汴京转上一圈,就会发现多了许多学校,这些学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国所办,竟是免费上学,不仅教读书识字,还教刀马弓箭,街上到处有人读报纸,又有什么‘图书馆’与‘体育馆’,图书馆是给人免费看书,体育馆就是专供人比赛,比弓箭,比武艺,比谁跑得快,跳得远,或是比踢球艺……”
“是吗?宋朝在改变他们的国策么?”李清望着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这次来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连白水潭学院都没有去过。不过我感觉得出,宋朝现在好比大阳初升之时。在汴京,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如同是一匹充满精力的小马驹!”
“这鱼的味道不错。”李清没有接史十三的话,顾左右而言它,笑道:“听说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鱼。还是王韶教他们结网捕鱼的。王韶现在如何?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不至于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现在还是枢密副使,只不过常常称病。”史十三将手中的烤鱼拿到火上翻转,微热了一下,一面说道:“王韶在宋朝是没有背景的官员,王安石下台后,他虽然功勋极大,但是到了朝中说话,不仅比不上文彦博、吴充这样的元老重臣,门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时时有人声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军经武,兵部之事,有赖于郭逵。听说他与石越走得甚近,那么将来还有高升之日。”
“不错。”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过王韶也并非不理事,方才你说起熙河地区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汉人?不过与中土隔绝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
史十三说到此处,微睨李清,见李清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却不以为意,只从容说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议论,要让熙河羌化之汉人,化羌复汉。不过王安石罢相后,此议便罢,眼下却是王韶在力主此议……”
李清冷冷的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发着寒意,冷笑道:“若以为教会羌人吃鱼便是可复羌为汉,却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清虽然感于夏主知遇之恩宠,在西夏参预军机,深受重视,平素里也似乎并不在乎是党项人还是汉人,但是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在意,内心深处,华夷之防却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汉人,能得夏主之青睐,成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机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话带讥刺,他脸上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显露出来。但是他既与史十三交同莫逆,话中哪怕是带上这一丝半点的讽喻之意,也已足以让李清变色。
史十三却似乎只顾着吃鱼喝酒,一面笑道:“我不曾如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是也听人说过史书,也曾装模作样读过几天《春秋》,自有华夏以来,胡夷变成汉人的也有过,汉人变成胡人的也有过——若是汉人不曾变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说什么‘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呢?可见东周之时,已经有中国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史十三却只是指着脚下的土地又说道:“不过天下之事,有时候也说不清楚。你看这块地方,原本是中国的,现在却入了夷狄。这究竟是夷狄入中国,还是中国入夷狄呢?”
李清心中的怒火,听到这几句话,不免稍稍平息了一点。他疑惑的望着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时间无缘无故用话语来撩拨自己,一时间又似乎只是无心之语。倒让李清有点弄不明白了。但李清毕竟也算是博闻多识之人,立时说道:“故辽主耶律洪基曾让人读《论语》,读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一句,便没有人敢读。反是耶律洪基说,古时夷狄不知衣冠礼法,故称之为‘夷’,现在大辽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所以也不必以这些话语为嫌。契丹虽是夷狄,却也常常以中国自居的。”
史十三听李清说完,猛喝了一口酒,赞道:“若如此看来,现在的辽主英睿有为,颇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制度,无不留心,择善而改,我等倒应当待之以中国之礼,而不便以夷狄视之?”
“理当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为?”史十三的语气中颇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颔首,淡淡说道:“这等事情,又何必欺骗于你。”
史十三笑道:“我并非是疑你骗我,而是不敢相信。须知在宋朝,也有一个人与你有一样的观点。”
“哦?”李清嘴角微翘,露出讥讽的笑容,道:“宋朝人也会将别国人当成中国来看待么?”
史十三注视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绝难相信,不过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觉吃惊。
“正是。我在宋朝时听人议论过,说石越曾经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国之礼法,学中国之文物,则与中国无异,中国便不当歧视他们……”
史十三将石越这番言论说出来,若是别人听到,最多不过以为石越故作高论,甚至鄙为书生之见,但是这话入到李清耳中,却有伯牙遇钟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虽然心中念念难忘的,是自己是汉人这一事实,但是他在西夏取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赖,而他在宋朝,不过默默无闻之辈。可以说他人生的辉煌,与西夏是分不开的。所以一方面李清最忌讳人家骂他是夷狄,一方面他心里却会隐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确是夷狄了!但是这却是李清最难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读书,最爱读的便是《汉书》的《李陵传》。他心中未始没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毕竟夏主秉常对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无情,让李清为了一个自己又看不起又内心充满羡慕与怀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对于李清来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所以,李清从《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说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国推行汉礼汉化,以此来赢得宋朝“中国之”的待遇,这也是对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种补偿,同时也可以做为一个政治口号,来与反对汉礼汉化的梁太后一党斗争,帮助秉常独柄大权,报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身为汉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汉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只是夷狄。
华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后,也许并不在重要;但在熙宁十年的时代,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重要的。
而这个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辽国、高丽国、大理国、西夏国,甚至交趾那种小国,以及极远的倭国,都喜欢自称为“中华”,因为“中华”是文明之象征,是优秀之代名词,是合法之基础,但是无论表面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里。
那种言辞之上的自负,不过是深藏于内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对于这些,李清虽然经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却是明白的。
所以,虽然李清也会经常的劝说夏主秉常,告诉他中原的富庶与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汉礼汉仪,但是李清的心中,时常也会有一种无奈,一种感觉自己所作的事情,只是徒劳的无奈。
但是他还是在做。
因为无论如何,骄傲如李清,聪明如李清,内心深处,是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是夷狄这一事实的。
而此刻,从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听说,在宋朝被视为学术宗师的石越,竟然说,如果夷狄能中国化,那就是中国,应当给予等同于“中国”的礼遇!
李清在这一瞬间,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说么?”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鱼,从身边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皱巴巴的小书,递给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找来证据,这是宋朝的《国子监学刊》,石越的文章便在这里面。”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抢过那本杂志,快速翻阅起来。史十三只是含笑望着李清一页页翻过那本皱巴巴的小册子,默不作声。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给《国子监学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面,因此李清没翻几页,便停了下来,目光定格在某页之上,不再移动。
史十三这时候才悠悠说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这便是原因之一,整个宋朝,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的人,也许只有石越一个。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是对《春秋》经做出解释,那么此后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有这样的看法。另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在潼关时,曾经无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听到这句话,立时抬起头来,凝视史十三,问道:“你见过石越?”
“不错。”史十三微微点头,便说起在潼关路上,遇到石越“作词”的事情来。
李清默默听完,沉吟良久,不由抬头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史十三也喟然叹息了一声,抓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说道:“这样的人,哪怕他是伪君子,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我想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业,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让百姓不再苦!”
李清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闪烁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鹅绒一直沿伸至大地与苍穹衔接的远方,黑暗中,有无数星星正在散发着亮光,闪着磷色的光辉……李清没有立场来评价史十三是对还是错,但是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愿意给石越一个机会,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么样的事业,能不能走出历史的怪圈……
与史十三谈论着石越的李清,并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在某处金碧辉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谈论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顶尖锥形毡帽,身着蜀锦裁成的右衽交领长袍,袖口较小,用金线绣着花纹,捍腰则用丝绸制成,一双乌黑的长靿靴,鞋尖上弯,如同弯弓一般。这是当时西夏贵族典型的穿戴,与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顶,而衣袖也更为宽松。西夏在元昊时推行胡制,禁止穿宋朝的丝锦制品,但是这样的制度,很快就名存实亡,贵族们对丝绸锦缎的喜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制的梁氏家族,若让他们改穿皮制衣服,只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只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此刻,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一幅宋夏边境地图屏风。
“儿子觉得,把李清放在前线,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几步,开门见山的说道。
梁乙埋没有理会,手指从地图上的绥州开始,往西南移动。
“若是让李清建功,则他威名日甚,日后必然成为我家的威胁;若是他无能,让宋人建成城寨,那么爹爹的大计就……那座城池,能让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稳。”
“继续说。”梁乙埋的手指在萧关停了下来,他抬头盯着梁乙逋,严厉的说道。
梁乙逋几乎吓了一跳,忙继续说道:“何况现在到处流传谣言,说李清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些宋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梁乙逋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李清,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同一个“族类”。
“太后也派人来问了。”梁乙埋平静的说道,“但是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用李清为帅,就要用嵬名荣,两害相权,只得取其轻。”
“爹爹何不亲自统兵?”梁乙逋建议道,“若爹爹亲至没烟峡,那么就可以很自然的夺了李清的兵权。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将士之勇武,宋军可一举击溃!到那时,朝中还有谁敢对我梁家说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动,目光在地图上不停的移动,突然,讲宗岭跃入梁乙埋的眼帘,不由为难的说道:“我若走了,讲宗岭只恐有失。”
梁乙逋笑道:“爹爹可曾听说宋军在讲宗岭一带有异常的调动?”
“这倒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细作探知,说是石越任命了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在环庆一带教练乡兵义勇,那何畏之人环庆一带民间的弓箭社、忠义社中,简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终日操练,道是日后可以回乡教练,协助宋军守土。但是我却总觉得有点奇怪……”梁乙埋皱眉沉吟,半晌方说道:“我总怀疑,石越对讲宗岭不会善罢干休。”
“这个简单。”梁乙逋略一思索,即笑道:“那个投奔过来的慕泽,十分善战,让他去协助守卫讲宗岭,可保无忧。”
“我看那个慕泽,也不是善类,未必是野利济所能驱使得动的。”
“爹爹多虑了,那慕泽得罪了宋朝,再无回头之日。他怎敢不乖乖听我大夏驱使?野利济再怎么说,也是大夏的将领,慕泽岂敢不听命?”梁乙逋显是十分的不以为然。
梁乙埋沉吟甚久,难以决断。
“爹爹要想想,究竟是李清这边重要,还是讲宗岭重要?”梁乙逋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也罢!”梁乙埋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我便去天都山督战!”
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双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个月之久,虽然宋军依然牢牢地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是在夏军的不断骚扰下,平夏城却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点。
双方的心态都变得焦躁起来。
石门峡西夏军大营。
从辕门到中军,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站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如同一尊尊生铁铸成的雕像,虽然天气已渐渐变热,但是这里的空气,却透着森严与冰冷,亦显示着李清治军的威严整肃。
李清一身戎装,将国相梁乙埋迎进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大军在外,已近一月!”梁乙埋的屁股尚未在中军大帐的虎皮帅椅上坐稳,就沉下脸来,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整个大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抿紧了嘴唇,来听梁乙埋训斥。“朝廷是派你们来看着宋人修筑所谓的平夏城的么?按大夏军法,畏战避战者,该当何罪?!”
“国相!”梁乙埋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是直斥李清,李清已无法沉默,“宋军非吴下阿蒙,兼有奇怪火器助阵,可以在地底突然爆炸,让人防不胜防。我军尚未弄清楚那种火器是如何爆炸的,便也找不到克敌之道。若是此时强攻,损失必大。故末将兵分两路,一路骚扰其筑城,一路袭击其粮道。末将以为,宋军想要筑城成功,至少还须两个月,但既便宋军能坚持下来,宋朝朝廷未必能坚持下来,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宋军耗费之巨,远胜我军。何况我日日骚扰,若他稍有不慎,我一朝得手,便能让他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那处如此紧张,宋朝朝廷如何肯放弃?宋朝朝中又岂无一二明达之士?若他们坚持下来,我们便要坐等他们在我大夏之咽喉要地筑城成功?荒谬之论!”梁乙埋铁青着脸,厉声斥道。
“国相,若是再坚持十五天,依然没有破绽,则末将将率大军袭击宋朝熙宁寨……”
“兵家大忌!李将军老于用兵,就不怕被宋军前后夹击?!”梁乙埋不待李清说完,便出言打断,又讥道:“李将军宁可冒此大忌,也不愿意正面强攻平夏城之敌,看来真是畏敌如蛇鼠!”
“国相!”军中说人怯懦,最是大忌,何况还是直斥主帅,李清听到这话,不由怒气上涌,厉声质问道:“我李清百战之馀,几曾有怯敌之时?!”
“不是怯敌?为何不敢进攻?”
“国相明鉴!让士兵白白送死,并非将领的英勇!”
“未战焉知胜负?”梁乙埋冷笑不已,道:“本相前来,便为督战。李将军若非怯懦之人,明日便请进兵,灭此朝食!”
“这是痴人说梦!”李清的言语,也不客气起来,“某身为大将,不敢听从乱命!若是轻率进兵,则是陷万千士卒生命于不顾。万一失败,败阵之罪,由谁当之?某请国相三思,平夏城之宋军,实是劲敌!”
“高遵裕又是什么劲敌!他若是劲敌,王韶岂非是神人?”梁乙埋冷笑道:“分明是你怯战,反说敌人厉害。明日若不肯出战,李将军休怪本相夺你帅印!”
李清万万料不到梁乙埋竟会如此相逼,一时几欲翻脸,但他知道梁氏位高权重,轻易不能得罪,终于紧咬钢牙,强吞怒气,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某请国相三思之!大夏精锐之士,若葬送于此,非国家之福。”
“哼!”梁乙埋拂袖大怒,道:“李将军以为只有你为大夏考虑么?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丢出几封书信,扔到李清面前。
李清弯腰捡起,拆开看时,立时脸色大变,原来,这些书信,却是种谊写给李清的!
“国相,这是种谊的反间之计!我李清对大夏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国相一向英明,岂能中此小儿之计?”
“是不是反间之计,本相难辨真伪。但这几封信,却是边关守将在宋朝细作身上搜出来的。李将军既然不肯进攻,那么便回国都去向主上亲口分辩好了!”
李清此时心中怒极,反倒平静下来,他默默的看了那几封信一眼,放入怀中,沉默了一会,方从容说道:“既是如此,还请国相给末将一纸敕书,将来好有个凭证。”
梁乙埋拍了拍手,立时有人送上文房四宝,梁乙埋当场写了一份文书,盖上相印,让人递给李清,他心意已谐,便假意说道:“将军回京,此事不难分辩清楚,勿须太担心。”
“多谢国相!”李清微一欠身,朗声说道:“不过李某担心的,不是我个人的安危,而是这数万将士的性命!万望相国,能再三思之!”
“若是如此,便不劳将军操心。”
李清凝视梁乙埋,待要再劝谏几句,话到嘴边,却知道终是没用,终于硬生生吞下肚中,叹了口气,抱拳向帐中诸将说了声“珍重”,便即退出帐中。
离开中军大帐之后,李清不愿意再停留此处,便率领自己的亲兵离开了石门峡,返回兴庆府。在离开之时,李清犹疑了一下,顺便去了一下俘虏营,带走了文焕,不知道为什么,李清有一种感觉,他不希望文焕死于乱军之中。
同一个月,熙宁十年五月。
石越也开始面临朝廷的质疑与责问,战争是一种惊人的浪费行为,一个月来空耗国帑而不见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现一片质疑之声。若非枢密院的文彦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坚持认为不可以半途而废,整个行动早已夭折,石越也难逃罪责。但既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质疑之声也越来越大,石越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面临的压力,如同一排看不见的大浪,随时要冲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将海堤之后的自己淹没。
事情是如此的吊诡。汴京朝廷一方面对石越废除乡兵的建议争议不休,一方面又对石越修筑平夏城的举动缺少耐心。反对废除乡兵的原因是害怕影响国防,所以愿意付出这巨大的代价;而对修筑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却是因为耗费了巨大的军费。
“难道没有人知道废除乡兵可以节省更多的费用与劳力;修筑平夏城可以带来更大的国防安全么?”石越忍不住牢骚满腹。时间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产期,梓儿应当在六月临盆,也就是说,再有一个月,石越就要当父亲了。自己的妻子要生产,而自己却不能呆在她的身边,这件事情多少已经影响到石越的情绪。而石越与众官员、幕僚策划良久的一项新政——作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时也受到战争的拖累,不得不暂缓上报朝廷。
政治是需要讲技巧的。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石越任何一次大举措,都可能成为压力的发泄口。石越与李丁文都非常清楚的知道,朝中有许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将要立下的大功,这时候提出这项政策,无异于在他们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李丁文没有理会石越的牢骚,将一份公文递到石越的手中,说道:“这是陕西禁军四月份的军饷报告,需要公子盖印。”
石越接过来,看了一眼,取出大印来盖了,忍不住又说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个月,实在太久了,若是章质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么知道章质夫只要二十天?”李丁文带着讥讽的口气说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军机,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采用的策略,根本是让补给无法顺利运抵平夏城,又用骚扰战术干扰施工,高遵裕能够保证二营一个月不失,已经是尽力了。此时若是催促他,不过是乱命而已。”
“唉!”石越长叹了口气,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这样打下去,需要三个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击我的奏章,已足以将我淹死。”
“只能耐心等待。”李丁文不带感情的说道。
“公子,何不用两个大胜,来安抚一下皇上与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剑忽然说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望着侍剑,李丁文也一脸惊诧望着侍剑。侍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满脸通红。却听石越说道:“继续说下去,怎么样用两个大胜,来安抚一下朝廷?”
侍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甚是郑重,又偷眼看了李丁文一眼,见李丁文眼中颇有赞许之色,方才放下心来,说道:“真正打仗取得大胜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打几场精彩的小仗,取得胜利,上报枢院。再让写文章写得好的人,写成评书,登在报纸上,那么朝廷反对的人,一定会减少许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剑的脑袋一下,笑吟吟地望着李丁文,笑道:“这却是妙策。”
李丁文微微点头,笑道:“这的确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听说,长安城内,正好出了个陕西桑充国?”
“陕西桑充国?”石越不禁愕然,他忙于军务政务,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正是。”李丁文的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与讥讽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寻常,是昌王妃的堂弟,虽然连取解试都不曾中过,连个举子也不是,但毕竟也曾在白水潭学院、横渠书院读书,听说曾经参预过座钟、弩机的设计……”
石越却没有心思听李丁文刻薄的介绍,只是反问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卫家的人?”
“正是卫家的嫡系公子,叫卫棠。”李丁文笑道:“卫棠正在向京兆府、以及刘庠的转运使司、范纯粹的学政使司申请,请求开设报馆,并且要在京兆府办二十所义学,资助扩建京兆学院,建图书馆、体育场……此事早已不径而走,传遍长安,人人都说这位卫公子是陕西桑充国。不过他的雄心,却远比桑充国要大……”
“哦?”石越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的听李丁文说起来。
“除此之外,这位陕西桑充国,还要在长安办技术学校,并且要与江南十八家商号联手,在陕西种棉花,办棉纺;植葡萄,酿葡萄酒;还要在陕西造座钟,更有意涉足陕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听到目瞪口呆,问道:“卫家虽是豪强,但是要同时做成这许多事情,需要的财产绝对不容小视。他们家真有这么多钱?”
“那是自然。”李丁文冷笑道,“卫家田地庄园,以万顷计算。熙宁七年之旱灾,卫家出粮买下三座铁矿山,虽然所采之铁,大部分只能卖给官府,却已是利润颇高。这点钱,卫家岂能出不起?须知七年前的桑唐两家,加起来也未必有今日卫家之财力。更不必说卫家还有亲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们肯出钱来做这些事情,却是好事。”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洧以前对公子颇有不满,如今卫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却不必理会。”石越摆了摆手,笑道:“他卫家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做这些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做好这些事情。”
“公子以为不重要,我却不能以为不重要。”李丁文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卫家这样做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一是替卫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于公子,三是挣钱。其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们为何要向我示好?难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卫家怎么说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机来讨好自己。
“要么是害怕公子报复——但这显然不是,以卫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担心这一点;那么只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卫家所谋者大!”李丁文的微眯的眼神中,突然发出冰冷的光芒。
“所谋者大!所谋者大!”石越喃喃说道。
“皇上康复,蔡确被重贬到凌牙门,表面上看来昌王似乎没有威胁了。但是请公子想一想,昌王为什么会有威胁?”
“这……”石越沉吟了一会,道:“因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李丁文额首道:“昌王之所以对朝政会有影响,便是因为他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果皇上能够活到皇子成年之后,而皇子又无失德,那么昌王始终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么昌王就有机会。因为昌王始终有贤王之称!”
“皇上还年轻,再活十几年并非难事。”石越淡淡说道。
“诚如所言。昌王不过是在进行一场赌博罢了,只要他足够谨慎,他就不会输掉多少东西,输的只会是跟随他的人而已,皇上的优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经知道皇上想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所以他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赢来的却是大宋的江山。”李丁文嘿嘿一笑,道:“这样的赌博,谁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李丁文的分析,未必没有可能,但是一个阴谋论者,始终将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阴谋,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既便如此,卫家示好于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让人费解者。”李丁文难得的皱起了眉毛,“是想笼络公子,还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挟公子?或者是两者都有可能?还是有别的企图?”
“无论如何,不论是卫家还是昌王,把我逼成敌人,都不是明智之举,对吧?”石越放松了身体,悠悠说道。
李丁文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么君何忧哉?既然那个卫棠想做陕西桑充国,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报馆办得起来,这些前线的报道,我便让他的报纸来写!”石越笑吟吟地说道。
李丁文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然后便有人高声禀道:“禀石帅,丰参议求见,有前线军情。”
“快请!”石越连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丰稷的到来。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七章
“石帅!”丰稷脚步匆匆地走进厅中,抱拳一礼,便即说道:“平夏城军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相之先坐下说话。”石越用笑容安抚丰稷。
丰稷谢过石越,找了张椅子坐下,侍剑早已端茶上来。丰稷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说道:“高遵裕飞马来报,道是西夏换了主帅!”
“啊?!”端起茶碗刚刚送到嘴边的石越,猛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将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无暇擦拭,只忙追问道:“换了谁?嵬名荣还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亲自为帅。”
“梁乙埋?!”石越与李丁文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惊愕,又是讥笑。
“正是。临阵换帅,换上的又是自诩会用兵,刚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无忧矣!”丰稷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西夏并非没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却喜欢越俎代庖,若不致败,是无天理!”石越感叹道。他一向主张治国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显,绝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练,也绝非没有将帅之材,更不是因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个“将从中御”的传统,皇帝与中枢太喜欢对前线将领指手划脚,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国以来,只有宋太祖一个人懂得军事,连宋太宗也不过是个庸材而已。这个传统一直到熙宁十年,也没有消失,所以石越才会力主在枢密院成立枢密会议,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弃“将从中御”的传统这种情况下,给皇帝一个懂得军事决策的参谋机构。如果“将从中御”不可以避免,那么枢密会议的决策,总比皇帝闭门造车想出来的决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论,石越也能理解皇帝为什么喜欢指手划脚,石越就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对高遵裕指手划脚的欲望,这中间,还有李丁文不断的提醒。否则,石越很难想象自己会那么毫无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却必须信任他。如果你选择了信任,你可能会付出代价;但是如果选择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选择的。
特别是需要自己去选择的时候。
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不稳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却常常忘记,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兴得太早。”李丁文即刻冷静下来,向二人泼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亲自统兵,就会调集更多的兵马,向平夏城发动猛攻。高遵裕与种谊是不是坚持得下来,还很难说。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总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习惯于李丁文的乌鸦嘴,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愉悦。
“既然梁乙埋已经离开讲宗岭,那么讲宗城那边,是不是可以准备动手了?”丰稷心里,实则比石越更高兴。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这个胜利,在军事上可以与王韶开拓熙河、种谔复绥州相提并论,甚至更有过之。如果在讲宗岭再来大胜一场,那就意味着大宋的军事力量,在西线取得全线胜利!丰稷敏锐的注意到,双方的战略态势正在发生微妙的改变。这正是大宋有识有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胜利来完成。
“暂时不必慌忙。”石越笑道,这时候他才记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给西夏行文,用辞更严厉一些,指责他们修筑讲宗城是对大宋的挑衅。”
“我们在筑平夏城,却说人家修讲宗城是挑衅……”丰稷充满恶意的想道,“还真是不讲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没打算和西夏人讲理,“同时,让环庆诸州加强防御,收缩对西夏的渗透活动,要给西夏人造成一种印象,我们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无暇在此再起战端,不过是在讲宗岭问题虚辞恫吓,要显得色厉内荏。”
“是。”丰稷答应下来,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沉默了一会,方用凝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职方馆陕西房的密报,熙宁六年癸丑科的武状元文焕,很可能降敌了。”
“文焕降敌?!”
“不错。据说李清将文焕带回了兴庆府。陕西房已经向枢院报告此事,并且已请示枢府要不要刺杀文焕,以惩戒来者。”丰稷的脸色非常难看,毕竟武状元降敌,实在是让大宋大丢颜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战局僵持,饱受压力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情,来自政事堂的压力只怕会进一步升级。丰稷在心里,已将文焕这个“逆臣”骂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却是一脸愕然,问道:“为何要刺杀文焕?!”
“文焕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禄,文焕本人,是皇上钦点武状元,无论是文家还是文焕本人,皆深受国恩,事至危难,不能以死报国,已是可耻。居然还投降西贼,岂非死有余辜?下官以为,当着陕西房立诛文焕,以惩戒天下的叛臣逆党,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后能入忠烈祠,受国家祭祀,享万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纵一时求生,亦会死无葬身之地,身败名裂!”丰稷一脸激愤,侃侃而谈。
“不对!”石越听到一向儒雅理智的丰稷,口出极端之言,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摇其头,反驳道:“纵然文焕投降西夏,也并非是他的过错。更不可因此处他死刑!”
这次不仅仅是丰稷,连李丁文、侍剑都惊住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过错?难道身为人臣,可以投降敌国么?”若非石越是丰稷的上司,兼之又是丰稷素所崇拜的人物,丰稷早已要破口大骂。
“当然不是他的过错!”石越细心解释道:“我读过战报,文焕是力战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经为朝廷,为国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过错。他不投降,是他对国家的忠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只要没有出卖我大宋的机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对不起大宋。文焕不过一指挥使,掌握机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构不成什么威胁。对于曾经为大宋奋勇战斗的人,我们不可以随意处死。”
“不对!”丰稷显然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不由高声争辩起来,“忠臣死于王事!文焕不能死节,已是不忠。投降敌国,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诛之!石帅熟于经典,人称明达,岂可有此妇人之仁?大丈夫岂能无操守气节?我丰稷虽然不材,若异地而处,有死而已!”
“并非只有死节的人才是忠臣。”石越无可奈何的望着丰稷,他能理解丰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却的确认为,即便文焕投降,文焕也无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连李丁文与侍剑,也是站在丰稷一边的。从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觉出他们都认为自己为文焕辩护,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这种思想,与中国的传统道德,是背道而驰的。
“若不能死节,怎么可以称为忠臣义士?忠臣义士,未必会为国家朝廷牺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没有遇到时机罢了!如果必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忠臣义士,又岂会退缩?下官不敏,却以为所谓忠臣者,文死谏、武战死!六字而已。”丰稷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显是心情十分激动。“若文焕只是一寻常士卒,我尚能勉强接受他们被俘甚至降敌,但这也已经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过朝廷当有仁爱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焕却是食君禄、受国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敌国,若不除之,日后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状元’三字!”
石越不料丰稷越说越是上纲上线,似乎文焕不死,天理不容,而李丁文与侍剑神色之间,都有赞赏之意,不由大感头疼。
明智的办法,是不必再为文焕辩护,这样的话,就不必要与一种强大的价值观念斗争,如果自己附和一下,甚至会加深人们对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会看个热闹,感叹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士大夫阶层也一定有人会欣赏自己的爱憎分明。
但是这样做,是使一条生命陷入绝境。
而且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欣赏的年轻人。
从陕西房提出诛杀文焕的建议开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焕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一个人了。
除了石越,没有人会同情他。
他会身败名裂,会被石越一手主导创建的职方馆追杀至死。
但是这个人,却是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奋勇力战的战士!
石越沉默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选择……
为文焕辩护,有很大的可能,只是徒劳,反而可能会招致整个社会的反感。而石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立场去为文焕辩护……
但是任其自然么?
于心何安?!
石越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到为了政治利益而漠视他人生命的人。
这一刻,石越忘记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头托腮,皱眉沉思起来。丰稷与李丁文、侍剑面面相觑,三人只见石越的手指有节奏的不断敲打着桌面,咚、咚、咚……
但是,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对石越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们若扪心自问,却也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
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投降敌国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
所以,他们甚至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要为文焕辩护……
汴京城。
“咚!”一只制作精美的太原铜制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内,赵顼的脸色紫青,双眼几乎要冒火,诚惶诚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枢密使文彦博、都承旨曾孝宽、卫尉寺卿章惇,还有一个被特旨召来的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颅,生怕皇帝把自己当成出气筒。
“朕钦点的武状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个降敌的武状元!”赵顼咆哮如雷,紫金龙袍无风抖动,“诸卿,诸卿说说,要朕以后用何面目去主持武举?”
殿内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这还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窍不成?!居然敢说文焕无罪!”赵顼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道:“降敌无罪,何为有罪?!”
“陛下息怒。”司马梦求虽然品秩卑微,但此时却不得不壮着胆子说话。
赵顼霍然停了下来,凝视司马梦求,良久,伸出手来,指着司马梦求,厉声道:“卿若为朕提来文焕人头,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马梦求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臣敢不为陛下分忧?!但臣有下情禀报,请陛下容臣说完。”
赵顼逼视司马梦求,停了一会,方缓缓说道:“卿有何事?”
“臣尝读《太史公书》,读至《李陵传》,每每都折腕而叹息。若当时汉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为汉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马迁为李陵说情之事?!”赵顼怒声道,这话语之中,已带威胁。
“臣不敢!”司马梦求再拜叩首,泣声道:“臣只是为陛下忧惧!”
“朕有何忧?朕有何惧!”
司马梦求抬起头,大胆迎视赵顼,朗声道:“万一陕西房的报告有误,文焕并非降夏,或者文焕降夏,另有隐情,而陛下错杀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宁不悔乎?!”
“陕西房是卿之属下,是否有误,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鉴,细作不能保证他所有的报告都是准确的。文焕世受国恩,陛下钦点为武进士及第第一名,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谨慎查证。陕西房知事此时正筹画大事,同知事经验不足,若有误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却连累陛下,受后世之笑。此事关系甚大,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若是如此,卿速令陕西房去查明!若文焕果有苦衷,朕岂不能容他?然若他贪生畏死,辜负国恩,降于敌国。职方馆不能诛之,朕亦当向秉常索回文焕,明正典刑!”赵顼恨恨说道,“石越尤为不识大体,若是降敌,岂可谓之无罪?着令石越罚俸一年,以为惩戒。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如此妄言?”
“陛下圣明!”章惇待皇帝话音一落,立时沉声应道,又说道:“司马梦求虽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恶不可太慢,慢则祸大而不易除之。臣以为当立下期限,从速查明此事。卫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惧。”
司马梦求忙欠身说道:“陛下,兹事重大,兼之陕西房事务日繁,臣敢请旨,许臣暂离汴京,去一趟兴庆府。若文焕果真降敌,臣当立诛之;若文焕果有苦衷,亦请陛下许其报效国家。”
“准奏!”
“谢陛下!”
司马梦求此时已是迫不得己,职方馆事务之烦,一日重过一日,本来他也无暇离京,但是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焕是不是别有隐衷,又岂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焕如若是假意降敌,若非司马梦求亲至,他又岂会信任旁人?
当然,本来区区一个文焕,哪怕他是武状元,司马梦求也没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来一一操心。但是此事不知道为何,石越却非常不明智的插了进来,虽然石越的观点,司马梦求无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马梦求看来,如果能证明文焕不是真心降敌,那么石越至少还可以消除此事的负面影响,甚至得到一个“知人之明”的美誉,并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易地而处,司马梦求却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并不想战死的,那些慷慨死节者,有一部分固然是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愿就死,但另一部分,却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与歧视,甚至累及到家族的声誉,自然还不如战死的好。毕竟,在当时来说,大部分人都很重视自己的家族。这次文焕被传降敌,事情尚未得到证实,整个文家都已经抬不起头来,许多的亲朋戚友,以前以有一个武状元的亲友而骄傲,现在却是羞于提起。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社会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深入人心,石越却公开上奏章表示质疑,请求朝廷宽容对待那些力战被俘后降敌的将士,却是触犯了整个社会的忌讳。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也许是平常之事,但是这是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大谈气节、大讲华夷之防的时代,也是一个统一国家建国一百年以后的时代,一个深受国恩的武状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难以宽容地对待他!
而且司马梦求也是从心底里认为:这样的人,只是贪生怕死的败类而已!
司马梦求跟随石越几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谨慎而目光长远,这时候忽然知道石越为文焕辩护,立时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极深的政治意味,虽然自己并不认同石越的这一观点,但是自己与石越,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与共,石越亦是自己实现抱负的寄托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边的立场,来替石越灭火。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料到,石越只不过是在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而已。
因为石越认为,政治虽然主要看成败,但是政治也需要讲是非的。哪怕某些坚持在政治上会显得幼稚,但是也必须坚持。
癸丑科武状元文焕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虽然没有明发邸报,但是因为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并没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么便流传了出来。
顿时,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哗然。
这份奏章似乎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武状元文焕降夏的谣言,而《皇宋新义报》刊登了对陕西安抚使石越罚俸一年的处分,又从侧面证实了这份奏章的真实性……
引起争议的,不是文焕的投降——尽管这件事情未经证实,各大报纸的编撰们本着谨慎的态度,没有进行正面的攻击,但是字里行间,已是显露出极度的轻蔑与谴责。这一点上,除了《海事商报》尚未得到消息,尚无反应外,《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争议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个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绅学子,下至酒楼街头,都在议论石越这篇惊世骇俗的奏折——后世称为《论宣节副尉文焕无罪札子》。
没有人想到石越会为区区一个宣节副尉辩护,更没有人石越会提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主张——“若力战而竭,被俘亦可谓之英勇;苟无所害于社稷,困于穷途,不得已降敌,亦不必视为叛臣!此辈虽少节义,然已无负于国家。”
难以接受!
这是整个汴京的第一反应。
但是上这篇奏折的,却是石越!几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称为“孔孟之后第一贤人”的石越。是学贯古今又能推陈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举足轻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无法不重视他的观点。
这就是石越在熙宁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这是什么意思!”桑府后园中,桑充国望着眼前扔得乱七八糟的报纸,百思不得其解。王倩挺着大肚子,由几个婢女扶持着,站在一旁,听丈夫大发牢骚。她在这五月份,便要临盆。
“真是不通之极!投降敌国,还能是无害于社稷?忠君报国,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当死节,又有什么不得己而降敌的?分明便是贪生畏死!子明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怕打击军中士气么?谁还会愿意奋勇杀敌啊?而且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敌,正愁找不到机会攻击他呢……”桑充国一肚子的怨气,连珠价的发泄出来,“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气节,明华夷之防的是他,说降敌无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对他嫉妒、不满、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来攻击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机会送上门去,这两日,报馆收到的指责子明的文章,堆积如山!你说要我怎么办?”
王倩静静的望着桑充国,眼睛眨动,柔声道:“桑郎以前从不犹疑,如今为何却迟疑起来?”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义报》,三个状元郎各有高升,陆佃也被排挤出局,眼下主笔的,全是吕惠卿的门生,此番已然是夹枪带棒,不过因为《新义报》是朝廷所办,言辞多少有所顾忌;《西京评论》完全无法接受子明的观点,但是富弼与子明的关系,实在是非比寻常,因此《西京评论》虽然批评,却也是极尽委婉之能事。我们报馆内部,却已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和《西京评论》一样,委婉批评;另一派,却是不满大家的态度,主张直言无忌的批评……”
“这一派占到多数?”王倩立时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正是。”桑充国皱紧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个月就要临盆,她一向读报纸的,眼下这个情势,定然已让她十分担心,若是我们《汴京新闻》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会来指责我,却不免抑郁成病,若有个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听说子明最近的情况并不好,平夏城战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经开始上书指责子明的观点,皇上下诏斥责,各大报纸纷纷批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桑充国不断的重复着,心中为难之极。
“关键是时机,对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说道:“妾不知道石子明为何要发出这种谬论,但是妾相信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几乎整个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观点,相信既便是契丹人与党项人,也不会同意他说的。他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来自掘坟墓,还真是让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
“但是报社内部的压力,不可小视。”
“批评的语气是轻是重,不涉及是非问题。只要你和程先生、欧阳公子善加引导、解释,便可以解决。必要时,不妨强制,毕竟报社最终决策,由你和程先生来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断然的语气说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攻击石越,万一石越果真被罢官,无论是吕惠卿还是司马光柄政,第一个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闻》,眼下他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闻》不能帮助石越也就罢了,若还要火上加油,岂不也是在自掘坟墓吗?须知,《汴京新闻》虽然极有声望,但是平素议论朝政,真要罗织罪名,又岂是难事?吕惠卿擅于弄权,司马光刚愎自用,单单是士林清议的声援,却难以对付这二人。就算勉强保住了,最终也会元气大伤,再无今日之规模气象。”
“这……”
王倩把手轻轻搭在桑充国的肩膀上,凝视桑充国,“其实,这篇奏折虽然会对石子明的声望造成影响,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问题,不是他的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战争——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问题,皇上都会原谅他!而如果平夏城失败,这篇奏折,便一定会成为失败的原因之一。本来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压,一直在讨论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现在的争议,却让朝廷暂时忘记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这不是他的诡计?桑郎你又何必掺和进去?这等权术伎俩,桑郎你是谦谦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与吕惠卿,却是用得炉火纯青。依我说,这些事情,咱们还是能避开就避开——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们也要有担当,不怕得罪人,但是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写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谁会认为他对?这又有何争辩的意义?还不是因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说了,便当成疯言疯语,谁也不会当真。”
桑充国默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舒眉道:“确是如此。”
王倩见桑充国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卖石越一个人情。石越不是说力战之后,困于穷途,不得己而降敌么?桑郎岂不知《太史公书》有《李陵传》?《汴京新闻》不如就从《李陵传》入手,辟出专门版面来,来讨论李陵该不该降匈奴。这件事情,既与石越的奏折有关,又不点名道姓,声讨石越,比起干巴巴的引经据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紧的,是可以给石越缓解一些压力——千载之后,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从这里看来,石越说的,未尝就没有一丝半点儿道理。只需先把水搅浑了,哪怕最后得出结论,石越的观点全然错了,也不要紧——如若把水搅浑一两个月,石越还不能摆脱困境,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必管了。”
桑充国听到此策,不禁击掌赞叹,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诸葛亮。”
“官人谬赞了。”王倩装腔作势,玩笑道。她此时的心中,想的却是更深远的事情。她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便意识到石越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顶点,在这个时候,桑充国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后能收到的回报,必然十倍百倍于此。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为桑充国考虑到的。至于一个人在力战后是不是可以投降,这件事情与她王倩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她也会看不起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她会欣赏文死谏、武战死,但是这些东西,绝对称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国不知道,王倩心中,此时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国与王倩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还在考虑应当怎么样让人们接受不得己的投降并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无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他翻查了《唐六典》与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读《论语》、《春秋》、《孟子》,试图寻找理论上的支撑点,但是却一无所获。
生命的价值,在“仁义”这样的道德准则之后。
华夏诸族人民,自有史记载以来,一直到大宋熙宁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间有高于生命的意义存在。
对于家族、对于君主、对于国家、对于种族、对于文明的忠诚,毫无疑问,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凭心而论,石越并不排斥这种说法。
他从心里就厌恶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国家的人。他对于君主可以缺少忠诚,但是石越对民族与国家,却有着极深的忠诚观念。“汉人学得胡儿语,反向城头咒汉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卑劣的人吗?
一个人如果肯为自己的国家、族类、文明而牺牲,石越会从心里尊重他,并且也认为这样的人,理所当然要受到全种族的尊重。
但关键是,石越认为这种牺牲,应当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选择牺牲的人是君子,不选择牺牲的人就是小人么?
选择牺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选择牺牲的人就罪该万死么?
只要没有反过来去危害自己的国家与族类,那么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可以理解么?如果他还是曾经为国家与族类奋勇战斗过,只不过迫不得己而降敌,难道就不值得同情么?
但是身边没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个人,包括受石越影响最深的侍剑,石越相信唐康也会一样,他们会认为,五代十国时期那种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们笃定的相信,身为社会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禄者,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应不应该去做,在他们看来,却是毫无疑问的。
这可以说是宋朝古文运动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里也知道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虽然宋朝出过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汉奸,但是宋朝灭亡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士大夫死节者最多的朝代。石越从不嘲笑他们,一个能够为了自己忠诚的对象去死的人,无论他的能力是多少的微不足道,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灭亡,那些死节的士大夫有错,但是主要的过错不在他们,那不过是历史的悲剧。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宁年间,就是在这个时代,宋朝的中高级军官,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也极少有被俘的,一旦失败,大多数人都挥剑自刎了。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多数人在实际上能不能做到宁死不降敌寇,在道德上,要说服天下人,说如文焕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谅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几个人会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来,以文焕的身份,甚至没有被俘的权力!如果被俘,他就应当自杀。
武状元,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焕。
正如石越同情历史上的李陵一样。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认为他并不是汉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视不理么?如果我尝试了,失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焕一人。”石越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对的么?”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许他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他既欣赏中国传统的重义轻生,却又受到西方的影响,认为人之是否重义轻生,完全应当取决于自己的选择。
石越知道,如果仅仅是理论上的辩论,石越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体的一条人命,还是一个自己看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石越有时候就无法把握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李丁文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李丁文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笑容。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的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李丁文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李丁文“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袍的石越回过头,望着二人,淡淡说道:“潜光兄,子柔,你们来了。”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八章
“公子。”
“石帅。”
李丁文与陈良向石越行了一礼,走到石越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问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
李丁文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职方馆陕西房的答复是,陕西路安抚使司无权对他们下达任何命令,也无权过问情报来源,他们只服从枢府职方司。他们与我们安抚使司的关系,只是向帅司提供情报与情报分析,如若情报有误,相关人员自然会受到惩罚。他们建议我们向枢府汇报……”
这个结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暗暗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司马纯父干得还真不错。”
“不过听说向安北与段子介也开始介入调查此事,文焕降敌的事情,现在传遍了陕西,平夏城军中也出现流言,希望不要对士气产生消极的影响。”陈良忧形于色,武状元降敌,对士气不产生影响,是绝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会,抬头转向李丁文,道:“潜光兄,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卫尉寺的调查是没有用处的,他们无法去兴庆府取证。现在要紧的是士气军心。”李丁文略一思索,便即说道:“要鼓舞士气,最重要的就迅速取得一两场胜利。此外,请公子即刻拟写奏折,请求朝廷大张旗鼓,迎接平夏城战争中殉国的将士入忠烈祠,同时表彰有功将士,用四百里急脚递送往京师;同时,安抚使司与学政使司立刻准备典仪,前往平夏城迎灵,石帅当亲撰祭文,派遣在陕西德高望重的官员前往吊祭,声明朝廷必有赏赐。如此,何忧士气不振?”
“朝廷没有批准就做,会不会有专擅之嫌?”陈良有点担心的问道。
“事急从权。”石越果断的说道,“如果等待朝廷做出决断再来做,早误了时机。何况殉国将士入忠烈祠,这是当然之理。请朝廷批准、备礼,也不过是衙门间的程序。我向皇上说明这一层意思,皇上必不会责怪。”
李丁文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让范纯粹去做这件事情……”
“只怕范大人不肯去。”说到范纯粹,陈良一脸的佩服,原来范纯粹在纠查虚报学校之事时,几个月内一连弹劾了八个县令、十个通判,处罚豪右三十余家,声威震动三秦,连皇帝赵顼也为之动容。朝廷有人弹劾他苛刻扰民,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并且还在官员聚会时,公开立下誓言,定要让陕西一路,没有一所虚报的学校。
“这也是好事,他应当会去的。”石越道:“眼下陕西一路的官员,再无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几日有来京兆府的地方官员向我诉苦,说各地方官员听说范德孺到了,吓得双腿发抖。却又有一个举子对我说,老百姓都称范德孺为‘小范相公’……兼之范文正公在陕西军中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学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灵,该是众望所归。”
陈良迟疑了一下,道:“这会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机,他们就有时间来补漏洞了。”
石越睹视陈良一会,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李丁文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水至清则无鱼,现在朝廷中已经有声音了,说范纯粹借机打击报复,只因为一些许小事,就要弹劾官员,重罚士绅……范纯粹做事公正不畏权贵,敢作敢当,但是嫉恶太甚了。如果这样下去,将那些贪官劣绅逼得太急,狗急跳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你道陕西路就没有可以通天的人物么?”
“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现在支持,但未必会一直支持。朝中说话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陕西也解释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办吧。”石越打断了二人的话,淡淡说道:“吏治这篇文章迟早要做,而且要大做,但是此时还不是时机。我们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陕西一路的学校就可以,没必要把所有的官员都清洗干净了,到时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良心中顿时一凛,忙道了声:“是。”
石越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呆了一会,又问道:“驿政的事情,方案拟好了么?只待平夏城一有捷报,便要随捷报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误了。”
“石帅放心,已然拟好。只是为了万全,还要再核实一遍各地的实际情况,再讨论一次。这是华夏千载以来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说到驿政,陈良就双眼发光,兴奋非常。“按照石帅的设想,我们以京兆府、河中府为中心,以延州、凤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为节点,将陕西全路大小州县军监依托原有的官路驿站马铺,全部连成了一张大网。各县每五日发一趟驿政马车,至相邻最近的县城,快则一两日,最迟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后各县皆聚于延州等八城,每两日发一驿政马车,往京师者,则径去河中府;否则则聚于京兆府。如此施行驿政,可节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胜计!此实是一大创举,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含笑点头,道:“天下诸事,但凡新兴,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却不可轻易了。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心却办了坏事,也是有的。”
“断然不会!”陈良斩钉截铁的说道,“学生岂能不知道轻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减轻役法之害。便凭这一点,学生一定会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石越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决不怀疑陈良的能力,但这所谓的“驿政”,本是石越苦心设想出来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这一点,陈良也是知道的。
石越私下里研究宋代役法,发现宋代许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递送文书。这些物品文书,或者是发往他县,或者是发往州府,又或者是发往京师,每每有一次这样的任务,就要专门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丢失,百姓就要负赔偿之责。而且有时路途遥远,百姓盘缠不足,官府又不先发银钱,或者发放时被小吏贪污而不足,百姓只能自筹,这一切,给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所以,在宋代役法之害中,这一项是颇为显著的;而且,对人力资源的浪费极大。因为每往一个地方,都要专门派人前往。而一般来说,除非军务与紧急重要公文,这是毫无必要的。
石越知道役法之弊,宋代无数人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但就是解决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沦为敛财之术。他既知不能正面解决,就决定设法迂回解决,先想出来一个办法,来更有效率的解决物品、文书的传递问题。一旦这个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员就可以大幅减少,从而实际上减轻了百姓服役之苦。
而石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就是陈良所说的“驿政”。宋代驿站邮传制度,已经十分发达,官道通畅,官道之上,有驿站与马铺,为沿途行者提供补给。石越就决定利用这些原本成熟的系统,在各个城市来设立邮局,定期发出马车或者是牛车,前往附近的城市,再从那个城市转车,到另外的城市,最后集中到八个较大的城市。这八个较大的城市,再将物品运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为河中府离汴京较近,有些是直接送往京师的物品,直接去河中府,可以节省时间与费用。
采用这样的办法,虽然没有专人押送那么快捷,但是多花费的时间有限,节省下来的人力和物力,就非常可观了。除了军事上的通信以及极其重要的公文与非常大宗的运输不能使用这个系统之外,大部分的传输任务,都可以用这个系统来解决。
邮局的人员,石越认为可以从厢军中抽调,再雇用若干文书,就可以解决。而且邮局不仅可以运送官府的物品与文书,也可以运送民间的物品与书信,还可以载人,并且收取一定的费用。虽然当时物流来往还是有限,但是那笔收入用以支持邮局人员的薪水并且维持运营,已是绰绰有余了。
石越自然知道邮政网络一旦建成,必然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而且必将铺展至全国,而且也会促进地方之间的交流。但是在宋朝开始这样的工作,却还有一定的风险。所以石越在构思时,十分谨慎,他知道但凡办一件事情,目的越单纯,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终抱持这样的心态:他在陕西创建邮路网络的目的,就是解决役法中的一些问题,如果有其他的收获,那都是“意外的”副产品。对于参预策划这件事的幕僚与官员,石越也是如此强调,缄口不提邮政网络建成后能产生的巨大作用。
但是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系统,别说参预策划的陈良等人,连旁观的李丁文,也能隐隐感觉出来,它的意义非比寻常。
陈良等人对石越预期用两年时间来在陕西完成这样一个网络,甚至还颇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有一年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在陕西完成这项工程。同时,他们对石越也充满着期待,因为石越说,这只是解决役法问题的第一步而已!
只要一想起当初石越向刘庠与范纯粹等陕西路官员提出此策时诸人惊叹震服的神情,陈良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如此利国利民的绝妙构想,自己若不能将它完美的做好,反而砸在自己手上,他简直就会成为上愧对国家朝廷,下无颜对百姓万民的千古罪人。
因此陈良与陕西路安抚使司、转运使司的一大批官吏们,尽可能的详细统计了陕西各州县军监每年押送物品、递送文书都要花费的人力与财力,又调查了各州县军监之间的官路与沿途驿馆马铺等设施,再根据路途远近、人口多少、居民财富以及估算的物流大小,来设计了八个较大的中转城市,务求使每一个城市的物品,能通过最短的路途,到达京兆府与河中府。
陈良有相当的自信:自己主持的这项工作,在准备阶段,绝对已经是做到了最好。现在要等待的,只是找一个适当时机,向朝廷提出这个计划。一旦通过,便可以在陕西全路推行!
至于这个时机,石越出于政治考量,认为是平夏城的捷报传来之时。
但是陈良却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他正想和石越说说能不能提前在陕西路实际准备大兴驿政的事,却听石越忽然问道:“卫家那边,可有何动静?”却是向李丁文问的。
李丁文笑道:“还是大张旗鼓的筹划那些事情。”
石越“嗯”了一声,右手轻轻抚弄琴身,忽然说道:“替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那个卫棠。”
“这是为何?”李丁文不禁愕然,不明白石越为什么会对卫棠有兴趣。
石越笑了笑,道:“偶尔我想见一个年轻人,难道就一定需要特别的理由么?”
李丁文摇了摇头,道:“公子若是有这空暇,不如记得给清河郡主多送点礼物——她是有孕在身的人。这也是笼络狄咏的一个办法。”
石越苦笑道:“难道郡马府的丫鬟婆子不是我让人帮忙请的么?”
陈良听他们提起清河郡主,忽然想起一事,忙说道:“似乎柔嘉县主也来了京兆府……”
“啊?!”陈良的这话,委实是石破天惊,休说石越,连李丁文都吓了一跳。石越不敢相信的望了陈良一眼,问道:“子柔如何知晓?她如何能来长安?”
“这我却是不知道了。”当下陈良将那日遇上田烈武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因忙于驿政之事,竟是忘了。若非刚才提到清河郡主,竟是再也想不起来。说起来柔嘉县主与卫棠结怨不小。”
李丁文却只是冷眼望了石越一眼,道:“现在的问题是,柔嘉县主是怎么来的京兆府,又为什么来的?她不比寻常的县主,邺国公家里少了个人,宫中会不会有乱子?这些事情如若追究起来,十之八九,又会牵扯到公子头上。”
石越无辜的摊摊手,道:“潜光兄以为当如何处置?”
“在卫家没有发现她的身份之前,赶紧想办法不动声色的将她送回京师。现在汴京没传来消息,就是说邺国公也在瞒,只要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也没有人敢说。当然也不能用公子的名义送,以免授人以柄。”
陈良大是摇头,道:“柔嘉县主的脾气,这尊神没这么容易送。”
“那也要试试。实在不行,公子就上本弹劾邺国公家教不严!让朝廷强行把柔嘉县主请回去。否则公子会有洗不脱的嫌疑。”李丁文对于柔嘉这个“麻烦制造者”,实在是深恶痛绝。
不过他的这一招虽然有效,却未必太过于不近情理,石越皱眉摇头,叹道:“若非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行此下策。好生劝她回去吧。”
李丁文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但愿能如意。”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守在花园门口的亲兵莫五忽然用一种惊奇的语调大声的问道:“侍剑,你这是要做什么?这……这又是什么人?”花园中的众人只听见侍剑用吱吱唔唔的语气低声的回了些什么,却谁也没有听清楚其中的一句。
莫五显然也已经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侍剑!”
侍剑终于也提高了声音,“我……我来见公子!”
“那么这个人呢?”莫五声音怀疑的问,这也令园中众人都好奇起来——侍剑似乎带来了某个奇特的客人。
这一次,还没等到侍剑回答,众人就听到一个了久违的声音清脆的叫了起来:“你管得着么?”众人方呆了一呆,立时便见一身白袍男装的柔嘉县主,此刻正一只手拎着侍剑的耳朵,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侍剑的身材高她甚多,被她这么拎着耳朵,却不敢反抗,不得不佝偻着身子。进到园中,立时便一脸无辜的望向石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又似乎是在勉强忍住了笑。追进花园的莫五显然不知柔嘉是何方神圣,而眼前的情形也让他不知所措,所以他只是呆呆地望望柔嘉与侍剑,又望望石越。
李丁文与陈良压根料想不到陕西地方之邪,一说曹操,曹操即到,但此人既来……二人立刻相顾一眼,随即心里有了共同的决定。李丁文立时一本正经的向石越说道:“公子,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陈良拼命忍住笑,也马上说道:“石帅,学生也先行告退,再去整理一下驿政的计划。”二人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忙着抱拳一礼,立时便疾步走出花园,过了一会,外面隐隐传来陈良似乎忍俊不禁的笑声。
石越先也目瞪口呆,但随即苦笑着朝莫五挥了挥手,道:“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是!”莫五忙躬身行了一礼,退出花园,临走时,还不忘莫名其妙的看了柔嘉一眼。
石越干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柔嘉擒着侍剑的手,再次干咳了一声,然后苦笑着说道:“县……”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柔嘉已经放开侍剑的耳朵,随即望了石越一眼,还未张嘴说话,眼圈却瞬间红了。
侍剑本是要出府办事,孰料才出府门,便被躲在旁边的柔嘉给逮个正着,于是便一路这样拎着耳朵进了安抚使衙门,可谓颜面尽失——须知侍剑在石府虽然书僮,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与石越,亦主亦仆,亦师亦徒,亦父亦子,亦兄亦弟,谁都知道他在安抚使衙门中的特殊地位,虽只是书僮,却是谁都不敢轻侮的。岂料此时会被柔嘉逮住?如此不留情面的带将进来,侍剑哪敢挣脱反抗这个姑奶奶?只好自认倒霉,任她摆布。那安抚使司内的人见到侍剑如此模样,哪里还敢询问?柔嘉就这么着闯进了后花园。她这些天一直念着要见石越,可惜无计,好容易今天逮到独自出外的侍剑,进来之时本已经盘算好,开口定要先声夺人的痛骂石越一顿,谁知这时果真见着,却觉气短,话未出口,先自己就觉出一阵委屈,竟有些想要哭出来。
侍剑本来一面揉搓耳朵,一面还想向石越分辩几句,证明他“卖主求荣”实是情非得已,此时一见气氛不对,便不敢再多说话,偷偷看一眼两人,便蹑手蹑脚地出了花园。一面还顺便撤下花园里的亲兵。
此时花园中已只剩下石越与柔嘉二人。
石越本来也想先声夺人,先责备柔嘉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然后再苦口婆心的劝她回去。但话未出口,便看见柔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到口的话立刻便咽了回去,再也不敢说出,眼看着此时只剩自己与她两人,不禁暗暗叫苦,当然也免不了要暗暗的庆幸——这事,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张扬出去,都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尤其若叫别人知道了柔嘉的身份的话……
但他平生也缺少与女子单独相处的经验,韩梓儿未嫁之后虽然也多有促狭之举,但毕竟本性温柔解人,不似柔嘉的胆大妄为,嫁人之后,夫妻感情既好,做姑娘时的活泼性情便也大为收敛,一味的蜜意柔情,变得事事以夫君为先,事事未等他想到,便已经先行为他考虑到了,因此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因亲密而随意,因随意而自若,只觉无论如何行事说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里要去想相处之道与说话的艺术?而楚云儿,却是一位善解人性的知交好友,说话之前,自己便早已经想好了,决不会让他有半分的为难之处。因此他哪里会懂得怎么去哄女孩子?而且柔嘉的身份何等特殊?此时见她这副神气,一时间竟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免呆呆的望着柔嘉,心念百转,却没一个主意是管用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是少女情怀,心思百转,压着千言万语,硬是说不出口,恨不能立时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但这,自然也是不能的,所以便又多了一分哭不出来的辛苦;而另外那个却根本是在纯粹的乱转念头,而始终不知应变之策而茫然无措。
过了好半晌,等石越终于意识,必须尽快结束这样对视说点什么时,柔嘉的心情也渐平复,随即便觉不好意思。当下微微垂首,却正好看见了几上的古琴,便故做镇定的问他:“你会奏琴?”
石越巴不得此时做桩什么事来移开她的注意力,以结束此时的尴尬气氛,当下连连点头,忙着便俯下身调弦,然后问道:“我试奏给县主听?”
柔嘉大模大样的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道:“我且听听你琴艺如何!”她是一时也没想到要同石越说些什么,便索性借此机会再好好想一想。石越却是盼奏首曲子将她哄高兴了再说劝她回去之事。
当时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极为重视琴声之外传递出来的人心琴德,并认为“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制将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因此自帝王始,均将操琴一事都看极重,文章之中常有与人论及琴艺的雅事。范仲淹便与当时一著名的得琴道之人崔公几度论琴,传为佳话。据说有一天范文正公请教这位崔公:“琴是什么呢?”崔公答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开始范仲淹对这一回答大为不解,思之良久,才恍然大悟,认为:“清厉而不静,去掉的是躁;和润而不远,去掉的是佞。不躁不佞,便为君子,这就是琴中的中和之道。”
石越入乡随俗,要在士大夫群中立足,除了道德文章要好,琴之一技也不可少,因此也于此道浸淫甚久。他的琴技,先后得过楚云儿、梓儿、阿旺传授指点,三人之中,除梓儿稍差外,楚云儿与阿旺却都是有名的琴师,名师出高徒,这话倒也并非虚传,因此石越的琴技,虽然已经学得晚了,但要操几曲平日练得熟悉了的曲子,倒也似模似样,既便是在以风雅闻名的汴京士大夫群中,也勉强可以不算是献丑。
他这时为了讨好柔嘉,然后趁她心情好时再说劝说的话,因此这次操琴,却的确算得平生最为卖力的演出。但他却似乎忽略了,或者说高估了柔嘉对于琴声的悟性,——柔嘉与清河,虽然常常呆在一起,但实在是不同类型的女子。
柔嘉一开始还认真的听了一会,但随即便忘记了琴声,只是痴痴的望着这个正在对着她专心致志抚琴的男子,望着他微微上翘的嘴角,略有些落寂悲悯的眼神,还有眉宇间的坚毅……虽然她似乎是在用心的听着,但她的心事,早飞进了这琴声编织出的一个幻梦之中。只是这个幻梦,与石越的,根本不同。
但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似乎听懂了这个男子在琴声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心事,那似乎是期待,还有希望?
她竟然感觉到有一点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柔嘉听见自己喃喃说道:“你……你是想要追求些什么吗?”
一霎间,倒是石越怔住了,他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柔嘉,几乎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柔嘉县主。在这一瞬间,石越突然有种冲动,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只是一刹那间,石越就冷静了下来,然后淡淡的一笑,柔声说道:“县主,你不应当来这里。你还是回汴京吧!”
柔嘉凝视石越良久,忽然,似乎是为振作精神,她坐直了身子,然后用满在不乎的口气,轻松的说道:“反正来都来了,惩罚总是逃不掉的了。回去后就算娘娘不罚我,我爹爹也不会轻饶我了。所以我倒还不如留下来好好的玩玩,能玩多久算多久!”
石越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柔嘉这样的行为究竟是莽撞还是勇气,甚至只是不懂事的任性?
“你带我去看打仗吧?好不好?”柔嘉突然伸长脖子,有些兴奋的恳求道。
“不行。”石越立刻摇头,予以断然拒绝。但看着柔嘉瞬间就变得极度失望的表情,忽然间又有些不忍,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文官,不能上战场。”他的话刚刚出口,便已自觉实在是画蛇添足,不由又苦笑了一声。
柔嘉失望的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随郡马去了。说起来这京兆府除了你和打仗,也没什么好玩的,远远比不上汴京。”
“打仗其实不好玩。”石越叹了口气,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跟这个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小女孩说这些,只得重复的请求:“县主,你还是回汴京吧。”
“回去后我真的会被关起来的,这次一定是来真的了!”柔嘉加强了“真的”两字的语气,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想好了,反正是要被关的。那索性不加理会,我要等十一娘生了宝宝后再回去。”才说完,她才意识自己说错话了——竟然在一个男子面前说着女子之间的亲密话题,脸上立时一阵绯红。
石越呆住了,或者说是被吓住了——那岂不是说柔嘉还准备在京兆府呆上半年?
平心而论,若是有这样一个小妹妹,石越倒是很乐意让她在京兆府,甚至是在帅府住上半年。但是坐在他对面的,却是金枝玉叶的柔嘉县主。一个平常的县主倒也罢了,但是柔嘉却是邺国公赵宗汉的女儿,当今天子视若亲妹的县主。若是她在京兆府呆上半年,只须传出一星半点的流言飞语,石越的政治生命,就有毁于一旦之虞。
石越现在就已经很担心了,柔嘉这样能大摇大摆闯进帅府,拎着侍剑耳朵进门的神气人物,焉能不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
若还让她呆上半年,她又经常来帅府串门……这简直就是自己给政敌送上的致命的把柄!
而且石越并没有婚外恋的打算,他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件事的发生,心里还指望着等梓儿生下孩子,身体无恙,便要尽快将她们母子接来团聚。
“你若在外面呆得太久,若是被太后和皇上知道,便是邺国公也会受罚的。而且连郡马与清河郡主也脱不了干系……”石越在绝望之中向柔嘉剖析着厉害,正准备苦口婆心的晓之以理然后动之以情,却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侍剑站在那里,唤道:“公子!”
“何事?”
“城西卫家的卫棠求见。不知见还是不见?”
石越本来就想见见卫棠,不料卫棠竟然主动前来求见,正要点头答应,不料柔嘉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便已想起当日之事,早就说道:“我也要去随你一同见客。”
石越大惊失色,几乎是叫道:“不行,县主,这怎么可以?”
柔嘉奇道:“为什么不可以?”
“他来拜会我,也算是公事。县主你自然不能去。”石越抬出大道理来。
“这……”柔嘉自知理亏,眼珠一转,立时放低了声音,柔声央道:“我扮你书僮好不好?我保证不说话。”
“下官可不敢。”石越断然拒绝,他可不想给卫棠抓住自己把柄的机会。须知卫棠既然见过柔嘉,那怕是再见一次,难保会不出事。
“石头!”柔嘉见央求无效,立时柳眉一横,怒道:“你若不让我去,我便回宫和太后说,是你带我来陕西的!”
石越与侍剑不料柔嘉来这一手,顿时目瞪口呆。石越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不由为难起来。若是不答应她,虽说柔嘉话中顽笑居多,而且太后也未必会全信于她,但这事实在不可冒险,若真惹了她,谁知道她会不会不顾轻重厉害的造起谣来?可若是答应了她,休说卫棠那里担着的干系甚大,单是柔嘉这里,此次让她尝着了甜头,日后这个小魔头若不再得寸进尺,那才是奇怪之极的事。
踌躇了许久,石越终于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向柔嘉点了点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卫棠在客厅一面喝茶,一面欣赏厅中的陈设。帅府的客厅非常的朴素,主位是一张檀木椅子与一张茶几,背后是一面屏风,上面画着一幅陕西全路地图。在屏风的右边,供着一柄长剑,左边角落摆着一座座钟。阶下左右各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亲兵,一动不动。厅的两边,对称的摆着几张椅案,左边的墙上,挂了一幅草书,卫棠认出那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字写得极好,卫棠亦久闻石越书法难登大雅之堂,自然知道这不会是石越的墨宝。但是这幅草书没有落款,卫棠亦看不出来是何人所书。
从厅中那座座钟的时针走动来看,卫棠已经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早已将厅中一切看了无数遍,甚至连那两个亲兵中有一个衣服上有点污迹,卫棠都看了出来,但是石越还是没有出现。
不过卫棠倒也沉得住气,只是耐心等候。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够进入这间客厅等候,已经是石越待之以礼了。
终于,一个白袍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相貌清秀的随从。卫棠赶忙站了起来,他在白水潭学院时,曾经见过石越,这时连忙揖礼道:“学生卫棠,见过石帅。”那客厅中的亲兵,也一齐行礼请安。
石越笑容满面的走了近来,双手扶起卫棠,笑道:“卫公子不必多礼。请坐。”一面自己走到主位坐了,柔嘉与侍剑便分别站立在他左右。
卫棠谢了座,抬起头来,正要说话,猛然发现站在一旁的柔嘉,正是当自己与买剑竞价的少年,这时竟是霍然一惊,几乎张口说出“是你”二字。他并非无能之人,立时便想到当日柔嘉之豪富贵气,便是此时,举止神情之间,也绝不象为人厮仆者,心中不禁暗暗生疑。但是不论如何,他都已知道此人与石越之关系,果然非比寻常,想起当时得罪于“他”,不觉心中暗暗叫起苦来。他口中迟疑,心中便在不停的转着念头,要想出一条计策来……
柔嘉也已认出卫棠,这时连忙俯身到石越耳边,悄悄说了。她却不知道石越早已知道此事。
卫棠觑见柔嘉如此形态,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不料却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几乎流出汗来。突然,卫棠脑中灵光一闪,竟被他想出来一条妙计,忙欠身向石越说道:“石帅曾为白水潭学院山长,学生不才,亦曾学于山长门下,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山长替皇上牧守三秦,学生受山长教诲,每每思欲有所报,因于数日之前,觅得一口宝剑,还请山长感念学生一片诚心……”原来这卫棠买到倭刀后,爱不释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门,以为炫耀。这时进石府,却不能佩剑进府,就让下人拿了,在外面等候。这时候他急中生智,竟想出一条献刀之计来。
石越是何等人物,岂会信他这番鬼话,但是他也觉得不必揭穿,便淡淡一笑,道:“悦之的心意,本府心领了。但是礼物,却断不敢受。凡白水潭学生,若想有所报答师长,只须勤学不倦,入仕廉节便可。”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九章
“是。”卫棠讷讷应道。
石越一向为官廉洁,从不受贿,大宋朝可谓人人皆知。若换成一个久历世情的人物,那么石越无论是受刀还是不受,都无关紧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振武军第一军既便不受,也并无关系,只需以献刀为引,借机来向石越解释当日之事便可。但是卫棠毕竟不过一贵公子,哪里知道这些世故伎俩,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计”,便当真以为只有将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够解除当日的“误会”;竟是再也不知道半点转寰,一门心思,定要想法将倭刀送出。当下又搜肠刮肚,设辞说道:“不过学生却是一片诚心,若山长果真不受——倒不如当日直接将此刀让予这位仁兄的好。”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柔嘉,强笑道:“学生原不知这位仁兄的身份来历,实在是造次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山长破例一次,体谅学生这番孝心。否则,学生心中难安……”
石越只淡淡一笑,让人莫测高深,半晌,方缓缓说道:“小孩子争气,悦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府的规矩,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卫棠顿时大急,正要说话,不料柔嘉听卫棠的话,明明是他来横刀夺爱,反说得是自己无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让”得自己,因此心中早就大是不服。这时候听石越说“小孩子”,心中更加大是不喜,又以为是石越听信卫棠的话,才如此断语,哪里还按捺得住?这时候不说话的约定,她也已抛到九霄云外,双手一叉,往前一站,气鼓鼓瞪着卫棠,怒道:“你这人怎生这般颠倒黑白,当日明明是你来抢我宝刀的!”
她这么一怒,俏脸带红,竟是格外的透着一种动人。卫棠只觉心神一荡,竟是怔住了,不过他立时又清醒过来,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觉自己竟有那种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惭愧,又因当面被人指责自己撒谎,卫棠虽然骄气袭人,但却也是个脸皮薄的,顿时间满脸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石越见惯了官场中的玲珑八面、厚颜无耻的人,本来卫棠若是一意玩弄聪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会有什么好感。这时候见他被柔嘉一句指责,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这个卫棠谈不上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倒也是还有羞耻感的人,因此反而恶感渐消。他做事从来不为己甚,也不想让卫棠下不了台,当下笑道:“区区小事而已。年轻人争强好胜,不过寻常之事。”一面说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这样的人物,哪里又看得见石越的眼色?何况就算是看见,也不一定懂。她只觉得石越处处偏帮那个卫棠,更是生气,一腔子怒火,竟然转到石越身上来了。她转过身来,望着石越,高声质问道:“你为何要帮他说话?”
石越顿时尴尬不已,无言以对。卫棠更是羞愧难当,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柔嘉对石越,话语中竟没有半分恭敬之态。
卫棠自从得到家族的支持,决意成为“陕西桑充国”后,称得上是豪情万丈,摩拳擦掌,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他既不知道家族背后的复杂用心,虽然知道父亲对石越曾经的态度,但是眼下其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卫棠便想当然的认为其家与石越之间,便不应当再有恩怨。他对石越本来亦十分尊敬,自然而然,就想得到石越的支持。因此此番来安抚使司求见石越,却是抱着一种天真的想法,来弥补家族与石越的关系,并且希望即将创刊的报纸,能由石越亲自起名。不曾想,在安抚使司,居然会遇见当日买倭刀的少年,当日之事,本是卫棠理亏,虽然最后吃亏的也是卫棠,但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时见那少年不依不饶,卫棠真的是无地自容。虽然石越有意揭过,可与那少年的态度合在一起,但似是在唱双簧一般,更让人如坐针毡。
卫棠扭捏不安的坐了一会,终于觉得没有脸面再呆下去,再也顾不上失礼,起身朝石越长揖谢道:“山长,学生实是惭愧。今日寒舍还有点急事,权且先行告退。容学生改日再来向山长陪罪。”
石越也只能苦笑颔首,温声说道:“悦之既有事,便请先回。些许小事,幸毋介怀。”
“多谢山长宽厚。”卫棠又恭恭敬敬向石越行了一礼,红着脸偷看柔嘉一眼,忙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他刚出了安抚使司衙门,等候已久的家人连忙牵了马迎上来,唤道:“公子。”
卫棠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看到家人手中的倭刀,更觉沮丧。他接过倭刀,没精打采的上了马,往城西行去。一路之上,只是思前虑后,总觉得自己倒霉透顶。须知石越在当时年青儒生的心目当中,地位当真是有如星辰一般,卫棠既然喜爱格物之学,平时最喜欢摆弄仪器试验,又是白水潭学院的嫡传弟子,在石越面前出了丑,心中焉能不耿耿?
他长吁短叹的走了两条街道,越想越不是味道,心中忽发奇想:“我何不回去等那少年出府,当面向他道歉?”他心中想起柔嘉的神色,立时又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竟似有几分期待一般。
主意打定,卫棠立时一勒马绺,转过马头,抽鞭催马,便向安抚使司衙门狂奔过去。那几个家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大呼小叫的跟了上来。
不多时,卫棠又折回了安抚使司衙门的东辕门之外。这等重地,他虽是贵家子弟,也不敢轻率,只是悄悄下马了,约束住追上来的家人,躲在一条小巷子中等候。他一切才刚刚停当,便见几辆崭新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了过来,在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停了下来。
一个帅司亲兵迎了上前,马车夫顺手递过一张红色的名帖,亲兵只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脸色一变,连忙恭谨的行了一礼,快步跑了进去。
卫棠暗暗称奇,不知车上是何等人物。虽然那马车上明明刻有名讳,但是此时隔得远了,却看不真切,只得静观事情的发展。
亲兵进去后,约过了一刻钟左右,便见从帅司偏门,走出来几个人,卫棠看得清晰,石越与那个清秀少年,赫然在列。卫棠更觉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亲自出迎,却不开中门,反从偏门迎接,这来人的身份,实在是透着几分诡异。倒似此人身份虽然高贵,但是从官场上的礼仪来讲,却不够资格让位居三品的安抚使石越开中门相迎一般。卫棠心中顿时一惊,难道是京师来了个什么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觉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亲近的宗属,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若是要来这千里以外的长安,必然早早就传得长安城全城知闻;若是疏枝远脉的宗戚,根本就没有资格劳动石越出迎……卫棠这样的贵公子,别无所长,然而对于本路本府的官员贵戚,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在心中默数长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辕门外的人物,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石越纵然待之以礼,以长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门迎客,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
卫棠不免更加好奇,愈发屏气凝神的观察起来。
只见石越迎出来后,双手抱拳,欠身一礼,朗声朝马车说了句什么。而石越身后的清秀少年,却是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把玩着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马车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马车只是微微掀起一角帘子,车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马车,不肯下来。卫棠看这一幕,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是皇上亲临,又或是宰相阁下来陕?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无礼!但是若是皇上与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断不敢不开中门,不行叩拜之礼!”卫棠只觉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实过于不可思议,竟几乎呆住了。
只见石越口唇不断的张合,似乎是与马车中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个清秀少年便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几步,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又隐隐似听到马车中有训斥之声,那少年终于恋恋不舍的望了石越几眼,上了马车。石越又向着马车说了几句,那马车的帘子便放了下来。车夫呦喝一声,催马缓缓离开帅司府衙门。
卫棠见到这样怪异的事情,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连忙悄悄绕过一条小巷,跟上了那几辆马车。只觉得那马车跑得甚慢,似乎是车中之人不耐颠簸一般。卫棠一生并无所长,惟有耐心极好,他怕家人太多,惹人注意,便干脆将家人撵走,独身一人,骑马缓缓跟随。只见那马车绕过几条街道,最后在一个座宅门之前停了下来。卫棠打量这座宅院,原来竟是在安抚使司衙门以西,与帅司几乎比邻而居。那几辆马车只停了一下,便见宅院的正门之旁,开了一个小门,马车也不停留,径直驶了进去。然后便听那门“吱”地一声,紧紧合上。
卫棠这才打马来到宅院之前,抬头往门匾望去,只见上书“郡马府”三个大字,再看两旁的风灯,分明写着斗大的“狄”字。卫棠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之前一切不明白的事情,此时豁然开朗。但他也只明白了一瞬,立时又疑惑起来——那去见石越的,自然是清河郡主的无疑。以她的身份之尊贵,石越自然要亲自出迎。她是女子,又有身孕,不下车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那少年又是何人?他又如何可以与清河郡主共乘一车?
站在郡马府之外,卫棠心中的疑团,只觉越结越复杂,越结越不易解释清楚。
的确,他又哪里想象得到,大宋朝竟然会有柔嘉这样胆大妄为的县主存在?!
***平夏城。
宋军西大营。
种谊四更三刻就起了床。漱洗一毕,出了营帐,在帐前的一块空地上舞了一阵剑。种家本是世代将族,家传武艺颇有独到之处,他自幼习剑,一把剑舞起来,寒芒吞吐,剑气森森,剑光点点如星。此时正值明月待落未落,晨曦将现未现,月光与剑光相互辉映,他身着白袍裹在剑影之中,宛如一条矫健的白龙,与宝剑为戏。正舞到兴时,忽听到有人大声赞道:“种帅好剑法!”
种谊剑式不滞,目光望去,却见狄咏一身银袍,手持一杆红缨枪,英姿卓然,不知何时已至一旁观剑。种谊不由得兴起,叫道:“郡马,久闻威名,何不让种某开开眼界?”
“好!”狄咏大叫一声,挺枪耍了个枪花,便向种谊刺来。
“来得好!”种谊赞了一声,执剑封住来枪。
二人剑来枪往,一个如龙,一个似虎,竟是在西大营中过起招来。种谊的宝剑自不待言,狄咏的枪法,却也是浸淫已久,一杆枪使将起来,虎虎生风,神出鬼没,竟是将自负武艺的种谊杀了个汗流浃背。二人战了数十回合,种谊固然自知自己难是狄咏敌手,此时已是暗暗叫苦,自悔不当孟浪相邀。种谊虽非无肚量之辈,然既为一营之统帅,若败于人手,在军中实是颇损威名之事,但此时狄咏一杆长枪使来,犹如矫龙出水,虎啸丛林,自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真是欲罢不能。
而狄咏亦觉种谊的武艺,实是自己出汴京以来所遇第一。他自从护送神四营入平夏城,就赶上大战。尔后高遵裕与种谊都苦于补给被扰之苦,夏元畿对于协助高、种立功,殊无热情,护送补给,每每不利。高遵裕与种谊协商之后,便决定向石越请求,留下狄咏,借他威名来牵制夏元畿,保护补给线。石越立时顺水推舟的答应,狄咏亦是如鱼得水,更不推迟。他作战勇猛,臂力惊人,身上常常携带两枚霹雳投弹,若遇敌军,便先点燃霹雳投弹,掷入敌人军中,趁敌人混乱,立时引弓,专门射杀敌军将校酋长。一旦随身携带六十枝箭射完,便手执长枪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中,当真是逢者即伤,当者便死。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杀出好大的威名,西夏军中见到“狄”字将旗,便已未战先胆寒,更有人将炸炮之威力,附会至狄咏身上,一时间狄咏叹更是传成天神下凡一般。故此但凡他护送的补给车队,李清派来的骚扰部队倘若碰上,往往竟会绕道而行,不敢缨其锋芒。而高遵裕与种谊,由此亦颇多倚重。这样一来,宋军东西大营的将领,未免都颇有不服气者,军中武将,除极少数老成持重者外,谁又管他的身份地位,总是不断有人来寻他比试,但无论是比箭还是比枪,每每都被狄咏杀败。便在日前,狄咏还刚刚将蕃将包顺杀了个丢盔弃甲、心服口服,狄咏“平夏军中第一勇将”的名声,也因此不径而走。所以,种谊找狄咏比试,狄咏初时还以为是种谊对他这个称号不甚服气,他下起手来,自然也不会容情。毕竟种谊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是狄咏在平夏城宋军当中,却是一个客将的身份,狄咏若不想卖种谊面子,便可以不卖。
不过此时,双方酣战良久,狄咏却起了惺惺惜惺惺之意,他不欲坠了种谊的威名,寻个破绽,虚晃一枪,跳出战团,收枪笑道:“种家将武艺,果然名不虚传。”
种谊自然知道对方相让,当真是如蒙大赦,也收剑入鞘,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抱拳笑道:“惭愧,承让了。今日方知郡马武艺出群。”
“不敢。”狄咏连忙谦让。
种谊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天尚未亮,离观操的时间还早。若依平时之作息,此时是他灯下读书的时间。但今日自然另当别论,当下向狄咏笑道:“郡马若无他事,何不入帐一叙?”
“固所愿也。”狄咏笑了笑,他为示尊重,便将手中之枪,往营帐外边的武器架一插,方随着种谊弯腰入了帐中。
种谊的营帐,是在中军大帐之旁的一座小帐。狄咏进去之后,发现帐中布置极是简陋,只有一张竹床,一个书案,一个盔甲架与武器架而已,比起自己的营帐,都要简陋上十倍。而他去过高遵裕之大帐,与种谊帐中的情形,更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惊叹道:“种帅,何须清苦如此?”
种谊淡淡一笑,道:“为大将者,屯兵于外,不能早日克敌全功,虚耗国家钱帑粮草,心中已是不安。这前线粒谷,皆由后方运至,补给之艰难,郡马所深知。能省则省罢。”
狄咏心中敬佩不已,叹道:“若大宋武官人人皆如种帅,何忧天下不平?!”
“每人习性不同,亦不必苛求一致。”种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我若回到后方,美酒美女,无一日可或缺。今日郡马受眼前之象所迷惑,他日来责我骄奢淫逸,岂不冤哉?”说罢,与狄咏相顾大笑。
狄咏又问道:“种帅既说大军久屯于外,非国家之利。为何西夏梁乙埋阵前换将,倾大军来攻我军,高帅与种帅却只是坚壁不出?梁乙埋之名,在下久闻之,不过一棺中腐尸矣,又何必惧他?”
种谊微微摇头,笑道:“常言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前日之战,虽然击退李清,然而我军亦损失惨重,刘昌祚部更是全军覆没。梁乙埋虽为无能之帅,但是西夏之兵却非无能之兵。若只是苦战,便是得胜,我军亦会损失甚巨;若有万一,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你我死不足惜,却未免深负皇上的重托,有愧于国家朝廷。”
“莫非种帅有妙策?”狄咏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种谊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何妙计?以我之材,守此营则有余,进取却颇有不足。但是我曾问过高帅此事,高帅道早有妙策,但待天时。”
“天时?”狄咏迷惑起来。
“正是天时!”种谊淡淡说道:“我也不解其中之意。但是高帅身边有一谋主,似非无能之辈。高帅既是主帅,我等又无妙策,自当信之。若是自己家里互相疑忌,下面的将领竟然怀疑起主帅的才能来,这仗还未打,倒是已经先输了一半。”
“这倒是。”狄咏连连点头,旋又说道:“多谢种帅指教。”他知道种谊话中,也有劝诫之意。此前神锐军一个叫吴安国的指挥使,恃才傲然,不敬官长,结果虽然颇立大功,作战英勇,但是战后依然被军法官追究,不仅连贬数级,而且被杖责四十军棍,罚充苦役三个月。处罚结果传至平夏城诸军,一军为之肃然。狄咏虽然不比吴安国,但是他作战之时,也是经常自行其是,只不过他身份特殊,纵然是军法官,也奈何他不得罢了。种谊借此机会,加以点拔,自也是一番好意。
种谊见他明白,当下微微笑了笑,又道:“大战迟早会来,眼下依高帅的说法,我们现在是示敌以弱。因此两大营都只是依赖营寨与火器守城,以梁乙埋与西夏军的本事,攻是攻不下的。特别是神四营的炸炮,当真是神鬼莫测,可惜数量太少……高帅故意减少炸炮的使用,让梁乙埋以为我军炸炮即将用尽;又不断派出小股部队与西夏军交战,每每一战即溃,以助长梁乙埋的骄气。用兵手法如此纯熟,真不愧是经年老将。”种谊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下,狄咏不知究竟,自是不知其中之意。原来种谊却是深知高遵裕之能,总觉他如此用兵,实在超出他能力之外,他早就料到多半是高遵裕身边那个道士的本事,不过,这番话,他却不便与狄咏明说。因只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与郡马商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谋略者,是统军大将的事情,但是军队打仗的能力,却是我们要操心的……”
“种帅但有所命,狄咏焉敢不从?”狄咏慨然说道。
种谊笑道:“却不是它事。不过是我听闻过郡马作战之时,常以霹雳投弹掷入敌军中,使敌混乱,然后再交战,每每便能战而胜之。但是此技旁人亦曾用过,却总是不及郡马纯熟,或者点火掷弹过早,或者便是过晚,因此总起不到应有的效果,甚至误伤己军。我想这中间郡马必有独到之秘,若能宣之军中,教成一支马军,战前以霹雳投弹扔入敌军阵中,何阵不可顷刻破之?不知郡马可否不吝赐教?”
狄咏笑道:“这又有何可以藏私的?只不过我的确没有甚秘技。不过是点火掷弹的时机与力度,都拿捏得好罢了。这个若要纯熟,只能是熟能生巧。若用之于马军,若不操练纯熟,难免炸了己军。”
“这又要如何训练法?霹雳投弹,可没有那么多拿来白扔。”种谊不禁有点失望。
“这却不难。军器监所制霹雳投弹,其重量都有一定之规,而从点火至爆炸之时间长短,取决于火引之长短。只须事先计算好时间,训练士兵在规定时间内点火,根据敌军之远近判断火引之长短,点火之时间,再用模具模拟投弹。如此勤加练习,必能成功。”
“妙哉!”种谊细思之下,不由击掌赞叹。一面又笑道:“可惜如此大费周章之事,眼下可能来不及,高帅也未必能采用。然我当写信给我兄长,他必然不会让郡马失望。”
“只须是大宋军所用,谁用都是一样。”狄咏笑了笑,他也知道眼下大战在即,新补充进来的神锐军骑军营,只怕难堪大用,高遵裕手下真正能依赖的骑兵,不过是包顺一支。高遵裕自然是不太可能特别抽调骑军来训练新战法。更何况,若真让蕃军的骑兵来掌握火器,军法官非弹劾高遵裕不可。
种谊也心照不宣的一笑,又道:“霹弹投弹真正大举用于军中,时间并不长。而且每次使用,数量亦不是太多。我想这种武器的设计,本来就是给步军用的。我振武军中,也配备了投弹。若真能准确的做到一次向一定的范围内投掷数百枚霹雳投弹,其威力亦同样惊人——从此以后,天下再无人敢与我大宋步军结阵相抗!可惜的是,霹雳投弹始终太重,普通士兵不能掷远,不能伤敌,反害自己。但我若在步军中挑选出少数臂力出众者,独成一军,加以训练,岂非可以与神臂弓营相媲?”
“若能如此,自是大妙。”狄咏心中亦不禁暗服种谊能举一反三。
“只恨眼下无法着手此事。”种谊扼腕叹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是种某想要劳烦郡马者。”
“种帅但请吩咐无妨。”
“我大宋军中,首重弓弩,次则长枪……”
“可是想让我权充教头?”
“我亦知是委屈了郡马。”种谊颇有点不好意思。
狄咏笑道:“先父即起于行伍之间,终身不愿去黔字。这等事,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种谊凝视狄咏,半晌,哈哈大笑,赞道:“果真不愧是狄武襄之后!来来,今日便请郡马与我一起观操!”
种谊的话音方落,便听营中出操的号角,呜呜吹响……
自从进入五月以后,平夏城一带的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
西夏军自梁乙埋掌军之后,基本上放弃了对补给线的骚扰,狄咏的精力,便大部分转移到对振武军的教习上来。他在京师时,便曾经亲自训练诸班直侍卫,此时率一干侍卫重操旧业,倒也是熟门熟路。不过种谊的振武军第一军的训练,与对禁中侍卫的训练,却也颇有不同之处。军中格斗技巧,讲究简单实用,无论是枪法还是刀法,套路都非常简单。除此之外,最注重的是大小阵形的转换,以阵战为上;若然迫不得己要散兵交战,种谊也非常注重部下兵士的配合,要求永远以伍为单位,协同作战,以三打一,形成局部优势,严禁单打独斗。狄咏亲自介入这些训练之后,才发现种谊的确有过人之材。他知道大宋枢府正在编撰马步水器四军操典,不免常常感叹,若步军操典中纳入振武军第一军的经验,必能大大提升大宋步军的战斗力。只不过狄咏亦深知,以自己的身份,却不太方便向枢府建言。他受命至陕西,肩负何等使命,他并非不知。然而他此时却沉迷于军中,不能自拔,心中也常常隐隐感觉不安。只不过狄咏此时如同一只离水已久的龙,一入大海,虽然明知多有不妥,却再也舍不得上岸,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海中纵情施展,得过且过。
这一日早晨,狄咏观操回到营帐,因觉天气转热,便卸了盔甲,换上一身白袍,坐在营中读起书来。才翻了几页史书,便见有传令官闯进帐中,欠身禀道:“狄将军,奉高帅之令,召将军至西大营中军大帐议事。巳正不到,军法从事。”
狄咏忙起身应道:“是。”
待那传令官退去之后,狄咏连忙又换回盔甲,带上几个亲兵,牵马出营。出了东大营之后,方敢上马,往西大营驰去。
到了东大营,狄咏将马交给亲兵,便往中军大帐走去。
此时平夏城已建成四成左右,难得这日梁乙埋不曾来攻营,虽然日头高照,空气燥热,兵民们也不敢片刻停歇,只是加紧筑城。而了望的士兵,更是不敢稍有松懈,在敌楼上不断巡视,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狄咏从营门直往中军大帐,只见甬道两旁,剑戟森严,不断有阶级较高的武官,脚步匆匆的赶来,有些人还一边赶路一边端正头盔,气氛颇不同以前。狄咏不由得心中一凛,猛然间似乎从这紧张的空气中嗅出了些什么,双手不自觉握成拳,手心中竟兴奋的浸出汗来,脚步也加快了。
进了中军大帐,狄咏抬头便看见种谊在左侧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二人用目光微微致意,狄咏正要寻自己的位置,忽听一人沉声说道:“狄将军,请坐这里来。”说话的却是端坐在正中虎皮帅椅上的高遵裕,他凝视狄咏,一手指着右手边的一张椅子。
狄咏唬了一跳,忙欠身说道:“高帅,末将不敢僭越。”
“但坐无妨。”高遵裕的口气不容置疑,却也未曾多加解释。
狄咏不敢推辞,忙又欠身谢了,迎着帐中许多火辣辣的目光,上前坐了。
高遵裕见他坐下,便不再说话,只是绷紧了脸,望着中军大帐中的一座座钟。时针一点点的向巳正时分偏移,帐中的将领越来越多。终于,在离巳正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满帐将领,皆已到齐。
中军官即刻入帐拜道:“禀高帅,众将已集。请高帅升帐!”
“升帐!”高遵裕虎视帐中,高声喝道。
“升帐!”中军官紧跟着高声唱道,一面退至帐下侍候。
众将一齐起身,向高遵裕欠身说道:“参见高帅!”
高遵裕微一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沉声说道:“众将归列。”
“谢高帅。”众人这才退至各自的位置,或坐或站,静候高遵裕开口。所有的人都知道,高遵裕这个时候突然大集将领,其意义不言自明——大战在即。
“梁乙埋那老狗耀武扬威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天来,本帅一直勒令诸军,坚壁不出,又按天减少炸炮的用量,更经常派小部队佯败于西贼,诸位心中,想必颇有不满!”高遵裕环视帐中,忽厉声说道:“然本帅之所以示敌以弱,骄敌之气,全是为今日之事!”
“便请高帅下令,末将愿率本部兵马,踏平西贼!”包顺大步出列,高声说道。
高遵裕赞赏的点点头,高声道:“包将军有此豪气,堪为诸将表率!本帅今日召集众将,便为破贼之议。五日之后,便是破贼之期!”
帐中众将,自种谊以降,听到这话,顿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梁乙埋率十万之众来攻,一直以来,都是西夏攻宋军守,一夜之间,便听高遵裕说“五日后破贼”,岂非如同痴人说梦一般?一时之间,大帐之中,竟是鸦雀无声。
高遵裕却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这几日来,西贼屡次强攻我西大营,却不曾匹马渡河。我欲与西贼于五日后决战于营前,目下还缺一位智勇双全之人,前往西贼军中,向梁乙埋下战书,约定五日后午时,为决战之期。若梁乙埋敢来攻我,本帅便敢放他渡河!”
众人听到高遵裕这番话,若不是恪于军律,早就要议论起来。但大部分人心里面都是大不以为然。河流本是天然之屏障,西夏军一向不擅水战,又害怕宋军半渡而击,西大营能安然无恙,大半有赖于此。此时将地利拱手让出,搞什么约期决战,未免过于迂腐。兵凶战危,世事难料,万一失手,难道不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到时候岂不悔之晚矣?
有人揣度高遵裕的心思,自作聪明的问道:“高帅莫非是想诱梁乙埋渡河,半渡而击之?只恐梁乙埋不肯轻易上当。”
“本帅并无此意。”高遵裕冷冷的断然否定。“这种雕虫小技,焉能瞒过梁乙埋?本帅当告诉梁乙埋,只要他有种过河进攻,本帅就敢撤掉河边所有哨侯,他渡河完毕之前,我大宋军队不出营一步!”
“这!”众将再也按捺不住,种谊亦忍不住欠身说道:“高帅,此事似乎太险!西贼劳师远来,拿我军毫无办法。末将以为,西贼此时已是心浮气躁,只求速战。若是拖延下去,我军迟早筑城成功,而西贼迟早会孤注一掷,到时候再攻之,可得全功。某亦以为似乎不必现在冒险。毕竟西贼此时锋锐尚未完全磨去……”
“种将军不必多言。”高遵裕摆了摆手,语气中竟无半点商量的余地。“西贼久拖不利,我大军久驻于外,亦非好事。种帅岂能不知?早日决战,一分高下,固梁乙埋之愿,亦我军之愿。”
种谊默默点头,高遵裕这一点,却是说得非常在理的。梁乙埋久攻而无功,仗打得越久,士气就会越加低落,而且国内难免也会遇到问题,自然迫切希望有机会能早日决战;何况西夏军队不善攻城,双方拉出部队来打一场野战,于梁乙埋来说,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宋军这边,却也有不得不战的理由——若是拖久了,军事上虽然问题不大,但是政治上与财政上的压力,却是不可以轻视的。十几万军队在外面呆上几个月,花掉的,是朝廷一年甚至几年的积蓄。财政刚刚略有好转的大宋,如何能够经得起这般折腾?而且从军事来说,拖得越久,士兵们的警惕感就越低,厌战情绪就越高,这也是客观的事实。万一有变,结果谁也预料不到……
但问题是,有什么样的理由,值得高遵裕要如此迫不及待的与梁乙埋决战?以至于他心甘情愿放弃许多的有利条件,来引诱梁乙埋决战?
种谊相信高遵裕不是什么出色的名将之材,但是他也绝不是笨蛋。
高遵裕却没有去在乎种谊在想什么,他凌厉的目光,从帐中众将的脸上一一扫过,似乎要穿透每个人的内心。
“本帅想知道,我大宋军中,有没有一位英雄好汉,敢去西贼军中,送下战书!”高遵裕的声音,冰冷的穿过帐中略显闷热的空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每个人都在迟疑着。
送战书这种事情,功劳不显,但是风险极大。
天知道梁乙埋会不会借你人头来祭旗?!
“众将,有谁愿往?”高遵裕的声音再次响起。
“末将愿往!”一个声音朗声答道。
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十章
帐中众人的目光刷刷地集中到主动请缨的狄咏身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些人把震惊与不可思议写在脸上,有些人却深藏于心中,不形于色。
“狄将军!”种谊忍不住略带责怪的唤道:“以将军的身份,不适合去做这种事情。”
高遵裕也眯着眼睛,不住的打量着狄咏。
狄咏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这个官阶,按大宋的新官制的规定,是可以担任军都指挥使这样的要职的高级指挥官的——虽然到目前为止,大宋整编各军的军都指挥使,大都由五品武官兼任,但这只是迫于形势的需要,因为这些人大都还兼管一个防区的防务。何况,大宋有五品以上的资历,又能带兵的武官,并不是很多。所以,即便在平夏宋营之中,昭武校尉也有几个,资历比狄咏高的也不是没有,但是狄咏亦毫无疑问,是此帐中少数的阶级很高的军官之一。
更何况,狄咏还有特殊的身份!
郡马的身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武经阁侍读”虽然荣耀,但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兼陕西房知事兼权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的职衔,其份量却是不思自明的!
狄咏身负如此重要的职务,不呆在京兆府,却冲到了平夏城这样的前线;而石越竟然也毫不挽留——这件事本身就显得十分地吊诡。
高遵裕常常会有莫名其妙的担心:皇帝会不会把狄咏不能呆在京兆府的账,算到自己头上?
而此时,这位狄郡马,竟然还要请缨去送战书!
高遵裕不是很能理解狄咏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这种事情,他有义务制止。
“狄将军。”高遵裕缓慢而又坚定地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沉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若让将军去送战书,岂非是让梁乙埋笑我大宋无人?”
“不错!”一个武官大步出列,高声道:“高帅,送战书这种小事,交给末将便可,何必劳动狄将军虎驾?”
高遵裕见又有人请缨,不由大喜,循声望去,认得这个武官是翊麾副尉韩处。他赞许的点了一下头,问道:“韩将军果然愿往?”
“军中岂有虚言?!”韩处慨然应道。
“好!”高遵裕一拍虎案,抓起一支令箭,正要下令,却听狄咏欠身说道:“高帅请慢下令!”
高遵裕斜睨狄咏,问道:“狄将军还有何事?”
狄咏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大帐中间,朝高遵裕与种谊抱拳一礼,方转过身来,指着大帐之外一百五十步远的一棵枣树,向韩处问道:“韩将军能射此树之枝么?”
韩处度量了一下,道:“愿勉力一试。”
高遵裕与种谊对视一眼,笑道:“弓箭侍候!”
中军官忙取了一张弓与一筒箭,送入帐中。
韩处接过弓来,大步走到大帐门口,踩了个箭步,张弓搭箭,瞄准枣树之枝,“嗖”地一箭射出,只见树枝一阵晃动,那枝箭却不知去向了。韩处知道这是箭擦枝而过,功亏一篑,不由红了脸,摇摇头。
狄咏走到韩处身边,微微一笑,接过韩处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拉弓如月,亦不怎么瞄准,“嗖嗖”三箭连发,只听帐外士兵齐声喝采,便见那三枝箭,排成整齐的一列,正好钉在那枣树的枝条之上!
韩处呆呆望着那枣树上面的三枝羽箭,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将军神射,末将不如也!”
狄咏朝韩处温和的笑了笑,转身走入帐中,向高遵裕抱拳道:“高帅!两军交战,互递战书,送战书之人武艺如何,关系两军士气。末将非是敢争功,亦并非是不知自重。而是相信若由末将前往,必可激怒西贼,挫其士气,亦能全身而退!”
高遵裕听狄咏说得在理,不由犹豫了一下。
狄咏又道:“末将知梁乙埋虽然昏庸无能,但是却多疑。若不能当其三军之面激怒之、折辱之,其不必来。若非如此,高帅又何必要遣武将前往?送书之事,一小兵或一文吏足矣!既是事关重大,苟为国家社稷,末将又岂敢以身份避嫌?”
高遵裕自然也知道能不能促使梁乙埋准时决战,事关重大。虽然有许多因素,使梁乙埋也会急于决战,但是世事多变,人心难测,谁又敢说他一定会来?这种事情,自然是多一些把握更好。若狄咏不是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但是……
他沉吟了一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便下了决断,道:“便以翊麾副尉韩处率十名挚旗前往西夏军前下战书!狄将军可乔装成韩处之副,一同前往!”
“遵命!”狄咏与韩处连忙欠身,高声接令。
次日。
西夏没烟峡之前奔驰着一队骑兵。这些骑兵全都身着深绿色的背心,背心上绣着长箭射日图,从背心所不能遮蔽的地方,可以看出这些骑兵们在里面都披了黑色的轻铠,有些铠甲上面,还透着血色的黑光,显示着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所骑的马,都是清一色的黑马,一时间加鞭飞奔,一时间缓驰,马蹄声落在没烟峡前的山道上,宛如一阵冰雹经过。
这队骑兵中,奔驰在最前面的,便是大宋朝侍卫步军司所辖神锐军第二军的翊麾副尉韩处,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美男子,那便是宋朝的郡马狄咏。他们身后的十名骑士,都是军中的“挚旗”,这些人不仅仅全是军中的骁勇之士,而且都是陕西本地人,对当地的地形非常的熟悉。这一行十二人,此时正受命前往西夏人控制的没烟峡,向西夏军统帅梁乙埋下战书,约期决战。
“狄将军、韩将军!”在一条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一名锐士高声喊道:“再有五里路左右,就到没烟峡了。”
“停止前进!”狄咏与韩处都勒马停了下来。后面的骑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听到上官命令,也连忙勒马停住。
狄咏与韩处下了马,方向众骑兵说道:“都下马休息,让马歇息一会。”
众骑兵这才知道是为了要宽养马力,连忙纷纷下马,倚马歇息。
狄咏与韩处却没有闲着,二人牵马到高处,了望四周形势,却见四处只有荒凉的群山,并无半点人烟,甚至看不见西夏军斥侯的踪迹。
“韩将军,你看……”狄咏执鞭指了指四周,笑道:“梁乙埋真是自大狂妄,我们一路前来,至没烟峡仅有五路,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斥侯,他真的不怕我军偷袭么?”
韩处笑道:“梁乙埋自恃有没烟峡天险,又料定我军不敢出战,平时自然不会派斥侯警戒。但是五里之内,我料他胆子再大,亦不可能不派斥侯。所以呆会,我们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至没烟峡前。不给他们斥侯报信的时间。这样,在气势上,我们便压倒了西贼一筹。”
“正是。”狄咏深以为然,道:“这样的话,我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就大了许多。我们至没烟峡越是突然,梁乙埋就越少机会派出人马来断我们回去的道路。”
韩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二人都知道此行危险重重,梁乙埋并非大度之人,二人还肩负使命,要对西夏人进行挑衅,真想要安全回到宋营,绝非容易之事。但是对于韩处而言,倒是非常想得开:狄咏这样的皇亲贵戚尚且悍不畏死,他韩处黔刺出身,又有何惧?
众人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韩处算算时间,向狄咏移目示意。狄咏点点头,笑道:“是时候了。”二人纵身上马,韩处高声说道:“儿郎们!从此处前往没烟峡,马不许停蹄,一路之上,若遇西贼,听我号令,不可莽撞了!”
“我等理会得!”众骑兵早已上马,一齐应道。
“好!”韩处纵声大笑,高声道:“今日便看尔等扬威没烟峡,叫西贼胆寒!”
狄咏与韩处率领的这队骑兵,如同一道深绿色的闪电,穿行在没烟峡前的山道上,“得得”地蹄声,飞扬的灰尘,惊破了没烟峡的宁静。
很快就有西夏的斥侯发现了这只骑兵的存在。但是他们往往还没得及看清楚,就被飞来的羽箭刺穿了身体。只有少数的斥侯,才得及点燃狼烟。
没烟峡的西夏军队几乎是刚刚看到南方升起的狼烟,手忙脚乱地的关上没烟峡的寨门。狄咏与韩处率领的骑兵小队便已到了寨前。
西夏的将士们惊疑不定的望着穆然肃立在寨前的十二名宋军骑兵。
宋军在玩什么花样?所有的人心里都同时转过这个念头,不自觉的把目光投向更远方。
远方的天空,蔚蓝澄静。
十二人来攻寨?
没有人会相信,既便是用“送死”也不能形容这种行为的荒谬。
宋军一定有什么阴谋……
双方默默对峙着,一时间,西夏没烟寨前,竟然是出奇的寂静。
“大宋朝翊麾副尉韩处,奉大宋朝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渭州经略使高遵裕大人之令,前来下书,请夏国梁相国答话!”韩处洪亮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礼。
“区区一翊麾副尉,岂能见梁相国?尔既是下书,何不进寨?”没烟峡守将没藏阿庞站在城墙上,高声回话。听到韩处是来下书的,他总算是心神稍定。但是这些人强行穿过沿途的巡逻部队与斥侯组成的警戒圈,直抵寨前,如此下书,已是充满了挑衅的味道。而且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谁知道他们是真下书,还是假下书?
“尔是何人?敢来答话。”韩处轻蔑的问道。
“本将乃没烟峡守将!韩处,你休要无礼,既要下书,书信何在?”没藏阿庞朝属下悄悄打了个手势,开始准备调兵,不管宋军有没有阴谋,若是让十几个人吓得闭关不出,西夏军颜面何存?
“原来是没藏阿庞!”和韩处的声音一样,在整个没烟峡中皆清晰可闻的,是他声音中的轻蔑与不屑。“人人皆说,梁相国畏我大宋军,如鼠见猫,果然如此。我率十人来没烟峡,梁相国却无胆一见!尔即要书,书信便在此处!”
韩处的话音刚落,狄咏便已纵马驱前,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没藏阿庞眼见一枝羽箭朝自己飞来,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射避,便听到“啪”地一声,那枝羽箭已经钉入自己身边的一根木柱之上,箭身之上,还绑着一封书信。
没藏阿庞根本没有勇气去取那枝羽箭,他只是估算着自己与狄咏之间的距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骑兵手中明明拿的是弓而不是弩,但是他居然能射出超过三百步的距离!而且劲道如此霸道!射的如此准确!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上背心。
如果他是想射自己?
没藏阿庞还在后怕当中,便听韩处哈哈笑道:“阿庞,你可去禀报梁乙埋,我们高帅约他在四日后决战,他若有胆,届时便可以率军前来。我大宋军让尔等渡河再战!他若无胆,不如早日回去靠裙带做个太平宰相。不要像只鼠辈一样,只会骚扰,不敢打仗!”
没藏阿庞听到这等侮辱之词,正要设辞相讥,却见之前射箭的那个宋军骑士回转马头,高声笑道:“告诉梁乙埋,没本事不要学好男儿出来打仗!回家攀好裙带要紧!”说罢,一弯腰,手一抬,便见一枝羽箭如同闪电一般,飞了过来。
没藏阿庞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却见那只羽箭不是朝自己飞来,立时偷偷松了一口气。但这也只是一瞬间,只听见寨前宋军骑兵齐齐喝了一声彩,没藏阿庞立时朝羽箭飞去的方向望去,脸立时就白了——一面绣有斗大“梁”字的将旗,正好被那只羽箭射断了绳子,一个筋斗摔下城墙。
那个宋军骑士哈哈大笑,勒了马头,加鞭驱马,扬长而去。韩处与其他的宋军骑兵,也纷纷驱马跟上。
没藏阿庞呆呆的望着宋军骑兵扬起的灰尘越来越远,半晌,方才如梦初醒,大声喝道:“快,追!”
“蠢物!”梁乙埋手里紧紧捏着高遵裕写给他的战书,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没藏阿庞搭着脑袋,不敢出声。“居然让十几个人出入没烟峡,如入无人之境!阿庞,你这个守将,是怎么当的?”
“末将该死!”阿庞“扑通”一声,慌忙跪了下来。但是回想起追赶那十几个宋军的情形,阿庞却宁愿在这里挨梁乙埋训斥。宋军前来的十几个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自己派了数百骑一路追杀,结果敌人没追着,反折损了几十人。特别是那个“神射手”,实在是太枭悍了,当真是箭无虚发,阿庞根本无法想象,宋军中也有如此箭术惊人者,左射、右射、回射,弓弦响过,西夏军必有一人落马,阿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去面对这样的敌人。不过,阿庞在隐隐的恐慎中,也略略觉得奇怪:宋军中有这样的人物,如何会不知名,反而位在一个籍籍无名的韩处之下?
“你该死又有何用?!”梁乙埋恨恨地瞪了阿庞一眼,真恨不能杀了他泄愤。但是他知道这个没藏阿庞是不可以随便处死的。没藏氏在西夏的实力人所共知,夏景宗元昊的宠妃、夏毅宗谅祚的生母没藏氏曾经专擅国政,他的姐姐,当今梁太后便曾经是谅祚的母舅没藏讹庞的媳妇。虽然梁氏因与谅祚私通,诬告没藏讹庞谋反,助谅祚铲平没藏氏的势力,方才得立为后,可以说梁氏的荣耀与权力,是用没藏氏的尸体累就;但是西夏国氏族势力毕竟根深蒂固,没藏氏依然是西夏大部族,梁乙埋也并不愿意轻易激怒他们。在西夏国中,自从秉常年岁渐长,与梁氏一族关系向来不洽,分领右厢兵马的仁多族便想方设法靠近秉常,此外众多部族首领都不满于梁氏的专权,不过惮于梁太后一贯的威严与长久以来养成的上下阶级之间的习俗尊严,不得己而屈从。所以梁乙埋非常重视对军队的掌握、控制。但是西夏的军队,大部分也是归于部族所有的。如果梁乙埋擅杀没藏阿庞,只怕这没烟峡中,对梁氏向来不平的没藏氏的军队立时就会哗变。
想到这些,梁乙埋只能强忍住怒气,喝斥道:“还不快滚出去!”
“是。”没藏阿庞倒也不敢放肆,他对于梁氏虽无效忠之心,却也没有替没藏讹庞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族报仇之意,见梁乙埋不再责怪,连忙如蒙大赦一般,退出梁府。
梁乙埋望着没藏阿庞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声:“废物!”
“爹爹!”梁乙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在乎没藏阿庞是不是废物,只是皱眉道:“高遵裕为何突然胆子大起来了?难道宋军来了援军?”
“大军调动,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梁乙埋断然否定。
“宋军因为整编军队,调动频繁,被他们瞒过,也不奇怪。”梁乙逋还有话没说出来:当初宋军纠集大军直扑平夏城,西夏军还不是后知后觉?
“总有消息的。”梁乙埋不以为意,又道:“纵有援军,亦不足为惧。”
“高遵裕想诱我军渡河,半渡而击之?”
梁乙埋沉吟了一会,点点头,道:“这也有可能。但是高遵裕声明事先不许一兵一将出寨,料他也骗不过我。”
“那高遵裕为何要如此相让,迫不及待的想来决战?他没有必胜之把握,反而让出如此多的有利条件?”梁乙逋心中总是隐隐感觉不安,“高遵裕是胆小之人,并非狂妄之辈。”
“许是宋廷内斗使然。”梁乙埋冷笑道:“高遵裕迫于无奈,只得出战。他以为两军结阵相抗,未必输于我军,又或许,其中另有手段……但是这些并不重要,他高遵裕既然敢开出如此条件,我岂能不敢应战?他纵有千条妙计,我独不能将计就计?”
“这倒是。”梁乙逋口里虽然如此说,可到底还是不能放心,然而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而且梁乙里今日被宋人如此侮辱,若龟缩不出,到时候梁乙埋只怕会被军中所轻。更何况,梁乙逋也知道,西夏之利,也在速战速决。若是那什么“平夏城”真的建成,再想攻下,只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来!”梁乙埋却没有注意梁乙逋的担心,他只觉不论高遵裕玩什么花样,自己都可以将计就计,大败宋军,最起码也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想去,竟是越想越兴奋,笑逐颜开地拍了拍梁乙逋的肩膀,向一面地图屏风走去,一面还心情愉悦地笑道:“且来看看四天后如何破宋!”
四日后。
辰时。
太阳刚刚从东山露出脸不久,强烈的金光洒满了石门水的两岸。蔚蓝色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一个静谧的早晨。
平夏城的宋军,一大早就起床埋锅做饭,士兵们难得的饱餐了一顿羊肉,然后披挂整齐,在营寨中安静的等待着战争的到来。特别是西大营中,早已聚集了平夏城宋军最精锐的部队。人人都翘首向北,等待着西夏人的出现。大战之前的平静,最让人心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遵裕竟然真如所约,撤走了石门水南所有的部队。只有少量的斥侯在西大营与没烟峡之中巡逡着。
“梁乙埋究竟会不会来?”站在箭楼上观望的高遵裕,心中不断地翻滚着同样的念头,但每次他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后的“月明真人”时,对方那笃定的眼神,总是轻易地将他将要到口的疑问压在嘴唇之内。
“只有相信他了。”高遵裕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道。无论如何,既便梁乙埋不来,他也不会损失什么。高遵裕又抬头望了望天空,患得患失地在心中感叹:“若是梁乙埋不来,真可惜了今天这样的好天气。”
但是,放出了如此诱人的诱饵,梁乙埋连看都不来看一下,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高遵裕无意识的绞动着手指,继续胡思乱想着。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石门水以北的原野上,依然毫无动静。
石门水北岸十余里。
旌旗密布。
“怎么样?宋军可有动静?”一身金丝绵袍的梁乙埋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向探子问询道。
“禀相爷,宋军西营聚集了众多的兵马,但是自大营至石门水岸,原有的人马已经被全部撤走。东营侦骑四出,难以靠近,不知虚实如何。”
探子的回报,让梁乙埋十分的满意。他拈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不料高遵裕真是信人。难道他想学宋襄公不成?还是自信过度了?”
“相国何必管他许多,只要能过河,让他们背城结阵又如何,谅宋人也当不起铁鹞子的一阵冲锋!”梁乙埋身边的将领忙凑趣说道。
梁乙埋沉吟着点了点头,举起手来,高声命令道:“传令!全军前进至石门水北岸结阵!”
“是!”
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大军的动向,西夏的近十万军队,一齐吹起了震彻长天的号角,在数以千计的旌旗的指引下,战马与骆驼掀起了漫天的灰尘,远远望去,便如同一片黄尘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移向石门水,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阵如雷鸣般的声音。
“终于来了!”
根本无须任何斥侯的禀报,大宋平夏城西大营的将士们,都能感觉到战争的临近。
高遵裕兴奋的握紧了拳头,高兴地望了“月明真人”一眼。
“我高遵裕名垂青史的时刻来了!”高遵裕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他抿紧嘴唇,眺望远方天空中的灰尘海洋。那黄色的海洋越来越近,慢慢地,地平线上露出了黑压压的人马,还有迎风飞扬的五色战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漫涌向石门水的北岸。
“高帅!”站立在一旁的顾灵甫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要不要准备一下?待西贼半渡之时,一举击溃之。”
“半渡而击之?”高遵裕笑了笑,摇摇头,道:“梁乙埋不会上当。”
“由不得他不上当,他的人马渡过一半,未成阵列之时,要战要守,权在大帅。”顾灵甫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我料他必然搭好浮桥,从容渡河。”高遵裕抿着嘴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月明真人”一眼。
顾灵甫正要继续劝说,忽听到一个行军参军高喊道:“快看,西贼果然开始搭浮桥了。”他抬头眺望,果然,有数千西夏士兵,开始泅过石门水,准备搭设浮桥了。
顾灵甫心里一惊,微睨高遵裕一眼,却见高遵裕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吟吟地说道:“今天的天气,还真是热啊。”
顾灵甫这才感觉,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渐渐炎热,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自己的铠甲之下,也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西夏人的渡河,一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梁乙埋每渡过一只部队,便命令先行结阵,盯紧宋军西大营的动静。而最先渡河的,照例是西夏的精锐骑兵,铁鹞子部队。一直等到这支骑兵结阵完成,西夏的其他部队,才敢依次渡河。
但是整个宋营,却一直是巍然不动,没有半点风吹草动。高遵裕身边劝他准备出击的将领谋士越来越多,但是高遵裕竟是毫不理会,最后竟然好整以暇的喝起茶来。还命令给所有的士兵准备了一泡茶水。
谁也不知道高遵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那个“月明真人”似乎知道其中的原由,虽然天气越来越热,但是他的表情却显得越来越轻松。
西夏人的部队渡河的越来越多,石门水两岸尽是马嘶人喊之声,数以万计的部队,从数百座浮桥上通过,到达南岸,背水列阵——这却是迫不得已,石门水至平夏城西大营之间的距离,只能够让西夏人如此布阵。
但是梁乙埋显然并不以意。
的确,如果你确信自己的军队能占到上风,又何必害怕背水列阵?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顾灵甫只感觉自己因为心情过份的紧张或者说激动,全身几乎是泡在了汗水当中。他大口喝了一碗茶,继续瞪大眼睛注视着越来越多的西夏兵,时不时又回头望望高遵裕。
高遵裕的表情也越来越放松。
终于,整支西夏部队,都渡过了石门水,在石门水南岸,结成了森严的阵容。只有少量部队,留在北岸,保护浮桥。
“该出战了吧?!”宋营中,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但是主帅高遵裕似乎忘记了有战争这回事。
宋军依然紧闭寨门,张弩待发,并不出战。
“高遵裕玩的什么花样?既然约我们来决战,放我军渡河,他却一直闭寨不出……”西夏的将领也迷惑起来。
梁乙埋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笑道:“让人去叫战!”
“是!”
不多久,数百名西夏骑兵纵马到了西大营前,高声呼骂起来:“高遵裕,尔约我家相爷前来决战,今我家相爷已如期前来,尔为何畏缩不出?莫非尔是想学王八不成?”
“高遵裕听着,尔若是有种,便即出战。若是无种,让出大营,我家相爷说了,放你一条生路!”
“高遵裕鼠辈……”
但是任凭这些人在营前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宋军西大营却始终紧闭寨门,若是这些骑兵进入射程之内,便用弓弩一顿乱射了事。
西夏军中军之中,梁乙埋眯着眼睛,微笑注视着这一切。本来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过河,他心中还有疑惧,但是此时,一切都已不言自明!
他取出一块丝绢,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到时候,梁乙埋已经相信自己知道了高遵裕的计策——疲兵之计!
拖延不出,用炎热的天气来消耗西夏军人马的体力,然后再以逸待劳,一举击溃已成疲兵的西夏军!
“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盘,本相却没有这么容易上当!”梁乙埋在心里不住的冷笑。他看了一眼脸上都淌着汗水的将士,举起手来,命令道:“传令!各军轮流休息。”
“是!”中军官领令后,迟疑了一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相爷,天气太热,是不是可以让人马轮流去河边饮水?”
梁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摇了摇头,道:“恐乱了阵脚,且迟一会。”
“是。”中军官略带失望地退了下去。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太阳越来越高,终于到达了它的顶点。正午的阳光,烧烤着空气与大地。
石门水南岸,骂阵的西夏士兵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拨都骂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却毫无作用。高遵裕只是派人给梁乙埋射来一封书信,书信中写了四行大字:“国相之来,何其太早?午后决战,不为失信!”
然后,宋军竟然当着西夏军的面,轮流换哨,吃起午餐来。
梁乙埋哪里料得到高遵裕这种无赖的招数?强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偿失,而且折腾了一上午,整个西夏军中,也有点人乏马困了。饥尚可忍,各人带了干粮,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身后那条石门水,恨不得立时扑过去,把那条河的水都喝干了才解渴。
“国相,是不是该让人马去喝点水了?”终于,连梁乙埋身边的将领,都有点忍耐不住了。这该死的太阳!
梁乙埋看了看手中高遵裕的书信,又看了看身边的将士,终于点了点头,但立即又叮嘱道:“各军人马,轮流饮水,切不可乱了阵脚!”
他的话音刚落,以军纪严整而闻名的西夏军中,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之声。
立时,石门水畔,再次传来人马嘶鸣的声音。
一拨拨的人马,离开本阵,前往河边饮水。铁鹞子部队虽然没有前往河边,却也有人从河边取来清水,给士兵和战马解渴。
石门水的清水,果然清凉解渴,在这炎然的天气中,对于西夏将士来说,实是人间至美的甘露。
但是梁乙埋却看不到,此时此刻,便在对面的宋军西大营中,高遵裕与月明真人,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一直在喝茶的高遵裕,“呯”地一声,将手中定窑所产的精美瓷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传令三军,准备出战!”
被西夏人的骂阵憋了一肚子气的宋军将士,在摩拳擦掌许久之后,终于有了一个解气的机会。随着高遵裕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宋营之中,号角长鸣,战鼓擂动,旌旗举起,西大营的营门,终于打开!数以万计的精锐禁军,如潮水一般从营门中涌出,长枪在前,弓弩在后,步兵居中,骑兵在两翼,背靠大营,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
大战终于开始。
这是宋夏之间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斗。
西夏军投了八万余人的军队,宋军也有六万余人的部队。
近十五万的军队,在一片狭长的地带布阵决战,若从远方的高处眺望,会感觉这块地方,密密麻麻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人类。
横行西北的铁鹞子们望着如同小山一样移来的步兵方阵,眼睛开始充血,他们“刷”地拔出了战刀,高高举起,正想用他们无坚不摧的冲锋撕破宋军的方阵,但是战刀尚未举过头顶,就感觉到身子一阵发软。紧接着,只听到战马一声声的悲鸣,训练有素的良种战马竟然不堪重负一般,马腿一屈,全部软了下来。身披重甲的铁鹞子们,如同一个个铁铊,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西夏人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继铁鹞子之后,不断传来的战马的悲鸣声,一匹匹战马与骆驼,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倒下;一个个的战士,突然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四肢无力,别说战斗,连张弓的力气都没有!
“中计了!”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同样的念头。
在这一瞬间,梁乙埋只觉得脑海中一阵空白。他尚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军的箭雨,便已经到了眼前。
“快撤!”梁乙埋在一阵慌乱之后,下意识地做出一个相对正确的决定。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将领,这时候,都已经知道战争的胜负已定。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利用自己的机动力,赶紧逃走。
但是逃跑有时候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军两翼的骑兵,在一阵战鼓的催促下,抛开方阵,加速冲杀过来,切入西夏军阵中,屠杀着几乎毫无抵抗力的西夏军。与此同时,西夏人赫然发现,在石门水对岸,又有一支宋军部队不知从何处冒出,开始攻击守卫浮桥的后卫部队。高举将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狄”字!
“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间,梁乙埋突然明白过来——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为了疲兵,而是想让自己的人马,去喝石门水的水。而毫无疑问,此时在石门水的上游,一定有一只宋军部队,在那里不断的往水中投毒!
仿佛是为了印证梁乙埋的猜测,梁乙埋果然发现,尚能一战的部队,正好是没有来得及喝水的部队!而与此同时,从石门水的上游,又漂下来几只烈焰冲天的火船!
梁乙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到一阵“轰隆隆”地巨响,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在战场上弥漫开来。他知道,这是宋军使用了霹雳投弹。他回头望去,便见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拥挤着渡河,一部分干脆开始四散逃跑。战场上传来宋军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活捉梁乙埋!”“莫叫梁乙埋跑了!”
“大事去矣!”梁乙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刷地一声,拔出宝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一章
《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议筑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咏、韩处下书,约梁乙埋决战,阴使种谊毒石门水上游。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敌以诚,使狄咏、包顺绕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军渡河,成列。遵裕闭营不出,且使人遗书梁乙埋,曰:“午后决战,不为失信。”西夏军远来,久不得战,天燥热,人马皆困渴,梁氏遂使诸军分饮石门河水。遵裕觑知,遂出营击之。西夏军饮毒水,马不能负重,人不能张弓,大溃。诸军争相渡河,践踏而死者不可胜计。种谊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桥;狄咏、包顺起伏兵袭其后……石门之水塞……梁乙埋夺李清兵权而大败于遵裕,奔逃无门,羞愧欲自刎,为部将所阻,仓皇夺桥渡河……会梁乙逋引援军至,狄咏、包顺不能敌,梁乙埋方得脱困。
是役,西夏死者万余,被俘者四万余人,得免者不足四万,所失马匹、骆驼、辎重,不可胜计。三千铁鹞子,兵不血刃,尽为所擒;泼喜军皆死于乱军之中。西夏自元昊以来,未尝有此败绩。河西震动……
遵裕遂筑平夏、灵平寨二城,自此渭州无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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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夏主李秉常气得发狂,拔出佩刀,朝着面前的一张书案狂砍,一直将书案砍成块块碎木,李秉常犹自眼睛充血,面目狰狞!
“这是国耻!这是我白上国的奇耻大辱!”李秉常的咆哮声,响彻了兴庆府那简陋的宫室。
一旁侍立的臣子,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生怕将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李清!”
“臣在。”
“朕要亲征那什么‘平夏城’,你以为如何?”李秉常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苗来。
“这……”李清心中知道这时候再去攻平夏城,不过是在平夏城的城墙下,多增加几具尸体罢了,但是面对冲动的小国王,他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要如何设辞回答。
“若不铲平平夏城,是从此以后,我大夏军队,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说的的确是事实,但正因为是事实,才越发地让人无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谨慎地措辞,回答李秉常:“自战报传至兴庆府,已有十余日。再点兵出征,最起码也是一月以后的事情。那时候宋城早已筑成,坚城难克,只恐劳师无功。且眼下新败,士气不振,更难以成功。臣以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只有静候良机,再缓图之……”
“良机?!”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时才是良机?”
“宋军不可能十几万人常驻于此,其城筑成后,必然退兵,最多留下万余人驻扎。臣以为,待几个月后,宋军放松警惕,再突然出兵,将宋军困于城中,断其补给。则二城未必不可克。”李清从容答道。
李秉常沉吟半晌,终于冷静下来。“也罢,便且依卿之议!”
他刚刚说完,便见一个内侍脚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讲宗岭军情急报!”
李秉常心中一凛,快步下殿,抓住内侍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讲宗岭怎么了?”
“陛、陛下!”内侍几乎被李秉常凶恶的表情吓昏过去,“讲、讲宗城,被、被宋人烧了!”
“啊!”李秉常手一松,浑然没有在意瘫倒在地上的内侍,只是转身望着李清,呆呆地说道:“讲宗城也被烧了!”
李清也完全没有料到竟真的会“祸不单行”,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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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夏城惨败、讲宗城被烧……石越的这两手,还真是漂亮啊。”说话的人,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西夏国命运的真正主宰者,当时地球上最有权威的女人——梁太后。她说话的时候,不急不徐,神色从容,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太后!”谦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将翊卫司马军都指挥嵬名荣,“现在大夏的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梁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妩媚,但是话语中却极度的从容与平和,“绥州被夺,横山不稳,讲宗城被烧,平夏城大败,熙河归汉,董毡亲宋……宋朝对我大夏是全线进攻,咄咄逼人啊!”
“正是如此。”嵬名荣忧心忡忡,“平夏城之败,不仅仅是失去了进出渭州的门户,而且熙河与平夏城,如同一对张开了的钳子,威胁着天都山一带;而一旦横山有事,与绥州相连,整个银夏地区都会受到威胁。董毡又时时刻刻觑视我凉州……太后,到时候,我大夏所能倚赖的,便只有沙漠了!”
“嵬名荣!”梁太后悠悠说道:“纵然你说的全是事实,又能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担忧会有用么?想不出对策的事情,烦恼会有用么?”
“这……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你还记得建国初年的事么?”
“建国初年?”
“不错,当年可是连灵州都在宋朝的掌握中啊,但是祖宗还不是一样复国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业?”梁太后笑道:“什么地理形胜,都不是绝对的东西。我大夏国的立国之本,只有一样。”
“臣愚昧。”
“那便是——我们是胡人!”梁太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沉稳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似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大夏是在马背上建立的,只要各部落不离心,只要每个党项人都不忘记自己是胡人,不贪恋汉人的衣裳美食,绥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时,焉能得意一世?只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让宋朝人占了不要紧,迟早我们能夺回来!”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你以为宋朝能永远长治久安?”
这一番话,说得嵬名荣心悦诚服,拜服道:“太后圣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担心的,不是边境的胜败得失,而是兴庆府的大夏王宫的主人,在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行什么样的礼仪!这才是我们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后的言辞,让嵬名荣几乎打了一个寒战。
“太后!主上英武,颇有先帝之风……”
梁太后摆了摆手,笑道:“你不必说什么。接连两次大败之后,必然有些人会对国相公开质疑,说不定会有人认为宋朝打败了我们,我们就应当向宋朝学习,废除胡礼,改用汉仪。有些人会借口给主上更多的权力,来谋求他们的私利……总之,要烦的事情还很多呢。”
嵬名荣听见了梁太后笑嘻嘻地话中隐隐的杀气,连忙闭上了嘴巴。
梁太后起身走下殿来,向前行了几步。嵬名荣连忙紧紧跟上,只听梁太后淡淡的问道:“你和我说说,讲宗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被一群乡兵烧掉的?”
“是。”
“东朝的乡兵,有这么厉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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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宗城居然被一群乡兵给烧掉了?”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将军府上,史十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李清,递到嘴边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不错。”李清苦笑着回答,非常简短。
“怎么可能?宋军谁是主将?种家将?”
李清摇了摇头,望着满桌的佳肴,却无半点食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着手望着天空中的明月,答非所问地说道:“野利济的人头,现在大约挂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辕门之外,讲宗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等慕泽来到兴庆府,才可能知道。”
“慕泽?”史十三笑道,“就是那个袭击石越的蕃人?”
“正是他。他受命协助野利济守城。”李清淡淡说道:“此人不可小视,只是贪图功名富贵……”
“世间有几人能不贪图功名富贵?”史十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缺点。”
李清转过身来,逼视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觉得这不算是缺点?”
史十三默然一会,笑道:“你以为这是缺点么?”
“一个人如果欲望太多,就会短视。”李清悠悠说道:“若是慕泽不短视,他又岂会受梁乙埋诱惑,降夏叛宋,伏击石越?”
史十三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清,笑道:“这怎么就称得上是短视?”
“我听说过慕泽的事情,以他的才干,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诱,等石越熟悉了陕西形势,他必得大用!将来功名利禄,还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却再无回头之路。”李清的声音中,居然有几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又有甚么区别?”
李清听到这话,定定看了史十三一会,默然良久,方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心里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宁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状元。宋朝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清暂时还不知情,但是他费尽了心机手段,威逼利诱,文焕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却是知道的。“至少,在那个文焕心里,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还是有区别的吧!”李清在心里说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着李清,咀嚼着李清话中的含义——“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根本没有料到,李清此时想到的竟然是文焕。
“过几天我兴许要去一趟宋朝的环州。”沉默一会,史十三换了话题说道,“嘉君还要托你照顾。”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顺道去看看讲宗岭。”说罢,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无边际地说道:“我离开兴庆府没多久,回来之后,突然发现兴庆府竟是出了许多怪事,让人觉得蹊跷。最可怪的,是我听说有个叫明空的和尚,自称是从西天归来,许下弘愿,要在兴庆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许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缘,又有一般徒众,与他一道出入宫中,结交权贵……”
“这有何可怪?大夏贵人信佛者众,连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立时便满不在乎的笑着说道。
“和尚出入宫中、结交权贵,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胜数。但是让人奇怪的,是这个明空哪里便来这许多的弟子?”李清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史十三,似乎认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这些秃驴的事情,我可没有兴趣。”
李清注视史十三良久,目光渐渐缓和下来,淡淡说道:“可是我怀疑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细。若我所料属实,他们假化缘行医传经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为了探知大夏虚实。一旦他们把消息全部传回宋朝,大夏国对宋朝而言,便再无半点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来,几个秃驴而已!”史十三不以为然的说道。
李清凝视史十三,叹道:“没有证据,如何敢抓人?满城的贵人,都是他们的后台。何况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个明空和尚,我也会过了,似乎的确是去过西天的,居然还懂梵文,又明于佛理,我请了几个和尚讲经,都斗不过他,反为他添了不少名声。”
“何不问他去西天一路之见闻?”
“也曾问过,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会,问道:“明空没有破绽,他身边的小和尚们,岂能没有破绽?”
李清有几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惊讶一会,顿觉脸红。不知为何,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隐隐怀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与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寻常,自是不便如对明空一般明目张胆地质问,因此只是出言试探。这时候见史十三毫无顾忌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心中不免觉得惭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清始终觉得史十三的身份,极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许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绽,却是难找。”李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实无端怀疑他们,我亦觉得有点不妥。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些人平空冒出来,实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领,十之八九,对他们还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便是上了当,也是活该。”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讥笑的口吻说道:“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定定地望着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从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却似乎是浑然不觉,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自斟自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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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史十三之后,李清的脑海中,不断的回响着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锐的话:“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的确,李清不是党项人,这一点,李清与梁乙埋不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汉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但是,夏国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却是同样让李清感于五内的,他心里也希望能辅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然而,无论如何,李清逃不脱那个魔咒:“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
朴素的种族感情、出生于文明中心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文化骄傲感、还有千百年来的风俗习惯留下的印记,让李清始终无法从心里否认自己是一个汉人,他也不愿意否认这一点,甚至在潜意识中,还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个民族意识尚未完全觉醒的时代,一个“天下观”尚未被“重华夷之防”的民族观完全代替的时代,李清的心中,还有一种情愫:那就是诸夏文明中,一种“士”的情结。
什么是“士”?
士为知己者死!
在宋朝时,李清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低级武官,因为一次战争而被俘降夏,自负一身才华的他不肯轻易就死,却也无法回归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许;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却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终于成为小国王李秉常的亲信!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李清而言,又岂能不想报答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华清冷,长廊九曲。
月光将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长长的阴影,在长廊下,他整个人都象笼罩在阴影之中。紧蹙双眉的中年男子,抬头仰望月空,终于只能发出喟然的长叹声。
“夫君。”不知何时,卫慕氏已经站到了李清的身后。“是朝中又有什么难解之事么?”
李清默默摇了摇头,却没有转过身去。他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卫慕氏帮李清轻轻的系上白色披风,柔声道:“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是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李清轻轻重复了一句,忽然一笑,将卫慕氏搂入怀中,道:“给我备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个武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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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焕是被单独囚禁在隶属于翊卫司的一间小院子里,地点十分隐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专门看守他。
李清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见文焕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武状元削瘦了许多,下颔的胡子凌乱的生长着,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之色。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文焕变得成熟起来。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文焕经历过什么,西夏人曾经用战马拖着他跑了十几里地,也曾经六七天不给他任何水和食物,当然,也曾经让他享受过美女佳肴……但是无论如何,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轻佻的武状元,却始终没有屈服,虽然他也不曾自杀。
当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肴时,文焕当仁不让的享受者,对说客们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与饥渴来威逼之时,文焕虽然几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却始终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既便如此,李清也知道,还是有许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为他们认为文焕没有勇气自杀。正如许多西夏人也同样看不起自己一样。而文焕所要承受的压力要远大于当年的自己,因为他是武状元!深受皇恩的武状元,在许多人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生存的立场的!
如果他能绝食自杀,也许会赢来更多的尊重。
但是文焕毕竟是个年轻人,他的理想还没有开始。
也许他还指望能活着回到大宋。
许多人是这样的嘲笑这个只欠一死的武状元,但是李清对文焕,却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他不认为期望活着回到故土,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李清也知道,既便文焕回去,面临的,也将是遍布天下的怀疑的目光。
“李郎君。”文焕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丝笑容:“你气色不是太好。”“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对李清的称呼。
李清随意找了张凳子坐在文焕对面,淡淡问道:“可还习惯?”
文焕讥讽的望了李清一眼,话中带刺地说道:“我不似你,习惯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文焕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举起手来,拍了拍手。两个亲兵立即端上一壶好酒、几盘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说道:“今日与君同饮。”
文焕心里一怔,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当下端起酒壶,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却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干,笑道:“这酒不错,可惜有酒无友,好酒也没个味道。”
李清知道文焕心里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习惯,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只觉得明明一壶史十三从汴京私带过来的烈酒,入得口中,却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倒似白开水一般。他一口气连喝数杯,方悠悠说道:“我知道状元郎看不起我,但状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文焕冷笑道:“你不过是背祖忘宗的汉贼罢了。”
李清却不去理他,自顾自的说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战?我本是宋朝府州守军一军中小校,当年没藏讹庞大举出兵,击败郭恩,我便在此役中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虽然大败而归,但是我却因立下功勋,受到惠宗赏识。从此跟随惠宗左右,屡次与吐蕃、宋朝作战,颇立功勋,封为将军,妻以贵人之女。惠宗驾崩前,将我送至太子帐中——也就是当今夏主的帐中,托以护卫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长子,也有十二岁了!”
“好好的汉人,做了二十年的贼,又有何值得夸耀的!”文焕毫不客气的嘲讽道。
“你又知道什么?”李清淡漠的扫了文焕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谁?”
文焕听到这个名字,似觉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再看李清神态,不觉狐疑,当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仿佛知道文焕必然不知,继续说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旧部——我亦曾与你说过他——便是因为他触犯军法,韩琦欲诛杀之,狄武襄公亲为求情,说焦用是好男儿,韩琦却道:东华门外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竟诛杀焦用。当年我在宋朝,与焦用之族侄同居一营,此事是我亲耳听闻得来,当真让人寒心。”
这件事情,文焕本也听说过——不说在宋朝的耳闻,就是当初李清劝降他,也的确曾经提及此事,不料李清于此事耿耿于怀,还另有一层原因,至此时方知——文焕虽一时记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时却也明白李清所说并非谎言,只是说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学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当日你也这般说。”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却终是难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张元殿试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后,宋朝殿试不敢黜人。若由此观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们,他们才能刻骨铭心。若有一降将能将宋朝打得不得安宁,或许宋廷从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说一个石越,便能让宋廷从此不重文轻武,谁能信之?”
文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肯说话。
李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是武状元,你说宋朝不重文轻武,那你这个武状元,真比得上文状元?为何宋朝真正边关名将,除少数几人外,都是文进士出身?”
“百年之风,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转,但是今日之大宋,无论王相公还是石学士,都道重文不必轻武,早年矫五代之枉过正,现在已有改变。”
“重文抑武,是宋朝赵官家的祖训,又如何能凭王安石与石越的一张嘴便改变?”李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声道:“我在宋朝之时,有功不能赏,拼死战斗,亦难以升迁,功勋再高,亦不免受气于腐儒;到了夏国,虽是汉人,但有功必赏,勇猛必奖,男儿提三尺宝剑,便可受君王恩宠,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我问你,凭什么便要为那个不重视你、看不起你的朝廷卖命?”
文焕凝视李清良久,忽然脸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说道:“你生不逢时,没能遇上石学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见?”
文焕又看了李清一眼,缓缓说道:“凡王者之国,其国家,则不必先问臣民为国家做过什么,当先问国家为臣民做过什么?其臣民,则不必先问国家为臣民做了什么,当先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什么!——这是石学士在白水潭学院讲过的一段话。”说罢,顿了顿,又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文焕既身为大宋之臣子,无论大宋是好是坏,是不是对得起我,我都只能忠于大宋。你以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么?难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视么?为何你可以背祖弃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与歧视,却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点委屈?”
这番话说出来,李清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怔在当场。
文焕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澍湃。在文焕看来,李清的行为是可耻的,身为大宋人,却甘为夷狄,这是文焕无法认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怜甚至是可惜的,文焕也知道,哪怕李清没有被俘,以李清的才华,在西夏能受到赏识,但是在大宋,却可能被生生埋没,士为知己者死,李清对夏主的感激,文焕自然能够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个错误的对象,而这一切,又并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这个时刻,文焕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是带着复杂的感情,来观察着李清。文焕几乎忘记,他自己的命运,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文焕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的才华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现,他还没有来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勋!
文焕也不愿意投降西夏。他是大宋皇帝钦点的武状元,他们文家可以说深受国恩,他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忠臣烈士!
文焕知道,如果投降,他就会身败名裂,成为家族的耻辱,被后人唾骂!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迟早会用自己的人头,来当做鼓舞士气的工具。
二选一的难题,文焕亦不知道如何选择。
坐在翊卫司某间隐秘的小房子里面的两个男人,也许会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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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陕西路,京兆府,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帅司衙门里里外外都张灯结彩,如同节日一般,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每个人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许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喜事多得让人不可思议。
在平夏城,高遵裕击溃了梁乙埋的部队,并且俘虏了四万余人的俘虏。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贺,然后命令高遵裕挑选三千名俘虏押解至汴京,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封赏的命令虽然没有下达,但是一次大规模的赏赐,已经不可避免。在普通的百姓与一般士林的舆论看来,朝廷对于帅司石越、主帅高遵裕、副帅种谊、郡马狄咏等人的褒赏,将非常值得期待。
战争的胜利还不止来自一处,在讲宗岭,一个叫何畏之的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率领一群乡村弓箭社的准乡兵组织,偷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将西夏讲宗城守将野利济的人头送至京兆府,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在此之前,陕西刺募十万义勇,西夏人也不过是当成黔之驴观之。而如今,不足一千名连乡兵都称不上的陕西儿郎,竟然将数倍于己的兵力把守的讲宗城给烧了,还砍下了西夏守将的人头!
对于整个战斗的过程,民间的说书人各凭自己不知何处听来的细节,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将下凡与西夏人打仗一般,连何畏之,在说书人的口中,也凭空多出来两头四臂。陕西民众普遍相信,做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种异术,招来了一群天兵天将,方取得如此战果。而对于讲宗岭之战的渲染,也连累到平夏城之战,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许多人都坚信在那场战争中,远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术——否则不会有西夏俘虏明明事后一切正常,但在战斗中却坚信自己全身乏力,无法作战。
但这两场战争的胜利,还并非是陕西帅司张灯结彩的理由。
石越之所以允许如此张扬的庆祝,是因为从汴京用快马接力送来的一封家书——在数日之前,石越已经成为一个名为“石蕤”的女孩的父亲。
这对于石越来说,绝对是一件不亚于平夏城与讲宗岭之战的大喜事。
所以,这几日的石越,虽然表面上依然平静沉稳,但是步履却不自觉地变得又轻又快,在没有看见的时候,竟然还会莫名其妙的偷笑。
这种喜悦的情绪,甚至于让石越几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应当也是大宋的喜事,只不过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认罢了——在六月初六,一个男婴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亲,是当今皇帝赵顼,母亲,是来自高丽的王贤妃!
子嗣一向艰难的赵顼又多了一个皇子,按理是应当让大宋的臣子们松一口气的,但是这个皇子的出生,却让汴京城中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相信,这位皇子的出生,对于大宋的皇位继承问题,不仅仅毫无帮助,反而增添了无数不确定因素。
这股由汴京刮起的寒流,显然也影响到了石越最重要的幕僚李丁文。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的书房门口,拦住了准备出门的石越。“你一定要考虑一下,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名士,最好便是桑充国家的儿子,总之,公子须得尽快定下婚姻之约……”
“桑充国的儿子?”石越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李丁文要他尽快将刚刚出生的女儿约定婆家的谏言,石越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是每次石越都没有心情听李丁文把话说完。这种事情,对于石越来说,未免过于难以接受了。虽然当时订娃娃亲的事情也很平常,但是别说石越是朝廷重臣,他的女儿绝不愁嫁,仅仅从石越的观念上来说,就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而此时李丁文的建议更加荒唐,“近亲结婚?!”石越的心中,立时冒出来一个当时人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正是!”李丁文一脸严肃的点点头。
“不行。”石越断然否决。
“那么富弼的孙子,也可以。”李丁文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此事似乎言之过早!”石越不耐烦的摆摆手,便准备如同之前一样,结束这场谈话。
但这次李丁文显然没有放过石越的打算,“我只恐言之过晚!”
石越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李丁文,上下打量,怀疑他失心疯了。他的女儿刚刚出生,就要急着找婆家,还说什么怕“言之过晚”?!
李丁文眼睛都不眨一下,脸色肃然,认真的说道:“若公子生的是儿子,我不置一言。若王贤妃生的公主,我也不置一言。但是既然公子生的是女儿,王贤妃生的是皇子,当今之计,惟请公子早日定下儿女亲家!”
“我女儿和王贤妃又有何关系?!”石越口不择言,竟是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然有关系。”李丁文冷冰冰的答道:“若公子不早将女儿许人,我敢打赌,一两个月之内,皇上必然要与公子约为亲家!到时候,公子从也不好,不从也不好!”
石越心中一震,心中已经明白李丁文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果然,便听李丁文继续说道:“王贤妃聪明过人,她生下皇子,却难免是前途多艰。若想自保,便只有一个办法,向皇上请求,给小皇子娶一个朝中重臣的女儿,借以自固。皇帝聪慧,岂能不知?虽然犹疑,但是毕竟要心疼自己的儿子,终于会许了王贤妃。放眼朝中,最适宜的人选,便是公子!若到时皇上约婚,公子应是不应?若是应了,两宫太后、皇后、朱妃、昌王,都难免要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应,皇上心中不快,王贤妃也必然怀恨在心,连高丽国王都不免要恨上公子。公子到时候,又要如何自处?!”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二章
七月的汴京,热得让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汴京城的码头、城门却依然有无数的船只、车队、以及百姓进出来往,为生计奔波忙碌着。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当时全球毫无疑问的消费中心,无论是奢侈品还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惊人。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发达的水陆运输业与相关的劳动者。
而在熙宁十年,与整个帝国水陆运输业相关的工程以及参预的民众,都达到了大宋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来的高度。
自从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计划进来以来,大宋的君臣士民,认识到交通的发达对帝国的繁荣至关重要的人们越来越多。在官道修葺计划进行顺利,以及以杭州为中心的两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网的刺激下,帝国一部分青壮派的低级官僚再也不甘寂寞,这些官员或者是所谓“学院党”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双重影响,或者只是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为了捞取私利,总而言之,熙宁十年宋朝官场最流行的话题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
于是,整个帝国在熙宁十年的上半年内,除了少数名臣统领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县军监,数以百计的工程开始进行,远远超过了石越与苏辙最初的计划,而这些修路与沟通水道的工程,绝大部分是毫无必要的,某些州县甚至沟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为地方官的“政绩”上报!
至于这些工程所需要的费用,毫无疑问,财政并不宽裕的朝廷不可能给予实际上的支持,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这些官员们不得不将工程所需要的款项尽量报低,以显示自己的的能力。至于实际需要的银钱,温和一点的就向商家富室强行借债,严苛一点的则擅自变相加税。至于强征百姓劳役,更加成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谓的区别,不过是手段的温和与否,比如某些风评较好的官员,会采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将费用与劳役分摊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来进行工程,建成之后,再立一个石碑,纪念表彰有功之人。这样的方法,本质上也是不付任何费用来役使民众,不过却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说不反感,较之简单粗暴的强征,相对来说自然要好许多。
虽然《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对这些行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谏官与御史进行攻击,但是皇帝自从压制住宗室与朝中的蠢蠢欲动之后,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转向了石越在陕西挑起的战争以及帝国正在稳步进行的军制改革;更何况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员,根本无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员上报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余,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强征劳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对地方官员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绩”大加嘉奖,一方面却根本没有实际的手段来调查、处罚强征劳役的官吏,那么无论是皇帝的诏令还是政事堂的命令,毫无疑问也就并没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过是希望本地的官员,不要在农忙的季节来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这个炎热的七月,整个大宋朝廷,包括帝国的尚书省右仆射吕惠卿在内的文武官员,大部分人对各地百姓的这种最低期望却并无兴趣。
平夏战与讲宗岭大捷之后,皇帝要如何封赏有功之臣?朝廷的权力格局在此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改变?第一大功臣高遵裕会不会调入枢密院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石越还会不会继续留在陕西?
有无数类似的问题,需要得到解答。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边境的大胜与大败,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会对朝廷既有的权力格局产生一定的冲击。
汴京城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表面之下,还掩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
*************群玉殿。
在炎炎夏日中,这里却清凉得有点阴冷。
王贤妃斜躺在一张凉椅上,清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县君金兰,这是王贤妃生产之后,金兰第一次被允许来看望她。因为按当时的习俗,女性生产之后,一个月内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来探望。
“信国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礼节过后,金兰直接询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王贤妃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母爱的温柔笑容,柔声说道:“俟儿很活泼。”但是这种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转由担忧与无奈取代,“皇后已经决定,满周岁之后,延安郡王与俊儿,由要由皇后亲自抚养。”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兰惊喜的说道。
“也许吧。”王贤妃淡淡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不甘心。自己的儿子交给别的女人抚养,哪怕那个人贵为皇后,也并非一件可以开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兰为什么高兴,虽然向皇后决定亲自抚养两个皇子自有她的考虑,但是无论如何,因为向皇后无子,由她抚养长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对皇位就更有继承权。虽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佣已被封为尚书令,是实际上的储君,但是如果赵俟能与赵佣一起长大,既便无法身登大宝,但是其身份地位,也会与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在金兰而言,为了日后的前程,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冒的。
但对王贤妃而言,这个却是自己的儿子。做父母的,并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儿子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贤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一向聪慧的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讨厌?
“娘娘不必担忧。”金兰听王贤妃的语气,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转,便笑着安慰道:“依臣妾之见,信国公由皇后抚养,较之由娘娘抚养,会更加平安。”
“何以见得?”
“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并非善妒心狠,工于心计,反倒是与事无争,为人平和,颇具淑德。”金兰说到此处,转目四顾,见周围并无旁人,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因此臣妾以为,向皇后至少不会故意对信国公不利。”
王贤妃点了点头,她的确承认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说向皇后会来主动保护她的儿子,她却不认为向皇后好到这个地步。此时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够说说心事的,也只有金兰一人,这时候既然说到她最关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担心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但是皇后为何要收养俟儿?”
金兰脸上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见,向皇后收养信国公,正是出于保全之心。她不过是希望有着高丽王室血统的信国公,尽量少受娘娘的影响,从而疏远高丽。这样的信国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来是这样。”王贤妃虽然知道金兰所说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担心的时候,往往不过是需要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而已。
“前几天听皇后提起,你嫂子鲁郡君生了个女儿?”
“是。”金兰笑道:“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象极了鲁郡君。石府这次真是双喜临门,只不知道石学士会不会调回京师。”
王贤妃摇摇头,道:“只怕很难,但这次的封赏,却不会太薄。”停了一会,又柔声说道:“呆会你替我带几件礼物给鲁郡君。”
“是。”金兰忙敛身行礼,眼角却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贤妃一眼。
王贤妃似是明白金兰所想,微微颔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门之女,为的是名门闺秀,家教谨严,晓礼仪,懂进退,知分寸。皇上经常和我说,希望与石越约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儿定下这桩婚事,亦是一桩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兰自然是知王贤妃的心意,她沉吟一会,方笑道:“但是臣妾却以为,信国公的婚事,终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时石学士远在陕西,娘娘既便与皇上说妥,若是石学士不愿意,一来一返,惊动太大。到时候只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见,不如静待,先试探石学士的意思,如若石学士愿意,到时候皇上一提,石府许婚,纵有人反对,也来不及了。好过现在打草惊蛇。”
“但是……”王贤妃皱着眉毛,想了一会,觉得金兰说得有理,但是她心中却另有担心,犹豫半晌,终于讷讷说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时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说……”
王贤妃抿抿嘴唇,低声说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兰愕然反问道。
“不错。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储君……”
金兰注视王贤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涂了。”
“我如何糊涂了?”王贤妃不由有几分不悦。
金兰忙收拾起笑容,说道:“正因为延安郡王是储君,才不会娶石学士的女儿。大宋朝不是高丽国,也不是汉朝,女儿为皇后,父亲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专权……娘娘别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是勋臣之后,但是那都是祖辈的事情。”
王贤妃不比金兰,她居于深宫之中,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当下将信将疑的问道:“果真不行?那俟儿若娶了石越的女儿,石越不也是外戚么?”
金兰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娘娘于宋朝的一些规矩,毕竟还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万万不成的。但是信国公却另当别论……”
“为何?”王贤妃越发的糊涂起来。
“因为无论宫中朝中,人人都有一个想法,就是信国公绝不可能继位。既然是绝不可能继位的皇子,那么既便娶一个朝廷重臣的女儿,也就不会太犯忌讳。但饶是如此,也必然面临极大的阻力,这也是臣妾担心石学士会拒绝的原因。他的女儿与信国公成婚,皇上在位,这件事并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却不能不犯忌讳。皇上或有爱子之心,然从长远计,不提石学士态度如何,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断难许可。”
“这……”
“可惜石起、桑充国无女,否则……”
王贤妃却是充耳不闻,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传统对她的影响,毕竟还是要小过高丽国的政治斗争带给她的印记,她轻咬下唇,决然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想办法替俟儿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兰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虽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贤妃懂得更多,但是对于宋朝所谓的“祖宗家法”,在高丽长大的她,同样缺少应有的敬畏。没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么?金兰的心中可从来没有这样迂腐的想法,在她看来,所谓的“成例”,就是用来打破的;而所谓的“先例”,就是用来创建的。
因此,如此王贤妃一定要替信国公赵俟娶石越的女儿,金兰绝对会支持她。她所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而已。
没有人知道,在成安县君金兰的心中,还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国公真的能够成为石越的女婿,那么宋朝皇帝的龙椅,也未必会专属于某一个人吧?
至少在高丽国的政治斗争中,这条法则是成立的。
*******同一天,同一座皇宫之内,慈寿殿。
与群玉殿不同,慈寿殿十分热闹。
太皇太后曹氏的身体,康复了许多。而正在这个时候,宋朝又取得了边关少有的大胜,其主帅,又正好是高太后的从父。
“哀家听说,百官又在给官家上尊号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是。”赵顼笑道:“朕拒绝了。朕不需要尊号。”
“嗯。”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国家用兵平夏城,想来花费不少钱吧?”
赵顼点头答道:“是,整编军队、修葺官道、赈济灾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钱的事情,眼见国库又有点拮据了。很快黄河汛期又要到来,这方面的钱粮是不能省的。各地还有一些天灾人祸,也需要赈济。按理说大胜之后,要尽量奖赏有功的将士与臣子,但是因为要花的钱太多,所以奖赏的数额一直议而不定,迟迟没有公布。”
“这件事不能拖,当年太宗败给契丹人,就是因为太原之赏没有兑现,影响了士气。”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会得。”赵顼道:“但是国库吃紧,一时也没有办法。朕已下诏,先迎战死的将士入英烈祠,发放抚恤钱,这是第一要紧的。将士们见战死的同袍都有了怃恤,就知道朝廷必然会发放赏钱,那就不会太急了。只待夏税收完,朝廷就有钱赏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国库竟然紧张得到这个份上,沉吟一会,说道:“国家事事要钱,给哀家修筑的陵墓,还是尽量简朴些罢。”
赵顼连忙陪着笑说道:“娘娘说哪里话来,便是再没钱,亦不能从这里省。否则朕无颜见列祖列宗。”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与站立侍候的向皇后也连忙说道:“官家说得是,便再没钱,也不是这个省法。”
曹太后笑道:“我知道你们的孝心。但是这厚葬与百官上给官家的尊号,其实不过是一回事。只要社稷兴旺,我葬得再简单,也是有脸的。”
赵顼忙道:“娘娘不用担心。夏税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摇摇头,道:“西夏人吃了这两个大亏,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何况两处都是紧要之地。哀家料他们必然起兵来报复,朝廷若是有功不赏,士气不振,难保不会有万一,到时候悔之何及?”
“朕当想个万全之策。”赵顼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无法凭空变钱。若真是只顾赏功,导致防汛与赈灾无钱,结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谈下去,徒增烦恼,便换过话题,向高太后说道:“朕还要向母后贺喜,高遵裕立此大功,两府议功,决定晋高遵裕三阶,为正四品壮武将军,封定西侯,并荫其两子。”
高太后笑道:“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挥得当,不堕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漫不经意的问道:“石越、种谊,又是如何叙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于下,因此仅晋封新化县开国侯,许荫其兄子,晋其妻韩氏为郡夫人。种谊晋一阶,为游击将军,封开国男。”赵顼淡淡回道,停了一会,又说道:“石越素来不贪名爵,此番几封奏折,除了说平夏城、讲宗岭二役有功之臣外,连篇累赎,说的都是另外两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虽然好奇,但这毕竟是朝中大事,若赵顼不说,她们也不便相问,当下曹太后只是微微点头,却是不冷不热的问道:“那么郡马狄咏,又当如何封赏?听说他在平夏城,颇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咏,赵顼的脸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来,冷冷说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赏他!”
众人在宫中日久,都知道狄咏这次是擅离职守,犯了皇帝的大忌,当下全都默然不语。向皇后有心替狄咏说几句好话,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赵顼的脸色,嚅嚅一会,却终于不敢出声。惟有曹太后却似没看见赵顼的脸色一般,只是淡淡地问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叙其功么?”
赵顼板着脸,说道:“不是,石越、高遵裕皆赞其功。但是狄咏之职责,不在平夏城。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朕也不能赏他。朕昨日已经下诏训责他。”
“狄咏确是不知轻重。”曹太后轻轻说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并施。他毕竟是忠良之后,年轻人贪功好胜,不是大过失。官家既已骂过他,还是要赏他。责骂是骂他的过错,赏却是赏他的功劳,这样臣子们才会心悦诚服。”
“是。”赵顼心中十分恼怒狄咏,但却不便说出,当下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至于赏狄咏之功,赵顼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他不重重处罚狄咏,已经是顾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
曹太后岂能不知赵顼心中的想法,但是她毕竟不能强迫赵顼做什么事情,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向皇后在一旁听了,见气氛有点冷,忙出来打圆场,她敛身一礼,向赵顼笑道:“官家,因刚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听点事情。”
“圣人但说无妨。”
众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赵顼打听什么,一个个都把耳朵侧过来,却听向皇后笑道:“本来外间的事情,臣妾不合打听。但是现在连宫中的宫女内侍,都在传说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带着一千义勇,就烧掉了数千人驻守的讲宗城。说起此人之勇,倒似连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胆,想请官家给臣妾说说,究竟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烧了那个讲宗城?难不成此人真有三头六臂,能腾云驾雾不成?”
她话音方落,众人都笑了起来。赵顼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让气氛喜庆一点。他体谅着她的苦心,便不拒绝,笑着挪了挪身子,笑道:“说起这个何畏之,却的确勇气可嘉。他本是大理国人,听说酒露便是他的发明。因为避家难,迁居京师,不知如何,被石越访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陕西。因与石越巡视各州乡兵,却暗中从中挑选精勇武敢之士千余名,在环庆操练……”
当下赵顼便和两宫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绝地说起石越奏折中关于火烧讲宗岭的事迹来。
原来当日石越巡视各地乡兵与忠义社等民间自卫组织时,便已将何畏之带上。当时他的想法,便是要从中间挑选勇武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部队,偷袭讲宗岭,给梁乙埋一点颜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艺高强,又不是大宋人,将来万一真要打起口水仗来,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把责任推到大理国身上——何家在大理,并非无名之辈,西夏人一时半会,只怕也要撕掳不清。
因此石越便找到何畏之,请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负国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毕竟无以成大事,何况他还托庇于石越羽翼之下,此时有机会典兵,并且还是由自己一手缔造,自然是一拍既合。
于是何畏之便随石越至各地,名义上替石越选亲兵,实际上却也同时挑选武艺出众的百姓,集中至环庆一带训练。与此同时,石越又秘密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命令沿边各州军选送本州武艺出众者二至十人至环庆训练,二是命令从禁军中挑选出百余名低级武官,分派各地,指导、监督民间武社——不过石越为了避嫌,这百余名军官后来很快就脱离禁军,被纳入兵部职方司陕西房。
而集中在环庆的千余人,就使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乡兵旗号:陕西路环州义勇。
这所谓的“环州义勇”,主要是由各地的无赖、流氓、亡命之众组成——因为武艺高强而又老实本份的,何畏之都让他们成了石越的亲兵,剩下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辈。幸好任凭怎么样的无赖与流氓,毕竟狠不过何畏之的铁腕。
石越虽然奇怪何畏之的择才标准,但是他也知道历史上多的是无赖少年从军反而焕发出无限战斗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艺出众之辈不去欺压良善,那绝对是武侠小说中毒的表现。因此石越倒也颇能听之任之。不仅仅如此,出于对何畏之的信任,石越还给了这支所谓的“环州义勇”堪比禁军精锐的装备——表面上的乡兵组织“环州义勇”,每个人标准配备的是:“黑白甲”一副,这是一种轻型皮铠,除了要害部位用钢板之外,大部分地方采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设计;采用了棘轮机构的新型钢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雳投弹三枚;朴刀一把,战马或骡子一匹。
“环州义勇”从一开始组建,目的就相当的明确——夜间作战与山地战。训练的重点,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无声无息地行军,分辨敌我,射杀敌人,实施纵火、破坏的任务。如果是梁乙埋能够看到他们的训练,他用脚趾也能想象得出来这支部队是用来做什么的。
因此讲宗城之战,实际上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战斗。
野利济与慕泽不和,将慕泽赶到了讲宗城外十余里的地方扎营,而自己则龟守讲宗城,美其名曰“互为犄角”。何畏之侦知这种情况,在天色的掩护之下,在野利济与慕泽两军的必经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数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击慕泽。然后在三更时分,亲率部众,分成四队,夜袭尚未完工的讲宗城。
何畏之的这些部众,若是组成大阵决战,或许不过如此,但是让他们分成小队,四处纵火、射杀、投掷霹雳投弹,却是得心应手,八百人的部队,四面杀将起来,黑暗之中,只听见到处是火光与霹雳投弹的爆炸声。西夏守军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杀声,好不容易披挂起来迎战的,却发现自己的敌人脸上用油墨画上了各种各样骇人的图案,晚上乍一看见,竟不知是人是鬼,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全无斗志。而守将野利济又被何畏之潜入营中射杀,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窜,辛辛苦苦建了几个月的讲宗城,一个晚上,就被大火烧成灰烬。
慕泽听到讲宗城的喊杀声,匆匆赶来,却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损兵折将。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只见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难辨,行军速度不得不大幅减缓。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阵没头没脑的猛攻,慕泽眼见着讲宗城已经火势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乱,也无心接战,干脆远远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从容撤离讲宗岭,他才小心翼翼赶到讲宗城。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堆灰烬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达三丈的大幡嚣张地插在讲宗城以外二里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贼于此!”大幡的木杆顶端,赫然挑着野利济的头盔!
直至此时,西夏人才知道,来袭击自己的部队,不过千人而已!
**********8这其中种种情由,有些是赵顼知道的,有些却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讲叙起来,却也是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心驰神往,仿佛亲眼见到何畏之率领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一般。
向皇后听完,笑道:“这个何畏之真是飞将军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这般大功,官家却要如何封赏?”
“环州义勇,朕御笔亲题军旗,其部众领禁军步兵军饷,朝廷视同侍卫步军司禁军,暂归种古节制。至于何畏之,可破格封为御武校尉。”赵顼笑道:“似这环州义勇,缓急之时,可为奇兵之用。因为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乱其编制。”
“由一介布衣而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荣。”向皇后赞叹道,“而官家临朝愿治,便有许许多多的人物出来为朝廷效力,可见天子自有天佑。”
向皇后的话,自然是拍赵顼的马屁,但是这些话听到耳中,却也实在舒畅,因此赵顼笑容满面的听着,私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此时的赵顼,已经暂时性的忘记了那个惹他不快的郡马狄咏,也暂时忘记了他的朝廷,还有迫在眉睫的财政困难。
皇帝可以忘记,但是身为政事堂的宰相,却不可以忘记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劳,代价便是朝廷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连司马光都忍不住要发起牢骚来,“单单是前线的将士与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赏额来算,就需要二十余万贯的赏金!还有未直接参战的将士也需要犒赏。各地大小官员,也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的赏赐……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金……”
“单单是修筑平夏城的费用,以及十几万大军在外作战的军费,就已经将国库掏得差不多了。”吕惠卿冷冰冰地说道,他不似司马光那么情绪化,虽然整个政事堂中,以吕惠卿最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军整编更换兵甲,需要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此外防洪、赈灾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时期内经不起再一次战争了。”司马光的语气中不由有点恼火,以至于他短时间内忘记了对吕惠卿的讨厌,“必须请皇上告诫所有的边臣,朝廷与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书吴充就事论事地说道:“接连两次大败,特别是平夏城对西夏事关重大,若是西夏人不举兵报复,绝不可能。”
“吴大人所言有理。”吏部尚书冯京紧接着说道:“既然烽火已经点燃,就没有那么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无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马光高声辩道。
吕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件事情不由我们作主,除非我们把平夏城拱手相让。”
司马光瞪视吕惠卿,高声问道:“那么相公以为无粮无饷,亦可以作战么?”
“司马参政何不写信去问石子明?”吕惠卿讥讽道,“枢密会议已经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为西夏人在半年之内,必然会有一次全面的报复。司马参政是不是准备告诉石子明,他开启的边衅,由他去平息?”
“仅仅是防御的话,军费的耗费要少很多。”吴充也很讨厌吕惠卿,但是他也无意站在司马光或石越的一边,他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被特别要求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太府寺卿韩维却是坚定地站在石越一边的,他向众人拱拱手,插道:“钱的问题,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愿闻其详。”吕惠卿与司马光几乎同时说道。不过二人的语气,一个带着讽刺,另一个,却带着诚恳。与此同时,政事堂会议的其他成员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韩维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两件事情。”韩维环顾众人一眼,方缓缓说道,“一件事是陕西路推行新驿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陕西路发行交钞五十万贯。”
他说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众人便只是静待他的下文。
“石子明提出发行交钞之法,颇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桩钱四十万贯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陕西路发行面额为一贯至一百贯的交钞五十万贯——以往在陕西也发行过交子,但是本金都存在陕西,一般的方法,本金为五万至六万,则可以发行十万。而石子明一方面更为大胆,他的本金在汴京;另一方面却更为谨慎,他存四十万贯,才发行五十万贯。而且他亦提出几大钱庄都已答应接受交钞与铜钱的兑换事务,钱庄可以收取千分之三的手续费。而钱庄若要兑换铜钱,则需至京城来兑换,朝廷不收任何费用。这种方法,钱庄有利可图,而百姓则可以信任交钞,而陕西路,平空就可以变出来五十万贯钱,用来兴修水利,至少朝廷的封桩钱,存着也是存着,并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只要交钞可以用来交税,那么挤兑铜钱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众人依然面不改色,静听韩维讲叙。他的说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里写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经读过副本。平心而论,众人都认为石越的方法是个好办法,交子在当时,已经是一种相对成熟的事物,当时的大臣,都已经懂得发行交子需要本金为储备,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视为“定心丸”的封桩钱来作本金。虽然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与邮政网络计划一样,不过是石越雄心勃勃的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韩维继续说道:“所以,在下以为,如果朝廷实在缺钱,不如便借鉴石越的计划,发行交钞!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划定几路为试行区,这次犒赏所需要的全部缗钱,试行诸路官员、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采用交钞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几十万贯封桩钱——甚至用夏税的收入为本金,那么眼前的危机也可以解决。既便这几路在交夏税时都用交钞交纳也不要紧,这不过是相当于朝廷提前收取了几路的夏税!”
说完,韩维环视政事堂诸人,却发现,大宋朝的政事堂,一片沉静!
这里坐着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所以每个人都非常的明白,表面上看来,韩维的计划,只是比石越提出来的计划推进一步,但是实际上,人人都能知道,韩维的计划,相对石越的计划而言,已经发生质的变化!
这不再是在一路之内发行交子!
而是在一片区域之内,发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会向全国推广,换言之,就是说,如果韩维提出来的计划此次能够成功,那么,在全大宋范围内,发行交钞的日子,就不再远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这会是多少巨大的变化!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三章
“有欠谨慎!”——户部尚书司马光的额头上,几乎就差直接刻上这四个大字了。
“若是发行,日后想要多少钱就可以印多少钱……”尚书右仆射吕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经意地从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而余下的宰辅们,有几位被这前所未有的大胆计划所震撼,脑海中短暂性出现空白的现象;其他尚属清醒的大臣,则在心中反复衡量着韩维提出来的计划的利弊——包括对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对自己利益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下出判断。
韩维提出来的计划,表面上真的是充满了诱惑力。
但是抛开派系之间的立场不提,政事堂中许多大臣,还是从这种诱惑当中,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危险。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交钞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邪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的“理财之术”,都不过是“零和游戏”而已。
而吕惠卿犹疑的,则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韩维是众所周知的“石党”!他的计划便是脱胎于石越的构想,他有必要替风头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吗?石越与高遵裕在陕西取得胜利让朝野为之振奋,一时间誉声如潮,但是真正要为补给、财政操心的,却是他吕惠卿!吕惠卿心中颇觉愤愤不平。
当然,他自动忽略了司马光等人的工作。
吕惠卿望了各怀心事的政事堂宰辅们一眼,似乎感觉过于长久的沉默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便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诸位大人以为此策如何?”
“某以为不妥!”司马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无论金、银、铜、钞,皆为无用之物。于世间有用之物,乃是粮食与绢布。天下农夫每岁所耕之地不变,则所产之粮不增多;天下农妇所种之桑麻棉不变,则所织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却要发行所谓‘交钞’,此是以此无用之物,夺天下农夫农妇所产之粮布,与加税又有何异?”
户部尚书所说的,是一种朴素的经济道理,立时赢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认同。
但是太府寺卿显然也有他的道理,韩维立时向司马光欠身说道:“非也!某以为,司马公所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闻其详。”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吕惠卿。虽然韩维与石越本质上都是他的政敌,但相比而言,他更愿意见到有人让司马光难堪。
自从司马光入朝之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之间在皇帝面前公开的互相攻讦,就超过三十次;至于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评,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吕惠卿曾经数次用计,试图激怒司马光,逼性情刚强的司马光主动请辞,但是司马光却似乎颇觉其意,哪怕在政事堂争得面红耳赤,却绝不肯辞职。吕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轻易言退——一方面,因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让忠君观念极强的司马光有了一种肩负重任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当年王安石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是司马光潜意识中,对王安石还有一种信任,怀着一种侥幸认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对吕惠卿,司马光却是认定了他不过是一个奸佞小人,司马光自认为如果自己离开朝廷,将会成为国家的罪人,因此虽然屈居吕惠卿之下、哪怕与吕惠卿争得怒发冲冠,司马光始终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
但是司马光的这些心理,却是吕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吕惠卿始终希望借用一切机会,来拔掉政事堂的这根眼中钉。
韩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吕惠卿打击司马光的工具,他注视司马光,朗声说道:“司马公当知庆历间事,庆历之时,江淮之地便有钱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调集铜钱应付西夏元昊之边患。直至熙宁以来,东南钱荒,依然如故。熙宁二年吕相公便曾建议坐仓收购军兵饷粮,而令东南漕运粮改纳现钱,当年司马公曾上章论之,以为如此则会加剧东南钱荒……”他这句话说出来,政事堂中吕惠卿与司马光都表情尴尬,冯京、吴充等人却面露笑容。韩维没有觉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继续说道:“此后朝臣论东南钱荒者甚众,直至熙宁九年夏,张方平相公亦曾言东南六路钱荒,道‘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论之,请朝廷于秋收之时,许农夫纳米不纳钱,以免使农人同时卖米,加剧米贱钱贵,重伤农夫。后其入朝,又数论之,天子恩德,于熙宁九年秋颁诏许之,天下称颂之声,今日尤不绝于道。然则东南钱荒,却并未完全解除。”
韩维说到此处,连司马光都暗暗点起头来,因为韩维提及的,实是宋朝经济领域面临的一个死结!大宋君臣,对此都束手无策。果然,便听韩维继续说道:“天下钱事,一面是东南钱荒,致使米贱伤农,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一面却是铜贵钱贱,铜禁未开之时,天下销钱铸铜器者已不可胜数,自王介甫相公开铜禁后,更是风行天下。盖销镕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即可获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谁不愿为?遂使钱荒愈重。石越论及此事,以为以铜铸钱与以铜铸器,利润相差如此,是铜钱之值贱也!若依常理,则既有钱荒,则当钱贵,钱贵则铸钱监当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实,却是各地铸钱监,因铜价贵于钱价,若能不亏,已是万幸。”
韩维说的,的确是当时的怪现象,一方面东南钱荒,流通市场缺少铜钱,导致钱贵米贱,伤害农业;另一方面,却是铜钱的市场价值低于它的实际价值,导致官府铸铜钱不能获利甚至是亏本,而同时,却有大量的铜钱被铸成铜器,以及流出海外——因为宋钱在海外的购买力,数倍于它在本国的购买力!由此更加剧了钱荒的现象。
这是宋朝人难以解释的现象,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他们铸造的铜钱,既是贵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铜钱的东南诸路,也是如此,那里的铜钱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却除了伤害到米价之外,并没有导致物价暴跌,甚至是米价,也处于一个相当的水准,所以使得铜钱不断的外流——曾经有来自倭国的商船,一夜之间将一座城市的铜钱全部买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载着满船满船的铜钱出海,去海外购买超过这些铜钱在大宋境内的价格一百倍的货物!
这也许可以解释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价方面做得多么出色——哪怕是亏本,也在不断的铸造铜钱,使得东南地区虽然看起来永远都在缺钱,但是至少不是不断的缺钱,流入量抵销流出量,从而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也可以解释成因为宋朝的经济水准远高于她的邻国,所以宋朝的物价哪怕在缺少铜钱的状况下,依然远高于她的邻国。
但无论如何,对于宋朝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连石越都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现象,更不用说设法解决了。虽然这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但是对大宋东南地区的工商业,却有十分大的影响。因为钱荒,导致东南地区的市场被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法扩大;又因为钱在大宋境内价贱,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从海外运回铜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将铜钱运回来铸成铜器,在算上运输费用之后,其利润相比海外贸易的利润,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个商人,都务求将手里的每一文铜钱都换成货物运回大宋。但是东南诸路的市场规模,却无法吸纳这过多的货物,大部分的货物,只能运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纳不了时,与其降价卖到其他地区,商人们更愿意削减贸易的规模来保证利润。
于是大宋东南地区的发展,就这样被限制了。
整件事情虽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关注,但是在当时的人们而言,是很难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的。但尽管如此,韩维还是凭借着自己粗浅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经验,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虽然他的认识并不深刻,考虑的问题也并不周全,但实际上却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谓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有时候也是存在的。
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继续着他的慷慨陈词:“所以,某以为,目前便有一剂良方,可以解决东南钱荒与铸钱亏损的问题!”
他说到此时,众人都已渐渐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为,在东南诸路发行二百万贯的交钞,便可以有效的解决东南钱荒,交钞不惧外流,不惧销铸,只要将最新出现的彩色套印技术收归官有,控制住几家最好的造纸坊,那么盗印的问题,也可以抑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而且相比铜钱而言,交钞携带也更为方便。此外,朝廷还可以在川陕发行一百万贯的交钞,其目的一方面是为陕西路兴修水利提供资金;另一方面,则可以在川陕地区,遂步回收铁钱,停止铁钱监铸铁钱导致的亏损。川陕停用铁钱,尚有一个意外的好处,便是可以使墨吏在收税之时,少了用铁钱与铜钱之间的兑率来剥刻百姓的机会,于川陕百姓而言,无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为,川陕的交钞,甚至可以发行更小面额的!”
吏部尚书冯京听到韩维兴致勃勃的说完,不由试探着问道:“一旦东南六路与川陕诸路发行成功,交钞是否要推行天下?”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然要推行天下!”韩维毫不迟疑的说道,“交钞相比铜钱与铁钱,方便而不费。铜矿产量始终有限,诸君皆知日后朝廷尚有一个地方需要大量用铜,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钱荒越来越严重!”众人都知道他说的自然是火炮,当下尽皆默然。
只有司马光依然摇头,道:“以纸为钱,与布为钱,又有何区别?只恐重蹈王莽覆辙。”
“司马公此言差矣!”韩维听到司马光拿他与王莽相比,脸色不由沉了下来,高声辩道:“交钞只需有铜钱为本,可以用来交税,且能抑制盗印,百姓自然信任乐用。岂能言与王莽同?”
“只恐公用意虽佳,终败国事!”无论韩维说得交钞如何有百利而无一弊,司马光始终相信天下没有这般轻易的事情。只不过,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后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司马公若以为不妥,当说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岁小儿,岂可危言耸听?”吕惠卿在一旁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司马光霍然起身,瞪视吕惠卿、韩维。韩维心中终不愿与司马光为敌,便将目光避开;吕惠卿却是若无其事的迎视司马光,眼中尽是嘲谑之意。司马光强按心中怒火,指着吕惠卿、韩维,骂道:“他日坏国事者,必尔二人也!”
他的这句话,却未免太过份了。韩维腾地站起,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冯京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心中立时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说过的话来:“司马君实性格刚直、嫉恶如仇,日后在朝中若有冲突,持国当相忍为国!”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冯京点点头,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终于没能就发行交钞的问题达成一致。不仅仅是司马光坚决反对,连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都顾虑良多,虽然韩维说的头头是道,但是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人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也没有人承担得起失败的责任。
然而大宋的财政困难却并不会因为政事堂达不成一致而稍有迟缓。
既便是吕惠卿,都感觉到了府库的捉襟见肘。
若是再想不出来好的办法,便只余下设法加税一条路了。
政事堂在七天之内,就大宋的财政困难与发行交钞的问题讨论了四次。韩维对交钞的发行方案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发行的数量也由东南诸路的二百万贯修改为一百二十万贯,川陕的一百万贯降为八十万贯,但是政事堂诸相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政事堂中惟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韩维的意料,竟然是吕惠卿!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政事堂的大门外溜走。
**********半个月后,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一路,自仁宗朝以来,百姓赋税实际三倍于他路!”陕西路转运使刘庠向石越发着牢骚,“各地缴纳两税,都在本州本县,惟有陕西一路,朝廷为了节省官府运输开支,命令百姓支移,结果陕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军等处交纳两税,否则便要交纳‘道里脚钱’!什么‘道里脚钱’!简直是毫无‘道理’!”
“运使大人所言皆是实情。”接着刘庠的话的,是安抚使司参议丰稷,“自六月一日开征夏税以来,百姓便开始转运于道,辛苦不堪,见者无不为之叹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实行驿政改革,本府亦无可奈何。本府昨日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准许,陕西路支移,上等户不超过三百里,中等户不超过二百里,下等户不超过一百里。希望政事堂诸公能够体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摇头,宋朝夏税自六月一日起征,分为三限,每限一个月,至八月底结束。而陕西路百姓最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县交纳两税,他们的实际交税额,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顺利推行驿政马车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么陕西百姓的赋税负担,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请求不被批准,只要驿政马车制度完善,百姓们省下的运输费用,也会相当的可观。
“与其空等政事堂诸公决策,不若吾辈先行动手!”刘庠眼见面前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减轻百姓的困苦,却因为必须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刘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庠难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陈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试行开通一些地方的驿政马车?于百姓之困苦,能减轻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为可。”丰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石越。
石越心中亦怦然心动,不觉将目光移向李丁文,问道:“潜光兄以为如何?”
李丁文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视刘庠,笑道:“刘大人为朝廷陕西路转运使……”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刘庠微笑。
刘庠莫名其妙地望着李丁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问大人,转运使是管何事?”李丁文见刘庠不解,又问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财政,以及转运之事!”
“原来如此!”李丁文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庠一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的明白过来,原来李丁文是说他是转运使,实可以在“转运”的名义下,开始驿政马车制度的建设,根本不必请示石越。他立时眉开眼笑,向石越说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陈先生,借我一用?”石越却是知道李丁文分明是拿刘庠当枪使,只不过刘庠却也是心甘情愿当枪——他当年连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里会理会一个吕惠卿?当下便笑着向陈良说道:“又要劳烦子柔。”
陈良也已会意,立时笑道:“在下却是求之不得。”
刘庠见陈良答应,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拉着陈良便要告辞。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觉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刘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税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见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税,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说罢一甩宽袖,拉着陈良,便告辞而去。石越不想他说走便走,赶忙起身相送。
不料刘庠与陈良尚未离开大厅,便见一人抱着一堆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陈良定睛望去,识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户曹判司文书程思安。程思安见着刘庠与陈良,忙略行了一礼,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礼,禀道:“石帅,有尚书省加急文书!”
“是何事?”石越一面问道,一面从程思安手中接过公文。安抚使下设判司文书六人,分掌六曹档案与机要文书,品秩虽低,职权却重。
“尚书省已经批准驿政改革,惟发行交钞一事久议不决,皇上已下旨朝议,尚书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询意见。”程思安叉着双手,简要的汇报道。
刘庠与陈良听到他的话,立时停了下来,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虽然已经决定抛开尚书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顺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办事更加方便。
石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顺手便翻开文书,读了起来,他心中颇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交行交钞的建议争议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两页,石越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木着脸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刘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转身来,向石越问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刘庠。
刘庠狐疑的翻开来,只见跃入眼帘的,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札子》,写奏折的人,赫然便是与石越关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韩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一页一页翻过,一口气读完之后,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希道兄,请书房叙话!”此时的石越,早已镇定如常。
“韩持国建议朝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共二百万贯,实在是过于大胆之设想。”石越苦笑着说道。
刘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石越书房里的一只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担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乱发行交钞,后果将不堪设想。历代官府无钱之时,往往都要铸大钱,铅多铜少,借以谋利,结果却都是饮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开此交钞之例,印行交钞,较之在铜钱中加铅,更是一本万利……”
“不要说奸人当政,便是有贤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难,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钞之欲望。”石越摇着头叹道。
其实以他的历史经验来说,两宋在发行纸币时出现的问题,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过,但总体来说,评价应当是正面的。因为两宋的朝廷从来没有对经济不负责任的想法,发行纸币所出现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做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历史经验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来发行纸币,但那是因为“大元朝”的所谓经济政策,其本质就是掠夺而非建设。
所以石越心中真正担心的,倒并非是刘庠担心的问题,虽然他也佩服刘庠见识的敏锐。但是事实上,如果只是担心政府滥发纸币而干脆拒绝纸币的话,根本就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思想。何况从历史来看,既便没有纸币,政府照样会铸造铅多铜少的大钱来破坏货币体制——这和滥发纸币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可既使是这样,中国人对货币性质的了解,依然在不断的进步,并没有被几次货币体制的崩溃而彻底击败。
石越相信历史如人,总是在失败中不断总结经验,学会进步的。当然也存在着因为失败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被彻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终认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战,害怕失败。敢于尝试并非是坏事。
一个输不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韩维的计划,很可能会打乱自己现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则是韩维是因为国家财政出现困难,而发行区域性的交钞,这样便会留下一种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以后一旦遇见财政困难,难免就不会有人来效仿这种“成功的经验”!在石越出生的时代,有位伟人就曾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句话,若从反面来理解,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
“子明,你我当上表反对此事……”
石越低着头沉思,浑没听见刘庠在说什么。
“子明?”刘庠提高了声音。
“呃!”石越霍然一惊,回过神来,摇头说道:“希道兄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会被人指斥为因噎废食。”
“那当如何是好?”
“朝廷财政紧张,连一笔犒赏钱也是至今未能发放。夏税各地还要一个月才能收完,再转运至汴京,少说也要一个月。既便是夏税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开销没完没了,也无人知道西夏人会何时出兵报复……”
“但是既便此时能通过交钞印发的方案,从筹备至印刷,也不会早于夏税吧?”
“希道兄难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经验,一切人手材料齐全,彩色套印技术,刚一发明,在下便秘嘱持国,让太府寺出钱购进,此时持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这才是作茧自缚!”他怎么样也没料到韩维会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这样的主张。想来韩维只怕还以为自己会十分赞赏他的主意呢。
“如此说来,朝廷一定会在夏税收完以前发行交钞,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过是暂时有点犹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现有情势的压力之下,皇上必然会决定发行交钞。不过第一次印行的交钞,也许不会太多,这二百万贯,当是分几次发行……”石越对赵顼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
“难道……”
“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吧。”石越叹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请求发行交钞的,这时候虽然反对,但是旁人一定说我是想独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陕西路发行,却又阻碍在东南诸路与蜀中发行……我早已料定有人会骂我小人……”
石越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做了一个套,然后把自己的头放进去。
刘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我会上表反对,请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发行交钞,要有最基本的原则——足够的本金。”石越断然说道。
刘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的笑了一声,道:“只恐这所谓的‘足够’,却并非由子明来说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诸公说了算。”
熙宁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当皇帝表露出对韩维的提议感兴趣的意思之后,尚书右仆射吕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交钞发行的积极推动者。吕惠卿的态度之积极,以至于一向以新闻客观、准确而闻名的《汴京新闻》,竟然误认为吕惠卿才是发行交钞的倡议者。
就在当月,各地方官员的意见尚未反馈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经拟定了《川陕及东南诸路交钞法》(亦称《熙宁交钞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设了交钞局,知局事是吕惠卿之弟吕和卿。《熙宁交钞法》采用了石越提出来的大部分主张,比如允许百姓用交钞纳税,命令各地钱庄兑换交钞并可从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而钱庄向本路官府兑换交钞时,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损耗钱;至京师兑换交钞,则按次收取一贯钱的费用等等。
在同一个月,交钞局即印发熙宁交钞共五十万贯,其中六成运往川陕及东南诸路,用以支付官吏、军士的薪俸等,四成运至陕西,按钱一钞二的配比,来犒赏平夏城与讲宗岭之役的将士。
讽刺的是,当石越的奏折到达京师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钞印好,准备运往陕西路的那一天。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而运往陕西路的交钞,则缓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时之急。
此后,熙宁交钞便以每月二十万贯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陆续运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现类似的现象:收到交钞的士兵甚至是低层官吏,因为心怀疑虑,用交钞向当地的百姓购买物品,或者向钱庄兑换铜钱;然后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与钱庄,便拿着交钞去交纳夏税与营业税,结果官府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果然没有拒收。于是,熙宁交钞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来。如果说陕西与四川的使用者,贪图的还只是交钞的方便携带;在东南诸路,熙宁交钞却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广泛欢迎。而大宋朝廷,不仅仅减少铸铜钱的亏损,而且变魔术一般的缓解了财政危机。
当年的《海事商报》,称赞熙宁交钞“天下便之,朝野称赞!”连带吕惠卿亦被赞为“治国有方”、“管鲍之亚”!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为熙宁交钞的成功,两个月之后,赵顼拜吕惠卿为尚书左仆射,加韩维参知政事!
在这样的时候,连司马光都缄口不语,若是还有人说《交钞法》的坏话,便未免是过于不识时务了。
但是交钞法推行得越是顺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虽然他知道,区区二百万贯,相对于宋朝庞大的经济规模而言,简直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太湖当中,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但不知道为何,汴京城里每一张彩色的熙宁交钞印出,似乎都会牵动着石越的某根神经末梢。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中不安。
正当身在陕西的石越在为熙宁交钞而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汴京城中,卫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宁的把玩着一张面额为一贯的熙宁交钞。这张熙宁交钞采用红黄蓝三色套印,普通书页大小,正面繁复的花纹边框中,印着一幅市场交易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个白衣童子与一个葛衣老人正在向一个中年摊主买一块炊饼,画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图的右上角,印着一排竖字:“熙宁交钞值铜钱一千文整”;而在边框的上方,则印有“熙宁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钞局奉旨印制”的字样,边框的下方却是一串长长的大食数字,据说每张交钞的这个数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术印上的。翻过交钞的背面,依然是一个同样的方框,不过方框中间,却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几行小字,都是《熙宁交钞法》中的条文,无非是私造伪钞者处死、不得拒收交钞之类。
毫无疑问,熙宁交钞堪称印刷精美,技术先进,无怪乎太府寺卿韩维会夸口说这是无人可以仿制的交钞。但是从卫尉寺卿章惇的眼光来看,当交钞采用彩色套印技术之后,迟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术会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过章惇此时心中真正关心,却并非是熙宁交钞。他只不过是无意识的把玩一件东西而已。
在十天前,卫尉寺卿章惇收到了来自陕西的下属的一份绝密报告。
这份报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宁的原因。
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与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提交的这份报告,毫无疑问堪称一颗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向安北与段子介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级。
但是这颗震天雷来的太不是时候,而且这颗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实在过于非比寻常!
章惇弹了一下手中的熙宁交钞,将它收入袖中,然后再次打开书案上的报告,仔细阅读起来。
十大罪状!
每一条都详细列举罪状的内容,拥有的物证与人证,从报告的内容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想来要调查、弹劾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向安北与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谨慎,费了无数的心血。报告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啪”地一声合上报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
“是拿这份报告去弹劾他,还是替他掩盖下来?”一向胆大包天的章惇,这次也变得犹豫起来,“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为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报,却是错失了扬名天下的机会……”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报告之间,有节奏的敲击着报告的页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里反复的计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权衡轻重,两害相权则其轻,两利相权则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睁开,目光投入公厅之外的一棵李树,“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后,却还有一个我永远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会不会步蔡确的后尘?”
“若是卖一个人情给他又当如何?这样的一个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可惜了……”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四章
“私命军士回易,每年获利数万贯尽入私囊;虚报军费,坐吃空饷六千余人;夺种谊等部属之功为己功;强占民田建花园私邸;借故擅杀异己之部属;杀良冒功……”京兆府卫尉寺陕西司的公厅内,段子介一身戎装,望着满案的卷宗,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虫!不信这一次会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为陕西路监察虞侯,向安北要冷静许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寻常。”
“朝廷难道无将可用!”段子介愤愤说道:“我却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换上种谊为帅,一样能成其事。彼不过恰逢其会而已!”
“但是他始终是高家的人。”向安北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摇摇头,叹道:“不过我辈受朝廷之命,监察一路之将兵,可谓身负重任,不论结果如何,也只能据实直报,方对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见向安北语气之中,始终不怎么自信甚至是有一点担忧,不由放缓语气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会循情,边境将领守臣,谋私者甚众,但是实难查出证据。此次事出偶然,才让我等发现把柄,若能严惩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肃然!日后卫尉寺声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顺利地监督军将。此中之利,以太后之贤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晓……”
“但若是太后、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问道。
“你说什么?”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后、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除非……”说到此处,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着段子介,苦笑道:“但愿我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否则,你我俱无退路矣!高遵裕又岂肯善罢干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说话,忽听到有人在厅外禀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师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让那人进厅,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来之时,便见段子介已将满案卷宗收拾妥当。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文书,翻开看了起来。段子介有点紧张地望着向安北,只见向安北的眉头紧蹙,脸上竟是现出怒气,心中只觉得一阵冰凉。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镇定地问道:“是什么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说罢,便紧抿嘴唇,将盖着卫尉寺关防的公文递到段子介手中,显然他是强忍着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过来,打开看了数行,不由得怒气上升,一把将公文摔到地上,怒声喝道:“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查无实据,不可诬蔑国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让我料中,章卫尉虽然号称胆大包天,但是却还没有到不顾名爵的地步!”
“道什么查无实据!”段子介怒气冲冲地骂道:“幸好他不是御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连一个边将也不敢弹劾!卫尉寺设来又有何用?”
“谏官御史,是用来制衡宰相权臣的;而卫尉寺,则是用来制衡守臣边将的!”向安北沉声说道:“无论是宰相权臣还是守臣边将,十之八九,都必然是有后台有权势的。若是我等爱惜名爵,不问豺狼,只诛狐狸,则卫尉寺之设,的确毫无用处!”说到此处,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卫尉名爵太高,所以胆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无所顾忌!”
“不错,章卫尉害怕高遵裕背后有个太后,害怕高遵裕声名正盛,我等却不必怕!”段子介听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点点头,转过身来,正视段子介,凝视半晌,忽郑重说道:“誉之,敢不敢拼着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马来!”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声道:“我官职尚不及那些谏官御史高,他们不怕丢官,弹劾不避宰相,我又岂惧一高遵裕?休道是罢官,便是被贬至凌牙门,亦无所惧!”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邓绾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举起掌来,与段子介连击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正是有所为之时!”
二人计议既定,当下段子介便说道:“以愚弟之计,既然卫尉存心要压下此事,此事要上达天听,只得你我私自上京,诣尚书、枢府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见着文相公,休说是高遵裕,连章卫尉也能一并扳倒。然此策却是打草惊蛇,只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晓,必被人诛于半道,反诬我等过错,死无对证,到时岂不冤哉?便是托亲信家人上京,事关重大,亦难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绝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只觉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离陕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诛杀,也是自己的过错;便是到了汴京,只要章惇知晓,亦可以随时将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离开陕西路绝难做到神鬼不觉。若果然用此策,只恐二人没有机会见着文彦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说道:“那么请其他官员帮忙如何?依我之见,石帅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着双手,踱了数步,摇摇头,道:“君不见狄咏乎?”
段子介顿时默然。狄咏立大功而不见赏,反而被严旨斥责,二人岂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来监视石越的,这点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来办事,只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员如何?”
“除非是御史!否则终不可行。你我既在卫尉寺,结交地方官员,便是一项大罪。况且此事牵涉到高遵裕,别人岂肯搅这浑水。”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厉声说道:“若要放过高遵裕,我绝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语,他想来想去,只觉得他二人若要避开章惇让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诣文彦博,否则难免都会加上一条罪名,但是要见文彦博,却不免惊动太大,毕竟堂堂朝廷枢使,并非说见就见,而二人身为监察虞侯,一离开这京兆府,立时就会被人知道。所以亲自去汴京,毕竟是风险太大。但用别的方法,加一条罪名倒也罢了,但是一般的官员,却也不会愿意来趟这浑水,毕竟高遵裕风头正劲,背后又有一个高太后——纵然太后贤明,但是普通官员,谁敢冒这个险?须知既使弹劾成功,不仅会得罪勋贵,还会留下一条口实,让别人来怀疑自己结交军队的武官——这个罪名,只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担不起。如此思前顾后,向安北只觉得一阵绝望,竟然感觉虽然二人有心不顾自己的得失来报国,却是无门可入!他不由得有点羡慕那些御史谏官,无论如何,这些人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递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说要他就此放弃,向安北与段子介一样,也难以甘心。
毕竟为了查证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几乎是费尽了心思。当时一口气憋着,只想着能扳倒高遵裕这样的重臣,从此名扬天下,让天下都知道卫尉寺的威名、向安北与段子介的风骨!此时明明是证据确凿,却被一句“查无实证”轻飘飘地挡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日后又如何向下属交待?
“有办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恼之际,却见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有办法了!”
“有何良策?”
“报纸!”段子介面露得色,笑道:“拼着罢官,我等只须派亲信之人向《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秦报》投书,管叫它轰动天下,那时看还有谁能只手遮天!”
“《秦报》?”向安北怔了一下,他听说过《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秦报》。
段子介笑道:“《秦报》是京兆府新出的报纸,近在京兆府,谁能挡得住你我。只要《秦报》报道了,谁还能遮住此事?”
“是谁办的?”向安北一向公务烦忙,很少有时间看报纸,对这些事情,也并不是太关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个姓卫的,是白水潭的学生。”他虽然保留了读报的习惯,但是自到陕西以后,除了《汴京新闻》与《皇宋新义报》之外,却也同样极少有时间来读别的报纸。这《秦报》才出不久,他见到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却没有留意办报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来,只要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便是信得过的。
向安北听说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会,说道:“那便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师,先让人暗中泄露给《秦报》,若它登了,诸报自然会转载。若是不登,再派人去东京与西京不迟。”
“断无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报》方创办未久,有此良机,岂会不把握?《汴京新闻》当日若无军器监案,又岂能有今日偌大声名?”
“誉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点点头,把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
二人却不知道,只不过因为这一时的有失谨慎,竟然就酿成了追悔终身的大错。京兆府的《秦报》,正是赫赫有名的卫家所办,其主编卫棠,固然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但是同时,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与段子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险,却因为一时大意,忽略了身边的危险。
当卫棠在《秦报》的报馆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后,心中立时想起一个传说——其实也不是传说,而是发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实的事情。
桑充国在军器监案时的作为,曾经通过不同人的口,传入卫棠的耳中。
卫棠无数次的想过,若是自己处在那样的境界,会怎么做。
但是想象是没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亲自碰到,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如何处理。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卫棠也有幸碰上了。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卫棠心中不由想起了石越说过的这句名言。的确,与军器监案太相似了,这次是他的表姑爷,当今皇太后的从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来少有的大捷的“名将”!
卫棠心中非常明白,虽然报道军器监案让桑充国充满争议,但是却正是这件事情,竖立了《汴京新闻》在大宋民众心中的地位!对桑充国的争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但是《汴京新闻》在大宋臣民心中的印象,却只会被时间加固。
手中的这份材料,无论是真是假——其实卫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实的——只要《秦报》敢于刊登,从此《秦报》就不会只是一份发行量不足两千份,每隔十日才发行一刊的小报,而会变成大宋西北地区声名赫赫的大报,虽然暂时还不足以与《汴京新闻》一较短长,却有极大的可能性,压倒《西京评论》。
而他卫棠,也毫无疑问的,会因此名扬天下,成为真正的“陕西桑充国”!
想到这些,卫棠的呼吸变得重浊,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只要瞒过家里!先斩后奏!
卫棠的瞳孔开始缩小,目光聚焦在手中这份材料之上。他已经无暇去想这份材料究竟是谁送来的,他闭上眼睛,想象起自己与桑充国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来。
陶醉在想象中的卫棠忽然感觉数道冰凉的目光从自己的后脑勺上扫过,他霍然惊醒,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向后望去,身后却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卫棠镇定下来,开始想象那道目光是谁的。
父亲卫洧?还是表姑爷高遵裕?还是那个经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神秘道士?
卫棠只觉得一阵胆怯,他拼命挥了挥手,似乎要把这些人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
只是这么一瞬间,卫棠望着这份可以让他名扬天下,却注定要被家族唾弃的材料,心中一片混乱。
一时间是如同桑充国一样名扬天下的得意;一时间又是父亲严厉的目光;一时间竟然是郡马府上的那个让自己莫名其妙心动的少年;一时间这个少年的面孔又转换成京兆的名妓;一时间又换成了万马奔腾的场景……
卫棠眼神呆滞地望着可以让自己名扬天下,也可以让自己众叛亲离的材料,第一次感觉到桑充国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向安北与段子介在派人向《秦报》匿名投递材料后,发现过了两期,《秦报》依然没有登出这些材料。心中十分奇怪的向安北随便找人打听了一下《秦报》主编的情况,心中立刻一片冰凉!千方百计想要避开打草惊蛇,结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来段子介,两人刚刚商议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携材料前往洛阳与汴京,忽然听到前厅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安北与段子介正觉奇怪,须知卫尉寺陕西司衙门向来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见一个亲兵神色匆匆走了近来,禀道:“汴京卫尉寺来了几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见两位大人。”
“说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中一沉,立时吩咐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人高声笑道:“向校尉、段校尉!这岂是待客之道?”随着这声音,只见有两名武官率十余名兵士径直走了进来。
向安北与段子介相顾一眼,立时把脸一沉,喝道:“尔等是何人,敢擅闯朝廷府衙!来人——”
“本官是卫尉寺宣节校尉武释之!”说话的军官,正是刚才高声笑语之人,“因尔二人无能,致使蕃将慕泽叛国而不知,陷朝廷重臣于险地,几逢不测。故本官奉令前来京兆府,着向安北迁至归义城为监察虞侯,段子介迁至凌牙门为监察虞侯,令尔二人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说罢,武释之将两封文书扔到向安北与段子介面前,厉声道:“此是卫尉寺公文,尔二人可验真伪。”
段子介却懒得去看,只是扫了一眼那公文,便冷笑道:“大宋朝无此章程。纵然左迁我等至海外,亦须等待新任前来交接。我等只须于交接后三个月内到任便可,若无皇上圣旨,谁能让我等即日起程?”
武释之见段子介话中有抗令之意,不由脸色一沉,寒声道:“段校尉难道想抗令?你是武人,并非文臣,又无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尔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请恕本官无礼。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来不驯,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卫尉寺自会按律定罪。”
向安北听到此话,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子介使了个眼色,段子介毕竟不是当年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模样,早已会意,便缄口不再说话。向安北这才抱拳向武释之说道:“若无交接,只怕多有不妥。”
“在下便是新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王则。”武释之旁边的武官态度就要温和许多,他向向安北抱拳还礼,温声说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后方到任,因向兄与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恼怒……”
向安北与段子介见这个王则显然是不明真相,心中不由暗暗苦笑,一时竟也没有心情听他说些什么。二人只觉得如此作为,显然是章惇与高遵裕勾结在一起,要将自己二人赶到海外,从此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来。毕竟只要他们远离中土,章惇将陕西司的证据毁掉,高遵裕再做点手脚,二人没有证据,说什么也是白搭。想到此时章惇准备如此充分,向安北与段子介心中都不免暗暗叫苦。
向安北心中转了数转,终觉只能用缓兵之计,忙笑着应酬王则道:“既是如此,敢不遵令?只是陕西司是紧要之地,事出突然,并无准备,要交接的事情甚多,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完,还请王兄能允许以明日为交接完毕之期。”
王则也觉得武释之的说法太过于不近人情,当下点点头,向武释之说道:“武兄,还请宽限一日方好。”
实则武释之也并不知道内情,以章惇之精明,岂会把事情告诉他,留下日后把柄?他想了想,也觉得一天之内,毫无准备就想交接完毕,的确不太可能。便点头应允道:“非是我不讲情面,实是上头交待得厉害。陕西房最近所办大案之卷宗、物证,也有令要一并带回京师,正好劳烦王兄交接之时,将这些交予在下……”
“多谢王兄!武兄!”向安北心中不由大喜,连连道谢。
当晚,向安北便摆出一副要讨好的模样,要请武释之与王则到陕西路最大的酒楼接风洗尘,不料武释之断然拒绝。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府衙中置宴,又招了几个官妓相陪,这次武释之似觉不好意思,却是没有拒绝。只是宴会之中,目光始终不离向安北与段子介左右。向安北与段子介却都摆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由向安北陪武释之,段子介陪王则,只是一个劲的豪饮,武释之心中本以为二人是想灌醉自己再弄什么玄虚,谁料这向、段二人,却是三杯两盏,将自己给先后灌倒了。
武释之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不过心中警惕之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只是命人送二人回房,又吩咐了几个亲兵去监视。他自己却与王则由几个陕西司的低级武官做陪,继续喝酒听歌。
不料卫尉寺陕西司衙门内那口大钟的秒钟才走了几十圈,武释之与王则更在酒酣之际,便听到府外传来一阵打斗之声,打斗之声只持续了一小会,随着几个重物落地的声音便停止了。然后便听到两匹马蹄声由近渐远。
武释之在卫尉寺内本也是精明强干之人,此时虽然半醉之中,亦只是怔了一下,立时便清醒过来。连忙带着兵士往向安北与段子介的卧房去查看,到了卧房之时,便见随来的四个兵士,全部被打晕在地,向安北与段子介,早已不知去向。他正在那里恨得咬牙切齿,便见王则脚步匆匆来报,道是孔目房内档案卷宗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向、段二人,不是空手而走。
武释之心中一阵发冷,来之前章惇的严厉吩咐,他一时也不敢忘记,“朝廷怀疑向、段二人因与文焕有旧,或有降夏叛国之意,不得不未雨绸缪,远调二人至海外。尔去陕西,须时刻谨防,不可使二人逃脱,若是万一彼二人降夏,二人皆身居机要,其害烈于文焕百倍。切记!切记!”
武释之使劲捶了自己一拳,立时发现现在并非后悔之时,忙打点精神,站直身躯,厉声喝道:“向安北、段子介叛国潜选,立时追拿,若敢拒捕,格杀勿论!”说罢,向王则说道:“王兄,请你立即去通知京兆府,向、段二人身上都有出关文书,莫让他们赚开城门逃走。”
王则肃然点头,他阶级虽然较武释之要高,本来武释之如此施为,已是有点过份,他完全可以给他难堪。但是王则听说武释之说向、段二人叛国,早已将向安北与段子介恨入骨中,当下也不多话,便以新任陕西路监察虞侯的身份,将府中兵丁,交与武释之,自己上马,径直往京兆府而去。
武释之当下分派兵卒追赶向、段二人,他此刻也不敢完全信任向、段之旧部,只得分成两队,由自己带来的亲兵混入其中,出府追捕。
没过多久,从卫尉寺陕西司的衙门当中,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高举着火把,向京兆府的大街小巷跑去。
此时,在京兆府的一条小街之中,向安北与段子介,正在相顾大笑。
“接下来怎么办?”段子介此时,反倒显得精神抖擞起来。
“普天下之下,能救你我二人的,只有三个人!”向安北想也不想,张口即答,显是心中早有成竹,“石帅、文相公、富韩公。”
段子介点点头,道:“文相公远在汴京,富韩公深居西京,二人都是轻易见不着的。最近的,惟有石帅了。”
“正是。”向安北也苦笑道:“虽然找石帅有诸多弊端,但是迫不得己,也只此一途。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段子介笑道:“世上无后悔药。好在现在主动权还在你我手中,只要找到石帅,何惧章惇与高遵裕,只怕连那个卫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向安北勉强笑笑,他知道段子介不懂政治,当下也不多说,只是笑道:“便去帅司。”
一心一意以为向安北与段子介要叛国步文焕后尘的武释之,绝对想不到两个“叛将”的目的地,竟然是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向安北与段子介这一路之上,却是没碰到半个追兵,只不过听到京兆府中动静的安抚使司,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事情,却也早已警戒起来。一队队卫兵,全副武装的把守了帅司衙门附近的所有街道。
因此向安北与段子介尚未靠近陕西帅司,便已经被一队卫队挡住。
“尔等是何人?!”
向安北与段子介见到石越的卫队,都不由松了一口气。向安北连忙打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向安北,这位是我的副使段子介,有要事求见石帅,烦请通传。”
卫队长打量了一下向安北与段子介,却是认得的,当下笑道:“二人大人不知么?石帅今日午后,便已经出京兆府,去各府州巡视了。”
“啊!”向安北与段子介都吃了一惊,不由暗暗叫苦。向安北连忙问道:“那府中现在谁在主持?丰参议在否?”
那卫队长笑道:“因此次石帅出去数日便要回来,而且听说是涉及水利与驿政的大事,府中现在除了几个判司文书大人,便只有石夫人。若二位大人是私事,在下或可替二位通报。”
“不必了,岂敢劳烦夫人。请问这位兄弟,不知现在石帅在哪个府?”
“往咸阳去,必不会有错。”
“多谢!”向安北与段子介只能在心中暗道倒霉,二人辞了卫队长,绕过两条街道,向安北勒马说道:“如今之计,只能你我分道而行。好在当初为了投报纸,备有两份卷宗,你带着一份卷宗与证据,去咸阳找石帅;我则带着一份卷宗,上汴京找文相公。”
段子介自是知道去汴京风险大得许多,忙摇头道:“还是我去汴京的好。”
“这时节有何好争的!”向安北沉声说道:“你与石帅有旧,容易见着石帅;而文相公或不喜你的为人。而我官职高于你,且毕竟是本朝忠良之后,见文相公便要容易许多。便是如此说定,贤弟路上小心。”说罢,便将一个包裹递给段子介,也不多言,打马往东门奔去。
段子介接过包裹,默送向安北远去,心中暗暗祷道:“向安北与在下,皆是为国不顾身家,上天有灵,必能偌护。”祷告完毕,掉转马头,往西门驰去。
京兆府长安城,本是盛唐国都,逮及天水之朝,亦是西北重镇,防范西夏入侵,向来都以长安城为中心,幅射向西,形成一个扇形防御区。自熙宁革新以来,陕西路安抚使司更驻跸长安,因此在长安城内,也驻扎有一个营的禁军与近万教阅厢军,这些部队,名义上皆受陕西路京兆府知府节制。但是其中又颇有区别,那近万教阅厢军平素素来由京兆府知府兼统自不待言,而一个营的禁军,名义上虽然也受京兆府知府节制,但是实际上却只有陕西路帅司石越与提督使陶弼才能指挥得动。因此,实际上平素负责守城的,却是教阅厢军。
向安北与段子介分别之后,便见到城内火把闪动,又听到各种人喊马叫之声,他向来反应机敏,立时知道必须抢在追捕令到达东门之前,离开京兆府。当下快马加鞭,往东门赶去。
他方到东门,发现这边厢的守军也早被城中的动静弄醒,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守城的校尉却是认得他,早已催马近前,笑着问道:“向大人,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向安北听他如此相问,顿时放下心来,忙打马上前,肃然道:“出了点大事,跑了两个人。某正要离城,星夜入京通报情况。”
那校尉听向安北说得如此厉害,不由咋舌道:“这般厉害,竟要向大人亲自去汴京。”
“还请速开城门。”
校尉点点头,却只是望着向安北,陪笑道:“大人莫怪,职责所在,虽是相熟的,但也要看令牌。”
向安北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令牌,给守城校尉验了。那校尉也只是例行公事,须知向安北的职责,素来是管着他们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军官,他亦是敬畏惯了,何曾有半点怀疑。当下随便看了,便高声喝道:“开城门!”
守城兵士闻言,忙将城门打开,放下吊桥。向安北心中暗喜,冲那校尉抱抱拳,拍马便出城而去。
出城之后,向安北催马狂奔,跑出一两里之外,方才放缓马速,好使坐骑稍得休息。他也趁机回头打量那高耸在夜色中的长安城,不料这一回头,竟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远远望见,一条“火龙”从长安城中冲了出来!
追兵!
向安北暗暗叫苦,好在他毕竟是将门之后,马术还算娴熟,连忙催马急奔。但是那些追兵显然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一路紧紧追来,一面还不断的呼喊着:“站住!”“叛贼,站住!”声音之中,隐约还可以听出王则的嗓音。
向安北哪里肯甘心束手就擒。此时之事,要么成为大宋朝的大英雄,要么便是身败名裂、百口莫辩,他又岂能不明白其中利害。当下毫不理会背后呼喊之声,只是一个劲的加鞭狂奔。
但是黑夜之中,慌不择路,兼之向安北又有许久困于案牍之中,此时临此困境,终不免有些力不从心,只觉得喊声越来越近,渐渐地,竟然可以听到身后弓箭划过空气的呼啸之声。
正在这困路穷途之际,更加让向安北绝望的事情出现了!不知不觉,他竟然跑到了浐水西岸!而纵目四望,不仅无桥,亦无渡口船只!
纵然他骑的是的卢马,只怕也跃不过这浐水河的滔滔河水。
向安北望了望身后的追兵,又望了望眼前的河水,咬咬牙,跳下马来,牵着马便想要泅过这浐水河。他刚刚牵马走到河边,忽然感觉一阵风声,然后背上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痛疼。“扑通”一声,向安北便摔倒在河边。
“中箭了!”大宋致果校尉向安北最后的遗言,是如此的简单。
浐水边上,另一位致果校尉王则一手拿着弓箭,默然望着那混合着向安北鲜血的河水,心中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
部下早已将向安北的尸体放上马背,准备回城。而王则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如何向安北是叛国降夏,他为何要渡浐水河向东?!”
一念及此,王则只觉心中有如冰一样彻骨的寒冷。他接过部下递过来的沾满了向安北鲜血的弓箭,一向孔武有力的双手,竟然一阵颤抖!
几乎是与此同时。
长安城西门。
段子介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寒战。
为了躲过城中搜索的兵士,他来到西门的时间,显得太晚了一点。站在离城门有几里的一个街道拐角,远远可以望见武释之在城门之前徘徊。
段子介叫了一声苦,知道离开京兆府已经不可能。他正要寻思一个地方藏身,忽听到有人大声喝问道:“何人在此?!”
段子介大吃一惊,慌忙跃身上马,夺路而逃。
顿时,整个西门全部被惊动,数以百计的兵士,从四面八方向段子介追来。此时的段子介,根本已经顾不得方向与目的,只是凭着下意识,没有终点的逃跑着。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一条巷子绕到另一条巷子。虽然明明知道逃脱不了,但是段子介总是不甘心在没有尽完全力之前,就被抓住。
半个时辰之后,游戏仿佛要到了尽头,武释之亲自率领兵士,将段子介围在了一座坊区。然后开始一条街一条街的搜索。
然而,段子介仿佛是从空气中平空消失了。
他不在任何一条街道中。
他不在任何一条街道中。
“挨家挨户搜!”武释之咬着牙,恨恨地下达了命令:“我不信他能播上翅膀飞上天去!”
然而,没有一个士兵敢动手去敲门。
“怎么不搜?你们傻了?”
“大人!”一个本地的士兵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一片坊区,搜不得。”
“为何搜不得?!”武释之对长安的人文地理,缺乏常识。
“这厢紧挨着帅司衙门,每个宅院里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若去搜家,只怕会被打出来。”
“岂有此理!”武释之厉声喝道:“本官断不肯信这个邪!给我搜!天子脚下,也无人敢包藏逆贼,何况区区一个京兆府!”
“那从何处搜起?”久在京兆府的士兵与低级军官,对于武释之要自讨晦气,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他们自己却绝不敢乱来便是。
“便是那条街!”武释之随手指了一条街说道。
所有知道底细的军官与士兵,头立时都大了起来,每个人心中都转过一个念头:这位武大人的晦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五章
郡马巷!郡马府!
武释之指向的那条街道,总共只住了四户人家。头一户是郡马府,住的是清河郡主与狄咏;他家的对面,则住着陕西路转运使刘庠;狄咏的邻居,则是才搬来不久的监察御史朱时;而与刘庠比邻而居的,也是一户官宦世家,祖上曾经做到过天章阁待制,在京兆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军士们拥簇着身着戎装、脚踏黑革靴的武释之向郡马府走去。构造雄丽的郡马府即便是夜色之中,也依然可以看出它的凌人气势。屋檐下挑出来的长长黑漆木杆上,挂出着一串串红色的灯笼,每个上面均写着的“钦赐”、“郡马”、“狄府”六个大字,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尊贵非凡。
武释之沉着脸,一直走到郡马府的正门之前,这才停了下来,睁眼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众军士也连忙跟着停下,个个都定定拿眼睛瞅见武释之,却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
天下但凡做官之人,有谁会不知道狄咏?!
在这一瞬间,盛气凌人的武释之,心中也不免起了一丝犹豫之心。
那道紧闭的朱漆大门内,传出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仿佛正在轻蔑地嘲笑着武释之的不自量力。
武释之转头看了看两边的军士,见那些由本地调派来的军士眼中隐隐都露出看热闹的神气。他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咬着牙,恶声喝道:“敲门!”
“是!”两个从京师跟来的亲兵大声应道,快步走到台阶,抓起门上的铁环,使劲敲了起来,一面还大声呦喝道:“开门!”“开门!”
“吱——”过了好一会儿,郡马府旁边的偏门,才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着葛衣的家丁从门缝中伸出头来,眯着眼睛不耐烦的骂道:“是哪来的野人,这等的放肆?!”
“卫尉寺搜捕要犯!”武释之厉声喝道:“尔休得放肆,速速开门。”
那家丁不禁被凶恶的神态唬了一跳,连忙擦擦眼睛,看清了武释之等人的装束,这才从门缝中走出来,勉为其难的向武释之作了一揖,指着府前的门匾,语气不逊地问道:“这位大人,卫尉寺搜捕要犯,干郡马府何事?此处是致果校尉、郡马爷狄爷的府邸,大人可曾看实了?若是惊扰了清河郡主,并非小事。”
“休要啰嗦1武释之瞪了那家丁一眼,沉声喝道:“你去通报狄郡马,便说卫尉寺正在搜捕要犯,要请他行个方便。”
“我家郡马不在府上。”那家丁此时已经渐渐镇定下来,因此语言之中,不免就略带了些气恼无礼的味道,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武释之一眼,才翻了翻眼皮,嘲笑道:“这位大人是哪里的官?难道没听说石帅巡察州府之事么?我家郡马爷怎么可能还府中?”
卫尉寺军法官都是章惇一手栽培,十之八九,都沾上了章惇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又岂能受这等闲气。武释之勃然大怒,一抬手,“啪”
地一声,抽了那家丁一个清脆的耳光,厉声喝斥道:“叫你这狗才饶舌!还不速去通报!”[bbs。yy05。com]那家人吃了这个眼前亏,望望了武释之,见他一脸煞气,当下再不敢多嘴,一溜烟地跑进门内,将门关了,一路小跑,便往后寝走去。
未到前堂,便见柔嘉兴冲冲地走了出来,他连忙在穿廊边叉手站了让道。却见柔嘉径直走到他跟前,问道:“狄五,是何人在外头喧哗?”
狄五素知柔嘉的脾气,也不敢隐瞒,忙欠身禀道:“是什么卫尉寺搜捕要犯。”
“卫尉寺搜捕要犯,到我姐姐府上来做甚?”柔嘉皱了眉毛问道。
狄五低着头回道:“这却不知,见他们那模样,倒似要搜府一般。”
“搜府?!”柔嘉的秀眉一扬,几乎兴奋得跳了起来,竟似碰上的竟什么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眉开眼笑的问道:“胆子还真不小哩。”
“是。”
“噫——”这时,柔嘉才突然看见狄五脸上五道清晰的指痕,不由愕然问道:“这是谁打的?你去外面惹事生非了?小心被郡马爷责罚,你不知道府上的规矩么?”
“不敢。”狄五忙低声说道:“这是被外头的官儿抽的。”
“啊?!”柔嘉的脸立时就涨红了,冷笑道:“那是多大的官?是御史还是宰相,就敢来这里抽人?不知道打狗欺主么!”
狄五虽然也自压了一肚子气,但是他却是深知柔嘉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儿,怎么还敢去挑唆她?当下连忙说道:“实是小的一时间得意忘形的错。”
“你做错了事,自有郡马的家法来惩办你。若是了犯国法,就有朝廷的律条来治你。我姐姐家的人,用得着别人来教训么!”柔嘉根本懒得听他说什么经过原由,而大觉自己这番话颇占理处,因此只是气呼呼地说道:“这是欺人欺上门来了。来人啊!”
她正要叫人一同出去找回场子,不料话音方落,便听见东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便见几个护院拿着刀棍弓箭,绑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武官正欲向后院走去。柔嘉心中一动,连忙高声呼道:“站住。全都给我过来。”
那帮人听到柔嘉的叫声,连忙答应了,推着那个武官,便往这边走来。不待柔嘉发问,便有人禀道:“县主,在东边墙下抓住这人。竟是翻墙进来的,正欲先关起来,请郡主示下,是明天送官,还是如何……看这打扮,却是个官。只是这般鬼鬼崇崇,却不知是不是生了什么歹心。”
那个武官听到那些护院如此禀报,重重哼了一声,却也并不申辩。
柔嘉望了那个武官一眼,又望了狄五一眼,心中立时明白过来。她走到那武官面前,却见这人身材极是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肩膀有多。柔嘉指着那武官,笑吟吟地问道:“卫尉寺要抓的要犯,就是你吧?”
那人正是段子介,他听到这些人说什么“县主”、“郡主”,知道自己竟是到了一家贵人府上,却不知道就在狄咏府上——因为狄咏家里,可不曾有什么“县主”。因此心中不勉暗暗思量:究竟京兆府哪一家又有郡主,又有县主?此时见柔嘉如此相问,不由脸色一变,却不说话。
柔嘉笑道:“你若不说话,便将你交给外面那般人好了。”
段子介心一沉,忙说道:“我并非什么要犯,亦不是奸细。你们要送我见官不妨,却要将我送至安抚使司衙门,若是不成,送至转运使司亦可,却万万不可送给卫尉寺。”
众人都听得一怔,狄五凑到柔嘉身边,低声说道:“县主,这中间有文章。”
柔嘉点点头,却向段子介问道:“为何?卫尉寺不是官么?”
段子介早已不敢轻信任何人,此时若非亲自面见石越或者刘庠,否则在这陕西一路,他是绝不敢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掌握的秘密。当下只得含糊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在下只敢相信石帅与刘运使。”
柔嘉听说有大事要交给石越,不免变心中暗喜——至于还可以交给刘庠,她自是对此充耳不闻。不过此时脸上却要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皱眉道:“这却是难办,外头可有卫尉寺要人。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县主此刻不必问我是何人,只须见到石帅,一切自然清楚。”段子介竟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透露。
那狄五先前不明不白的受了武释之一巴掌,不免怀恨在心,而此时见到眼前之事,摆明其中必有缘故。这人既然要见石越、刘庠,只怕还是受了什么冤曲——而外面的卫尉寺军官,却如此的盛气凌人,自然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怀着这个念头,他心里竟觉得不应该将此人交给武释之,当下向柔嘉低声说道:“县主,小的有一言……请一边说话。”
柔嘉心中其实也早已料到狄五要说什么,她此刻只觉平生所遇之事,再无一桩比眼前更好玩的事情,当下也便装模作样的与狄五走到一边,问道:“有什么话要这般鬼鬼祟祟?”
狄五低声道:“回县主,那厮显是有难言之隐。只怕是受了冤屈……若是真交到卫尉寺,日后查出来,岂不坏了郡马的名声?不若便先将他藏起来,明日一大早,便送到安抚使司的大牢中先关起来,等石帅回来再处置,岂不稳当得多?依小的看,外面那卫尉寺的,不象是好人……”
他这一说,却是深合了柔嘉的心意,想到从此之后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去见石越,早已经心花怒放,表面上却装模做样的沉吟一会,方点头应道:“此言有理,这人只怕真是受了冤曲,来求郡马庇护,咱们只能送给石帅处置。”她自己也不觉这番话里其实大有问题,为何受了冤曲要求郡马庇护,最后处置权却要交给石越,好在狄五也不会明白她这些曲曲弯弯的心事。
“嗯,便是这个主意。狄五,你且带人将这个家伙藏起来,千万看要牢了。我去打发外面的。”柔嘉说罢,也不待狄五答应,便点了几个平素喜欢惹祸的家丁护院,向外面走了出去。
待狄五回过神来,忽才想起柔嘉是不能出去见人的。但此时柔嘉早已走远,追之莫及,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面着人押了段子介躲藏,一面却忙自己赶去去禀报清河郡主。
武释之此时早已等得不耐烦,正要让人再去唤门。却见偏门“吱”地一声,竟全部打开,八个家丁分两排鱼贯而出,在台阶上站住了。
“来了。”武释之在心里叫了一声。
果然,便见一个红衣少女从门里缓缓走出,牢牢站定门口。
“下官宣节校尉武释之,参见郡主!胄甲在身,不能全礼,伏乞郡主恕罪。”武释之见来人的风姿,显然与传说中的清河郡主并不相同,只为脸上将无半分温柔贤淑,反而神态中大有盛气凌人之势;但是既由家人这般恭敬的协护出来,气度又如此非凡,那不是郡主是谁?而且从火光照耀中急速的一眼中,武释之也可以看出眼前的少女,虽然微带稚气,却当真是个是个美人,与传说之中约略相似,因此也不及细想如何郡主会这般轻易出来,便先在心中认定了,眼前的必是清河郡主,连忙拜倒行礼。
柔嘉不料一出门便被人误会成清河,不由得暗觉好笑,她和清河的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年岁又是相差不小,知道之人,自然从来也没有认错过,不知道之人,只须三言两语便也能猜出,谁料这个武官,也不问个清楚,便一厢情愿的将自己当成了清河。她也不愿意说破,当下忍住笑意,板着脸先声夺人地质问道:“不知我府中的家人犯了何等过错,竟要劳烦武大人亲自教训?”
武释之不由一怔,想起那掴的一掌,知道自己处置失当,连忙说道:“不敢。下官改日必来专程请罪。只是卫尉寺走脱一奸细,下官恐他潜入郡主府中,惊扰了郡主,担罪不起。故斗胆要请郡主开恩,许下官查看一下。”
“武大人先是替我教训家人,现在又要搜府?”柔嘉冷笑道,“不知道武大人手中是有圣旨呢?还是有枢密院、尚书省的令牌?又或是武大人文武双全,不仅仅是卫尉寺的武官,还是御史台的御史?”
“这……”
“好叫武大人得知,这郡马府虽然小了一点,但是若要搜查,这陕西一路,若是没有圣旨,便是连御史也不敢放肆。武大人还是请回吧!
我府上若发现奸细,自然会送官,不劳武大人操心。“柔嘉说罢,也不管武释之,转身便走进府去。她进府后,快步紧走,一直走到外面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的地方,这才停下来,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狄府外面,那八个家丁则依照她吩咐,瞪大眼睛,摆出嚣张的姿式站立在台阶的两旁,直视武释之等人如无物。
武释之瞪了郡马府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却终不敢硬来,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率着兵士们离开狄府。
“将这一片紧紧围住!我看他是要从天上飞出去,还是从地底钻出去!”走出很远以后,还能听到武释之怒气难遏的声音。
但是无论如何,这只能是武释之无奈之中的惟一办法,这个地区的每一座府邸,实在都不是他区区一个宣节校尉可以进去的。
武释之离开后半个时辰,郡马府,后厅。
“郡主。”狄五恭恭敬敬地向珠帘后的清河郡主行了一礼,说道:“那个武官带来了。”
“请他进来吧。”珠帘之后,传出如珍珠撒落玉盘一样清脆悦耳的声音。
“是。”狄五恭身答应了。须臾,五花大绑的段子介便在几个家丁的押送下,带至后厅当中。
珠帘后面的清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柔声向段子介说道:“下人无知,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实在是失礼了。还请将军恕罪。还不松绑——”
“郡主!”狄五连忙说道:“这位官人十分厉害,且如今善恶未分,若是松绑,便怕有个万一。”
段子介一夜之间,由大宋的军法官转为逃犯,哪里会在意这些待遇,当下笑道:“郡主不必介意,绑便绑了,无妨。”
“将军大度。”
段子介平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文知礼的宗族女子——当然,他压根便没见过任何一个宗族女子;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动听的声音,只是觉得,对面珠帘后的女子,与自己本是初见,自己夜闯她府中,究竟善恶如何,她自也难知。但她说得的每一句话,却都依然这般谦和有礼,竟似自己是她邀请的客人。一时间,段子介只觉得虽然是被绑着与面前的人交谈,但却也有着如沐春风的感觉。
“不敢。下官只求郡主能将下官解送至安抚使司衙门,真相自必水落石出,此时却无法向郡主解释。冒昧之处,伏乞恕罪。”
“将军如此忍辱负重,所谋者必大。”清河停了一会,方说道:“然则将军不知道石帅已去巡视地方了么?”
“但是京兆府虽大,于在下而言,惟一的安全之处,却只有帅司衙门。”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清珠帘后面的人的长相,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段子介却直觉地认为,这个女子不会出卖自己。只不过,到了这个时节,段子介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石越和桑充国。
“卫尉寺欲得将军而心甘,而将军则非见石帅不可。”清河娓娓说道,“这其中,或许确如将军所言,只有帅司衙门,才能护得住将军。
敝府虽然可以拒卫尉寺于一时,但是若是卫尉寺的武将军能请来一个监察御史,那么只怕妾身也保不住将军。因此,妾身请将军前来,是想与将军商量一个对策……““想必郡主早已经成竹在胸,还请赐教。”段子介一向是个磊落之人,他知道对方这样的勋贵,若是没有办法,并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当下快言快语的说了出来。
珠帘后的清河不由脸红了一下,她却是不太习惯这样直率的谈话。停了好一会,方才说道:“妾身是想,是否能连夜将将军送到帅司衙门。虽然石帅不在,但或者鲁郡夫人能庇护将军安全。”
清河郡主实是兰心惠质的人物,她听柔嘉与狄五等人讲叙事情的经过后,便隐隐约约已猜到段子介这个人物干系必然重大,她虽不知具体原由,但他既然敢坦然面见石越,自非寻常之人,只怕是掌握了什么重大秘密,而卫尉寺又必欲得之而甘心,焉知会不会找一个御史来协助,若到时候被查出此人在郡马府,那段子介保不住不说,她也要担上一个罪名——更何况,郡马府中,还有一个不可以让人知道的柔嘉县主的存在!
这些内情,段子介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对他来说,这样的处置,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当下忙答应道:“如此,实在有劳郡主。只大恩不敢言谢,日后必教郡主得知此中原由。”
“如此。狄五,速去备车!”
“狄五?”段子介心中一凛,暗暗看了周围一眼,心中暗忖道:“这里难道便是狄咏的府上?能连夜进帅司衙门的,似乎的确只有清河郡主。但是那个县主……”
“姐姐,你让我送他去吧,我也想见见石夫人了,我还没有见过石越的女儿呢……”珠帘后面,传来那个红衣少女的软语央求声。
段子介不由更加迷惑起来,“陕西居然还有一户人家,竟有一个郡主一个县主,仆人姓狄,而那个县主竟敢直呼石山长名讳……”
四更。
两辆马车从郡马府的后门悄悄的驶出,往帅司衙门的所在地跑去。
此时,郡马巷外面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武释之率领着一队军士,再次往郡马府赶来,与他并绺而行的,是陕西路监察御史景安世。
“马车!”一个亲兵忽然大声叫起来。
果然,马车奔跑的声音,从前面的一条巷子中传来。
“追!”武释之完全是直觉地做出了反应,策马往马车的方向追去。景安世也抽了一下马,跟了上去。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官,很快,骑马的景安世,被武释之甩在了后面,只能与跑步的步兵们一起为伍。
很快就可以隐约看清楚是两辆马车了,驾马车的人显然感觉到了后面的追兵,明显加快了速度。
武释之心中愈发肯定了马车之上有鬼,便挥鞭疾追上去。
拉车的马毕竟比不上武释之跨下的战马,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马车车轮发出来的声音,武释之已经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眼见就可以赶上!
便在这时,后面那辆马车突然不顾危险的掉转过来,如同疯了一般,冲向武释之与他的几个亲兵。
这一瞬间,武释之几乎吓呆了。他下意识地勒住了奔马,掉转马头,冲向最近的一条岔道,避开如同战车一般冲过来的马车。双方几乎是擦肩而过,与之同时,武释之清晰的听到马车内少女清脆得意的笑声。
这是清河郡主的声音!
但这是清河郡主?
武释之此时也无暇思索究竟是不是被传言所误,还是刚才过去的根本不是清河郡主。他只是更加坚定的证实,那马车有鬼,但是他也没有余暇去思考,为何“清河郡主”要帮助一个叛将。只待马车冲过,他立时从巷子中冲出,继续追赶起前面的马车,他没有时间与“清河郡主”
纠缠。
然而这样一折腾,他与前面的马车又拉开了距离。而“清河郡主”的马车,也不依不挠地掉头跟了上来。
“我非追上这厮不可!”武释之拼命地抽打着战马,他与马车之间的距离,终于慢慢拉近了。
突然,马车转了个弯,驶进了一条大道。
追上去的武释之怔住了!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司!
前头的那辆马车,驶向的地方,竟然是陕西路帅司衙门!
“叛将?!”“调虎离山?”一瞬间,武释之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
安抚使司衙门的卫队截住了那辆马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中走了下来——段子介!不管心中有多少不解,武释之还是策马上前,既然段子介自投罗网,那么他从安抚使司的卫队手中接收这个“叛将”,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来者何人?”安抚使司的卫队也发现了靠近的武释之,有两个护卫迎了上来,大声喝问。
“卫尉寺宣节校尉武释之。”武释之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验过武释之的腰牌,那两个护卫客气很多。“武大人来此何事?”[bbs。yy05。com]“下官追捕叛将至此。”
“叛将?”
“正是。段子介便是叛将。”
“啊?!”那两个护卫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道:“段大人是卫尉寺驻安抚使司监察虞侯副使……”
“不错。不过二人有所不知,段子介与其上司致果校尉向安北叛国,据报向安北已经逃出东门,新任监察虞侯王则校尉已经出城追拿;某奉命来追捕段子介。”武释之的声音大得满街都能听见。
正在与段子介说话的卫队长闻言也怔住了,怀疑的望着兀自被绑着段子介。
“我并非叛贼,一切待石帅回来,自然可见分晓。”段子介急切的辩白道:“在下只求呆在帅司衙门的大牢中,等待石帅回京兆府。却千万不可将我交给卫尉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段子介这么害怕被移交到卫尉寺——也许是石越更加宽容而章惇要严酷许多——但是武释之认为自己的要求并不过份:“军中武臣犯法,当由枢府或卫尉寺审理。段子介身为军法官,理所当然要由卫尉寺处置。既便石帅回来,亦是一样,还请诸位能够体谅在下。”
“我辛辛苦苦将他送来此处,可不是为了交给卫尉寺的。”一个动听的声音从武释之脑后传来,不过此时对武释之而言,这个声音可一点也不动听。
“清河郡主!”武释之的声音严厉起来,“国家章程,并非儿戏!”
“清河郡主?!”
安抚使司衙门前的大街上,无数的人忍俊不住。很多人虽然不认识柔嘉县主,但是却有不少人曾经见过清河郡主的。
“武大人认错人了。”一个护卫好意的提醒道。
“认错人了?”武释之愕然回头,却见柔嘉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竟是无丝毫害怕之意。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怎的敢冒充宗室?”
“她本来就是宗室!”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景安世气喘吁吁地声音,虽然武释之无法理解为何他骑马赶来也会喘气,但显然这些事情如今已经并不重要。只见景安世策马到柔嘉跟前,下了马来,凝视柔嘉半晌,忽然厉声问道:“柔嘉县主,你如何会出现在京兆府?!”
“你管得着么?!”柔嘉却是胆大包天,压根不知大祸已将临头。
景安世又看了柔嘉两眼,冷笑两声,冷冷说道:“本官管不着,自有人管得着。本官只奉劝县主,莫要恃宠而骄,祸及父母!”
说罢,双手正了正獬豸冠,向段子介走去。
柔嘉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说话如此无礼,愣了一下,却权当是危言耸听,只抢先几步走到那卫队长跟前,说道:“先莫把这人交给他们,待我去见见夫人,自有分晓。”说罢,也不管卫队长答不答应,大摇大摆地往安抚使司衙门闯了进去。
景安世望着柔嘉的背影,却只不停冷笑。
“察院大人?”武释之见景安世并不说话,忙低声呼道。景安世摆摆手,淡淡说道:“不要急,她要见鲁郡夫人,便让她见。便是石子明亲来,若是与朝廷章程不合,亦不敢放肆。本官现在只想见识一下鲁郡夫人的见识!”
“我只是朝廷的命妇,岂能干涉外事?”京兆府中喧哗了半夜,梓儿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出了两个“叛将”,而出人意料出现在这里的柔嘉竟然还要她出面来保护其中一个“叛将”。
“眼下京兆府中,说得上话的大都出去了。若是你也不管,便没有人管了。你去看看那个御史和那个什么武释之的嚣张样……”柔嘉心里其实也清楚清河是将一个烫手山芋交到梓儿手中。但是眼下的情势,的确也只有安抚使司衙门有这个能力保住那个什么段子介,而只有段子介保住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否则的话,清河想不受连累都不可能。而眼下显然只有梓儿有能力影响安抚使司衙门的卫队。
“你方才说,那两个叛将叫什么名字?”梓儿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她老觉得其中有个名字似曾相识。
“一个叫向什么,一个叫段子介。”
“段子介?”梓儿转过头,向阿旺问道:“阿旺,你可听说过这个名字?”
阿旺也怔住了,“似是有点相熟。”
柔嘉却不明白梓儿为何在这当儿,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又拿她无可奈何。
“是不是被开封府抓过的那个段子介?”梓儿突然间灵光一闪,想了起来。
“对。”阿旺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却也常听人提及。
“他被开封府抓过?”柔嘉却愣住了,“难道他真是叛将?”
“他决不可能是叛将。”梓儿淡淡地说道,语气却十定坚定,“其中定有蹊跷!”
柔嘉一时没有弄明白为何被开封府抓过反而不会是叛将,但是梓儿能认可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当下笑道:“那夫人你快去救他。”
“我不能出面。”梓儿温和地笑了笑,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她却是非常懂得轻重的。要知道,甚至连相州韩家那样的世家大族的姑嫂们,都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那怎么办?”
梓儿垂首想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却是刚刚因为侍剑的推荐,被调到安抚使司来的李旭,此时名唤“李十五”。梓儿听石越说过他的底细,当下又细细想了想,道:“阿旺,你去将李十五叫来。”
“是。”
景安世与武释之在外面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才见有一队卫兵从安抚使衙门中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外面的卫队长见到为首的是个年青人,却不见梓儿,也不见柔嘉露面,不由奇道:“十五郎,如何是你?”
李旭走到卫队长跟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见那卫队长点头应了,他于是径直走到段子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段子介望着李旭,也是一怔,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李旭径直走到景安世前面,欠身说道:“察院大人,鲁郡夫人言道:妇人不当干预外事,这边厢的事情,夫人不便参预。”
景安世见他如此回答,不禁微觉失望,但是口里却赞道:“鲁郡夫人果然是明晓事理。”
“不过……”李旭的话却没有说完,“鲁郡夫人说,这个段子介本是朝廷任命的驻安抚使司监察御史副使,虽说他是叛将,可他此时硬要来帅司衙门,宁在这儿坐牢亦不愿意去卫尉寺。似乎……嗯,只怕其中多有蹊跷之处。若真是另有苦衷,他来到帅司门前,还被人截走,日后张扬出来,难保不成笑话,这个罪过却也不好担当……”
景安世与武释之听到这话,脸色不免都变得有些难看,这话中之意却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对他们的怀疑。
李旭却没有去看他们的脸色,只在心中暗暗佩服梓儿的聪慧,“因此鲁郡君说,或可以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来卫尉寺定是人手不足,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跑了,石帅与章卫尉同殿称臣,都是在为朝廷办事,所以不妨由帅司衙门派一队护卫,协助卫尉寺的武大人押送这位段大人去京师。到了汴京后,我等便齐将这位段大人送至枢密院,卫尉寺若要人,直管问枢府要便是。如此一来,大家都不用伤了和气,卫尉寺的事也办好了,我帅司衙门亦不担干系——这位段大人若真有什么苦衷,文相公自是不会冤枉他的。不知景大人与武大人意下如何?”
他如此一说,景安世与武释之不由都怔住了;段子介却不免喜出望外。
但是不管怎么样,梓儿提出来的这个方案,绝对是让人无话可说的。的确,安抚使司若要强留卫尉寺的犯人,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它怀疑其中有疑点,要送到枢府去,却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景安世与武释之还要说什么,倒显得他们真的是居心不良了。
不过真正让景安世佩服的是,这位石夫人口中谦逊着说不干涉外事,实际却把外事全部干涉光了,还让人无话可说,女流之中,也算得厉害之人。
“如此,也甚好。不过帅司衙门要派谁去?”武释之讶然之后,便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既可不直接得罪石越,也不能算违命。
“便是在下与这八位兄弟。”李旭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八人。那八人向前一步,朝武释之欠身一礼,便走到段子介身边,所站的位置,竟是团团的将他护住。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从此时开始,到将段子介交到文彦博手中为止,必须与他寸步不离,必须绝对的保证他的安全!
喧嚣了一个晚上的长安城终于平静下来,启明星也已经开始出现在天空之中。
而此时此刻,心情沉重的王则却带着向安北的尸体在卫尉寺陕西司的衙门里等待着天亮。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动着那份沾满了鲜血的报告,心中情不自禁的充满了洗刷不尽罪恶感——这份报告,本来他也应当直接交给武释之,让他带回京师的,但……
而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前面的街道上,一什轻甲卫士则押送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军官,跟在一个沉着脸的武官后面,缓缓而行。而被绑的军官,脸上反而不时的漾出笑容,似乎这样被绑着倒是如何开心的一件事。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条小巷上,正骑在马上的监察御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时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时的心里,正在构思着最新的奏章——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奏章!在这份奏章中,将涉及到一个与皇帝有着近系血亲的公爵、一个极受宠爱的郡主、一个无法无天的县主、一个似乎正在失宠的郡马、还有一个如今炙手可热的安抚使,无论如何,他的老师吕相公,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份奏折的。
没有人知道,在这天亮前的短暂平静之后,将会有怎样的风浪!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六章
“七月,黄河溢卫州王供及汲县上下埽、怀州黄沁、滑州韩村埽。十七日,黄河大决于曹村上埽,二十六日澶州上报,北流断绝,黄河南徙,汇于梁山泊、张泽泊,分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于海。此次大灾,四十五个州县被淹,三十万余顷田受灾,数万房屋荡然无存,受灾人数达数十万户!”
“八月,黄河又决于郑州荥泽。与此同时,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报,水深至二丈!河阳水涨成灾,沧卫河涨成灾……至此,豆华水以来,黄河中下游地区受灾人数超过七十万户,受灾人口达到三百余万!死亡人数现时虽然不能统计,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数万!”
工部尚书苏辙语气沉痛地向皇帝报告着七、八月份全国的灾情。崇政殿内,上至皇帝赵顼,下至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以及各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学士都脸色凝重,默然无语。
这还是赵顼登基以来,黄河最大的灾害!
“陛下!”文彦博手执朝笏,沉声唤道。
年轻的皇帝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幽深的眸子中满是忧虑,这并非突出其来的消息,但这样的大灾……“文卿但说无妨。”
文彦博微抬起头,却半晌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才缓缓抬头环顾了殿中大臣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赵顼的黄袍之下,然后厉声说道:“陛下,黄河决于曹村,臣以为是人祸而非天灾!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凝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文彦博一人身上。
“卿说什么!”赵顼的声音严厉起来,殿中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皇帝倏然间变得尖锐的声音中,带着冰冷的杀气。
“臣死罪!”文彦博拜了下去,但是话语中却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臣以为,黄河决于曹村,是人祸,非天灾!”
“何谓人祸?!”赵顼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文彦博,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四个字。
“据臣所知,此次黄河决口,完全是因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文彦博的声音并不甚大,但是满殿大臣听在耳中,却觉得无比的刺耳。“今年豆华水、荻苗水,虽然略大于往年,但并非前所未有,之所以决堤,俱是因为当地官吏平素就殆于职守,不修堤防;大水来时准备不足,这才是导致黄河最终……”
赵顼根本没有听完文彦博的话,就将怒气冲冲的目光转投向吏部尚书冯京,“卿速将曹村一带的地方守吏的名字与官职都报上来。”
“是。”冯京小心翼翼的应着,全然不敢多说半句话“陛下,当务之急,是要准备救灾。眼见便要入冬,而灾民们衣食居住都无着落……”苏辙却是没法回避具体的问题,因此虽然眼看皇帝震怒,但还是不得不继续这场危险的谈话。黄河决口,河灾水灾不断,工部尚书与都水监都难辞其咎,他此时也已经递上了辞呈及请罪的折子,等待着处份。虽然他在任上,做了许许多多的实事,但是此时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业自有人来接替。此时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补救。
但是文彦博却断然打断了苏辙的话,“陛下,救灾的事情的确要讨论,但是犯下的错误,亦须立刻纠正,否则,九月还有登高水,难保不会雪上加霜……”
“自从熙宁七年以来,虽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渐罢除,但是朝廷上下,却并没有停止好大喜功的习惯。开发湖广之后,军屯所省费用与所花费用,虽然略有剩余,但是却因为开垦土地,不断激起与山中未化夷人之间的冲突,虽则朝廷屡次下旨申诫,然自熙宁九年冬以来,湖广无一月无战事。虽是收化蛮夷数万户,但所用军费,正好抵销。朝廷目前为止,实际未从军屯中得一分好处。”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渐渐品出,文彦博的指责竟然是针对石越提出来的新政,因此别说冯京、吴充惊诧不已,便是苏辙、韩维也相顾愕然,甚至连吕惠卿与司马光都大觉出乎意料之外。
“开发湖广尚可说有子孙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纷纷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却是得虚名而招实祸!”文彦博锐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苏辙与韩维,声音也越来越严厉,越来越缺少顾忌:“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于是无不纷纷趋骛,朝廷一岁所入赋税有限,一旦全部用来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顾及得到?如此轻重倒置,朝廷却不能觉察,今日之祸,其实是早已种下!”
苏辙与韩维面如死灰,文彦博指责的话中虽不无偏颇之处,却也不无道理。
并且他们也没有丝毫推卸的理由,只是没想到文彦博话风一转,竟有将今日之祸隐隐归于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这种鲜明的态度,令两人做梦也料想不到。但想必更加料想不到的却是石越,这次大灾难,虽然既便没有他的到来,也依然会准时发生。只不过因为这次灾难在历史之上籍籍无名的缘故,竟连石越也早将之忘了。
“臣以为文枢使所言有理。”吕惠卿脸色沉重,用悔之不及的语气说道,“其实今日之祸,不惟是地方守吏揣测上意,导致胡乱花钱,亦是由于西事。朝廷财政本有节余,六月时,政事堂曾经商议要增拨款项用于防汛,奈何战事一起,捉襟见肘……”
听到吕惠卿的话,赵顼的脸色愈发的沉了下来。崇政殿中,各人抱着各人的心思,每个人所思所想,都不尽相同。众人一方面感觉文彦博与吕惠卿的话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在心里也不免觉得这样推论,对石越并不公平。司马光本来对修路、用兵等事是心存不满的,但此时不知道为何,竟为石越委屈起来,因此竟噤口不语。他自然能听出来,文彦博的批评还可以说是就事论事,以批评政策为主;但吕惠卿的话,却是借着文彦博的话风,完全将矛头彻底的转为针对石越本人了朝中地位最高,而且明显平素互相不和的两位大臣批评的矛头竟一致指向石越,因此就连苏辙与韩维,都忍不住背上直冒冷汗。
“陛下!”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苏、韩的后面传出,令殿中众人均吃了一惊,“微臣以为吕、文二位相公之言,有失偏颇!”
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大声的说话,肆无忌惮地直斥宰相之非的人物,只有卫尉寺卿章惇。“河防之事,臣亦略知一二。大河之所以有今日之祸,确如文相公所言,是人祸,非天灾。然人祸者,却非二位相公所谓者,其由来有自。国朝河政,向来儒臣不屑为,仁宗时遣顾临治河,士君子以为贬低;陛下曾遣司马相公修河防,吕公著亦道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是天下自居清高者不愿为此,河防焉得有成效?又国朝河政,事权分散又相互牵掣,监埽使臣与都水监修官以及本州知州、通判同掌治河,一小事须四人意见相同,再上报工部、都水监,稍大之事,便须宰相首肯,皇上明旨,其中只须有一人意见不同,则无法施行,如此焉能成事?且各埽人工物料各自为政,无人统一调度,颇多浪费。臣以为,以此治河,大河有必决之势,今岁不决,明岁亦必决。岂可以此必决之河,归咎于石越?”章惇洪亮的声音,在崇政殿中显得份外的响亮放肆,他似乎完全没有将吕惠卿眼中的怨毒放在心上,也没有在意文彦博铁青的脸色,只自顾自的接道:“以此次曹村之决而言,事发之后,微臣即翻阅卷宗,发现卫尉寺有一案件,便涉及曹村决埽1
“是何案件?卿速禀来。”
“遵旨。”章惇大声禀道,“自熙宁十年四月始,卫尉寺便开始调查全国禁军、厢军、乡兵实际在役人数,以协同枢密院、兵部之兵制改革,且杜绝坐吃空饷之弊。”说到此处,章惇停了一下,突然想起陕西的向安北与段子介,若非二人调查吃空饷之事,也绝不会顺藤摸瓜查出高遵裕那许多事情来。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卫尉寺在调查之中,发现曹村治河在役兵丁,仅仅十余人!臣已于六月廿五日,已将调查结果,转交枢府与兵部。”
他此言一出,文彦博与兵部尚书吴充不由大感尴尬。以二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知道区区一个曹村在役河兵有多少人这样的小事,但此时,皇帝自然不会理会他二人应不应当知道!果然,赵顼冰冷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的扫过文彦博与吴充脸上,恶狠狠地重复了两遍:“十余人!十余人!”
“曹村河兵,按理应当有厢军一个指挥的编制。”章惇却无视众人的目光,更无视此时殿中的情形,又火上加油的补充了一句。
“啪!”
巨大声音从龙椅上传来,赵顼瞪大了眼睛,满脸怒容地站起身来,厉声反问道:“一个指挥的编制!”
“曹村关系重大……”
“一个指挥的编制,竟仅有十余人在役!”赵顼咬着牙,顾视殿中众臣,厉声喝道:“曹村不决堤,是无天理“臣万死!”所有的大臣都一齐跪了下去。
“明日众卿将救灾善后的折子递上来,后日廷议!”赵顼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在转过身的一瞬间,他心中涌起一种无力的感觉,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无论他怎么样努力,但若指望着这一班大臣,就永远也不可能达成他的目标。
“退朝——”赵顼身后隐约传来唱礼的声音,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转身回去,命令内侍不喊“退朝”,让那些大臣们一直跪在那里……
但这毕竟只能是他心中永远不能宣诸于众的任性。;f6d从崇政殿退出来的大臣们,脸上都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文彦博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瘸一拐地向枢府走去。他急着回枢密院调阅章惇所说的档案。一个指挥的建制,竟然只有十余人在役河兵存在,这只怕不仅仅是河政的腐败!
文彦博刚刚在枢密院坐好,正要吩咐文吏,便见有人过来禀道:“陕西安抚使司押解一名犯官,一定要面见相公……”
“一名犯官?不见。”文彦博不耐烦的拒绝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处理所有的琐事。
“且慢……”突然,文彦博突然想起什么,召回来人,问道:“你说是陕西安抚使司?”
“是。负责押解的有陕西路安抚使司的护卫,还有卫尉寺的军法官,道是见过相公后,还要提解至卫尉寺“嗯?”文彦博奇怪的望了门外一眼,心知这般不合常理之事,其中必有蹊跷,当下说道:“便见他们一下“是。”
当天下午。
卫尉寺。
“什么?!”卫尉寺卿章惇听到向安北身死、段子介被送至枢密院的消息,腾地一声就站了起来,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早朝之时在崇政殿的无畏与风光此时早已丢到九霄云外。
武释之垂首不语,静待章惇的训斥。不料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窥望,却见章惇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竟是一片死灰。
晚上。
尚书左仆射吕府。
灯光下,吕惠卿拆开一封书信,细细读着。很快,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邺国公、柔嘉县主、清河郡主、狄咏、石越……”卫尉寺发生了什么事情,吕惠卿自然也很感兴趣,不过今天章惇在朝堂上不惜得罪宰相与枢使为石越辩护,石越却在陕西与章惇作对,这件事情,一定很有趣便是了……吕惠卿不觉轻声笑了起来,“宫闱之事,皇上也罢,太后也罢,自然都想隐瞒。不过此时皇上正在气头上,若是有个御史上书,搞得天下皆知……”
大宋朝的尚书左仆射,开始在心中拨弄起如意算盘来。
工部尚书苏府。
“想不到今日竟然是章惇出来仗义执言……”韩维对此很有几分感叹。
苏辙却摇了摇头,道:“他其实也是有自己的算盘罢了。我辈不可沦入党争之中,计较这些个人的得失利害。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救灾善后。”
“公有何良策?”
“某已估算过,要使曹村决口重新堵上,需要三至四个月的时间,征集十万兵匠、三万役夫,材料约在一千万石至一千五百万石之间,米约要二十万石,钱约要十万贯。”苏辙的心情非常的抑郁,尤其说到这些庞大的数字,声音都几乎轻得听不清了。
“所费如此之巨?”韩维不禁目瞪口呆。
“不错。这仅仅是曹村一处。”苏辙沉声说道:“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灾民要赈济,许多百姓的收成也毁于一旦,朝廷理所应当减免赋税,还要帮助百姓重建庐舍。全部的损失,也许最终会达到数千万贯……”
“那既便是印刷交钞也解决不了啊……”韩维瞠目说道。
苏辙凝视韩维,诧道:“难道公想加印加钞?”
“若不如此,朝廷哪来那么多钱?”韩维苦笑道。
“只怕是饮鸩止渴。”
“便是毒酒,亦只得喝了。早则今岁秋冬,迟则明春,西夏必定入寇,不早为之备,到时后悔无及。”
“这……”苏辙沉吟起来。
“所幸国家财赋粮米所产之地,未曾受灾。根本未动,还伤不了元气。”时至此刻,韩维也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说道。
“提前吧……”苏辙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什么?
“提前移民湖广。反正救灾也要花钱,设法将一部分灾民转入湖广地区安置。
给他们锄头与犁,再招募一部分厢军,保护他们去湖广四路开山围湖垦田。”苏辙的眼中,闪动着一种叫勇气的东西。
“灾民需要的是安抚……况且朝廷准备不足。”韩维却无法想象如此大规模的工程这样仓促的开展。
“已经有前期的准备,也有一定有经验。”苏辙沉声说道:“明春可以从淮浙运种粮,还可以从占城、交趾购买种子,种子可以解决。农具由朝廷提供,垦田十年内不要纳税,所垦之田归本人所有,朝廷只要提供路费与过冬的衣服粮食……”
“这……”韩维被说得也有几分心动了。
“这亦是个机会,否则朝廷多因循守旧之人,移民之事,百年难成。某听说已经有南方的商人至灾民中招募人手,远赴南洋诸岛开垦,盖因当地土人殆于劳作,虽重金不能招致,故有人便从灾民中招人前往,而亦有不少灾民迫于生计愿往。湖广四路,再偏僻亦是中华之内,为生计故重洋之外尚有人愿往,何况是湖广?朝廷亦不需勉强,只说明凡愿往湖广垦荒者,便发放粮食冬衣,否则只供给一半衣食,百姓必然乐从。”
“罢、罢!”韩维一拍桌案,朗声道:“某愿与公一同上书陛下。”
次日。
慈寿殿的气氛十分的紧张,所有的内侍宫女都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谈论的事情,按理说内侍宫女是应当回避的,但是现在明显是没有回避的必要了。
刚刚从旱灾中恢复元气的大宋朝,马上又遭遇到特大水灾。而这个水灾之所以发生,却是因为人祸——这实在不能不让赵顼心头冒火,若非顾及到历史上的令名以及知道朝中大臣必然反对,赵顼真想大开杀戒,将曹村的大小官员全部赐死,发泄心中的怒气,而不是“仅仅”抄家、流放至凌牙门充军。
因此在这个当儿,宫中所有的内侍与宫女,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怒了皇帝,遭受池鱼之灾。毕竟本朝有不杀士大夫的习惯,但却没有不杀内侍与宫女的习惯,而不论是鞭挞还是杖击都不是容易忍受的。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真的敢来添乱!
枢密使文彦博禀报,陕西路监察虞侯向安北、副使段子介调查高遵裕十大罪状,上报卫尉寺;卫尉寺卿章惇隐匿不报,反污向安北、段子介通敌,左迁凌牙门、归义城,向安北与段子介欲上京面圣,结果向安北被王则射杀!
致果校尉并非小官,竟然被无辜射杀,这件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何况向安北还是忠臣之后!更何况,这件事情的本身看来,极其恶劣!
从文彦博所说的复杂案情来看,赵顼已经知道此事必然要成为轰动天下的大案。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与此同时,陕西路监察御史景安世也上表弹劾邺国公赵宗汉闺门不肃、郡马狄咏无大体、石越行止失大臣体!
——柔嘉县主赵云鸾居然出现在京兆府!
这叫宗室脸面何存?
赵顼还只以为柔嘉是和清河玩惯了,所以大胆妄为,因此他心里怪罪的还只是狄咏全不知礼节为何物,所以还在奇怪为何说石越“行止失大臣体”;但是两宫太后与皇后,却是隐隐已知道柔嘉为何会去京兆府了。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公开说出来的。
这一连串的事叠加起来,赵顼几乎气恼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皇后却顾及到高遵裕是高太后的从叔,默默的不敢言语。曹太后与高太后则脸色铁青,却是不知道该做何说。慈寿殿中的气氛真似凝滞了一般。
“官家!”高太后终于出言打破沉寂,“官家可知道为何要把皇帝称为‘官家’么?”
“请母后赐教。”赵顼不觉愕然,不知道为何高太后会问这不相干的事情。
不过他的确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被称为“官家”,只是因循习惯,人家这么叫,他便这样听,所以亦不禁有几分好奇。
高太后淡淡说道:“所谓‘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为皇帝要至公无私,所以才称为‘官家’!一个贤明的皇帝,没有自己的私爱,私财,皇帝是代表上天来治理天下,天下的子民对于皇帝来说,都应当一视同仁!”
“儿臣谨受教。”赵顼肃然拱手答道。
“既然皇帝是‘官家’,那么,高遵裕是官家舅舅这件事情,可以不提。他若犯法,自有国法绳之。我高家世代忠良,祖宗有灵,亦不容子孙沾污家门。”
高太后从容说道。
曹太后赞赏的点了点头,也说道:“古来若有外戚为祸,全是宫中纵容,官家当戒之。”
向皇后看了曹太后、高太后一眼,却低声说道:“臣妾本不当多嘴,但是高遵裕甫立大功,便非外戚,按理亦当优容之。若观其罪状,太祖时开国功臣,大多有过之而无不及,太祖亦不曾加罪。且向安北之死,只恐是章惇自为亦不可知,高遵裕却未必知情……”
“章惇与高遵裕有何交情,要这么维护他?竟不惜杀死朝廷之致果校尉1
高太后严厉地看了向皇后一眼,厉声喝问“外臣不知太后公正,不愿得罪,亦是有的。”赵顼连忙说道。他心中虽然怪高遵裕不争气,但是这毕竟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高遵裕在西北地区的存在,是有特殊意义的。不过,眼下事情闹得这样大,赵顼不能不感到头痛。
“这是外事,由官家处置便是。”曹太后摆摆手,制止了还想说话的高太后,她也知道高遵裕在西北领兵的意思,“只是十九娘的事情“她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赵顼此时便将怒气发泄到了柔嘉头上,一边恨恨的道,“狄咏与十一娘也太不知道轻重。”他想起了狄咏的抗令,心中怒气愈发的难以抑制,“此事关系到皇家的颜面,不能不严惩,否则必被天下人议论。”
“官家的意思是?”向皇后低声问道。
“赵宗汉教女无术,削公爵,徒往西京,交宗正寺议罪;削清河郡主封号,黜为县主,狄咏削勋号,官秩贬三级!令石越上表自辩,再定其罪。至于柔嘉……”赵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方咬咬牙说道:“贬为庶民,给她择个人家嫁掉。”
“官家!”向皇后不料赵顼处置如此之重,忙求情道:“以十九娘的性格,若是逼她嫁人,只怕她不会活下来……”
“不如此,不足以封天下人之口!”赵顼狠狠心,转过身去,道:“现国家多事之秋,朕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事情,须得快刀斩乱麻。”
“但请官家念在手足之情。”向皇后是深知柔嘉性情的,更知赵顼其实一贯疼爱这个妹子,而且从小看着她长大,手足之情极为深厚,因此深怕皇帝此时在大怒之下竟铸成大恨,日后追悔莫及,因此扑通一声,竟是跪了下来,求道:“贬为庶人,已足以警戒了。此时嫁人,官宦之家,谁愿意娶一个得罪皇帝、削去封号的女子?若所嫁非偶,日后不幸,官家他日悔之何及?况且以十九娘的性格,必是宁死不从的。官家要逼死她么?”
赵顼背朝着向皇后,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道:“娘娘是后宫之主,柔嘉就请娘娘发落吧。”
曹太后看了赵顼一眼,又看了向皇后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削去柔嘉的封号,让她到宫里来侍候哀家罢。”
“谢娘娘恩典。
“便依娘娘罢。”赵顼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间想起小时候抱着柔嘉看戏的事情,心中忽然柔软,眼睛竟是一片湿润。但也只是一瞬,他猛地警觉,见没人看见,忙小心的擦干眼睛。
枢密院受皇帝诏书,着高遵裕在渭州养疾,暂停高遵裕除渭州知州以外的一切职务,由种谊代统其军;紧接着,卫尉寺卿章惇亦染小疾,卫尉寺事务由卫尉寺丞暂时代理;而到任仅约一月的陕西路监察虞侯王则,亦接到命令入京叙职。
之后,御史中丞邓润甫,受诏亲自调查高遵裕案与向安北案。
与此同时,各地的邸报,也提及了皇帝对邺国公赵宗汉、清河郡主、柔嘉县主、郡马狄咏的严惩——但这两件事情,以涉及军机与皇室为由,包括《皇宋新义报》的各家报纸都被明令禁止在五年内予以报道。
因此,虽然在朝廷之中,官员们一片哗然,但是有过经验的大宋朝廷,用果断的手段,总算避免了天下舆论带来的扑天盖地的压力。
不过这次皇帝其实是多虑了,因为天下百姓真正关心的,还是黄河决堤后引发的大水灾。无论是《汴京新闻》还是《西京评论》,连篇累牍的,都是在报道着各地的灾情,以及朝廷的救灾措施——包括曹村堵住决口的工程;朝廷为救灾增发一百万贯的交钞;苏辙以带罪的身份主持工部事务;充满争议的湖广移民计划提前进行;蔡京在杭州举行了的前所未有的捐款活动。(《西京评论》叹为观止的评论道:蔡大人之捐款活动,虽然其心可嘉,然实为史上最杰出之敛财之法!
后世必有效之者。)……
时间回溯,西夏一叠整整齐齐的报纸伸到文焕面前。
文焕诧异地抬头,看见李清的眼中竟有同情——不,是怜悯之色。
文焕心中格登了一下,接过了那叠报纸这的确是大宋的报纸,从《皇宋新义报》到《汴京新闻》、《西京评论》、《海事商报》,应有尽有,从日期来看,都是过期了的,而且时间也不连续,显然是特意挑选出来要给自己看的。文焕却不知道,这些报纸对于李清来说,其实也是“最新的”。因为将这些东西带出大宋国境,远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汉奸门!”——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间跃入文焕的眼帘,十个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时刺向他,文焕的手顿时哆嗦起来。
“宋朝人以为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他惨然变色,便淡淡地说道,“如今朝野舆论,都皆欲杀你而后快。那些人不用自己亲上战场,所以说起大话来,自是一个比一个容易。据说还有些读书人写了这副对联,贴在你家门上,极尽羞辱之能事。若根据这些报纸所说,宋朝虽然没有学汉武帝,族诛你全族,但只怕现在你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令尊已经被这副对联活活气死了;令堂与你的兄弟姐妹们出门都不敢抬头见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都以你为耻!”
文焕心中激烈震动,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实,但眼前却只觉得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压向自己,几乎是一瞬间,他便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一双手还麻木固执的翻动着手中的报纸。
“你已经身败名裂,却还辱及祖宗!”李清轻轻冷笑着,这笑声显得格外的尖锐刺耳,“你们族里已经公议,你父母因为生了你这个汉奸儿子,死后都不得入葬祖坟!”
“你说什么?!”文焕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竟腾地站起来,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待要喷射出来,一双手青筋暴露,早已将报纸捏成一团,紧紧的攥着。
李清却直视着文焕眼中的怒火,目光毫不退缩。“我可没有一个字说谎,所有的一切,都来自这些宋朝的报纸。你忠心耿耿的宋朝,已经抛弃了你!他们根本一无所知,只是仅仅因为听信了你投降的谣言!”
“这定是你的诡计!”文焕大吼一声,然后猛地一拳,挥向李清。
李清挥手架住,厉声喝道:“你该醒醒了!这些报纸,夏国可仿制不出来!
你仔细看看这一篇文章,这些细节,夏国有这个能力伪造么?夏国谁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里?谁又知道你家里这许多的详情?"
文焕紧紧的咬住嘴唇,一言不发,鲜血却一丝丝从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来这个家族的骄傲,但如今,却变成了害死父亲,累及家人的罪人!这是何等巨大的转变?他此时还没有倒下流泪,只不过是因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敌人。
“休说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国,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经为宋朝皇帝卖过命,拼死战斗,有什么理由你非要为那个宋朝把命都丢掉不可?是谁说你只要不为了那个宋朝把命都赔掉,便是付出过再多,也是个罪人?”李清的话如尖刀一样划过文焕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义?他既诬你降敌,便真降给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文焕咬着牙,一字字的说道。
“你和我的确不一样。”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里,现在都已一样。
汉奸,逆臣,降将!我比你幸运的是,我没有父亲可供他们来气死!”歪歪书屋论坛J|文焕恶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只恨我没有早自杀,结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无及!”
“你现在自杀,却也已经来不及了!”李清讥讽地说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传来宋朝,也别以为那些曾经嘲讽过你,逼死令尊的人会有一丝后悔与内疚。他们一定会对自己说,虽然他们误会了你,但是这是因为你不肯自死而导致的,或者说这是职方司的错误误导了他们,他们并没有错!他们永远不会错。哪怕他们气死了你父亲,但是罪魁祸首,可以是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人,却绝对不会是有气节的他们!哪怕找不到人来当替罪羊,他们也会将一切归之于天,让老天来当替罪羊!”
文焕的指甲掐进了肉中,鲜血冒了出来。
“我若是你,我便不会死。伍子胥当年若自杀,不过是多一个冤案罢了。大丈夫当快意恩仇,鞭尸还怨!”
“快意恩仇?!”文焕望着李清,突然笑了起来,笑容之中,竟是有浓浓的讥讽之意。李清想过文焕种种反应,惟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笑起来,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倒退一步,端详起文焕来。却听文焕淡淡地说道:“我不曾想过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说话,只听文焕又说道:“我文家世代簪缨,我自束发,即知要忠君爱国。虽不能以死报国,不过是图此身有大用尔。”他闭上眼睛,想起少时读史书时读到南霁云之死,折腕叹息情形,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料当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无一人知文某者!”
李清听到这里,也暗暗叹了口气,暗道:“未必无人知你。只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与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听文焕继续说道:“我文焕此心,于大宋无所负。天人可鉴,是大宋负我,非我负大宋!”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方沧然道:“今日,文焕降矣!”
李清虽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无一二,但文焕亲口说出来,却亦不禁喜形于色。他急欲招降文焕,是想引为臂助,协助秉常掌权,以实行汉化改革,须知以文焕“宋朝武状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当下李清忙上前,握着文焕的手,朗声笑道:“贤弟能想通此节,兄必不敢负于贤弟。贤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
一面转过身去,向屋外高声呼道:“来人,快给文将军洗漱更衣,好去见主公!”
文焕绝望的眼睛静静的望着李清的背影,眼中却忽流露出一抹一闪而过的嘲弄之色。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七章
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兴庆府承天寺。
“阿弥陀佛!”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身着一袭灰布袈裟,高宣佛号,信步走向高达一十三级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阵微风吹过,承天寺塔上各层檐角所挂铁铃一齐叮当作响,一个正在瞻仰这座西夏国内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这铃声中转过身来,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见着这副场景,必然大吃一惊。原来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而那走过来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兴庆府颇享盛名的明空大师!在司马梦求的身旁,还一左一右伴立着两个童子。
“大师别来无恙!”眼见明空走近,司马梦求双手合什,垂首朗声问候“司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马梦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礼。
“谈不上辛苦,陕西的兄弟们一路护送,十分周到。”司马梦求微笑着注视明空,说道:“在下此来,顺便带了一点礼物,算是在下的布施。”说罢,朝身边一个童子微微点头,那个童子连忙从怀中抽出一张红色纸帖,双手递给明空明空接过来,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怀中。道:“多谢司马公子。”
司马梦求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四周,见佛塔之外,古柏青松之间有不少人影忽隐忽现,又问道:“不知此间说话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顾,缓缓答道:“此间再无外人。”
“那便好。”司马梦求沉吟了一下,说道:“大师在兴庆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经许诺,只要收复河西,便封大师为圣明持国法师,为河西佛寺众僧之首。大师在俗家之子弟,可荫二人为官。”
明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向北垂首弯腰,双手合什谢道:“臣谢皇上隆恩。”
“石帅早曾与智缘大师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释、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渡众生,便当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当昌盛!”司马梦求的语气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中,却如同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在燃烧。
虽然朝廷中允满争议,但是宋朝鼓励佛、道二教在环南海地区传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整个政策虽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与儒生戏称为“祸水南引”,但是却毋庸置疑地被坚定的推行着,并且得到许多士大夫别怀他意的支持。
自熙宁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经下达公文,凡是持祠部许可文书至海外传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单程船费;而自熙宁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须在海外传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为方丈、主持、观主。与道士们的心不甘情不愿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众生的信念的支持下,远渡至环南海诸岛,传播已经中华化的佛教,当然,顺便也会教授汉文——并非每个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说主要是为了替太皇太后与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后,还私人捐资在大宋朝领土的最南端凌牙门修建了一座南海护国寺与一座上清观。
这些还仅仅是公开的措施,在暗地里,在石越的推动下,枢密院职方馆在智缘等许多高僧的帮助下,与辽国、西夏、大理以至于高丽、倭国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关系。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经远至天竺取经的明空,其实却是个因为家贫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钱都是智缘替他出的。不过这私毫不妨碍明空这个并不怎么纯粹的僧人,拥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缘的引荐下,接受大宋枢府职方馆的“布施”。
“蛮夷之国,便是信奉佛祖,亦终不能如大宋一般护法,贫僧听说如今西域一带,已有异教传入,信奉佛祖之民渐少,而信异教之民渐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复河西,非只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释家之不幸。”
“大师放心。”司马梦求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佛塔,笑道:“用不着大师等许多年,此地终当复归中土。”
“如此甚幸。”
司马梦求又说道:“在下来怀远郡,尚另有一事。”他口中的“怀远郡”,是兴庆府在唐代的称呼。
明空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高宣佛号,问道:“可是为武状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马梦求脸色沉了下来,咬牙说道:“一直以来,陕西房都查不到文焕那厮的下落,不料便在十余天前,此贼竟已被夏主封为汉字院学士兼御围内六班直副都统,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随扈,夏主又为他营造府第,极尽亲宠!此贼世代官宦,为大宋武状元,其没于西夏,石帅又上折为之辩护,不料竟然真已降敌,真是忘恩负义、无父无君之徒。”
明空淡淡听司马梦求说完,问道:“司马公子之意,是欲设法为大宋诛之?”
“正是!”司马梦求傲然道:“彼在大宋时,亦曾往来石学士府上,与某有旧。然如今既作贼,某自当持其首级回见皇上!”
“文某之事,贫僧亦曾听闻一二。”明空沉吟道,“彼与汉将李清,皆是夏主之亲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见信于夏主。夏主以文某本是大宋武状元,待之尤厚。只是闻听文某出入常有护卫亲兵相伴,若要行刺,并非易事。”
“正为此事,欲与大师谋之。”
明空面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说道:“不易为也。此是西夏国腹心之地,公子能平安来此,已是异数……除非公子有空空儿、薛红线那般本事,否则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却是必定之数,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偿所失也。公子为朝廷干城,不可为一区区降将,轻行专诸之事。”
“话虽如此,但文焕亦不能不除。”司马梦求岂能不知其中的风险,但是陕西房知事身负重任,不可轻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却难寄此任——若想完成这个任务,不仅要有过人的本领,还须有必死之决心。
职方馆自创建已来,亦不过几年时间,这个机构的主要任务还只是替宋朝军方搜集情报、策反官员。在西夏这个地方发展的细作,绝大部分是依靠金钱与官爵收买;只有极少数骨干,才是出于对大宋的忠诚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为职方馆效力。毕竟对于身居西夏的人们来说,哪怕是血统纯正的汉人,从职方馆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也并没有如同国内一些秀才们所想当然的那样,对于恢复汉族的统治抱以热烈的期望并且愿意为之牺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当地的居民越是可能为了西夏国而拿起武器来与宋朝战斗——哪怕是汉人,亦不例外。从职方馆搜集的情报分析,西夏国内大部分居民,无论蕃汉,亦无论贵贱,他们更关心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只有这件事情可以最终决定他们的倾向性,而并非那虚无飘渺的“夷夏之防”与“君臣之义”。这样的情况同样适应于被契丹人占据的燕云地区,职方馆对燕云地区更为详尽的情报分析,曾经直接击碎了大宋朝从皇帝至大臣们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大宋军队北上,当地的汉族居民就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职方馆甚至认为,如果将来王师果真北上收复燕云,一定会有相当的汉族官员为辽朝皇帝尽忠,而对于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只能寄托在中立这样的范围之内;真正能为大宋朝所用的,也许只有僧道与商人。
而西夏的情况显然更糟,因为在梁太后与梁乙埋的统治下,西夏与宋朝的关系不断交恶,冲突不断,商旅断绝。职方馆甚至只能依赖于辽国商人来收集西夏的情报——不过这显然不属于陕西房管辖。
因此,当司马梦求决定要刺杀文焕之时,突然发现,要么他就要暴露陕西房知事的身份,要么,他就只能亲自动手——司马梦求还不至于愚蠢到敢在西夏的腹心之地募集刺客。
不过无论如何,司马梦求却同样也没有想过要拿自己的生命去与文焕同归于尽。这并非是司马梦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认为文焕的生命还不够票价。所以他才来找明空谋划。明空的回答,显然不会让他满意。
“无论如何,要请大师代为谋画,只要能探听出文某有何喜好习惯,便不难设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马梦求为何一定要杀文焕而心甘,但是毕竟司马梦求是宋朝枢府职方馆知事,他既然如此说了,亦不好拒绝。他沉吟许久,方勉强说道:“文某之喜好习惯,兴庆府想必知之者必少,且听闻他除与夏主及李清见面之外,便常常闭门不出,亦不接客……不过,贫僧勉力打听便是。”
“多谢大师。”
兴庆府外的围场,内着铁甲、外裹锦袍的文焕捡着一只身中羽箭的大鹰,策马向夏主秉常马前跑来。脸上尚带着稚气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文焕一眼,挥鞭指着文焕,向身边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文将军这样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脸郑重地答道:“宋军重射术,善射之士想必不在少数。若据文将军所言,宋朝现已在编修《步军典范》,其中似有规定士卒之射术,不仅须能及远,亦须能中的。此不可轻视也。陛下请思之,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中之能提升三成,我军当以何应敌?”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军近年来屡战屡捷,又不惜耗费国帑,将军队全部整编,装备昂贵之新式武器,此其志不在小。”李清继续说道,“反观诸国,辽国虽新君立足渐稳,然而杨遵勖割据之势已成,耶律伊逊负隅顽抗,其困兽之勇,固出人意料,然于辽主却非福音,如此以久,辽国国力必然削弱。大理国内争权夺利,权臣秉政,于宋朝本不足为患,如今更是慑于宋朝之威,一岁竟至三遣贡使!此为宋朝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屡败于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说到此处,见秉常的脸色已渐渐严肃,他顿了一下,凝视秉常一眼,欠身说道:“恕臣万死,臣以为今日之事,大夏国有亡国之忧!”
“你是忠臣。”秉常勉强挤出笑容,回头看了文焕一眼,见文焕离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文焕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又转身对李清说道:“说话无须顾虑太多。”
李清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除自己和文焕之外,四周卫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点头,又向秉常说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说话?”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环视四周卫士,半晌,方点点头,挥手高声说道:“尔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众卫士一齐躬身应道,如波浪一般退了开去。文焕愣了一下,正也随着众人退下,却听李清喊道:“文将军,你过来。”
文焕顿时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丝炽热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却听秉常转过脸来,向他笑道:“文将军不必回避,可过来说话。”
“是。”文焕点头答应,正要策马过来,却见李清皱眉望了他一眼,指着他手中的弓与腰间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焕心中一凛,连忙将弓与佩刀取下,丢在草地上,策马走过来,向秉常欠身行礼。
“不必多礼。”秉常回首顾视李清,说道:“现在再无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声,从马上滚了下去,拜倒在地,沉声说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献于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见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见信,臣愿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惟请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见李清说出如此严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见,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谢陛下。”李清向秉常郑重叩首,方说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国势否?”
“请将军明言。”
“当今大夏,有必亡之势!臣不敢不言于陛下面前。”
秉常挤出笑容,说道:“虽有平夏城、讲宗岭之败,似亦不足以言亡国吧?母后常言,大夏今日国势,胜太祖太宗开国之时百倍,当时犹不亡,今日更无亡国之理。”
“哪朝哪代亡国之前的形势,不比开国之时好上百倍?!”李清无礼的反驳道。
秉常听到这话,却也是一怔。他喜好汉文,也曾经读过华夏史书,细细思来,却的确如李清所说。
“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可有女后当权,可有外戚专政?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宋朝可有今日之繁华?如今大夏内则有女后外威,专擅兵威;外则有宋朝君臣协力强国变法,步步进逼。百姓们困于赋役之重,朝不保夕;贵族们却耽于享乐,宁可将钱交给佛寺,也不愿意让给百姓!诸蕃落苦于刻剥,怀贰心久矣。兼之与宋交恶,贸易不通,商旅渐绝,朝野物用匮乏——长此以往,国无不亡之理!
何况陛下当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还是姓梁氏?!“李清一番质问,问得秉常默然不语。
“梁乙埋本不会用兵,其秉兵权,无非是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国,却是经不起梁乙埋的几番折腾了。若是他将精兵丧尽,陛下要用什么来统治国家“太后只道用蕃礼胡俗,便可以保全国家。然而陛下不知否?连辽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汉化,俨然更以中国自居。陛下为一方天子,岂能自甘与蛮夷为伍?何况若用胡俗,便当逐水草而居。一旦筑城池宫室,垦田耕种,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为可得乎?陛下又以为这兴庆城中的贵人,有几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丝绸瓷器?连素恶汉物的太后宫中,还摆着一座宋朝制造的珍珠座钟呢!”
“那将军以为……”秉常抿紧嘴唇问道。
“陛下要想不亡国,保全宗庙,以臣之愚见,惟有一法:与宋朝修好,恢复市易。同时在国内改革,推行汉制,削减一部分贵族特权,减轻百姓赋税,善抚诸部之心。只要两国有一段时间不交战,战士们便可以放归部落,牲畜就会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种,百姓们就会拥护陛下。
纵使宋朝进攻,其国内必有反对战争之压力,其外则要背负恶名,而我大夏却同仇敌忾,且有沙漠为险,彼劳师远来,与我全国为敌,无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败之理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后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当务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权,名副其实地亲政!而要掌握兵权,便是要设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后!”李清毫不犹豫的说道。
“不错。”在一旁一直侧耳倾听的文焕突然插话道:“自古以为,未有阴盛阳衰而国家兴盛者。梁乙埋专权日久,未必没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说到这里,见秉常将目光移过来注视自己,连忙垂下头去,继续说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时,宋人皆只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后,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听到这话,顿时怒气上涌,厉声道:“岂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连忙劝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秉常那匹不停地刨着地面的坐骑的马蹄。
“要掌握兵权,并非易事。”秉常抿着嘴唇,半晌,方说道:“我大夏之制度,各部落之兵权实在各部贵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权,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来。”李清见秉常已是动心之意,顿时大喜,说道:“陛下在亲政之前,不必让诸部落贵人知道要削其特权。首先要掌握兵权。十二监军司实权皆在各部头领手中,彼辈既不足为恃,亦不足为惧。无论如何,十二监军司的部队,只会听从掌握兴庆府的人之调动。因此,所谓兵权,实际上便是对兴庆府附近二万五千人的卫戍军的控制权。”
当时西夏真正最精锐的部队,并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铁鹞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驻兴庆府及其附近城市关塞的卫戍军与“御围内六班直”。这两支部队,是自夏景宗元昊以来,西夏最根本的军事力量,其成员都是从各部落中挑选出来的最勇猛的战士。其中卫戍军人数正军在五千至二万五之间,副兵多达七万余人,装备为西夏诸军最精良。而“御围内六班直”,则是由西夏国主亲自掌握的一支精锐部队,人数在五千左右——其组成成员全部是西夏各部落头领的亲属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将,在某种意义上,这只侍卫军,也同时是“质子军”。
卫戍军与“御围内六班直”之所以声名不显,是因为这两支部队毕竟不是经常冲杀在第一线的军队。他们永远是和西夏国的最高统治者呆在一起。反过来说,谁真正掌握了这两支部队,其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夏国的最高统治者——这句话也同样成立。
这些浅显的道理,秉常与李清都是明白的。而文焕,这段时间以来,也渐渐明白了。
“但是卫戍军的统军将领,一向都是母后的亲信……”
“不错。”李清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炯炯注视着秉常,从容不迫地说道:“但是陛下别忘了,国玺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归的西夏国君!”
秉常在心里苦笑,“这也需要那些卫戍军的统军将领相信才行。”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却听李清继续说道:“所以,陛下夺回对卫戍军的控制权并不难。”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两策,请陛下决断。其上策,陛下可不动声色地完成控制御围内六班直,然后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时,用御围内六班直幽禁太后,再学刘邦夺韩信兵权故事,轻骑入卫戍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其兵权。然后颁一道诏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赐死,其不敢不遵。如此只要行事机密果决,陛下便可大权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动陛下亲征,陛下可将计就计,允其亲征。于天都山点兵之时,赐梁乙埋死,然后举军向西,以外兵制内兵,则大事可定。此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后随行,则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机可趁,一旦被其发觉,只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焕,问道:“文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当机立断,便为上策,拖延不决,即是下策!”文焕的眸子,说不出来的深遂。
秉常执鞭思忖良久,摇头道:“兹事体大,容朕三思。”
李清与文焕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余日之后。
兴庆府西不足百里,贺兰山腹部。
西夏十二监军司,其中以驻扎在贺兰山区的克夷门的右厢朝顺军司离都城最近。但是因为西夏在西向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国防压力可言——相反,他们还对占据西域的黑汗国造成了极大的边防边力;而且,贺兰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无垠的腾格里沙漠,因此,右厢朝顺军司的军事力量,至少在此时,实际上是一支拱卫都城的军事力量。它一方面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面,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保护西夏国的君主与贵族躲入沙漠深处,为党项族保留元气,以图再起。
不过,自从宋仁宗天圣六年,还不是太子的元昊率军消灭一直与宋朝夹击西夏的甘州回鹘,又成功夺取凉州之后,在天圣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两年,瓜州回鹘与沙州回鹘相继降夏。从这时候算起,兴庆府也已有四十七年没有受到过任何形式的军事威胁了。所以,现在的贺兰山区,与其说是军事天险,不如说是佛教胜地更为贴切。在贺兰山区,到处都凿开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来供养佛象——这已经成为西夏有钱人的一种习惯。
司马梦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过此时的他,却是剃光了头顶,穿耳戴环,戴着毡帽,穿着“羽服”——实际是一种皮衣,着皮靴;腰间束带,上面挂满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还骑着一匹挂满了铃铛的骆驼。若是从形貌来看,已经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样子了——只不过对于要执行元昊所下达的秃发令,司马梦求显得十分的无奈。汉人讲究的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损伤。象这样剃发,如果放在宋朝,绝对是一种不亚于鞭刑的严惩,好在还有一顶毡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块头顶,只从外表看来,司马梦求倒并非秃头——西夏人的秃发令,仅仅只是需要剃光头顶正中圈的那一部分头发。
其实,即便是在西夏国内,秃发令的执行与否,也与阶级地位有关。自从元昊死后,此令早已渐渐松弛,贵族是否剃发,完全取决于他个人的爱好。但是以司马梦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这样做是最明智的选择。
与司马梦求一道的,还有他随行的两个童子,以及两个陕西房派来的向导。他们的目的地,是位居贺兰山腹部的一处石窟。
一路之上,司马梦求一行人并未遇到任何查询,显然因为这里是西夏人的腹地,因为人们的警惕性反而不高然而司马梦求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根据明空的情报,文焕在两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带着一支百人的小分队前往贺兰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虽然一百人的御围内六班直侍卫绝非是可以轻视的,但是在司马梦求看来,这已经是绝佳的机会。至少贺兰山区的佛寺中,文焕身边的警戒,就不会如同在兴庆府这般森严,而且在贺兰山区,得手之后,也更容易逃脱。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文焕,一面小心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快,司马梦求等人便进入了贺兰山区。
贺兰山区的某座小寺之内文焕正在灯下仔细地翻阅着一本佛经。这本佛经是用西夏文字书写的,难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还有汉字对译。他既身为“汉字院学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将西夏文字的相关文书,译成汉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汉二语,却也是形势所迫。不过,对于文焕来说,精通蕃语,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学习西夏语言,还是非常的积极。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创建,其文字与汉字虽然一样是方块字结构,但是字形比起汉字来,更加繁复难学,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统治者出于人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一直到十余年后,秉常的儿子崇宗乾顺登基,建立“国学”(即汉学)彻底纠正专重夏字、夏学而轻视汉文明的偏向之后,西夏文治方面才开始取得让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实际上也是乾顺以后,才开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并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权,在民间扎下根来,一直延续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过是一种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创造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学习汉族的优点,以文字来提高党项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元昊为了在外缘关系上突显其独立性,将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种自负的形式展现出来而已。
|文焕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一切的。不过这丝毫不会妨碍西夏文字的繁复难学对文焕带来困扰。“是如我闻……”轻轻的用西夏语读出这个四字来,文焕一时间竟是愣住了,“是如我闻?这是何意?”他合上佛经思忖了一会,终究不得其解,又随手翻开一页,又认出几个字来:“皆是言唱?”
“这是什么狗屁东西?!”文焕愤怒地将佛经摔到桌上,不觉骂了出来。
“你也知道这是狗屁东西?!”突然,窗外传来低沉的声音,声音竟让文焕感觉有一点熟悉。
“什么人?!”文焕霍地一惊,抓起放在桌上腰门,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惟有明月清风。
他小心查看了四周一遍,见并无任何痕迹,心中不觉疑惑,“难道是我的幻觉?这些日子太过于紧张了……”几个负责巡夜的侍卫早已听到声音跑了过来,见到文焕,忙问道:“文将军,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这里是贺兰山。”文焕勉强笑笑,挥手让他们去了。
的确,这里是贺兰山,又能出什么事?夏主让他们来迎接舍利,并非是为了保护舍利的安全,而是为了显示隆重。一面暗暗宽慰自己,一面潜意识中却是抱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文焕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踏入房间的那一瞬,文焕猛地感觉到背上涌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缓缓转身,便听身后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喊叫!不要动!将刀放下,把门关上了。”那人的声音从容不迫,却又充满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焕缓缓将刀放在地上,起身将门关上。低声问道:“你是何人“你可以转过身来了。”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
文焕依言缓缓转过身来,注视来人,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猛地才发觉一把弩机正对准自己的身体,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司马大人!”
“状元公!”手里端着一把钢臂弩瞄准文焕的司马梦求充满讽刺的说道:“难得你还认得我!”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文焕一时间,突然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特意为君而来。”司马梦求的眼中,尽是嘲讽之意。
“是来杀我?”文焕了解的笑了笑,低声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逆臣贼子了!”语气之中,竟是有一种索然之感。
“难道你不是么?”司马梦求冷笑道,“不过我来杀你,并非是因为你是逆臣。我是为石帅来取你人头的!”
“石帅也想要杀我?”文焕叹了口气,道:“那杀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来我便不当和你多言。”司马梦求沉声道:“但是我来西夏,便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在杀你之前,这些东西也定要先给你看看。”
说罢,司马梦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文焕转过身去,见那佛经之上,不知何时,已放了一叠报纸。
早已将死亡得甚淡的文焕根本不理会司马梦求的弩机,转身缓缓走到桌边,拨了一下灯芯,认真的读起那些报纸来。
这些报纸上刊登的,是石越的为之辩护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论!
文焕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眼角不觉湿润,半晌,文焕轻轻放下报纸,低声说道:“你将我人头带回,替我向石帅带句话——相知之恩,来世必报!”
司马梦求的手指扣动了扳机,然后,他的心却迟疑起来。
文焕自始至终的神态,绝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为何要降夏?
“你是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焕幽幽说道。
“不得已?除死无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马梦求的眼神冷酷起来。
“若是你连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见信,当此身败名裂之日,又当如何?!”文焕尖锐的反驳道,“世上有比死更艰难的事情,若这时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万世污名,再难洗清!张巡骂南霁云,南八便可以笑而就义,那是因为南八还不曾身败名裂!”他的眼角,在烛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芒。
司马梦求的神色缓和下来,低声说道:“你是想效南霁云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污名?此事纵死,亦已无面目见祖宗于九泉之下!”文焕咬着钢牙,牙龈竟是渗出血来。
身后沉默了许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马梦求在此时此刻,已经决定相信文焕一次,无论是为了文焕,还是为了石越。
“我在西夏虽不久,然被李清引为同党,又渐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内情,若能加剧夏主与后党的内斗,不难引发西夏内乱。到时候,我大宋便有机可乘……”文焕的声音,充满了怨恨。“李清那厮,一心想辅佐秉常,使西夏成为小华夏。但是他党羽不多,西夏兵权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后向来反对汉化,李清要想达成心愿,就必须先要帮助秉常登基亲政,除去梁氏。我只要从中下手……”文焕压低了声音,向司马梦求讲叙自己的计划。
司马梦求冷静的分析着文焕的话。他知道此时就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自己的判断力与直觉。如果输了,那么自己的性命就会丢在西夏;如果赢了,西夏国就会陷入一场规模庞大的内乱之中!也许,这比说降李清,更加值得尝试。
“我给你这个机会。”
文焕身子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直视司马梦求,一字一字的问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愿做汉奸之人。”司马梦求放下了弩机,但是手指却没有离开扳机。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文焕的眼睛,但是文焕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了一会,文焕便向司马梦求说道:“你相信不相信我,并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帅为我辩护过,并没什么遗憾了。有件事,你要尽快通报给石帅!”
“何事?”
“夏主已经决定,十月中旬以后,大举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万以上,据李清所说,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袭绥州!请石帅早做准备。”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八章
阿越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刘航与通判赵挺之率领数百骑军,勒马立于延州城外,远眺西南。
此时,距离延州约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马拥簇着一辆马车,正时缓时疾的向延州城前进。这支部队衣甲锃明,旗帜鲜艳,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若在久经战阵的人眼中,却是一眼即可看出这只不过某位高官的侍卫队而已。但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马车中的这位高官,竟然是刚刚被皇帝严旨训斥的新化县开国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
“延州知州刘航,进士出身,颇具吏材,曾经出使西夏,册立夏主秉常,回朝后上《御戎书》,以为朝廷不可轻开边衅。因反对新法被贬,司马君实入政事堂后,调至延州为知州……”马车内,李丁文面无表情的向石越介绍着延州官员的情况,说完,又补充道:“他的儿子刘安世,中进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游学一载,后拜入司马君实门下,亦是《西京评论》之中坚人物。”
石越听到刘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了然的笑容,轻声嘟哝了一句:“原来是‘殿上虎’的父亲。”
李丁文却没有听见石越的话,又继续说道:“通判赵挺之是进士及第,做过学官,以清廉能干著称,调至延州做通判不过一年。”
“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声说了一句。
“虽然知州与通判是属于文官,但是边境的州府,却一向是由武官转文职的官员来担任知州的。”李丁文也摇了摇头,“司马君实将刘航调至延州,是为了边境的安宁。但是现在的情况……幸好这二人都不是无能之辈。”
石越见李丁文神色,微微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延州有振武军第三军、神卫营第三营,驻守在绥德城的云翼军、神卫营第五营,还有万余厢军,防守应当绰绰有余了。”
“防守的兵力怎么样都不够。”李丁文皱眉道,“西夏人这次在天都山点兵,来势汹汹,非比寻常。从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条路线:向西由会州、兰州攻熙河;向东经萧关北入韦州可攻环州;或者直接攻击保安军,威胁延州;西南由得胜寨、静边寨可攻秦州;东南可经通远寨、没烟前后峡攻平夏城。而最让人难以放心的是,似乎银夏一带也有西夏军在集结,这样一来,连绥德城与延州,都难以安稳。”
“他们集结兵力,可以在六个方向发起进攻,而我们却要处处设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结的消息传到之后,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视的计划,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时下令沿边州府进入战备状态。但是这种被动的防御,防守的一方日子并不好过“六个方向中,熙河地区是最不可能遭到进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进攻的。”李丁文冷静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熙河地区有李宪、王厚在,当地的驻军无论是整编完的神锐军还是未整编禁军,或是乡兵蕃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将领又多是王韶旧部,如若西夏人进攻熙河,必定讨不了好去。况且当地地广人稀,既便西夏入寇,于我损失不大——我相信西夏这次只是报复性的入寇,而并非是战略性的进攻。”
颠簸的马车中,石越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还是只不过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惊,他并不是很懂军事,因此在他看来,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软胁。
“不错。是秦州。”李丁文肯定地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虽然秦州的禁军未曾整编,防守力量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进攻秦州,却是犯了兵家大忌。只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没有胆量无所顾忌的进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会明白在后路有敌人的坚城重兵时,是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
石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是其余的几个地方,却是很难说西夏人会进攻哪里了。”李丁文说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头大患,此次天都山点兵,说不定就是为了拔掉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与新建的灵平寨只有种谊的振武军与一些厢军防守。若西夏纠集大军围攻,能否不失,实在难说。而环庆路的主力是种谔的龙卫军,虽然号称精锐,而且种谔亦称名将,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实在难言乐观。至于绥德城,主力是种古的云翼军与神卫营第三营,兵力也并不雄厚。”
“延州振武军第三军都指挥使是谁?”
“是与‘三种’齐名的‘关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战之名,名震西陲,是西军中数得着的名将之一,赵顼曾经亲自接见,并且钦赐银枪、袍带。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两个文官来,要让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进犯路线就好了。”石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象这样处处设防,分散兵力,实在是不得己的办法。其实包括石越在内的大宋文武官员都知道,只要西夏人真正集结大军进攻,无论是攻哪一路,宋军都会处于劣势,只能够依靠城墙坚守待援。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战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听到李丁文也微微叹了口气,用很细微的声音说道:“若是能下场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外的天空,不觉摇了摇头。现在下雪,实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车内,在李丁文身上流连了一会,忽然想到,连李丁文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帮助,看来是很难指望大宋的官员百姓们对这场战争抱乐观的期望了。
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人马嘶鸣嘈杂的声音,石越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正要询问,便听到侍剑在外面禀道:“公子,有紧急军情。”
“停车!”石越连忙吩咐,不待马车完全停稳,便掀开帘子弯着腰将半个身子伸出了马车。
只见一个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车前,见到石越出来,忙高声说道:“叩见石帅。小人奉庆州种将军之令,向石帅报告紧急军情。”说罢双手将一个封上了关防大印的木盒递上。
侍剑连忙接过来,递给石越。
“辛苦了。起来吧。”石越接过木盒,便即缩回车内,车夫挥了一鞭子,队伍便继续开动起来。只有那个传令兵兀自在那里发愣——他一时间难以接受石越的作风,更是被“辛苦了”三个字给震呆了。石越的亲兵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也懒得取笑他的少见多怪,只是拉了他一把,让他跟着队伍继续前进马车内,看完报告的石越淡淡说了句:“已经可以肯定,是夏主亲征。”
李丁文微微点了点头,夏主亲征,并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来的话,却让李丁文的表情变了,“司马纯父已经回来了。他走的是灵州道,几天前便到了环州。此时已往延州赶来,算时间,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见面。”
“灵州道?公子是说,司马纯父潜入西夏了?”
“到过兴庆府。”石越亦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他会有重要的情报面呈三日之后。
延州振武军第三军军部大营。现在这里暂时成了陕西路安抚使司的行辕。安抚使司的亲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备得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有经验的人从亲兵们如临大敌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时行辕中,正在进行着重要的军事会议。
石越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三天前到达延州后,司马梦求果然已经到了延州。面见石越之后,司马梦求向石越报告了文焕的情况,以及从文焕那里带回来的情报如果文焕果真是诈降,那么司马梦求带回来的情报,价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军的真正意图,那就不仅仅是便于防过那么简单了。
石越从来都认为,消极的防守是没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焕的情报有误,一旦轻信,后果亦将不堪设想。
一向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石越,这次却不得不做一次赌博性的抉择。
振武军第三军军部的大营内,触目可见的都是“仇雠未报”四个大字。石越知道这都是姚兕的手笔。姚兕的父亲姚宝在姚兕幼年时,便战死在定川。由寡母养成的姚兕是军中有名的孝子,同时亦是对西夏人有着刻骨仇恨的将领。他念念不忘的,便是灭亡西夏,替父报仇,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父仇未报,姚兕在自己出没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雠未报”四个字。石越早就听说,每次与西夏人交战,姚兕也都是奋不顾身,勇悍异常,然而自从他调至延州后,与西夏人的冲突机会减少,姚兕一直是郁结于胸,结果导致疯狂地训练部队,许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调到振武军第三军。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着重甲的姚兕身材略显矮小,但是却十分的壮实,浑身肤色黝黑,一双眸子中,掩饰不住一种危险的兴奋之情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连忙微微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兴奋,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骜,却让这种掩饰更加的欲盖弥彰。
石越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刘航、云翼军都指挥使种古、庆州知州种谔,以及振武副尉刘舜卿,一个与姚兕经历相似的西军名将,与姚兕不同的是,刘舜卿是父兄都战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刘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点儒将的气质。刘舜卿现在的身份,是振武军第三军的副都指挥使。
“职方馆带来的情报,诸位将军都已经听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营中司马梦求,后者连忙谦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却早已移到了营中一个巨大的沙盘之上。“本帅想听听诸位将军有何看法“石帅!”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营中响起,众人的耳膜都感觉到一震,不由一齐将目光聚集到了说话的姚兕身上。“末将以为,既然知道西贼想进攻绥德城,我们便可以在绥德城集结重军,严阵以待,给李秉常一点苦头吃。”姚兕说话之时,眼中凶光毕露,倒似是将石越当成了秉常,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饶是石越识人无数,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连忙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种古身上。
种古并无姚兕的好战,得知自己的防区将要成为西夏人进攻的主方向,对于这个关中大汉来说,并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他见石越的注视自己,连忙欠身说道:“敢问石帅,职方馆的情报是从何得来?是否准确?”目光却是瞄向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正欲回答,却听石越早已先说道:“超过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将领之最亲最重者,莫过于间。”种古朗声说道:“石帅却言只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间?”
“若是情报失误,职方馆愿负全责。”司马梦求没有想过要逃脱责任。
“这个责任,职方馆负不起的。”种谔毫不客气的说道。"
石越的脸沉了下来,寒着脸说道:“三衙与职方馆各有职责,将军不必逾越。”
“是。”种谔不甘心的欠欠身“依末将之见,此次西贼于天都山点兵,较之寻常颇有不同。银夏宥诸州人马,皆未有调动的迹象,若是大举入侵,不至于如此。西贼向来喜欢集结重兵攻击一点,以求一战成功;一战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亲征,却有大军迟迟不动。这些迹象来看,末将以为职方馆的情报,是可信的。西贼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余两路,多半只是虚张声势,牵制我军。其攻击之重点,却是绥州!”说话的人是刘舜卿“仅仅这一点,并不足证明西贼的主攻方向是绥州。”种谔不屑地瞥了刘舜卿一眼,态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将,不怎么看得起刘舜卿这样的年轻将领。虽然刘舜卿的履历相当傲人,他是烈士之后,以战功累迁,入讲武学堂优等,是大宋军中少见的能够自己写奏折的将领。不过种谔最看不惯的,却正是可以自己写奏折的武将。
“还有一点亦可以证明之。”刘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银夏的探子,从十天前便断绝了联系。目前为止,无人知道银夏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末将几乎可以肯定,银夏二州,西贼正在聚集重兵。一面是大张旗鼓,一面却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贼之意可明。”
“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种谔反驳道。
“末将也相信刘将军的判断。”种古打断了种谔的话,他看都没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声道:“末将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讯。”
“嗯。”石越点了点头,他心中忽然有点兴奋,如此亲自主持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对他来说,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看见几个名震西陲的大将对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话,可以调动上万的兵马,关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这一瞬间,感觉的竟然不是责任,而是一种满足感。
不错,正是满足感!
石越猛地一惊,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极其危险,连忙收敛了心神,沉声问道:“那么诸位将军以为当如何应敌?”
种古站起身来,他魁梧的身躯让众人竟感觉到一种威压,姚兕下意识地向后让了让,暗暗握紧了拳头,却见种古的手指向沙盘,朗声说道:“末将以为,既然西贼想攻击绥德城,我们便可以遂其心愿,在绥德城以坚城待之。同时将龙卫军与一部分振武军密调至吐延水……”
“什么?!”种谔吃惊地看了种古一眼,这时节也顾不得种古是他大哥,高声反对道:“我身为庆州知州,守土有责。未有枢府调令,怎敢在这个时节率大军离境?!”
“各军互相策应,理所当然。何必要枢密调令,种将军是来救援,并非来驻扎。”种古冷冷的顶了回去。
“我环庆离绥德城也太远了一些。而且如若龙卫军离境,环庆无异是空城。”种谔心中并不服气,种古虽然是他大哥,但是他却有他的私心。“当西夏人集结大军攻击绥德城的时候,我若率军主动出击,抄掠其韦州又如何?”只不过这种如意算盘,却是不可能公开说出来的。
“不是还有何畏之的环州义勇与数千厢军么?”
“他们能顶何用“末将倒有一计。”刘舜卿站起身来,没看种谔,只是欠身向石越说道:“既然要集中兵力对付西贼,而西贼又想明攻平夏城牵制我军,那么末将以为,可以将计就计,派遣数千人马,盛备旌旗,不行地穿行去延州、长安至平夏城之间。去平夏城时,则大张旗鼓;回来时则偃旗息鼓。如此造成一种大举向平夏城增兵的假象。环庆位于延州至平夏城之间,既然有大军穿行,那么西贼必不敢轻举妄动。同时石帅可请定西侯高遵裕暂时节制渭州军事,调动大军,不张旗鼓,作出向环庆集结的假象,实则是居中策应。如此一来,西贼必然疑惑。与此同时,保安军、延州、绥德城尽皆坚壁清野,摆出闭城死守之势。只要西贼以为我大军尽皆集结在平夏城,则自会坚定信心,举大军来夺我绥州。”
“此为妙计。”种古听完,不由开口赞道。
刘舜卿却凝视石越,迟疑道:“不过……”
“刘将军请说……”
“恕末将大胆,为坚西贼之心,最好是……”刘舜卿的建议,让众人目瞪口呆。
西夏。
银州。
_夏主秉常的舆驾之旁,国相梁乙埋与嵬名荣、李清、文焕等一干将领紧紧跟随着,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十六万步骑“宋人有没有发现我军的行踪?”秉常远眺东南,意气风发。在他看来,有这十六万步骑,足以将绥州踏平梁乙埋洋洋得意地笑道:“此次兵分三路,梁乙逋在天都山点兵,纠集六万之众,佯攻平夏城;仁多与慕泽统四万人马,威慑环庆,伺机而动。石越果然上当,以为我大夏是想夺回平夏城,并报讲宗岭之仇。据探子回报,宋军已经将主动全部向平夏城集结,连石越都亲自到了庆州督战。”
“石越去了庆州?”秉常有点失望的问道。
“不错。说起来东朝的文官中,石越是有胆色的。探子在庆州看到他的行辕与亲兵卫队,而且有人清清楚楚在环州看到狄咏。”梁乙埋摇着头,志得意满的说道:“如今我大军围攻绥州,宋军既便想回军来救,亦是鞭长莫及。”他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文焕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便兵发绥州!”
梁乙埋正要答应,却听有人高声说道:“且慢!”
梁乙埋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却是嵬名荣。
“陛下。”嵬名荣策马至秉常面前,朗声道:“臣以为石越、刘航虽是文臣,然种古、姚兕却非无能之辈。若是其在环庆、平夏城的布置不过是疑兵之计,而在缓德城以坚城伏兵待之,陛下此去,只恐凶多吉少……”
“嵬名荣,你怎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梁乙埋不待嵬名荣说完,早已大声喝斥。
嵬名荣转身面对梁乙埋,厉声喝道:“本朝成制,凡出大军,必先占卜。此次卜卦,卦象不明,岂可不小心谨慎?!”
梁乙埋大怒,正要发作,却听秉常说道:“国相且听老将军说完。”梁乙埋只得恨恨咽下这口气,听嵬名荣道:“请陛下让臣领一万骑兵,去米脂砦为前锋,探知宋军虚实。”
“陛下,这是老成之言。”李清亦在旁说道。不知为何,他总是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是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也罢,老将军便领一万骑兵,去米脂砦,试探缓德城的宋军。”
绥德城。
这座城池是西北地区少见的城池,因为它新修葺的部分,采用了水泥,因而显得更加坚固。
云翼军的大鹏展翅军旗与“种”字帅旗夹杂在一起,插满了缓德城的城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守城的部队是云翼军内穿铁甲、外着红袍的种古紧抿着嘴唇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正在渡河而来的西夏军,眼中不易觉察地流露出一丝冷笑。
“将军,难道情报有误?”说话的是种古的副都指挥使,他看到渡河而来的西夏军竟然全部是些老弱残兵,吃惊得眼珠都瞪出来了。
“若真是佯攻,西贼便不会派这些人来送死。”种古冷冷的丢下一句,“叫吴安国来。”
“是。”
不多时,已经被降为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吴安国大步来到种古跟前,他向种古行了个军礼,高声参见:“参见将军。”
“看看城外。”种古没有用正眼看吴安国一眼,眼睛一直盯着城外。
在苦役营受过教训的吴安国已经老实许多,但是骨子里的傲气却丝毫没有收敛。他瞥了西夏军一眼,冷冷说道:“不过送死之徒耳。”
“给你个机会。”种古淡淡说道,“去第一营做掣旗,将他们赶下河去。”
“是。”吴安国的声音,没有夹带任何感情。
嵬名荣一面在心里在咒骂梁乙埋,一面苦笑着看着手中的“先锋”部队。梁乙埋毫不客气地将一万老弱残兵拨给了嵬名荣。凭这支部队来和“小隐君”交手?嵬名荣可真是不抱任何指望。但是自己请缨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西夏军渡河刚刚渡到一半,已经是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嵬名荣正暗暗叫苦,便听到三声炮响,绥德城城门大开,宋军数千骑兵从城中涌了出来,为首一人高举着大鹏展翅军旗,向着已渡河的部队冲杀过来。
“呜呜——”嵬名荣立即下令吹号,但是渡河的部队却根本没有理会统帅的指挥,而是各自上马,搭弓射箭,各自为战的抵抗起来。
西夏军的弓箭虽然娴熟,但是老弱残兵们的臂力却稍嫌不够,弓箭飞向宋军的骑兵,却不能穿透厚实的铠甲,无力的跌落地下。更多的则是太早开弓,以至于弓箭在离宋军尚远的地方就无力的跌了下来。慌忙再次搭弓的西夏战士,立即发现他们的错误足以致命——宋军骑兵没有给他们再次从容发射的机会,抬手、射击,数以千计的弩箭如同蝗虫一般飞向西夏人,箭雨过后,站在前排的西夏人都带着鲜血从马上跌了下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宋军的骑兵便已临近。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划开一匹布帛,高举的马刀毫不留情地将毫无阵形的西夏人分成了两半,在高高举起的大鹏展翅旗的指引下,两千余宋军骑兵带着轰隆的响声,在西夏人的阵形中肆无忌惮地穿插着,每一次挥刀都会伴随着鲜血的溅放。
嵬名荣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河对岸的惨剧。
前锋受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夏主秉常的耳中。
暴怒的秉常再也按捺不住,十六万西夏军队,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冲向如同海中孤礁的绥德城。
这次的前锋统领,换成了李清。
不过老天也没有特别垂青于李清。虽然嵬名荣在渡无定河时并没有任何意外,但是不代表李清率军渡河时,也同样如此。
负责泅水渡河搭浮桥的一个百人队在游到河中间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到“轰”地数声巨响,几十个西夏士兵便死于非命。有几个人的身体被炸成数声,残肢断体竟被抛到了岸上。幸存的士兵疯了似的往回游,再也不肯下水西夏没有人知道“水雷”是什么东西。
清清的无定河,在西夏人眼中,立刻变得神秘莫测起来幸好宋军的水雷不足以将整条河流都布满,在大刀的逼迫下,西夏人又付出了几百人的性命和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河段。
依河筑城的绥德城是不可能被没有强大水军的西夏人包围的,但是十几万大军屯于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旌旗与刀枪,却也足以让身经百战的战士都心生怯意。
如果此时站在绥德城城墙上的,不是振武军第三军的将士的话,连种古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西夏人的每一次“万岁”的呼吼,都可以将绥德城仙的房屋震下几块瓦片来。站在城墙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西夏人,种古咂了咂嘴,骂了句:“奶奶的!”
绥德城之战,在大宋熙宁十年十月二十一日,开始了。
***************西夏国主秉常与国相梁乙埋亲率十六万大军兵临绥德城下的同时,梁乙逋率领六万大军,再出没烟峡,向平夏城也发起了进攻。
宋军事先没有料到的是,虽然西夏军的主攻方向的确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进攻,却绝非是佯攻!
这是真正的进攻梁乙逋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包括云车、投石机在内的武器,让宋军大吃一惊。虽然数量少,但是宋军根本无法想象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这些技术,特别是投石机。事后很久人们才知道这些技术是从辽国传出去的。
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给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好在种谊的振武军有战斗经验,而且又有神卫营的协助,虽然处于劣势,但是平夏城却并没有易手的迹象。战争的双方只不过是不断的在平夏城的内外,增加着战死者的人数。
最平静的,是环庆一路。
静塞军司的都统仁多澣与降蕃慕泽之间,发生了意见冲突。
身为仁多族的族长,仁多澣一向支持国主秉常,对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后,都心怀不满。静塞军司扼守灵州道的门户,与宋朝环州紧紧相邻,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认为与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里,仁多族也是大量参预了对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与宋朝边境的守将、知州们,都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
所以,仁多澣不愿意让自己的族人充当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为西夏的贵族,他心里十分清楚对宋朝的战争,不过是梁氏家族转移内部矛盾的手段罢了。梁乙埋更不过是想利用战争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仁多澣绝对没有为自己的政敌充当炮灰的义务。
石越就在庆州!
他不过区区四万人马,大宋陕西路安抚使所在的地方,少说也有十万人马吧?他的任务只是牵制,并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清岗峡耀武扬威一番,并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此外的时间,自然是在大营中饮酒作乐,享受美女。
不过慕泽却与仁多澣不同,他不仅仅想洗刷讲宗岭之耻,更希望建功立业。身为降蕃,在注重军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头地。仁多澣的逗留不进,让慕泽气火攻心。
“将军若能给末将一万人马,末将便能替将军扫平环庆!”
仁多澣对慕泽每天必讲的话,几乎是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只要我大军进攻环州,末将便可以说降沿边诸蕃,一万人马,一夜之间可增五倍,再挟诸蕃之势,直扫庆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种谔是凡人么?石越既在庆州,岂可轻易?我可不想让我的一万人马去送死。”仁多澣对慕泽丝毫不假颜色。
“以末将看来,宋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况种谔不过一轻易小人,何足为惧?”
“虚张声势?你有情报?”仁多澣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嘲笑。
“石越不过一文官,其所在之间,掩饰还来不及,哪有大张旗鼓的道理?这不是告诉我们宋军的主力在哪里么?此事不合常理,其中必然有诈!”
“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况且石越声明在庆州,自可以鼓舞士气。他在环州,既可策应延州,又可以策应平夏城,岂非当然之理?”仁多澣虽然心里觉得慕泽说得的有理,但是他既不愿意被慕泽说下去,亦无兴趣去捉石越。便是是虚又如何?石越身边至少也有一万人马吧?据城而守,我损失必重。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子!
“将军!”慕泽一时被仁多澣说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却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拥大军,总要打一场仗才行吧?”
“慕将军!”仁多澣的脸刷地一下沉了下来,他铁青着脸,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军每日出青岗峡,不是作战,难道是玩耍么?”
“不是玩耍是什么?”慕泽在心里说道,但是却不敢说出来,只得说道:“本将并无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将自有主张。”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是。”慕泽忍着一肚子气,退出大帐。他前脚刚刚出帐,便听到仁多澣大声喊道:“来人,上酒,歌舞伺候1
慕泽的身形顿了一下,心中咒骂一声,拔脚离开了大营。
“奶奶的,若非老子曾经袭击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
一肚子怒气的慕泽刚刚走出大营,便见一个亲兵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数句。
“当真?”慕泽顿时喜形于色。
“千真万确。”
“好!好!”慕泽转身闯进大营,大步走到中军帐前,掀开帐帘,便闯了进去。
“又有何事?”被慕泽打断歌舞的仁多澣满脸不快。
泽微微欠身,抱拳朗声禀道:“末将得到消息,环州现在的守军,不过两千人!”
“哪来的消息?”
“是末将的族人带来的。绝对可信!”
狄咏例行公事的走到环州城墙上面,无聊的找何畏之说话。环州城墙上,插满了各色旗帜,以及穿着衣服的草人,远远望去,几乎让人以为有数万大军屯结于此。但是实际上,在环州城内,不过只有暂由狄咏统率的一千厢军与何畏之率领的一千环州义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吓得果真不敢进攻,每天清晨,便可以远远望见西夏人从青岗峡出来,在距离环州数十里的地方晒马,然后在日暮之前回去。
狄咏对西夏人的蔑视之意,日渐一日的增强。
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找到何畏之,狄咏从后面走过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唤道:“何兄。”
何畏之却没有回头,反而指着远处,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狄咏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片灰尘从地面升起。他的心一下子兴奋起来“是敌袭!”
“敌袭?!”何畏之的脸刷地白了。
咏从未见过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么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敌袭,那至少有数万人!我们只有两千人!”
狄咏顿时想起己军的处境,也愣住了。歪歪书屋论坛X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动一般,轰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也出现在二人眼前。
“关城门!”
“敌袭!”
了望的士兵的叫声,无情在二人耳边响起。
整个环州城都愣了一下,然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环州城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狄咏到何畏之在离开之前的一句话是:“快派人去请援!”/哪里会有援兵?
狄咏此时才发现,没有仗打有时候并非一件坏事。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九章
求援的士兵从城门冲出去不过一刻钟,狄咏与何畏之刚刚来得及收起吊桥,关上城门,数以万计的西夏人就如同海浪一般涌了上来,将小小的环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狄咏与何畏之相顾苦笑。
“至少有三万人马。”何畏之看了一眼西夏军的旌旗。
“是四万。”狄咏平静的纠正了何畏之的错误。
“坚持到援军到来要几天?”何畏之看了一眼四周,许多厢军的双腿已经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让他欣慰的是,他训练出来的环州义勇,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还是镇定如常。
狄咏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在侧,压低声音说道:“最近的援军,在高遵裕那里。”
何畏之顿时愕然,“渭州?”
狄咏无言地点了点头。
何畏之的心沉了下去。二人此时还不知道,平夏城方面的战况也非常的惨烈。
“难道石帅身边没有人马?”
狄咏没有说话。身在庆州的石越,连厢军与乡兵,一共不足一万人。陕西路的主要兵力,自然是全部向延州与绥德城集结,如果高遵裕的部队不能来救援,便只能等待长安城的两万人马——这是陕西路最后的预备队。不过无论等待哪路人马的救援,环州城都不太可能坚守到那一天——狄咏此时并不知道西夏人的战斗意志如何。
“我们不能突围。”狄咏望着何畏之,平静地说道:“至少要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石帅撤退。环州便是你我殉国的地方。”
何畏之苦笑了一下,无言的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有几分不心甘,而且也无意为大宋牺牲,但是投降并非他的性格。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
狄咏丢下何畏之,笑嘻嘻地走到一个守城的士兵身边,拍了一下那个士兵的肩膀。精神过度紧张的士兵猛地一惊,几乎瘫倒在地上。
“别怕。”狄咏提了一口气,朗声笑声:“西贼不过是来送死。”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到西城墙上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不由自主的将头转向狄咏,看见主将如此轻松,大家突然间感觉有了点依靠。“孩儿们,且看某的手段。”狄咏高声喝道,众人便见他张弓搭箭,一把硬弓拉成满月之状,“嗖”地一声,羽箭飞向城外。便听到城外西夏军一齐惊叫,城楼之上,顿时一片欢呼——原来狄咏这一箭,竟然射断了西夏军的一面军旗!
这一箭之威,令站在一旁的何畏之都不由得暗暗惊心。
西夏人似乎感觉到一丝惧意,如同大潮碰上坚固的海岸,又缓缓退后了几十步。
“西贼残暴,犯我疆土,若不死守,有死无生!石帅就在庆州,援军很快便到。儿郎们打起精神来,让天下人看看我们杀贼的手段!”狄咏高声呼道,声音几乎全城听闻。
环州士兵见到狄咏这般神勇,又听说石越就在庆州,援军不过数日可到,顿时一片欢呼,一齐发出震天的吼叫声。
城外,仁多澣望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又听到如此巨大的吼声,再看看那断成半截跌落地上的军旗,不由心生惧意。他看了一眼慕泽,嘴唇微微歆动,忍不住说道:“环州果真只有两千宋军么?”
慕泽也不想狄咏如此神勇,暗吸了一口凉气。但是此时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必无虚假!”
“那好。”仁多澣挥鞭指着慕泽,说道:“慕将军,本将调三千精兵予你,合你本部人马,共是五千余众,可为前锋,为本将攻下环州城1
慕泽不料仁多澣只肯派这么点人马给他,不由心中暗骂,但却怕仁多澣翻脸,只得忍下气来,咬着钢牙,高声应道:“是1说罢头也不回,策马便本阵跑去。
一刻钟之后,便听到西夏军阵中号角四起,慕泽率领五千余人马,如狼群一样,杀气腾腾地扑向环州孤城。
被载入史册的环州之战,拉开了帷幕。
环州城中,不过三千余户,六千余口,蕃汉杂居(阿越注:据《宋史。地理志三》,环州崇宁年间全州七千一百八十三户,口一万五千五百三十二,考虑到崇宁年间是宋朝承平日久后比较繁华的时代,而且记载户口数包括环州全州,故推断熙、丰年间,环州城内三千余户、六千余口较为合理。)其中真正可以持械作战的壮年男丁,不过四千余人。大敌当前,这些男子亦全部披挂上阵,站上了环州城头。好在环州本就是宋朝所谓的“军事州”,城池虽小,但甚为坚固。而且因为紧连西夏,所以民风好武,大部分男丁都会拉弓射箭,不用如何加以训练,便可以拉上城墙作战。
狄咏披挂重甲,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巡视。几个健壮的妇女正将一个战死乡兵的尸体拖下城墙,另一些民妇与儿童,则提着饭菜给守城的士兵们送饭。士兵们无力的躺在城垛之后,见到狄咏到来,连忙纷纷起立。
西夏人已经围攻了整整两天。环州城外,遍地可以见的是凝固的鲜血,半截的断旗,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爆炸后留下的黑块,还有残缺不全的尸体。西夏人的每次都进攻如同疯狗一般悍不畏死,但让狄咏奇怪的是,西夏人真正投入进攻的兵力并不多。否则他很怀疑自己能坚守两天。
不过现在西夏人的将领既便是凡人,也已经知环州城内的守军不多了。也许接下来,就是总攻了吧狄咏微笑着安抚站起行礼的士兵们,细心的查看伤兵的伤口,不时亲自替他们上药包扎——狄家自有家训,爱兵如子,绝不以地位骄人。
这位“前郡马”的这种作风,很快也帮助他赢得了环州城的军心与民心。
求援的士兵应当已经到了庆州。狄咏虽然知道其实不会有所谓的“援军”,但是心中却总忍不住有一丝侥幸。这两天的战斗,环州守城的士兵战死了一千余人,西夏人也付出了双倍的代价,但是双方的绝对数量相差实在太远了幸好还有何畏之的那一千环州义勇!
环州城现在便如同万里海域中的一叶孤岛,在雷电风暴中飘摇着,似乎随时可能被海水淹没,但是却依然倔强的面对这一切。
庆州。
陕西安抚使司行辕。
上演空城计的石越知道这次已经是弄巧成拙了。实际上石越并不会有危险,他驻守的庆州与环州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山路难行,只要环州有警,他完全可以安全的撤回京兆府。否则的话,李丁文绝不会同意这次冒险。不过他却没有料到,石越居然并没有遇险即走的打算。
刘舜卿的计划不过是巧妙的利用西夏人对宋军文臣统帅一贯作风的了解,以及仁多澣的心理,以求集中兵力,赢得这场战争。但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却出了差错,仁多澣居然大举进攻了——这根本不需要环州求援的士兵来告知,两天前环州上空点燃的烽火,便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石帅!”丰稷从两天前开始,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劝说石越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石帅即刻返回长安主持大局!”
“回长安主持大局?!”石越淡淡的反问了一句,嘴角流露出少见的嘲讽之意,“我不需要回长安,我便在庆州。统帅临阵脱逃,这种事情,既便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做不出来。”
丰稷承认石越是大宋少有的文臣,但是无论如何,他认为石越始终是个文臣“公之责任,非在庆州!”
“士兵与百姓们,不会和你讲这些道理。”石越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十分坚决。
|“平夏城吃紧,定西侯的援军不一定能及时赶来,若稍有迟误,只恐已铸成大错。而长安兵两天前已经在驰援缓德城的路中,余下的守军是绝不能再动,再无援军来环庆。公为朝廷重臣,岂能效匹夫之勇,为此不智之举?”丰稷不敢放弃,“庆州由下官在此拒守便可。”
“我再无地方可去!”石越断然拒绝,“庆州如若失守,长安门户大开,渭州亦受夹击,是将战火引至我陕西腹地。我不会离开此地。再派人去渭州,催高遵裕的援军。”
“是。”丰稷终于知道石越是铁了心不走。他心中一时间不知道是忧是喜。石越身在庆州,不仅仅是庆州的士气民心都会受到鼓舞,连各地战斗的将士,也会感觉有依靠。一旦他离开,便容易重蹈韩绛覆辙,动摇军心士气,导致大溃败。但是身为主帅如此轻身犯险,却不能不让丰稷担忧。
“立即在庆州募集志愿军,设法救援环州。”石越又吩咐道。“传令宁、邠、坊诸州,调集厢军、乡兵,增援庆州。”
“是。”丰稷答应着,正要出去执行。方走出数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宁、邠、坊各州不许再强征农夫。”
丰稷不由一怔。
“那样只会骚扰百姓。各州居内地,农夫不经训练,难以大用。聚集起来亦不过是乌合之众。”石越解释道,“而且,渭州的援军最多十日可至,庆州不会有危险。”
丰稷点点头。的确如石越所说,此时强征农夫并无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的话,庆州不会有丝毫危险。只须有一万禁军在此,再有厢军、乡兵、义勇协助,庆州城就不是区区四万西夏军所能撼动的。
望着丰稷大步离开的背影,石越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他并非是无意义的冒险,而是知道自己在庆州的存在对于军心民心的重要,同时也算定只要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来援军,庆州城破的危险就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是,无论如何,他在决策时,抛弃了狄咏与何畏之。
“对不起。”石越喃喃说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实际上,他也是无兵可派。环州的守军,除了少数精锐的力量,勉强只能守城,绝无野战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中唯一的精锐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几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环州围城第五天。如血残阳。
狄咏的左臂插着一枝羽箭,瞪大眼睛,望着从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西夏兵,松了一口气,顿时身体一软,他心中一惊,连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让他终于聚起精神,挺着身子站了起来,没有在士兵们面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进攻。
这已经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墙了。
“你还没死呢?”狄咏转过头,见何畏之正笑着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里用一块布随便包扎了一下,鲜血已经将布浸透。
“你也中招了?”狄咏笑着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从背后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咏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么来的?”
“慕泽那狗贼射的。”狄咏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经心的说道。
“看来真要进忠烈祠了。”
狄咏看了一眼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两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声说道。
狄咏抬头仰望夕阳,忽然转头问道:“还能突围么?”
“围得铁桶似的”
“那便死守吧。”狄咏咬着嘴唇,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怎么了?”
狄咏指着城中,沉声道:“我担心西贼破城后屠城。”
历史上,大凡血战过后的城市,都没有好下场。
何畏之也沉默了。
“再守一天。如果明天之后,城池不破,援军不至,何兄你便提我人头去降西夏,换回这满城百姓的性命。”狄咏淡淡说道。“只不过难为你了。”
何畏之望着大步走下城墙的狄咏,久久没有说话。
环州围城第六天。
西夏大营。
“攻了五天,折损近五千人马,一座小小的环州城都拿不下,饭桶!”仁多澣指着慕泽的鼻子破口大骂。“事先还说什么环州只有两千人,岂码有五千人以上1
慕泽有苦难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给他两万人马,狄咏与何畏之再勇猛,他最多两天也能夺下环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采用了最愚蠢的战术,每次给他的人马,都不超过一万。而且全是静塞军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强征来的小部族的人马。慕泽不知道这些小部族大多是与梁乙埋关系不错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也都是亲梁乙埋的将领的部队。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将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泽却以为是他短视无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顶撞仁多澣。
毕竟仁多澣是连梁乙埋都要忌惮三分的大部族的族长“今日之内,末将必然拿下环州城1)V`8bi^“那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率五千兵去,拿狄咏的人头回来我。”仁多澣不耐烦的挥挥手。死掉的五千人,他其实一点都不心疼。这四万大军中,他本族与附属小族的人马占到三万左右,现在是几乎一点都没有损失。
慕泽听到“五千人马”,心中再次不停的咒骂,但是面子上亦能恭顺的应道:“遵令!”
好在环州城的守军这次是真的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了。慕泽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然而,在他刚刚点齐兵马,准备出营攻城的时候,忽然听到东边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彪人马,奇迹般的从庆州方向杀来。瘁不及防的东大营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慕将军,要不要去救援?”身边的副将探身询问。
“不必。”慕泽眼中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中宋军必然出去接应,我等趁机强攻西城,环州城必将易手。
“将军英明。”
但是慕泽的如意算盘并未打响,他刚刚准备向西城开拔,便见中军官手执令箭飞奔而来,向慕泽喊道:“慕将军,仁多统领命你立即救援东大营,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慕泽顿时一阵气苦,撒气似的抽了一下马背,高声吼道:“救援东大营。”
一彪人马,拨首向东,浩浩荡荡地杀去。
此时,环州城墙上人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庆州从哪里变出这么些援兵?
“挑三百精兵,出城接应!”他一面走下城墙,一面吩咐。
很快,三百人马集合完毕,几乎全是何畏之训练出来的环州义勇,这亦是硕果仅存的环州义勇狄咏抬头望了一眼在城墙上守城的何畏之,举起银枪,高声喝道:“出城三百精兵在高举的“狄”字将旗与当今皇帝御笔亲题的环州义勇军旗的指引下,从环州东城,杀了出去,如龙似虎地直插入西夏军东营被两面夹击的西夏军东营顿时乱成一团,西夏军本来就甚为畏惧狄咏的威名,环州义勇也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部队,此时见狄咏率军如狼似虎的杀来,更是气为之夺,竟是无人敢缨其锋。很快,里外两支宋军便会合在一起,突破东大营的防线,向环州城中杀去率军赶来的慕泽眼见着“狄”字旗与“环州义勇”旗,眼睛立时就红了。连被仁多澣打破如意算盘的不快都立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大吼一声:“杀1也不管步兵跟不跟得上,便带着骑军,恶狠狠地向狄咏扑了过来“环州义勇断后,援军进城1狄咏在马上看见扑来的慕泽,立时跃马大吼,率领三百义勇,掉转马头,杀向慕泽部狭路相逢,弓箭几成无用之物,高举着各式各样的马用兵器,口中发出慑人的怪叫,两支骑兵硬碰在一起。环州城屏住了呼吸城墙上。
率援军而来的,竟然只是个年纪轻轻的陪戎校尉!何畏之不由皱起眉毛。
“下官李敢当,奉石帅之令,率庆州义勇两千,增援环州城。”
何畏之原本喜悦的心,立时沉下去大半。果然只是义勇。虽然他不知道这批人至少是半自愿前来,并非单纯的义勇,其中还夹杂了一些禁军与厢军官兵。
“带霹雳投弹没有?”何畏之心存万一的问道。无论如何,有霹雳投弹的话,于守城还是颇有好处的。
“带了。”
何畏之喜上眉梢,“带了多少?”
“一百枚。”
才浮起来的笑容瞬间变成苦笑。何畏之看了一眼城外与慕泽正杀得难解难分的狄咏部,沉声说道:“鸣金!”
援军来了,自然没有理由投降了。环州义勇就只剩这么一点家当了,不能再让狄咏全部挥霍光了。如果环州城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这些几百人身上了。何畏之没有指望那装备参差不齐的两千庆州义勇。
已经是第六天了,如果能坚持到高遵裕的援军赶到,环州还是可能守住的。何畏之的目光,已经是第三次投向东南了。
援军应当早就在路上了吧?
“我手中没有可以支援环庆的人马。”定西侯高遵裕的表情如同千年花岗岩。“援军自然会派出,但不是现在。”
月明真人在后面凝视着高遵裕的目光深沉,嘴角却不禁露出讽刺的了然之笑。
“如果石越出事,只怕朝廷不会善罢干休。”
“从来官场都是人走茶凉。”高遵裕冷笑了一下,没有多说。石越若是活着,或者他还有麻烦;石越若是死了,他再挥师收复环庆,他高遵裕便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谁敢追究他的责任?
何况,平夏城战况惨烈自是事实。他有充足的理由,不发救兵。
他高遵裕可没有要求石越在庆州充当英雄“听说狄咏在环州……”
月明真人的话,换来的是高遵裕残酷的冷笑。狄咏?若不是他与石越,他高遵裕怎会突然间几乎身败名裂?若非西夏人这次入寇来得这么及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石越与朝廷都不得不依赖更熟悉渭州军中事务的自己,他几乎不能翻身……一个“前郡马”还不如一条狗来得值钱!何况这个“前郡马”还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宫廷斗争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时的皇家,根本不会在乎狄咏的生死“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败,高遵裕能趁此机会控制局势,掌握陕西的兵权也是不错的局面。”月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立即放弃了对高遵裕的劝说,“既然高帅已经拿定主意,那么,贫道以为,环庆那边,不做点样子,日后朝廷那里只怕不好交差“真人对朝廷的了解,还是略嫌不够。”高遵裕突然转过身来,好心情的解释道:“朝廷在乎的,永远都只是结果。如果石越兵败,而我能挡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挡住,只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会责罚我,相反,朝廷一定会嘉奖我,笼络我!何况,我的官位现在渭州知州,我对朝廷的责任,亦不过是守住渭州的疆土月明只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冒了上来。
因为他知道,高遵裕说的是事实。
“本帅自然会集结人马,准备救援环庆!”高遵裕抚摸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关系重大,本帅已将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贼犯我环庆,兵力雄厚,本帅自需要一点时间来集结军队……”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个冷战。
“着人回报石帅,援军不日出发,望坚守待援。”
哗地一声,一只名贵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狰狞的笑容。
环州围城第十天城墙上战死士兵的尸体,已经没来不及清理。西北城墙的一角已经塌了老大一块。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环州城中,能拉动弓箭的士兵,已经不足千人。
狄咏的战袍早已染红,身上有着近十处的箭伤、刀伤。援军至少应当到了庆州吧?狄咏心中惨然,但也有一丝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军到来了。
“李敢当!”
“在!”
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的人站地狄咏的跟前。
“投降的时候,你率领还能骑马的弟兄,开东门,想办法逃回庆州报讯。”狄咏平静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狄咏,断然拒绝。“下官绝不会投降!若等不到援军,下官与将军忠烈祠相见便可!万不可效法文焕那厮,身败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满城百姓被屠吗?”狄咏厉声喝道。
李敢当怔了一下,迟疑起来。但仅仅是一瞬,李敢当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墙的砖中。他单膝跪倒在狄咏面前,高声说道:“下官来之前,已向石帅发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从命狄咏无可奈何地看了李敢当一眼,叹了口气,转向何畏之,说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队突围吧。”
何畏之默默点头。
“李敢当,那便由你将我的人头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咏淡淡地下达着命令,声音异常地平静。
“将军!”李敢当哽咽了-
“我已经写好了奏折与遗书,若何将军能够突围,你便不至于被误会。”
李敢当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中想道:无论他能不能突围成功,我都不会被误会“一个时辰后,开城门投降狄咏语气平静地下达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命令。他的目光遥遥的注视着远方,很久很久也没有转移过,李敢当与何畏之则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带着敬重,也带着苍凉。虽然他们的心里,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狄咏此时的表情,既不象是愤怒,也不象是悲伤,而是——温柔。
此时的狄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娇妻,还是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最后留恋的看看这个世界?
这都已经没有人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匕首反手插进狄咏的心脏,狄咏的手似乎扶了一一下城墙,却迅速的滑倒在地,何畏之缓缓的走近他,狄咏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似乎在最后的一刻,他也并没有放弃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表情看起来竟然特别的纯净,并不象是一个勇猛的将军。
何畏之轻轻地帮他合上双眼,。命后经当年送给石越的。何畏之轻轻的帮他合上了双眼,他的目光落在狄咏的胸膛上,匕首已经完全刺入了他的胸膛,只露出镶嵌着腥红宝石的柄身,何畏之忽然认出,这柄匕首正是他当年送给石越的,石越又将之送给了狄咏,最后由它终结了狄咏的生命。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场盛大的婚礼,鲜花铺落了汴京的街道……
一刻钟后,环州城满城大哭。
仁多澣与慕泽奇怪地望着环州城,不明白那哭声因何而发。
在前线战斗的慕泽,还是不断算计着异己部队的仁多澣,都对环州城又恨又敬。
这座小小的环州城,西夏军付出十天时间,以及超过一万余人死伤的代价。
慕泽已经准备好城破之后,要让满城人都为这种抵抗付出代价,也需要借此安抚死战的士兵。
最多只需要一次进攻了。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环州城墙上,升起了白旗!
“投降了?!”仁多澣与慕泽面面相觑,所有的西夏军将士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环州投降了?!
环州城门全部打开。
从西城门出来一位身着素袍的宋军军官,缓缓向仁多澣与慕泽走来,他手中还捧着两个盒子。
西夏士兵们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个军官一步步向仁多澣走近。
“让他过去。”随着仁多澣的命令,西夏士兵自动向两边退开,给这位宋军军官让出了一条道路“下官大宋环州陪戎校尉李敢当,向仁多统领乞降1李敢当的喉咙中,无比艰难地吐出来这句话仁多澣与慕泽对望一眼,“狄咏呢?他如何不来?1
“狄将军人头在此。将军遗言,请仁多统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满城百姓一条生路。此为环州户籍册!”
仁多澣大吃一惊,“狄咏死了?”一个亲兵接过李敢当手中的木匣,打开来看,赫然正是狄咏的人头!
“狄将军希望能够用自己的人头,换取仁多统领的仁慈。”
仁多澣没有回答李敢当,他执鞭远眺残破的环州城,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然知道狄咏的身份,是绝不可能成为俘虏的,而且两国交兵……但是,不知为什么,仁多澣竟然没有征服的快感。
“收下他的户籍册。我答应你,进城之后,绝不纵兵侵犯百姓。”仁多澣沉声说道。
“多谢仁多统领!”李敢当向仁多澣拜了一拜,突然也倒在了地上。
几个亲兵冲上去,翻过李敢当的身体,发现他的胸口,也插着一把匕首。
“厚葬此人。”仁多澣叹息道。'他的目光移过装着狄咏首级的木匣,高声命令道:“准备进城!”0o便在此时,便听到东城方向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未多久,一个士兵策马跑来,高声禀道:“有宋军突围“截住他们!”仁多澣身后的慕泽,不顾身份的发出了命令,表情无比狰狞。
庆州。
“高遵裕的援军,爬也应当爬到庆州了!”石越站在庆州城楼上,远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丢下了这句话。
环州城的五缕烽烟已经熄灭一天了。根据事先的约定,如果各城遇袭,只要城池未陷,五缕烽烟便永不熄灭。狄咏与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环州城,力拒超过十倍于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环州城甚至不会沦陷。
石越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以狄咏的身份,环州陷落,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只不过石越并不知道狄咏是为了满城百姓的生命,放弃了战死沙场的荣耀,而选择了另一种死法。
“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连李丁文都忍不住劝说起来。
“然后被西夏人一路追杀至长安城下么?!”石越沉着脸反问道。“庆州城的得失,可能牵涉到整个战局。我身为主帅,没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这里了。”
李丁文闭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澣发什么神经,居然胆敢来进犯环庆?
谁也想不到,这不过是因为一个降蕃建功立业的野心。
“今庆州之将,先生以为何人可用?”石越转身离开城楼,走到李丁文身边时,身形顿了顿,沉声问道。
“贾岩、张蕴、王恩三人而已“正合我意。”石越点了点头。
紧紧跟在石越身后的丰稷脑海中立时浮过三人的简历。贾岩、张蕴、王恩都是开封人,但是经历却各不相同。贾岩是在禁军大阅时,由皇帝亲自选定,后又入讲武学堂优等毕业;张蕴是将门之后,本在刘昌祚军中,刘昌祚调至龙卫军,他亦随之而至环庆,此次龙卫军出征,是刘昌祚向石越推荐张蕴协助留守;王恩却是羽林卫士出身,因材武出众,才补放外任。丰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三人皆是名列史册,号称名将。但是在熙宁十年之时,贾、张、王三人,虽然各有骄人的资历,却依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否则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与石越一起呆在庆州,并且被石越与他的幕僚看中“学生数日来,观察诸将练兵,惟贾、张、王三人旗鼓严整,虽驱使乡兵,亦能进退有度,法度严明。学生又与三人论军事,其谈吐见识,不与他将同。”李丁文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决心坚守,那么与其作徒劳的劝解,还不如积极想办法来面对将要出现的困难。率军作战,无论是他还是丰稷,皆无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说,军中名将,又几乎倾巢而出,前往绥德城,此时在中下级军官简拔人材,便是重中之重。
石越沉吟了一会,转头向丰稷说道:“以贾岩为正将,张蕴、王恩为副将,节制庆州城内所有部队,负责庆州城防“是。”
在环州城的烽烟熄灭两天之后,庆州城城墙上的士兵,终于看到了西夏人的军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军队。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压压的一片,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高高扬起的灰尘,向着庆州城席卷而来庆州城的号角在夕阳中吹响,发出悲呛的呜鸣声。站在城墙上的宋军士兵,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略带紧张地望着西夏军队肆无忌惮地涌向自己的城池。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偷偷回头觑望——在他们的身后,庆州城的城楼上,高高竖立着一面斗大的方旗,上面用浓厚写了一个巨大的“石”字!
尽管人人都知道新化县开国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不过是个文臣,但是这面帅旗的存在,却给了庆州城的军民们莫大的安慰,以及战斗的决心西夏士兵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站在城楼上观战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古代战争的震撼感,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丝隐隐地兴奋。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自己是处于被攻击的一方最近靠近庆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的仰视着面前的城池。从他们的身后,分出两只部队,分别向南门与北门杀去。
“围三缺一!”石越身后的李丁文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庆州城下。
慕泽挥鞭指着庆州城楼上的“石”字帅旗,高声笑道:“石越果然便在这里!”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宋人多诈,用兵当以谨慎为先。”
“是。”慕泽假装恭敬地答应着。一面高声命令道:“挑起狄咏的人头!”
“遵命。”
在狄咏的首级被一根旗杆挑起的那一瞬,庆州城如死一般寂静。城楼之上,石越的脸庞开始充血,牙齿咬得轻轻作响。
第二卷 权柄 第七集 国之不宁 第十章
狄咏的首级在庆州城外已经悬挂了整整三天。慕泽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领五百兵士前往庆州城外骂战,指着狄咏的首级羞辱庆州的宋军。但是这三天时间里,庆州城内的宋军,却并没有半点反应。犹如一只饿狗,眼见着一大块肥肉却无法咬动,慕泽的双眼都充满了血丝,每次望着庆州城墙都表情狰狞,恨不能一口将庆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仁多澣不愿意折损本部人马的心思,这几天几乎是赤裸裸地表露了出来,西夏军在攻破环州后,慕泽遣人威逼利诱,招降了几个蕃部,西夏军的总数又达到了四万余人,但是仁多澣既不愿意拿本部人马当炮灰,而临时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当攻城主力,慕泽便几乎是无兵可用。
而且庆州城也不比环州城,如果说环州不过是边境小城,距离环州二百里的庆州城却是西北重镇,虽然远远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险固,亦不及绥德城之高深,但是庆州城正当白马岭两川交汇处,阻山负水,人口数万,城长九里,亦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所以慕泽的行为,在仁多澣的眼中,却不仅仅是一只饿狗,而是一只疯狗!
若非从俘虏口中知道庆州城内能战之兵不过数千,其余多是战斗力低下的部队,仁多澣压根就不打算来攻击庆州。他和石越没仇,自然犯不着拼命。纵然此时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庆州城下,仁多澣也断然拒绝了采用蚁附攻城的方法——也许用这样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庆州,但是死伤必然惨重,前面的环州之战死伤虽然不是本部兵马,猛攻那么些时日,士气总有影响。所以仁多澣采用了历史上最常见的攻城方法——围而不攻,看看攻守双方哪一方耗得久。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方法,没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功,但是仁多澣压根就没有打算见功!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攻下了环州,围困过石越,这等战功,无论如何都是可以交差了。
远远望着在庆州城下高声骂战的慕泽,仁多澣眼中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蔑视的光芒。
“统领,这般叫战,宋军都是龟守不出,不如留下一点兵力吓唬吓唬石越,大军却绕道入陕,得点东西才觉实在。”仁多澣的部下们,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尔以为我大军可以长驱直入,路上宋人却都只敢婴城自守,不敢交战么?”仁多澣环视身边诸将,冷冰冰地问道。
“石越不过一个文官,小的谅他胆子早已惊破,还能有多少出息不成?”一个偏将满脸不屑的咧嘴说道。
仁多澣重重哼了一声,道:“他胆子惊破,便敢在庆州固守不退?”
“末将以为,我军若绕过庆州,抄掠关中,石越还能龟守庆州?待他出壳,正好破之。”另一个将领的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如同一群强盗到了一个富贵人家的门口,仁多澣的部下们,对大宋朝的富庶,都是垂涎不已。尽管陕西几乎是大宋最穷的路之一,但相对西夏而言,已是天堂。
“休要生贪念!”仁多澣沉了脸,厉声喝斥道:“尔等真是鼠目寸光之辈。”他的目光移向庆州城,在城楼上的“石”字帅旗上停留了一会,方移开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想错,石郎君绝非是任人欺凌之辈。”
众将见仁多澣发怒,连忙噤声,但是心中却未免不服,各自在心里或是愤愤不平,或是遗憾不己地想着心事,却没有人听见仁多澣在低声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此次用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在庆州城下骂得口干舌燥的慕泽,望着城墙上毫无反应的宋军,不由得感觉一阵沮丧。
“石越真是沉得住气。”慕泽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奈的想道。慕泽对石越有着清醒的认识,至少他知道石越并非是胆怯惧战。这三天来,他不断的观察庆州的宋军,虽然各方面的情报显示庆州城大部分是战斗力不强的厢军、义勇甚至是称得上毫无用处的乡兵,但是却不知道石越任命谁做了守将,竟是将这等乌合之众规束得部伍严整,凛烈难犯。
“此人才华,远在狄咏之上。”慕泽出神的望着庆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这样的念头。他现时已经隐约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实力。对西夏高层政治斗争茫然无知的慕泽,亦只能心中愤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价,又有什么办法能撼动这座西北大城?
一种无力的感觉涌上慕泽的身躯,想尽了各种侮辱的词语来骂阵,宋军却偏偏沉得气;建议仁多澣佯攻关中,或诱或逼宋军出城,却被不肯冒险的仁多澣一口否决——慕泽回头望了中军大阵一眼,心中暗想着不知道自己窜掇仁多澣的部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也许,必须想出更好的计策才行了。慕泽掉转马头,面向庆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恶狠狠的吼道:“骂!给老子大声骂!”
顿时,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秽语,又开始响亮起来。
庆州城内。陕西路安抚使司行辕。
宋军诸将正在激烈的争吵着。
“狄将军的首级在城外已经悬了三天!”王恩涨红了脸,向着贾岩、张蕴嘶声吼道:“难道我等就这样龟守不出么?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没甚好下场!”说完,他转身正视石越,抱拳道:“请石帅给末将五百精兵,好让末将夺回狄将军首级!若是失败,愿领军法!”
石越知道王恩与狄咏同是侍卫出身,有香火之情,当下只是默默将头转向贾岩。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个勇将能夺回狄咏的首级;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参预自己不懂的事务,尊重贾岩对防务的主导权。
这三天来,每天晚上石越做梦都会梦到狄咏血淋淋的首级,似乎一会儿在朝他微笑,一会儿则是愤怒的瞪着他,这种噩梦不停地折磨着石越,以至于他的睡眠越来越少,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显出疲倦之态。
石越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狄咏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虽然明知道这个人是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但是石越对狄咏,由一开始的提防、算计,慢慢变成了欣赏与尊敬。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有着勇敢、忠诚、热血诸多的美好品质,还有着在当时代的人身上十分难得的品质——尊重阶级较自己低的人。狄咏对待每一个士兵都非常的关心,对普通的百姓,亦没有世家子弟的轻视,在一起巡视地方的日子里,石越能感觉得出来,他对士兵与百姓的关心,并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罕见的自居于平等地位的关心。
这样的品质,在一个出身世家,结交尽官宦贵族的青年贵族身上出现,无论如何,石越都认为是一个异数。既便是桑充国,对待普通的百姓,虽然一样的同情与关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是隐隐有着一种自居于精英的感觉。在一投手一举足之间,便会不经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态度。其实,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长期身居高位之后,竟也会不经意的流露出这种姿态来。只不过这一点,石越自己是感觉不到的。
这种连石越与桑充国都没有的品质,竟然出现在狄咏的身上,这让石越对狄咏的感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多了一份惊讶与尊敬。
但是现在,这个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级,却正血淋淋的悬挂在庆州城外!ijPTDM石越一直不敢将狄咏战死的消息送回长安,他无法想象清河的表情,那双乌黑的眸子中,会有怎样的心碎与绝望?还有那个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有几乎石越试图设想如何向清河交待这件事情,但是刚刚想了个开头,就逃避似的放弃了。
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受到两宫太后与皇帝的责罚不久,又紧接着失去自己挚爱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时亦永远地失去父亲。
似锦的繁华,竟是在瞬间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无尽的伤痛……
石越无法想象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两条人命!
初为人父的石越,此时对孩子的感觉,已经是到了一个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对人生的眷恋。看到狄咏的首级,想到清河与她的遗腹子,石越总会想起在长安的妻子与女儿……战争与死亡,对于心有挂念的人来说,永远都是一件值得憎恶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却知道,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战争不可避免。此时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时机——战争已经开始,不打胜的话,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石越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坚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墙,却都不敢正视那颗首级。
他每次都会刻意的将目光偏离狄咏的首级。
当初将狄咏放在环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军中的威名,来威慑敌人。石越在理智上,并不认为刘舜卿的计划有什么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与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尤其是你所欣赏、尊敬的人,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人,这个人的首级此时还被敌人悬挂在城外的时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觉到古代战争的野蛮。他甚至忘记宋军其实比西夏军更重视首级之功这一事实,只是在心中一点点的加深对西夏的嫌恶。
与此同时,一种羞辱的感觉,也在与日俱增。
事实上,石越几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准备开口赞成王恩的建议。
身着玄甲的贾岩笔直的站立在下方,一只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脸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见任何神色。惟有一袭黑色披风,被钻进厅中的西风掀动衣角,微微拂动。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贾岩身后低垂着头的张蕴身上,稍稍停留一会,方将目光移回贾岩身上,朗声问道:“贾将军以为如何?”他的声音中,竟是带着几分希翼。
“末将以为不妥。”贾岩的声音十分冷酷,“三日来,末将观察西贼形势,已知西贼无必战之意。我军只须坚守庆州,保护关中,稳定战局即可,一但延绥战局抵定,平夏城与庆州之敌,决难久恃。”
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石越无奈的闭上了嘴,却带着几分希望将目光移向王恩。
“坚守,坚守!”王恩冷笑着高声反驳道:“如此以往,军士必然以为将领怯战惧战,士气下降,人无效死之心,只恐一旦西贼发难,士兵们都会畏敌如虎!”
“但是出城作战,岂非正中西贼圈套?”张蕴抬起头,正视王恩,反驳道。
“未战焉知胜负?!”王恩慨声道:“给末将五百精兵便可!胜则可挫敌锐气,败亦无关大局。”
“我军兵力有限,能战之兵尤少,岂会无关大局?”
“但龟守不出,坐受污辱,又岂是为将之道?!”王恩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上的瓦片都掀了下来,石越却丝毫不以为意。站在石越身后的李丁文微微皱了皱眉,目光移向门口,却见门口的帅府亲兵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厅中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李丁文的脸上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王恩却根本不曾注意李丁文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圆了眼睛,仿佛是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着贾岩与张蕴,说道:“当年张巡守城,贼兵之盛,远过今日。张巡犹敢率数百精兵出城破敌!二位岂能如此怯战?这般又如何对得起狄将军的英灵?!”
张蕴的脸立时红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望了望石越,却又忍住,将目光向移向贾岩。
贾岩平静地望了王恩一眼,问道:“王兄自以为能比张巡、南霁云?”
“愿立军令状!”
“不许。”
王恩气愤地望了贾岩、张蕴一眼,大声哼了一声,竟是连礼都懒得行,转身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视远去的王恩,心中竟是有几分同情,还有几分羡慕——王恩可以尽情地说出自己想做的事情,发泄自己的情绪,但是想做一个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却没有这个权利。却听贾岩沉声说道:“王恩轻慢主帅,违军法,当重惩。”
石越摇了摇头,道:“虽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帅亦不罪他。按律处罚便可。”
“是。”
石越微微颔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转过话题,问道:“贾将军果真以为仁多澣无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强攻庆州,不过是双方消耗士兵的性命而已。本城军民,守卫家土,皆抱死战之心,庆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计,是想诱我军出城野战,庆州之兵,并非精锐之士,而仁多澣是善兵之将。若与西贼野战,除非韩信再世,我军决无胜理。以短击长,智者不为,故末将以为,不如固守,仁多远来,必难久恃。”
“若仁多澣绕过庆州,又如何?本帅当难坐视关中遭难而不救。”
“仁多不会行此策。”贾岩自信的说道,他大步走到厅中一侧摆置的沙盘之前,指着白马岭说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军不论,庆州不克,而西贼欲攻此四处,是腹背受敌,自蹈死地。至于西贼欲入宁州,庆州是必经之地,现今天已转冷,随时可能降雪。彼孤军深入,只须一场大雪,西贼便将尽数困死。纵不下雪,彼不仅归路被扼,复有腹背受敌之忧。我素来听闻仁多用兵谨慎,岂会冒此奇险?若其行此策,必是诱我出城之计。”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宁州呢?”李丁文追问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军能至,则可生擒仁多;若援军不能至,则只能以宁州全境百姓之身家性命,延滞仁多行军,将其歼灭在宁州境内。但无论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还西夏。”
石越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所谓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性命亦不过是夺取胜利的工具而已。虽然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对此,却是始终难以认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届时会做了什么反应。也许不能保持那种冷血,也许比自己想象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贾岩却并没有注意到石越的反应,他微微叹了口气,稍稍放低了声音说道:“此等事皆不足为惧,末将惟一担心的,是西贼引河灌城。”
听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身子不由一震,他与李丁文讨论,也是觉得此事最可忧惧,这时却被贾岩说了出来,他正待询问对策,却见一个武官急匆匆跑来,一面高声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石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高声喝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个武官一愣,连忙安静下来,快步入厅,上前参拜道:“启禀石帅,王大人刚刚率几百人强出西门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都怔了一下。
石越站起身来,便大步向门外走去,一面说道:“走,上城楼。”侍剑连忙取了石越的披风,紧紧跟上。李丁文与贾岩、张蕴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报信的军官呆呆地怔在了厅中。
石越等人走上城楼之后,便发现城墙上的士兵都目不转瞬地望着城外,一面还不停地呐喊助威;众人将目光移至城外,只见王恩披挂齐整,率了约三百余精壮步兵,手执斩马刀,正与西夏兵撕杀在一起,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身上插着弓箭的死尸、无主的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将目光寻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见他满脸血迹,面目狰狞,手执长斧,率着一队士兵大声吼叫着冲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一个西夏小首领模样的人斜里冲出来阻挡,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连兵器带人砍为两半!鲜血如喷泉一般洒在王恩身上,宋军士兵都一齐发出“哦哦”的大吼声。
石越见着这个情景,竟觉血脉贲张,一时早已忘记了自己不应干涉将领指挥权的诫语,厉声喊道:“擂鼓,助威!”
贾岩与张蕴相顾苦笑,但是却毕竟不敢违了石越的军令,且二人心中亦抱着一份侥幸,连忙吩咐下去,顿时,城楼之上,鼓声雷动,随着这鼓声,憋足了三天鸟气的宋军士气,一齐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助威之声。石越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之上,只觉得脚底的楼板都在随着战鼓声与呐喊声的节奏不停的颤抖,心脏更被鼓声所引诱,随之而有节奏的跳动。一旁的侍剑和几个亲兵,虽然有意无意的斜站在石越的身旁,以求应付随时而至的危险,却也都是满脸通红,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冲出城外,与敌人厮杀一番。
与城楼上的战鼓声相和,战场之上,王恩与他的士兵们一齐发出似乎是从心肺中吼出来的杀伐之声,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这支宋军焕发出来的斗志与威势,竟是让远远观战的仁多澣都为之一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东朝已非昨日之东朝!”仁多澣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目光却久久凝视着那个站在庆州城楼之上的,身形长大的三十多岁的男子。
站在前阵督战的慕泽却无暇发出任何的感叹,他只看见那个宋军军官,每击杀一个敌人,都会用鲜血淋淋的手在脸上抹一把,现在他的脸和地狱的鬼怪都没什么区别了,每次西夏兵冲到他跟前,都会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怔,但只是这一怔,便足以致命。
“十二个!”慕泽磨着钢牙,恶狠狠的数着——被王恩劈成两半的西夏军,已经有十二个,其中还有四个小首领!慕泽拔出了佩刀,正欲亲自冲上去,结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中军官正好策马而至,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
慕泽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马上前,亲自举起将旗,向西方挥舞。很快,围攻宋军的西夏军都注意到慕泽的旗号,开始且战且退。身陷战局的王恩部却兀自不觉,只是紧紧跟着西夏军前进,因为感觉到自己距离狄咏的首级越来越近,士气也愈发高涨。
庆州城楼之上,贾岩与张蕴却是脸色微变。贾岩悄悄走到石越身边,低声说道:“石帅,这是西夏军诱兵之计!”
“啊?”正兴高采烈注视战局,以为西夏人是被王恩杀退的石越,心中一惊,忙说道:“如此,赶快鸣金!”
“没用的。”贾岩在心中无息地叹了口气,却是依言传令下去:“鸣金!”
清越的钲声传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个激灵,他停了下来,看着旗鼓未乱的西夏军,心中立时恍然大悟。但是他这么一停,刚刚正在退却的西夏军,却又如潮水般的围了上来。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又望了一眼远远抛在身后的庆州城。
“没办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边的鲜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决断一下,王恩立即高举着长斧,高声吼道:“孩儿们,杀!”
“杀!”数百人的呼声在王恩身后响起。无视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冲向西夏军。
接下来便是残酷的撕杀,在快要接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之时,西夏人停止了后退,再次包围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冲击。
身体的残肢与断裂的兵器一起飞上天空,摔落沙场。
鲜血与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声与痛苦的惨叫声交相混织,响彻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坚固的堤坊,宋军再有力的冲击,亦无法冲破西夏人的军阵。每一次冲击,都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
庆州城上的诸人,竟是感觉到一种战场沉默的错觉。
“不能见死不救!”张蕴都忍不住了。望着己军徒劳的努力,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被敌人消灭,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不能再出兵。”贾岩也许是城楼上除李丁文外,惟一还能冷静的人。无视众人愤怒的目光,贾岩冷冷地向自己的亲兵下达了命令:“尔等亲自去把守四门,有任何人敢出城门者,立斩!”
“是。”
贾岩这才转向石越,平静的解释道:“西贼势大,本可早歼王恩部于阵前,诱其至中军之前,不过是想借机诱我军出城相救,然后一举歼灭。王恩违背军令出城,纵其返城,亦当斩于军前。此时陷吾军于险境,岂可为救一匹夫而置庆州于险地!”
石越无言的点了点了头,他看出贾岩的眼中,还含有责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张擂鼓,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一线希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被淹没在万军之中的王恩部,看着王恩一次次发出吼叫,率领越来越少的士兵徒劳的一次次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冲锋,心中竟是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冷洌的西北风如刀一般刮过石越的脸膛,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但是石越却兀然不觉。
城外。
仁多澣远远望着一次次徒劳冲锋的王恩,脸上的神色,早已由轻蔑变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过是借此陷石越于两难,来打击庆州的士气而已。任何军队的士兵,眼睁睁望着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伤,都是难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却正好一举击溃之。
但是那个宋军军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却由匹夫之勇上升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应当有二十余处伤口,此时身后,只跟着不足十个士兵。他们的目标,依然只有一个——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
几乎将王恩部淹没西夏士兵,都带着几分尊重地望着自己的敌人。双方无言的对峙着。连慕泽都没有了那份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名中军官策马冲至阵前,高声喊道:“仁多统领询问宋将之名,若能归顺,立拜将军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声,“爷爷是大宋宣节副尉王恩!世上岂有投降的宋将!孩儿们,杀啊!”
“杀啊!”
慕泽无言的摇了摇头,拉开了手中的大弓。
庆州城楼上,石越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后,在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旁边,又竖起了另一根旗杆,上面挂着另一颗首级。与狄咏闭目的安详、眷恋不同,王恩的首级,却是瞪大了双眼,至死犹能看出愤怒与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日残照之时。
庆州城内。安抚使司行辕的后面,有一个一亩大小的水池,被称为碧池。此时碧池之中,飘满了落叶。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子坐在水池旁边的水榭之上,轻轻抚摸着一把古琴,手指却没有触碰过一次琴弦,只是拿眼睛不时的瞥着水池中的落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则佩剑站立在他身后,警惕地凝视四周,目光每次滑过中年男子身上时,都会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钦慕与敬爱之色。
若是有认识的人经过,必然大为惊讶,因为这两个男子,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与他的书僮侍剑。
庆州城经历过昨天王恩的战死,城中士气低落,军心沮丧,石越与贾岩、张蕴竭尽全力的稳定着军心与民心,又立下厚赏重罚之规,才让士气稍稍鼓舞,但是城中却始终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不安气氛当中。
与这种不安的气氛相对应的,是于昨天晚上传至石越帅府的坏消息,悄悄潜入城中的细作,向石越报告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有数千西夏军在白马川的上游活动!
虽然细作不能接近,无法确切知道西夏军的行动,但是西夏军在白马川上游究竟是做什么,简直不问可知!
只可能是一件事——引水灌城!
“西夏人还真是不值得依赖的对象啊。”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向严肃的石越,竟然说了一句让众人都莫名其妙的俏皮话。
但是不管石越与贾岩们如何想法,这个消息,暂时却不可以透露出去。
军心与民心的稳固,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亲自去安抚了在庆州居住的几个战死者的家属,又上城楼,亲自宣布,庆州守城成功之后,奖赏三倍于平夏城大捷!而与此同时,贾岩则在刑场上,亲自监督执行了对两个散布动摇军心言论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钱的诱惑与死刑的威迫之下,总算将庆州之兵稳固了下来。这无疑让石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庆州可是有兵变前科的地方。熙宁四年的那次兵变,叛兵占据了整个庆州城,石越在京师曾经感受到那种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来有数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时身在庆州,焉敢不小心谨慎。
不过这样一天下来,石越的身心已经极度的疲惫。
然而,碧池之畔短暂的宁静很快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乱。石越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潜光兄?”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高遵裕派人送来急信,道是因为平夏城战事突然吃紧,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将部队调往平夏城支援。同时他已经向李宪、王厚求援,环庆方向要等待援军,只能等熙帅李宪的部队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句,语气中甚至没有失望。显然他对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军要赶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宪有诏命在身,实际上可以不受石帅节制,只恐不足为恃。”李丁文无奈的说道。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节度使割据覆辙,在设有安抚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长官一方面受安抚使节制,另一方面却同时有权向朝廷直接汇报,并且人事权亦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除此之外,设有安抚使的三路,更有相当的部队,只是名义上受到安抚使的节制,实际上却可以自行其是。而禁军的调动权,更是以枢密院的命令为绝对优先,安抚使的每一次调动禁军的命令,都必须同时向枢密院报告。这种煞费苦心设计出来的制度,绝对不是一种适宜于征战的制度。但是李丁文也无法说什么,因为不适宜征战的制度,却并非是不合理的制度。况且这种制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没有想李丁文那么多,“绥德城的情况如何?”
“现在传到的消息,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还是靠自己比较可靠。”石越淡淡地说道:“如何守城御敌,我不会再参预。贾岩治军严整铁腕,张蕴则对待兵士和蔼,二人互补,应当足以应付目前的形势。”
李丁文知道石越这几句平淡的话中,包含着血的教训。他默然良久,却终是忍不住,说道:“要防西贼引水灌城,只能出奇兵击之。”
“由贾岩与张蕴决定便可。”石越低声说道,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心中其实并不喜欢贾岩的为人,甚至认为贾岩太过于冷血与残酷,但是他却决心毫不动摇地支持贾岩。因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现在能帮助他闯过这一关的,只有这个年轻的武官。
王恩的悲剧,不能再重演。
“是。”李丁文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干与长处在哪里。只不过如他这样的聪明人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时间,李丁文有点惭愧,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的气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说话。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无意让石越享受过多的宁静。隐藏在暗处的亲兵的高声厉喝,将石越、李丁文、侍剑都吓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妓李清清,冒昧求见石学士,盼这位大哥能代为通报一声。”一个柔美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私妓?求见石大人?”石越带在身边的亲兵,都是朴实的乡野农夫出身,不似京城石府的仆人见过世面,此时的反应,竟似是听到什么海外奇谭一般。不过在他们眼中,一个私妓的身份,与一个朝廷三品安抚使的身份,也确有天渊之距。
“是。”李清清带着浓重秦音的官话中,透着十足的坚定。只听声音,石越就已经感觉这个女子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没空见你,快走吧。”石越亲兵的态度虽然不是十分凶恶,却也已经带着不耐烦与轻蔑。
声音停了一小会,正当石越等人以为李清清已经被赶走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大声唤道:“久闻石学士是当今名士,为何拒见奴家一小女子?”
“别嚷嚷了!”——亲兵的吼声突然中止,侍剑走出水榭,望了那个自称为李清清的私妓一眼,见她一身素衫,容貌非常并非十分出众,却也颇为清丽,惟一双眸子中,闪着倔强的光芒,侍剑只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不由怔了一下,方说道:“别赶她。你求见石帅何事?”
李清清见着侍剑,微微一敛衽,笑道:“奴家有退敌之策,要献予石帅。”
旁边的亲兵顿时笑了起来,被侍剑一瞪眼,吓得连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却见侍剑彬彬有礼一抱拳,朗声说道:“如此有请。”
李清清从容还了一礼,微笑着走入水榭之中。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一章
石越第一眼见着李清清的眼神,便愣住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被埋葬在石越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小村庄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礼。”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石越彬彬有礼的说道。他的语气十分的随和与亲切,却也无可避免地带着一种威仪。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没有将这种成仪放在心上,她笑吟吟的起身,望着石越,笑道:
“奴家虽在边睡偏僻之地,亦早闻石学士之盛名,数年以来,恨无福相见。今日冒昧求见,实是死罪。”虽然口称死罪,但是李清清却并无一点害怕的意思。
当时歌妓地位甚低,较之奴掉亦远远不如。石越心伤楚云儿之死,在朝廷时,曾经数度建议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是却一直未被采纳。此事天下人甚少知闻,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没有得到过任何改善。这时候见着李清清如此大胆豪爽,石越与李丁文、侍剑都不由暗暗称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觉到几分楚云儿的风采。不过李、楚二人却并不相同,楚云儿外柔内刚,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一口秦腔,显得非常的豪迈大月旦。
石越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古琴上轻轻抚模,口中一面说道:“李姑娘适才可是说有退兵之策献上?”
“有一雕虫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说道。
“请说。”石越心中其并不太相信。
“这几日西贼在城外骂阵,奴家亦略有耳闻。”李清清抿嘴笑道,却不继续说,只是用一双妙目,大胆地凝视石越。
石越顿觉尴尬,两军对垒,自然骂出来的话甚是难听。这其中不少话题,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隐,比如骂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骂石越与楚云儿有旧却坐视其死,又骂石越与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咏于死境—
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会因此而悖然大怒,中慕泽之计,但是若当面被人提起,却也会觉得有几分恼怒。须知这种闺闹之事,最易被谣传,而流传出去,实是颇损令名。
李清清微微一笑,心中顿觉十分有趣。她早闻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试探,须知这样的话题,若是别的官员被一个妓女提起,必定恼羞成怒,说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虽然不惧,却也是冒了风险才说出来。但是石越却是只觉得尴尬,毫无因此要迁怒的意思,久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觉得这个石学士确实与众不同。
“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李清清笑道:“他西贼能造谣辱骂,难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们的污秽事么?奴家十三岁入匀栏,环庆与夏国交壤,往来客人说起西夏的阴事,却也颇是不少。”
石越与李丁文都笑了起来,连侍剑亦不禁莞尔。只觉得这个女子十分有趣,却也过于天真。“难道骂几句私隐,就能让西贼退兵?”
李清清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学士可知贼兵的统帅是何人?将领又是何人?”
“统帅是仁多淤,将领是慕泽。”
“学士可知这仁多淤实是仁多族的族长,一向亲附夏主,颇为梁乙埋所忌?而慕泽不过一降将,在夏国立足未稳?”
“那又如何?”话虽然这样说,但是石越与李丁文的心都动了一下。
“夏国如今实是女后当权,梁太后淫荡不堪,有许多丑事,都难以宣诸于口。若是将这些丑事一一骂将出来,学士以为仁多淤与慕泽当如何?”李清清微微笑道:“这些事情,在大宋流传,自然无关紧要;在西夏私下流传,亦是无关紧要。让旁人听见,亦可能是无关紧要,。准独是让仁多淤与慕泽听见,却足以让他们如坐针毡。”
玩弄这等阴谋权术,人性心理,李丁文最是得心应手,此时听李清清提起,李丁文便击掌赞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后会如何处置,仁多淤与慕泽,却不能不惧。这是数万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都知道仁多淤与慕泽知道了梁太后的阴事。虽然除去此二人亦己是欲盖弥彰,但是总好过放任此二人逍遥自在,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仁多淤纵然是仁多族的族长,亦不能不疑惧;而慕泽一降将,更不待言。”
“正如这位先生所言,梁太后虽然未必因为此事便要杀仁多淤与慕泽泄愤,但以仁多淤与慕泽所处之地位,却不能不怕。”李清清狡黯的一笑,说道:“奴家相信,经过此事,仁多淤绝不敢再一个人去兴庆府。”
“可惜这等毒计用多了便不灵。”李丁文充满恶意的评价道。
这一刻,石越竟然开始替仁多淤担心起来。不过,对于真实的效果如何,石越总有几分将信将疑—但是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对自己一方是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侍剑,派人去请丰参议与贾、张二位将军前来商议。”石越向侍剑吩咐完,站起身来,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诚恳地说道:“无论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庆州百姓向姑娘道谢。”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会如此,’隐陀避开这一拜,敛枉还礼道:“诚如学士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奴家一介女流,苟能有益国家,是奴家之幸。”
一夭之后。
庆州城外。
西夏中军帐中,仁多淤眯着眼睛,据坐帅椅,听一个书记小心翼翼地念着一封书信:“……将军向怀忠义,而今夏国牡鸡司晨,权臣当道,此越窃为将军所忧者。使将军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侵之害;若立功于外,则亦不免招梁氏之忌!将军处此两难之境,虽忠臣义士,不暇谋身,然则将军欲置夏主为何地?使夏无将军,兴庆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国与夏,本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淤轻轻挥了挥手,书记忙将书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却听仁多淤笑道:“这是石越劝我退兵呢。”
此时站立在中军帐中的寥寥数人,尽皆是仁多淤的心腹,他说话也并无顾忌。右手轻轻摩辈着刀柄,一面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若要攻克庆州,眼下来说,亦并非没有办法。”说话的人是清远军守将党名讹兀,与梁氏一向不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党名讹兀迟疑了一下,说道:“石越亲自坐镇庆州,而宋军兵力却如此之少,那么宋军主力在何处呢?”
“自然是在绥州。”众将对党名讹兀提出如此常识性的问题,显得非常的不屑。须知平夏城距此不远,战报还可以互相通报—虽然了解的,也只是许多天以前的战况,但是也可以断定,平夏城的兵力并非是宋军主力。
党名讹兀眯着眼睛笑了笑,望着仁多淤,说道:“不错,正是在绥州。但这意味着什么,统领可曾想过?”
停了一下,党名讹兀方接着说道:“这便是说,宋军早己知道我军三路进攻的方向,并且知道我军主力将会进攻绥州!”
听到这句话,连仁多淤都不由一震,一双眼睛瞬时睁开,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细?!
“不知道。”党名讹兀缓缓摇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话中的语气,奸细都不关他屁事,“要紧的是,平夏城梁乙道占不到便宜,绥州只怕要吃大亏,惟我们这一路能胜!”
摆明了是说有没有宋军的
换句话说,三路大军,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几个将领都兴奋起来。
但是仁多淤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两路皆败,。准独统领得胜!”党名讹兀嘿嘿笑道:“这可并非好事。况且万一宋军狗急跳墙,我军也免不了损失惨重。眼下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的,不可预料的因素太多。一旦我军损失稍大,这场胜利,只怕会成为催命符。”
他话说到这里,仁多淤己经是了解于胸。如果出现两路受挫一路独胜的情况,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过梁乙埋,就会激化双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会急于将他除掉,以防止军中出现成信很高的敌人。石越的书信,虽然是说辞,但是说辞之所以能游说人,却正是因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拥护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书信—那还是在环州之战前写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话,与石越说得几乎是一般无二。
仁多淤惟一不知道的是,身为清远军守将的党名讹兀,这两年来收受的大宋职方馆的金钱与物品贿赂,总价值至少超过八千贯!
对党名讹兀复杂的动机并不了解的仁多淤,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来。
攻不攻庆州城,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退兵,可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况且军中还有一个让人生厌的降蕃慕泽……他刚刚想到这里,便听一个将领说道:“但是现在退兵也不成,更会落人口实。况且还有慕泽那个野人在那里堵河……”
“一个降蕃而己。”党名讹兀阴恻恻的冷笑道,话语中冒出一股杀气。
仁多淤思忖了一会,沉声说道:“将慕泽召回来,明天见机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还在迟疑之中,但是慕泽这样的人物,对仁多瀚来说,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是打败仗,他倒是一个替罪羊;但是没必要在打胜仗的时候留着他来争功,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时,让他当眼中钉。“是该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仁多瀚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样想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因为慕泽这样的麻烦,对他而言,实在提不到“杀”的层面,正如人们更喜欢说“捏死一条虫子”,而不习惯说“杀死一条虫子”。
次日。
慕泽踌躇满志的踏进中军大帐,他这两天都是不眠不休地亲自率军堵河,想到数天之后,庆州城就会成为泽国,而生擒石越这种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泽连走路都觉得有点飘。尽管此时庆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泽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仁多瀚高据帅椅,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帐中诸将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奇怪,好象,好象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一一慕泽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手下意识的去摸佩刀,不料却模了个空。这时候他才想起进帐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将慕泽,参见统领。”感觉到危险气息的慕泽一面抱拳行礼,一面警戒地注意着帐中的反应。他这时非常的后悔,为什么没有让部族的人马保持戒备。
然而,出乎慕泽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温暖,“慕将军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着打断了慕泽的话,“昨日军中截获一个奸细,从他身上搜了一个蜡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军情,所以召将军回来一道商议。”他说完,朝中军官吹吹嘴,中军官忙从帅案上取过一张纸来,双手递到慕泽面前。
慕泽疑惑地接过纸来,把眼睛一瞄,顿时冷汗直冒。他虽然只是粗识汉字,但是这张纸条写的东西,他却看得懂。这是一封“他本人”写给石越的密信,说以前自己为奸人所误,现在。海晤,愿改投宋朝,约宋军于某日劫营,他将率本部人马于军中接应云云。
慕泽自然知道这封信是伪造的,但是无论这个陷害之计是多么的容易识破,都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仁多瀚压根就不愿意“识破”。慕泽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仁多瀚,竟导致他要致自己于死地?
“我只想死个明白。”慕泽将那封伪造的书信很郑重地交还到中军官的手中,抬起头来注视仁多瀚,语气平静地说道。
仁多瀚在这一瞬间,倒真有点欣赏慕泽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慕泽居然没有撕毁那封书信—否则的话,他就更可以把慕泽的罪名坐实得死死的。不过这显然都不重要。
“本帅也正想问慕将军要个明白!”仁多瀚的脸沉了下来,如同乌云蔽日,整个帐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许多。
“这是有人陷害末将……”
慕泽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但这次却是来自帐外—“报“何事察报?”中军官快步出帐,厉声问道。
来察报军情的小校却顿时结舌,想了半晌,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宋军骂阵!”
“这也要大惊小怪,拖出去,军棍伺侯!”中军官说罢便要转身,却听那小校大声喊道:“冤枉!实是宋军骂得厉害……”
“蠢货!”中军官抬起了脚。
“报—”又一个小校跑了回来,脸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军骂阵。”这个小校要伶俐许多,不过他的要求却十分的无礼:“十分厉害,请将军亲自去听一下……”
“浑球!”中军官厉声喝骂道。却听帐中传来仁多瀚的声音,“是何事察报?”
中军官连忙快步入帐,察道:“是宋军骂阵。”
“这等小事,要两人来察报?”仁多瀚顿觉奇怪,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有鼓噪之声,似乎宋军骂阵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便在中军帐中,也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些污言秽语。有几句话清晰入耳,骂的却是梁太后如何与臣子偷情,全无廉耻。
帐中众人瞪时面面相觑。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来,道:“随我去阵前看看-先将慕泽绑起来!”
西夏众将到了阵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
只见庆州城楼上,一个女子云髻高耸,身着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风,正在那里清晰地骂着梁太后的一件件阴私之事,有许多事情,连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清清楚楚!她每说一句,身后便有几十个妇人跟着大声喊出来。庆州城上的宋军,一时间笑声震夭,不时还有几个宋军大声附和着加几句点缀之言。
而西夏阵前士兵,却是一个个捂紧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之情景,绝对是仁多瀚做梦都想不到的,虽然两军交战变成泼妇骂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愣了一会,立时便做出反应,“弓箭手,射那个女子!”
很快,一阵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飞到空中,便变成名副其实的“箭雨”,无奈的跌落下来,根本伤不到那个女子分毫。
反而,那女子仿佛被这阵箭雨激起斗志,骂得更加起劲了。
“罢了!”仁多瀚挥手制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这种浪费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罢。
但是这个局面却是尴尬异常。仁多淤一时之间,竟然是想不出对策良方。他却不知道被绑的慕泽在心里冷笑—这等计策,实在容易化解,只要将战鼓搬到阵前,擂动战鼓、吹响号角,将那女子的声音淹没住,便可以轻易解决。不过慕泽此时却没什么兴趣帮助仁多淤脱困。
“统领!”党名讹兀策马走到仁多淤身后,低声说道:“僵持下去,有利无害。此事断难掩饰,趁现在诸将都害怕被太后迁怒灭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淤心中一动,这的确是退兵的良机,此时撤退,军中没有一个人会反对。
但是,仁多淤却还有一点顾虑,他担心这样退兵,日后难免成为笑柄。
正在犹豫之际,最后一根稻草被轻轻放了上去。
庆州城以东的夭空中,突然出现了漫夭飞扬的尘土!
这奇异的变化很快被西夏的将领们所注意到,紧接着,庆州城中,出现了震夭彻地的欢呼声!
援军?
仁多淤与党名讹兀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难道绥州这么快就败了?还是渭州的援军?或者只是疑兵之计?”几个念头在一瞬间同时涌上仁多淤的脑海中。
“拔寨、撤兵”终于,仁多淤掉转了马头。
庆州城上。
望着渐渐远去的西夏军,石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转身问站在身后的贾岩道:“要不要追击一下?”
“待西贼撤得远一点,再虚张声势的追击一下,把戏演得逼真一些。”贾岩沉声说道。
石越点点头,道:“待仁多淤撤回清远军,便派人与他交涉。赎回狄将军与王将军的首级,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汉户与熟蕃,用四匹绢布、四匹棉布一个人的价格赎回。现在首要的看看环州城还有没有幸存者。”
是
在众人心中,环州城此时必无谁类。
石越没有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远远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被掩饰得极好的敬意。
在战争胜利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战死者与被掠的百姓,这样的上位者,并不是很经常能见到的存在。
绥德城。它的城东,是一条夹杂着滚滚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无定河;城之西,则是由西北入东注入无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还巍然屹立着一座险峻的磋峨山。
自春秋以来,这里便是西北边睡要地。绥州控扼高深,形势雄胜,是邮、延之门户。后汉虞诩称赞“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险隘,沃野千里,土宜畜牧”,说的便是绥州一带。而自隋唐以来,更为藩卫之重地。宋朝自李继迁叛乱建立西夏以后,一直到熙宁二年,才由种愕夜渡大理河,收复绥州。从此改名为绥德城,隶属延州,并打算以此为基地,控制横山。但是因为抚宁碧之败,却导致绥德城前线的几乎所有要塞关隘,都控制在西夏手中,从地缘上控制横山的战略,因此亦遭到失败。但饶是如此,自从绥德城收复之后,原郎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面的军事压力,也小了许多。
可以说,绥德城的重要性,还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绥德城的建设上,也投入了足够的血本。
这座唐代贞观初年不过城周四里多的要塞,现在分为内城与外城,外城高五丈、阔二丈(注一),周长己经达到九里有奇,城墙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护城壕沟所环护着。外城开有四门,每扇城门都为三重,最里面的一重门比普通城门加厚了数寸;第二重门采用铁叶钉裹;最外的一重门,则以木为栅。
每座城门之外,都筑有半圆形的瓮城,瓮城上设有敌楼,可以遮隔箭丛,两侧设门。而在壕沟与城墙之间,距离城墙十步的地方,又筑有高达一丈的羊马城,它的城门与瓮城的城门错开,上有五尺高的女墙。
在城门之上,则有门楼两层,在门楼的上层,装备了床子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墙上,亦有女墙,城上每十步设有一个敌楼。四面又设有面积为宽一丈六尺、长三步的弩台,都安置着大型的弩机。
除此之外,绥德城最为显眼之处,还在于它西北面的城墙,除了用传统筑城法之外,更在城墙之外,用碎石夹水泥掺杂着锋利的竹刺、铁刺,涂了厚厚的一层。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绥德城在大宋将士的心目中,便己经成为了“难以攻克”的代名词。许多人都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粮草、军械,绥德城将永远在大宋的控制之中。
他们似乎都己经忘记,绥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还不足十年。
负责绥德城防务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是大宋西军中的名将。但是此时,“小隐君”却锁紧了眉头,凝视着摆放在公厅当中的巨大沙盘,久久不发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样紧锁着眉头的,是率领振武军第三军第二、第三、第五共三个营计九千禁军前来协助防守的振武军第三军副都挥使刘舜卿。他也是这次宋军防御战略的策划者。
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血丝。
“士兵都需要休息。”云翼军都虞侯赵泉说的话也许不合时宜,但却是当前最实际的问题。
西夏军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一天攻城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抛石机与车行炮,粹不及防的宋军准备不足,结果吃了大亏。在漫天飞舞的箭雨与十架抛石机的远程打击的掩护下,西夏士兵以十人为一组抬着一座座壕车、云梯蜂拥而至,如同蚂蚁一样爬向城墙;另有数以百计的西夏士兵则在覆着牛皮泥土的小车的保护下,冲向城门与城角。
绥德城几乎被西夏人一举攻克。
当日的。隆烈众人时至今日,都。比如昨日,历历在目。
种古拔刀砍倒了第一个攻上城墙的西夏人,刘舜卿射光了箭壶中的所有箭枝,连都虞侯赵泉都中了一支流箭。将军们的身先士卒激励了士兵们的决心,最终才勉强稳住城墙上的战局。
但当夭最大的功臣,却是吴安国。
云翼军因为是对宋朝来说十分珍贵的骑兵,自然没有参加城墙上的防守。在战局危急之时,吴安国故态复萌,率几个亲信士兵“说服”了云翼军副都挥使,取得兵符令牌,假传命令,带出三个营近六千骑兵,从南门出城,无声无息地绕到西夏军侧翼,突然发动进攻。
投入攻城战的西夏军因为没有足够的拒马枪保护进攻的部队,结果被这一记侧击几乎彻底击溃。若非李清率援军急时赶到,整个战局很可能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让城中宋军彻底稳住阵脚。种古立刻率领城中余下的两营骑兵出东门,绕至与吴安国混战的李清部后,试图夹击李清,不过却被另一支西夏军挡住。
二人这才且战且退,撤回城中。
不过这次吴安国几乎被处斩,因为众人求情,才逃过一死,只是被杖罚。
这样,第一天的守城战,虽然最终挫败了西夏人的进攻,但是宋军却也损失惨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这一天阵亡或者失去战斗力,骑兵也有近七百人的伤亡。对于全部兵力不过二万七千余人(包括振武军第三军三个营九千余人、云翼军九千余人、未整编禁军八千人与神卫营第三营一千余人)的绥德城守军来说,这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种古与刘舜卿对于自己的战略目标非常的清楚—绥德城守军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拖垮西夏军,利用绥德坚城,消耗西夏军的战斗部队与士气。并且,对于骑兵有限的宋军来说,云翼军不仅要做为一支机动力量协助守城,同时还要担负着援军到来后,夹击西夏军,延滞其撤军速度的任务。
当然,哪怕目标没有达到,绥德城也是不允许丢的。
如果种古与刘舜卿认为快守不住了,那么就应当至少提前三夭,在晚上燃放约定的烟火。
虽然计划十分周详,绥德城却差点在第一夭就被攻破。这想起来就让种古与刘舜卿感到无地自容。
不过万幸的是,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当夭晚上的战斗,宋军的表现就好了很多。
特别是神卫营的作用充分的发挥了出来。
西夏人的企图非常明显,就是想一鼓作气攻下绥德城。西夏军中并非缺少知兵之人,他们也知道如果长时间的屯兵于坚城之下,不仅会面临着补给与天气诸般不利因素,随着伤亡的增大与进攻的受挫,士气也会灾难性的下降。
因此,没有给宋军太多的机会,在当夭晚上,借着黑夜的掩护,西夏军又如同白蚁一般,涌向绥德城。
但是这次神卫营却洗刷了白天的耻辱—以器械先进见长的宋军,居然会遭到西夏人区区十架抛石机的压制,神卫营第三营的将士们想起这件事情,就有想跳无定河的冲动。正摩拳擦掌等待报仇机会的神卫营,当夭晚上让西夏人见识了什么才是技术!
门楼与弩台上,射程可达三百步的三弓弩,随着一声声的大喝,一次发射出数百枝的弩箭,几部改良过的抛石机将震夭雷准确地抛掷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抛杆的挥动,城外就会传来“呼”地巨响,然后便是伴随着一阵火光与烟雾,以及几块肢体的分离、西夏士兵的惨叫声。
那些通过宋军远程打击的西夏军也并非就可以平安无事,宋军每取下一块括木,就可以听到机桥翻塌,数以十计的西夏士兵摔落陷阱中,死于非命。
而那些冲到城下的英勇士兵,刚一抬头,就会发现从城墙上扔下来一个个巨大的东西,身经百战的老兵们以为那是滚石擂木之流,正在暗暗嘲笑宋军扔得太早,却不料这种东西摔到城下后,突然发出火光,并且在地上四处乱窜,目瞪口呆的西夏士兵还来不及琢磨清楚这是什么物什,这种名为“万人敌”的新式火器,在窜入攻城者中间时,突然就开始爆炸,只听到巨响之后,铁弹横飞,血肉四溅。惊呆了的西夏士兵们抛下手中器械,疯了似的向后面跑。
当晚的进攻,西夏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是宋军却几乎没有多大的伤亡。
只不过这样的挫败远不足以打击夏主亲征鼓舞的西夏军士气。
秉常虽然亲眼见识到宋军各种武器的先进与战斗力的强悍,却并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丢不起这个人。在大将梁永能的建议下,西夏军调整了进攻的策略。
梁永能将部队成十部分,其中两部负责抄掠地方,保护牲口,实际就是护粮之兵;两部分负责阻击宋军的援军,一部分保护夏主的安危,其余五部分昼夜不停,轮流进攻,纵使不进攻,也要擂响大鼓,不使绥德城有一刻休息。
而这五部分,当一部分进攻时,有三部分则负责秘密挖地道,垒土山,一部分休息。只要地道挖到城墙之下,烧塌地基,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倒塌。这自然是攻城的常用之法。为了在宋军凶猛的远程打击能力下掩护进攻的部队,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骑兵保护下,准备易燃的干草或薪束一万束,携带傍牌,至绥德城的上风处,以干草为中心点燃,而在干草周围放置湿草,使其发出浓烟,借着风力吹至绥德中,熏逐宋军。
这样的手段果然颇为见效。
只要有风的日子,绥德城宋军都要在浓烟的熏逐下作战,实是苦不堪言。不仅仅打击的准确度下降,而且浓烟亦让城墙上守军无法忍受。虽然点燃浓烟的地方在弩炮的打击范围之内,但是西夏士兵都带有傍牌,弩炮手在浓烟中逆风打击,很难形成有效的杀伤。种古组织了几次出城攻击,结果只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夭,西夏又照样卷土重来。
梁永能的这种更为灵活的战术,让绥德守军几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战,不仅仅时时刻刻要应付着西夏人的进攻,而且白天要受浓烟之熏逐,晚上要被如雷鸣一般的战鼓声所骚扰—这同时还影响了专门负责监听敌人是否有挖道的士兵们的听觉—在这种情况下,宋军的疲劳一日甚过一日,在坚持了十几天后,终于在昨夭,继开战第一夭以来,西夏军再一次攻上了城墙。
幸好刘舜卿守御得法,早就准备好了狼牙拍,将西夏人硬生生的打下了城去。
但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绥德城只怕坚持不了几夭了。
“有些士兵们在守城时,竟然站着睡着了。”赵泉没有理会自己的话是不是不中听,他对种古与刘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关心的是,绥德城绝不能破。
“是该召唤援军的时候了”终于,从赵泉口中,说出了种古与刘舜卿觉得最刺耳的一句话。
注一:《石学七书》关于地为球形浮于宇宙、有南北极及赤道之猜想,在熙宁八年初率先得到沈括、苏颂、卫朴的支持后,在熙宁八年至熙宁九年间,又陆续得到大宋朝众多精通天文、历法、算学的学者之支持—虽然也有同样多的反对者,但熙宁八年底翰林院的天文学者还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宣布将根据《石学七书》的有关假设推衍夭体运行规律,并着手重新修订历法,以适应农时。
在这段时间里,天文学者与各学院的学生们,进行了测量子午线长度的工作,西湖学院在卫朴的领导下,率先测量出子午线一度的长度为三万七千丈有奇。(约合现代115。6千米,唐代僧一行测量结果为129。22千米,现代测量结果为111。2千米。)此后白水潭学院以及官方的测量结果,都与之接近。
以此事为标志,在熙宁九年底,石越在一篇寄给《白水潭学刊》的书信中,提到可以将子午线的九十度的千万分之一,定为一种新的量度标准单位: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石越要给这个新的量度单位取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但是有一部分学者们认为,以历法学为标准来定义量度单位,不仅非常的客观,而且也带有神秘的色彩,并且在换算之后,发现一丈正好约等于三米。(实际上这是测量误差导致,熙宁十年的一米,与现代的一米,约有百分之四的误差。)
于是“米”这个新单位在熙宁十年,开始在几大学院部分的采用。
但是熙宁九年最新颁布的《军器钦定法式》以及太府寺熙宁十年初最新颁布的《大宋钦定度量衡准则》两部法令中规定的新式度量衡单位,都不曾采用“米”这个单位。而在民间,“米”的概念也几乎无人知晓。
所以“丈”与“尺”,依然还是当时量度单位的主流。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二章
“太早了。”刘舜卿下意识的反对着。“现在就请援军,西夏人远未至师老兵疲的时候。”
赵泉抿紧了嘴唇,他的目光扫过刘舜卿,停留在种古的脸上。
种古回视赵泉,缓缓说道:“某亦以为太早。”
赵泉叹息了一声,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至少还要坚守十天。”种古的脸膛勾勒出坚毅之色,“只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车轮战术,同样也会感觉到疲劳——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无论是参战或是未参战的部队,都会有挫折、松懈的情绪。到时候被我军重重一击,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只是这样一昧的防守,我军绝不可能再坚持十日。”刘舜卿虽然绝对同意种古的观点,但是却也无法回避客观的现实。
“设法让部队轮流休息。”种古一掌击在案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明日某亲率云翼军出城作战,挫挫西贼的锋芒!”
刘舜卿与赵泉对视一眼,无言的将目光移开。二人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守城的部队,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离开行辕,种古跨上一匹骏马,只带了两个亲兵,便直奔向云翼军第一营的驻地。
云翼军第一营的营地在这冬天没有一点暖意的阳光的照耀下,连门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都显出几分肃杀之气。肃立营中的卫兵,手执枪戟如标杆一般站立,脸上绷得紧紧的。他们的枪尖都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营房中间,不时还有巡逻的小队踏着整齐的步伐经过。远处,则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着战马。
种古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但随即收敛。他跳下马来,将战马丢给亲兵,大步向营门走去。营门的卫士见着种古走来,立刻整齐的行了一个军礼,一面高声喝道:“种帅到!”
通报声一层一层传了进去,很快,营中便走出来一群武将,迎接种古入营。
“末将云翼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卢靖率营中将校,参见种帅!”领头的一将,身材壮实,其貌不扬。
“不必多礼。”种古虚扶了一下卢靖,便在众将的拥簇下向营中走去。
第一营都指挥使与三个分掌情报、作战、训练的行军参军连同第一营几乎半数的战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战死,魂归忠烈祠。副都指挥使卢靖是个一步一步积功升迁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为人忠厚,作战勇敢,自不待言,但是能力平庸,做到营副都指挥使,已经是他的极限,种古与云翼军军部的行军参军们,都深知他绝对支撑不了这个局面。不得已的情况下,种古将刚刚受惩罚的吴安国发配到第一营,让他戴罪立功,暂时代理行军参军的职务,协助卢靖管理第一营,吴安国果然不负所托,让种古十分满意。
“吴安国呢?”种古环视四周,不见吴安国身影,不由皱眉问道。
“回种帅,吴镇卿去了城墙上。”卢靖连忙回道。这个将近四十岁的汉子,十分的质朴。
“嗯?”种古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卢靖生怕种古怪罪,慌忙解释道:“每日这个时辰,都是西贼两班攻城人马轮换之时,吴镇卿是去城墙上观察敌情。”
“他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种古虽然还是不假辞色,但是口气已经缓和许多。
“吴镇卿不枉了是文武双科进士,带兵的能耐,远在俺之上。”卢靖衷心的称赞道。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将吴安国的履历,在云翼军中传得众人皆知。
别的事情倒也罢了,他曾经中过文进士的消息,对于识字率低得可怜的武人来说,的确是非常的震憾。兼之吴安国到了种古手下后,脾气略有收敛,和几个性情忠厚老实的中级武官又十分和得来,武艺又足以让兵士服气,因此在云翼军中,口碑竟然不是太差。
种古之前为了激励将士向上之心,也曾经大肆宣扬吴安国弃文从武的事迹,这时候听到卢靖夸赞吴安国,虽然不想让吴安国太得意,以免他旧病复发,却也不便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话题,问道:“一营还堪一战否?”
卢靖听到种古如此相问,与众将校顾视一眼,不由喜笑颜开,连忙答道:“俺们第一营还有近千将士,种帅要用时,俺们便替种帅将梁乙埋的头给拧下来当夜壶。”
“好。”种古终于赞许的点了点头,笑道:“叫孩儿们好好准备,把刀磨快了。今晚饱餐一顿,好好睡一宿,明天是该大虫出山的时候了!”
卢靖与众将校早就被憋疯了,云翼军的士兵,大多数来自同乡同里,可谓情谊深厚。他们每个人都想替第一天攻城时死去的袍泽报仇,但是以大宋朝骑兵的宝贵,自然不可能拿他们去守城,这些日子窝在城中不能打仗,眼睁睁看着城墙上杀声震天,一具具死尸抬下来,自己却用不上力,别提多难受。此时听到种古此言,真无异于天堂纶音,卢靖嘴都乐歪了,几乎忘记回话。直到种古又问了一声:“听见没有?”卢靖这才高声应道:“得令!”
在第一营的营地巡视了一圈,小隐君便离开第一营,准备前往第二营巡察。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大战之前,一定要亲身了解一下部下的状态,顺便做一点动员。
他刚刚踏出第一营的营门,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便听到一阵马蹄踏踏之声,远远便望见一骑急驰而来。
送出营门的卢靖眼尖,早已瞅实,忙向种古笑道:“是吴镇卿回来了。”
种古微微点头,便不上马,只驻立营门前等候,未多时,果见是吴安国骑马而来。
他在马上远远望见种古与卢靖,连忙高叫了一声“喻”,勒住奔马,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下马来,大步走到种古跟前,参拜道:“末将吴安国拜见种帅。”
种古望了他一眼,冷笑道:“棒伤就好了?”
吴安国脸一红,他在种古麾下,名为部下,其实却算得上是种古一手调教的弟子,这时不敢不回,只得尴尬地回道:“已是差不多好了。”
“难怪晓得卖弄了。”
吴安国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敢做声。
“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有本事明天向西贼去卖弄。”
吴安国怔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他劲眉一扬,沉声说道:“种帅,末将有军情禀报。”
“嗯?”种古微微颔首,道:“随我来。”
对于吴安国在军事上的才华,小隐君是从来不怀疑的。带着吴安国回到帅府中厅,种古连披风都没有取,便指着巨大的沙盘说道:“说吧。”
吴安国快步走到沙盘之前,指着城西北西夏军攻城的方向,沉声说道:“这五天来,每次西贼易军而战之时,末将都在城墙上观察。”他的手指指向标志着西夏大营的标志,“每次攻击的西贼,都是从营地出来的。但是——”吴安国的手指突然向南方划过,皱紧了眉毛说道:“每次西贼撤退,都是向此处撤退!”
种古凑近了沙盘,凝视着吴安国所指的方向,陷入思忖当中。
“此处恰好有一个小坡,挡住了我军的视线。”吴安国的声音,十分的冷静,“这五天的时间,末将观察西贼的旗号,已知西贼是分成五队轮流攻城。当一队攻城之时,约有一队人马在筑土山。余下三队,至少有一队是在休息,但是还有两队呢?若是没有别的图谋,为何西贼筑土山的部队,仅仅只有一队?易地而处,末将至少会用两队人马来筑土山!”
“攻城之法,不止土山一途。”种古的话中,带着丝丝寒意。
吴安国点点头,转头凝视种古,缓缓说道:“末将亦是作如是想。攻城之法,还有一条最常用的方法,西贼却一直没有用!”
“地道……”
“正是。”
吴安国的神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西贼晚上擂鼓,故然有疲兵之意,但是百战之兵,不会受此之累。只要塞上耳朵,强令轮流休息便可。其疲兵之术,还在于轮流攻城,使我军疲于应付。擂鼓,不过是让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挖地道而已!”
小隐君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是如此,某便当还给梁乙埋一个惊喜!”
他转头看了吴安国一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今晚各营都指挥使副会议,你也来参加罢。”
“遵命。”吴安国欠身应道,虽然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太在乎,但是他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次日。
天色微明。
太阳尚未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
大宋绥德城内,一支约八千人马的骑兵部队,在一个校场上集合,将士们一个个神色肃然。远处的城墙上,还在传来清晰入耳的撕杀声。时不时传出几声震天雷爆炸时的巨大轰隆声,使得远在城中的人们,似乎也能从空气中闻到一丝硝烟的味道。
不过,此时八千云翼军将士的眼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便是缓缓走上将台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
一件灰袍裹着瘊子甲,黑色的披风在拂晓的微风中微微飘动,种古站在将台上,环视校场上的将士,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挥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一截断指跌落将台,鲜血喷涌而出。
一瞬间,全军肃然!
所有的将士,都无比惊愕的望着他们的主帅。
种古手执腰刀,厉声喝道:“今日之事,有敢畏缩不前者,有如此指!杀!”
刹时,热血在每个人的体内沸腾。
“杀!杀!杀!”既便是九天的雷声,亦不能比拟此刻从八千将士心中发出来的呐喊。巨大的吼声,连大地都似乎被震动。
在大鹏展翅旗与“种”字帅旗的指引下,绥德城的西门打开了。
在吊桥放下的那一瞬间,一股黑色洪流带着漫天的烟尘与地动山摇的喊杀声、马蹄声,从绥德城中涌了出来,冲向正在攻城的西夏军队。
在某一瞬间,西夏人似乎被惊呆了。
人人都能感觉到从正面冲出来的这种宋军,带着多么强烈的斗志,从这黑色洪流中,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凛洌刺骨的杀气。
云翼军铁蹄踏处,便有西夏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
“杀!”
“杀!”
“杀!”
绥德城前,带着血腥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大鹏展翅旗所到之处,一切抵抗似乎都无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西夏军的攻击阵型,很快就彻底崩溃了。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如何来阻止云翼军那肆无忌惮的进攻。
西夏御帐。
年青的西夏国王李秉常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在国相梁乙埋、驸马禹藏花麻、李清、文焕以及诸梁子弟、宗室、大族酋长等群臣的簇拥下,站在一个山坡上,远眺绥德城外惨烈的战况。
做为一种特殊的恩宠,文焕与禹藏花麻被特别叫到了秉常的身边,在仅次于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了解了西夏高层政治斗争内幕的文焕,对于与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边的禹藏花麻,充满了兴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区的西蕃首领,因为被大宋的“飞将军”向宝打得无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谅祚,谅祚妻以宗族之女,封为驸马都尉,一直以来,都是替西夏镇守边关。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领,对于西夏的忠诚自然是非常有限,而他与梁乙埋私人关系的恶劣,更是导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诚心,全部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这个禹藏花麻,实际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李清是降将,禹藏花麻也是降将,我也是降将……”文焕抿着嘴,充满恶意的想着,“夏朝的局势,竟然是一批降将在这里搅和。”
想到这里,文焕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考虑到此时西夏人的表情,文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紧锁着眉毛,装出一副忧心重重的模样,观察着远处的战场。
尽管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最快乐的人之一。
“小隐君,真不愧名将之名!”秉常发出的感叹,对于西夏诸臣来说,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文焕却是十分认同。
今天的战斗场面,在耶元十一世纪末叶的宋夏边境,是十分罕见的。
一向缺少马匹的宋军,竟然出现了八千精锐骑兵集中使用,正面冲击西夏人的壮观景象!
这是包括文焕在内的宋军将士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马匹的宋军,用步兵对抗骑兵时,为了应付骑兵的机动性,不得不结成方阵,四面防御。象今天这种八千铁骑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云翼军这次表现出来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决,连文焕都感觉到吃惊。
那是一种夺人魂魄的气势,仿佛他们的马蹄,能够踏平一切挡在他们前面的事物。
很难想象这样的气势会在大宋的骑兵身上展现出来。
但这却成为了事实。
若非西夏军也是训练有素,且有名将节制,前军虽败,后军却能严整不乱,只怕这场战争在此刻就已经结束。
这场战斗也雄辩的证明,西夏军只要不交到国相梁乙埋手中,依然是一只具有顽强战斗力的部队。
虽然数只先后赶到战场的策应部队都被云翼军击破,宋军骑兵的连发弩无情的带走了一个个西夏士兵的生命;手执红缨枪冲锋的云翼军几乎是当者即死碰者即伤,但是他们的顽强抵抗,却让溃散的部队稳住了阵脚,也给后面的部队赢得了时间,梁永能迅速调集了两万骑兵,兵分两队,杀向云翼军。
大地在这以万计的战马蹄下摇动起来。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尘土中,有不同的旗帜在交插穿过,不时会有一些旗帜突然倒下,每一瞬间,都可以看到有无数的黑影跌落战马……
但是,那面绣着“种”字的帅旗,却一直高举飘扬,异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这许多战马?南朝军队,何时如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秉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但是久久在心中盘恒。善于揣测“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这一刻,分明从年青的夏主脸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绥德城西南。
一个土坡后面。
这里距离绥德城的西南角外的护城壕不过一里有奇。因为地势在这里正好起坡,可以挡住宋军的视线,可以说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中国古代攻城时挖掘地道,并非仅仅是为了让部队能通过地道进城。攻城方挖地道之时,往往都是一边挖地道,一边在地道的上下左右四方都铺上木板,这些木板在施工时,可以防止塌方,但是它的主要用处,却是在地道挖至城墙角下之时,可以成为燃烧的材料。而攻城方挖地道的主要目的,便是烧塌城墙的地基!地基一塌,城墙就会倒塌,造成巨大的缺口,这远比通过地道入城攻击风险要小,效果也更好。实际上,挖地道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于挖掘地道,并通过地道攻城,大宋朝有专门的器械——头车。这种一车可以容纳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御、进攻、运泥四大功能的车辆,是技术发达的结晶,石越在军器监时,曾经上表请求将这种头车简化改装后,用于矿治生产并且得到了允许。
但是尽管头车在宋朝已经用于民用,但是因为其结构过于复杂,对于西夏人来说,那依然是一种谜一样的工具,无法掌握。
不过,虽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西夏军的进度却不慢,因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松软,这条长长的地道,已经通过那条早已被西夏人用尸体与草灰填平的护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墙下方了。不过,为了防止被宋兵发觉,越是靠近城墙,动作就越要小心翼翼,进度自然放慢了许多。
但是无论如何,在负责挖地道的西夏军看来,绥德城的倒塌,已经指日可待。
他们不知道,此时有一支宋军,如同猎豹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正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吴安国率领的部队非常少,只有一个指挥约三百人的骑兵,以及两百人的神卫营部队。
随着大部队出城后,吴安国便带着这支部队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战场,绕道至西南方向。没有人在意到这么一小队人马的动向。
发现西夏人后,吴安国便找了个灌木林潜伏起来,所有的战马都衔枚裹蹄,部队也下达了噤口令。
他在静静等待机会。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换句话说,便是可以偷袭便偷袭,不能偷袭,摸清楚西夏人的动向就可以。对付地道的方法有许多。
远处西夏人的营地清晰可见,在营地里面,可以看见有几个巨大的洞穴,洞边各有一台绞车。
因为这里离主战场实际距离较远,而且较为隐蔽,又或是自恃能够及时得到中军的接应,西夏人并没有停止作业,只是守卫的士兵们同时加强了戒备。绞盘不断的将泥土从洞中带出,这些泥土,又被人运去土山的方向。
营门是半开的,以便随时可以关上。
在泥土从地道中运出,送出大营的同时,还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着伐下的树木,运进营中。在营中,到处垒积着厚厚的木板,不时有人从另外的洞中,将木板用绞盘递进洞中。
整个大营,宛如一个热闹的工地。
吴安国仔细观察着一切,在心里暗暗估算着地道的规模,伐木、运输的人数,又仔细清点了一下负责守卫的人马。
“守卫的人马当在两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吴安国得出了大概的结论。地道的规模很大,仅仅从外面来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构造,自然无从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过地道进城还是烧塌城墙,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吴安国都相信,在地底作业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潜伏了约一时辰之后,因为绥德城外激战而警戒起来的西夏军看起来似乎稍稍有所放松。
为了方便运输,营门终于又被全部打开。
吴安国沉吟了一会,轻轻走到指挥使山裕跟前,低声耳语了数句。
山裕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亲自领了五十骑,悄悄离开灌木林。
一刻钟后。
在西夏人运送木材回营的路上,一小队宋军骑兵呦喝而至,他们穿着大鹏展翅背心,手执弩机,嚣张地射杀着运输木材的西夏士兵。
完全没料到宋军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西夏士兵顿时丢下木材,抱头鼠窜。
西夏大营很快做出了反应,五百骑兵冲出大营,试图将这些“流窜”而来宋军杀掉。但是这些骑兵刚刚出营,那些宋军立刻就跑了个不知所踪。简直让人十分怀疑这些支部队究竟是不是云翼军。
西夏人不敢过份追敢,只得悻悻回营。不料他们刚刚进营下马,这队宋军又出现在途中。
暴跳如雷的西夏人只得再次上马。
而宋军只要看到他们出营,便马上逃窜。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见着伐下的木材无法运至营中,而这边又看起来又没有什么异常,西夏人终于按捺不住。因为不知道宋军的具体人数,西夏大营派出了八百骑兵,兵分两队,向那只捣乱的宋军包抄过去。
那队宋军故伎重施,但是这次,西夏人却没有放弃,而是开始穷追不舍。
望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的西夏骑兵。吴安国的脸上,流过一丝诡秘的笑意。不过这笑意稍纵即逝,他沉下脸来,跃身上马,摘起长枪,厉声喝道:“杀!”
“杀!”
猎豹终于向它的猎物发出致命地一扑。
“关营门!”
“神卫营!”
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吴安国终于没有给西夏人关上营门的机会,紧随而来的神卫营将数十枚霹雳投弹准确地投掷到营门周围,数声轰隆巨响,门边的西夏士兵立时血肉横飞。紧接着,硝烟尚未散尽,宋军的弩箭,便已经射进西夏营中。
如同黑色闪电,吴安国平端着长枪,率先冲入西夏大营。在二百余铁骑的践踏之下,西夏营中立时一片人仰马翻之声。数不清的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成了箭下鬼、枪下魂。
紧随其后的神卫营也不甘落后,他们四处扔掷霹雳投弹,到处纵火,那堆积如山的木材正好成为神卫营的材料,一时间,西夏营中火光冲天,炸声隆隆,再伴随着人类的惨叫、战马的悲鸣,整个大营,似乎都被掀翻了。
西夏人人数虽然远多于宋军,却苦于没有集合在一起,只能各自为战,抵挡闯入营中的宋军。但这根本无法阻挡宋军的前进。
吴安国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冲至第一个地道井口之前,一枪挑了两个守在井口旁边的西夏士兵,挂起长枪,拔出腰刀,一刀将绞索斩为两断之后,不做任何停留,吴安国又向策马冲向第二个井口。
察觉宋军意图的西夏人疯了似地冲上来,奈何人数太少,根本无济于事,只能与宋军缠战在一起。
而紧紧跟在骑兵后面的神卫营却趁着这个空档,将一个个装满了石油的葫芦不要本钱般的扔进井中。然后轻轻往井丢下一个火折——扑的一声,大火在一个个井口点燃,顺着铺满地道的木材,向深处燃烧进去。
在地下作业的西夏士兵突然遭此横祸,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地底之下,已是惨不忍睹。
而神卫营似乎还不放心,又将数以十计的霹雳投弹同时丢进井口,数声巨响过后,只觉地面一阵摇动,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将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西夏士兵,就此全部或被烧死、或被熏死、或被闷死,无一人逃出生天。
眼见目的达成,吴安国立刻下令撤退。
但眼睁睁见着近千袍泽惨死的西夏人,又如何肯放过这群宋军?
西夏军中,被编在一个部队的,都是同族,血脉相连,这时候全部红了眼睛,不顾一切的追了出来,恨不能将这些宋军生食,特别是对于神卫营。为了阻止宋军撤退,许多西夏士兵完全是不惜与宋军同尽于归,他们用身体扑,用拳打,用牙咬。瞅见西夏人扭曲的面孔,连吴安国都感觉到一阵心寒。
神卫营创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一百余名神卫营士兵最终没能够回到绥德城,许多神卫营战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卫营的骡马也损失了大半,虽然器械因为携带较少,没有损失,却有超过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雳投弹以及两枚“炸炮”被西夏人缴获。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西夏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地底下突然发生爆炸了。这次偷袭战,吴安国能够率领余下的一百多云翼军与九十余名神卫营士兵生还,也是因为他事先设下炸炮阵,这才挡住西夏人的追杀。
这一天的战斗,史称“绥德逆袭”,在下午结束。持续时间超过三个时辰。
战斗的结果,是西夏人的伤亡超过两万人,梁永能通过地道攻城的计划化为泡影,将领、头领被杀者超过三十人,其中包括因为被吴安国偷袭成功,事后被秉常斩首的五名将领。而大宋方面,云翼军第三营与第五营永远从大宋军队的编制中消失了,宋军全部伤亡,达到五千余人。战斗过后,云翼军能够继续作战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整营的编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营都指挥使以下),伤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连小隐君种古,也是身中三箭。
这次战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胜利者都是宋军。云翼军的骁悍可以说让西夏人刻骨铭心,西夏军的士气受到严重挫折,悲观的情绪在军中弥漫,虽然没有解围,但是西夏人之后却连续三天没有攻城。
而接下来双方的攻守,实际上也变得毫无意义。
西夏人实际丧失了攻克绥德城的信心,只不过为了面子、侥幸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没有退兵。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宋军玩了一个预定的小动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队挡住了两支看起来似乎是想增援绥德的宋军,所以,直到此时,西夏人依然相信,战争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绥德城他们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绥德城的宋军,此时实际上也无力进行任何反击。
于是战争进入僵持阶段。
当然,这也正是种古与刘舜卿所盼望的。
时间又过去了十天。
*********
西夏御帐。
“陛下,我们该撤军了。”当着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众人觉得脸上无光的建议。
“国相以为如何?”秉常侧过脸去,询问梁乙埋的意见。
梁乙埋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陛下,臣以为不若再给梁将军一次机会。”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他知道再攻下去已无意义,但是当面和梁乙埋做对,对他来说,更不可能。
“臣以为,再攻三日,若是无功,不若明春再来。”梁永能谨慎的说道。这实际上一个折衷的办法,所谓的“明春再来”,自然是一句面子上面的话。
禹藏花麻听到这话,不由在一旁冷笑道:“天气渐渐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陛下,臣亦以为当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声,道:“有何危险可言?宋军尚有何能?”
“万一下雪,只恐你我皆为所擒。”禹藏花麻并不怕梁乙埋。自谅祚以来,吐蕃与西夏虽然冲突不断,而且吐蕃也倾向于宋朝,但饶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拢的对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领,又是驸马,自然没必要讨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的说道,站起身来,向秉常说道:“陛下,臣愿亲自督战,再攻绥州!”
秉常见梁乙埋如此豪气,不由击掌赞道:“好!朕便看看国相领兵的风采!”
李清与禹藏花麻对视一眼,嘴角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嘲讽之意。
此时,西夏御帐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焕面对绥德城,负手而立。
昨天晚上绥德城中燃放的烟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只有文焕知道,那些烟火的意思,与宋军大肆张扬说是庆祝种古康复不同,其中绝对有更深的含义。
许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观赏绥德上空那花样百出的烟花——这是他们中间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一次的。但这些西夏人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些烟花,足以致命。
文焕收回目光,环视身边的西夏士兵,突然感觉到一丝怜悯之意。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三章
《夭下郡县书。陕西路》(熙宁九年刊,桑氏书局)
……绥德以南曰淮宁河,沿河距绥德四十里,有怀宁寨,又四十里,有新筑绥平寨;淮宁河以南曰吐水,蕃人谓之“灌筋水”,过延川县北入黄河。有支流名清涧水。清涧水入吐延水处,有青涧城,至怀宁寨七十里,至绥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边防要寨,延州之险扼处。
……延川县城北九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辄燃。或谓六月取之,涂疮疾即愈……
《西夏纪事本末长编。绥德之战》……初,用刘舜卿谋,伏军于吐延水以北,淮宁河之南。使张约节制八千长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怀宁寨,张声势。而以姚兜领振武军、沿边弓箭手、未整编禁军及教阅厢军计三万五千众,僵旗息鼓,伏于守约之后。又命种愕领龙卫军九千与蕃骑三千,皆马军,伏于绥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闻守约来,以党名大王领马军两万,步军一万五千余人,击之。每与战,大宋兵皆不利,少却然守约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严整,虽退不乱,西夏诸将皆惮其威名,又虑怀宁寨与之特角,亦不敢迫。两军僵持有日。
及是夜,种古燃烟花以召援军。守约丑正造饭,寅正即举兵大出,简八百精锐敢死之士于阵前,皆执强弩,而使蕃兵护两翼,守约挺身阵前,自节金鼓,与夏军战。
党名大王亦西夏名将,善知兵,为将谨慎,遂自领步军以当守约,张马军为两翼,夹击守约。守约素得蕃人敬畏,又遗以强弩硬弓,抚之如汉兵,沿边蕃部皆骏勇,至是,莫不死战。夏军竟不能克。
两军激战,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敌众,弓矢皆尽,守约亲冒矢石,左臂中箭,断箭怒吼,奋战不己。
众皆感奋,莫不效死,将士死者二三,伤者四五。夏军虽得势,然自寅正出战,未暇得食,苦战半日,既饥且渴,人困马疲,。准惧于军法,犹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约度形势,遂举大旗,姚兜尽起伏兵,皆执振武军旗,出守约军后。夏军莫不惊惧徘徊,党名大王亲斩两酋长,县头于阵前。其知不能免,竟亲率五千众断后,令其子党名多磨领余众退至绥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当一鼓之击。姚兜兵至,夏军稍触即溃,自相蹈籍,姚兜纵兵击之,杀伤无算。党名大王知大势己去,三呼“亡矣”,竟自自刎于阵前。
姚兜遂合张守约兵,穷追党名大王余部,会遇大风,风沙迷眼,方止。
姚兜、守约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绥德。其军容鼎盛,秉常以下,尽皆惊怖。
熙宁十一年,正月。
沛京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派节日的气氛。自熙宁十年十一月以来,帝国的北方地区,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至正月二日,沛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残雪挂在树枝上,竟显得十分的娇憨可爱。
在沛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大相国寺前,此时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墙边临河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人在那里搭了个小小的茶棚,摆了几张桌椅,煮上一壶茶,俨然便成了一个简陋的茶馆。许多的市民游玩累了,便会到这里来,掏上几文钱,买一杯茶坐下歇脚,一面听一个五十多岁的李秀才,口沫横飞的说着一本署名为“卫辉张氏”的《上古神仙评话》的新话本。
不过这一夭,李秀才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开讲他的神仙故事。
“众位看官,今日要说的是,却是本朝前不久发生的一桩大事……”
这一句话,顿时将茶客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话说去年十月,西夏国秉常兴无名之兵,来犯我大宋边境。想那秉常不过是天狗星干犯天条转世,又如何能敌得过我大宋有左辅星君石学士坐阵……”
其时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机早己化解,捷报传至京师非止一日,但是具体的详情、战况,民间却无人知晓。之前两军激战正酣之时,因为情报传送滞后,连皇帝与枢密院都是一夕三惊,京师曾经谣传了十余日,道是石越己被西夏人俘虏,绝食殉国,西夏兵锋直抵长安。皇帝赵项坐立不安,一夜之间,三次召文彦博入宫。好在文彦博毕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卧家中酣睡,对皇帝的诏书,只是让人轻轻回一声“断无此事”便不再理会。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去文府,见到文彦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这才安下心来,放心回宫。皇帝尚且如此,民间虽然新闻管制,但是却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京师之中,莫不人心。隆崖,有人甚至打点行装,准备去杭州避难。直到文彦博拒赴皇帝诏的消息传出,人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果然,几天之后,便传来庆州兵退的消息。再后来,宋军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师。在京师中等待祝贺正旦的各国使节,纷纷上表拜贺;皇帝下诏京师放花灯十五日,普天同庆。老百姓到这时,才铁了心相信宋军的的确确是打了大胜仗。于是对石越这个文臣的怀疑,立时转变成一种神秘主义的信任。
这个时候,坊间自然也流传出关于宋军大胜的无数版本。而老百姓们无论信不与信,都同样津津有味的听着每一种流言。
“……那姚、张二将军破了党名大王,便兵合一处,计有大军二十万,直驱绥德城。见着西夏人,也不喊话,挥兵便杀将过去,小隐君见援军到来,也从城中杀出。那西夏人攻了几十日的城,人马疲惫,士气低落,哪里能当住我大宋精兵,一个个以一当百,如虎入羊群,竟将西夏兵杀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还有数十万大军护着夏主,狼狈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张二将军都是步兵,如何又赶得上,眼见着夏主就要逃脱,便在这时……”
说到此处,李秀才便嘎然止住,注视众人,微笑不语。
众人正听到紧要处,见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这时,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说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板见众人如此,忙走将过来,笑道:“众位可知为何这李秀才如何知道这般清楚?”
众人见老板如此相问,都是一嚼,不由大笑,现在谣言纷纷,其实众人心中,也都是将信将疑而己。却听那老板说道:“这次回京捷报的,有一个兵汉恰好是李秀才的亲戚,李秀才下了本钱,买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这点真情。我说众位,亦不能白听这一回,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才是正理。”
众人这才明白,有几人便掏出几文钱来,放到李秀才桌前一个盆子里。李秀才眯着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见钱己差不多,这才拱拱手,做了一个团圆揖,继续说道:“便在此时,便听一声炮响,种愕将军率十万马军杀到,原来石学士早就伏下这一路人马。便听夏主大叫一声‘我命休矣!’眼见着便要在劫难逃。”
“难道竟将那秉常给活捉了?”座中有人诧异地问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处,那西夏军中杀出三名降将,竟生生将大宋兵挡住了,护得那夏主逃出生夭。”李秀才长叹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
“哎哟?!”在场众人尽皆折腕,有人恨声问道:“那些降将却是什么?”
“一个蕃将禹藏花麻,一个汉将李清,还有一个,便是文焕那狗贼!”李秀才又抓起惊堂木,仿佛将那案子当成了文焕本人,狠狠地拍下,骂道:“这三个降将救出夏主,大宋兵轻骑直进,兀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两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转世,还会点妖术,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种将军无奈,只得退兵。”
“啊?”众人尽皆听呆了,有人问道:“那夏主会妖术,这又当如何是好?”
“这不用怕。”李秀才摇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会妖术,我大宋皇帝却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学士更是左辅星转世,若是当时石学士在绥德,那秉常便逃脱不了。众位想想—那西夏人倾国而来,何以石学士便知道要伏兵绥德呢?可见他确是能掐会算无疑……”
李秀才滔滔不绝地说着种种传说,众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在这个简陋茶棚的角落中,有两个俊雅的男子正在低头喝茶,只是时不时拿眼睛扫上这边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么兴致盎然。
“大宋这次真的大胜了么?相公。”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惊讶的跳起来,原来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极低,茶棚中众人谁也没有留意。
被她称为“相公”的男子,却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声。若有认识的人见着他的样子,必然大吃一惊,原来他竟然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桑充国。叫他“相公”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倩无疑。
王倩似乎有点恼怒,慎道:“相公?”
“嗯?”桑充国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么?”
桑充国口中说出来的话,让王倩大吃一惊。“我在想,这次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处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己。”
“若能大胜,怎么于大宋不是好事?这是我爹爹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纵然他与石越有隙,心里也会高兴。”王倩不解中带着几分慎怪。
桑充国皱了皱眉,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端正了一下身子,沉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朝廷—夭子与百官,按照经书所说,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来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则是协助夭子牧守万民的。而夭意,其实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达上夭……”
“是啊?这有何不对么?”王倩疑感地眨着眼睛,习。赓险地托腮问道。
“而子明却曾经说过,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而受命于民。两位程先生与岳父大人也说,天下非天子之私产,夭下是祖宗之夭下,是夭下人之夭下。”
“这自是正理。”王倩笑道:“本朝立国以来,士大夫莫不奉行。纵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为私产。这些道理,其实不待石子明来说明。石子明不过是集前贤之大成而己。”她说的却是事实,宋朝本是中国历史上民本思想最浓厚的时代,。准后人无知,将宋朝中央集权的加强等同于所谓“封建专制”的加强,将一个明明是中国历史上宰相与外朝之权最重的时代,硬生生地说成是皇权加强的时代。
却听桑充国沉声问道:“既是如此,那么,究竟什么样的朝廷才是一个好朝廷呢?无论天子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民,归根结底,天子都应当顺应民意。那么,是不是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惟有顺应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无知之时。”王倩沉吟了一下,说道:“所以,应当如圣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时二人早己忘记身处的环境,更是将说书人与他的听客抛置脑后,全心全意地讨论起来。
桑充国怔了一下,笑问道:“那娘子以为,何为仁政?”
“大抵轻摇薄赋,简刑宽政,可称仁政。”
“我以为不然。”
“啊?”王倩听到夫君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惊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的眼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我反复翻阅石子明的著迷,又与二程先生、邵先生几经讨论,方才得出这样的结论—”桑充国虽然压低着声音,却掩饰不住情绪的激动,“所谓的仁政,应当便是一个好的朝廷应负的责任。一个好的朝其责任,不止于轻摇薄赋,简刑宽政。后人评价诸篡孔明说,为政之要,在于宽猛相济,一律简刑宽并非好事。至于轻摇薄赋,自古皆被人所称赞,但是我却以为,重要的并不是是否轻谣薄赋,而是朝廷征收的税收,用到什么地方?!”
王倩出神地听着。
桑充国略有几分得意,道:“此事我曾与岳父大人写信请教,岳父大人亦以为然。”
王倩点点头,她自然可以想见,自己的父亲并不会反对这样的观点。实际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这样的观点,只不过没有明确的陈叙出来罢了。
“百姓交税服役,供养天子及百官,此为理所当然。然则,这交上去的税,所服的役,却必须所用得当。否则,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是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财赋,出自百姓,亦当用于百姓,方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国之内,有天子,有百官,有军队,此皆坐食傣禄者。百姓之所以供养天子、百官、军队,是为天子与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无盗贼;军队能够抵制外侮,使边疆无烽火。然后方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以此观之,则朝廷之责,是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换言之,则可说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皆是恶政。何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轻谣薄赋,简刑宽政。
但凡训练军队、兴修水利、贩济灾民、鼓励生产、办学校、建药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为仁政。而最要紧处,则是仁政并非是朝廷之施舍,而应当是朝廷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若其不为,便是失职。”
桑充国的观点表面上看来平平无奇,但是细一思之,却是发聋振啧。王倩忍不住喃喃说道:“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她委实是震惊了,开始桑充国反对以简单清静少为思想作为“仁政”的标准,这一点身为王安石的女儿,她并不觉得如何新鲜,但是当桑充国说出原来“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之时,她却是震惊了!
原来百姓们完全可以不必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实只不过是朝廷的职责所在而己!
“两位程先生如何说?”
“大程先生与小程先生皆以为是。”桑充国的语气中,显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观点,是连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并不知道,甚至连石越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因为石越是带着“救世主”的心态去进行他的著叙,叨民旧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识,再诚惶诚恐,但是他在心态上,却不可避免的居高临下了—于是他虽然在书中告诉士大夫们,治理国家应当如何如何,但是却表现得循循善诱,他不敢大胆地指责统治者—这是你们应当做的!他只是告诉他们,上古的圣王是这样做的,然后暗示他们,这样做就符合圣人的标准,会有好的结果,在历史得到好的评价。
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说石越不知道这些东西,但是不管是出于谨慎也好,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也好,总之,最初喊出这一声“这是你们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国。所以,他的确有理由感到骄傲的。
不过桑充国没有意识到的是,在熙宁三年说出这些话,与在熙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经过八年的传播之后,他喊出这些话来宁十一年说出这些话,还是很
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王倩凝视桑充国一会,心中也为他感到骄傲。同时却又一点不满,她在心里微微慎怪为何桑充国之前没有和她讨论这些事情。显然,桑充国有这样的想法,己经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国最先所说的话,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说,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处的只有石子明。与此事又有何相千?打败西夏,使边藕无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说的‘朝廷的职责’么?”
“可我现在却认为,这并非是当今的急务。”沉吟了许久,桑充国方说道:“打一场大战,败了不必说它,便是胜了,也是累得无数的百姓转运于道,不得安宁。而花费的钱粮,更是不可胜计—若肯将这些钱财用来办小学校,便是让天下的童子都读书亦不是难事。朝廷养着成千上万的冗兵冗官有钱,打仗有钱,。准独要来建小学校时,却立刻没钱,只是骗得老百姓出钱义学!”桑充国提及此事,不由愤。质不平。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不能很快见利之事,朝中也难以通过。”
“除此以外,去岁灾民,以十万计,皆在等待朝廷贩济。去年有几名学生分赴各路统计,发现各州弃婴,有增无减,而慈幼局却往往力有不逮,数以百计的婴儿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许多村夫愚妇,有病不治,反信巫术,若朝廷能多开医药局,岂非能多活许多人?朝廷官员,若误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这些人死去,难道便不是朝廷之过?为何却可以熟视无睹?军队虽然是国家所必需,抵御敌寇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观子明所为,却似有开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着秉常,一举灭了西夏,倒也罢了。现在听各处传闻,只怕秉常有惊无险。朝中诸公闻此大捷,必有人鼓惑圣听,盼着今年一举灭夏。大兵一兴,成败未知,而劳动百姓,耗空国努,却是不可避免……此于国家,是喜是患?此于百姓,是福是祸?”
王倩一时默然。从小她就读过许多征战别离的诗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并不乐见轻开战端。但是收复西夏之地,却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训,耳濡目染,岂能不受影响?故此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谁对谁错。若说桑充国对,似乎又嫌迁腐;若说他不对,但那百姓的困苦,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桑充国所说之话,一句也难批驳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国低声长叹道:“子明作的好词。只恐自己却忘记了……大败西夏,他自然是声名日盛,炙手可热,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愿趁着这次大捷,息兵数年,使国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难以如意。”
二人说到此处,再无谈兴,不约而同都将目光移向那些还在兴高采烈听李秀才说书的茶客。桑充国见那些人脸上一个个都洋溢着兴奋之色,猛然间又想到,这些人似乎是乐见军队开藕拓土的,这些人的心意,应当也是民意,那么,究竟应当先考虑哪个民意呢?为什么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过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处,桑充国只觉得原本清晰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国没有猜中石越的情况,也没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却猜中了朝中诸臣的心态。
慈寿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这一天显得十分的热闹。殿外虽然依旧银装素裹,殿中却是炉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含笑望着殿中众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后宫所有封号在“妃”
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殡妃,全部到齐了,皇帝也自然亲临。除此之外,昌王赵颖,嘉王赵额与他们的王妃、王子、郡主,也被恩诏入慈寿殿请安。
此时由皇帝赵项与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余人依序而坐,将慈寿殿坐得满满的,众人尽皆笑容满面,不时低声私语欢笑,俨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夭伦的景象。
坐得一会儿,赵颈看见赵颠含笑与赵额交首接耳,赵额频频点头。不由笑问道:“二弟与四弟却在说何事?”
赵颖含笑不语,赵额红了一会儿脸,又看了赵颖一眼,方说道:“臣弟与二哥方才在说,今年这般景象,实是欢喜,只可惜却少了两个人……”他说到此处,抬眼看赵项,却见赵项原本满面笑容的脸,己是如蒙上乌云一般黑了下来,心中打了个突,竟是不敢再说。但他这话声音甚大,满殿皆闻,原本欢声笑语的慈寿殿,在一瞬间,便己安静得连根针都落地都听见。连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声。
赵颖见赵额不敢再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四弟,一向醉心于医学与仙术、文学,素来不闻外务,对大哥赵颖是既敬且惧,这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倒也并不意外。当下他缓缓起身,接过赵额的话,从容说道:“此事原是臣弟听说狄咏战死环州,可怜十一娘孤儿寡母在长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个情,复了十一娘的封号,把她接到京师,也好有个照应。”他说到此处,动了真情,眼睛竟是红了,又低声道:“十一娘与十九娘,都是与臣弟一起长大的,骨肉相连,如今她们触犯天成,本是不该,惟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泽……”说罢,挥起衣袂,扑通跪了下来。
他这么着一跪,赵额原是个本份老实之人,想起从小到大的感情,也是站不住了,紧跟着跪了下来。二王一跪,两个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着身边的孩子,也一并跪了。
赵颈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此时并不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整个宋朝,都还没有人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大战过后,石越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环州城中活着的人口,仁多淤虽然屡约没有杀他们,但是却全部掳入西夏。赵项己经诏令石越,无论如何要将这些人赎回来—实际上,石越早就在做这件事情了,但是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进展。
不过,无论狄咏是怎样死的,他战死是事实。赵项对狄咏的怒气,随着他的战死,早己烟消云散。清河陇复封号,其实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虽然赵项早己决定要恢复清河的封号,可是他心中却希望这件事情,是由他亲自提出来的,而不应当是其他人,更不应当是赵颠!
但赵颖偏偏就提出来了。虽然他假意让赵额先说,以显示自己并不是想借为清河求情之名,对博取天下军民的好感,但是赵颈又岂能看出来这等伎俩?
赵项心中十分恼怒,却又不便发作。他无法拒绝这个请求,总不能让天下臣民以为自己是无情无义的君主口驴
忠臣的遗霜、怀着遗腹子的寡妇、与皇帝亲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绝贤王的请求?也许自己并不惧怕这些,但是赵颈却明白,这只会让赵颠“贤王”的名义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赵项终于冷静下来,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笑道:“联岂不心疼这个妹子?前番惩戒,不过是顾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尔。既有二弟与四弟求情,联明日便下诏,复清河郡主封号。至于柔嘉,她若愿意在西京多留些时日,便由她留几日罢。”
“皇兄圣明。”
“官家圣明。”
赵颈露出了笑颜,顿时殿中响起一片颂扬之声。死寂的慈寿殿,又变得热闹起来。
赵颈又陪着曹太后说笑几句,赵颠又凑上前讲了几个笑话,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着自己儿子信国公赵矣的王贤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钟,又见曹太后己露出疲色,虽则她与儿子难得见面,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却终是忍心将儿子交还给尚皇后的宫女,轻轻走到尚皇后耳边,耳语数句。
尚皇后微微点头,忙放下正在自己怀中闹腾的淑寿公主,起身请求散了宴。
众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赵颈眼见赵颠夫妇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动,忙唤了声:“二弟稍等。”
赵颖听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众人散去,赵项先将曹太后送至寝宫,又送走高太后,这才走到赵颖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叙叙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寿殿,径往御花园走去。
一千内侍,’隐得紧紧跟随,只见赵颈与赵颠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惮、友受非常。
赵颈与赵颠聊了几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宁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赵颖见皇帝忽然问起此事,心中不由一惊,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还记得这等小事。臣弟……”
竟是硬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项微微一笑,不去理会,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现在是一岁七个月了。不过天家体制,向来是十七岁出嫁,二弟现在就替她寻婆家,实是太早。”
赵颖不料自己这个皇兄,竟然连这点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释道:“虽是年齿尚幼,然则为人父母者,莫不盼着子女能安享富贵。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结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结交。然终不甘心将自己女儿,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许入那商贾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没有体面。因此臣弟与卫氏商量,只盼着能许个读书人家,不求显达,于愿己足。皇兄在九重之内,或不知当今之风气,但凡嫁女,都愿嫁进士。连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进士揭榜之日,莫不驱车于榜前,若见着未娶的进士,便强行拉回家,结以婚姻,可见择个乘龙快婿,实是一大难事。臣弟这心思,实与那公卿无二,不过臣弟不敢违祖宗家法,故此只盼着早找个读书人家约下婚姻……”
赵项似笑非笑地望着赵颖,淡淡笑道:“联竟不知如今进士竟如此稀奇。不过想那桑充国家的儿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门之后,自然是他日注定的进士。二弟的算盘打得真不错……”
赵颠听皇帝如此说,千脆装糊涂,苦笑道:“虽是如此,却毕竟是被桑充国蜿拒了。”
“哦?”赵颈奇道:“桑充国连郡主媳妇都不稀罕么?难道还指望着联许个公主给他家不成?”他语气神情,倒似是他从来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赵颠虽然被桑充国拒绝,可是却看不出什么恼怒之色。
赵项斜晚赵颖一眼,笑道:“其实二弟不必为儿女如此操心,联这个侄女到了十七岁,联给她许婚便是。包你是个好人家。”
“多谢皇兄。”赵颠连忙欠身答应,同时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马上说道:“有件事,臣弟还要冒死恳请皇兄恩准。”
“二弟但说。
“臣弟长子孝鸯,现在宗学就读。臣弟想请皇兄恩准,让他去白水潭就读。”
“这是为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臣弟希望臣这一支太宗血脉,能够早立规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渐削,亦不至措手无策,坐困穷途。只是深惧谗言……”
赵颈却是知道这是赵颠在向自己表明姿态,说明自己无问鼎之意,所以子孙们迟早会变成平民。只不过宗室与士子一同读书,却也颇可疑惧,他亦不礁好,联让有司议之,着宗学仿白水潭开科便是。
旨不防微杜渐,当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觉白水潭教得“是。”赵颠不敢再说,忙恭身应道。
与赵颠说过话后,赵颈没有前往崇政殿,也没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寿殿。
他阻止了内侍宫女们的通报,轻轻走进曹太后寝宫,在榻前找了张椅子坐了,静静等待曹太后醒来。
这个时刻,赵项恍惚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还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在曹后的床边坐着,吃着桌上的贡桔。想着往事,赵颈不觉将手伸向桌上,一模之下,却模了个空。
他自觉好笑,见内侍宫女都在帘外,便很没有威严的捏了捏鼻子。
虽然己经过了三十岁,早己不是继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却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来幼稚的小习惯。
比如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稍稍破坏一下自己夭子威严的形象。
自从西夏入寇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后,赵项的压力就非常之大。他经常半夜惊醒,一会儿梦见西夏那个年青的国王率着骑兵杀入沛京,拿剑逼着自己禅位;一会儿梦见因为军费不足,士兵哗变,宋军大败,自己跪在太庙之前,被烈日暴晒;一会儿又梦见灾民做乱,不可收拾,赵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数落……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赵项不得不经常通宵处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赵颈夜访文府,见到文彦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羡慕文彦博的从容。
“真有古人遗风啊。”赵项常常不自觉地这样的想着,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那份从容。哪怕是在夜里批阅奏章,他都反复的在明明知道没有军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寻找,生怕有遗落的军情奏折没有看到。这种强迫症折磨得赵颈几乎崩溃,但是在臣子们面前,他依然还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个禁中,没有人能给他安宁的感觉。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在心慌意乱之时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从他十六岁受封颖王以后,那奶奶般的慈祥后面,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礼貌的距离。
王安石他原本也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虽然他对王安石,依然存着一种类似于师生的情谊,但是熙宁二年、熙宁三年之时的那种信任,早己不再。
石越曾经也是可以信任的,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经让他有朋友之谊的感觉的臣子,但是时间也这种关系变质。石越变成了他能千的大臣,但是因为太能千,却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韩维、文彦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对忠臣的信任而己!
惟赵项自己知道,贵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惫之时,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倾吐的对象,找不到一个靠背的地方。
想到这些,赵颈不由有点索然。
好在一切都己经过去,石越在陕西毕竟是打了大胜仗。
不过,打赢了战争,并不意味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实际上,战争的时候,许多事情,他可以暂时搁置,不去理会,但是战争结束之后,这些问题却都必须一一面对。
现在,赵颈便搁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待曹太后醒来。
让赵颈担心的是,曹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绝非是寿年还长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带惊讶的呼唤,打断了赵颈的思绪。赵颈忙转过头去,却见曹太后己经醒来,正吃惊的望着自己。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四章
“娘娘。”赵顼注视曹太后,微笑着唤道。
外间的女官早已听到动静,早已进来几个人,扶着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凤床上,挥手让女官宫女们出去,端详了赵顼一会,笑道:“官家如何还在此处?”
赵顼踌躇了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递到曹太后面前,说道:“朕想请娘娘拿个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过奏章,斜躺着翻阅起来。赵顼仔细观察着曹太后的神色,只见她开始时还从容平静,脸上看不出波澜,愈到后面,眉宇之间便锁得愈紧,最后双眉间竟是皱成一个“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读完奏折,赵顼沉声说道:“眼下西夏兵刚退,便有边帅互相攻讦,实非国家之福。况且朝中还有几件大事,亦不能不办,许多事情如同乱麻一般交杂,朕实是深以为忧。”
曹太后微微颔头,又问道:“这只是石越弹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进呈么?卫尉寺又有何说法?”
“高遵裕前后递进来两封奏章,一封是奏闻战况,并弹劾石越处置失当,置失陷名城,使狄咏殉国、何畏之等诸将或死或失踪,上万百姓沦于敌手。另一封却是自辩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调之兵尽数派往平夏城协助种谊,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后立即征调兵马救援,只不过是拖延了些时日。遵裕且说,缘边州军,向来各有辖区。各州军分驻兵马,互为犄角,虽不能大胜,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马首先当防渭州之寇,而环庆自有种谔之兵。石越以文臣典军,不晓军事,冒险用兵,尽起环庆之兵往延州,又调环州知州张守约领长安兵,使环庆无名将,方有环州之败。此番大胜,不过是一时侥幸。设使夏主不往绥德,改攻环庆,长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轻率行事,是拿陕西军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静静聆听,没有插话,脸上亦无异样之色。
却听赵顼又说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经见着。战前他已画好方略,熙河之兵仓促间难以调动,石越令其牵制西夏西南之敌,使其不敢妄动——这点朕是深以然为的,兵法说,千里趋利,必阙上将军。便使征调熙河兵,亦是疲惫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为西夏所瞩目,其地归未久,蕃部尚未完全归心,一旦调动,更易泄露军机,此所得不足以偿所失者——而以种谊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将重臣,居中策应平夏与环庆。石越与诸将事先已侦得环庆是仁多澣领兵,知其与梁氏有隙,故盛设疑兵,使其不敢攻环庆。而倾环庆之兵往延绥。不料仁多澣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约,则遵裕当起渭州之兵往援,则环庆不至有失。又言狄咏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环州不当失陷,狄咏不必死国。是以石越劾其轻慢军机之罪。”
虽然是名将之后,但是曹太后毕竟是女子,并不懂军事,但是对于处理纠纷,平衡各种关系,稳固权力,却自有自己的见解。实际上做为一个最高统治者,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她不动声色的听赵顼说完,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其余诸将又是何说法?”
“大抵渭州将帅、军法官,皆言平夏城战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备,皆派往平夏。种谊亦言敌攻平夏城日急,确是事实。由是观之,遵裕非是故意轻慢。卫尉寺呈渭州神锐军都虞侯之报告,亦道渭州实无兵可派,而遵裕是临时征集。朕想遵裕本是戚里,为人素忠朴,为国守边有年,颇得蕃汉将士之心,是国家重臣名将,非不知轻重之人。且其方处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机会。遵裕与越,素无怨隙,论之则是越于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于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确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问过枢府?”
赵顼脸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彦博以为,高遵裕不能调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须查证。至于其指责石越不会用兵,以陕西为赌注,则不过是攻讦之辞,当严辞责之。缘边州军,旧制确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于各紧要处分驻大军。然此不得已而为之,是不知道西夏人将从何处入寇,而朝廷有守土护民之责,不可轻易委之予敌。现今既已事先得知西夏人进犯方向,不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之,而依旧使各州军分兵自守,虽为稳妥,却是误国之臣矣。此中智以上不为,何况石越。”
“文彦博是公允之论。”
“而王韶则以为,当斩遵裕以号令三军。”
曹太后略觉惊讶,诧道:“为何?”她惊讶的并非王韶主张要斩高遵裕,而是王韶素与石越不投契,此番却为石越说辞。不过赵顼却不免会错意,解释道:“王韶以为朝廷置安抚使,本意便是要节制沿边诸帅,以御外寇。诸州府军监郡守及缘边边帅,虽有直达两府之权,但每至战时,则不得违背帅臣节制,否则安抚司之设,再无用处。王韶又以为高遵裕之辞,皆是诡辩,环庆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岂有临时征集军队之理?况临时征集之守军,不过不能战之厢军、乡兵,又有何用?他若无兵可派,便当径直回报石越无兵可派,不得以诡辞欺瞒主帅。是以王韶以为,凭此一状,便当斩高遵裕以明军令。”
“王韶之论,虽不无道理。然他之见识,毕竟不如文彦博。”曹太后听完,轻轻的评价了一句。
赵顼微微端正身子,认真的听着。
曹太后又继续说道:“祖宗惩于唐藩镇之祸,于边帅之置,实有深意。此次西夏来势汹汹,但依祖宗旧制,虽然不能有此大胜,但是只须边臣守御得法,亦不当有倾覆之危。只是缘边百姓,难免要受些灾难。”她见赵顼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有话要说,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听哀家说完。”
“是。”
“哀家并非是说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旧法御敌,虽无大险,却不能有大利。虽能阻住西夏之兵,却不免今岁去了,明年复来,边患终是无穷无尽。况且天子为万民父母,使百姓沦入夷狄之手,为人父母者岂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说得甚是。”
“石越此番御敌,几乎有机会毕其功于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侥幸逃脱,西北之局势,几乎一战而定。哀家虽一妇人,亦知此诚百年难遇之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比起环庆那一点点风险来,其利远大于弊,诚如文彦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舍。惟其事亦须杀伐果断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辈,虽知良机难遇,亦只能坐视。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其又能亲自坐镇庆州,勇气不逊于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难能可贵。此等事不可处处求全责备,哀家虽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却知世间之理不变。试想若石越既能在绥德伏兵破敌,又能使其余各处不冒一点风险,本朝百年来岂无名将?陕西一路若有此实力,西夏早已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来做?况且西夏人并非愚蠢,若陕西有此实力,其又岂敢犯我边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赵顼细听曹太后分析,心中不由甚是钦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陕西的实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条析,却是毫厘无差,与文彦博的话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见略同。”赵顼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
曹太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力不免有点接继不上,停了好久,方继续说道:“若哀家所见不错,那石越是有功无过,遵裕之辞,多是攻讦。”
“朕理会得……但……”赵顼考虑着如何置辞。
曹太后微笑望着赵顼,笑道:“哀家知道官家所忧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听石越军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讦石越,却是事实。若按理而言,则高遵裕须严惩,再派枢府与卫尉寺,前往查验。他前罪未了,又添新过,虽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岂码也要落个某州安置之罪。但是,哀家却以为,此番高遵裕却不便重惩。”
赵顼听曹太后说中自己的心事,当下忙说道:“娘娘说得甚是。只是石越弹章言辞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帮大臣御史,亦颇觉不平。若不处置,却怕内则不能安朝野议论,外则难服石越边将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会,说道:“石越立下这般大功,声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里之亲,宿将重臣之名,犹以不服号令之名得罪,是日后边将再无人敢轻慢石越之令。如此则是朝廷假石越威仪过甚,于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来善始者不必善终,官家当慎之。若是恐谏官御史不愿善了,哀家倒有一策。”
“还请娘娘赐教。”
“官家可知章惇的案子可曾结了?”
赵顼一愣,望着曹太后,心中忽然一动,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点头,悠悠说道:“只是官家须给你母后家留几分体面。”
“朕理会得。”赵顼笑着答应了。他这几日来,最为难的便是不知如何处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发援兵,赵顼根本不可能凭着几封奏章分辨清楚。几个宰臣或为高遵裕辩护,或为石越说话,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辩辞是勉强了一点,但却也并非完全说不通。何况,就算是王韶,也说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于死地。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赵顼的角度来看,若是打了败仗,那还有必要找一个替死鬼来向天下做一个解释,但现在既然是打了胜仗,这点“小小的”纠纷,根本不是重点。真正要紧的,还是如何在石越与高遵裕之间寻一个平衡点。
对于高遵裕,如果处罚重了的话一怕使石越威仪过甚,又毕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过狠辣;但若是不处置或处置轻了,休说石越难以答应,朝中的御史谏官,还有一些如王韶这样的大臣,都不会善罢干休,他素知这些臣子的脾气,可不是皇帝一道诏书能打发的。因此,他为难了许久,总算这次找到了法门,心里不由感觉大大松了口气。
赵顼打扰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准备告辞离开,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见曹太后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后倒去。赵顼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却见曹太后早已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娘娘!娘娘!太医!来人,快宣太医!”
在赵顼慌乱的高呼声下,慈寿殿很快就乱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宫女们到处跑动喊叫,内侍们穿进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传遍了个整个禁中。二后(皇太后与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嫔妃带着尚未开府的皇子皇女,很快都来到慈寿殿外请安。但除了二后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挡在殿外,但没有诏旨,却没有人敢走。慈寿殿外顿时聚集了黑鸦鸦的人群,一些嫔妃低声的抽泣着,还有一些人则口中喃喃有词念起佛来。
而不久之后,宰相吕惠卿、枢使文彦博,也率领文臣百官,写好请安折子,递了进来。在吕卿惠的安排下,有司开始准备祁祷祭祀,到了下午,开封府内宫观就自觉开始为太皇太后祷福……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经历过四代皇帝,曾经垂帘听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极高声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处在病危当中。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这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因为曹太后并不是毫无影响力的女性。她的病危,不仅意昧着所谓的“旧党”,少了一座真正的靠山。同时,曹太后的病危,也对朝廷中正在讨论的另一件大事,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变数。
*********熙宁蕃坊,宝云斋。
一个从外表看起来约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细地欣赏着一块“麒麟竭”。宝云斋的掌柜阿卡尔多不时地用夹杂着尊敬与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尔多虽然来到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个月,但是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却一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客人,身份非比寻常。
宝云斋位于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门附近。在这里,有一块约占有三条巷子的区域,这是最近开封府独特的景观之一。这块地区,是两年前由开封府开辟出来的新蕃坊,东京市民通常管这里叫“熙宁蕃坊”。
熙宁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区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个。与之前的蕃坊不同,这里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来的胡商之外,还有众多在汴京读书的蕃部继承人与他们的跟随。所以,这几条巷子中,既不乏高门大户,也有热闹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却绝不止胡商蕃人,许许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员,都喜欢来这里探异。因为在这里能买到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在众多的店铺当中,宝云斋毫无疑问,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这块麒麟竭,是产于大食国的么?”中年男子没有回头看阿卡尔多,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仪,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虽然到汴京时日尚知,但是若从跨入凌牙门那一天算起,阿卡尔多来大宋,却也快三年的时间了,颇有语言天份的他,基本上可以听懂汴京官话了——当然,他既便没有学汉语,也能听懂中年男子语气中的那种味道。“这是一个官员。”他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一面快步上前,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处站下来,用带着礼貌的微笑的表情,操着对外国人来说已算是相当流利的汉语说道:“大人,这、是、索科特拉岛、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索科特拉岛”在什么地方。
“罢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块麒麟竭血色莹如镜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尔多恭敬的答应着,心里一面盘算着如何更有技巧的向这位不喜欢旁人多语的宋朝官员推销别的商品。
忽然,那个中年男子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这次他注意到了这个胡人对他的称谓。
“你叫我什么?”
阿卡尔多一脸茫然的望着中年男子,问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问了一次:“你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尔多笑道:“我看、大人、的、举止、与、神态,一定、是、大官。”
中年男子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头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尔多的观察并没有错误,这个中年男子,的确是大宋朝廷的官员——待罪在身的卫尉寺卿的章惇。
身陷一桩大案之中,几乎身败名裂的章惇,并没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员们一样,躲在府里寝食不安,不敢出门。在章惇看来,事情既然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就更没有为难自己的理由。这几个月来,他把东京各个热闹所在,都挨次逛了个遍,丝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条死不悔改的罪状。当然,无论表面上如何,章惇的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的。他回复书生时代的行径,来逛逛街市,其实也不过是排遣之意。
这时候听这胡商说破自己是个“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认,道:“我不是什么大官。”说完这话,只觉怅然若失,顿时意兴阑珊,停了一会,又问道:“你可是从凌牙门来的?”
“我是从欧逻巴的意大理亚来的。”(阿越注:即欧罗巴、意大利,文中皆用较早的明代译名,因宋代译名无考)
“欧逻巴?”章惇觉得这个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会,方明白原来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见过,他顿生好奇之心,当下问道:“意大理亚离中土有多远?听说那边有个罗玛国(罗马),是泰西大国,立国已有数百年,曾将什么海收为括入版图当中?那个罗玛国离意大理亚多远?”
阿卡尔多听章惇问起罗玛,倒也不并不是太吃惊。他来大宋之后,本以为大宋人对欧逻巴应当一无所知,但却不料许多读书人都知道有个罗玛国。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之功,只以为大宋人文明发达,了解远较欧人为多。这时候又听章惇提起故国,万里之外,倒是颇觉自豪,说道:“意大理亚便是罗玛国。”
章惇吃了一惊,在石越笔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罗玛国有文物典章,其历史比起大宋建国的历史要久远许多,可以上溯到汉朝,并非匈奴、突厥这样的蛮族可比。他又听说罗玛国与大宋之间,有大食阻隔,连百姓商贾都难通往来,这时候听阿卡尔多自称是罗玛人,当下言语中都客气了几分,又问道:“敢问掌柜的尊称大名?”
“我叫保罗。阿卡尔多。大人叫我阿卡尔多便是。”
“嗯。”章惇点点头,只觉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大宋的?”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阿卡尔多依然在称呼他“大人”。
阿卡尔多认准章惇是个大官,兼之又关照了他的生意,当下也有意结交。当下便让伙计给章惇看了座,细细说了起来。
~~~原来阿卡尔多出生于意大理亚的罗玛城,在勿搦祭亚(威尼斯)长大。成年后随商队经商至大食,经常随船来往于勿搦祭亚与达马斯谷(大马士革)之间。其时欧逻巴与东方的贸易利润巨大,但是其中转手贸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垄断。阿卡尔多是天生具有敏锐觉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经强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国在五百年后,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与分裂;而基督世界与回教的冲突可谓一触即发,身为商人的阿卡尔多对于这种局势十分的兴奋——因为无论是回教世界内部的战争,还是基督教世界与回教世界的冲突,都很可能会影响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国的丝绸、瓷器进入欧逻巴的通道(当时钟表尚未流入欧逻巴),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所有东方的产品,都毫疑问地要涨价,而且必定是天价!于是,早在耶历1069年、回历461年,亦即是大宋熙宁二年的时候,阿卡尔多便有意寻找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
但此事谈何容易?休说寻找通往东方的道路,便是欧逻巴人想去东方,都会困难重重——原因十分简单,这将影响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过这当然不能成为阻止阿卡尔多冒险的理由。在准备了六年之后,阿卡尔多开始了他大胆的冒险行动。他购买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仆人一起伪装成水手,设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队,试图偷渡到东方。阿卡尔多的计划几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长久的欺骗人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大宋熙宁九年,船队到达注辇国的时候,阿卡尔多夹带的货物被发现,他与他仆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长下令处死。
历史的轨迹本来到此为止。
但是这位意大理亚人似乎得到天主的关照,正好在船长要处死他的时候,阿卡尔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领拥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装中国帆船的商队,旨在进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险要伟大千倍的航海活动的杰出人物”程栩。正在为寻找合适的向导而烦恼的程栩,此时恰好也在注辇国内——因为大食人与注辇国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都拒不合作,他在此处已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运气,却正好碰上了这一幕。在了解到情况后,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长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只说是准备将二人送给西湖学院译经楼以换取官府的支持,骗得了船长的信任,于是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给大食船长后,程栩顺利赎出了阿卡尔多和他的仆人与货物。
本来程栩是需要阿卡尔多为他充当向导的。但是阿卡尔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辇国,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愿意随程栩一起向西冒险。但是程栩身为商人,亦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几经谈判,双方终于签订契约:阿卡尔多的仆人归程栩所有,成为程栩的仆人,做为程栩的向导继续探险;程栩将阿卡尔多及他的货物送至大宋,为答谢程栩的帮助,弥补程栩的损失,阿卡尔多要与程栩签订八年的主仆协定,在大宋为程栩工作八年,其货物卖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归程栩所有。
于是在契约签订之后,阿卡尔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门。其后他又与程家的仆人一起,来往于环南海地区经商,之后又到过广州、泉州、杭州,最后来到汴京。与程栩的两个仆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子。
在当时,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来说,杭州、泉州这样的城市,就已经称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尔多第一次到达杭州之时,就感叹万千,认为杭州较之勿搦祭亚美丽十倍,繁荣一百倍。而远比杭、泉繁华十倍的汴京,简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尔多,虽然早已习惯了大宋的繁华与发达,但是却依然睁大好奇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并认真的记录下来。
~~~阿卡尔多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来,其中种种曲折艰难之处,让章惇目瞪口呆。待到他说完,章惇不禁叹道:“果然是备尽艰辛,方来到中土。只是我却有一事不解。我听说罗玛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并非毫无产业之人,如何便能弃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来中土?想那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钱没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觉中,说话又客气了三分。
阿卡尔多虽然不知道“敝履”是什么东西,但是章惇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当下笑道:“若是来大宋无利可图,我一定不会想尽办法来大宋;但是我想尽办法要来大宋,却不仅仅是因为来大宋有利可图。”
章惇被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呆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频频点头。他虽是儒门弟子,但是对“重义轻利”的训导却看得极轻,早就知道世间一切熙熙攘攘,无非都是利来利往。但此时听到阿卡尔多这番话,却又是另有启发。不由赞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过誉了。其实,我虽然几乎丧命才来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进行的伟业来,我却是不算什么。”阿卡尔多眼神中露出神往与钦佩之色,“程公子说,他要率领船队开到大海的尽头,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而我的脚步,却毕竟止步在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惇暗暗想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印象。显然,这是一个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阿卡尔多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门的时候,就曾经以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是薛将军、凌牙门都督蔡大人、归义城都督狄大人……”
章惇刚刚含了口茶到嘴里,听到这话,不由扑哧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盯着阿卡尔多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尔多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这三位大人,在环南海诸岛却的确是权势最大的人。手执蔡大人画押的文书,从凌牙门到注辇国,一路之上不会遇到任何故意的为难。各国的王储争相希望得到凌牙门与归义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认可的人,便不会有登上王位的机会。所有的土著酋长,包括各国的国王,都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还有凌牙门控制的关税……我听说几年之前,凌牙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虽然还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门的城堡,即便发动五万大军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来……”
章惇开始还在暗笑阿卡尔多少见多怪,一直含笑听着,但是越听到后来,却越是动容。他虽然担任过卫尉寺卿,但是卫尉寺毕竟一切草创,对于海外领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因此关于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状况,章惇几乎从未过问,所知也是甚少。这时候他听阿卡尔多说起,才知道蔡确虽然被贬到凌牙门,却是塞翁失马,在那里竟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难怪没怎么听说蔡确想回中土,原来竟是乐不思蜀了。”章惇在心里暗暗想道,心里不由一阵轻松。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身上的这桩案子,如何处置,完全无法预料。虽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证据,但是一个致果校尉的死,却并非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此事还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
章惇曾经以为自己将无可避免的步蔡确的后尘,可能还会更加严重——比如加上“虽赦不得归”的条文,将一辈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岛之上,连骨灰都不能回归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尔多聊过之后,章惇突然发现,原来凌牙门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章惇和阿卡尔多一直聊了两个时辰。这中间宝云斋客来客往,阿卡尔多便让两个伙计去应酬。好在宝云斋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一般主顾倒也光顾不起。二人聊得起兴起,阿卡尔多干脆便领章惇去后院观看他的私藏。
随着阿卡尔多走进后院的一间精舍。
章惇才发现,阿卡尔多所谓的“私藏”,其实不过两样东西——琉璃与刀。
当时各国技术大都落后于大宋,能卖给大宋的货物,便只有原料与天然奢侈品,当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达马斯谷,便是当时三大玻璃工艺中心之一(余二处为君士坦丁堡与开罗,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纪才成为中心),其玻璃制品就远较大宋出色。当时中土将“琉璃”与“玻璃”混称,人们已经改变唐时的观念,知道玻璃是人工制成,但是却以为大食诸国玻璃工艺强于中国的原因是在炼制过程中添加了一种叫“南鹏砂”(即硼砂)的东西所致。
这些事情章惇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处,对于这种非常贵重的奢侈品兴趣不大,便将目光转移到刀上。
随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来,仔细端详,章惇立时便被手中这柄刀所吸引。原来他手中这柄弯刀,造型优美,刀柄用金丝宝石镶嵌,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花纹,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细微的花纹存在。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惇便感觉到一种诡异之气。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看章惇的兴趣,在旁边解释道:“这种刀其实并非产于达马斯谷。它真正的产地我听说应当是在天竺一个叫乌兹的地方。大食匠人从乌兹买进铁矿石,铸成此刀,锋利异常。”
“哦?”章惇笑道:“不知较倭刀如何?”
“那却不知道。我并没有见过倭刀。”阿卡尔多老实回道:“不过达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断刃,销铁如泥。”
“是么?”章惇没有去怀疑阿卡尔多的话,只是问道:“那这种宝刀想必甚为罕见?”
“也并不少见。”阿卡尔多笑道:“因为达马斯谷刀如此锋利的原因,听说主要是在于乌兹的铁矿。”阿卡尔多一面说,一面将一枚铜钱放到桌子上,向章惇笑道:“大人何不试试刀?”
章惇微微一笑,挥刀向铜钱劈去,只觉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铜钱与桌子竟一起削为两半。
章惇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与铜钱,又望望手中的弯刀,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你说这种刀如此锋利,其原因是由于天竺的铁矿?”望着阿卡尔多,章惇的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阿卡尔多在这眼神的注视,心中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是的,在天竺乌兹。”
章惇看看阿卡尔多,又轻轻摸了摸手中弯刀的刀身,忽然笑道:“既是如此,那大食人能买得,我大宋人难道就买不得?让薛奕与蔡确或抢或买,将钢锭运回中土,我大宋难道就无能工巧匠?”
阿卡尔多只觉背心发凉。
他在南海诸岛时,已经见识到大宋海船水军的武力。那种程度的舰队,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薛奕的舰队面前,只怕也讨不到便宜。他们的装备已经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这种锋利无匹的达马斯谷刀……
阿卡尔多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幸好罗玛与大宋之间,有着足够远的距离。某一瞬间,阿卡尔多的心中,泛上来这样的想法。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五章
离开宝云斋的时候,章敦的腰间便佩上了一把镶着蓝宝石的达马斯谷弯刀。
本来以他这样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来买东西,也是不需要将货物带走的——便是没有伴当跟随,也只需说一声,店主自然会将货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敦虽是儒臣,却是做过“率臣”,领兵打过南蛮的,对宝刀名剑,自有一样癖好,因此对这削铁如泥的达马斯谷弯刀爱不释手,竟然当时便放下几张交钞,当场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带走。反倒是那块麒麟竭,他便让阿卡尔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宁蕃坊的街道上,章敦按刀慢行,一面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似乎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对。他心中犯疑,便干脆大步走到街边一棵柳树下,看着穿梭如织的行人,蹙眉细思起来。想了半晌,才猛然惊觉——原来这满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间,竟大都佩着一把长剑。倒让章敦想起来了史书中描叙的汉都长安。
这样一想通,章敦不觉哑然失笑。心中暗觉好笑:“难怪感觉不对劲,原来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执,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尘之类。只有少数自许任侠之人,方随身携带兵器。不料七八年后,竟正好反过来了。”他暗暗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真难料,在八年前,自己断难想象汴京城会有如此风景。
“儒生爱佩刀剑,自是由于学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艺并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复古,于是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间佩上一把长剑,显示自己文武双全。真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章敦想到此处,眼中不觉流露出讽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想到:“儒生佩剑而行,总比起拿着拂尘、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装小姐儿要顺眼得多。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想通此节,提腿跨步,便待离开。不料那脚方提起来,竟是又想到一事,当场便呆住了。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敦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射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合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著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
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后,迫不得已要解决,于是才想出一番对策来。青苗法改良,不过是迫不得已卷入纷争之中;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不过是为了应西夏之骄使;通商海外,不过是为了解决杭州之灾情;官制与军制改革,不过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差使……甚至连大败西夏,都不过是被迫出抚陕西。
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敦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感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
“子厚兄。”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章敦的遐想。章敦被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最近刚刚升为御史台“副台长”侍御史的安敦,正笑吟吟朝自己走来。
“处厚如何会来此地?”章敦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自吕惠卿为相以来,一直称得上春风得意的安敦居然私服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奇怪。章敦深知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安敦的为人,这是一个名利心比自己还重的人,特别看重虚荣,对于官场排场,安敦十分重视。以他的性格,绝难想象会微服来这种地方。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敦居然会主动与自己亲近!“事有悖于情理者为伪。”章敦心中立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过他很想看看安敦有什么说辞,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着安敦。
安敦走到章敦面前,拱拱手,十分亲热地说道:“愚弟不过闲来无事,到处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兴,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敦微笑回道。
安敦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章敦却注意到,他眼睛扫过自己身上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章敦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却听安敦笑道:“愚弟听闻去此不远,便有一家花门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气。现在外边天寒地冻,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买一醉?”
章敦笑了起来,朗声应道:“处厚现在春风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红人,某却是待罪之臣,公既不弃,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罢拉了安敦的手,便往那花门酒坊走去。花门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并非“小有名气”可言,章敦自是知道去处的。
安敦听到“宰相面前的红人”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他是身为御史台副台长,“宰相面前的红人”,这根本称得上是讥讽了。但他察看章敦之时,却见章敦嘻笑自若,似是浑然不觉。安敦一时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此时他是刻意前来拉拢章敦,自然不便开罪,当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装成没有听见一般,与章敦并肩前往花门酒坊。
这所谓的“花门酒坊”,正式名称,叫“梦华楼”。之所以被称为“花门酒坊”,一是因为这梦华楼每一间雅院的门前,都必然摆放着若干坛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为梦华楼有着天下各族的佳丽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号称“汴京第一”。而让它在一两年内就声名鹊起的原因,还是梦华楼的规定——任你腰缠万贯,若非读书之人,便绝不接纳;任你一掷千金,位高权重,梦华楼的酒女也绝不侍寝。它这两条在许多人看来足以让它破产的规定,出乎意料的竟成为梦华楼走红汴京的原因。
一时之间,这里竟成为官员士子们最爱出没的地方之一。但让人奇怪的是,当其他酒家想东施效颦之时,却又一一失败。
不过,“称病”的卫尉寺卿章敦,却还知道梦华楼更多的内幕——这家梦华楼的掌柜,是当今尚书左仆射吕惠卿的得意门生,现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陈元凤的妻弟。陈元凤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绩都是优异,这中间自然离不开吕惠卿的关系。而吕家在河北矿山上占了多少好处,章敦虽然不能知其全部,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料想陈元凤那样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这梦华楼创办所需要的巨额资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于河北的矿山。
章敦对于陈元凤是否以公牟私,倒并不如何介意——这等事情,大宋的官员们,说有一半以上的会做,章敦也不奇怪。虽然大宋朝执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实际上真正能约束官员的,只有律令与道德操守而已——丰厚的薪俸,仅仅是让那些有意愿廉洁的官员能有条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没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对于没什么抱负操守的官员而言,是没有谁会嫌钱太多的。而这种人又永远占据多数,所以,在事实上,大宋朝官员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这种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章敦,就对这种“做官就有钱”的现象根本是视若无睹,以为是世间之常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对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泽。
不过,对于章敦而言,这些并不重要。他介意的,不过是这家梦华楼的背景牵涉到吕惠卿而已。
章敦二人刚一跨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敦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
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女。小厮笑着交待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敦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敛衽盈盈一礼,抿嘴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敦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
一边注意观察安敦,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敦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敦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敦便嗅到一股浓洌的花香袭来,顿觉精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敦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
章敦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敦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敦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敦,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
果然,安敦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惟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敦望见安敦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敦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来,服侍二人坐了。安敦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女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敦这样性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敦几乎要以为安敦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敦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女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女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敦见房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敦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敦,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敦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敦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敦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敦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敦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敦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浚、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苏子瞻。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敦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内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敦不料安敦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敦,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
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敦大放厥辞道:“富弼老而休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苏轼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惟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敦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敦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敦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敦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敦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岂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敦顿时默然无语。安敦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敦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
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敦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敦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敦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敦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敦却以为成功的挑起了章敦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敦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敦,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敦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系。
公可试想,一个久负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国以来对西夏少有之大胜,又一举扳倒身为戚里的定西侯与卫尉寺卿!石越之声威,大宋建国以来,可有一个臣子比得上?接下来石越又会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尽是两种声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张趁西夏大败,让石越主持陕西,明春大举讨伐西夏,一举收复灵夏,听说皇上也颇受此辈人鼓惑;另一派自以为稳重老成,主张召回石越,宠以宰相枢使之位——冯京甚至上表说愿辞吏部尚书之位以让石越——这老狐狸,实际不过是想让皇上任命石越为尚书右仆射而已!这两派人互相攻讦,争辩不下,其实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章敦不动声色地听着。朝中的这些局势,他虽然退居府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张趁胜追击的,都是朝中的少壮派官员,这些人或是翰林学士、侍从官,或是御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职官员,各部的侍郎或郎中。虽然这些人没有占据高位,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没有主导地位,但是数量众多,声音却不可忽视。
特别是翰林学士与侍从官,对皇帝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主张召回石越的,又分为三派,第一派以司马光、范纯仁为代表,这一派看到的,是国库空虚,国内有许多事必须做却没钱做的事实,不愿意勉强再打下去,希望借这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同时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胁朝廷的权威。第二派则是以冯京、苏辙、韩维为代表,这些人与石越关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点回到朝中,从吕惠卿手中夺回政事堂的主导权。第三派却是以文彦博、王珪等人为代表,他们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据主导权,同时也知道国库的窘状,但是他们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却只是维护传统,防止地方上出现一个威望过大的重臣。这三派官员出发点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结果却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战争,召回石越。
这两派自从大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在朝堂之上便互相争吵,几乎没有宁日。
主张扩大战争的,胜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数众多。他们写出来的奏章许多不如何流传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扬,煸动人心的辞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而主张适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这一派,却都是对国家状况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们大多占据高位,掌握两府,主导大宋的政策。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大臣就不那么合乎皇帝与低下级官员、被煸动起来的舆论的心意。所以,在章敦看来,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让一切争吵不得不暂时中止,这些大宋的宰执之臣们,很可能就会败给少壮派也说不定。毕竟这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们,内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马光与范纯仁这一派纯粹是出于政见,比较能坚持自己的理念之外,冯京、苏辙、韩维未必就会十分坚定的反对继续战争论;而文彦博似乎也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王珪更不是一个会在皇帝面前坚持原则的人……
不过,此时更让章敦感兴趣的是,安敦口中,区别于以上两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现了。
“主张趁胜追击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现状。国库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场对西夏的远征。若要一举灭掉西夏,至少要纠集三十万兵马,若再加上转运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万人需要调动。这一场战争打下来,足以将内藏库、左藏库、户部、司农、太府全部掏空,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准备的时间,亦不是几个月可以解决。人要吃粮马要吃草,不可能咬铜板吃交钞打仗。
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战争,败了的话大宋元气大伤,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赢的话却也只不过增加石越的声威,造就出来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
“至于那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来是老成谋国,实际也是迂腐不堪。石越并非武将,而是儒臣!将他召回朝中,挟其威望,又有冯京、苏辙、韩维辈为其呐喊,政事堂岂非落入其掌握之中?这归根结底,还是造就一个权臣。
于朝廷哪有半分好处?!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便是定西侯与子厚兄!“
章敦被安敦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不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态,心中却十分冷静的分析着安敦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做出略显紧张的姿态,问道:“如此,计将安出?”
“某以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侧之祸。”
安敦自己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了,方缓缓说道:“将石越平调至河北任安抚使。”
“妙策!”章敦都不禁由衷地击掌赞叹。他自然知道,这个计策,绝非安敦想得出来。十之八九,是吕惠卿的高招。当下又故意沉吟一会,假意问道:“然则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众。提出此议,奈何冯京、苏辙、韩维何?便是司马君实与范纯仁,亦未必会赞同。”
安敦笑道:“子厚所虑,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无人支持。”
“若无政事堂诸公,亦无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敦话语中,不禁有几分洋洋自得。
“哦?却是哪位?”章敦做出吃惊之色。
安敦左右张望,方将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满子厚兄,吕相公便持此论。此外,以愚之见,王珪亦不会反对。”
章敦早已料到,不过是故意引安敦说出来,这时却做出喜出望外之色,击节笑道:“若如此,复何忧哉?”说罢给自己连连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敦皱眉望着不停地自己给自己灌酒的章敦,好意提醒道:“虽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厮处心积虑,经营已久。
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骗,要替他说话。我等既要与这等大奸大伪之人周旋,实在……“他的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呼噜之声。安敦低头望去,不禁瞠目结舌——原来堂堂卫尉寺卿章敦,竟然毫无修养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浑然不觉,还畅快的打起来鼾来。
安敦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着醉成一团烂泥般的章敦,鼻孔处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说道:“亏得吕相公还想让我来试探招揽你,道章子厚此时虽不得意,然他日可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来竟是这般不中用之人。”
说罢摇摇头,啐了一口,道:“没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贯。”一面大声唤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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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一年正月初四。
环州。一座堆满积雪的城市。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却是处处断垣残瓦。龙卫军的将士们一脸肃穆地在城中穿巡,许多人的脸上都带愤怒。
西夏人撤退的时候,将这里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空城。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战争,最终是大宋赢了。
只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还在。被破坏的,可以重建;被掠夺的,可以再造!
这一天来,宋军将士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城外的方向。虽然他们看不到城外在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环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名为“虎驹”的黑色河套马上,驻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时他应当在长安,但是他却坚持来到了硝烟未尽的环州。
此时,在他的身边,拱卫着种谔亲自率领的四千龙卫军。另有千余厢兵押送着上百辆两轮推车,推车上堆满了东西。但没有人朝那些推车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西方。只有战马不耐烦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人们身上。
良久,终于,西方出现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骑着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阵阵雪泥。
石越与身边的环州知州张守约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守约立刻做了个手势,两名宋军策马冲出阵中,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夏国仁多统领遣来使者,奉命求见大宋张公守约张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马来,使劲拉住因惯性兀自向往冲的战马,高声回道。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在此,尔仁多将军何不亲来?”
那小校听到此话,似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宋军口中斥责的语气。
他抬头观望宋军阵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帅旗。
小校连忙滚身下马,抱拳说道:“不知石帅虎驾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统领遣小人传语张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国天威。此番归还环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请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对。便请张大人许可,双方各以一百骑为限,在此前五里处相会。”
他声音极大,石越与张守约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种谔当即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戏耍老子,我种谔便踏平他的青岗峡。”
张守约却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声道:“石帅,便让下官走一遭。”
“本帅与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静的说道。
张守约与种谔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帅还惧了仁多澣不成?”石越虽然没有发怒,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一种威严。“那些百姓是本帅累着他们被西夏人掳去的,本帅便要亲自迎他们回到家乡。”
“是。”张守约知道石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他勒马上前数步,向西夏小校喝道:“尔可回报仁多统领,便道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亲自前来会他。”
西夏小校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帅旗一眼,向张守约行了个礼,便跃身上马,勒转马头,驱马回营。
很快,紧随着西夏小校的马蹄印,在绥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领几十名挑选出来的龙卫军将士,骑着马跟了过去。
虽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么花样,但是宋夏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必要的谨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传回来没有异常的情报,石越才与张守约率领侍剑等一百名亲兵,率领厢军押着车队向会面地点驰去。种谔则率领大军,在原地策应。
石越等人到达会面地点的时候,才发现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骑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阵肃立着。
在距离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骑,石越仔细打量着仁多澣:粗短身材,脸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没什么威胁。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头向张守约低声说道。他自是不会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骗。
“久仰石学士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仁多澣的声音十分的洪亮,语气中充满了真诚与善意。
石越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应道:“今日能见到仁多统领,某亦觉幸甚。”
他挥鞭指着厢军所押车队,说道:“赎金本帅已经带来,敢问我大宋环州百姓,现在何处?”
仁多澣笑道:“石学士果然是个痛快人。”他朝身边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驱马出列,向阵后跑去,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数千黑压压的百姓,在西夏骑兵的押送下,向这边走来。石越向张守约点点头示意,张守约便领了几个人出列等候。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册。
“仁多统领勿怪,待百姓带到,我等便要按户薄清查人数,每清点五十户交纳一次赎金。”
“好说。”仁多澣满口答应,笑道:“那些事,让手下人去办便是。既是石学士亲来,还有几样东西,我要亲自送还给学士。”说罢,仁多澣连续击掌三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便着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阵后走上前来。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六章
密密的雪片从空中连绵不断的直落,不用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两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个西夏士兵抬着,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石越这边走来。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还”的是何物,也早已盘算好要如何“从容”地应付这个场面。但在他看到两副灵木的那一刻,感情却突然无法控制,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他凝视着那两副棺木,双唇抿紧,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与尊敬之情。一瞬间,他脑海中,充斥着狄咏与王恩的音容笑貌。
“这是狄将军与王将军的尸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绪所感染,还是出自内心的敬重狄咏与王恩,亦或仅仅只是演戏,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此等忠义之士,天下当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点了点头,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谢统领。”说罢,他也不愿意再演戏,翻身下马,手按佩剑,立于道旁,静静等候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
朔风凛凛,雪花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肃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道旁。侍剑早已下马,牵着“虎驹”与自己的坐骑,站立在石越的身后。张守约、田烈武与石府亲兵及其他的宋军将士,却都还骑在马上,带着几分手足无措地望着石越——
在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陕西路安抚使、位居三品的石越双手合拢,朝着两个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灵木,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无论宋人夏人,在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吃惊。一个抬灵的西夏士兵,被石越这一拜,几乎吓得膝盖都软了。许多人都张圆了嘴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石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世骇俗。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灵的西夏士兵缓缓地将狄、王的灵木移交到宋军士兵手中,在石越的这一长拜之下,双方都不由自主的郑重其事起来。当时战争虽然刚刚结束,但是随着西夏建国以来少有的大败,石越的威名却十分迅速地传遍西夏军中。而对于宋军士兵而言,他们会下意识的尊敬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统帅,更何况在传闻之中,也有不少人都听说“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为一个在普通士兵心中渐渐有了威信的大臣。这样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肃的态度来迎接狄、王灵木的回国,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这气氛感染,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起来。
一直到狄、王的灵木被宋军士兵抬入阵后,石越才直起身体来,按剑环顾,慨声说道:“苍天厚土可为之证!大宋陕西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后,凡为国而战者,无论尊卑等级,其生,则当归为大宋人;其死,亦当归为大宋鬼!不论代价几何,我大宋绝不弃一人骇骨于异域。”
他的声音高亢激越,虽然风雪之中,这个誓言亦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在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这个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场的每个人,无论宋夏,无论是仁多澣、张守约,还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却都相信石越的誓言,并非虚夸,人人都相信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有人慨叹、有人羡慕,还有人感动。
仁多澣低咳了一声,他没有料到自己送回两具棺木,竟让石越借机鼓舞起军民士气来。他是久经世故之人,当即想到石越如此当众宣誓,不论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军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们必然归功于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过一个地方官,得咎的却是汴京两府的宰执们。仁多澣饱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语义双关地说道:“学士仁义,我十分钦佩。”
石越漠然摇首,道:“这只不过是国家朝廷的本份。凡国家不肯弃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断不肯负其国家。”他不欲与仁多澣多谈这些话题,踏镫上马,朝仁多澣拱拱手,说道:“统领,这便开始罢。”
仁多澣点点头,笑道:“甚好。”
双方当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马退到一边,看着双方的军校小吏开始赎买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户籍清点名字,西夏人每放归五十人,便交给他们一笔相应的赎金。没有想到还可以回归故土的环州百姓,一时间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在大风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衣,许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与张守约面前来叩谢。既便是被卫士阻止了,他们也依然要朝石越与张守约遥遥叩首,方才肯离去。
石越望着这些百姓,心中一时间竟毫无喜悦,只有苦涩与愤怒。没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将这些百姓的冬衣都抢了去。这些环州百姓在风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冻得手脚通红,一些带着婴儿的妇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拼命的想用体温给孩子一点温暖。若非是回归家园的强烈愿望支撑着,这些人早就冻倒在路上。他怒极之下,恨恨地回头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与张守约商量一个办法,却见田烈武早已令人拾来了一些枯柴断木,又倒出几枚霹雳投弹中的火药,在雪地中生起几堆大火来。然后让百姓中的青壮年先行回城,将老弱妇孺,都聚集到火边。
石越略觉欣慰,也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策马跑到一个带婴儿的妇人面前,用披风将小孩子裹起来。侍剑则叫了两个亲兵,一道策马至宋军阵前,收集宋军将士的披风与干粮,将披风分发给带小孩的妇女,又向百姓分发干粮,以补充体力。
仁多澣饶有兴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并不存在着一丝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兴趣的是,石越的这些举动,到底是在收买人心呢,还只是石越的“妇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手。”仁多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是担心百姓们被冻太久,宋人加快了赎买的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赎回妇女、儿童与老人。这对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为历来对边境民众的争夺,都是以青壮年为主。因为这些青壮年,既是劳动力,又是士兵,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远比老弱妇孺更有“价值”。不过宋人显然更能理解石越——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某种程度来说,与它的成员对弱者的同情心指数是成正比的。所以,虽然宋人同样更重视青壮年,但是宋代中国,却毕竟是有着当时世界上相对成熟的慈善机构的社会,妇女的地位也许还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与小孩,却已经是社会关护的对象。所以宋人相对平静的接受了石越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在双方的赎买中度过。
宋朝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则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钱、茶叶、丝绸棉布、陶器、钟表、香料,还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国子监在熙宁十年刚刚监印出版的《九经注疏全集》、《三经新义》、《石学士全集》——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给夏主秉常的礼物。
但是这次会面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石越在听了几个文吏的报告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策马回到阵前,瞪圆了眼睛直视仁多澣,平素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发出凌厉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还有这样一面,竟是吃了一惊。
却听石越厉声问道:“仁多统领是欲失信么?!”
“学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则环州被俘将士有近千人,还望统领能一并归还。无论是赎买也罢,交换俘虏也罢,请仁多统领直言便是。”
“俘虏?”仁多澣不屑地笑道:“这等不能为国死战之辈,石帅要来何用?我已将其分给部众为奴。”
石越悖然大怒,厉声喝道:“仁多统领不曾听到本帅方才所立之誓言么?!彼辈既曾为国家战斗,无论是生是死,本帅必将迎其回国。凡我大宋将士,力战之后,虽然被擒,于国家亦有功无过!大宋必不弃之!”
仁多澣也沉下脸来,回道:“我既已将之分给部众,为将岂可无信?!石学士不可强人所难。”
他的话音刚落,张守约的手已举起,宋军整齐地平端起手中弩机,杀气腾腾地对准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军说翻脸就翻脸,也连忙摘弓搭箭,瞄准石越。
石越却无丝毫惧意,只是逼视仁多澣,冷冰冰地问道:“仁多统领果真不肯归还么?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坏亦在足下!”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胆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学士不可逼人过甚。我一命抵学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帅一死无妨。我大宋军队,自会替本帅报仇!便是踏平灵夏,又有何难?仁多统领若要做好,则只要夏主勤修供事,两家自可罢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则恐夏国不能血食!”石越的话,已是赤裸裸地威胁。
“本帅给统领两天时间,仁多统领可以回去权衡利弊!两天之后,本帅若是没有见到我大宋被俘的将士出现在环州,雪化之后,我大宋禁军,自会问夏主去要。”说罢,石越不再理会仁多澣,拨转马头,高声喝道:“回城!”
宋军由田烈武率领几十人断后,其余后队变前队,护卫着石越与众百姓,扬长而去。
夏军如释重负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着宋军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环州城后,石越并没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带着侍剑以及几个文官,马不停蹄的分路安抚蕃汉百姓。众百姓虽然被赎回家乡,但家园却已被掳掠一空,断垣残瓦,不足以安身过冬。这时候,自须有官员出面安抚。石越四处巡视抚慰,却见环州城中,只有厢军忙碌不堪,张守约尽心尽力,指挥着厢军伐木搭房,修葺城墙,同时还要遣人分赠粮食与冬衣,忙得几乎是四脚朝天。而与此同时,种谔与他的龙卫军却不见踪影。石越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将整个环州城几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东发现田烈武带了几个龙卫军士兵在帮一户百姓搭房子。见石越过来,田烈武等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向石越行了个军礼,参拜道:“参见石帅!”田烈武不必多说,那几个士兵都是十分钦慕石越,这时见石越,都是高兴得手足无措。
“不必多礼。”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虚回了一礼,向田烈武问道:“你们种帅呢?”
田烈武并没有听出石越语气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帅,种帅在大营中。”
“大营中?”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实回道:“因今日不当下官轮值,故此带几个兄弟来帮帮忙。石帅若要责怪,下官愿领,与这几个兄弟无关……”
侍剑见吓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过他的教习,他自有几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边笑道:“田师傅,石帅并非怪罪你。”
“你们做得很好。”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让田烈武误会,他淡淡夸了句,又说道:“你素读兵书,可知将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为何突然问到此事,忙回道:“将之五德,是智、信、仁、勇、严。”
“你可知何为将之仁?”
“爱抚部下,或可称为‘仁’。”
石越摇了摇头,半晌,又问道:“你可知道军队之责任是什么?”
“打败敌人。”田烈武有几分没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摇了摇头,说道:“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这是军队唯一的职责,它做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此为军队存在唯一之意义。故将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爱抚部下而已。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田烈武想了许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说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赞赏地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是难能可贵。可惜有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说这里,脸又沉了下来,向侍剑说道:“走,去龙卫军军营!”
走了约五箭之地左右,侍剑突然勒马停住,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唤道:“公子。”
“嗯?”石越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侍剑。
侍剑四处环顾了一下,见左右除了几个心腹的亲兵之外,再无旁人,他又低头迟疑了一下,方说道:“公子此时不宜与种谔翻脸。”
“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将他如何,只是要让龙卫军出来帮着环州百姓渡过这个难关。”
侍剑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本朝并无这个习惯,龙卫军不做事,亦不能说他们什么。公子虽是安抚使,但是除非作战治水,并无擅自调动禁军之权。种谔若是抗命,到时候有伤公子之威严。我听说种谔此人,素来狂妄自尊,亦并非十分服气公子——此次上表请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将领中,便以他最为张扬。公子此去,难免被他误会,以为是故意找事……到时候双方闹僵,却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胜之后,其实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态,在陕西一路威信既高,号令所至,无人稍敢违抗,哪里还想得到这些?这时听侍剑提起,心中不觉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马来,思忖许久,都觉得侍剑说的很有道理。不由为难的说道:“亦不能就此罢休。现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剑知道石越脾气其实甚好,这时候胆子更大,直言无忌的说道:“公子上表弹劾高遵裕,我有时听到陕西官员议论,虽说高遵裕罪有应得,但却都觉得公子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若要说起来,想必朝廷也在担心此事。如果再与种谔不和,若闹将起来,朝廷不想让公子在陕西独尊,只怕还会偏向种谔一边。毕竟种谔既无过错,又是功臣。只恐到时以小不忍而乱大谋,主战的声音增大,于国家是祸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李先生在,他当如何处理……”
“你尽管说。”
“我觉得若是李先生,一定会请公子退让。公子可以让安抚司的亲兵出去协助灾民重建,再发一纸公文给种谔,让他出动龙卫军帮忙。种谔答应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答应。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会上报朝廷,若是两府知道公子在陕西,并非是要风得风,许多将领都命令不动,自然会放心许多。”
石越有几分讶异的望了侍剑一眼,不觉点了点头。
侍剑大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其实环州重建之事,现在已经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张大人之能,足以胜任此事。公子应当早回长安。与西夏大战之后,短时间内,我以为西夏人绝难以发动大的入寇,而我们亦应当利用好这段时间——在朝廷,自然是继续推行军制改革,整编军队,同时改善财政;在公子,则要在陕西继续推行役法、驿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陕西得以休养生息。这些事情,公子终须在长安才做得成。至于对付西夏,公子常说秉常与梁氏有隙,趁此大败之机,正当设法乱其内政,挑拨敌酋争斗,使其陷于争权夺利之内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后,我长彼消,灭亡西夏,不过举手之劳。做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亲力亲为。况且,公子若长期在边境掌兵,难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过是徒惹疑忌,有害无利。”
“回长安么?”石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想回长安的。”他娇妻爱女,皆在长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过,他现在总觉得边境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而这又是他不应当回避的责任。
“想不到你也长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余了。”侍剑的话中,有几分感慨。
“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考个进士,好好做番事业出来,将来也能彪榜青史。”说这话的时候,石越恍忽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不过心里却始终是欣慰与高兴。
“我不想进白水潭,也不想考进士。”侍剑有几分胆怯的说道。对于石越,他始终有几分惧怕,但这种惧怕,乃是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的那种惧怕,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对方的认可。
石越笑道:“原来你是想从军?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军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从军……”
石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对荫官之法。”
侍剑见石越误会,连忙摇手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荫官。”
“难道你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做书僮不成?”石越板起脸训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
侍剑脸烧烫一样的红,半晌,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什么?”石越一时没听清楚。
侍剑抬起头来,正视石越,重复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石越呆了一下。
“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业也很好。跟随在伟大人物的身边,看着他们创造历史,自己偶尔也能有份参预,我认为这已经就是很满足的事情。”侍剑的声音,虽然依然不高,却清晰可闻,“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富贵显达,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这样么?”石越倒是被侍剑说的给震惊了。他一向热衷于名留青史的伟业,却忘记,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更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看着将来要被史书记载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发生,我已经很知足。”侍剑肯定的说道。
石越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来,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漱了口。这种宋代的牙刷与揩牙粉,也是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刷牙子是用马尾毛制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则是用茯苓、石膏、龙骨、寒水石、白芷、细辛、石燕子等炮制,这些东西与石越并无关系,都是宋人自己发明的。使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比起盐水来,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样用苦参来洁齿,则要节省许多。
刷牙之后,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样,在口里含了一片鸡舌香。这个习惯,是石越近几年才慢慢养成的。宋朝士大夫为了保持口腔卫生,往往喜欢在口中含鸡舌香,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有口臭,而且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后石越便开始在后院的雪地上打起“陈氏太极”来。
一套陈氏太极尚未打完,便见侍剑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张大人来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见,并带回一个被俘的武官。”
他话尚未说完,石越已经收了拳,摘起放在一边的佩剑,道:“算他识趣。”一面向外间走去。侍剑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公厅,却见厅中除张守约外,又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项服饰,石越自然不认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见到石越,连忙上前参拜。石越在帅椅上坐了,将佩剑随手放到帅案上,方说道:“不必多礼。”
张守约知道石越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声禀道:“启禀石帅,这位是夏国仁多统领的特使仁多保忠将军,他奉仁多统领之命,前来求见石帅。”
石越沉着脸,说道:“仁多统领可是许诺放归我大宋被俘将士了?”
“正欲与石帅分说此事。”仁多保忠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为了表示诚意,仁多统领特命我先送归何将军与十名军士。”
石越将目光移向张守约,张守约微微点头,表示仁多保忠所说不假。石越脸色稍霁,道:“如此方是两国修好之道。”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请何将军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谢石帅。”何畏之抱拳行礼,在军法官的带领下,先退了下去。大宋军法,被俘武官归国,都必须先由军法官审查,这个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说的话,不过是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这才吩咐道:“还不给仁多将军看座。”
仁多保忠是仁多族中一时精英,岂不知道石越故意如此怠慢。只不过如今形格势禁,己方有求于人,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当下谢了座坐了,说道:“末将在夏国,也曾经听人说起石帅之名。人人都说石学士不仅学问精深,还能礼贤下士,又听说自石学士眼中看来,虽是夷狄,只要能化夷为汉,便与华夏一般无异。”
石越心中一动,冷笑道:“可惜夏国现今所行之政,却是舍汉制而用胡礼!”
仁多保忠长叹一声,双目微红,恨声道:“学士有所不知,敝国现在是权相当道,我主君虽然心向汉化,愿长为大宋藩臣,然却屡屡为奸相所沮。至于挑起边衅,冒犯朝廷,都是奸相所为,主君不过受其挟制而已。敝国凡忠臣义士,无不切齿,只恨其势大,不能铲除。”
石越心中暗笑,仁多保忠这番话,对于某些儒臣而言,或者颇有感染力。但对于石越来说,却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但是一个使者,在敌国大臣面前,说起本国的内斗,其意味却非比寻常。石越心中早已明白八九分,当下装成义愤填膺的神态,骂道:“梁乙埋这奸贼,何不早除之?!”
仁多保忠又说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亦是石帅私仇。其私募刺客,行刺石帅,狼子野心,实不可问。”
“岂有此理!”石越拍案而起,踞案按剑怒道:“你此话可当得真?!”
“岂敢有虚言。”
“吾必诛之!”
“仁多统领与末将等亦欲诛之,凡夏国忠臣义士,莫不想除之而后快。”仁多保忠也站起来,沉声说道。但马上长叹道:“惟其手握兵权,势大力雄,实难轻易除去。不过,如今我主君渐长,忠臣志士,颇聚左右。自古以来,邪不可胜正,奸臣必不可长久。此番梁氏为天朝大败,颇失部属之心,正是敝国重振乾纲之时。”
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冷笑道:“尔国内事,如何与本帅来说?”
“是欲使石帅得知,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大宋之敌,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这等话,待那一日做到再说不迟。”
“做到不难,只是在此之前,还须要石帅成全。”
“尔国之事,何须本帅来成全?”
“若边境不宁,只能助梁乙埋稳固兵权。此事却不得不求石帅成全。况且若得大国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中暗暗大笑:“世间居然有求上门来请别国干涉内政的。”他既知夏国内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中外这种请外援的事情可说是屡见不鲜,倒也并不以为疑。只是却不肯露出高兴之意,只爱理不理的说道:“此事与我大宋无关。本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夏国奸相当道,正中我下怀。岂有助你锄奸之理?梁乙埋与本帅虽有私仇,但本帅却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连忙辩道:“此事并非与天朝无关。梁氏若当政,则天朝边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则可永息烽火。石帅仁爱,天下知名,独不怜边疆百姓之苦哉?况且天朝仁义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末将临行之前,仁多统领再三致意,要末将转达修好之意。只要石帅肯许诺答应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问道:“除了想我大宋缓兵之外,尔等还要本帅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敝国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以示嘉奖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边疆,使乱臣贼子知惧。余者,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当下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张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将领休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剑从未见过石越如此失态,不由好奇地问道:“公子为何发笑,难道真要答应他么?”
“答应,自然要答应。”石越止住笑,向侍剑郑重的点了点头,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笑意来。
侍剑没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皱眉道:“若是许诺,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时西夏未必不会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举兵伐之,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所有属邦都会朝不保夕,国内朝野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爷对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设计挑起西夏内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门来。”石越望着侍剑,低声道:“你以为仁多保忠果真只为了那点要求而来?”
“难道他还能有别的要求么?”
“当然会有。”石越笃定的说道:“只要我许诺帮忙,他必然会提出来两个要求:双方互市、购买武器特别是火器。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无用的许诺之外,便是卖战马。”
“卖战马?”侍剑吓了一跳。战马始终是了不得的战略物资,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战马,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战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澣并非无能之辈,他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买到战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饮鸠止渴,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再怎么样也有沙漠为天险——这样的心态,亦能促使他走出这一步。毕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则他部落强盛,指日可待!”
“公子会答应他?”
“自然要答应他。”石越笑道:“不过……西夏之地,于我大宋至关重要。大宋欲富强,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图。此太祖皇帝所谓卧榻之侧耳。”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朝侍剑摇摇手,郑重说道:“你要记住一件事:世间惟有一件事情永远是正义的——即我诸夏之利益。若有高于我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诸夏民众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剑咀嚼着这句话,不由呆了。
石越轻轻摸了摸佩剑的剑鞘,低声说道:“不过,我也决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么?”
石越一怔,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
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七章
这是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房间内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砚与几张散乱的白纸,还有一些纸上写满了墨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脚明显是刚刚用另外的木头拼上去的。这就是何畏之接受询问的地方。按着大宋的军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归国后,只要简单的盘问备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军官,却必须接受卫尉寺的详细的询问。不论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他现在却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级武官,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无法回避的——哪怕这会让人感到屈辱与委屈。
何畏之现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卫尉寺的武官看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与猜测。何畏之虽然受过当今皇帝的表彰,但是与他一起守卫环州的狄咏战死了,而他却被俘并平安归来,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认为他缺少节义了。更何况,何畏之还是大理人!
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
那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著的功勋。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气,但却并不成功。他桀骜不驯的眼中发出危险的光芒,终于,“啪”地一声,何畏之气愤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到白纸上,墨汁四溅。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份,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房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石越含笑望着何畏之,微微颔首,与张守约一道信步走进屋中,随行而来的军法官与侍剑则在门外等候。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断成两截的毛笔,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来落在何畏之身上,沉声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败军之将,不受责罚,已是万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气却溢于言表。张守约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被俘,对于他这样的士大夫来说,始终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先生守卫环州,功劳不小。对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过的。”石越温声说道,“不过军中制度规矩如此,却也不可以废了。望先生能体谅这中间的苦衷。若中间有得罪处,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说完,石越向何畏之认真地长揖一礼。
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杀在下了。”这一拜一让之间,何畏之的怨气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说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先生与狄将军以少敌多,虽然不胜,亦为国家功臣。某来此,一是问先生安好,也让先生得知,朝廷并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请教先生有关狄将军战死之事……”
何畏之听石越问起狄咏之事,立即便回想起当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但狄咏自杀前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声说道:“当日我与郡马守城……”当下细细和石越说起环州之战的过程与细节来。
何畏之是亲历之人,又是当时城中仅次于狄咏的官员,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关于环州之战的细节,都是十分的详细。石越与张守约直听得惊心动魄,又觉得折腕不已。听到狄咏为满城百姓而自杀之时,何畏之神色惨淡,石越与张守约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叹惜,双眼都是噙着泪花,强忍着才没有堕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齿。
“……郡马自杀之后,在下便率领骑马的将士突围,奈何西贼势大,前后冲杀十余次,皆不得脱困,突围的儿郎十之八九,都战死殉国。在下身上揣着郡马的遗表,却不敢就此战死,使郡马之事迹不得流传于天下后世,不得已而诈死,妄图侥幸。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将慕泽甚是狡猾,竟被其识破……”何畏之说到此处,脸亦不自禁的红了一下,他潜意识中,也以为被俘是甚可耻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黄绸包得严严实实地奏折,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这便是郡马的遗表,要请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讲宗岭,略得虚名,仁多澣怀枭雄之志,欲将在下收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礼。但愚虽是边鄙之人,无郡马之忠烈,却亦不屑为贰臣。故此一直坚拒。不过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马遗表。”
石越双手接过狄咏遗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怀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没。”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兴索然地摇摇头,道:“某能不负郡马所托,庶几可无憾。败军之将,安敢论功。”
石越知道当时人的观念如此,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当下不再多说。问道:“先生以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会,道:“仁多澣貌不出众,其为人,唯利是图,不知忠义廉节为何物。然见风使舵,善识时务,颇具干材,亦不可轻视。我观其人,不得机会,不过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枭雄也。”
石越点点头,想了一会,抬头注视何畏之,目光闪烁,问道:“其遣仁多保忠来致修好之意,先生以为如何?是诈?是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石越低声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这只是在下的浅见。我以为仁多澣此人,我强,则其虽诈亦诚;我弱,则其虽诚亦诈。”
张守约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道:“如此岂非一十足之小人么?我与仁多澣打过交道,只觉此人贪利,但治军严整,颇亲近大宋,亦甚讲信用。”
何畏之也不辩解,只是注视石越。却见石越垂首思索了一会,抬头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张守约与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不料石越却似乎无意多做解释,话锋一转,用十分认真地表情说道:“章质夫的《兵事奏议》廷议早就已经通过,枢府也已颁布公文于诸路府州军监。惟陕西一路,因为烽火不熄,振武学堂以及军事小学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边患初定,某欲在环州、延州等沿边州城,创建振武学堂以及附属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并以环州之振武学堂,为‘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在其中为狄郡马建庙祭祀。而诸州军事小学校则首先招收忠烈遗孤以及父母死于战争之平民孤儿……”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说完,张守约便已经称赞起来。自从章楶《兵事奏议》通过以后,大宋各路都相继建立了振武学堂,在南方与沿海,还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学堂。而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也在两成左右的府州军监开始一一创建。虽然富裕之家与士大夫之家自然不会愿意将自己家的男孩送入军校,但是也有许多非常贫困的家庭以及军属会为孩子选择这条道路——毕竟这是难得的全免费教育,可惜的是名额有限。而陕西路在这方面显然是严重滞后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学政范纯粹对此兴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陕西战争不断,使得许多事情都被压积下来了。现在石越提出此事,却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的确如石越所言,战争之后,势必会增加许多孤儿,将这些孤儿招入军校,绝对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扫过张守约与何畏之,道:“振武学堂与军事小学校之山长,按例自然是张大人兼任。但是张大人军务政务繁剧,还须有一个祭酒协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动,但同时却又有几分犹疑。
石越的邀请颇具引吸力。虽然振武学堂只是培训节级的军校,远远比不上讲武学堂之影响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节级是肯定要升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认为军事小学校的学生,很可能会成为将来大宋军事力量的骨干。而陕西路因为身处宋夏边境,其在大宋军事力量中,绝对能占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这从长远来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的。
但问题是,何畏之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久的耐心。
出于一种天性,他隐约感觉到宋夏之间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而其爆发的时间却不会太久了……为了在宋军中得到较快的提升,为了自己的抱负,何畏之认为自己应当设法进入禁军体系才对。
仿佛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说道:“只要先生答应,我可以允诺,先生随时可以回到禁军领兵。”
何畏之被石越识破,心中不由一凛,忙欠身说道:“敢不从命。”
当晚。与仁多保忠的第二次会面没有任何意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签订密约草约:双方许诺在密约正式签订之后,不得相互攻击。但这一条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毫无价值的,石越无法代替皇帝与两府决定宋朝的和战;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恶。事实上,被称《环州之盟》的密约上面,充满了这样至少是无法立即兑现的条款。仁多澣许诺的基础,是需要秉常夺回政权。在秉常夺回政权之后,夏国许诺永远向宋朝称臣,在国中推行汉制,双方互市并且扩大通商的规模,并且在大宋需要时,协助大宋出兵,夺回包括大同府在内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许诺,则是大宋愿意暂时不进攻西夏,并且,在夏主夺回政权之后,派遣学者、颁赐书籍,并请求皇帝下诏旨,支持其推行汉制。同时,在必要的时候,大宋愿意出兵相助。
除去这些之后,才是密约中较为实际的内容。双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愿意卖给仁多澣包括茶与棉布、丝绸、香料在内的大部分商品,同时愿意出售部分武器给仁多澣——自从钢铁业大步发展与军器监改革之后,宋朝整编禁军兵甲之精良,已经超过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产能,更为西夏所望尘莫及。让仁多保忠遗憾的是,石越断然拒绝了卖震天雷或霹雳投弹的要求,也不愿意卖盔甲与铁锭。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仁多澣的筹码少得可怜——作为回报,仁多澣将卖给宋朝一定数量的战马、牛、羊以及食盐。同时释放全部宋军战俘。
惟一让仁多保忠认为是意外收获的,是石越同意释放几次战争中仁多部的战俘,并且愿意释放一部分仁多澣指定的其余部落的俘虏归夏。虽然这是有条件的——每三个战俘换一匹两岁到三岁的战马。但对于人多即是力量,特别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带着满意离去的仁多保忠在两天之内,就放归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军俘虏。石越在迎接这批战俘归国之后,便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张守约。为了防止种谔从中作梗,石越先将种谔调回庆州,又留下一个安抚司官员协助张守约处理互市事宜,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没有打算认真的遵守环州密约的心思,尚未返回长安就显露无疑。
他的车驾刚刚离开庆州不到百里,石越就给延州颁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横山活动的僧人将横山的部落分成两种,凡是对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归还全部俘虏,并且许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征赋役的诺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随西夏的部落,则将其俘虏全部斩首,将人头送还其部。并命令种古与姚兕、刘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溃退时趁胜占据了许多要寨,将锋线推进到横山脚下的宋军延绥军队,在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后,在二月中旬大雪将化未化之时,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袭了超过十个不肯亲附宋朝的横山部落。这些被偷袭的部落命运迥异,被种古麾下的吴安国部攻击的部落,除了酋长与抵抗的战士被杀之外,大部分都成为了俘虏。虽遭灭族之祸,但是结局还不算太惨。但是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却惨不忍睹——姚兕不顾僧人的劝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虏,于是宋军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诸部落无遗类,被姚兕部屠杀的横山蕃部达三千余人。这直接导致后来没有一个僧人愿意替姚兕部作向导,智缘大师更是因此与姚兕翻脸。当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儿不敢夜哭。
一时之间,横山震动。
在宋朝的软硬兼施之下,横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极少数部落负隅顽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册封,派遣子弟入蕃学,表示归顺之意。
从熙宁十一年到熙宁十二年,两年之内,战争在横山从未真正平息过。因为根据大宋枢密院后来颁布的数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将横山划入版图之内,归于延州管辖,并且明确下令,不允许横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于是一方面宋朝大张旗鼓的赏赐归顺的部落,皇帝甚至亲自下旨,替在京横山蕃部子弟修建住宅;一方面那些没有遣子弟入汴京蕃学就读的横山部落,却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宋朝的僧人绘制出来的横山地图,详尽得连横山土生土长的蕃人都要自叹不如,因此整个横山地区,几乎成为宋军的后院。每一个部落被攻击之后,其首领的人头便会传遍横山,而其部众则会没为官奴。
西夏经营了百年之久的横山地区,就这样在短短两年之内易手。而此时,西夏人根本无暇顾及到这块地区。
而整件事的策划者石越,在发出收复横山的命令之后仅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叙职”的诏书。一直等到智缘愤怒的书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后悔自己那道“便宜从事”的命令。而这个时候,无辜的人已经死去,而枢府与卫尉寺对姚兕的处罚,不过是将其调入讲武学堂做教官——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左迁还是奖赏。石越并非万能,有一些陋习,他也无可奈何。
熙宁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吕惠卿手中端着一方绀青色的砚台,细细观赏着。这方砚台雕成仙鹤展翅之状,制造精美异常,堪称巧夺天工。他用手指轻叩,砚台即发出金玉之声。
“此砚用金雀石制成,邵雍有诗专赞此砚:铜雀或常有,未尝见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灵岳。剪断白云根,分破苍岑角。水贮见温润,墨发如镵削。”站在下首说话的是吕惠卿之子吕渊,其面貌俊朗,衣衫素洁,颇显飘逸不群。而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神似吕惠卿。吕渊自小在福建长大,虽是吕惠卿子侄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成人之后酷爱道家之术,不仅无心科举,更是经常游历四方,平素连家都难得回来一次。这个儿子,在吕惠卿看来,实是家族之耻。
“是么?”吕惠卿的声音十分冷淡。“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给父亲。”吕渊的语气也有几分生硬。
“哦?”吕惠卿有几分意外,斜睨吕渊,问道:“谁家想求官耶?”
吕渊默然不语,嘴角却露出傲然之色。
“送砚之人,并无所求。”
“哦?”吕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想来以昌王之尊,当无所求于父亲。”吕渊的话中有几分得意。
“你说什么?”吕惠卿霍然变色,望着吕渊,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吕渊却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昌王托人送给父亲的礼物。”
吕惠卿的脸在一瞬间,便如铁一般发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砚台,冷冷说道:“这是何处来的,你便给我送回何处去。”
“父亲如何这般拂人脸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闭嘴!”吕惠卿悖然大怒,指着吕渊骂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灭门之祸乎?!吾家富贵已极,尔不知学好,反习异端。如今更是不知轻重至此!真是气煞我也。”
吕渊被吕惠卿痛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顿脚,上前抱起金雀石砚台,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府而去。在外面观望的吕升卿与吕和卿慌乱去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二人只得回头来见吕惠卿。吕和卿低声说道:“渊儿回来不易,大哥为何如此生气?”
吕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吕升卿本待劝解,这时更不敢说话,只是和吕和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却听吕惠卿厉声问道:“你二人有无瞒着我结交宗室?”
吕升卿与吕和卿都是吓了一跳,二人连忙摇头。一齐道:“朝廷禁令甚严,我等再不知轻重,亦不敢胡来。”
吕惠卿犀利的目光扫过两个弟弟的眼睛,仿佛要由此穿透他们的内心。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道:“吾家富贵已极,若是不知收敛,必有灭族之祸。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错,轻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须要牢记。”
“是。”
“那不肖子迟早会祸及家门。”吕惠卿恨恨说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举报?”吕升卿小心问道。
吕惠卿瞪了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若是他能举报,人家又岂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拉拢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叙职”,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拢示好的良机。况且送礼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若是捅出来,不仅自己儿子难逃诏狱,连吕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权力并不巩固,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政敌,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况,吕惠卿也不愿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彻底得罪昌王,并非是上策。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不能让石越留在京师。”吕惠卿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此事谁也不要说出去。”吕惠卿沉声说道,“石越已至洛阳,数日后便到京师,皇上已下旨,让宰相至城外亲迎。眼下先对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说。”
“宰相亲迎?”吕升卿张大嘴巴,“这恐怕逾制吧?那些御史谏官难道不说话么?”
吕惠卿微微一笑,悠悠道:“最好不要说话。这本是我的建议。既然皇上不放心,无法不让石越回京师,那么便干脆把他捧起来,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计也。”
洛阳。
早春。
与一年前石越骑马入洛阳,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相比,石越二过洛阳所能得到的欢迎,有过之而无及。仅仅一年时间,石越在陕西打赢了两场战争。虽然他在陕西推动的各项改革都才刚刚开始,效果还难以看出,但是这两场战争的胜利,就足以为他赢得巨大的声誉。
雪刚刚化掉,严冬已经过去。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人们也迫切希望释放出自己的情绪。
鲜花载道。人们都聚集在洛阳西城的主干道上,等待着石学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阳城外,石越的车队却停住了。
“怎么回事?”石越掀开马车的车帘,站在车前询问侍剑道。
“启禀石帅,前面有一个老者拦道。”侍剑尚未及回话,一个亲兵已策马回来禀报。
“老者?”石越暗觉讶异,跳下马车,快步向前走去。李丁文与侍剑连忙下马,紧紧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车队前,果然有一个鹤发老者身着八卦服,骑着一匹小毛驴上,由两个壮汉牵引着,拦在道中。石越望见来人,吃了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韩公,石越有礼了。”又问道:“韩公如何会来此?”侍剑与李丁文也分别拜了下去。原来挡在路中的,竟然是韩国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着石越等人,用手轻捋白须,笑道:“子明、李先生,不必多礼。”
石越起身望着富弼,又拱手道:“实是惶恐。”
“果然未让老夫失望。”富弼笑道:“这时节还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着富弼。以富弼之尊,这时候居然亲自前来拦道,事情绝不会太简单。
“子明可知道前面洛阳城中,有数万男女老幼,在准备夹道迎你入城?”
“实是不敢受此殊荣。”石越说的话虽然谦逊,但是语气中却隐含着一丝得意。
富弼久经世故,洞悉世情,石越这一点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视石越良久,方叹了口气道,悠悠说道:“你知我如何来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张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后,老夫却要来劝子明,请子明绕道过洛阳。”
“绕道过洛阳?”
“不错,绕道过洛阳。”富弼的目光,仿佛看到石越内心的深处,让人浑身不自在。“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惧?”
富弼的话仿佛给石越浇了一盘透心冷水,让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自古以来,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军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为人臣者可有善终者?”富弼的话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无情。石越听得浑身发冷,再也没有一丝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韬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骄横,其灭族之期无日矣。”
“子明知之乎?三十余岁便有今日成就,是祸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间!”
富弼的话,声音虽低,但在石越耳边,却宛如春雷,震得他双耳发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时身败名裂的豪杰之士的名字,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心中被隐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间,也早已烟消云散。
“多谢韩公教诲。韩公之德,越没齿难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礼节,向富弼拜谢道。
“老夫非为君,是为国家惜此材。君当善自为之。”
富弼丢下这句话,拍了拍驴屁股,两个壮汉便牵着毛驴,向洛阳方向走去。
石越夹手站立,目送富弼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远处,这才说道:“收起仪仗,绕过洛阳。”
“是。”侍剑答应着下去传令。李丁文却久久望着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里叹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在石越的车队悄悄地过洛阳而不入,准备绕城而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个少女牵着一匹白马,正凝神注视着石越的车队。
“去?”
“不去?”
柔嘉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刚刚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踌躇。
那个人的车队在缓慢地改变方向,正离自己的视线越来越远。柔嘉一次一次低头望着手中的青草,父亲那憔悴的面容与那个人那略带冷漠的脸孔交替地在她脑海中出现……
去见他?还是不去?
只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许久许久,石越的车队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没有做出决定。手中的青草早已捏碎,草汁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终于,赵云鸾转过了她的身躯,不再看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汴京。
土市子勾栏。相扑场。
台上,两个粗壮的女相扑,身着无领短袖,袒露胸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无数的汴京市民拼命挥舞着头巾等物,高声叫喊着加油,还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赌博,气氛十分热烈。相扑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项运动,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中女相扑运动,在仁宗嘉祐七年的时候,曾经被司马光上表攻击有伤风化。但是司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这项运动照样成为宋朝从皇帝后妃百官命妇到普通市民最喜欢的运动之一,甚至连白水潭的竞技大赛,都曾经请来女相扑表演助兴。哪怕是司马光做到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平时绕道而行,眼不见为静。
此时,在相扑场的一间雅座内,两个男子如庙里的泥菩萨一样对坐着,外面的热烈气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的情绪。
“吕公子,令尊的想法实实是让人不解。”一个男子开口说道,“皇上说让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仅不反对,反而支持。”
“他想什么,不关我的事。”吕渊冷冷地说道。“我来帮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长的面子。”
那个男子尴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势,只恐令尊相位难保。两家何不联手……”
“这关你甚事?”吕渊丝毫不假辞色,尖锐地反问道。
“我亦是为了令尊着想。”
“你还是操心你家大王的事来得好。”吕渊冷冷的说道。“告诉你,皇上处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来了。”
“高遵裕关我家大王何事?”男子假笑道。
“是么?”吕渊冷笑了一声,道:“那便无关好了。反正与我家更不相关。”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男子低咳一声,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对大家都有好处。吕公子既然上了这条船,要么就是富贵封侯,要么就是身败名裂,亦不要想着下来。这中间的利害,公子当想得清楚。”
“你们看中的,不过是我是宰相衙内。但是现在你们当知道,我在家中说不上什么话。”吕渊的眼中,尽是鄙视之意。
“吕公子错了。”男子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称赞公子之才华,倒未必全是为了你是宰相衙内。所以,不论吕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子之力。”
“凭几个无用之人,耍点阴谋诡计,也能做成大事么?”吕渊讥道:“尔辈以为朝中大臣,俱是无用之物么?”
“事在人为。”
“哼。”吕渊轻轻地哼了一声。
男子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观赏女相扑的表演……
白水潭学院。天下亭。
一个长身耸目、面色黝黑的年青士子正捧着一本书在低头细读。走近前去,可以看见书的封面印着《天命有司》四个黑色的隶书。这是白水潭山长桑充国的新著,刚刚出版发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舍,朝廷之责也,任也,天职也……”年青的士子轻声诵读,反复咀嚼着。
“方回兄!”
“贺鬼头!”
两个年轻的儒生从亭外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原来这亭中读书之人,姓贺名铸,字方回,是两浙路山阴人氏,但自小在卫州长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妻子,燕王赵德昭之母孝惠皇后的族孙,因此荫封了一个小小的武职,在京城做了个小官,却一面在白水潭学院读书。他为人仗侠好义,最爱议论是非,点评天下之事。这两年间便已在《汴京新闻》上写过数篇评论,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面黑目耸,相貌酷似年画中的鬼,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叫“贺鬼头”。
贺铸在石越的那个时空,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此时,却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士子而已。
“贺鬼头,明日你去不去新郑门?”一个儒生跑到贺铸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定,问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却是客气许多。
贺铸望着二人,莫名其妙地问道:“去新郑门做甚?又不是三月开金明池。”
“你不知道么?明日山长回京。天子下诏,宰相以下,在琼林苑设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着明天去看热闹。”
“哪个山长?山长不好好地在京城吗?”
“自然是石山长。”
“方回兄,你还没见过石山长吧?”
贺铸摇了摇手中的书,笑道:“吾读过其书足矣,何必识其人?难道石子明不与你我一样都是两手两臂,双目一口?”
“胡说八道。”一个儒生讥笑道:“山长和你贺鬼头长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异相。”贺铸对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还是去看看罢。”另一个儒生笑道:“石山长亦非是常人。”
“便这么说定,贺鬼头。明日再来约你。”
贺铸尚未做出反应,那两个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远,显是到处拉人去了。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八章
次日清晨。
风和日丽。
琼林苑。
号称"千重翠木开珍囿,百尺朱楼压宝津"的琼林苑,是汴京四大园林之一,位于顺天门外道南,俗称"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园林中最让宋朝的士大夫感到亲切的所在。因为他们进士及第之后,宋廷都会在此处大宴进士,称为"琼林宴"。对于宋朝的读书人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因此琼林苑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总是十分美好。此时未及三月,与琼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开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内,但是在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大道上,却是车马盈道,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东京市民。而在琼林苑内,新裁的丛丛绿叶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齐,一面谈笑,一面等待着石越的到来。
吕惠卿身着紫袍玉带,头顶梁冠,正笑眯眯地与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闲聊着。朝中诸大臣中,司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参加这次礼制所无的郊迎。此外还有十余位素以方直著称的大臣、谏官、御史也一齐称病,因此都没有出现在琼林苑。范纯仁虽然到场,却是一直默默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发一言,脸上也不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一片树叶发呆。似他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几位之多。
枢密使文彦博则与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吕惠卿一面说着话,一面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众人的神态,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远是不变的得体与温和。
安惇远远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分开,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吕惠卿的对话:"相公以为石越是当来,或是不来?"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辞了三次,虽然皇上没有答应,然石越连洛阳城都不曾进,其不赴琼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齐聚琼林苑相迎,若石越来,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韬晦;其不来,亦是他矫揉造作,不知谦退。其来与不来,又有甚要紧?"
安惇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也连忙随着吕惠卿、文彦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无功,实惶恐。"石越向皇宫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吕惠卿、文彦博及众大臣见礼。
吕惠卿回了礼,笑道:"一别两年,子明更见沉稳。"
"相公却是风采依旧。"
二人话中各含机锋,却执手大笑,倒似亲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陕西捷报,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测者。笑谈之中,可以破数十万兵……"
"越一介书生,又有何能?不过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英勇善战而已。越不过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岂有偶然?子明何必过谦。"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贼,实是全赖将士善战。若无狄咏守环州,吾已为贼所擒;若非种古断指破贼,绥德岂有大胜?至于谋划方略,其初便多赖刘舜卿。其余如种谔、种谊、姚兕诸将,皆可谓有大功于国者。"
郭逵在旁见吕惠卿一意称赞石越之功,而石越却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当下故意替石越岔开话题,笑道:"然则公以为此番缘边诸将,何人功绩最著?"他品秩低于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须尊称为"公"。
石越注视郭逵,点头示意,沉声道:"功绩大小,有司自有评断。此枢府、兵部、三衙之责,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论,越以为是在环州殉国的狄郎为第一。狄郎之事,堪称大宋武人之典范。"
此时狄咏事迹,京师尚无人知晓。众人见石越如此抬高狄咏,便颇有人不服气。但狄咏毕竟是殉国之忠臣,近来又风闻皇帝颇有怜惜之意,众人心里不服,却也没有人敢在嘴里说出来。
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感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欲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则烛火竟为布所灭;而其上策,则是置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感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
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腿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与几个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咏顿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咏当时写就奏章的时候,必然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以这字迹略显得潦草,但狄咏的心中,却必然是没有丝毫的畏怯,因为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虚弱、任何的飘移,而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赵顼想起狄咏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对答,又想起,在狄咏殉城的时候,他心里会想到什么?是什么力量与信念支撑着他,才能让他这样的无畏与坚定?
狄咏为满城百姓平安而自杀之事,此时早已传遍汴京城。不仅《新义报》与《汴京新闻》两大报纸连篇累牍的赞颂,民间交口传颂。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赞扬之声。短短一天之内,追思纪念狄咏的声浪,如同海浪一般袭卷了整个汴京,人们几乎已经将石越忘记。
赵顼自然是乐见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只不过其中让他略觉不快的是,赵颢替清河说情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贤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邓润甫打断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说道:"先狄将军之事,虽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过于悲疼,尚须保重龙体。如今之势,是因狄将军之事,朝野都要求彻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为兰台令,只须依律敕治狱便可。"
邓润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从来都不是按律治狱。劳动到御史中丞亲自过问的案件,需要考量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舆论。做为法律条文的敕与律,在此时,主要不过是门面的装点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反驳的。
"遵旨。"
"安卿求见,又是为了何事?"
安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双手捧着伸过头顶,道:"臣有本奏。"
赵顼向李向安点点头,李向安连忙上前,接过安惇的奏折,递给赵顼。赵顼一面翻开细看,安惇一面欠身说道:"臣所奏之事,与白水潭学院及石越皆有关碍。自熙宁九年始,白水潭学院修撰目录之书,名曰《白水潭藏书总目》,其书之编撰,皆当世之大儒,历两年乃成,今岁正旦上供一套,藏之于秘阁。开封府官立图书馆亦有收录。臣虽不才,然好读书,自汉以来,目录之书为治学者所必读,此所谓学问之门径也。故臣亦曾翻阅此书,知此《总目》,其志不小。"
"哦?"不仅赵顼停下了对奏章的浏览,讶异地抬起了头;连邓润甫也显得十分吃惊。有宋一代,学术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录便是从宋朝兴起。因为目录学自汉朝出现以来,可以说是治学之门径,不懂目录学,几乎便无资格言"学术"二字。赵顼虽是皇帝,却向好学著称;邓润甫学问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谓《白水潭学院图书馆藏书总目》的修成,在学术上,毫无疑问是一件盛事,因此赵顼还曾经加以赏赐。
但是二人却难以想象,一部目录学著作,竟会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评语。
"《白水潭藏书总目》收录古今书目计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于《崇文总目》,号称网罗天下之书。此书既已问世,则此前目录之书,皆成废纸。日后学者所宗,无非此书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赵顼笑道:"《崇文总目》虽是仁宗时官修目录书,然迟早有一日要过时。不过短短数十年间,新增书目竟已翻倍,实是出人意料。"
"陛下圣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然而臣以为,《白水潭藏书总目》之分类,却颇有可议之处。"
"纵有可议之处,似亦不必论之于朝堂之上。"邓润甫十分的不以为然。
"若是《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尚书》与《乐经》不列于经部而归于子部,而将所谓'石学七书'及《三代之治》独列一条,立于经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问道。
"什么?!"邓润甫呆住了,"啪"地一声,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脱手掉到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倒捡掉,向赵顼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却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仪,赵顼兀自喃喃重复道:"剔《尚书》与《乐经》入子部,以石越之书入经部?"
安惇所说之事,对于宋朝人来说,委实太过震憾。自从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以来,一千多年的时间,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外加《论语》、《孝经》,一直牢不可破地成为华夏文化意义上的宪法。虽然不能说无人置疑,但是却当之无愧的是诸夏乃至周边国度顶礼膜拜的对象。而自目录学"经史子集"四分法出现之后,也从来没有人敢妄自在"经部"加入别的内容--这不是附庸在六经条目下的传疏之书,亦不是所谓的"小学"之书,而是与六经光明正大的并列于经部之下!
《白水潭藏书总目》的确是私修之目录书,但是它收录之书既全,则迟早要完全取代《崇文总目》,成为天下学者最基本的工具书。换句话说,迟早有一天,天下学者都要接受一个事实--"石学七书"是与《易经》、《春秋经》、《礼》、《诗》居于同等地位的著作。
"来人!"片刻之后,赵顼站起身来,高声喝道:"去秘阁取《白水潭藏书总目》来。"
"遵旨。"内侍们慌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赵顼目送内侍匆匆离去,双眉紧蹙,背着双手,思虑着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实际上,无论是赵顼,还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觉是敏锐的,而无论《书》、《乐》出经部入子部,还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的确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这毕竟是一千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向经学的地位发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并且,这种挑战还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帮学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绝不止于此,当然,这是一心一意关注着权力斗争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再次打破了"经史子集"的四分法,将天下书籍,分成了十余个大部,数百个条目。其中"石学七书"虽然冠冕堂皇列入经部之中,但是在中国的目录学著作中,同时也头一次出现了与"经史子集"并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细分了算术、物理、博物诸多条目--这在学术史上的意义,是再怎么强调也不过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分明理、格物两院以来,八年之后,"格物学"终于正式获得了学界的承认。
但是赵顼与安惇自然都不会关心这些。
甚至他们也并不关心《书》、《乐》被剔出"经部"。《尚书》已经饱受置疑,而《乐经》早已失传,《崇文总目》中归于《乐经》之下的,不过都是些音乐书籍而已。它们被划入"子部",固然很震动,但严格来说,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若是石越的《论语正义》归于"经部"的"论语"条下,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还不足为怪。但是最初被讥为"杂学"的"石学七书",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经部"之下而独成一条……
赵顼突然间感觉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学者们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颐这样的人物会俯首听命为石越摇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天下的学者几乎全都额手称庆。程颢与程颐的忠诚,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赵顼望着安惇,却又结舌说不话来。他心里其实只是莫明其妙的慌张,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担心石越成为王莽么?似乎是有点可笑。怀疑白水潭的学者们与石越勾结么?但是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宋朝没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学术顶端的学者全部抓起来拷问--这道诏书发到任何机构,都注定会被大臣们毫不客气的退回。赵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马光的口水喷到自己脸上,吕惠卿苦口婆心、文彦博声色俱厉的情形……况且,赵顼并非昏庸的人,整个白水潭的学者全都与石越勾结这种事情,实在也是过于的不可思议。
但是,赵顼依然感觉到慌张。那种慌张的感觉,十分的真实,十分的明显。
有这样感觉不仅仅只有赵顼,御史中丞邓润甫到此时都没有真正缓过神来,一脸的仓皇失措。
赵顼努力想镇静下来。
"陛下。"安惇倒是显得十分的沉静,他缓缓说道:"臣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无论如何,赵顼都想说一些话,这样可以吁缓心情。
"熙宁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两个月,他曾经在白水潭的梅斋占过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学"的大家,其"数学"天下闻名,他去世虽然只有一年,但是有关于邵康节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传。此时安惇说到邵雍占卜,赵顼与邓润甫都不由得凝神侧耳,问道:"占是何内容?"
"究竟是何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着这一卦的结果--'地道无成'!"
"地道无成?"赵顼喃喃道。
邓润甫偷窥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深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询问道。
安惇欠身道:"《易经》藏圣人之学,博大精深。臣岂敢言'明其义'?只是传闻邵雍此卦,是专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种种说法,或谓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谨守臣道,则能得善终。或谓此卦当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则不可守臣道……"
"大胆!"赵顼脸色立时铁青。
"臣该死!"
"请陛下息怒。"
安惇与邓润甫立即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尔是从何处听此谣言?!石越乃国之重臣,朕岂能容这等扑风捉影之构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敌国下怀,却是尔等之罪!"赵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声斥责。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捣蒜一般的叩头,但是却并没有十分惊惶。
邓润甫一面跟着安惇叩头,一面却还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赵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脚下的安惇与邓润甫,脸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挥了挥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后谁再离间朕与石越君臣之义,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与邓润甫叩头答应着。又向赵顼行了礼,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赵顼目视着二人离开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发起呆来。李向安与几个内侍垂头叉手侍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往秘阁取书的内侍搬着厚厚几卷本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挥着内侍将书小心摆在赵顼跟前,方轻声唤道:"官家。"
"嗯?"赵顼蓦地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何事?""书已取来了。"李向安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书总目》第一卷翻开,摊平了移到赵顼眼前。
赵顼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书来,哗哗地快速翻阅着,没翻到几页,果然见《经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条,他又回过去翻了几页,《论语正义》亦列在《论语》条之下。换句话说,石越的著作,绝大部分都被归入了"经部"。他心烦意乱地将书丢在案上,又开始发起呆来。
石府。
石越的目光扫过府中的景物,只觉得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尤其是从一个白雪皑皑,朔风刺骨的战场来到这个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城市,自会使人有一种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的感觉。虽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潜伏着的危险,较之环庆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石安在石越身后憨厚的唤道,"司马大人来访。"
石越正想着心事,却被石安打断,没听清楚他说些话,便带着几分责怪说道:"不是已经说过闭门谢客么?"
但是石安却没有离去,依旧站在石越的身后,对石越的这个回答,他大为吃惊,但见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扰,因此也不敢再说,只是犹犹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说一次。石越却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后花园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几本书卷与一卷绢轴。石越信步走过去,先拿起绢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千岩万壑图》,笔法甚是纵横苍老,堪称上品。但是石越细细望着,却见画上既无印章,亦无落款,不由暗暗奇怪。当下把画放到一边,再去看书时,却见几本书上,封皮之上大多题着《白水潭藏书总目》,此外还散放着一本署名为桑充国的《天命有司》。
"这是二公子与成安县君留下来的,他们等了一个上午,因见公子一直没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说好了晚上再过来。"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连忙解释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还站在这里侍候,又笑道:"这边没什么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待侍剑从桑府回来,让他直接来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会,终于才忍不住的问道:"公子真的不见司马相公么?"
"什么?"石越吃了一惊,"司马相公?司马君实?"
"便是司马君实相公。"
"如何不早说?"石越一边跺脚,一边随手将手中的《白水潭藏书总目》丢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赶去,口中还埋怨道:"唉,怎好让他久候?快快有请。"
石越走到府门之时,远远便望见司马光穿着一件最常见的棉布衫袍,简单的束了一根布带,气定神闲地背着双手,在石府门前等候着,脸上既无不满,亦不见急躁。他的衣着虽也十分简朴,但是却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干净。甚至连头发胡子都修饰得一丝不苟。
让堂堂的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在自己府前等了这许久,石越实在不由得脸红,他快步走到司马光前面,长揖道:"让君实相公久候,实是失礼,还望恕罪。"
"无妨。"司马光抱抱拳,淡淡说道,脸上神情似乎无喜无怒。
"请相公入府叙话。"石越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厅,双方分了宾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马光都再无多余的话语。石越也只是客客气气,绝不多问。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马光便将茶杯放下,看着石越说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驿馆,到今日在两府叙职以后,方才回府。先公后私,让人钦佩。"
"不敢。"
"子明为国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却始终如一,谦让自持,亦属难得。"
"我本无寸功。上则是皇上洪福,下则是军民效命;内则是相公筹措粮饷,外则是诸将英勇奋战。我不过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过谦。"司马光摆摆手,道:"一场大胜要有这般容易,韩绛为何会大败而归?我亦出知过永兴军路,陕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远胜于我。我素知子明谦谨老成,是国家之干材,故此才来和子明说几桩要紧之事。"
"愿聆教诲。"石越恭敬地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缓缓说道:"昨日百官于琼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见子明。但是临时却突然改了主意。
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听到此言,心中震动,脸上却不肯露出一丝半点异色来。司马光所说之事他早已听闻。当年他从杭州归来,皇帝要见他之心几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诏回京叙职,虽然说是极尽荣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见,但若从宠信上来看,其实反倒不如当年从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时,又突然说要延期一日接见,更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安。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么?"
司马光凝视石越,摇了摇头,叹道:"皇上欲为有为之君,即位以来,若非龙体不适,无一日不曾召见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见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强笑道:"集英殿与睿思殿,毕竟不同。"
"诚然。"司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实则我来,主要亦不是为了此事。子明可曾见到刚刚刊行的《白水潭藏书总目》?"
"适才见到过,却还不曾翻阅。"
"先是《天命有司》,然后便是《白水潭藏书总目》,这段时间,桑山长与白水潭群儒是铁了心要将士林搅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觉讶异,心中又隐隐有一点兴奋。桑充国这部新书,他也没有来得及读,但是司马光都说出"天翻地覆"这样的形容词来,可见这部书绝不一般。
司马光却也吃惊地望着石越,似乎在讶异为何石越连这部书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会,方才释然,道:"子明远在陕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说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说仁政是朝廷之责任,而非朝廷之恩赐。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虽有金书玉册,亦为非法。百官之权力来自于天子,天子之权力来自于万民,固百姓有权斥责评议官府之不当云云。桑山长此语,可谓深得吾心。"
石越听司马光介绍《天命有司》的内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语,心道:"这不是《社会契约论》的宋朝版么?"他没料到桑充国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欢喜。又听司马光似笑非笑地说道:"虽是如此,桑书一出,士林争议便起。有谓之为圣者,有斥之为妄者。
而取桑山长之说者,亦有人借此指责足下……"
"指责我?"石越吃了一惊。
"是有指子明不当擅开边衅者。议者以为,守边卫国,是为大义仁政;而擅兴兵事,是《司马法》所谓'国虽大,好战必亡'者,绝非仁政。陕西路内政百弊而不治,反兴兵事,是舍本逐末,虽胜不足喜。"
石越望着司马光,笑道:"然则相公以为如何?"他素知司马光的政治主张,此时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当面批评自己而已。
"国家财政艰难,非兴事之时。纵有收复灵夏之意,亦当厚养民力以待时。"司马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来找石越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劝说石越万万不可支持少壮派的继续开战主张。
"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愿以陕西一路为相公言之。陕西路弊政百端,归根结底,是源于西夏之患。陕西有西夏之患,固不得不养兵,不得不劳民力。既养兵劳民,则百姓不得休息。故越以为,要除陕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边患。西夏之边患除,则陕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则不免愈想养民力,而西贼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陕西一路而至全国,亦是如此。朝廷财政之所以困难者,在于养兵过多。养兵之所以过多者,在于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则朝廷财政,终是难以彻底好转。"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话,要说服司马光的,此时正好借机说出,见司马光皱眉沉思,又笑道:"守边卫国,确是仁政。但守边卫国者,并非坐守边城方是守边。太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边卫国耳。相公可知何谓'好战'?"
"请子明言之。"
"凡不知为何而战,不知何时可战,不知何时当止者,虽只一战,亦可谓之'好战'。凡知为何而战,知何时可战,何时当止者,虽百战而不得谓'好战'。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与西夏之战,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而是以战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内,无力侵我边境。则陕西一路之军民,乃至于大宋全国之军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则吾可于当战时战,当止时止。相公当知,但凡胡狄蛮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怀德,若不将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当成懦弱可欺之态。"
司马光听到"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这一句话,已是将心中一块大大的石头放了下来。他来找石越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为国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则是因为对西夏之战和,石越的意见绝对举足轻重,司马光一心为国家考虑,实在害怕再起战端,拖累国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见石越之前找上门来,与石越详谈一次。这时石越的态度既已十分明确,司马光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轻松,连连点头,赞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过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听到一向保守稳重的司马光也连连赞同,也不禁十分高兴。顿时,二人谈话的气氛竟变得十分的轻松与融洽。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九章
“越岂是不知朝廷财用不足而妄启边衅者?相公为朝廷理财,其中难处,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于百姓者,无论是何种名目,皆不可轻易增加。何者?盖为后世计也。凡敛财之名目,增时容易去时难。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并非朝廷行一时之暴政而横征暴敛,实是自唐、五代以后,数百年间种种苛税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财,抑开源而重节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万民也。然陕西战事一开,所耗钱粮亿万,朝廷财用捉襟见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动容的说着,态度十分的恳切。司马光亦频频点头,叹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难处。朝廷财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时,但利源一开,百姓之苦却是代代相传,无止无休。”
“正如相公所说。故此越亦深知,陕西与西夏的每次战争,功劳除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便是政事堂诸公。在国家财用如此拮据之时,连打数场大仗,而百姓不曾加赋,军费不曾亏欠,此真萧何不能过也。”石越再次恰到好处地拍了一下司马光的马屁,“虽则越以为对西夏有不得不战之势,但若无相公在内调度支持,越只恐真成误国之臣矣。”
司马光听到石越的赞誉,心中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这种方正君子,并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让他飘飘然的。只不过石越既然如此表态,他便再有原则,也不能不略略缓和一下态度。“前事已矣,无论是对是错,都不必再多提。国库虽然耗费不少,但打了大胜仗,于国家朝廷总是好事。况且开战之事,归根结底,毕竟还是皇上的诏旨、枢府的命令,并非子明自专得了的。子明节度诸将,运筹帷幄,功亦不可没。清议中有指子明擅开边衅者,其实亦是偏激之辞。那种狂生之语,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紧之事,毕竟还是接下来对西夏之方略。”他的话中隐含之意,其实还是对石越轻启战端不以为然。只是态度温和许多,而且明确表示赢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计较了。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让司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来就有点冒险的行为。有这样的表态,他已经十分知足。当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议,无论说什么,都是应当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禄,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谋事自当尽量谨慎周全。且理当受清议批评。清议之批评,虽然未必尽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过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
对石越的态度,司马光颇觉意外,忍不住赞道:“子明胸怀,让人佩服。”
石越笑道:“此不过理所当然之事。若是清议尽能周详公允,朝廷何不请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辈何用?况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谁又能说自己平生之见识,决无错误疏忽?若是因为有错误疏忽便不能评议朝政,则天下之人,再无一人可以评议朝政者。清议固然有当与不当,然最终定其取舍者,在公卿尔。朝廷公卿,须当有容人之雅量,否则,窃以为不配着朱紫。”
司马光望着石越,点头道:“此言得矣。魏征言事,未必事事对,而唐太宗能容魏征,故有贞观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谏臣,而百官能容清议,则贞观不足道也。若以桑山长之言,实则士民评议朝政,是理所当然……”
石越毕竟没有读过《天命有司》,当下只是含笑望着司马光。宋朝本来就有不错的言论环境,而自从石越有意识的鼓吹言论出版之自由,报纸刊物之兴起,朝廷清议力量渐渐增强以后,虽然还有极少部分士大夫对开放舆论依然不以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张控制舆论的官员存在,但是宋朝绝大部分士大夫都开始渐渐接受言论自由之思想,毕竟这种思想的流行,对于士大夫阶层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官员们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论的困扰,但是对士大夫这个阶层整体而言,他们却永远是话语权的掌握者。程颢甚至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从上古到孔子,从先秦到五代,列举了许多的历史事实进行正反两面地分析,详细地阐述了言论自由的必要性、正确性。因此,对于司马光的这番话,石越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但接下来司马光的话,却让石越大吃一惊。“……然则,《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某以为还是孟浪了些……”
“什么?!”石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司马光,一脸的震惊。
司马光望着石越这副神色,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子明竟不知道此事?”
“编撰《白水潭藏书总目》之事,伯淳先生与苏子由、唐毅夫都曾写信与我提过。但相公所说,却未免、未免……”饶是石越已见多识广,但这次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水潭藏书总目》确是自《崇文总目》后一大盛事。其编修体例多有创新之举,将《尚书》、《乐经》归于子部、创格物之部,皆显示编者之见识。平心而论,既便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亦并非没有道理。”司马光既是大臣,亦是当时顶尖的学者,他的话,自然相当有说服力,“《白水潭藏书总目》所录之书多出《崇文总目》近三千部。子明可知道这三千部书,多是什么书么?”
“这……我却是不知。”
“这多出来的书目。其约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书,《崇文总目》漏录,而《白水潭藏书总目》有录;另约一千部,却是《崇文总目》以后出现的新书……”
“新书?!”石越再次感到震惊了。一千部新书!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崇文总目》是宋仁宗时编撰的,距今不过只有几十年而已!当时著书,远不如后世之滥,在短短几十年内出现约千部新书,绝对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正是。”司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为他自己最初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震憾。“约二千部的旧书之中,约有一半以上,可以归于子明你所创建之格物学,这些书本来为儒者所不采,散落各处,多半只余断卷残章,其得到重视,为目录书收录,是子明之功。而约千部新书当中,其中四成是儒学、道学以及佛经、道藏,一成是新译塞夷之书,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学之著作。其卷数虽然不多,然以书目而言,却甚是可观。所有此类之书,以及格物之学渐为学者所重视,此皆子明七书开创之功。故此,平心而论,七学列于经部,并不为过。至于《三代之治》,其言合圣人之心,二程皆以为可代《尚书》,入经部亦是众望所归。”
石越的思绪终于渐渐清晰。听到司马光的赞誉,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这种荣誉是许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学方面众多著作的诞生,更让石越颇有成就感。
“王介甫一生自诩是孔子重生,其著作却终不能入经部。”司马光的语气中,竟似乎带有几分兴灾乐祸之意。“然而子明之书入经部,亦是塞翁失马。虽有白水潭群儒的支持,但士林中一定会有争议。而眼下的局势……时机似乎并不妥当……”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石越沉思起来。
司马光的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和自己说一些太具体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的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诉自己。这不仅仅是因为双方的交情不够,也是因为司马光的为人十分方正。
不过,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马光特意提起,就已经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司马光沉声说道,“子明定能明白这个道理。”
石越抬起头,正视司马光的眼睛,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可以为称为睿智的光芒。“多谢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会,十分诚恳地说道:“越有几句肺腑之言待说,却怕相公以为越是矫揉作态。”
“子明何出此言?”
“所著之书名列经部,于任一读书人而言,皆是莫大之荣耀。然于越而言,则并非如此。其余之事皆可不提,实则拙作列于经部,于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败。”石越的话中,竟带着几分无奈。
司马光疑惑地望着石越。他从未和石越如此深入地交谈过,但是以他的智慧,却可以感觉到石越此刻是真诚的。他的无奈,是发自内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却越是疑惑。因为石越的无奈,似乎不是因为对他的书列入经部之后会引起的麻烦的担心。可那又是什么?若是换成司马光自己,若是司马光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的作品名列经部,与《易经》、《春秋》并列,他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相公读过所谓的《七书》么?”
“曾经拜读过。”
“所谓的‘石学七书’,确实有开创之功。格物学之创立,千载之后,华夏亦将受惠。”石越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少有的傲气,全然不似平时的谦和与冷静,“但是,所谓的‘石学七书’,却绝对不应当列入经部!格物学之著作,不应当有任何一部本书归于经部!但这并非是因为格物之书,没有资格与《易》、《诗》、《春秋》并列!”
司马光没有完全明白石越话中的意思。他好象抓住了什么,却一闪而逝。“子明是说……”
“格物学,需要的是怀疑之精神。”石越朗声说道:“格物学不需要圣人,亦不需要经典!格物学之精髓,是质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发问!”
“质疑一切?”司马光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石越。做为宋朝第一流的学者,司马光与其他人一样,都具有怀疑的精神。石越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
“不错。质疑一切的勇气!我让士子们接受了格物学,的确是我的成功。但是他们却将所谓的‘石学七书’奉为经典,这却是我的失败!他们能将受到质疑的《尚书》与有名无实的《乐经》请出经部,是他们的勇气;但是他们同时又树立起了另外的经典……”
司马光思考着石越的话,他看石越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敬意。
桑府。
桑充国端坐在书案之旁,捧着几卷写满了字的纸认真地读着,不时还提笔圈点一下。一袭青衫的贺铸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国,神色之中,有几分沉痛,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骄傲。
一刻钟后,桑充国终于放下了纸笔。他望了贺铸一会,低声赞道:“方回这篇《祭狄将军文》,发自肺腑,直可感动鬼神。”
“不敢。”
“生而为英兮死为雄!惟我将军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国低声吟哦,想象狄咏在环州城墙上将匕首刺入自己心脏的悲壮,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文字有时穷尽,学生只恨不能随狄将军战死在环州城。”贺铸喟然叹道。
“然而狄将军的死,却是值得的。”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桑充国与贺铸的对话。声音未落,唐康已右手按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朝桑充国报拳行礼,唤了声:“表哥。”桑充国坐着笑着点了点头回了礼。唐康这才与贺铸见礼。这两个年轻人,唐康是石越的义弟、文彦博的女婿,桑充国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爱子,也是大宋枢密院年轻有为的官员;而贺铸则是孝惠皇后族孙,白水潭学院著名的才子,《汴京新闻》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说都称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轻人。不过二人这才是第一次谋面,免不得要寒喧数句,互相打量。只不过若是论起相貌来,唐康与贺鬼头却不可以道路计。唐康虽然比不上“人样子”狄咏英俊,但身材修长,腰间佩剑,英气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只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门槛。而贺铸却又黑又胖,兼之生具“异相”,虽然文才卓绝,但却是连勾栏里的姐儿们都看不上他。
此时见着唐康之模样,贺铸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来,他有意想在辩才上给唐康一点难堪,竟劈头直问道:“方才康时兄可是说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点点头,道:“狄将军殉国虽然可惜,但却甚是值得。”
“可是因为他保住了石学士之安全么?”贺铸咄咄逼人的问道。
唐康一笑,正色说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须以狄郎之命来自保。我说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却是因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将军战死环州后,必然开始发生巨变。”
贺铸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踌躇着要将唐康驳得哑口无言,却不料唐康说出来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一时间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国也是满怀兴趣地注视着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论有无道理。桑充国素来是知道唐康的——这个年轻人的见识之敏锐,有时候连石越都会赞不绝口。
“康时所言,必有道理?”
“此事却还要着落在表哥与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们?”桑充国与贺铸面面相觑,不知道唐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表哥以为狄郎所为,可称贤否?”
“此不待言。为国为民,自可称贤。”
“我亦以为然,天下人皆以为然。”唐康说道:“狄郎乃忠臣之后,位极亲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极亲切。其武艺高超,作战勇猛,得兵士之心。临强敌而不惧,为满城之百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其事迹之悲壮,使人闻之而泪下。若是能广为报道狄郎之事,宣扬狄郎之忠烈仁义,我以为狄郎必能成为天下人景仰之对象。”
“这是自然。”贺铸不以为然地说道:“然而这与抑武重文之国策何干?”
“我国朝立国百余年来,可曾有过一个如狄将军这样的人物么?”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编禁军,重武举,建军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并重。然世俗对武人之成见颇深,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国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齐之故。而狄郎之事,却正是改变世俗成见的大好良机!”
“你是说……”贺铸与桑充国都有点明白过来了。
唐康点点头,道:“方才连方回兄亦说,恨不能随狄郎战死环州。天下持此心者,岂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扬狄郎之功,又岂是偶然?”
他将话说完,便顾视桑、贺二人,等待他们的回答。
“表彰狄郎之功绩武德,并不违背《汴京新闻》之宗旨。”桑充国笑着表明了态度。
“在下很仰慕狄将军的仁德,若能为狄将军做点事,又能有益于大宋者,绝不敢后人。”贺铸的话更加直白。
三人六目相交,一瞬之后,不由一齐哈哈大笑。
唐康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我拟定之方略。我会请几个人写一部评书,专讲狄家两代忠烈仁义之故事。再找几个伶人,将狄郎守环州之事,编成戏剧,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与方回兄,则要用《汴京新闻》,带动各大报,用狄郎之事迹来感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中呼应……”
桑充国细细看着唐康亲自撰写的计划,竟是自叹不如。这一张写满了细细的绳头小楷的宣纸,实是一份史无前例的天才的策划书——在什么时间由什么样的人物,在哪个版面刊发文章,如何配合杂剧戏曲之上演……凡此种种细节,唐康皆巨细靡遗的列出,并且每件事后全部了分析可能产生怎样的效果。读着唐康的计划,桑充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相对于报纸真正的力量,自己现在掌握的,或许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等便可伺机向朝廷倡言,在忠烈祠为狄将军单建一庙祭祀,使李敢当诸环州战士将士陪祠。如此,一则可以慰忠臣义士在天之灵,使后来者知为国为民而死,虽死犹生;二则狄将军对国家朝廷百姓之忠义,亦可激励世人,若能使世人皆知武人之最高荣誉,是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狄郎便可说是没有妄死;三则我以为必能因此而开始改变流俗对武人之成见,长久必使国家受益;四则《汴京新闻》大力宣扬狄郎,亦能得到天下士民之拥戴与好感。此实公私两更之事也。”
唐康侃侃而谈,桑充国本来还在犹疑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违《汴京新闻》创立之原则,此时却被唐康侃说得怦然心动。他反复思量,只觉找不出一丝反对的理由。当下笑着点头应允道:“我现在只担心到时候我白水潭的学生都要投笔从戎了。”
唐康又与桑充国、贺铸闲聊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身在枢府任职,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毕竟是要职,而且他还背靠着石越、文彦博两座靠山,又与宫中得宠的王贤妃颇有渊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数的巨商,还有一个身为白水潭山长的表哥,这种种有利的条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华出众,人情练达,因此不仅仅汴京城中品级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进士们愿意和他亲近,甚至称兄道弟,连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对唐康也往往折节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许多内幕。这一点,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许多,唐棣可以说是一个出色的官员,但却没有任何政治家的潜质。
石越这次为何回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形势,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这次处心积虑的宣扬狄咏,实是他隐隐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来,宣扬狄咏的事迹,好处远远不止对桑充国所说的四点,他不仅可以替石越分忧,还可以卖给大宋最精锐最亲贵的班直禁军一个大大的人情——侍卫出身的狄咏在班直禁军中威信很高,而唐康与这些班直禁军的将校们也混得厮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时,文氏与金兰还在桑夫人房中,文氏与桑夫人一面绣着女工,一面聊着家常,十分的亲热;而金兰却与桑充国夫人王倩坐在一块,各怀心机的说着看似漫不着边际实则互相刺探的话,竟也显得十分融洽。
见唐康来了,文氏与金兰连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辞。
桑夫人因梓儿去了陕西,自己和儿媳妇王倩又不是很能说上话,文氏虽然是文彦博的孙女,却是家教甚好,十分贤惠体贴,因此竟有几分舍不得,叫着文氏的小名儿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几天罢。刚刚侍剑来请安,我也说过了,姑爷回来,官府的事已是顾不过来,一家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礼节,拜来拜去的。你过不过去,我料姑爷都不会见怪的,还妨碍他们男人说大事。”
文氏低着头,也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是拿眼睛瞥唐康。王倩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欢雪娘乖巧可人,竟舍不得了。依我看,姑爷也不似这拘礼的人。改天等梓儿回京了,再一并去看不迟。只是老太太也太偏心,只留雪娘,却不肯留金兰儿半句。”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却是怕金兰儿在老婆子这里闷坏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对文氏,桑夫人可以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对王倩,无论如何,桑夫人却始终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虽然是说着家常,但是语气中却终是拘谨了许多。不过当时华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态,几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兰虽然在高丽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却毕竟是一个异类——哪怕她同样说着流利的汴京官话,以桑夫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宋朝老妪来看,却总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东西难以理解。有了这层隔膜,说话之间,便难免显得和她隔了一层。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爱胡说八道。”
金兰心中颇觉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却不是为了这家庭中女人间的是非而来。因强笑道:“老太太确是体贴我。实说,我在高丽时,听得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苏轼,一个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来,我总是要去请个安才合礼节。”
王倩与金兰交谈之中,早觉得她有点不同寻常。这时心中更是起疑,但表面却不动声色。笑嘻嘻一面推着金兰出门,一面笑道:“那你便快去给石子明请安罢,省得呆在这里,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康不去管王倩与金兰打闹,微笑着向文氏点点头,笑道:“雪娘在这里陪舅妈几日也好,回头我让管家把衣物用具送来。我舅舅家的铁琴楼藏书也是有名的,藏的乐谱只怕是当世第一,雪娘这几日不妨把铁琴楼的乐谱全夹带了出来,赶明儿我也好回家盖座铜琴楼银琴楼什么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骂道:“真是坏心眼,学足了你家老子。你快点去姑爷那边,我家里没这么多东西好让你来‘夹带’的。”
“世间那有赶外甥走的舅妈。”唐康装出委屈的模样,向桑夫人作了个揖,又悄悄向文氏挤了挤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文氏幼受廷训,哪里敢在众人面前挤眉弄目,这时明明看见唐康的眼色,却只当没有看见,垂首低眉,羞红了脸,半晌不敢作声。直到唐康与金兰走出了很远,她还不敢把头抬起来。
一齐笑着出了桑府,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望了抛在车后的桑府一眼,金兰轻轻放下帘子,凝注唐康,轻声问道:“还顺利么?”
“什么?”唐康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金兰。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中相助石大哥么?”金兰抿着嘴,含笑说道。
“你真女中诸葛。”唐康笑道:“这事却是十分顺利。不过……”
“不过,眼下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来是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既便说不上步步杀机,却也是十分凶险。”金兰接过话来,低声说道。一双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唐康。
唐康早知道这个夫人非同寻常女子,却不料她如此敏锐,不由暗暗吃惊。他低声叹了口气,道:“自古以来,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华绝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两样大忌。朝野中盼着他立功,盼着他辅佐明主,中兴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嫉妒他的才华与功业,害怕他进入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却也绝不止一个两个。本来麻烦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犹嫌过于招摇。现在《白水潭藏书总目》又将我大哥的书归入经部,虽说是名至实归,但却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丽国压了极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兰的担忧,却是出于至诚。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学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无用——他们若是认为我大哥的可以入经部,便是皇上的诏书,只怕也未必见得有用。”唐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又当如何善后?”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与李先生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实我大哥个人之荣辱是不必担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现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轻力壮,来日方长,故纵然小有风浪,终久必会回到朝中——这点也是许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吕惠卿亦绝不肯做事太绝,除非他有绝对把握置大哥于死地,否则他也一定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但真正可担心的,却是种种革新之制度。若是大哥去位,难保不会人亡政息,或者名义虽在,却变了模样。大哥以前时常和我说,这变革旧制,便和打仗一样,都是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气坚持下去了,哪怕中间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只要善加检讨,勇于改过,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间停顿了,纵有机会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价亦必更重。眼下无论是朝廷的兵制改革、开发湖广,还是陕西路的役法、驿政改革,都是要坚持的时候。大哥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去位。否则,许多事情,都可能前功尽弃。”
金兰点点头,默然不语。对于宋朝的改革,她本来并不关心。但是一个月前,辽主耶律浚的大军终于彻底击溃了耶律伊逊的最后一支武装,耶律伊逊被五马分尸,分成五块送到辽国中京,只有耶律伊逊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而萧素与耶律信的军队,西击蒙古叛部,东破女直诸蕃,几乎势如破竹,契丹再次将蠢蠢欲动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杨遵勖可以连结西夏与宋朝,耶律浚没有轻举妄动之外,几乎已复归于统一。虽然不能说元气已复,但是如果没有大宋的钳制,以名君名将,百战之师,契丹铁骑踏平高丽也未必没有可能。因此,虽然辽主彻底平定“耶律伊逊之乱”的消息在宋朝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认为至此时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枢府甚至还秘密表彰了职方馆的有关人员。但是对于高丽而言,这一切引起的恐惧,却几乎让人以为大辽铁骑已经兵临开京城下。在这个时候,一个强大的宋朝,一个关注宋朝在高丽利益的名臣,对高丽来说,都非常重要。
唐康却不知道金兰心中所想。他继续说着,眼中充满了某种光芒。“朝廷开发湖广,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百余起叛乱。有些叛乱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乱却导致血流成河。朝廷为此已经惩罚了二十余官吏,杀了近五千南蛮。朝廷议论此事的奏疏,多达千余份。眼见现在局面渐趋稳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湖广之经略,难免前功尽弃。朝廷在湖广,只能是劳民伤财,徒增怨恨。陕西路的驿政改革,大哥在信中曾与我说,此事之重要,还在开发湖广之上。其后一系列措施,将牵涉到更重要的举措。如果此时中断,耽误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年。还有西夏,大哥对西夏布局,已非一日,此事若无大哥主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夫君。”金兰轻声唤道,打断了唐康的“演讲”。她凝视着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爱,也有担忧、迟疑。终于,金兰轻声说了出来:“我会全力助你。”
唐康有点讶异地望着金兰,没有说话。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警醒起来:一个高丽女子,说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子,这句也显得十分地不自量力——但问题是,唐康从金兰的语气与神色中,却没有感到半丝的不自量力。他几乎是直觉的知道,自己的这个妻子,有资格说这句话。他默默的望着金兰,等待着她继续解释。
“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金兰回视唐康,诚恳地说道:“我希望夫君能帮助高丽。高丽君臣都以为,契丹甚至比叛乱之前更强大。如果没有大宋的帮助,高丽既便不会灭国,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不愿望看到我的同胞惨死在夷狄的弓箭下……”
唐康凝视金兰,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妻子一般。许久,他忽然笑道:“高丽亦有职方馆么?”
唐康的话如刀子一样刺入金兰的心中,她的脸色立时惨白。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金兰迎上了唐康锐利的目光,平静的说道:“夫君若要杀我,此时便可动手。”说完,她闭上双眼,低声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夫君,但我也绝不会背叛高丽。”
“以你的聪明,自然知道我不会杀你。”唐康的话中,带着冰冷的讥刺,“如若你是奸细,贤妃娘娘自然逃不脱干系。而最初主张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绝对脱不了责任。”
“我……”
“高丽与大宋虽然不接壤,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若仅仅是为了帮助高丽不为契丹所灭,你一定不肯和我说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声如此的平和,仿佛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说话,但是听在金兰的耳中,却又是那么的刺耳,每句话都似乎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嗯,让我猜猜看……一定是宣王殿下遇上了什么困难,有用得着江华岛的驻军之处……”
金兰努力抑制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正视着唐康,迎接着他带着讽刺的目光,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正如夫君所料,宣王殿下,需要大宋帮助,才能顺利继承王位。但是,夫君也应当知道,诸王子中,惟有宣王殿下继承王位,高丽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属。”这句话说出之后,金兰便知道,她与自己的丈夫之间,从此永远都有了一堵打不开的墙。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于的对象。
“忠心不二么?”唐康低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我会通知少游,他会知道要站在谁的一边。”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章
“奴家替宣王殿下,谢谢夫君。”金兰就在马车之内,盈盈拜了下去。
当时通讯远不发达,自高丽开京至大宋汴京,往返至少需要数月,主导大宋对高丽政策的,实际上就是大宋驻高丽的使节秦观。大宋政事堂与枢密院除了能限定秦观外交大概的方略之外,便只能通过使正副使节、江华岛驻军长官以及杭州知州之间互相监督等方式来维持自己的控制力。因此,身为大宋派驻在高丽半岛的最高职位的官员,秦观的行动有相当的自主性,他对高丽半岛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而金兰自是非常明白,秦观是不折不扣的“石党”,与唐康更是私交甚密,只要唐康的信件能及时送到秦观手中,宣王就可以得到大宋的支持,从而在高丽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占据主动。
唐康的目光在金兰的脸上游移,眼中讥讽之意更浓,道:“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如何全力助我了。”
至目前为止,高丽国是唯一一个被大宋朝廷允许在汴京与杭州两处派驻常驻使节的国家。其余诸国,辽国的使节是在大名府,交趾以及南海诸国有常驻使节的都是在广州(不过实际上,交趾在汴京是有非正式的常驻使节的——那便在白水潭学院以及蕃学的留学生),而大理国始终是保持着定期朝贡的习惯,日本国虽然因为种种因素,部分开放了与大宋的贸易,但保守封闭的平安朝因为不希望宋朝有官方的使者常驻日本,所以也没有派遣使节前来大宋驻节。至于西夏,虽然屡次希望得到与辽国相同的待遇,要求能在陕西的京兆府设立常驻使节,但是处于战略攻势的宋朝却没有这个兴趣理会西夏人的要求——虽然职方馆很希望有个机会能光明正大的入驻灵州甚至是兴庆府,使情报刺探与传递更加通畅,但是职方馆基于功利性的希望显然不可能得到满足,因为宋朝朝野更趋向于认为西夏之土地,不过是暂时分裂出去的国土,而西夏政权不过是时服时叛之叛逆政权。
因此可以说,高丽国对大宋而言,实是与众不同的盟邦。但既便是如此,高丽国在汴京的使者加上仆从,限额亦不过只有十二人而已。而且还处在兵部职方司严密监控之下——身在枢府的唐康虽然不知道职方司做事的方式,但却也曾听说过一个在汴京广为流传的笑话:职方司每天都有一份情报分析准时递至兵部尚书吴充的手中。某日送至兵部尚书大人案上的情报分析中,堂而皇之的写着:“高丽副使某,疑有便秘……”其后面便是一长串的对该副使如厕时间与情况的分析。后来吴充还好意派了一位医者去替那位副使诊治,果然发现他有便秘的毛病。
所以,唐康也是十分的好奇,金兰究竟要如何来全力助己——难道高丽人还有深藏的间谍存在?
“夫君放心,高丽小国,自保不暇,并没有实力来组建职方馆。搜集大宋的山川地理,各地人物与驻军之情报,对于高丽,亦毫无用处。”面对着丈夫无声的讥讽,金兰的眼中,露出倔强的神色,在话语中隐隐回敬着唐康的讽刺。
“是么?”唐康淡淡地应了一句。他自然不会相信金兰的话,从杭州至汴京,高丽使者经过的路线,正好是大宋最腹心的地区,虽然高丽的确没有实力来入寇大宋,但是高丽国中同样有亲契丹的势力。收集大宋的这些情报,高丽向契丹人献媚也好,讨价还价也好,都是有用的筹码。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多说的。
“我们不过十分凑巧地知道了一些小事情……”
“哦?”唐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金兰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唐康的马车还没到学士巷巷口,远远便见着巷中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马匹,甚至是驴子,还有一些伴当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话——虽然不断的有官员士绅带着几分沮丧的从巷中出来,但是进入学士巷的车马却是更多,学士巷中竟是排起了长龙。唐康知道这些自都是想求见石越的官员士绅,他不欲多惹麻烦,便悄悄吩咐了车夫,绕道从后门入府。
携着金兰笑嘻嘻走到石越住的院子前,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亲兵,侍剑却盘腿闭目,坐在门边的一处草地上打坐。唐康不禁失笑道:“侍剑你何时竟入了程正叔门下?”
侍剑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着唐康与金兰,忙起身拜道:“见过二少爷、成安县君。”
“一家人,何必拘礼。”说话之中,唐康与金兰已到了侍剑面前。
却见侍剑早已直起身来,笑道:“礼不可废。因公子在内里歇息,左右无事,便炼炼气。前些日读到大苏大人的《胎息法》,颇言炼气之妙。且听道当日欧阳文忠公常有足疾,医者莫能治,是徐道人授之以法,教文忠公炼气,病竟因此痊愈。欧阳文忠公以此法又授予大苏大人。大苏大人日常修习,道是试行一二十日,精神便自不同,自觉脐下实热,腰脚轻快,面目有光。又道日习不辍,竟有去仙不远之感。”当此之时,本是道教盛行之际,炼气养生之法颇为流行。苏轼便是一大鼓吹者,经常向亲朋好友介绍炼气养生之法,又将其发表在《汴京新闻》之上,在他的影响下,竟是连侍剑都忍不住要来试上一试。
金兰见侍剑眉飞色舞的神情,忍不住扑哧笑道:“虽没拜入程正叔门下,却成了苏门信徒。难不成侍剑竟是想成仙?”
“县君说笑了。”侍剑笑着吐了吐舌头,道:“我去给公子通报一声。”
“且慢。”唐康伸手拦住转身欲入院中的侍剑,低声笑道:“先让大哥歇息,晚点再见,我们先回房等等无妨。”又压低了声音,笑问道:“门外车水马龙的,又是哪一出?”
侍剑停住脚步,笑道:“已经闭门谢客了。只因许多人听说公子见了司马相公,便都存了侥幸,名帖流水价的送进来,推也推不掉。”
“这为的又是何事?难道便不能等一天两天么?”唐康只觉其中十分蹊跷,却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节。
侍剑笑着摇摇头,却是闭口不言。
金兰抿嘴一笑,轻声道:“夫君怎的便想不到?无非是为了西夏之战和罢。若是他事,见大哥闭门谢客,总是要走了,等一两日再来说也不急。惟独此事,明日皇上召见,想必便要问计,只待大哥一言,多半便能帮皇上定下心意。这是十分火急之事,又有谁能等得起?何况大哥见司马相公的消息传来,朝中还不知多少人着急呢。”
唐康被金兰点破,又见侍剑眼中颇有赞赏之意,已知金兰所说不差。若是平时,不免要在心中暗暗以青眼相待,但此时却只觉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喉咙微微动了下,终于还是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道:“原来如此。”
金兰的眸子中迅速地闪过一丝黯然,脸上却也一般地笑容如旧,笑盈盈望着唐康与侍剑。
唐康又笑着向侍剑颔颔首,正待与金兰一道先行离去,却见从院中闪出一人,身着灰色棉布长衫,腰间随意的束着一根丝带,眼帘低垂,嘴唇抿紧,原来竟是李丁文。门边的亲兵见着,早已一齐行礼,唐康也忙抢上前去,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笑道:“先生别来无恙。”
金兰也忙恭敬地敛衽行礼。侍剑却只是在后面微笑着行了个常礼。
李丁文见着唐康与金兰,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道:“康时与县君都进来罢,公子已等了许久了。”
“大哥醒了么?”
李丁文没有回答唐康的废话,只是懒懒地点了一下头,已转身走进院中。唐康素知他性情,忙带着金兰跟了进去。
石越住的这个院子面积并不大,只是在一个小花园中修了几间精舍。这是石越抚陕时增建的,这其间的一草一木,说起来唐康只怕比石越还要熟悉。修这院子时,唐康还曾经给石越写过信,请他命名,石越只是简单的回了两个字:“不必”。因此竟是连院名都没有。
随着李丁文到了一间精舍之前,李丁文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唐康与金兰在门外已见着石越,裹了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袍,长发用丝带束着,随意的洒在身后,正埋首坐在一张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翻阅着什么东西。见到房门被推开,石越抬起头来,笑道:“是康时与兰儿么?”
“奴家见过大哥。”
唐康与金兰连忙走进房中,向石越行礼。
石越抬了抬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先坐下说话。”
唐康与金兰谢了坐,在下首坐了。石越指着桌上面的许多名帖,笑道:“离京不过一年,不料汴京已经物是人非。”
唐康接过话来,道:“这一年朝中变化甚大。四品以上官员丁忧的丁忧、撤罢的撤罢,调换了几乎三分之一,诸寺监长官更有一半以上易人,现在朝中暗中又有传言,道是尚书左右丞与六部尚书在位太久,至少该调换一两位了。传言最厉害的,便是说大理寺卿张景宪要升任刑部尚书,少卿蹇周辅升任大理寺卿。而刑部尚书陈绎、尚书左丞王安礼与右丞吕大防、以及司农寺卿安焘都要出外。”
石越听得暗暗惊心,朝中各部寺监长官不使长期在位,是防止权臣坐大的秘法,这自然并不奇怪。但是陈绎、王安礼、吕大防、安焘都是与吕惠卿不和的重臣,竟然都传出这样的谣言,再加上此前蒲宗孟等几个与吕惠卿关系密切的官员都得到重用。这一切却不能不让石越暗暗警惕。
“传言而已。”李丁文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唐康也不多言,又笑道:“不过还有一个传言,道是韩师朴将任鸿胪寺卿,李邦直将任尚书省左司郎中。”韩忠彦与李清臣,一个是韩琦的儿子,一个是韩琦的侄女婿,与石越说起来,都是亲戚的关系。虽然这种亲戚关系并不能决定一切,但是却总是不错的消息。
石越笑着摇摇头,“不去说这些。”他移目注视金兰,突然说道:“我明日要面君,兰儿来见我,除了叙家礼以外,想必还有事要说吧?”
石越的话太过直接,实是大出众人意料,金兰都是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石越又笑道:“此时高丽使者不便见我,若是有何书信传递,万一传出去,多有不便。纵是兰儿不愿意,他们也会托你带话的。既是一家人,就不必绕那些弯子,闹些虚文。”
金兰回过神来,忙回道:“大哥说得是。因契丹自新主继位,俨然已有中兴之势。辽主趁铲平耶律伊逊之机,整顿吏治,强迫一批无功的贵族归还头下军州,又将凡参预耶律伊逊之乱的贵人的头下军州全部没收,除少部分用来赏赐功臣以外,全部改为辽廷直辖之州县。同时又释放部分宫户奴婢,授予牛田。用萧佑丹之策,对内轻徭薄赋,鼓励农牧,安定契丹、奚、汉三族之民,以固根本;对外则南和大宋,西连夏国,而集中兵力降伏蒙古、女直叛部,以威慑诸部。如今蒙古、女直诸部皆暂时慑于契丹兵威,不得不臣服。契丹兵锋,接下来必然是指向杨遵勖与高丽国。”
石越饶有兴趣地听着金兰叙说,忽然插道:“这是你自己的见识么?”
“小女子岂有这般识度,兰儿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那倒未必。”石越笑了笑,道:“你继续说罢。”
“是。”金兰答应了,又继续说道:“以契丹之势强,虽然尚不及大宋,然则对于高丽而言,已是庞然大物。其国既与高丽接壤,高丽国中略有见识之人,不免皆不得安枕。若据宣王殿下所言,则国内之人,已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亲附大宋,以抗契丹;一派却不自量力,竟因江华岛驻军之事而敌视大宋,以为可凭一国之力而同时对抗两个大国;最可恨者则是另一派,此辈全是想向契丹摇尾乞怜,以求一时之瓦全。而高丽派往大宋之使者,不免三派各有心腹安插其中,互相挚肘,竟使此事国家大事,竟只能委之兰儿这样的小女子。此实是高丽之大不幸。兰儿生为高丽国人,故国有难,不敢置身事外;但既受大宋之封赠,嫁入唐家,自也是大宋人,又岂敢对大哥有私毫隐瞒?只将高丽情势,如实向大哥复叙,不敢有一言相求,使大哥以私情坏公义。”
石越含笑安慰道:“我知你苦心,你心怀故国,并无不对。父母之邦,自不可弃。”
“多谢大哥体谅。”金兰盈盈拜下,两行清流已是不禁流了出来。
“辽主之志不在小。其一面设文武两科科举,以招览汉族、契丹人材。我大宋军事学校方建不久,利弊未知,辽主便断然效仿,在契丹族中设军事学校,以培养契丹族之人材……真人杰也。”石越低声说道,言语中竟似有几分不甘。他心中已是隐隐后悔,司马梦求在辽国内乱中推波助澜,使得辽国内乱了好几年,但不料除去了一个昏君,造就了一个英主。对大宋的影响,真的很难说是利是弊。他不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温声向金兰问道:“那么宣王想要大宋如何相助?”
“只想请皇上加赐一封爵。”
“一个封爵?”
“那好,明日面君,我便请皇上赐封高丽宣王,且要求以后大宋援助高丽之兵甲所建军队,须由宣王指挥。大宋与高丽唇齿相依,高丽若背大宋之盟,是自掘坟墓;大宋示天下以公义,亦不会放弃高丽。”
金兰已经与唐康达成交易,此时又得到石越如此明确的支持,当真是喜出望外。忙又谢道:“兰儿替宣王殿下,多谢大哥相助。”
石越见唐康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笑了笑,转头问唐康道:“康时,可知府外诸人之来意?”
“适才兰儿说,定是与西夏战和有关。”
“哦?”石越有点讶异的望了金兰一眼,又向唐康问道:“那你以为如何?对西夏,是战,是和?”
唐康笑道:“适才听说司马相公来过,大哥众人不见,独见司马君实,是主战主和,不是一目了然么?”
“那却未必。”石越笑道:“你听说过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之事么?当时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刘晔极力赞成,此事传于朝外,有人问刘晔,刘晔却道蜀国山川险阻,难攻易守,伐蜀是空劳兵马,于国无益。后杨暨以事劾刘晔欺上瞒下,魏明帝立召刘晔责问,刘晔答道:臣细想之后,以为蜀不可伐。魏明帝大笑而止。待杨暨退下之后,刘晔方对魏明帝说:伐蜀是国之大事,岂可轻易让人知道?兵行诡道,事情尚未筹伐停当,更须保密。”
石越突然说出魏国的这个典故来,唐康顿时目瞪口呆,连李丁文都吃了一惊。众人一齐望着石越,唐康结结巴巴地问道:“难……难道大哥是主张继续进攻么?”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一章
石越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张继续进攻?”
“这……既非主和,自是主战无疑了。”
“如今朝野中,莫不关心对西夏之战和。老成持重之人,以为不宜以夷害夏,为了收复灵夏而使国内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壮激进之人,则盼着一鼓作气,归复河西,一举清除西北边患,如此不仅冗兵之源从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劲兵好马,足以北叩幽云之关。因此一战一和之间,无不牵动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战,兵未齐,粮未聚,此事必先传至兴庆府,而西夏之军得早为之备;若朝廷言和,则西夏可使兵归家农牧,稍得歇息,以缓国力之疲。故我车马未至长安,西夏已有使者请上贡于朝,一则固是乞朝廷缓兵,另则却未必无刺探虚实之意。”
石越侃侃而谈,唐康等人凝神静听。说到此处,李丁文自是早已了然,而金兰眼中也已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导唐康,却不料金兰一介女子,反而机敏更甚于素来以聪明能干见称的唐康,不免心中暗异,笑道:“兰儿可有话说?”
金兰笑道:“兰儿胡乱猜测,却不知对否。”
“但说无妨。”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是要以高深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欣赏的点了点头,笑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即斥西夏使者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也。吾欲战,先示之和可也;吾欲和,先示之战可也。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精要之处,不过是使敌国不测而已。”
李丁文在旁边接过来话来,补充道:“昔日唐太宗与李卫公论兵,皆言,若敌不出错,则我何由得胜?自古以来,除非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绝无一例双方都不出错,而一方能战胜之事。是以诚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谋国,无非‘多方以误之’五字而已。使敌国不测,其目的亦是使敌国出错。只要千方百计,能使敌人出错,则万事可期。”
“多方以误之……”唐康喃喃自语,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石越与李丁文顾视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默默不语。
半晌,唐康终于抬头,笑道:“我理会了。”石越含笑注视着,静等唐康继续解释。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练成,粮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实是无力继续西伐。然则西夏人却不能尽知我朝虚实。若朝廷欲战,而示之以和,则自无不可。然若本无力战,而示之以和,虽开始西夏人必疑之以为诈,然久则必知我不能战之意,反使其能放心休养,且生轻我之心;若仅示之以战,而终久不出,亦能人知我虚实。今日之上策,则为亦战亦和,似战似和,不战不和!”
石越与李丁文大笑,击掌赞道:“康时说得不错。”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战欲和,则其中便可有无数后着,可让西夏人睡不安寝,日无宁日。”
“后着?”唐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这些事情,却已不是自己应当问的内容了。而金兰却在暗暗纳闷,石越自己面临着极为麻烦的问题,但是和唐康的谈话,却没有一句涉及,反而尽是说些军国大事,是他对自己有过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够的把握?从未去过高丽的石越却对高丽国信誉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与高丽故国的联系却毫不介怀,而同时又能将西夏人、司马光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城府之深让人不寒而慄……金兰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但最让金兰困惑的是,尽管如此,她却始终感觉石越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高高在上,虽然他深不可测,但金兰却有一种女人的直觉:惟有石越是真正的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来的谈话很快便转到其他的方面。对于自己面临的境况和朝中的局势,石越既没有主动提起,唐康又对金兰不甚放心,更不会主动问起。至于金兰,就更无立场发问。于是交谈的内容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闻趣事之外,当时宋朝学术界接连发生无数的大事情,都成为众人聊天的话题。唐康刻意避开有关石越的部分,与石越、李丁文大谈西湖书院最近译介几部在宋朝影响巨大的著作:黄金五百年中大食著名学者侯奈因。本。易司哈格的《逻辑学》与《论彩虹》;由大食著名译者萨比特。本。古赖译本翻译成汉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学》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论球与圆柱》以及阿波洛尼乌斯的《圆锥曲线》;还有在大食人中地位仅次于亚里士多德,有哲学“亚师”
之称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与《学科细目》;大食哲学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疗论》与《知识论》;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欧麦尔。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学院的译经楼这几年成绩斐然,不仅仅译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译经楼的大宋学者日益增加,甚至还有十几位大食学者与高丽留学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学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学院中,第一个开设了语言课,有数十位大宋士子在那里学习大食语、梵文与契丹语。9e8B
所有这些事情,可以说都是轰动一时的。当时江浙虽然并非大宋文化中心,但却也是人文荟萃之所,西湖学院每译介一部书,对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读书人都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向来以为惟有华夏九州才是人类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读书人,这时候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在万里之外,还有一个未必逊色于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谓的“大食”,也并非是一帮只会经商的夷人组成的。而面对这种现实,大宋有些学者以宽厚的胸怀来接受这一切,甚至愿意谦虚的却研究这些“夷人”的成果,着手准备对其进行注释;但同样也有一部分学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些不过是末流而已。后一种学者中,高傲者则是傲慢的拒绝阅读,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阅读讨论;而激进者,则不免吹毛求疵,在诸学刊中大加批评指摘,甚至指责西湖学院开设语言课,以华夏之尊而效沙门习夷人之语,是自甘堕落,斯文扫地。于是持不同意见的学者在各种报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评,则有人辩护。唯独西湖学院的语言课,却不仅没有因此停办,反而别的学院也出现效仿之势——学习契丹语或者还只是出于书生经国济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语与梵语,却是有着直接的利益趋动,随着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通译”无论在官方与民间,都显得十分的紧俏。
让石越非常吃惊的是,金兰对于这些事情也显得十分熟悉。石越从来不知道伊本。西拿的《知识论》里写了什么内容,但是金兰却能说得头头是道,让石越不由再次对这个女子另眼相待。
这种闲聊一直持续到家宴结束。唐康让仆人先送金兰回府,他自己却再次折回来见石越。
“大哥。”唐康见着石越,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忍了半天的问题。“朝中的局势,大哥与先生已有应对之策了么?”
“朝中局势?”石越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道大哥毫不担心么?”唐康隐隐有点奇怪,但他还是相信这只是石越临危不乱的风度,“福建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使离间皇上与大哥。偏偏此时《白水潭藏书总目》又……虽是名至实归,但总归是不得其时。”
李丁文亦叹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则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说道。李丁文不以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嘴。唐康稍有点讶异,又立即道:“桑长卿与程先生他们,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他们既决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强阻止,我也不屑为之。”石越打断了唐康的话,异常坚决地说道。
唐康吃惊地望着石越。
“自古以来,为政者有两类。一类目光短浅,不过是玩弄权术,以图搏取高位;一类却着意深远,所作所为,无不思及长远,欲为万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过有智术便可;为后者难,纵以王介甫之贤,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虽然愿为后者,但行事亦是战战兢兢,盖我终究亦不能知道自己所为之事,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是尽我之力,但求无愧于心而已。然则若换位而言,则王介甫亦何尝不是在尽他之力,求无愧于心?我之为政与介甫之变法,区别又在何处?!
石越的声音十分平静,却让唐康觉得十分沉重,他仔细地听着,品味着石越的话。
“我与王介甫之区别,其实也十分简单。王介甫自信过甚,不能容异己;而我却常怀惶恐,绝不敢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竟容不得别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见,自然要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是我从来不会想将与我意见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们说话。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权,打压民间之声音,钳制士林之清议。若是目光短浅者,自会以为不利于己的言论,会妨碍自己政务之实施,给新政增添层层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我却以为,既便那些反对意见中,一百条只有一条是对的,为了那一条对的意见能被允许说出来,我们也应当坦然允许那九十九条错误的意见被发表出来,接受它们带来的困难。这样的坚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远没有独断专行来得痛快,但若能这样坚持,我们却会犯更少的错误,至少我们犯了错误以后,也能更及时的发现与改正。”
“这有何必要?”李丁文不解的问道。
“绝对有必要。潜光兄以为王介甫之聪明,在当今之世,谁可以比拟?”
李丁文默然一阵,道:“司马君实、苏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聪明而言,我三人能胜之乎?”
“不能。”
“诚如斯言。”石越笑道:“潜光兄,王介甫之聪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学,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声望,在他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权势,在其为相之时,天下亦少有!为何王介甫以聪明、才学、声望、权势四绝,一行新法,却导致天下沸腾?”
“非仅止于此也。”石越摇了摇头,道:“若其所行之政,皆为正确,便是执拗更甚十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为天下之凡人,虽贤能聪明,其所作所为,却最多只能是对错参半。故此,使当政者善知错善改过,远比寄望得到一个很少犯错之贤者来得更加切实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虽然大哥之贤,可称贤者。但亦是五百年一遇,后世之人,断不能尽如大哥之贤。是以使人能善知错,善改过,远易于使人少犯错。”但是这话说出来,却不免近于面谀,他自是不肯宣之于口的。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石越见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当政者能善知错,善改过,则不食朝廷俸禄之士大夫尤为重要。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大多颇有风骨,不畏皇权,不尊权贵,特立而独行,以节气行于天下。此是本朝立国之本,亦是最可宝贵者。若使读书人只知歌功颂德,仰权贵之鼻息,为官府之走狗鹰犬,则是诸夏亡矣!是故,我绝不会为自己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学术之事——我若在学术上之观点与其不同,则自当以学者之身份与之辩论,绝不会以权位谋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读书人当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他们只要说符合自己良知的话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他微微叹了口气,凝视唐康,郑重地说道:“康时,只盼你异时能记住我今日所说之话,毋以权力干涉学术,毋以暴政打击异己。此二例一开,后患无穷尽矣!”
唐康很少见石越如此郑重其事,虽然他很难明白为何会“后患无穷尽”,但却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答应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视唐康良久,忽转向窗外的夜空,这种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让唐康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这是重要性仅次于大庆殿的正殿。
“万邦来同,九宾在位。奉璋荐绅,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仪棣棣。臣哉邻哉,介尔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乐中,石越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脚踏黑靴,手执象笏,随着诸宰执大臣们一起进入殿中。然后在音乐声中,向皇帝行礼。
紫宸殿的朝会,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仪式。石越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皇帝赵顼便曾经在紫宸殿受贺——那次是因为王韶收复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亲自解下身上佩带的白玉带相赐。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过是历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复而已。很显然,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会讨论任何事情的。
这不过是一场没有现场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点恶意的想着:如果此时就有照相机的话,会不会在紫宸殿周围架满相机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贺,特召石越出列,高兴地称赞石越的功绩。然后,皇帝晋封石越为阌乡侯,连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也被特旨封为桐庐县君,而石起的几个儿子也都一并受到荫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包括田宅、金银铜钱与丝绸绢布……
皇帝看起来似乎是衷心的高兴……
但在这花团锦锦簇的后面,石越却莫名其妙的乏起一丝无力感。
也许那是厌倦也说不定。
就在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怀念起熙宁三年时的皇帝来。在那个时候的赵顼,更象是一个朋友,一个希望大有作为的年青人。
八年之后,皇帝开始真正象个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会持续了一个时辰有多才终于结束,石越也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集中精神等待着皇帝的那句话。
“众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觐见!”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宽阔的紫宸殿内响起,“遵旨!”石越竟微微吁了口气。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二章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几个内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赵顼与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赵顼凝视着石越,许久。
“自太宗以来,国家未曾有此大胜,此皆爱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护,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赵顼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笑道:“这些话都是场面话而已。”
石越没料到赵顼这么说,不由怔了一下,连忙也笑道:“臣所言,亦是实情。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没有陛下之前下定决心整军经武,亦不能有陕西之功。民间俚语,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是言此。”
赵顼笑了笑,便不再说此事。换过话题,问道:“可知朕为何召卿回京?”
石越顿时为难起来,他素知赵顼的性格,模糊其辞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说知道与说不知道,都有不妥当的地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赵顼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准备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着说道:“朕让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给卿庆功之外,是还有数件难决之事,要询问卿的意见。朝中大臣虽多,可为朕决疑者却少。此外,朕还有一层深意:自古以来,臣子立下大功之后,往往君臣之间更加难以相处,要么便是臣子骄宠过度,自取其祸;要么便是君臣相忌,难以善终。朕要当面与卿说上几句话,让咱们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终,为后世千古,流一段佳话。”
“陛下……”石越似乎有点动情。
赵顼摆了摆手,温声笑道:“卿虽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担当,是朕没有看错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说与卿知。”他一面使了一下眼色,李向安等内侍连忙躬着腰,轻声退出了崇政殿。
待众内侍全部出殿,赵顼这才接着说道:“朕之得卿,如鱼之得水,龙入大海。古之名臣贤臣,有伊尹之遇商汤,姜尚之遇文王,设使其君臣不遇,则商汤周文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过两衰翁而已。今日之事类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过一教书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内!只恐以臣之愚钝,有伤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谦。”赵顼望着石越,淡淡说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实是难得的人材。朕要成为大宋中兴之主,达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遗愿,留英名于青史!朕与卿,实是风云龙虎相会,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赵顼慨声说道,神色之间,意气风发。石越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见赵顼的时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变了,还是石越自己变了。石越的心中,并不相信这是皇帝的真话——至少不能相信这是完全的真话。“这是笼络我,安抚我的作态罢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来?我不过是个文臣罢了。”石越在心里苦笑着。
“朕是皇帝!臣子忠于君主,本是天经地义,纲常伦理。朕对卿说这些话,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无论外间如何说法,朕与卿君臣之间,要赤诚相待,绝无嫌隙。卿尽管放心办事,朕自会信卿任卿。”
“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石越仿佛被皇帝的话所感动,哽咽着叩下头去。
“朕知卿断不会让朕失望。”赵顼走下丹墀,亲手扶起了石越。这是石越已许久不曾受过的礼遇。“待延安郡王长大,朕还想让卿做他的老师呢。”
“臣……臣……”
赵顼轻轻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赵顼要高壮,但因最近一年,因操劳过度,竟显得削瘦许多。只不过石越看赵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帝的脸色,较以往更加苍白。
“朕时常感念韩琦的功劳,早想将淑寿下嫁给他的一个儿子,不过淑寿年岁尚小,此事便没有多提……”
皇帝突然说起这些家常,让石越颇觉莫名其妙。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果然,赵顼继续说道:“朕听说卿的女儿桐庐县君,十分惹人喜爱?”
石越心中一凛,忙回道:“臣女尚在襁褓,已是顽劣。”
赵顼笑道:“王贤妃与朕提过几次,想与卿家结个亲家。”
“蒙贤妃娘娘错爱,然臣女尚幼,只恐于礼不合。”石越心里一千个不愿意。
“朕看卿是不愿意罢。”赵顼开玩笑地说道,哈哈大笑。
“臣岂敢?”
“有什么不敢的?”赵顼笑道,“天家的女儿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儿子都不好娶了。难不成龙子凤孙,竟然连个进士都比不上了么?”
“臣绝无此意。”石越见皇帝并无发怒之意,轻松不少,忙又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实是想让臣女长成之后,自己择婿。”
“自己择婿?”赵顼一时只觉无比的错愕与震惊。
“是……”
“这只怕与礼不合。”
“臣以为也没甚不合之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世之常礼。但自周汉以来,女子自择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皆有相亲之俗。可见父母亦不能太过违拗子女之意。俚语言:强拗之瓜不甜。臣为人父,总不能没有一点私心。臣的女儿,不盼她一生富贵,只须一生平安适意便可,这等大事,臣以为不便全然不顾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这番话,对赵顼来说,实在可以说是大胆了。赵顼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卿之言论,实不能让人信服。若说将出去,只怕又要惊世骇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陛下英明,不以世俗为念,臣才敢斗胆言及,至于他人,臣是断不敢说的。”
赵顼听他说“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不免笑道:“朕先时还疑心卿是怕卷入宫闱之争。若是如此,实不必担心。”赵顼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石越却自是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信国公不可能为嗣。
石越对于信国公赵俊的血统,倒并无成见。但是对于这种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对于信国公的存在,他其实也是另有打算的,只不过暂时不便宣之于口罢了。
“为人臣子者,实不敢存那般想法。臣愿为陛下之纯臣,其余之事,非臣所需虑。”
赵顼满意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王贤妃委婉提出来的请求,[本书合集地址:http://bbs。yy05。com/forum-27-1。html]赵顼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在心中否决了。此时提出来,却不过是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此时君臣已说了许多话,他见石越答对得体,虽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毕竟却放心了许多。
对于赵顼来说,石越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文臣。文臣并非没有威胁,但是却毕竟远不如武臣来得那么直接。只要朝中存在着相当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够昏庸的话,文臣无论怎样折腾,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赵顼认为,石越是自己绝对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后的事情。但那毕竟不是眼前要考虑的。
现在的石越,仅仅是自己手中难得的人材。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的确,若是没有用人的气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赵顼再次拍了拍石越,开玩笑地说道:“如此,此事便不再提。朕便等卿的女儿长大。未必卿的女儿,就一定会看不上朕的儿子。”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女无此福份。”
赵顼微微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轻松的话题,到此为止。
果然,赵顼顿了一下,便直入主题,说道:“朕方才说还有几件事情,要卿帮助朕决疑。”
“臣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顼微微颔首,斟酌了一会,道:“头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脸色便变了,他抬头直视赵顼,亢声说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请陛下秉公处理!”
赵顼没有料到石越的反应如此之大,不觉有点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会依律处理。然则,高遵裕不服调遣,贻误军机一条,御史台以为无罪,卫尉寺亦认为证据不足,枢府则颇有争议。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误军机,几陷战事于危局,间接害死狄咏,岂能言无罪?!臣不服此议。臣以为若如此断案,恐失天下军民之望,亦使狄咏死不瞑目。”石越对高遵裕恨之入骨,却丝毫不肯松口。
“此事御史台与卫尉寺已有定论,卿不必多言。”赵顼的话毫无回旋的余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抚道:“然则向安北、段子介所弹劾之事,只恐高遵裕难脱干系。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彻底追查。”
石越默默不言。他心中非常气愤,但是理智上却知道这是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至于皇帝所谓的“彻底追查”,石越却知道那绝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彻底追查,绝对是陕西官场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场大风浪——没有哪个官员,既有能力又有意愿来彻底追查。因为既便是石越自己,短期内只怕也没有一查到底的勇气。他想了一想,虽然皇帝已经暗示要用别的罪名来处罚高遵裕,却终是觉得不甘心,又说道:“臣以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脱此嫌疑。”
“向安北致死,查与高遵裕无关。章惇自辩,云其初知此案,以为关系重大,故欲以计先招向、段入京,询问详情,是不欲声张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办事者鲁莽,而有此误会,竟误杀向安北。有司亦以为,确无章惇勾结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证据。”
石越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道向安北便这样白死?以‘误杀’二字,岂不让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诏!”不知为何,石越心中没有愤怒,反而只觉得悲怆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为政治的玩物么?但他还是用无比坚持的声调,高声反对着:“臣请陛下,让司马光或者范纯仁重审此案!”
赵顼摇了摇头,道:“向安北的确死得冤枉,朕不会让他白死。朕会追赠他官位,封赏他的家人。章惇与相关涉案人员,虽然没有证据,但亦会受到惩罚。但朕以为,此事不宜兴大狱。”
说完,赵顼凝望着石越,言中未尽之意,尽在目光之中。石越迎接着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赵顼的意思,赵顼考虑的,首先是朝中势力的平衡,其次则是局势的稳定。无论是人命还是什么,在皇帝看来,并不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石越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政治并非是最大的——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人类有时候会将自己都骗过。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大胆,虽然知道赵顼是颇能容忍臣下的这种无礼的,但是皇帝始终是皇帝,这样做毕竟是在冒险。然而,他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武将则拥兵自重,文官则结党营私……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一意追查,只恐朝中无宁日。”赵顼低声叹息了一声,道出了自己的无奈。只不过这番话,却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中劝说他的。
军队私自回易,边将谋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将一军所为,做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过有些将领纯粹为自己谋利,有些则用来补充军费之不足;有些规模较小,有些则肆无忌惮。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彻底追查,只怕陕西边境,立刻就会兴起将领叛逃西夏之风。而章惇之事,本就是证据不足,若是从重从严,与高遵裕之事两相对比,却未免加倍的突显出不公正,只会让朝野争议越来越大。但是,这两件案子影响甚大,又不能没有一个交待。惟一的办法,诚如富弼所言:只有先拖着,等待朝野渐渐淡忘此事,然后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完毕。
石越终于垂下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
“朕已下诏,着兵部叙段子介之功。”赵顼补偿性地说道,微微松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亲自向石越说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谅解,万一石越赌气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义的名份,朝野中必然应着如云,到时候只怕他想不彻底追查都不可能。那会是多大的一场风浪?
幸好石越之前表现得还算克制。否则……
赵顼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实一直处在犹疑之中。
一场真正的大风浪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石越其实还拿不定主意。况且,皇帝如此选择,毫无疑问同时还有别的原因——限制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许这个原因才是主要的因子也说不定。
但这些现在并不重要,现在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需要说点什么。
“陛下……”石越顿了一下,道:“沉苛迟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识大体。”
赵顼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逃避似的转开了话题。
“第二件大事,是对辽国、杨遵勖、高丽的方略。辽主委贤任能,励精图治,非可等闲视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问此事,张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请效春秋时晋楚争霸之故事
“晋楚争霸?”赵顼思忖了一下,立时明白石越之意,问道:“然则卿以为,谁可为吴国?”当年晋国与楚国争霸,晋国便派人深入楚国后方,教与楚国有仇的吴人冶炼车战之术,吴国强大之后,经常与楚国作战,导致楚国国力疲惫,从此不能对中原造成大的威胁。这个故事,赵顼自是知之甚详。
“高丽?或是杨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赵顼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高丽人不善战,职方馆之奏章分析,以为其国内部派别林立,是否能当此任,只怕……杨遵勖此人不过朽木烂泥……”他一面分析一面摇头,道:“这个吴国,却是难觅。”
“陛下所言,甚是圣明。”石越却是成竹在胸,缓缓说道:“朝廷经营高丽,是使其为我大宋东北藩屏,立意长远,非仅为契丹。其对契丹,不过起牵制之用,必要之时,甚至可使我大宋之军借道高丽,夹击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却必致失望。至杨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能助其苟延残喘,使其分契丹之势,且借此渗透契丹。若非朝廷无实力两面作战,本当吞并之,其又焉能为吴国?!”
“那?”
“臣所谓吴国者,是另有其人也!”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三章
“另有其人?”
“臣闻契丹以苛酷之政,统治其国内诸部落。各部落屡有反叛,但皆因实力不支,而屡战屡败。但是各部降而复叛,却从未停止。若朝廷能
募壮士,深入各部,秘密联络,并加援助,则臣谓契丹无宁日矣。”
赵顼皱眉道:“话虽如此,然其各部皆远离中华,对契丹或亲或叛,虚实难料。职方馆都苦无良策,何况其余。”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内,术不姑诸部成百上千,尽皆惮于契丹之强暴,而不得不忍气吞声。世上
又岂有甘为人鱼肉者?朝廷亦不必过于相助,若果真使其强盛过度,却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不过募集壮士,组织马队,潜入其中,与其互
市便可。”
“互市?”赵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臣闻术不姑诸部皆缺铁器,朝廷便卖给他们兵器铠甲,又有何妨?”
赵顼听到这闻所未闻之事,简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计也。”说完,想了一会,又疑惑起来,道:“我大宋之民,如何
能熟悉其地风俗?只恐行之不易。”
“臣以为,在河北、河东诸熟中,招募对大宋忠心,且武艺出众之辈,由职方馆加以培训,便可行此事。甚至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为我
所用。”
赵顼想了想道:“朕亦以为可行。卿真可谓有良、平之谋。”
石越微微笑道:“若能再遣人伪为僧人,前往各部,散布对契丹不满之言论。假以时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赵顼不由击掌笑道:“甚妙,甚妙!”
这几条计策,实行起来并不容易,果真要见大效,只怕非有数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这本来就是长远的谋划,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计。辽国的策略是对奚、汉二族怀以契丹、奚、汉三族为根本,来统治各部落。所以,对于各部落的残酷,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终存
在,若加以利用,对契丹来说,的确会成为大麻烦。
但是石越的计策,却还不止于此。
“陛下可知高丽为何亲近大宋?”他继续说道:“除了仰慕华夏文明之外,最现实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胁。因此,在高丽以外,培植一两
个与其仇视的势力,亦有必要。据臣所知,在辽与高丽之间,有女直诸部。女直诸部中,有一部分亲辽,几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一部分
,对契丹时降时叛,且与高丽有仇。若能在女直诸部中,扶植两三个部落,亦是一举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费,与女直联络,较之与术不姑
联络容易,所为之事,不过是通商而已。只不过我大宋卖给他们的是武器而已。为免高丽猜疑,此事甚至不必职方馆出面,只须暗中委托几个
海商便足矣。”
女直之名,赵顼也曾听说过。不过这个名词屡见于奏章,却是因为其“海盗”之名。活跃于东海的海盗,主要由宋、女直、高丽、以及日
本国的亡命之徒组成,但其中最凶悍的却是女直海盗,他们不仅仅在海上抢劫船只,甚至还登陆攻击高丽与日本的沿海村庄。作为大宋海船水
师重点打击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对女直海盗的围剿已达数十次,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大宋海船水师损失一艘战船及一百余名水军,当然海盗们
损失远不止十倍于此。大宋海船水军虽然始终是东海的掌握者,并且大规模的海盗活动也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规模的海盗
活动始终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宁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对“女直”这个名字,印象还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么?”赵顼的语气有点迟疑。
石越却不明白赵顼的心思,因此对皇帝的反应有点奇怪,道:“正是。臣以为女直可为之我所用。”他看过一些本来不应当递至他案头的
报告,知道职方馆实际上已经对女直做过一些渗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实际上,除此之外,连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着。大宋海船水军中——准确地说是薛突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为大宋
海船水军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开放与务实——凡是所谓“杭州水军”俘虏的海盗,一律打散编入“广州水军”,做为不用发薪棒的水手或者劳
力而存在;反之亦然。当然,这样细节性的东西,是没有必要上报至枢府的,因为连卫尉寺的军法官都懒得理会。而一些专门登陆日本攻击村
庄,抢劫财物的女直海盗,根本就是出于大宋海船水军的默许,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大宋杭州通判兼提举市舶司蔡京蔡大人的默许。这样做
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海上完全没有海盗,商家们交那笔保护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快了。何况海盗们抢劫的是倭国的村庄,而抢劫的钱物女子,总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员与将军们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与女直的交往,远比皇帝或石越想象的来得更“深入”。
但是赵顼在奏章上得来的印象却实在太过于深刻,他想了一会,委婉地说道:“卿之方略,可着枢府议定呈报。”
“遵旨。”石越完全误解了皇帝的意思。
赵顼这里表达的是委婉的否决,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枢府上下,最后却对这个方案充满了兴趣。事情最后的发展,与皇帝陛下所想象的,完全相反。
不过此时,赵顼对这些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说起了另一件大事。
“最后一桩事,便是对西夏之和战。”赵顼神情郑重起来,沉声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规复灵夏,牵涉千万生灵,关系大宋国运。朝中或谓和,或谓战,纷纷不决。卿在陕西接连克捷,可谓熟知西事者。卿可为朕谋之。”
“臣敢问陛下,禁军之整编,已完成多少?”
“十分之四。”
“若今岁开战,国库余钱,又有多少?”
赵顼想了一会,咬咬牙,道:“若果真开战,一千万贯钱,总能拿出来。”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贡养,官吏薪棒,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灾害之备?”石越冷静地追问着。
赵顼摇了摇头,然道:“不曾。”
石越点点头,又问道:“陛下可知陕西可供军粮储备有多少?”
“卿当知道。”
“臣固知之,实可支陕西现有之兵,一年之用。”
赵顼脸上露出喜色,道:“岂非足矣?”
“实不足。”
“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陕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然机会难得,若让西夏恢复元气,事更难为。此时不伐,殊为可惜。”赵顼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然强为己所不能为之事,其祸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语气。“陛下可曾想过,若我伐西夏之时,契丹之兵出燕云而南下,陛下以为以今日之实力,能守住河北否?”
赵顼思忖良久,不甘心地叹道:“实不能也。然而契丹未必敢……”
“岂能寄望于‘未必’二字?!”
赵顼默然不语。石越又说道:“辽主之英武,不可轻视。臣请陛下暂时忍耐,臣在陕西再为陛下经略数年,臣保证五年之内,西夏可取!”
“五年?”赵顼将信将疑地望着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说道:“五年之后,禁军整编全部结束,大宋将有超过三十万之精兵,足以北御契丹,西取夏国;臣在陕西行政改革,实则暗中修道路,五年之后,我大宋在陕西运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陕西百姓休养五年,则臣可保证仓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财政亦将更加丰裕。五年之内,大宋亦足以将横山彻底控制,取得对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时间,火炮亦必能顺利装备军队,西夏何城能当此物?!”
赵顼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话给激发起来,他!!道:“五年,五年……”石越说的,看起来并不太难。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赵顼只觉得有点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师替李秉常修筑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所担心者,是西夏人不给我们五年的时间。西夏现在国内内乱,一触即发,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则其可能一致对外。只要我稍缓压力,则其必然内乱。臣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内乱爆发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完全准备好,就要出兵。”
“内乱?”赵顼喜道:“若果真如此,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断不能坐视。”
“陛下!”石越的神色却郑重起来,“战或不战,在于己,不在于敌。若己无实力,无准备,则有再多机会,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祸事。”
……
皇帝对石越的这次召见,持续的时间长达一整天。赵顼甚至连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谈论的内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知晓。
特别是对西夏的战和,极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样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也不再批阅有关议论对西夏和战的奏折,而是将这些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让朝野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既不让石越回陕西,也不给他任何新的任命。于是,在熙宁十一年三月来临之前,阁乡侯石越一直以陕西路安抚使的身份,在京城”叙职”,渡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时却远在陕西。
※※※
熙宁十一年三月珊珊来迟。
三月一日,从来都是汴京市民的节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它一年一度的开放,迎来了数以万计的市民。不过比起往年来,人数却大为减少。
因为在同一天,亦即熙宁十一年三月一日,这个大宋园林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名叫曾泽的杭州商人花重金买下了交趾等国进贡给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动物,与白水潭学院的博物系联合,在汴京以南创建了“汴京动物园”。
尽管金明池是免费的,而汴京动物园是收费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选择了汴京动物园,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动物园开业第一天,竟然卖出了五千多张门票!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经让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鲜感。但曾泽的大胆与创造性思维,却启发了许多人。许多私人园林纷纷向普通市民开放——不过当然要购买门票。这股潮流甚至影响到皇帝,赵顼在熙宁十二年决定,包括金明池在内的数座皇家园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费开放之外,其余每月固定开放五日,并收取门钱。
而除了金明池与汴京动物园这样的热闹所在外,连忠烈饲也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在这里进出的人们,更多了几分肃穆。许多人在这里悼念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些人,却是来凭悼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义的事迹感染了无数市民的狄咏将军。
当然,既便是在这一天,同样也有许多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在白水潭学院或者图书馆内埋头苦读;有人要准备着在接下来的竞技比赛中得个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揽顾客,希望趁着这个日子小赚一笔;有人则东奔西走,来往于公卿之门,结交衙内公子,希望能得到一点内幕消息,好让自己能在自家的报纸上占着头版;还有一些人,则在痴迷的做着各种试验,计算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执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真理……
“这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当阿卡尔多从汴京动物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之后,不由由衷地感叹道,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我会在日记中记下这一切,终有一日,我能让家乡的人们看到这一切。”阿卡尔多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嘟哝着,一面走向官道边的车马店,那里有骡车搭乘,付上十文钱,就可以坐车回到南薰门——当然,是十个人一车。进了南薰门,可以另外搭别的骡车或者牛车,回到熙宁蕃坊。
数骑骏马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把边走边感叹的阿卡尔多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向那群骑者的背影望去,只觉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经在自己店中买过不少东西的那位宋朝官员。
阿卡尔多自然不会知道,前卫尉寺卿章敦的处分在几天前终于下达——一个表面很重而实际上却非常耐人寻味的处分——-由从四品上的卫尉寺卿,贬为从六品下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从表面上看来,这是连降九级的严重处分,但是实际上,章敦却依然留在中央,并且其职责只是由主管军队军法纪律的主官,变成了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而相关的责任人,武释之在出庭一次之后,便在狱中自杀,自然不再追究;王则虽然误杀向安北,但是他将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给枢府而非章敦,有功无过,只是降一级效用。
一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就这样轻轻的放下,表面上还做得无懈可击。许多官员都私下里感叹章敦的好运气。但是也有人固执的相信,“向安北案”并没有结束。武释之在狱中的自杀,并非没有人怀疑。而段子介被提升为宣节校尉,并且担任卫尉寺,更是让人感觉意味深长。
不过对于章敦本人而言,无论是别人的羡慕也好,带着恶意的猜测也好,他都并不太在意。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这个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少,皇帝是肯定他在卫尉寺所取得的政绩的。而有一种传言说,实际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荐了这个职位给章敦——-无论这个传言是否属实,有这种传言的出现,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
章敦始终相信,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自己的最高点,绝不会止步于卫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与石越的认可,那么一切隐患,都不会太重要。
阿卡尔多对这些事情当然毫不知情,他看见章敦的背影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宋朝的官员,究竟有没有设法弄来乌兹铁矿?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为这件事头痛太久。很快,阿卡尔多发现了新的热闹。
大约五十名轻装骑兵,护送着五辆载货的马车,从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驰而来。而给他们引路的,正是曾经刚刚骑马过去的章敦与他的部属。与此同时,从汴京外城方向,一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跑步而来,似乎正是来接应这五辆马车的。
在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亲自接应,出动超过一百人的步骑军队?
阿卡尔多的好奇心,与许多汴京市民一样,都被激发起来了。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四章
便在阿卡尔多发现章惇出现在汴京城南的时候。
大宋先贤祠。殉道殿。
一个男子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将烟雾袅袅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坛中。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虔诚,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贤,正睁大了眼睛,在神坛上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轻轻的带开神主牌位上的黄绸,现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宁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难诸贤总神位”。
男子凝视着神主牌位,半晌,方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叹道:“诸位师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没有再回头,似乎是不愿意让那些早逝的师友,看见自己眼中噙着的泪水。直至离开殉道殿很远,他才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殿门上方当今熙宁皇帝御笔亲题的“殉道殿”竖匾,痴痴地发着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熙宁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呛的歌声,依然还在他的耳边环绕。
“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这句话,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长亲口对自己说的吧?那时候殉道殿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在正殿说的……
赵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我终于成功了!”这个男子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坛内,一本刚刚印出来的线装书正在燃烧,火焰被微风吹得上下乱窜。从烧了一半的封皮上,还可以看出上书赫然印着:“火药填装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内城的大梁门外西北,净慧院。
大约在熙宁八年八月,当今熙宁皇帝将金水门外的英宗潜邸改为佛寺,赐名兴德院,同时并赐给兴德院淤田三千顷。这种事情在当时本来非常寻常,但是仅仅在几个月后,熙宁九年,皇帝采纳了石越奏折的建议——诏令天下所有曾经接受过朝廷赐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纳固定数量的孤儿抚养至十六岁,并由各地慈幼局监督,在其十六岁之前,不仅禁止这些孤儿出家,并且寺院还要替这些孤儿开设《论语》与算术两门功课。否则,就要收回赐给寺庙的全部田产。据说当年皇帝本来想要特旨许大相国寺例外,结果范纯仁说了句“法无例外”,于是大相国寺也被归入诏令涉及的范围之内——不过传闻皇帝为了安抚大相国寺的情绪,暗中对大相国寺有另外的赏赐。
熙宁九年的这份诏令影响十分深远,但是在初期实施的时候,就有寺庙阳奉阴违,甚至公然抗旨。例如净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净慧院本来是南唐后主李煜归宋后的住所,李煜死后,此时便建为寺院。尽管李后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这里亦的确曾是李后主的住宅,但是开封府慈幼局认定李煜是宋朝的陇西公、违命侯,所以净慧院在诏令提及的范围之内。然而净慧院的主持仗着自己在公卿之中有一点影响力,却要求孤儿必须为小沙弥,否则净慧院便没有道理接纳。结果双方在开封府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闹越大,竟然闹到了皇帝御前。赵顼悖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无慈悲心终亦不能证果”,于是开封府判净慧院主持刺配千里,所有僧众强制还俗,将净慧院的全部财产没官。
这件事便是有名的“净慧院案”。自此案后,再也没有寺院敢于公开反对抚育孤儿的诏令。不过慈幼局最终也没有得到净慧院,因为净慧院在熙宁十年,被皇帝赐给了兵部职方司。从此,这里便成了职方司的属司。但名字却依然叫净慧院。
从城南来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进城后绕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圈,最终到了净慧院前。章惇指挥着兵士,赶着马车进了净慧院。
“这批火炮一共四门。这是与去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那门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兵器研究院负责监押的官员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章惇看了这位官员一眼,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指挥着兵士,将马车开进仓库。
所有火炮的参数,都是做军事机密而存在的。章惇是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机构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对外国与蛮夷的监视,以及调查涉及谋反与勾结外国的案件,一直是职方司的三大重点(职方司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拥有众多的人员,可以监视到每个可疑人物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它的人力与资金都非常有限)。但饶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这些参数,也需要经过繁琐的程度,才能申请到。
不过他多少了解一些基本的东西。
熙宁十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火炮,实际上是用青铜铸造的前装滑膛要塞炮,射程远,威力大,但是却十分昂贵,而且很笨重。不仅仅不易于运输,而且转动不易,准星也差,同时炮管设计亦不太合理,极易发生炸膛。实际上,这是恪于石越对大炮的粗浅认识的限制,以及宋军首重城市防守的传统,导致兵器研究院一开始就走上了弯路。
但是这一批新型的火炮,却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赵岩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设计师,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与统计、图纸设计与计算,以及对宋军战争需求的敏感,当然,主要也是节约成本的压力,赵岩很快摆脱了石越最初设想的误导,开发出了这种被命名为“克虏炮”的新型火炮:克虏炮在设计上管壁较厚,炮管由前至后渐粗,倍径较大,所以射程相对提高,杀伤力增强却不易炸膛。而且,这种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准星与照门,两旁并铸有炮耳,便于瞄准与架设,方便调整射击角度,操作相当的方便。这种新型火炮,虽然射程与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却大大降低,而且便于运输,可以架在车上发射。
不过一直让赵岩心怀耿耿的是,青铜铸造的火炮,虽然不易炸膛,但是成本远高于铁铸,而且每发射一炮之后,所需要的冷却时间也相当长。最让人易产生挫折感的是,火炮根本无法标准化生产!因此一门火炮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匠的技术是否精湛。而铸铁火炮,虽然在工艺上,铸造中小型火炮似乎已经问题不大,但它爱炸膛的毛病却似乎是生来的固疾,付出过惨重代价的兵器研究院,在这方面似乎有无法摆脱的阴影,始终不敢提出正式生产的申请。
“枢府以为五年内造十二门重炮防卫汴京,并在陈桥驿以北建筑装备克虏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对汴京的威胁可以减至最轻——万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坚持至援军的到来……枢密会议甚至以为,凭现在的军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绝非契丹所能撼动。”大宋禁宫后苑的一片草地上,赵顼双手握着“鹰嘴”,比划着杆下的小球,一面和石越“闲聊”着军国大事。
石越颇有点哭笑不得,这种在宋朝被称为“捶丸”的运动,非常类似于后世的高尔夫球。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贵族中十分流行,特别得到宫女们的钟爱,但是石越对高尔夫球却缺少必要的兴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来兴致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绝。好在石越不用担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面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绝对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劲握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杆子,笑道:“京师乃大宋之根本,加强防卫自无不妥。只是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险。昔秦始皇修长城而陈涉起于大泽,隋炀帝征高丽而翟让兴于瓦岗,此皆前车之鉴。”
“卿言甚善。”赵顼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呯”地一声,赵顼手中的鹰嘴挥出,彩球优美的飞过空中,可惜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赵顼放下杆子,尴尬地笑了笑,将球杆扔到草地,转身向附近的亭子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将球杆交给一个内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铸了六门克虏炮,两门运至朱仙镇,四门率先装备禁军,安置在汴京城墙上。朕料这城墙,迟早要改了。”为了掩饰自己球技的失败,赵顼继续起之前话题。内侍们小心在石凳上铺上锦垫,递上茶水。
“臣之愚见,以为炮兵若不操练,恐怕误事。”
“王韶亦是这般说。”赵顼笑道:“诸臣之中,王韶、郭逵,最重火炮。王韶巡视兵研院后,盛赞火炮是不饷之兵,不秣之马。郭逵亦道火炮可恃为天下后世镇国之奇技。”
“臣亦颇以为然。”
“朕已下旨,赐封赵岩男爵,赏宅院一座,田三十顷。”赵顼曾经亲自检阅过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惟一美中不足者,是青铜造炮,耗费太大。”
“此事不过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嗯。卿言甚是。”赵顼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向石越问道:“卿听说过李格非其人么?”
“李格非?李文叔?历城人?”石越下意识地反问道。
“卿果然认识。”赵顼笑道,“卿以为此人学问如何?”
“臣并不认识李格非。”石越未及细想,信口便答道。
赵顼大奇,诧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文叔,是历城人?”
石越这时才惊觉过来,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罢了,他的女儿李清照,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过算其年岁,李清照现在还未出生呢,石越可没办法对皇帝说他听说过李格非女儿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听说过此人,据说文章极好……”
“文章极好?”赵顼似乎颇觉惊讶,“以卿之材,而许之文章极好,则这个李格非当非一般人物。他文章极好,为何不试进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
“啊?!”这下轮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虽然没他女儿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现在居然学了格物……
“卿不知道么?”赵顼道:“李格非熙宁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毕业,入兵器研究院,协助赵岩造火炮,多有发明……”
石越此时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李格非学格物了,那李清照怎么办?
“郭逵曾递了一份奏章,论及火炮之事。以为火炮此物,士卒非经训练,不晓几何算术,不能善其用。并附上一本著述,书中论火炮诸事甚详,署名便是历城李格非,惟其书言语浅白不文。朕召郭逵询问,郭逵只言李格非其人甚聪颖。此番随克虏炮及药弹一道运来城中者,便有用于测量瞄准之工具规、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对这些却也不太懂,只得附和道:“想见其见识才干亦不差。”心里却依然忍不住在担忧哀叹李清照的命运。虽说明明知道历史已经改变,人们的命运也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对于李清照将来可能成为女科学家这一点,石越依然觉得难以接受——特别是,以他的寿命,极有可能目睹,石越对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详,知道如何李清照能够出生的话,也就是几年后的事情了。但问题是,李格非的命运改变了,李清照究竟还能不能出生?
石越突然间觉得烦恼起来。
“朕已准了郭逵所请之事。”赵顼喝了口茶,浑然没有注意石越在那里心不在焉,又说道:“郭逵本欲延请李格非去讲武学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没几日,朕便听说此人去了洛阳。”
“洛阳?”石越下意识的问道。
“嵩阳学院请他做教授。”赵顼苦笑道:“朕的讲武学堂,竟比不上嵩阳学院。”
到底是李清照没能出生更糟,还是李清照变成女科学家更糟?石越的思维此时和皇帝却没有一点交集。他竟然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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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越为李清照未知的命运出神的时候,数千里之外,西夏的君臣们,却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紧张的策划着。
大宋熙宁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几个月以来,兴庆府都一直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熙宁十年的几场战争,其实宋朝与西夏都准备不足,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称得上有点冒险的战争,最后却是宋朝取得了胜利。西夏在这一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四成的精锐,横山地区控制权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间事,没有人提得起兴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为老天保佑,结果一定会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国,几乎每一个握有权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种不祥的味道。
这是个真正只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国。
西夏王宫。
“太后。”嵬名荣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梁太后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天还没有塌下来。”
“太后,遣使向宋辽同时称臣,是迫不得已之法。但若接受辽主的要求,与辽主夹击杨遵勖,却一定会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气低下,岂堪再战?”
“结辽抗宋,是唯一选择。宋朝欲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们若有余力攻我,我们便是不激怒他们,他们也会找借口来打。”
“但毕竟可以拖延时日,恢复实力,静待有变。只要能拖过几年,辽主英武,必然平定杨遵勖,他又岂能容宋朝来亡我大夏?至少宋军也须忌惮契丹,不能出全力与我作战。若此时激怒宋军,其举国来伐,契丹亦无能为也。请太后三思。”
“待辽使来后再说罢。”梁太后没有兴趣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听说外间有人上表,要相国罢相?”
嵬名荣迟疑了一下,道:“确有此事。”
“那他们想让谁代相国为相?”梁太后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声最高。”
“仁多澣?”梁太后讥讽的笑出声来,“他敢来兴庆府么?”
“是……”
梁太后的脸色突然一变,怒道:“若非仁多澣贻误军机,石越都已成擒!又岂会有败军辱国之事?1
嵬名荣的嘴唇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敢替仁多澣说话。
“他若敢来兴庆府,我必取他人头。”梁太后冷冰冰地说道:“辽使来国之事,你亲自去迎接,莫要声张出去。”
“是。”嵬名荣虽然不赞同梁太后的意见,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辽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而辽使,也是绝不能出差错的。
“再派人去董毡那里,若是他肯答应和亲,我愿意将康乐公主许给他儿子。”
“是。”嵬名荣欠身应道,一种屈辱的感觉从心里头冒了出来。不要说康乐公主是梁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单单是女方主动要求和亲,便已经是极大的耻辱——这哪里是和亲?这分明是献女!
但这一切,都必须忍受。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五节
李清府。
李清一身戎装,在府前翻身下了马,亲兵家将们连忙上前牵过马匹,迎他入府。
“将军,你回来了。”一个带着点怯意的柔软声音,向李清问候道。
李清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是史十三寄在府中那个唤作“嘉君”的女孩,正低头敛衽向自己行礼。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手中提着个小篮子,点点头,道:“你要出门么?”
“是。想去东市买点东西。”
李清扫了她一眼,皱眉道:“府中若是缺什么,问夫人要便可,自会着人去买。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
“是。”嘉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又向李清行了一礼,转身往内院走去。
李清凝视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将军,禹藏驸马求见。”门房过来禀报。
李清回过神来,问道:“是驸马一人,还是还有别人?”
“只是驸马一人。”
“快请!”李清一面吩咐着,一面快步往中堂走去。
“李郎君。”禹藏花麻在客位上屁股尚未坐稳,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国中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在传说,宋朝不仅要全面停止互市,还要严查私贩,茶叶等物品价格飞涨;又有人在说,国中有人想联辽制宋……兴庆府与灵州又开始严格执行宵禁,灵州已有十几个百姓因为冒犯宵禁,被就地处斩……”
李清静静地听着。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来是想问问李郎君,有无救时之良策?”
李清望着禹藏花麻,笑道:“这等大事,驸马如何来问我?”
禹藏花麻冷笑道:“李郎君,我是个粗人,不会怕这怕那!如今这事,若是合我心意,杀头灭族我亦做了;若是不合我意,我大不了带了亲兵家将回老家去!谁又能奈我何?!”
李清笑道:“不知何谓合驸马之意?何谓不合驸马之意?”
“让皇上亲政!皇上亲政,他要联辽便联辽,要附宋便附宋,我都随主上干了。”禹藏花麻大声嚷了起来。
李清却知道禹藏花麻虽然是蕃人,却素是精细,哪里便是什么“粗人”了?这番话,他无非在李清府上敢说,在别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半句“皇上亲政”。
“皇上已经亲政了。”李清淡淡的回了一句,丝毫不理会禹藏花麻的嚷嚷。他以军法治家,管理将军府素来铁腕,五年前曾经因有个跟了他六年的亲兵泄漏了他在府中说的一句话给别人知道,李清查出后,毫不容情的将那个亲兵满门良贱十余口全部杖杀,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从此他这将军府上,便再也没有人敢泄话,因此禹藏花麻叫得再大声,他也绝不怕有消息漏出去。
“亲政?亲政个屁!”禹藏花麻骂了句粗话,恨恨地说道:“李郎君素受皇上之恩宠,不知道现在正是报效的时候么?”
“我固知之。”李清微微叹了口气。
“那还要顾虑什么?”禹藏花麻瞪着李清,眼睛都突了出来。“诛国贼不过举手之劳!”
“驸马失言了。”李清脸沉了下来。
禹藏花麻站起身来,嘿嘿笑道:“李郎君,你我相交有年,你心中想什么,我都知道;我心中想什么,你也明白。若想行大事,却不敢相信人,又能成什么事?”
李清默然不语。
“你想让皇上亲政,好推行汉政,一展心中抱负;我却只想扳倒梁乙埋,让仁多瀚为相。你我二人虽然目的不同,但绝都是盼着皇上亲政的。若有梁乙埋在,李郎君你便有通天本事,也只能憋在心中,施展不得!”
禹藏花麻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已经是有进无退。李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否则禹藏花麻为了避祸,一出此门,必然立即投效梁氏,反告自己谋反。
他沉声道:“非是我惧怕,实是梁氏不易图也。况且……皇上心意未决……”
禹藏花麻一怔,随即压低声音,咬牙道:“迫不得已,便只能先斩后奏。”
“若无圣旨,你我能调动多少兵马?”李清反问道。
禹藏花麻顿时怔住,为难的皱起眉毛,道:“这……”
“此事所谋者甚大,若要凡事考虑周详,自然会误事。但若全然不考虑,只是莽撞行事,却也不过白白送死,反害了皇上。”李清又笑道:“我素知驸马忠义,但还请驸马忍耐,静待机会。”
禹藏花麻思忖许久,摇了摇头,顿足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被梁氏占了先机,大事去矣!”
“他占不了先机。”李清冷冷的说道,牙齿发出轻轻磨擦的声音。
这是十天之内,李清第七次被夏主召见。
“改行汉法,势在必行。”秉常挥舞着手臂,空洞的喊道。
“臣亦以为然。”李清沉声应道,“但请陛下早日定策……”
“定策……”秉常心中忽然泛起隐隐的惧意,“你还是坚持么?”
“臣以为,陛下若不能真正亲政,大夏绝不可能成功改制。”李清正视着秉常的眼睛,但是秉常却将目光悄悄移开了。
“诛杀国相,幽禁母后……”秉常在心里喃喃念着,不觉打了个寒战。
“这样太过份了吧?”与其说秉常是心存仁善,不如说他是心存畏惧。那种与生俱来的畏惧。
仿佛看破了这一点,李清的回答直刺要害:“陛下,若不肯犯险,绝不能成伟业。”
“……”
“陛下虽然心存仁善,但只恐太后与国相不这么想。”李清的声音充满诱惑,“若要改行汉法,一定要罢免国相,使太后不再干预朝政;若要罢免国相,使太后归政,不用武力,绝不可能实现。如今国家虽逢大败,但是却使梁氏失国人之心,而忠义之士如禹藏花麻亦得率兵护驾入京。今内有禹藏花麻,外有仁多瀚,兼得深晓宋朝制度之文焕,是天之助陛下成功也。陛下若能早下决断,国家虽败,不足为忧,此不过复兴之基。若陛下迟迟不决,误此良机,则时机稍纵即逝,日后只得追悔莫及。”
秉常眉头紧皱,沉吟良久,心中亦颇难决断。终于,秉常迟疑道:“以子幽母,毕竟大碍人伦。莫若效郑伯克段之事,使其先败露其迹……”
“陛下,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又如何可以效法?!”虽然明知道夏主心中的畏惧,但是李清也无可奈何,御围内六班直只会听从皇帝或者太后的命令,若没有这支武力的支持,任何政变都只可能以失败告终。现在的局势,既便有皇帝的旨意,还需要用一点心机才能完全支配御围内六班直,何况没有皇帝的支持?
李清只能努力说服秉常,“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陛下不忍,必为奸人所害。”
“容朕三思。”
李清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陛下不能早做决断,迟必生变。”
在真正要紧的关头,果断地做出正确的决断,这种才能,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
宋军对横山的军事行动日益频繁,但是西夏却没有力量去阻止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宋军一步步抢占原本属于自己控制的要地。兰州方向的夏军统领按捺不住,擅自出兵,想抢劫一番宋朝的边境,却被王厚事先侦知,几乎把这支夏军打得连牙都找不到。西夏人损失了几百人后,便再也不敢招惹王厚。
不过除此以外,双方便没有大的军事冲突了。宋朝似乎无力继续西征,而且也露出了议和的迹象——互市虽然没有恢复,但是私贩入境的宋朝货物却有增无减,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与绢布,涌入仁多瀚控制的地区,再被转运至西夏各地,物价上涨的趋势很快就得到抑制。兴庆府虽然明知道仁多瀚必然与宋朝边将有私下的交易,但却都增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仁多瀚不是好惹的,而且西夏的的确确需要宋朝的货物。
基本上,西夏人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梁太后与秉常一致同意,趁着宋朝皇帝赵顼的生日,再次派遣使者去宋朝,以祝寿为名,向宋朝表达称臣之意,并乞求正式重开互市,以进一步缓和双方的关系。
这原是西夏人用了一百年的老伎俩。
不过,在四月十日宋朝的同天节到来之前,西夏国首先迎来了另一位使者:大辽北院枢密副使兼侍卫司徒卫王萧佑丹。
以萧佑丹现在的身份,亲自出使西夏,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一方面固然反应出辽主对这次出使的重视,让西夏人受宠若惊;但另一方面,却也让西夏君臣十分尴尬——因为夏国国王同时也接受辽国的册封,所以在理论上,秉常的地位要低于已被封为卫王的萧佑丹!萧佑丹见夏主秉常时用什么样的礼节,足够让西夏的官员们伤透脑筋了。因为这已经不是萧佑丹要不要行礼的问题,而是秉常要不要行礼的问题。
若在以往,西夏一定会婉言谢绝辽国派出如此不恰当的人选。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别说西夏人不敢拒绝,既便他们敢拒绝,在时间上也来不及——因为西京道的大部分地区被杨遵勖控制,而上京道与西夏国北方多沙漠,双方的往来十分麻烦,所以一切只能便宜行事,根本无法往来商定一切后细节后再成行,于是,当西夏人知道辽使的身份时,萧佑丹一行已经到了黄河边上——这已是在西夏国境之内了。
“大王远来辛苦。”负责迎接萧佑丹的,是梁乙埋之子梁乙逋。
萧佑丹这次出使西夏,的确称得上是“远来”,他绕了一个大弯,从西京道防范较薄弱的地区,进入阴山山脉,再越过阴山,进入西夏境内,沿黄河而至兴庆府北面的定州。在路途上,便耗费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还称得上是非常顺利了。
不过这一趟出使,再辛苦再麻烦,也是必要的。
“有劳梁将军远迎。”萧佑丹笑着抱拳回礼。他早已知道梁乙逋的身份,自是丝毫不敢怠慢。
“自定州至兴庆府,不过一二日路程。驿馆早已安置妥当,请大王先在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起程不迟。”梁乙逋说罢,又笑道:“在下久仰大王威名,早想向大王请教骑射之术。到了兴庆府后,只怕再无机会从容受教,还盼大王成全。”
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梁乙逋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明白?萧佑丹笑道:“岂敢,若能与梁将军切磋,亦是一大快事。”
梁乙逋大喜,笑道:“谢大王。大王请!”
“梁将军请!”
当晚,梁乙逋便在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定州驿馆替萧佑丹接风洗尘。
不过梁乙逋并未向萧佑丹请教什么“骑射之术”,而是双方在铺着蜀锦,挂满彩绫的大厅中,一面欣赏舞女的表演,一面喝着酒,兴高采烈地玩起投壶来。
萧佑丹文武全才,又自负谋略,常自以为张良、陈平不能过。他辅佐当今辽主登基,稳定政局,改革弊政,平定耶律伊逊,使辽国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如他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真正看得起梁乙逋?不过他深知梁氏在西夏的地位,此番出使西夏,从短期来看,自然是想约夏国夹击杨遵勖,至少让西夏保持中立,以助辽主顺利统一全境;但从长期来看,却是希望可以联夏制宋。
宋朝亡夏之意,辽国君臣可以说是洞若观火。但是今日之宋朝,已经焕然一新,非昔日可比。虽说辽国也呈上升趋势,但毕竟是内乱之后,元气受损。若公然挑衅宋朝,不说无此实力,还会使宋朝有借口公开帮助杨遵勖。因此宋朝对西夏用兵,辽国虽有唇亡齿寒之惧,却也不敢不谨慎。
因此,或明或暗的帮助西夏,以牵制宋朝,让辽国有充足的时间恢复国力,便成为辽国君臣的共识。所以辽主才会派遣萧佑丹这样身份的人物出使夏国——萧佑丹既是辽主心腹之臣,本身又智识出众,兼之身份尊贵,在双方往来不易的情况下,辽主可以放心的让萧佑丹全权决定对西夏的一切事宜。
萧佑丹使夏之前,便已通过种种途径,略略了解到西夏国内的政治斗争——西夏国内固然不存在“亲辽派”,划分西夏的政治势力,只能以其宋朝的态度与西夏国王的态度来区别。而二者在某种程度是重叠的,即对宋朝表示出艳羡的思想,愿意亲宋的,往往便是支持夏主亲政的;敌视宋朝的,往往便是支持梁太后的。
萧佑丹自知以一介使者的身份,绝不可能改变西夏的政治版图,唯一成功的可能,便是给予梁太后一派足够的支持——有时候只需要是口头上的便够了,以得到梁太后与梁乙埋的认可。
所以,梁乙逋主动示好,萧佑丹便已从中嗅出了一丝味道。与梁乙逋建立较好的私人关系,对自己的使命,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下听说大王曾经出使过南朝,还曾见过石越?”梁乙逋看起来已经有点醉眼迷眬了,他一手搂着一个美女,投出去的筹已经没有一支能中的。
萧佑丹笑道:“那已是几年前的事情。”
“大王以为南朝如何?石越又如何?”梁乙逋说一句顿一下,打一个嗝,虽然坐在椅子上,但是萧佑丹怀疑他随时可能倒下去。
“南朝繁华之地,不过民不习战,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弱点甚多。”萧佑丹故意不以然的说道:“石越虽然了不起,但亦不能有逆天之术。”
梁乙逋摇头道:“大王只怕是看走眼了,宋军之悍勇,不可轻视。”他虽然没有打败仗,但与宋军苦战,却也颇吃了不少苦头。
“那是战不得法。”萧佑丹轻易地笑道。
“如何是战不得法?”
“南朝素善守城,善阵战,若其据城而守,列阵而战,吾辈焉得胜之?贵国一向作战,过于依赖铁鹞子,喜用骑兵冲锋。却不知骑兵运用之妙,只在其快捷。”
“请大王赐教!”梁乙逋虽然酒醉,倒没失了礼数。
萧佑丹笑道:“敌列阵东向,吾击其西;敌列阵南向,吾击其北。此是骑兵之妙。若敌军强,阵列齐整,我便远遁之。待其不阵不列时,吾再击之。又我契丹骑兵,首重射术,举刀冲锋,不过旁伎尔。”
梁乙逋心中其实也不是很看得起契丹骑兵——毕竟上次西夏军将契丹军击败,还没过多久呢。不过萧佑丹所说,却也有一定的道理。此次西夏军败在宋军手中,除了宋军似乎早有防备,准备充分外,吃的最大的亏,便是与宋军正面决战。骑兵的机动性几乎一点也没有发挥出来,而骑兵冲锋陷阵的招数却又被宋军破掉了……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梁乙逋自失地摇了摇头,又喷着酒气笑道:“大王不愧是上国名臣。受教了。”
萧佑丹笑笑,举起酒尊,二人笑着对饮了一杯。
梁乙逋用手抹了下嘴,又笑道:“大王出使敝国之意,在下也已听闻。在下斗胆,敢问大王,既欲敝国与上国一道夹击杨遵勖,却不知事成之后,能许敝国什么好处?”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六章
萧佑丹万万不料堂堂西夏国相之子,居然会在外国使者面前有这样粗俗无礼的举动,要知道契丹虽是所谓“蛮夷”,却一向自诩为文明之邦,对礼仪素来看重,其国与宋朝交聘,虽然以前有时候也自居大国强者,经常会有蛮横无礼之时,但种种繁琐礼节,却是从来都不会缺一星半点的。而其国大部分的贵族,谈吐举止,也是十分文雅。象梁乙逋这样粗鲁的举动,在外交场合,很可能就会被解读成对本国的一种侮辱。萧佑丹此时虽然不至于立即翻脸,心中却也是鄙夷之心大起,言语之间,便生硬起来。
“好处?我大辽灭掉杨遵勖之割据,对贵国便已是最大的好处!”
梁乙逋愕然道:“上国消除割据,于敝国又有何好处可言?”
“梁将军还在梦中么?夏国转瞬便有亡国之祸!”
梁乙逋眼皮一跳,却借着酒意,故意嘻嘻笑道:“大王未必过于危言耸听了。敝国虽小,却安若磐石。”
“梁将军果然如此以为?”萧佑丹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梁乙逋的眼睛。
梁乙逋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干笑道:“敝国虽逢大败,但是宋朝若劳师远征,却未必有多少胜算。”
萧佑丹凝视梁乙逋良久,才缓缓移开目光,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便是本王白走一遭,两国结盟之事,休要再提!”
梁乙逋不料萧佑丹说翻脸就翻脸,不由愕然,呆道:“大王何出此言?此事尽可从长计议。”虽然对辽国他从来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此时与辽国结盟,对于稳固他梁家的政治地位,甚至是稳固西夏的军心民心,都是很有好处的。只不过,梁乙逋以为萧佑丹千里而来,显然是有求于西夏的,因此才想讹些好处。
萧佑丹悠悠笑道:“梁将军果真以为我大辽对杨遵勖没办法么?杨氏将死之人,不过在西京引颈待戮而已。有贵国相助,吾能平之;无贵国相助,吾亦能平之!我大辽收复西京道,消除割据,实是对贵国有益耳!将军试想,若能平灭杨氏,则辽夏连为一块,互为呼应,南朝虽有兼并贵国之心,但却不免要投鼠忌器。若是杨氏不平,是使南朝可以为所欲为也!”
“大王所言甚是。”不知不觉间,梁乙逋便心甘情愿地掉进了萧佑丹的圈套中。
萧佑丹向梁乙逋欺了欺身子,又沉声道:“况且,当今之势,纵是夏国无眉睫之祸,然梁将军一族,却只怕是祸不旋踵!辽夏结盟,于梁将军一族,有百利而无一害。”
“吾家又有何祸?大王言过其实了。”梁乙逋不自然地笑道。
“与南朝战,屡战屡败,国中岂无怨言?夏主岂无失望?”萧佑丹虽然对西夏国内的情况知道得并不多,但他据理推测,却全部中的。他观察梁乙逋神色,知道自己说中,又继续说道:“假使夏主为碌碌无为之庸君,则不必论。但若夏主意欲有为,岂会无他想?设使国中再有忌恨梁氏之辈,则谓无腹心之祸,吾不信矣!”
一席话说得梁乙逋毛骨耸然,连酒意也消了几分。他并非没有危机感,但是毕竟念及本族内有太后之助,外握兵权,足以震慑异己。所以担心也是十分有限的。此时听萧佑丹说起,再细想国中形势,顿觉危机四伏。
“若果真能与大辽结盟,则不仅可使国相威望大增,亦可震慑群小。”萧佑丹傲然道:“纵果有谋反叛乱之事,我契丹之威名,足以使贵国大部分首领懂得自己要选择哪一方!”
梁乙逋心中大以为然。但是他也深知,若是一点表面的好处也捞不到,便要冒着激怒宋朝的危险,这般便宜帮辽国打仗,在国内只怕也交待不过去。他望了望态度强硬倨傲的萧佑丹,一时间竟是进退维谷。
熙宁十一年,四月十日,大宋同天节。
除了例常的庆祝活动之外,上尊号,献祥瑞,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趁着这个时候冒出头来。赵顼虽然屡次下诏,拒绝群臣上尊号,并且禁止各地进京献祥瑞,但是马屁活动并非几道诏书就能杜绝的,更何况是拍皇帝的马屁。既然皇帝禁止各地进京献祥瑞,那么送贺表进京总可以吧?毕竟向皇帝报告祥瑞,这是谁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剑州奏闻:本州木连理。
饶州奏闻:长山大雨,降“菩提子”,其状类山芋子,味香而辛。并附:明道年中曾发生类似事件,预示当年会大丰收。
泌阳奏闻:本县甘棠木连理。
卫真县奏闻:本县洞霄宫枯槐生枝叶。
又,某县奏闻:木根有“万宋年岁”四字。
又,沅陵县奏闻:江涨,出楠木二十七根,可为明堂梁柱。
又,某县奏闻:某民伐薪,树中有“天下太平”四字。
又,某州得石,绿色,方三尺余,当中有文“尧天正”,经验视,“尧”字下有“瑞”字,实为“天正尧瑞”。
此外,诸如栏木生叶,园池生瑞木,柏树开花,紫薇木连理,甚至一座山上大小石头全部变成玛瑙,芦荻中生出九斤八两类似灵芝祥云的金子……诸如此类种种奇闻异事,如蝗虫一样扑天盖地的从各地寄至京师。
总而言之,赵顼过个生日,便导致了大宋天地之间异象频生……至于各地歌功颂德的文章,堆起来简直如果一座小山。有人甚至公然在奏章建议皇帝应当封泰山!
而除此之外,各地之守令进贡给皇帝的寿礼,无不是费尽心机,一份比一份奇巧,一份比一份贵重。其中最为吸人注目的,便是凌牙门都督蔡确与归义城都督狄谘的贺礼:二人都是满满一船的奇珍异宝!其总价值达到数十万贯!
这二位都督的礼物,让整个大宋朝廷都为之震动。但是蔡确与狄谘却都是迫于无奈——并非二人想要显摆,而是蔡、狄二人素来不和,兼之曾布与薛奕也知道他们的底细,此番皇帝三十岁生日,加上国力日增,对西夏又连打两场胜仗,全国官员都可着劲的拍马屁,二人又哪敢落后?一个“不敬”的罪名,无论是狄谘还是蔡确,都担当不起。
当然,在这股大拍马屁的风潮中,也还是有一定数量的异类存在。
比如苏轼给皇帝的生日礼物,便只有一抔泥土,一副字画。
刘庠给皇帝的贡品,则是一副描写陕西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画卷。
而当朝宰相吕惠卿的贡品,只是一张新印的熙宁交钞。
……
身子稍稍好转的曹太后与高太后,在内侍的指引下,检视着种种贡品礼物,二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的丰富。她们身后,跟着皇帝赵顼与向皇后、朱妃、王妃,以及回到京师不久的柔嘉。柔嘉似乎长大不少,比起以前的调皮,竟显得沉稳许多。这种变化,曹太后与高太后表面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却都感觉到有点心疼,与柔嘉从小亲密的皇帝,更是暗生悔意。三人都以为是那处分过于严厉了。因此,柔嘉回京后,虽然没有了封号,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反而更加宠爱她起来。
“不料官家过个生辰,竟能发笔小财。”曹太后看着蔡确与狄谘那长长的礼单,忍不住开起皇帝的玩笑。
皇帝瞄了礼单一眼,笑道:“看来归义城与凌牙门的差使,着实做得。”
曹太后笑了笑,在那些奇珍异宝面前,并没有驻步,反而在苏轼的礼物面前停了下来。
“这份寿礼,倒极别致。”
赵顼笑道:“偏还有御史弹劾苏轼沽名钓誉,是为大不敬。”
“做皇帝的,有民有土便够了。”曹太后又指了指刘庠的寿礼,道:“若依哀家看来,便是这两份寿礼最为珍贵。”
“朕亦以为然。”赵顼望着刘庠的那副画卷,叹道:“朕为万民之父母,若不能致太平,是愧对天下。”
“官家确是个英明天子。”曹太后柔声道:“天下太平,不是树木里生几个字便可得的。”她的身体虽然略见好转,但总之是一日不如一日,曹太后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对赵顼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诲,孙儿定然牢记在心。”
曹太后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让那个说满山石头变玛瑙的县令,限期三个月,将满山玛瑙全部送至广州出卖?”
“确有此事。”说起此事,不仅赵顼,连带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都笑了起来,柔嘉亦忍不住侧耳。
“这可为难那县令了。”曹太后笑道。
赵顼笑道:“石越说得也有理,这献祥瑞之风,无助于教化,反害淳朴。朕早想找个机会惩治一下,但却总是上下相瞒,让人无可奈何。”
曹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她心里自是雪亮:石越这一招十分阴狠,那个县令除了自杀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别的生路了。她心中虽有几分不忍,却终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只笑道:“水至清则无鱼。献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虽然多是荒诞不经,但亦难于杜绝。无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官家不好这个,官员得不到好处,自然不会再献。”
“娘娘说得甚是。”赵顼笑着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这种事情,若不杀鸡儆猴,绝难杜绝。赵顼并非全然不信天地,不信神灵,只不过在王安石的影响下,这种信仰早已非常有限。但无论他信不信神,他也绝不可能相信自己过一个生日,就会搞得天下神异百出。
在皇帝看来,这已经是欺君了。
“却不知石越的寿礼是什么?”一直注意着柔嘉脸色的王妃,忽然好奇的问道。她早就听到过种种传闻,以她的冰雪聪明,柔嘉那沉稳外表下的些微动作,便足以让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问出之后,柔嘉眼中便闪过一丝关注之色。
赵顼笑了笑,朝李向安呶呶嘴。李向安立时便将一副卷轴捧了过来。
“又是一副画么?”
赵顼笑道:“打开看看便知道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献的是什么。
两个内侍缓缓的将卷轴展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副地图!地图的右上角用楷笔写着:“西夏山川形势图”!
曹太后与高太后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露出担忧之色。
而皇帝却望着这副地图,喜笑颜开。
西夏生辰使李乾义,不那么严格的说,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内部政治斗争极其血腥残酷,与夏主的血统关系过于亲近,本身便是危险的代名词。而李乾义得以在西夏国中平平安安地占据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为他是李彝超的后代,与夏主的血缘上隔得非常非常的远。所以,李乾义才可以一面享受所谓“宗室”的虚名,一面平平安安地当官。这个中年官僚,虽然精擅各种礼仪,懂得汉、契丹、西夏三种文字,但是却是个毫无原则的人。在西夏国内他便游走于夏主与梁乙埋之间,处世相当的圆融。
在这个关键时候,夏主秉常派遣他这样的人前来宋朝拜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称得上是“物尽其用”。
宋朝对西夏的态度,可以说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义一行进入陕西之后,可以说受尽冷遇。宋军派了两都的兵士“护卫”他们进京,一路上都监视得死死的,在通过关隘要道的时候,更是故意将使团夹在中间,在两旁高举旗帜,挡住他们的视线——这种毫无必要的举动,其实表露出来的,是赤裸裸的敌意。
而他们一路上的食宿,虽然有恩旨,待遇并未降低,但是各地驿站的态度,却倨傲得让人难以忍受。经过各州县时,宋朝官员们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陕西,李乾义便已知道这一行绝不轻松。
秉承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思想,李乾义厚着脸皮,嘻笑自若的从陕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后,他才发现一路冷遇其实不过是刚刚开始。
辽国自然不必论,宋朝一直视辽国为可以平等相处的大国,对辽国的外交礼仪从来都是特别的,李乾义自然不敢去比。但是这次宋朝竟然将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丽国与大理国、吐蕃以及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什么注辇国之后,仅仅与交趾国并列,略略高于南海地区那些闻所未闻的小国!
这几乎是公开的羞辱!
李乾义试图力争,得到的却是生硬的回复:若是不满意,你们可以回去。
李乾义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个待遇。
但是四月十日,诸外国、属国、蛮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贺之后,宋朝皇帝在偏殿单独接见了大辽、高丽、大理、吐蕃、交趾、注辇、蒲甘七国使者,各有赏赐,却独独拒绝了李乾义。
李乾义对此行终于彻底绝望。他已经做好了一事无成,打道回国的准备。但是老天好象成心和他开玩笑,便在此时,驿馆的宋朝官员却带来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陕西路安抚使阌乡侯石越奉旨接见他。
都亭西驿。
李乾义打量着闻名已久的大宋陕西路使阌乡侯石越。三十余岁,身材修长,面容削瘦无须,一身白袍十分的干净整洁。李乾义知道石越身上的这种袍子:没有宽大的袖子,裁剪得十分紧身,前摆与后摆都不是很长,却分得很开,更便于骑马与射箭。他的头上也没有如一般宋人一样戴帽子,反而似秦汉普通士人一样束发——这种装束,让人显得多了几分英武,而又不失儒雅,在宋朝年轻的士子中非常流行。
这个人,绝对是东朝极有“权力”的人物。
“贵国上表所提诸事,皇上都已知晓。”石越朗声说道:“在京兆府常驻使节一事,朝廷以为此时并非适当时机,暂不考虑;绥德城以及附近诸寨归属,此本是朝廷之土地,亦不必再议。朝廷对横山蛮夷之惩戒,亦与贵国无关,无须再言。朝廷以为可商议者,惟俘虏与互市二事。”
李乾义张嘴正在辩驳。石越又说道:“以上诸事,贵使虽然有苏张之舌,亦请免开尊口。皇上圣意已决,断不会再改。若要朝廷改变心意,请贵国日后勤修贡事,谨守臣节,方有转圜之机。”
李乾义一肚子话被石越硬生生逼得吞了回去。只得说道:“石帅明鉴,除了俘虏与互市之外,至少请朝廷停止在边境用兵。如此,敝国才能少安。”
“那便要请贵国率先约束边境将领。”
“此事恐非一国之错。朝廷若不示之以诚,敝国上下,实难心安。下官来时,已知朝廷在平夏城附近修葺城寨,各地兵力频频调动……”
“此特为防盗尔,贵使不必多疑。”石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贵国屡次挑衅,方自遭败军之辱。朝廷以德治天下,对天下万民,皆一视同仁。虽夷狄之邦,皇上亦以之为子女。盖人之常情:子女不孝,不过略施薄惩而已,足下回覆贵国国主,请不必多心。”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七节
自居为他国之“父母”,将修葺城寨布署兵力称为“防盗”,这又岂是能让人“不必多心”的行为?但是石越的语气与神态,却分明告诉李乾义,这并非是言语可以改变的事情。
宋朝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难道宋朝真的有了灭掉大夏的实力与决心么?
如果宋朝果真已决意灭夏,那么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们的时间……
正当李乾义在心中几乎已经做了最坏的判断之时,一线希望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
“朝廷并非容不下夏国。”石越的语气略有缓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无用,远不若南海诸国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义听出了石越话中的暗示。
不要说薛奕是在宋、辽、西夏都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也不必说在汴京正传得无比离奇的两位海外都督的寿礼,只要曾经读过宋朝的报纸,就知道在宋朝的确这样的舆论——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曾经有人撰文呼吁,认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应当改变方向,向南方积极扩张。这些人出于现实性的目的,认为西北苦寒,并不适合农业,花很大力气打败一个游牧民族,又会被新来的取代。远远不如环南海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适于耕种,而人民亦更加驯服,兼有通商之利,虽然也有缺点——瘴疬盛行,但相对而言,总比北方要划算得多。这些人因此将南海诸岛称为“大宋之后花园”。
这种观点提出之后,在宋朝朝野得到了无数的呼应者。
宋朝的内敛性,本质上不过是一种被限制住后的假象。他并非不想扩张,这个帝国,在他的每一个方向,都曾经有过扩张的尝试——只是因为本身的问题没有解决好,导致了向每一个方向的扩张,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现出“内敛”。
如今有一个方向已经向宋朝打开了大门!
李乾义心中怦然一动,他听说过,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面,几乎是石越一手开创。他不会相信宋朝对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个大夏人,其实在内心深处,都相信宋朝要灭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如若宋朝果真想将注意力转向南方,也并非不可思议。而石越抱持这样的政见,更是合情合理。
那么,宋朝也许并没有非要灭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国君臣尽皆感戴。”李乾义谦卑的说道:“敝国愿永远朝廷之藩蓠,为朝廷镇守西北。”
“是么?”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李乾义,意味深长地问道。
“敝国愿永为朝廷之藩国。”李乾义诚挚地重复着。反正“信义”二字,对大夏国从来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视李乾义良久,方缓缓说道:“然则朝廷绝容不得一个时有叛乱之心的藩国!”
“敝国对朝廷,并无贰心。”
“这种事,言不如行。”
“是……”
石越望着李乾义,嘴角流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断了李乾义的话,道:“足下虽然如是说,然则夏国国相却未必如是想。”
李乾义心头一震,不禁抬头望着石越。
“梁乙埋屡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义不忠不信,朝廷断难信任。某此来,特为请足下转告夏主,若梁氏当政,除互市与俘虏二事之外,余者一律不必多谈。卧榻之侧,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若夏主能内除国贼亲政,推行汉制,外则亲附朝廷,勤修贡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为臣为贼,请夏主自择之。”
石越说完,也不管李乾义的反应,起身抱拳,说声:“告辞了!”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李乾义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赵顼回到睿思殿,还在想着石越献上来的“寿礼”。
是不是要让石越回陕西,赵顼还在犹豫不决。他托着腮子,想起和几个臣子的对话。赵顼首先询问的是吕惠卿。那日在崇政殿,众人退朝后,赵顼独留下吕惠卿,委婉问起石越的去留。吕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枢密使。”赵顼当时便有一丝心动,石越担任枢密使,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一来枢密使之重,足以赏石越之功;二来枢密使一职,也足以让石越大展拳脚。但是三十多岁任枢密使,宋朝应当是没有先例了,而石越在军队系统的威望……赵顼并不相信石越会谋反,他也记得有一次与石越谈论史事时石越说过的话:使霍光生于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会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于光之世,操、莽却未必不会为霍光。这段话让赵顼记忆深刻并且深以为然。只要有足够的外在制约,曹操、王莽,也可以成为名臣。何况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间的平衡与相互制约,是非常重要的。三十多岁便成为枢密使,虽然眼下也有足够的人来制约,但若从长远来看,却非常危险。做为一个非常爱读书的君主,赵顼可以说明于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子的寿命长于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所以,吕惠卿虽然不避讳他与石越之间的嫌隙,秉持着公心推荐石越担任枢密使,这一点难能可贵,但是这位宰相的见识,却毕竟不及长远。
在石越过于耀眼的光芒下,赵顼亦不免有点忽视了他的宰相。他哪里知道吕惠卿这一招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这个不可能被采纳的“合理”建议。而万一被采纳,对他也并无损失,这不过是“驱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与文彦博的矛盾,并顺便将石越置于一个更容易招到嫉妒与忌讳的地位。
不过吕惠卿的用心埋藏极深,若非在心中对他已经有了深深的偏见,绝难识破。
赵顼询问的第二个人便是枢密使文彦博。
文彦博的才干与见识都毋庸置疑。但是他的策略,却永远偏向于传统。拥有更多权限的安抚使,虽然受到种种制约,但毕竟是对宋朝固有国策的一次挑战。对此文彦博虽然并不反对,但却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如今陕西路的大捷,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安抚使制度的成功,但同时也加深了他的疑虑。虽然文彦博并不认为应当从安抚使制度上后退,但他认为谨慎一点始终是不会错的——以石越此时的威信,已经不适合久镇地方了,尤其是同一个地方。虽然石越到陕西的时间不过一年,远远谈不上“久”。
所以文彦博给皇帝的建议是:六部尚书的任何一个职位,或者转任河北安抚使,都不失为合适的处置。
赵顼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文彦博的想法,有点谨慎有余,进取不足。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始终是解决西夏!
从这一点来说,文彦博的确远不如石越与吕惠卿那样懂得皇帝的心思。也许,他不是不懂,而只是不想迎合。
但不管怎么样,文彦博的建议,并不能让皇帝满意。
“官家。”王贤妃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赵顼的肩上。
“唔。”赵顼随口应了一声,忽然脱口问道:“爱妃以为让石越当什么官好?”
王贤妃怔住了,她没有想到赵顼会问她这种问题。停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妾身是女子,不当干预朝政的。”
“哦,也是。”赵顼点了点头,心中有点惭愧。此时他突然有点了解为何历史上会有这么多后宫与内侍干预朝政之事——皇帝若遇到什么疑难,想询身边亲近的人的意见,实在是一种很难抑制的冲动。
每个人都有需要向最值得信任的人征求意见的时候。但这种感情,却极容易被滥用。
王贤妃伸手轻轻拢了一下头发,见赵顼依然紧锁双眉,心中大为不忍,略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忍不住说道:“臣妾常听人说,朝中以司马相公最为正直,不偏不党。官家若是难于决断,何不召司马相公问问?”
“司马光?”赵顼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怎么会知朕之心意?”在赵顼的心中,司马光虽然是个正直的大臣,却并非是一个懂得权谋术势的大臣。
王贤妃不料赵顼如此回答,大感诧异,不由问道:“闻道司马相公熟知史事,难道竟是没见识的人?”
赵顼笑了笑,正要回答,忽然间却似想起什么,不由愣住了。
次日。
汴京园林之胜,可谓一时无两。虽然汴京的地价,号称是“尺地寸土,与金同价”,但是宋朝承平日久,上至帝王,下至富豪士绅,无不着意营造园林,因此有名的园林,诸如著名的四大皇家园林不算,也有八十余处。至于不知名的园林,不更知凡几。靠着景龙门——皇城的北门——不远,便有一座静渊庄,是汴京中数得着的名园。这里原是后周宰相、宋朝的太子太师王溥之孙,真宗时曾尚太宗女郑国公主为驸马都尉,仁宗时做过枢密使,拜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贻永王康靖的旧第。不过早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此园便已转赐尚万寿长公主的李遵勖——此君便是济公的先祖。王、李二人,都是有宋一朝有名的外戚,前者官至枢使、宰相,自不必言;后者文武双全,更称得上是宋朝前期的名臣。李家虽是世代将门,且李遵勖亦以为官清正著称,但毕竟是外戚之家,不以钱财为念,且李遵勖又是杨亿的学生,也曾中过进士,非一般武夫可比。因此,得到王家旧第之后,李遵勖便悉心营造,将百余亩空地疏为池塘,在池边遍置异石名木,号称“静渊”,并以池名庄,经常延请士夫名士在园中宴会。静渊庄也因此号称“园池冠京城”,成为汴京一大名胜。
到了熙宁年间,因万寿长公主早已逝世,李遵勖之子李端愿也已致仕,遂又将这静渊庄献出,皇帝转赐给狄咏与清河,因狄咏固辞不受,最终只得做罢,静渊庄便因此隐约成为了皇城的一部分。自从狄咏战死之后,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便各有旨意,让清河在适当的时候返京。这静渊庄,便又成了预定给清河的居所。而此时暂住在静渊庄内的,却是削去了封号的柔嘉。
坐在“静渊”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满池清水,有几叶浮萍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柔嘉只觉得人生有时候便如这浮萍一般,既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到何处去,自己的命运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风雨的考验,却还不得不依附这不值得信赖的池水。再想起婢女向自己介绍的静渊庄的历史,她更是加倍的感觉到世态炎凉。
原来,这座庄园,哪怕是赐给了你,你也不能永远拥有——因为只有得宠的外戚,才有资格居住在这里。柔嘉以前并非没有听说过李家的事情,这一家子人,永远是那么谨慎,在政治斗争中也从来没有站错过队——但是得不得宠,有时候并非是取决于你有没有犯错的。
“真是讨厌啊!”柔嘉无奈地叹了口气,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丢进水池之中。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涟漪,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柔嘉赌气似的转过脸去,不去看那水池,却“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她的身后,正站着她最要好的堂兄,嘉王赵頵。
“十九娘。”赵頵笑吟吟地望着柔嘉,笑道:“你在发什么呆呢?”
“恪哥?”柔嘉睁大眼睛,唤着赵頵的小名,诧道:“你怎生在这里?”赵頵初名赵仲恪,赵頵是后来才改的名字。
“我进宫请安,顺道来看看你。”赵頵关爱地笑道。“住在这里还习惯吧?”
“还好。”柔嘉勉强的笑了笑。
赵頵看在眼里,只觉一阵心疼。但有些话,哪怕仅仅是出于安慰,哪怕是对再亲的人,也不可以说。遂笑道:“城南开了个动物园,怎的也没见你去玩?”
“才回来,没问过娘娘与圣人,不便去。且也不想去。”柔嘉忽然向赵頵甜甜地笑了一下,赵頵也疼爱地回笑着。但是他毕竟知道,柔嘉改变有多大——若是以前,她都是想做就做,又要请示什么?最喜欢玩耍的她,又怎么会对新奇的东西没兴趣?
赵頵笑了一阵,只觉得脸上的肌肉不听自己控制,神情终于渐渐黯淡下来。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十九娘,可惜你生错了地方。”
柔嘉身躯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去,面对静渊,不看赵頵。
“你懂事了,本是好事。但……”赵頵的眼眶湿润了,含着泪笑道:“我好怀念小时候,先帝还没入宫的时候。”
“别的兄弟姐妹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柔嘉笑道,笑声如风铃一般,但始终掩盖不住那份怅然。
“是啊,羡慕还羡慕不来。”赵頵笑道:“但是兄弟姐妹之间变成君臣之后,却只能先君臣后骨肉了,谁叫天子无私家呢?大哥毕竟是个英主。”
柔嘉缓缓坐下来,托着腮子,呆呆地望着静渊的水面,怅然道:“我不懂这些。象堂姐那般贤淑,也未必能快活;十一娘那般乖巧,可从此她也不会真正快乐了……其实,恪哥……”
赵頵静静地听着,但是柔嘉毕竟没有再把后面的说话出来。她本来想说,她其实和十一娘一样,都是想讨得大家的开心,不过十一娘是用她的乖巧与聪明来让大家喜爱她;而她却是用她的顽皮来吸引大家的注意。
但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若大家都不喜欢我任性顽皮,那我便学着做十一娘好了。我也懂得乖巧的,那时候,官家终会赦免我的家人吧……柔嘉甜甜地笑着,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十九娘!十九娘!”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柔嘉与赵頵的身后传来,二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望去,原来却是庄里的一个婢女,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正在池边的小路上到处张望寻找。这里的奇石异木,很容易遮住二人的身形。柔嘉刚一起身,那婢女便已瞅见,忙匆匆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却发现赵頵也在,婢女唬了一跳,忙行礼道:“见过大王千岁。”
她身边的人也跟着行礼,“见过大王千岁。”声音极尖,原来却是个内侍。
二人给赵頵见过礼,这才转身柔嘉,那内侍尖声笑道:“小的是王贤妃宫中的,唤作童贯,奉贤妃娘娘之命,给十九娘送点日常用度之物。”童贯被调到王贤妃宫中,还不甚久。
柔嘉诧异地望了赵頵一眼,她与王贤妃可以说素不相识,怎会派人专程送东西过来给她?赵頵笑了笑,道:“王娘娘素来这般体贴的。”
柔嘉这才敛衽道:“娘娘厚爱,实不敢当。容改日再进宫当面拜谢。”
童贯笑道:“娘娘说了,叫您有空,便去宫里玩。”
“只怕叨扰。”
童贯笑了笑,又躬身道:“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柔嘉笑着点点头,又向婢女吩咐道:“替我送送公公。”
“是。”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八章
南御苑。
所谓的“南御苑”,便是汴京有名的四苑之一:玉津园。
苏轼有诗云:“承平苑囿杂耕桑,六圣勤民计虑长。碧水东流还旧派,紫檀南峙表连冈。不逢迟日莺花乱,空想疏林雪月光。千亩何时耕帝藉,斜阳寐历锁空庄。”这一首诗,道出了玉津园在四苑中地位——这座规模宏大的园林,从惠民河引水入园,再放水入惠民河下游,水利条件极好,因此玉津园中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这里“柳笼阴于四岸,莲飘香于十里。屈曲沟畎,高低稻畦,越卒执来,吴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种迟,舂红粳而花绽,簸素粒而雪飞”,园中不仅千亭百榭,树木成荫,芳花满园,而且使用的军卒,都来自吴越地区,穿着也是南方人的打扮,说话亦是南方人的口音,竟完完全全是一副江南乡村的景色,出现在了汴京城南。
除了青城藉田外,玉津园同时还是皇帝接见契丹朝贡使者,赐宴射猎之所。并且,这里也是皇家动物园之所在,“养象所”之内,喂养了几十头大象,以及其他的种种珍禽异兽。单单是给那几十头象种植茭草的土地,就多达十五顷。这种规模,却不是汴京动物园可以相提并论的。只不过,玉津园虽有佳景,却极少向普通百姓开放,以至于宋人写诗说:“君王未到玉津游,万树红芳相倚愁。金锁不开春寂寂,落花飞出粉墙头。”又有人作诗抱怨说:“长闭园门人不入,禁渠流出雨残花。”
不过这一切到了熙宁十年的时候,便已悄然发生了变化。虽然玉津园依然极少对百姓开放,但是皇帝却特许司农寺的官员们,进入青城,进行研究试验稻种等工作——他们虽然不懂得杂交,却从能经验中知道要选择优良的种子,可以有更好的收成。至熙宁十一年,虽然玉津园依然不开放,但是皇帝又将一部分珍禽异兽卖给商人,直接促成了汴京动物园的创立。
这些小小的变化,虽然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但从长远来看,却是意义深远。
不过,此时的皇帝赵顼,并没有想到这些。
按照惯例对契丹使者赐宴、射猎之后,赵顼将户部尚书司马光单独叫到了他小憩的“莲榭”。
户部尚书是一个事务比较繁忙的职位。而同时还领导着《资治通鉴》书局的司马光,一方面要应付这个庞大帝国的繁琐事务,绞尽脑汁地同时维护着国家的财政与普通民众的利益——这几乎是一件能让人发狂的工作;与此同时,他还要挤出大量的时间,来编撰《资治通鉴》。而以司马光近乎偏执的严谨性格,他对自己的这两件工作,都是不会容许自己有任何轻忽之处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光的气色居然相当不错,实在不能说不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
有好事者曾经对这此事进行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却各不相同。养生家认为这是因为司马光有规律的生活与健康的生活习惯所致;唯心论者则认为这是司马光能有机会一展所长,精神自然奋发;而人才论者则归功于司马光领导下的两个好团队——户部与《资治通鉴》书局的作风出奇地一致,都表现出同样的严谨、条理、重视细节、不惧繁琐。
也有人比较过户部与工部——在宋廷兵吏户工刑礼六部中,兵、户、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职权虽然有所增强,但始终受到枢府的种种限制,因此作为相当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户部与工部,拿这两部来比较,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工部尚书苏辙十分开明,又有唐棣、蔡卞这样两个非常年轻的员外郎,其低层官吏,绝大部分都是学院派进士或者学院派出身,几乎每个人都通晓格物学,因此工部可以说是现在宋廷最为积极进取的机构,也是六部九寺中技术官员最多的机构。有人夸张的说,只要有足够的钱,大宋没什么能阻止工部那帮狂生。但若公正的评价,工部大部分官吏在只地方上干过一任甚至一任也没有做过,地方行政经验不够丰富,却是他们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门下后省批驳得最多的机构。
而户部在这一点上,远胜于工部。在司马光的领导下,户部渐次起用了一大批老成持重的官吏,同时也吸收了一些有学院背景的新进士,因此户部的风格表现出稳重而不失积极,严谨而不太古板的特点。而且户部的绝大部分官吏,都有极其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对各路的情弊心知肚明,于是更懂得何者应当纠正,何者只能暂时回避,处置更显得轻重得宜。也因此,使得司马光在朝野中威望日隆。「歪歪书屋bbs。yy05。com」人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宋朝的幸运,因为司马光还没有十几年潜居洛阳对政治不发一言的压抑经历,自然也没有机会变成“司马牛”。此时的司马光,在保守与稳健中,依然还有他开明的一面。
“爱卿。”赵顼的目光在司马光身上游移,忽然间泛起奇怪的想法:刚刚他赐司马光座,却被司马光坚决拒绝,于是他马上知道无论他怎么样,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坐的。司马光站在那里,能让他感觉到,他就是君主,司马光就是臣子!君臣之别清清楚楚。虽然皇帝也清楚的知道:司马光这样的人,服从的其实并不是他赵顼,他服从的只是他的信仰。司马光会随时拒绝自己不合理的诏命,不惜以生命抗争,但是却永远都会承认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子。
——其实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们并不服从某个具体的君主,在君主的意志之上,有更多让他们信服的东西存在,他们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些东西与君主抗争,不惜生命。他们也有自己的意志,并会为此坚持。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会让你感觉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既便他们指着你的鼻子痛骂,他们的口沫溅到你的脸上,他们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他们依然会认为,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子。
而石越不是这样的。
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石越身上,石越虽然也会委婉地谢绝,但只要皇帝坚持,那么石越一定会坐下。而他坐下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但绝对与众不同……
——这一切,以前赵顼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但在此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无比清晰。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当石越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无论他是跪着、站着、坐着,无论他是微笑、平静、严肃,无论他是奉承、沉默、进谏……他都是平等的。
这一瞬间,赵顼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无比的诧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石越与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头,在石越的心里,也一定认为他与自己是平等的!
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他使劲的摇了摇头,试着把这种怪异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除出去。君君臣臣,皇帝与臣子,怎么可能是平等的?赵顼笑了起来,他在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司马光被皇帝奇怪的表情吓了一跳,“陛下?”
“喔?”赵顼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开始他的召见:“卿可知朕召见卿,是为了何事?”
“臣愚昧。”司马光心中是明白的,但是这三个字却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仿佛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问问卿的意见。”赵顼温声说道。
司马光微微垂首,认真地听着。
“是关于石越的任命……”
“恕臣愚昧。”司马光抬起头,目光闪烁着,“陛下,石越不是陕西路安抚使么?”
“这……”赵顼一时语塞。停了一下,才吱唔道:“朝中有人以为石越不宜再任陕西路安抚使。”
“陛下!”司马光朗声问道:“可是因为石越才不足以胜任么?”
“非也。”
“可是因为石越德不足以担当么?”
“非也。”
“那是朝廷有胜过石越的人选?”
“非也。”
“陛下。”司马光再次将头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龙袍的下摆,沉声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志,臣固知之。陛下锐意开拓进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遗志,以臣之愚,是以为操之过急。若陛下能暂缓此心,不以武功为念,则是大宋之幸。臣自当竭心竭力,以微末之学,为陛下拾遗补缺,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是如此,则臣以为,安抚使之职可罢废。以石越之才,当留于陛下左右。”
赵顼一时无语,心中隐隐有点后悔来听司马光的意见。
司马光没有理会皇帝的感受,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陛下之志不可变,则臣以为,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志,否则必有元嘉之遗恨。”
听到这句话,赵顼的后悔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陕西接连大胜,朝中大臣皆有轻夏国之心。然则臣敢问陛下,夏国果真不堪一击么?当仁宗朝时,国家内有名臣,外有名将,以范韩之材,亦不过缨城自守耳。臣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国虽无复元昊之盛,然亦其举国皆兵,岂可轻视?其近岁虽遭数挫,然根本未动,若果真轻易之,则臣以为必有骄兵之败!”
“朕固知之。”
“既如此,陛下便不当问石越当居何职!”司马光毫不客气的指斥道:“石越安抚陕西,虽屡用兵,然皆得大胜。陕西诸将,服其调遣;西夏君臣,惧其威名。朝廷无意西事则罢,若有意于西事,则陕西舍石越而谁?若是朝廷轻易换人,继任者必有胜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其若以为‘石越能为之,吾亦必能为之’,则大事去矣!此等殷鉴,史不绝书。陛下焉能不惧?臣虽愚,亦知舍近而求远,舍必胜而行险,非智者所为。以陛下之明,当知取舍。”
司马光纯粹站在国家的立场来分析,赵顼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石越的确是陕西安抚使的最佳人选。但是,若单为此事,赵顼不问司马光,也能知道。
他苦笑道:“卿之所言,朕亦知之。”
司马光心里十分明白皇帝疑虑的是什么,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说,他自然更不方便说,略想了一下,司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诏令?”
“那是偏激之辞。”
所谓“魏武三诏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分别颁布的三份惊世骇俗的求才令,在这三份诏令中,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并且公开询问天下有没有“盗嫂受金,未遇无知者”;有没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之人,他要一并笼络,而成其霸业。
曹操的这种取才标准,自然不可能得到赵顼的认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开的认同。
但更让赵顼奇怪的是,身为儒家门徒的司马光,居然会举出魏武三诏令的例子来!
他看了司马光一眼。
但司马光并不在意皇帝的误会,“确是偏激之辞,不足为法。然臣以为,德才兼备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舍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难两全,不得不有所取舍尔。自古以来,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陛下若欲进取,亦不能不有所取舍。”
赵顼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司马光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魏武三诏令”,他说了这么多,实是想说“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这句和“魏武三诏令”八杆子打不着的话。
“朕是想保全石越。”赵顼迟疑半晌,终于半吞半吐的点明了自己的担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只须……”
***
西夏。兴庆府。
这个曾经兴盛一时的军事强国的都城,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官员们穿棱往来,交头接耳,有些人在选择,有些人则在观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觉察到变化即将到来。
局势看起来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吐蕃请求和亲,被董毡断然拒绝。不仅如此,董毡还大肆宣扬,恶毒地嘲弄西夏。这件事情让西夏颜面扫地,若是换在以前,这就是战争的开始。但在此时,除了加深西夏的窘况以外,兴庆府没有人敢提出“报复”二字。
自谅诈以后,西夏对吐蕃就没打过胜仗,何况现在?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连梁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让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与辽国的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
但是这种顺利,在一些人看来,却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夏国冒着触怒宋朝的威险,出兵威胁杨遵勖的后方,而西夏军队攻占的土地与人民,西夏国一点也得不到,并且,西夏军队还不被允许进入愿意投降的城镇——因为辽国担心西夏军队劫掠;也不得攻击忠于辽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叙方式,则意味着西夏将出兵替辽主打一场自己得不到任何实质性好处的战争。他们得到的,只是许诺。
最核心的许诺只有一样:如若夏国遭到宋朝侵略,辽国会出兵帮助。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内,也有一部分西夏将领在怀疑辽国是否会兑现自己的诺言。其实,绝大部分的西夏将领都只相信抢劫,而不会相信承诺。对他们而言,战争等于抢劫,诺言毫无意义。人们不过是在努力地骗自己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夏国与辽国结盟了。如此而已!
对于西夏国而言,这有点象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许,这份协议真正的作用,并非军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辽国这样强大的国家的保护承诺,梁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是再次稳固下来了。
所以,当五月份,萧佑丹满意的回国之时,国相梁乙埋亲自送出百里,临别之时,还拉着萧佑丹的手,赌咒发誓,许诺一定会出兵夹击杨遵勖。
但是兴庆府空气中的紧张味道,却并没消失。
人们还在等待。
虽然只是一丝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们,还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义,能够带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当梁乙埋与萧佑丹道别的时候,李乾义一行,终于回到了西夏,进入了仁多瀚的辖区。仁多瀚留李乾义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便选派了一千骑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领下,护送着李乾义,前往兴庆府向夏主复命。
李乾义到达兴庆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十九章
“你是说,宋朝无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着李乾义,黑嗔嗔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听到李乾义回国的消息,秉常立时丢下刚咬了一口的烤羊腿,连夜召见李乾义。
李乾义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头上是这么说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离开汴京之时,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来送行,他亲口向臣传达宋帝的口谕,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无用,游牧之族此来彼往,宋朝反要用军队镇守,甚费钱帑。不若以大夏为之镇守边疆有利。唯宋朝甚忌我大夏扰其陕西,故道横山之地,其必图之。”
“横山亦是我大夏生死之地。”秉常蹙眉忧道。“横山若失,则攻守战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大夏亦无力与东朝争横山。”李乾义无奈的说道。
“先不管这些。”秉常摇了摇头,又问道:“郭逵可还说过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大夏能谨守臣职,绝辽通宋,开放贸易,宋朝不仅愿意休兵,且愿每年赏赐宋夏贸易总税入的二成予我大夏。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马,若大夏果真能放开贸易,则宋朝每岁至少可以从我大夏买羊四十万,牛二十万,马六万以及盐五十万斤。若大夏能开通宋与西域之商道,宋朝每岁可再赏赐钱二万贯,布四万匹。”李乾义如实地向夏主报告一切。
“他们想做什么?”秉常反被吓了一跳。他的头脑,无法理解“贸易”二字的含义。他直觉地认为,宋朝平白无辜的给出这么多好处,后面一定藏着大阴谋。
“郭逵只是说,宋朝想找一个办法,让西北永久息兵。”李乾义迟疑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义的动作。
“臣以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对我大夏,亦是有莫大的好处。”李乾义有点底气不足,毕竟他说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往互市规模甚小,然于我大夏,便甚有好处。若互市规模果真能扩大至这个程度,则我大夏所得之利,远胜于出兵劫掠。而宋朝亦的确需要我大夏的牛、羊、马、盐。臣在汴京,见到从汴京一个城门,每日驱赶入城宰杀之羊,便有数万头之多。且据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从辽国所买之羊,至少达数万头。而这是因为辽国元气未复,不足供应更多所致……”
“你是说宋朝是诚心议和?”秉常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李乾义的头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确信。”
秉常背着双手,急促的来回走着。
“若依郭逵此言,于我大夏确有好处。只要不遭天灾,这贸易所得,确是远胜于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语,“但这对宋朝有何好处?必是懈我之计……”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图,亦未可知。”李乾义低声道:“何况宋朝果真是为懈我,我不中计便是。借此机会,恢复国力,亦是良机。”
秉常的脚步停了下来,“你说得有理!”他顿了一下,又疑道:“只是卖羊与盐也罢了,卖牛马,却也会增加宋朝的国力。终必为我国之大患!”
李乾义苦笑道:“难道我国不卖予他,宋朝的国力便不会增强么?契丹已经在卖了。”
秉常顿时愕然。半晌,才叹了气:“哎!”
“只是宋朝的条件……”
“绝辽通宋而已,不足为虑。”秉常对辽国可没有任何顾虑。
李乾义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挥了挥手。侍候在两旁的卫士与侍从连忙一一退下。李乾义见殿中人皆走空,这才压低声音,低声道:“除此以外,宋朝还要陛下亲政,行汉制、用汉礼,以及……”
他略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牙说道:“以及国相的人头!”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并非爱惜梁乙埋的人头,而是畏惧梁氏的势力。“这……”
“宋朝君臣,恨国相入骨。皆以为国相不可信。而国相曾遣人刺杀石越,石越尤其怀恨,必欲诛之而后快。”李乾义沉声道:“若国相不死,石越绝不肯善罢干休,一切休提。”
“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之影响……”
“此事须从长计议。”秉常盯了李乾义一眼,道:“你不可泄露片言只语。”
“是。”
“外面送你来的将军是谁?”秉常叉开话题,随意问道。
“是仁多保忠将军。”
“哦?”秉常心里,还在不停地翻滚着。宋朝要诛杀梁乙埋,究竟只是石越的私恨,还是想挑起夏国的内乱?秉常的手指烦乱的搓着。
“他还带来仁多统领的密奏,想亲自呈报陛下……”李乾义没有体会夏主的心情。
“宣他进来。”秉常下意识地说道。
“是。”
次日。
西夏国相府。
“南朝许诺休兵议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张胡床上,盯着李乾义,问道。
“是。”李乾义小心地把昨晚对秉常说的话,又向梁乙埋复叙了一遍。当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头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睛听完,忽问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要从长计议。”
“喔。”梁乙埋挥了挥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后免不得也要召见你的。”
“谢国相。”李乾义恭谨地应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国相府。
“你以为如何?”待到李乾义走远,梁乙埋方转头向梁乙逋问道。
“宫中卫士报告说,昨晚这厮见皇帝时,曾摒开左右密谈。他必有事情瞒着我们。”梁乙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团中我们的人怎么说?”
“一概不知情。只知道石越和郭逵,单独与这厮谈过。”
“他回来时在仁多瀚那里呆了一晚,还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是。”梁乙逋脸上还有忧虑之色,“昨晚皇帝还见了仁多保忠,谈了约半个时辰。只恐对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带了多少兵?”
“一千人。”
“给我打发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说道。“把仁多保忠留下,这是质子。”
“是。”梁乙逋答应着,又道:“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现在却又许下这许多好处,正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必是南朝奸计!”
梁乙埋点点头,道:“我等自然知道这是奸计,但是国中文武百官,却未必知道。将人逼到绝路时,又将老大一块肉摆在你面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着左右是个死,不如咬一口试试……”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这才是毒计!必是石越小儿所设。”
“如此,又要如何应对?总要设法知道李乾义和皇帝私下里说了什么才好……”
“怕什么?”梁乙埋桀桀冷笑道:“只要握紧兵权,他们玩不出什么花样!明日你便去军中住着。府中宫中,全部调上精锐可信之士。旁事只要静观其变便可。”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对于政治斗争,却是十分精通。
“是。”
“再派人盯紧李清与文焕。”
“是。”梁乙逋应道,沉吟一下,又问道:“禹藏花麻呢?”
“别去惹他。”梁乙埋皱紧了眉头,“那是个蛮子。真惹恼了他,他能马上翻脸率兵攻打我的相府。反正他一个人不足为惧,不要管他。真闹出事来,你就让人率兵把他围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点头,轻松地笑道:“若果真闹将起来,千万别伤了小皇帝。真惹上了弑君的罪名,会惹得天下大乱的。”
“我理会得。”
“嗯。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放肆的笑声,从国相府中传出。
“文卿,你以为南朝可信么?”秉常依然在犹豫。
文焕沉吟着。他心里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义回国之前,职方馆就传给他命令,要他尽其可能,劝夏主接受朝廷的条件。
“陛下,南朝经略南海之意早明。但既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实并不重要。”
“哦?”
“南朝所提条件,对大夏利大于弊。而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铲除权臣亦是必然之事。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迟早要做。眼下他们提了,不过是顺水人情。”
秉常沉吟着。文焕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然则……”
“陛下所虑者,并非南朝可信不可信。而是梁氏在国中经营已久,党羽密布,又握有军权,兼有太后之助,若轻率行事,恐诛虎不成反被虎伤也。”文焕直视秉常,直言无忌地说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点头道:“诚如卿言。”
“臣请为陛下谋之。”文焕压低了声音。
“只管直说。”秉常不由走近了数步,急切地说道。
“梁氏虽然把持朝政,然而文武大臣,并不归心。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诛灭者,不过梁乙埋父子及二三死党尔,图之不难。臣闻仁多统领素忠义,且与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谕仁多,使其谎报宋军入寇。陛下以李清随扈,立召梁乙埋及文武百官商议,待其至,可立诛之。尔后使一亲信之臣围宫,保护太后。陛下亲率御围内六班直持梁乙埋人头往军中,声明只罪梁氏父子,余皆赦免,夺军权易如反掌。尔后召仁多统领入京为相,则大事定矣。纵若有他变,陛下自守宫城,而使仁多预先领兵进京勤王,梁氏亦不过为鸟兽尔。此事只须行事周密果断便可。”文焕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内乱。西夏经过大败,若内部果真再来一次内战,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许久,摇摇头,道:“终是行险。”说完,又苦笑道:“御围内六班直,梁氏党羽亦众,只恐难以完全控制。”
“欲行非常之事,必冒非常之险。”文焕咬牙道:“御围内六班直虽有不服者,除之不难。且仁多保忠将军部下,尚有千余精兵可供陛下差遣。”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惊,警惕地问道。
“臣刚才碰到仁多保忠将军。”文焕低声道:“仁多将军对臣夸耀,他带来千余精兵,皆是百战之余,可与六班直一较高下。臣当时不晓其意,现在想来,必是仁多统领深谋远虑……陛下,机者,难得易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请陛下早下决断。”
“此事亦不必操之过急。”
“陛下!”文焕急道:“若陛下迟疑,臣料梁氏必设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
“不必再说了。你善守机密便可。”秉常转过身去,身子微微颤抖。他此时又有冲动,想当即采纳文焕之策,一举除去梁氏;但心中却始终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万一失败,万一失败……他有点无法想象失败的后果。我是西夏的皇帝,只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会敢把我怎么样吧?一种侥幸的念头,在秉常的脑海中徘徊不去。也许,我答应了宋朝其他的条件,他们未必一定会坚持要梁乙埋的人头……
他祖父的狠决坚忍,在他这里,竟然连一点也没有剩下。没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从哪里继承来的。
三天之后。
李乾义带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兴庆府。在兴庆府上空弥漫已久的乌云,几乎一扫而空。宋朝仅仅是要求夏主亲政,行汉制、改汉礼,通商、绝辽,以及事实上割让横山——除了最后一条让许多人感到一点危险与心疼外,其余的条件,绝大部分西夏人都乐于接受。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他们期盼的。
每个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态度。
既便是梁乙埋的党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里希望他能答应宋朝的条件,以免去西夏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已经不止一两个人对他不断的发动对宋朝的战争感到不满了,现在大部分人都期盼着与宋朝的和平。
当然,也不是没有反对者。
也有相当数量的保守派,也是实力派,他们虽然不介意夏主亲政,不介意通商、绝辽,甚至不介意让横山易主,但是他们却反对行汉制、改汉礼。
只不过,在这种时刻,他们也不敢轻易地跳出来表达意见。
因为这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更深刻的尊重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宋朝现在是强者,触怒强者并非明智的选择。更何况,这中间还牵扯到复杂到政治斗争。
既便没有招来宋朝的军队,可是万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权,先跳出来的人,也一定是被肃清的对象。西夏不是宋朝,这里的政治斗争不是以失败者被流放而收场。在这里,失败者就只有死。
所以,他们宁肯退而观望。
为了穿什么衣服,叫什么名字,行什么礼节,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对于西夏的这些酋长们来说,这并不值得。毕竟,无论兴庆府耍什么把戏,他们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风俗,没有人会来管他们。
罕见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九日起,西夏国相梁乙埋突然间称病,不再上朝。
局势再次变得诡谲起来。
在同一天。
兴庆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营外。
一个西夏军官带着四个随从,气势汹汹地向辕门走来。他刚至辕门前,“当”地一声,两把铁戟交叉,挡在他面前。
“滚开!”军官怒声吼道。
守营的士兵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刷”地一声,军官将佩刀拔出半截,却忽然停住了——军营有十几个弓箭手,将箭头对准他,他骂了一声,狠狠地将佩刀插回。厉声道:“奉国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见仁多保忠。”
“稍等。”一个小校模样的士兵应了一声,转身向营中跑去。
不多时,那小校又跑了回来,抱拳道:“有请。”
铁戟这才分开,军官带着随从,大步走进营中。正待向中军帐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挡住,“将军只见大人一人。我营中规矩,任何人不得挟刃见主将。”
“你们等在这里。”军官恨恨说道,将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给小校,怒气冲冲向中军帐走去。
他进到中军帐,也不等通报,掀开帐帘便闯进帐中。却见帐内站着四个虎背熊腰的卫士,帅案前坐着一人,正低头看着文书。见他进来,连头也没抬,只是冷冷地问道:“国相有何事找我?”
军官见仁多保忠如此无礼,几乎气爆,将一份文书扔到仁多保忠帅案,怒声说道:“国相敕令将军所部即日离京。兴庆府非外军久驻之地。”
“知道了。”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将文书直接丢到一个角落里。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二十章(上)
“你!”“我什么?”仁多保忠霍然抬头,犀利的眼神逼视着那军官,那军官被吓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烦你回去回禀国相,便说我部粮草不足,士卒疲惫,尚须休整数日。”军官鼓起勇气,高声道:“你这是违背军令!”“是么?”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仿佛在说:“那你能将我怎样?”嘴里却是淡淡的说道:“那你便告诉国相好了——我仁多保忠,只奉大夏国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难从命!”“你……”“送客!”仁多保忠大声喊道,不待军官再说什么,两个卫士便大步上前,几乎是半拎着那军官,将他丢出了帐外。一人还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目送着军官悻悻地离开仁多保忠的大营,一个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掀开中军大帐,弯腰钻了进去。
“状元公。”见着来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态,站了起来,笑着迎接。
文焕笑着抱拳,道:“梁乙埋虽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罢干休。”“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亡,又如何能用军法节制部众?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难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文焕注视仁多保忠,低声道:“只恐他用诡计。”“诡计?”文焕点点头,沉声道:“将军在此,是最好的人质。”他顿了一下,笑道:“不过,只要将军不离大营,便可无忧。”仁多保忠低头思忖一会,猛然醒悟,抬头笑道:“我偶感风疾,焉能离营?”文焕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笑,也不多说,抱抱拳,便转身离去。
仁多保忠望着文焕离去,微微叹了口气。他与文焕交往虽然不多,但是却已知此人心机深沉,智算过人,行事果决,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这样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弃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叹。仁多保忠颇有点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说是蒸蒸日上,说得不好听一点,万一宋朝果真灭夏,象他与仁多瀚这样的人物,只要投降宋朝,还能不失荣华福贵;但若是文焕被擒,却绝对不会有好结果。本来文焕的命运如何,与他仁多保忠可以说毫不相干,但是,文焕在西夏的妻子,却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颇好的堂妹……为了这个,仁多保忠却又不能不操心。
“不过,”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忧天,“无论如何,只要能除去梁乙埋,大夏也不是这么容易灭国的……”继梁乙埋告病不朝之后,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来。
这个年青的将军,谢绝一切探视,每日坚卧营中,绝不见任何外人,仅仅是上表请求夏主允许他继续在京府养病。不久,仁多瀚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送来一份奏折,乞求皇帝能让仁多保忠率他的“亲兵”,一道在京师养病,待病愈方归。
秉常顺水推舟地批准了仁多瀚的请求,让仁多保忠安心养病。
梁乙埋明知道这是仁多瀚插进兴庆府的一颗钉子,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却无论如何,梁乙埋都不能就这么任由仁多保忠这么钉在兴庆府中,他指使亲信,以防止军士扰民为名,在仁多保忠大营的周围,筑起了高大的坊墙,将仁多保忠的部队圈在坊墙当中,又派了两支部队,一前一后监视着坊墙的两道大门。
仁多保忠却也沉得住气,任由梁乙埋摆弄,竟是一点也不理会。
眨瞬之间,时间便过去了五个月。
这五个月的时间内,西夏的局势从表面看来,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也渐渐从战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一切看起来都渐渐正常——对梁乙埋不满的依然不满,趋附梁氏的依然趋附,观望的始终观望。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还昭示着暗潮并没有真正平息的是,国相梁乙埋依然告病,而仁多保忠的病也没有痊愈。李清、文焕、禹藏花麻等人始终在不懈地游说夏主秉常,但是秉常却始终在观望,或者说是在犹豫。文焕与李清撰写的关于改制的条程,在秉常那里,已经摆了很久。
从宋朝传来的消息,对西夏而言,也很难说是好是坏——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陕西。
战争并没有继续下去。宋军在横山的行动没有停止,但也仅限于此。石越显然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内政当中。
但这也只是推测。西夏人现在真正可以确知的,仅仅是石越的的确确回到了陕西。而宋夏的关系,可以说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偶尔有细作报告传来,显示着宋军一直在进行着可疑的调动,但是却没有更多的情报让西夏的边将进行分析。于是这样的情报便被暂时丢到了一边。
来往于宋夏边境,在双方边境戒备森严之时,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西夏并没有如宋朝职方馆那样组织结构更先进的间谍机构,他们的情报来源,依然是中国传统的模式——通过边境将领的私人间谍来搜集情报。这种模式下,情报的数量与质量,完全取决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运气——亦即他分析情报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够的运气招揽到好的间谍;并且,将领之间一般也缺少交流。而上级对情报的掌握,则往往来源于将领们那极不全面的报告。没有一个将领会心甘情愿的向上级报告他知道的一切,因为在传统的情况下,对敌人的了解,实际上也是一种政治资本。对情报一定程度的垄断,对于个人而言大有好处。
这样的情况,同样也适应于辽国。所以在没有职方馆的辽国,萧佑丹能对宋朝与西夏的局势都有一个较准确的了解,实在是一件很值得惊叹的事情。虽然契丹在宋朝、西夏的确有间谍存在,但是其数量与作用,却都不必高估,特别是在宋朝与西夏的腹心地带,更是如此。萧佑丹依赖的,还是自己的才华。
宋朝以前也是采取同样的模式。在那种模式下,每个边境的官员对西夏都有自己的了解,但每个人的了解都是片面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对于西夏,普遍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只有最杰出的人士,才可能对敌人真正有所了解。
但是职方馆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宋朝与它的两个主要对手相比,在情报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专门的人员、专门的资金,从事专业的情报搜集工作,在资源整合后,间谍们活动的范围,比以前不仅可以更有广泛,而且可以更深入。与此同时,又有专业的人员将这一切整理成更全面的文件,供决策者参考。可以说,职方馆的出现,让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对手。
不过,职方馆的人,同样也是人。
宋夏双方在边境的戒备,对双方的间谍都是同样的限制。仁多瀚虽然私下里与宋朝进行互市,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宋朝的细作掉以轻心。
超过半年的时间内,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发生了什么。特别是对陕西内腹地区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而宋朝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往要两三个月才能传回一次情报。
熙宁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边境的环州,下起了小雪。
按着石越与仁多瀚的密约,双方每个月在初一和十五举行两次互市,分别在宋朝的环州与西夏的清远军城举行。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子。尽管小雪使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但是这一天,还是有许多的商人,赶着牛羊,推着小车,从西夏境内出发,经过宋军哨卡的检查,进入环州城内的东市,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环州城的市民们,往往也会在这一天去集市,卖掉自己的手工业产品或农产品,买回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座经过战争摧残的城市,已经渐渐恢复了活力。
不过战争的记忆并没有从环州百姓的脑海中消失。城内香火最旺盛的庙,便是城西的狄将军庙。庙里供奉的狄咏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灵二郎神杨戬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当也是栩栩如生。而除此之外,环州家家户户,都供着石越的生祠——尽管官府屡次下令禁止,却毫无作用。百姓们有自己朴素的感情。
除了这些,战争留给环州的,还有一座“陕西路第一振武学校”以及环州军事小学校。这两所军校实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因为草创,其规模并不大,总计学员都不过百余人。但是身着戎装的少年,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环州街头,也是环州的一道风景线。
大约在上午巳初时分,在环州东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楼内。
虽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但是东市内依然是人声鼎沸,进入市场的人络绎不绝。而酒楼内,因时时间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不过,因为双方处于准战争状态,对于来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有着严格的限制——他们只被允许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所以,掌柜的倒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意。西夏商人们可以选择的吃饭的地方并不多。他反而会在心里暗暗看不起酒楼里的西夏客人们——在这个时候不去做生意,反而来酒楼喝酒的,一定是个败家子。当然,雅座内的除外,那些都是在交易大生意的。
也算见多识广的掌柜知道,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存在的。毕竟现在他的酒楼中,十几个客人中,也有四五个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们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柜的腹诽。因为这些地方严禁售卖报纸,所以酒楼内也没有报博士与说书人存在,甚至连陪酒的妓女也没在这个时间出现,客人们只是在楼上楼下三三两两一桌,低声的说着话。
“掌柜的。”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掌柜对顾客们的猜想。趴在柜台的掌柜头都没抬,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地字五号房在哪里?”“进里门,左拐,过一道门,右拐,第二间便是。”掌柜下意识的回道,待到说完,方想起那房子早有人了,忙抬起头来,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我知道。”那个男子一面答应着,人却早已走远。
依言左拐,过一道门,右拐。果然,第二间房门挂着“地五”的木牌。男子伸出手,轻轻叩了叩门。三长一短一长。
“是谁?”屋里传来的声音,倒似个还没有变声的男孩。
“长安来的。”门“吱”地一声打开。
男子走进房中,却没到有人在房中。他也不找,只是将门闩上,找张椅子坐了。方从怀中掏出半片鱼符来,和放在桌上半片鱼符合了。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等你很久了。”过一了会,声音再次响起。
“有何非常之事么?”沉默了一阵,那人方说道:“若是无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烦。但此事总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没有直接证据……”“嗯。”青年男子轻轻应了一声。便听那人继续说道:“我家主人要我来传话给石帅,西夏两个月内必有大变。”这么惊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那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石帅早已知道么?”“这似乎超乎规矩了。”青年男子笑道:“何况石帅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哼!”那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青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却并不追问,只是笑道:“职方馆的规矩,本来与我无关。你才是职方馆的人,我可不是。”“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颇不服气。
“罢了罢了,我不想回去被骂。”青年男子笑道:“言归正传吧。我从长安辛苦赶来,也不容易。”“我不辛苦么?”那人反驳道,青年男子不觉一笑,只觉那人争强好胜,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职方馆,而且还地位颇高。又听那人悻悻地说道:“这事情,并无一点证据。但又确实要紧,所以我家主人让我特意来一次……让转达给石帅,夏主这两个月内,必定改制。”青年男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思忖一下,问道:“令主人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若有证据,何必这般麻烦?”那人颇显不耐,道:“我家主人说,这不过是他的直觉。他身临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断。若强要证据,只有一桩,夏主在十几日前,曾经秘密召见仁多保忠……你告诉石帅,让他自己决断便是。夏主行事向来率性,果真要证据,却也甚难。”“那……”“我知你要问什么。”那人对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话,显得十分不满,言辞中便颇不客气,“那两人都无法证实。”青年男子此时才不禁要目瞪口呆。世上哪有这么骄悍的细作?简直是闻所未闻。他不禁微微动气,道:“我知道了,必当如实禀报给石帅。”便作势起身要走。
“你急什么?”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还有话说……”“请说。”青年男子虽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却没受过多少这样的气,不免也微微发怒,生硬的回道。
“椅子下面,有一张纸,写了兴庆府一带兵力布置和各军将领名单,你取了回去给石帅,他看了后,便可知道夏主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们陕西房收买的西夏将领名录,按例只能上报枢府,还要劳烦石帅自己问枢府去要。”青年男子知道这人后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会,只依言向椅子下面摸去,果然摸到一张纸,他打开略扫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怀中。
“夏主一旦改制,我辈之任务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这么久的细作,总算快可以解脱了。”“莫要高兴太早,那还只是你家主人臆测。”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击道。
“哼!”“石帅也想请问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将军究竟有无可能反正?”“石帅关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点吃惊,“李清反正,只是手段,并非目的吧?”“如此人才,不为大宋效力,岂不可惜?”那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说道:“原来如此。请你回覆石帅,李清是今之国士。他的确心怀故土,但是必不负夏主。”“可惜!”“但也未必没有希望……”“哦?”“若是夏主走投无路,李清必不肯再为西夏效力,此时他定转投大宋。”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成熟了几分。
“我会回禀石帅。”青年男子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恕不远送。”那人低声说道,顿了一会,仿佛炫耀性的又补了一句:“侍剑!”侍剑身形停了一下,终于强忍住回头的欲望,继续走出了这间房子。
第二卷 权柄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二十章(下)
约半个月后。
此时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附近都裹上了银装,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浑之中又多出了几分英气。在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与一干亲信的臣子商议着犹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决意,要仿宋、辽之制,改革国家之礼仪制度……”没有人知道秉常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事实上,连李清、文焕、禹藏花麻这几位素所亲信,并且一意劝诱夏主改行汉制的臣子,都觉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无奈的交换着眼神。历来要行大事,都必须谋定后动,不除权臣,未专朝政,轻言改制,实是取祸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间在更大的范围内,公开提出此事,却不吝于打草惊蛇。
但是秉常对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苍白的脸上印出兴奋的红潮,正一厢情愿地沉浸于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旧章,宋因此而强;辽主学习宋制,励精图志,契丹中兴,贻始于此……我大夏虽小,然素与二强抗礼,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旧,若仿契丹之策,以宋为师,大夏中兴,指日可待!……”
宋朝与契丹的君主,都是那么的年青,却都能让国家有如此成就,这一点就让年青的夏主即惭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时,白上国还是大陆西北让任何一国都不敢小觑的军事强国,传到自己手中,却没落至此,几乎有亡国之危!想到这一点,秉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
是的,自己绝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碍,他将梁乙埋长达半年之久的告病,当成了梁乙埋的一种妥协与退让。
“朕要放手施为!”秉常在心里对自己打气,“我不会比赵顼、耶律浚差一点半点的!”
然而宫中群臣的态度,却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这番表示之后,十余个素来亲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连殿外飘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秉常一时间觉得十分的难堪,他的目光缓缓移过第一个人的脸上,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那些臣子无不将头垂下,避开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开始就垂下了眼帘,绝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也终于垂下头去。他们对秉常的这种冲动,即不满,又无奈。
夹杂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点起,他的目光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恼怒。终于,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焕脸上。这个宋朝的武状元,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对视过来。
“陛下!”文焕跨出一步,朗声说道:“臣以为改制之事,顺天应人,陛下之举,可称英明!”
听到这句话,秉常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一瞬间,他觉得文焕果真是越看越顺眼。
李清却不满地望了文焕一眼,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过于急躁。臣敢问陛下,此事可曾与太后、国相商议?”
“朕已亲政,国事当可独断!”秉常盯着李清,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完全没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给他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反而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顿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请陛下三思。”
“李将军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态的禹藏花麻,终于开口。“以宋为师,推行汉制,革新国政,亦是李将军之夙愿。陛下之举,实是英明。我大夏虽居西陲,然好礼慕义,崇儒尚文,国家典范,皆出先贤,岂可永久自居于蛮夷?况辽主师宋而强,宋朝变法而兴,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国之忧。臣虽不材,愿为陛下马前卒!”
禹藏花麻说完,朝李清挤了挤眼。其余群臣,眼见这般情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一一表示拥戴。李清眼见着秉常眉开眼笑的神情,又见着禹藏花麻与文焕的眼色,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道一声:“博一把罢!”也跟着大声说道:“陛下英明……”
次日。
兴庆府大朝会的朝钟撞响,在国相梁乙埋缺席的情况下,夏主秉常身着汉服上朝,正式下诏,自即日起,大夏国罢废蕃礼,改行汉制!
此诏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实力便展现出来了——殿中立时便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长跪不起。他们借着夏景宗元昊的名义,反对秉常改行汉制。还有三成的官员则彷徨不定,心存观望。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连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将这些官员全部撵出正殿。并颁下严旨:五日之后再次朝会,敢借故不到者,即斩!有敢服蕃服者,即斩!
同时,秉常又向全国颁布诏令,申明西夏从此要推行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开科举、建学校、办报馆、整军队、轻赋税、和邻国、通互市九项大的改制措施。至于其小的条目则更是内容丰富,前三项不论,如开科举、建学校,就包含奉儒教为国教,开创明理、格物、武学诸科,而军事学校更是重中之重;整军队一项,则是要将西夏军队,分成御围内六班直、羽林军、部落军三种,要重建一只以骑射为主,正军人数在五万左右,装备精良的精锐羽林军,以此为西夏军事力量的核心,并且要仿效宋朝创建卫尉寺,将监军一职彻底职业化,并且深入至每个部落的百夫长一级;而轻赋税一项,则是规定西夏将用五年时间,逐年减轻赋税徭役,最终确定十一税的比率,并保证服兵役的户口税率再减为三十税一;和邻国、通互市则是向宋、辽同时称臣,与吐蕃议和,以推进双方的贸易,并缓解边境的危机,同时向西扩张掠夺,以弥补在东面的损失……
史称“大安改制诏”所提出来的措施,平心而论,若西夏果真能顺利施行,恢复国力并且一举进入完全的文明时代,也绝非没有可能。
但是这么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没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君主,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无论是秉常,还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对者的梁乙埋与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财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点财政观念的文焕,用心却并不纯良……
将西夏国内极其沉重的赋税降低,以缓解百姓负担,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举却足以让西夏的财政在短期内破产——除非他们能同时掠夺到大量的金银;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残酷的剥削,不是来源于国家,而是来源于部落首领与贵族、地主,这一点上秉常无能为力——他并非辽主耶律浚,辽国在内战中,许多贵族被清洗,从而使国家直接管理的户口增多,贵族统治的人口只占到少数。而且辽国地域宽广,辽主仅仅以契丹、奚、汉三族为统治基础,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财政压力转嫁到其他部落头上。这两个原因,使得辽主可以大胆地减轻百姓赋税,以收买民心,恢复国力。所以,尽管秉常的这一举措是向辽国学习,但是因为两国情况完全不同,导致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临极其巨大的困难——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内将西域完全征服,将那里掠夺一空或者另有敛财良策。否则,他其余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钱的,仅仅依靠通互市这一个利源,绝不可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改革措施。
据说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诏”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西夏国库到底有多少钱啊?在推算出西夏财政状况可能好过宋朝,但却不可能太富裕之时,石越便开始怀疑秉常找到了一条金脉。
但不论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与他的亲信臣子们,却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想要推行他们的改制的。
“胡闹!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梁太后拍着桌案,身子气得直发抖。
她儿子想行汉礼的风声,她的确早就听说过。但是这么久没有动静,本来她都快认为秉常已经死了这个心了,但不料两天之内,秉常就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而且,事先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
“背典忘祖!”梁太后气急攻心,说话都有点哆嗦,“来人!来人!去叫皇帝来见我!”
“太后息怒。”嵬名荣低声劝道。
“你说,你说……我们好好的胡人,却要穿汉服,习汉文,行汉礼,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后指着揉成一团的“大安改制诏”钞本,这个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后……”嵬名荣犹疑着。
梁太后望着嵬名荣的神色,哼道:“有话就说!”
“依臣之见,这改制诏书,也未必一无是处。”嵬名荣硬着头皮说道,秉常的这份诏书的内容,对许多西夏人来说,并非没有吸引力。“国中如今议论纷纷,众人都觉得诏书之策虽小有不妥之处,但大体确是良策,不过怀疑能否实行罢了。”
“连你也糊涂了!”梁太后指着嵬名荣骂道,“你看看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论人口土地,还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们凭什么与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这一点,南朝永远也比不上。南朝养一个骑兵,花费数千贯,尚且未必是善战之士,我大夏却不要花一文钱!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数代,风俗变更,南朝不废吹灰之力,便可灭我。真是糊涂啊!”
“然则现在依守旧章,也有亡国之危。”嵬名荣一时也判断不了究竟谁对谁错,只得据实直言,“况且人心皆以宋朝为强国,人人皆道要师宋自强……依臣之愚见,太后莫若静观其变。主上也不是一两句能劝过来的……”
“劝不过来也要劝。别的我任他去做,不过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办报馆这四项,却一定要废。学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文的。”梁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后找他之前,便先来向梁太后秉告改制之事了。
双方的谈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虽然秉常在内心十分畏惧梁太后的权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头。
五天时间很快过去。再一次大朝会到来。
秉常满意地接受着殿中的文武百官身着汉服,用汉礼进行朝拜。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几个人的身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野利拿!讹庞良固!吴江!”秉常的声音仿佛结了冰一样。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三人身上:在一遍汉服中,只有这三人依然身着蕃服,并且用蕃礼参拜。
殿中顿时沉寂下来。
这三个人都是元昊时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过谟宁令,讹庞良固则做过枢铭,吴江虽是汉人,在谅诈时代也当过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三人与梁乙埋素来很亲密。
梁乙埋一面让梁氏子弟与大部分党羽假意服从秉常,一面却挑出三个老臣来,试探秉常。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改制诏中,对军队的改革,早就被众人解读成秉常想借此机会夺去梁氏的兵权。梁乙埋又岂会束手待缚?
秉常的脸上仿若涂上了一层严霜。
“朕五天前的诏令,你等不曾听过?”
“那是乱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卖老地说道。“变乱祖制,臣不敢奉诏。若穿汉服,臣死后无脸见景宗皇帝!”
“是么?”秉常的声音更加严酷,“只可惜,轮不到你来指责朕!”他转向讹庞良固与吴江:“你们两个呢?”
“臣等不敢奉诏。”
“你们也是怕无脸见景宗皇帝么?”
“是!臣等愧对列祖列宗!”讹庞良固与吴江从秉常的眼神,感觉到一丝凉意,但事已至此,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他的脸便又沉了下来,一股杀意弥漫在脸上,“既然你们这么想见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们!”秉常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在殿中空荡地回响,几个胆小的,吓得一个哆嗦,几乎跪了下去。
“来人!”秉常厉声喊道。
几个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不料早被秉常吓呆了,连话都没说出来,便听秉常冷冷说道:“我大夏素来尚武,不忌血腥,便将这三人在殿中处死,悬首示众三日,全家抄没为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准备求情的官员一眼,厉声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与罪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个,顷刻之间,三人便身首异处,血溅殿中。西夏诸臣并非没见过杀戮之人,但这种血腥的场面,却也让许多人胃中翻滚,忍不住想要呕吐,但是看着秉常杀气腾腾的样子,又只得拼命强忍,绝不敢表露出来。
而文焕早已带头跪下,高声呼道:“陛下万岁!万岁!”
众官员连一齐跪倒,同声唱和:“陛下万岁!万岁!”
史称“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开了序幕。
李清府。
“你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太过于血腥……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责怪着事情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文焕。但是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夏主对文焕的信任,现在丝毫不亚于他。
“难道不杀人,梁乙埋便会善罢干休?”文焕淡淡地反驳道。实际上他心里巴不得梁乙埋发难。
“以这样的手段,众人不会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罚当罚,赏当赏,则众必心服。”文焕不以为然。“严刑峻法,可以让众人明白皇上的决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这般。”李清摇摇头,“状元公你太偏颇了,德刑不可偏废。”
文焕笑道:“我们不必辩论这个。实则我献此策,还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对梁氏,似有畏惧之意。”文焕毫无顾忌的说道:“用这种非常手段,能增强皇上的勇气与信心。若老是对梁氏不敢动手,事必败。而今日之杀戮,在他日对付梁乙埋之时,亦可震慑众人,使众人不敢轻易偏向梁氏一方。”
“罢!罢!”李清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多了也没有意义。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梁乙埋的反应。
自己的党羽被杀,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
李清不由握紧了拳头。
第二卷 权柄 第九集 第一章
西夏国相梁乙埋的国相府,是兴庆府除王宫以外最大的建筑群。整个相府占地数百亩,有三道厚实的院墙,高耸的箭楼,以及丰富的仓储,还有超过千人的家兵,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墙之内,则有百千楼阁,高下参差,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金碧辉煌。其后院更有绿水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交错,是这"塞上江南"少有的园林。此时因此天近严冬,普降大雪,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盖,更见一番别样的风致。只是国相梁乙埋虽是汉人,但却是在西夏出生长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仆人,每日都要将园中积雪打扫干净,做些煮鹤焚琴的勾当;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将几株珊瑚树置于园中各处,使得好好一座园子,变得不伦不类,让人忍俊不住。只是来往相府之人,要么本身便不通风雅,反而羡慕梁氏的豪富;要么不敢得罪梁氏,只装作视若无睹。梁乙埋于是浑然不觉,反而颇为自鸣得意。
不过梁乙埋虽然粗俗无文,但却是精于权术。早在夏主秉常开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觉到可能的危险,开始称病不朝,长期居住在这园中不出。但是对于朝中局势,老谋深算的梁乙埋却是洞若观火。"大安改制诏"颁布后,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试探夏主的决心,不料夏主竟然出乎意料的狠决,当殿便将野利拿三人处死。这无疑是给了梁乙埋一记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党羽虽然一时被夏主吓住,但是回过神来之后,便陆陆续续前来国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对策。
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连哄带骂,方将这些人暂时镇住。
打发了这些党羽之后,梁乙埋开始认真考虑起目前的局势来。自从绥德之败以后,他在西夏国中的威信便日益减弱。以外戚控制国政,在西夏这种实力派林立的国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断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转移国内矛盾,缓解国内对梁氏独霸朝政,治国无能的不满。并且通过战争,牢牢把握兵权,使反对派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绥德一败,西夏国力大损,国内对他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昔日被压制的反对派,声音与胆子也一并增大——若在以前,借给仁多澣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派兵入兴庆府!这样潜在的力量,散布于兴庆府与各地。乃至于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领,在梁氏强大之时,并不敢有他想,但此时对梁乙埋的支持也变得犹疑起来。这些人一向只会追随强者。
如若秉常在当时果断一点,趁兵败时拿他开刀,他梁氏一族,此时有可能已在鬼门关相聚——不过当时秉常也有他的疑惧:梁氏一门两后,朝中党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战的梁乙逋还控制着一支精兵。但饶是如此,当时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稳固的时期。因此梁乙埋才会长期称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价,要和辽国交好,借此稳住脚跟,并且迅速地再次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门在西夏国中立足的根基,依赖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与对兵权的掌握。
此时梁乙埋基本上已经稳住阵脚。但是他亦知道,此时的情势,与兵败绥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缓德兵败导致梁氏势力的削弱,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国中,上至各路"诸侯",下至普通将士,对梁氏衷习拥戴,特别是对他梁乙埋衷心拥戴的,已经非常的少,不满的却在增加。只不过梁乙埋表面上依然是太后的弟弟,夏主的岳父,一门两后的地位,加上经营十数年的积威,掌握兵权的实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还能够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许算不上一个智者,但是精擅权术的他,对于这些潜在的变化,却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残酷的权力斗争中成为胜利者,他依靠的,也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势,可以说本来已经相当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变,形成了一种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便在这个时候,夏主秉常颁布了"大安改制诏",这个微妙的局势,注定要被彻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于一种本能,非常谨慎地应对着即将发生的变化。毕竟现在的西夏,已经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时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诏",也迎合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希望。有实力与野心的人希望借此机会掌握权力;而关心时政的贵族酋长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盼望着变化,盼望西夏能中兴,虽然这一点也妨碍他们想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会的下层,则希望减税,并变得厌恶战争——哪怕是一个纯游牧民族,战争也不会只带来好处而不带来麻烦的,更何况西夏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国家,长期的战争,给社会下层带来的痛苦其实并不逊于他们给敌人造成的痛苦。战争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层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众却要承担赋税加重,生产之主要责任由妇女老幼承担等种种恶果。"大安改制诏"的颁布,至少在精神上,给了这些人一个希望。
梁乙埋虽然并不能准确的把握住国人的想法,但是他却能直觉般地意识到一些东西。更何况有些情况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义的名份。
这是绝对不可轻视的。
梁乙埋权力的合法权便是因为他依附于这种大义的名份之上。一旦他失去这种名份,国内立时就会大乱。既便他并非通晓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军中、国中的威望,一旦黄袍加身代周,也会面临着叛乱。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实力三者无一样比得上宋太祖,别说禅代,哪怕擅行废立,也一定意味着内战的开始。更何况还有一个宋朝在虎视眈眈。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万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住秉常。
否则,远的不用说,耶律伊逊就是前车之鉴。辽主不过是太子,耶律伊逊还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却是西夏国王,先帝谅诈唯一的儿子!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注定——他的势力会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彻底玩完。梁氏权力基础是依附于西夏王权的,他梁乙埋不会做自掘坟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断地自言自语着。理清思绪之后,他才惊觉,局势之复杂微妙,更出他预料。自己果真能控制住兴庆府吗?在某一瞬间,梁乙埋甚至有点怀疑,若是秉常亲自率军,究竟有多少原来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内的部队,在那时候会动摇、观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这种胆识么?梁乙埋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从之前来看,他绝无这种胆略;但若从他在大殿诛杀异己来看,却又似乎不无可能……
"终须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终于咬着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来人!"恢复平静之后,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声喝道……
数日之后。
西夏王宫。
夏主秉常正与李清、禹藏花麻、文焕以及几个大臣商议着改制之事。在众人当中,李清表面上看来最平静,但是内心却最为激动。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会执着于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并且为之感动。睿智如李清,亦不免于此,身着汉袍的李清,竟时时有一种回归故国的错觉。许多年被人有形无形的歧视,在穿上汉袍的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补偿。因此,在议事之时,李清竟然几度走神。
如是几次之后,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时,秉常终于发觉了李清的异样。
"李将军?"李清几乎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应道:"臣在。""卿无碍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中有何事?"李清见连文焕与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侧目而视,不由大觉尴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谢陛下关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虑一些事情。""哦?是何事值得如此?""臣在想,改制诏颁布有些时日了,各地统军、头领、节度使、77。中文首发知州的态度,也应当明了了……"秉常点了点头,却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文焕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兴庆府附近,要么是梁国相门下,要么心存观望。待沿边几个军司表示支持的奏折一到,这些人的奏折,自然就递进来了。后至之诛,他们岂能不惧?""状元公说得是,我曾听过这'后至之诛'四字,似是个典故吧?"秉常点头称是,又感兴趣地问道。
"确是典故。说的是大禹大聚诸侯,有最后至者,即斩之,以立威天下。
陛下改制,当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文焕郎声说道,全然不顾李清已经微微皱眉。
秉常却连连点头称是,赞道:"大禹为上古圣王,果然值得后世效法。他斩了后至者,从此他若有征召,则诸侯自然无不争先。其能成千秋之世,岂是偶然?!"文焕笑道:"陛下闻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秉常听到这话,更加高兴,笑道:"今我等改制,亦当效法先王。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员知道害怕,则自然令行禁止,改制可成,中兴可期!我日前诛杀野利诸人,正为如此!"李清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劝谏,方待开口,却听到一人冷冰冰地厉声说道:"若是哀家不肯着汉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给哀家'后至之诛'?!"伴着这声音,内侍尖锐的唱礼声响了起来:"太后驾到——"众人连忙跪倒迎驾,齐呼:"太后千岁!"李清偷眼打眼,却见梁太后满脸怒容,正盯着夏主秉常与文焕,似乎恨不得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一个内侍则满脸尴尬的侍立在身后,显然他是被梁太后命令不要通传,结果却被梁太后听到这番议论……李清又将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两道锐利的目光向自己射来,他连忙低下头去。
却听秉常站在那里,陪着笑说道:"母后说笑了。""我可不会说笑!"梁太后冷笑道,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又说道:"在朝中连诛三个大臣,我还敢说笑么?天下谁不知道皇帝杀伐果断!""那三人违抗君命,原也该杀。"秉常不敢看梁太后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回话。
"果然不愧是一国之君!"梁太后冷笑道:"皇帝长大了,连祖宗都不放在眼里,原也不必把我这个老妇放在眼中。'原也该杀!'哼!""孩儿岂敢。我这也是为了祖宗基业。""若果真为了祖宗基业,便不当如此草率!"梁太后厉声道:"我们本是胡人,穿着这汉人的袍子,便是背祖忘宗!同样的话,我已和皇帝说过很多遍——这汉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后,大夏便无可战之兵,党项有灭族之祸!当年北魏孝文帝的教训,你便一点也不记得么?""太后此言差矣,孝文帝之时,北魏强盛一时,其国之乱,是因为他儿子不争气,祸生萧墙而招外侮,否则尔朱荣之流何足成事?这如何能归咎于孝文帝改制?"文焕伏在地上,沉声反驳道。
"你是何人?!敢这般和我说话!"梁太后盯着文焕,骂道:"都是你们这帮奸臣惑君乱国,把好好一个皇帝带坏了。""太后……"禹藏花麻小声唤道,想劝解几句。
梁太后早已开口骂道:"禹藏花麻,你不好好劝皇帝走正路,也要跟着他们胡来么?你可也是胡人。"禹藏花麻连忙把头缩回去,不敢再说话。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
梁太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指着文焕,冷冷说道:"这人是宋朝降将,无父无君之徒,岂可倚为腹心?来人!立刻将此人赶出宫中,从此以后,若见此人踏入宫中一步,便取他头来见我!""母后!"秉常急道:"文焕确是忠臣,绥德之时,他有救驾之功……""正是念他救驾之功,才没有立斩他。"梁太后的语气坚决无比,又将望着秉常,道:"皇帝亲政了,爱做什么,也只能由得你。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来了,终不能丧在外人之手。嵬名荣是几朝的元老,忠厚可靠,这御围内六班直,自今日起,划出一半归他直接统领。他本是御围内六班直的老统军,让他指挥,也指挥得动。""这……"秉常与殿中众人,听到这话,连脸色都变了。
梁太后环视众人一眼,冷笑道:"难不成还有人离间我们母子,皇帝你疑心我要夺兵权不成?""孩儿决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御围内六班直,你母后我当年也指挥得动!我若真要夺你兵权,一道手书,便能将六班直全部调走,用不得这么扭扭捏捏。我是信不过你身边这帮人!"梁太后目光逼视秉常,其中竟隐隐有几分嘲讽之意。不过梁太后这话也不算吹嘘,她不比一般女子,带兵打仗,权谋手腕,无一样没做过。以西夏宫廷斗争的血腥,其胜利者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秉常在梁太后的逼视下,终于无视李清、禹藏花麻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缩了,"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说出这句话,秉常身子一软,几乎要感觉要瘫了一般。李清等人,尽皆脸色犹如锅底一般黑沉。
梁太后举手之间,便夺走御围内六班直一半武力的完全控制权,虽然说这部分武力本来也不是秉常在任何时候都能指挥得动的,但对于李清诸人来说,始终是一次巨大的挫败。而文焕被梁太后一句话就赶出王宫,更是明白无误的告诉着秉常,究竟谁才是这座王宫真正主人!但让人奇怪的是,一向坚决反对改制的梁太后,这次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表现出了一点态度软化的迹象。不过,这一点,对于被挫折感笼罩的秉常等人来说,却没有注意到。
踌躇满志的秉常,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改制,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在这个时候,兴庆府的严冬,似乎都成了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这种沮丧看起来只是暂时的。
很快,仁多澣就给秉常打了一剂强心针。在"大安改制诏"颁布一个月内,以仁多澣为首,四五个实力派的军司统军,以及部落首领,陆续将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兴庆府。有了做第一个的人,许多人对梁乙埋的顾忌就少了许多,后面陆陆续续,各军司的统军们,全部送来了支持的奏折。
终于,在大安四年快要过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诸侯"们,也许是出于真心的支持,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投机,也许是出于恐惧"后至之诛",担心野利拿等人的命运在自己身上重演,总之,是一个不落的表达了他们对改制的支持。
大安改制,在名义上,终于成为了"顺天下之望"!
第二卷 权柄 第九集 第二章
时间永远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宁十一年,夏国的大安四年,很快就过去了。
宋夏之间的战争,眼看着就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对于善忘的人来说,已经可以忘记他们不想记住的事情;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耻辱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
熙宁十二年的正月,宋朝与西夏,从表面上来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贺正旦以外,双方都是在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干地忙碌着。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后,由鸿胪寺卿正式告知辽使,宋朝决定接受了辽国的请求,双方在对方京城,互设常驻使节,辽国由此成为自高丽国以外获准在汴京常驻使节的第二个国家。这件小小的事情,实际上传达了很多的信息:此时的宋朝,正在渐渐变得比以往更加自信,因此也更加开放。
不过,此事由鸿胪寺卿来传达,却也意味着对石越主导的官制改革的修订——当年官制改革之时,规定鸿胪寺负责藩属、国内少数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务,而不在朝贡体系之内的国家,如对辽国的外交事务,则归于礼部。这种设置本是石越试图打破朝贡外交的一种尝试,今后的宋朝必将面临更宽广的世界,虽然宋朝当之无瑰地处于当时人类文明的顶峰,但是并不意味着其余的文明只能有资格葡伏于它的脚下,古老的朝贡体系在石越看来,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视你的竞争对手,什么时候都不会错。而宋朝本来就视辽国为平等的“大国”,朝贡体系在这里已经开了一道缝,因此石越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
但是,很快,宋廷就发现了其中的不便:当时与宋朝交往的国家,仅仅只有辽国是宋朝认为可以平等相处的国家,其余诸国,连注辇国这样的天竺强国,都被习惯性的纳入了朝贡体系之内,虽然对海外更加了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并非大宋的藩属,但是传统思维的惯性却让宋廷理所当然的将之纳入朝贡体系。歪歪书屋论坛至于在石越的影响以及对世界的了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许多士大夫承认可以与辽国相提并论的近西及泰西诸国(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亚,称为西域,西亚至东罗马帝国称为近西,东罗马帝国以西,则为泰西),却并未与宋廷发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选择性的忽略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礼部主客司就显得特别的清闲,也特别的刺眼,朝野上下,几乎一致同意这是一个“冗司”,终于,这个机构在熙宁十二年走到了它的尽头,宋廷首先决定将其事务全部并入鸿胪寺,在一个月后,就正式宣布裁撤主客司。
虽然石越始终坚持认为,国内之“蛮夷”亦是宋朝之臣民,将其与辽国通聘并属于一个机构不伦不类,但是他也无法阻止这种历史的巨大惯性。在宋廷看来,成为国家编户的“蛮夷”自然可以归入户部管辖,但是那些羁縻州与不向国家纳税服役的“蛮夷”,却只能归入朝贡体系之内,其与藩属不过是程度不同的区别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从来都不是历史的事实,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它深入人心,并由此为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贡体系。石越一方面沉迷于朝贡体系带来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对南海地区的经营名正言顺,在将高丽与南海诸国纳入华夏圈之时更加顺理成章——因为华夏文明掌握了整个地区的话语权,使得那些当事国都承认朝贡体系是天经地义的,在宋朝拥有足够实力的时候,这种观念带来的优势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能从心理上解除敌人的武装。bbs。yy05。com但另一方面,石越却清醒地知道,哪怕华夏文明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优势,也不意味着其余的文明便没有自己的尊严。人类文明并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组成,每个称得上“文明”程度的人类社会,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在心理上,你永远需要去正视你的竞争对手,否则,哪怕是再强盛的文明,总有一天,也会在高傲中迷失、堕落,被别人超越而毫不自觉,到那时候,便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古老的朝贡体系,在这方面是有缺陷的。但是石越既想享受其带来的好处,又试图保持其完整性,在其之外生硬地另立一个系统,就不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礼部的主客司,甚至连礼部尚书王珪都觉得极其别扭,而且在实际事务上,也造成了相当大的不便与职权重叠,其被裁撤,事实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与务实。所以,连石越也对此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发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宁十一年以前,广南东路与广南西路的税收,其总和甚至都比不上荆湖南路一个大一点的州,而且因为运输与市场的原因,海外贸易的交易点,海商人们往往也更愿意选择泉州与杭州等城市,而并非广州。这件事情在熙宁十一年终于发生变化,广州一州的商税,在这一年正式超过潭州之全部税收。在广南东路的移民数量虽然有限,但是却带来了更先进的生产工具与生产方式,也使得广南东路的农业有了一定程度的起色。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绩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来其高升指日可待,但是另一件事却影响了这件大人的仕途——为了沟通与荆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广州对商人的吸引力,这位曾大人与薛奕将军、蔡确大人合谋,竟然从南海诸岛至注辇国控制的小岛上,掳掠了三千余土人为劳工,用于修葺道路,沟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乡。歪歪书屋论坛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广南东路办案的监察御史发觉,一本奏章,让曾布与蔡确各降一级,薛奕削侯爵,成为熙宁十一年下半年震动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着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调动,将狄谘调任广州,曾布调任凌牙门,蔡确调任归义城,而三地的监察虞侯、常驻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监察御史,则是因为失职,全部罢职换上新人——这种程度的调动,既是考虑到南海地区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况的官员,又可防止了他们在某地经营过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不过由此次调动,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广州最重,其次凌牙门,其次归义城。
而在西北,熙宁十二年的春节,石越与刘庠正兴高采烈看着地图上的驿政网慢慢的延伸,眼见就要遍布陕西一路大部分地区,这绝对是让人欢欣鼓舞的。
而更让人高兴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进展得十分顺利。不过,这种表象的背后,却同样有着残酷的现实。石越将留在陕西路的众多西夏俘虏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级军官和勇武的战士,被石越打散整编入宋朝的禁军——按当时的惯例甚至可以独立成军,这些俘虏会毫犹豫的向昔日的袍泽挥刀——向朝廷献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编成了一个营的完整编制,派往河北。但为了谨慎,石越还是按自己的习惯,将这些人全部打散整编;一部分老幼与随军工匠,石越将老幼着派往马监,将工匠编入作坊;而最大一部分普通士兵,则成为了石越的免费劳力——当然,名义上不是免费的。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绝了对等交换俘虏的建议,更不会出钱赎买他们,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故乡。
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陕西路的道路与水利工程完成之后,他们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块大小不等的免征赋税五年的土地。
这些俘虏们对宋朝南方的土地并不感兴趣,但是这不是他们感不感兴趣的问题,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石越不过是为了避免御史的弹劾,减少道义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为此来披上一块稍稍温情的面纱而已。
陕西路的百姓为了战争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得到战争带来的这一丁点好处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为了所谓的道义,让这些战俘编成吃白饭的军队,或者便宜各级官僚,成为他们的私佣,却还要征发陕西的百姓来修路通渠,在石越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一种伪善。
一开始还心存疑虑的刘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释:这些战俘,不过就是没有正式的名号,将薪俸折成了土地兑现的厢军,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与道德,都不允许野蛮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国的百姓。在宋朝,一个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宋朝市舶司会保留他的财产,想方设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属,让他们来继承这笔遗产。如果是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难死亡的水手与商人,也可以从市舶司得到一笔抚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垄断海路,对蕃商征收高税是一回事,但这种温情脉脉的人情味却是宋朝所独有的。你当然可以把他当成一种招徕海商的手段,但是你却不可以违背这种道德习惯。石越是深知这一点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虏其实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事情要做得好看。
如果他果真严酷地对待那些俘虏,不给他们任何报酬,他必然会面临朝野上下铺天盖地的谴责声。但是如果他付了报酬,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或者是画饼充饥,事情的实质立即就会变样,人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有时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们自己值得全神贯注的事情。
当“大安改制”得到地方,特别实力派的支持之后,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轻易发难了。bbs。yy05。com但这并不是说梁乙埋会全然不知还手。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面继续称病隐忍,一方面却指挥党羽,在朝中不断的找出种种借口来阻挠改制。
并且,从大安四年的腊月开始,在兴庆府的街头,便有各种各样不利于改制的谣言开始流传。这些谣言从兴庆府传到各地之后,就更加走样得厉害了。
但是对于夏主秉常来说,地方的明确支持,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是可以让他信心大增的。歪歪书屋论坛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与辽国拜贺正旦,不折不挠地执行他“睦邻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创建讲武学堂与国子监,并且计划在大安五年三月举行第一次科举考试。以培养、网罗改制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国颁布了一份诏令。在这份诏令中,秉常宣布要裁减宫府用度,并且免征全国半年之税,保证在大安五年,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惭啊!”在兴庆府的某座宅院内,史十三读着抄录来的诏书,禁不住感叹道。
“的确是如此。”回答史十三的,是一个女子。“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对于处于弱势一方面的夏国来说,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后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讥道:“秉常倒也罢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只尔尔么?”
“倒也未必如此。”女子笑道:“我听说这一代的夏主,有时候懦弱少断,有时候却是刚愎自用得很。这份诏书,李清与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
“是么?”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问了一句。
史十三摆了摆手,打断二人,沉声道:“现在不必说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
二人立即收口,恭谨地应道:“是。”
“李清给了我三千贯,托我阴蓄死士,说是要效仿当年司马懿对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间散养死士,要紧之时,便可以有大用。”史十三低声说着,语气中却有一丝戏谑之意,又似乎还有一点不忍之意。
“何不便按他说的去做?”女子笑道:“要紧之时,说不定真有大用。”
史十三一怔之下,立时明悟,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栎阳县君名不虚传,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一女子尔,哪里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女子谦道。
史十三笑道:“初听到是个女子,亦不免有几分轻视之意。现在却是不敢了。”
“史爷说笑了。”
史十三凝视这个女子,想起她的种种传说,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县君怎么会来这虎穴之地?”
女子淡然一笑,回道:“俚语不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顿了顿,又笑道:“其实这里有史爷主持大局,我来不来也无干紧要。且一个生人,到了这里,也未必有用。我来这里,实是给史爷打个下手的,一切都听史爷差遣。”
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点破,笑道:“岂敢。”
对于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这种尊重足够让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了。虽然明明知道这个女子来这里,绝非给他“打下手”,多少还带点监视之意,但是他却生不出一点厌恶、排斥之意。
数日之后,西夏静塞军司,韦州。
仁多澣也在读着秉常的这份诏书。“不再征发兵役么?”仁多澣苦笑着,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秉常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买民心,也可以休养生息,一面又是向宋朝示好,显示西夏无扰边之意。
可是,时势已经变了。这份诏书若是李元昊颁布的,那么宋朝一定会朝野上下,颔手称庆。但是他李秉常颁布的,却只能招人发笑。
是战是和,还是由夏国来决定么?
征不征发兵役,现在根本轮不到秉常来做主。
“报——”中军官打断了仁多澣的思绪,他抬起头,望了这个新任的中军官一眼,他曾经几乎要斩了这个家伙灭口,但是最后他发现这个家伙非常的识时务,而且有能力,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充满野心的人很危险,但也许是看在他献上来的巨额赎金的份上,也许是一种类似于想要驯服野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泽的性命——虽然在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杀了他,并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军官。歪歪书屋论坛毕竟在西夏,好的人材,始终是缺乏的。宋朝人材众多,浪费起来一点也不心疼,但在西夏,无论是国家还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难得的人材,因为这几乎直接关系到国家或者部落的生死。
“何事?”仁多澣的目光只是扫过慕泽。一个念头却一闪而过:这个人,若是不能为自己效命的时候,就一定要除去。
“宋朝张守约派人送来石越的书信。”慕泽低下头,恭谨地禀报道。
“这个时候?”仁多澣心中一阵不安,忙道:“请他进来。”
“是。”
同一天,在宋朝陕西路的熙河地区与绥德地区,开始了宋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演习。
第二卷 权柄 第九集 第三章
“什么?!”夏主秉常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愕。
数日之内,沿宋朝边境的诸军司,向兴庆府告急的快马不绝于道。对于宋军大规模的军事集结,西夏的边将们,都有几分摸着不头脑。宋军集结大军,从常理而言,必定是为了进攻西夏,但是从宋军的举动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摸不清宋军虚实的西夏边将们,全都迷惑不已。自古以来,都是兵不厌诈,无论宋军是否在搞“虚虚实实”的把戏,对于不知底细的西夏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保持备战的状态,高度警惕,同时一面派人去刺探宋军的军情,一面则向兴庆府报告。
“须得快点兵迎战,国相知道了么?”秉常着急的问道。
李清与禹藏花麻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声道:“陛下,这是千载良机!”
秉常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李清的话。
“召国相进宫,商议军机,然后趁机……”禹藏花麻解释道,一面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秉常吃了一惊,旋即摇头,道:“强敌当前,这样不妥吧?万一激起内变,岂不为宋军所趁?”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清语气中,透着寒意。
“先召国相进宫议事……”秉常犹豫着,下达了命令。
“是。”李清应道,退了下去。他知道秉常的决心,实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终需要亲自布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忧心忡忡地问道:“宋兵人马多少,进兵方向,没有一样是清楚的,驸马以为是怎生应对才好?各处都是急报,莫非宋兵是数路大出?”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一幅画得不怎么准确的西夏地图,游移不定。
“陛下莫急。”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宋军几路来,总有应付之法。各地烽烟未举,可见仗还没打起来。眼下之策,只得先在灵州一带集中兵力,以备非常便可。”
秉常此时早无主意,只听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气,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梁太后宫中。
“你是几朝的老将,觉得这事如何?”梁太后坐在胡床上,从容地问着嵬名荣。
嵬名荣想了一会,沉声道:“臣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怎么说?”梁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自古以来,有智者之名者,多是谨慎之人。臣观石越为人行事,一向多谨慎小心,每做一事,都是谋定而后动。这既是他的优点,亦是他的缺点。歪歪书屋论坛既是石越在陕西主事,若是宋军果真要来攻我,总不会只有一万两万人马。若是兵马上十万,这般大的调动,他便是瞒得再好,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你是说,石越在用诈术?”梁太后不禁倾了倾身子。
“兵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种事情,总是难料。不过臣以为,若是在陕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卫公那般的人物,则便是五千之众,亦可能是实;若是石越,十万众以下,皆是虚多实少。这点人马,他最多也就敢扰扰边。”嵬名荣下了断语。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忽然叹道:“你这话纵是有理,但是国中只怕无人敢信。”
嵬名荣亦不禁默然,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梁太后说的,确是实话。休说他人,连他自己,内心中也会有几分犹疑的。眼下国内其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前线情况不明,谁又敢保证说宋军真的就不会大举进攻?误国之罪,对谁都太沉重了一些。
“罢了,我先去见见皇帝。”梁太后忽然起身,又问道:“那个文焕,可有异常么?”
“亦没甚异常之处。”嵬名荣忙欠身回道:“他领了皇上的诏旨,现在专心负责筹建讲武学堂。”
梁太后微微点头,想了一会,忽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多疑了点?”
“谨慎总是没有错的。”嵬名荣委婉地回道。其实他心里的确认为梁太后多疑了,以文焕的遭遇,救驾的功劳,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嵬名荣在心里安慰性的解释着,当年元昊对那几个汉族秀才,可不曾有过什么怀疑。不过强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来的,所以梁太后的作法,也不能算错。
“嗯。”梁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我毕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目光悠悠,仿佛是无意,又仿佛直透嵬名荣的内心。
嵬名荣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
国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在他的园中,正与一干党羽商议着大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梁乙埋冷笑道。他这话并非是为了给手下打气,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虽然两次大败于宋军之手,但是梁乙埋并不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指挥有误造成的。
“国相所言甚是。”党羽们拍着马屁。
“梁将军,你怎么看?”梁乙埋的目光,移向默然不语,不肯随声附和的梁永能。
梁永能欠了欠身,没有看旁人,沉声道:“国相,此次宋军做得甚是高深莫测,不可掉以轻心。到目前为止,除静塞军司仁多澣以外,各军司所报,都只知道宋人在边境集结大军,但既不知道兵马之数量,亦不知道旗号,更不知其意图……”
“意图还用问么?司马昭之心……”
梁乙埋冷冷望了说话之人一眼,那人吓得一缩头,把剩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面。
“将军的意思是?”
“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按常理而论,南朝兴大兵之前,必然要闹得举国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从表面上来看,必是石越虚张声势。歪歪书屋论坛况且宋要入寇,若无十万之甲兵,在下可为国相吞之。若出动十万之众,调动兵马粮草,我之细作再无能,亦不可能全然不知。故此,在下以为,宋军如此,绝非灭国之兵。然则,石越狡诈,亦不可掉以轻心……”梁永能为西夏名将,也并非幸致。
“这又是为何?按将军的说法,我大夏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么?”有人发问道。
梁永能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石越并非是想一举而灭我西夏,他是想蚕食呢?”
“这……”
“他调集军队于边境,见我有备,则他自然不敢轻易挑衅,但我若无备,焉知他不敢取我边地?”梁永能叹道:“石越小儿如此行事,便是要叫我明知他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不防。”
“难道他不怕空耗兵饷粮草么?”
梁永能皱眉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者,南朝是想如此耗垮我大夏。但这般行事,时间短了不起作用,时间长了,却要两败俱伤。真真让人不解……还有让人奇怪的是,为何静塞军司没有报告环庆路有异状?”
“定是仁多澣与南朝勾结。”
“定是如此……”
“我要弹劾他……”
众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梁乙埋看着众人,却也无意制止,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梁永能的分析,也许是正确的。如果夏国无备,宋军趁虚而入,那便是又一个绥州。这般蚕食下去,西夏的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且,梁永能还少算一种可能,如果西夏不集结军队准备,万一宋军突然发难,攻入国境后,竟然并不收手,那时候再临时召集兵马,怎么还来得及?因此还是要点齐兵马,以备战争。何况此事对梁乙埋并无坏处,秉常刚刚宣布要免税罢兵,转瞬之间,局势急定,他税也免不成,兵也罢不了……梁乙埋不禁幸灾乐祸地暗笑起来。
正计算着,忽有家人急匆匆走来,在梁乙埋耳边低声说道:“皇帝宣见国相。”
“告诉使者,我病症加重,不便相见。皇上所问之事,我已知晓,不日便有奏章递上,请皇上毋忧。”梁乙埋根本没有兴趣接见中使。
“是……”
“关于贡举之事……”梁乙埋转过头,便说起其他事来。
西夏王宫之内。
李清拉住回报的中使,问着情况。
“国相不肯来么?”李清皱眉道,一面瞥了殿中一眼,梁太后正在那里和秉常说着话。“再去催一次。”
中使吓了一跳。望着李清,嚅嚅道:“这……这……伪传……”
“什么伪传?”李清冷冷地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眼下皇上没空理你。”
“是。”被李清的目光盯着,中使只觉得背脊发凉,连忙应道。
“真是狡诈。”李清望着再去传谕的中使,在心里骂着梁乙埋。梁太后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从殿中传出,李清侧耳听着,却是断断续续地。歪歪书屋论坛他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却是要秉常遣他和梁永能分赴边境,应对局势,梁乙逋居中掌兵策应。秉常在低声抗辩着。
李清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每个对手都极其厉害。石越在此时来这么一招,让李清怀疑他对西夏的局势简直是了若指掌,正好是恰到好处,让西夏左右为难,还逼得秉常失信于国人。哪怕明知是计,也不能不应——他与西夏诸将一样,此时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军事演习”,只以为是虚虚实实之计,不过这样的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石越的这一手,一石三鸟,实是狠毒。李清心里自然是佩服的。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立时就想到利用这个机会,先除了梁乙埋父子再说。谁知梁乙埋亦是老奸巨滑之辈,没有把握,绝不进宫。偏生还怕他狗急跳墙,连易逼他不得。
众人之中,最厉害的,还是梁太后。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势她都利用到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要削除秉常的羽翼。轻轻易易将文焕赶出宫去,现在又开始对付自己,要利用这形势,将自己和夏主分开——若从单纯的军事角度来看,梁太后的应对之策无疑是正确的,由自己与梁永能分别节制方面,以二人的才干,除非宋军真的是大举来攻,否则边境绝对吃不了什么亏。而使梁乙逋居中策应,更可保万无一失。
但是梁太后背后之意,秉常岂能看不出来?自然也不肯答应。
自己的这个君主,虽然见事并不糊涂,但却少了居上位者的狠决果敢。
李清不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静静的等着。
过了许久,梁太后与秉常还在殿中争执着,但是声音却冷了下去,李清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禹藏花麻不停地向外张望着。
去传旨的中使又回来了。
“国相依然托疾不来。”中使不太敢看李清的脸色。
“再宣!”李清铁着脸低声喝道。
“是。”这次中使连问都不敢多问,又急急走了出去。
中使一连跑了四次国相府,但是梁乙埋始终不为所动。最终李清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但是梁太后却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
她盯着秉常,厉声问道:“皇帝岂可任性?哀家想问问皇帝,若不如此,皇帝想要如何应对?”
“母后放心,待事情更明了一点,再议对策不迟。我已派人去召国相,国相必有善策。”秉常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文焕被斥,若李清再派往地方,他的改制,实际上就是等同于失败了。
梁太后哼了一声,道:“皇帝怎可说得这般轻易?军机大事,岂能一再拖延。若待事情明了,大事早已不可为。国相告病当中,皇帝是一国之君,终须自己拿主意。”
“眼下之事,实离不了李清。莫若遣别人前往。”
“听宿将议论,我夏国善用兵之将,惟梁永能、李清数人,若遣不会用兵之辈,反误大事。皇帝要离不了他,待事情一了,再召回他便是。歪歪书屋论坛他想久镇边关,祖宗法制还不许呢。”
“嵬名荣也是几朝的老将……”秉常终于忍不住,反将梁太后一军。
梁太后淡淡一笑,道:“嵬名荣老了。”
“妹勒伦亦善战。”
“妹勒伦临阵无勇,多谋少断,不可托重任。”
“那野利辂如何?”
“野利辂有勇无谋,偏还有野心。李清、梁永能,虽然节制诸将,但是一道诏旨,便可解其兵权,无反侧之忧。野利家在国中根深蒂固,使将容易撤将难。”
秉常又问了诸将,都被梁太后否则,偏偏还言必中的。秉常顿时理屈辞穷,却只是不肯答应。
梁太后也不催促,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秉常。
禹藏花麻偷眼望望梁太后,又望望秉常,已知道无论如何,梁太后占尽了上风,秉常终须要屈服。但是仁多澣不敢来兴庆府,李清若再往地方,则大安改制终究是一句空言。他沉思许久,终于咬牙说道:“太后,陛下,臣斗胆……”
“驸马有何良策?”秉常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还有禹藏花麻在殿中,不由喜出望外,望着禹藏花麻。梁太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禹藏花麻,嘴角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
“臣虽无能,智勇不及李将军,但亦愿为太后、陛下分忧……”禹藏花麻欠身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一定要有一人离开兴庆府,自己走总好过李清走。
“你要请缨?”秉常不由愕然。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虽然不过一介武夫,但也敢保证,若有臣在,只须宋朝不是兴兵十万来攻,臣可为陛下当之。”他说完,眼光瞥了梁太后一眼,却见梁太后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测。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凛,一个念头浮了上来:难道她本来就是想算计我么?这一想之下,愈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觉沮丧。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不站出来,却又没什么别的良策。
“驸马请缨,我也是信得过的。”梁太后悠悠说道:“若是这样,实是两全其美。”
“这……”秉常一时还接受不了。
“请陛下放心。”到了这个时候,禹藏花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
“皇帝还犹豫什么?”梁太后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犹疑了一会,终于点点头,道:“若是驸马,朕也放得下心。便依母后之策。”
禹藏花麻顿时松了口气,但心中又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在皇帝的心中,自己并没有李清重要,这件事情虽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亲自证实,却并非一件多少让人高兴的事情。歪歪书屋论坛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脸上波澜不惊,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啊。禹藏花麻心中闪过这个想法,连忙把目光收敛起来。离开兴庆府,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第二卷 权柄 第九集 第四章
在禹藏花麻被梁太后逼迫离开兴庆府的同一天。
静塞军司,清远军。
西夏清远军守将嵬名讹兀正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一座山坡。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山坡上,有几个身着白色交领长袍、腰佩弯刀的男子,牵着白马,正朝着清远军城指指点点。在他们的马上,都挂着弓箭和箭袋。从衣着与打扮来看,嵬名讹兀区别不出来这些人是宋人还是夏人。不过,他也并不是很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细作。
虽然此时各地风声鹤唳,但是静塞军司的辖地却相对平静。况且,嵬名讹兀也不认为宋军有何必要派人来这般刺探清远军的地形。凭着这位西夏清远军的守将大人,与宋朝职方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清远军附近,对宋军而言,早已没有秘密存在了。
只是,姿态总是要做一做的。
“来人!派人去那边看看!”嵬名讹兀指着山坡,高声喝道。
“是。”
未多时,五十余骑从清远城中呼啸而出,向山坡扑去。
山坡上的人显然是注意到了清远城的动静,一个个跃身上马,挥鞭驱马,向山下跑去。嵬名讹兀注意到这几个人上马的动作十分的娴熟,不由裂嘴笑道:“定是马贼私帮,去,把弟兄们叫回来罢。”
几座山后的小道上。甩过追兵后,那群白马白袍男子正按绺缓缓而行。
“何将军,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为首居中的一个面貌清秀的男子,爽声笑道。“孩儿们的马技,便在禁军中,也可以炫耀了。”
“章大人过奖了。”何畏之抱拳谦道,但面对着朱仙镇讲武学堂的大祭酒章楶,脸上却有几分自傲之态,“环庆之民风,劲勇敢战,兼之与西夏有互市之便,近水楼台,孩儿们日常练习马术,久之,自是熟能生巧。”
章楶微微一笑,容忍了何畏之的傲气。何畏之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环州呆了几天后,章楶甚至相信,假以时日,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绝对会无愧于“第一”之名。
“何将军可知道在下为何来陕西?”章楶顾视何畏之,笑道。
章楶来陕的目的,何畏之地位不高,自然不可能被告知。但是章楶既然有此一问,其中却必定另有玄机。何畏之略想了一下,便笑道:“莫不是西事急迫了?”
章楶抚掌大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他顿了一下,又说道:“石帅上表,以为河西随时有变,禁军整编之速度,须要加快,否则无以应时势。在下来陕,亦是顺应时势而已。”
当时风雨欲来,何畏之也有感觉。宋朝在陕西、河东以及蜀中增设了数十座兵器坊,日夜打造甲兵,全部运来陕西沿边;自熙宁十二年起,已有明诏,蜀粮不入京,全部留在陕西,充为军粮之储备。熙宁十一年东南米价下跌,朝廷在东南多买(学习园地:http://bbs。xxyd。net)粮数百万石,传说多数亦暗中运至陕西沿边。何畏之也曾去过几次庆州,早知道庆州车水马龙,远非昔日可比。不知道内情者自然以为是互市的原因,但是何畏之却看得出来,不少车队押送的,是兵器与粮草。
“如此说来,章大人是为了整编禁军?”何畏之有几分疑惑,不知道章楶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章楶突然勒马,望着何畏之,笑道:“在下奉诏,要在陕西路筹建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协助禁军整编。在下不才,蒙皇上错爱,已除授第二讲武学堂山长之职。此次来环州,是想请何将军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何畏之笑道:“张大人知道大人来意么?”
“挖人墙脚之事,岂能事先告之?”章楶含笑说道。“若先告诉张守约,必拒我于城门之外。”
“那第二讲武学堂要建在何处?”何畏之又问道。
“在下想将讲武学堂建在沿边。但环庆与熙河,皆是地僻人稀,并不适合。故此在下以为,延州、渭州、秦州,三处可为备选。但最终定在何处,还要皇上的旨意。”章楶又笑道:“若何将军不弃,第二讲武学堂祭酒之位,当虚席以待。”
何畏之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笑道:“多谢章大人错爱,只是畏之志不在此。”
“难道第二讲武学堂,反不及振武学校?”章楶不解地问道。
何畏之笑着望了章楶一眼,挥鞭傲然道:“环州正当西夏之蛇腹,朝廷无意西事则已,若有意西事,畏之当为朝廷破腹之剑,岂能轻离环州?环州之耻,畏之必在环州洗雪!”
章楶这才知道,这个男子,对当年之事,还在耿耿于怀。
“既如此,在下亦不敢强人所难。”章楶惋惜地说道,他亦是放达之人,只是一瞬,便笑道:“听说仁多澣亦非等闲之辈,何将军在此,有这样的对手,倒也不会寂寞。”
“仁多澣,慕泽……”何畏之低声喃喃念着,“有一日,终须将尔等生擒1
韦州。
虽然静塞军司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仁多澣的日子却并不好过。石越屡次移文,责问夏主不去汴京朝觐,指责夏国无修好之意。又指斥西夏遮挡西域以外诸国朝贡之路,阻挠西方各国使者来朝。两国之间一点点的边境纠纷,也被石越无限放大,措辞强硬的加以谴责。在私信中更直言,若非双方密约,边疆烽火早燃。
仁多澣当然知道,这一切强硬的背后,甚至是延绥与熙河的宋军异动的背后,都是石越在向夏国与自己施压——宋朝给李乾义开出了条件,西夏必须要接受下来。否则,宋朝绝不会善罢干休。
这一层意思,石越的使者,就几乎只差与自己赤裸裸地挑明了。
其实宋朝开给李乾义的条件,对于仁多澣而言,可以说是乐观其成。能够除去梁乙埋,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何将这层意思清晰无误,而又十分的技巧地告诉给夏主秉常知道,又不能引起梁乙埋的警觉,打草惊蛇,却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这次可以说是十分阴毒。
秉常诏令墨迹未干,就不得不自食其言,他在夏国军民心目中的威信,必然大受打击。但仁多澣真正担心的还是,石越一定会不择手段逼迫西夏答应宋朝的条件,而除掉梁乙埋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既然宋朝的条件得不到满足,那么这次宋军的行动,也许只是事情的开始而已。
大夏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大夏国是这样的局势,我们仁多族又当何去何从?”仁多澣不能不为他的族人打算。
“来人啊!”仁多澣高声唤道,一面将给仁多保忠的信件与给夏主的奏章封好,又一起装进一个木匣内,用自己的私印封了。
“末将在。”仁多澣的亲兵都头闪了出来,欠身问道:“统领有何吩咐?”
仁多澣看了他一眼,将木匣递过去,说道:“你带几十个人去一趟兴庆府,将这个送到小将军手中。”
“遵命!”亲兵都头接过木匣,应道。
仁多澣点点头,冷声道:“你要亲手送至小将军手中,若有半点差池,你让手下带你的人头回来见我便可。”
亲兵都头凛然应道:“是。”
“你现在就去吧。”仁多澣缓缓声音,又道:“出去时顺便让人将慕义将军请来。”
“遵命!”亲兵都头简洁地答应着。
仁多澣望着他退出帐去,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慕义与慕泽,说起来还是同族兄弟,但是便是这一对同族兄弟,慕氏一族这一代中的两个佼佼者,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一个被石越视为亲信可靠之人,派来代表石越与自己联络,眼见着前途不可限量,连自己也要让他三分;一个却不得不栖身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保护与控制。
“慕将军到!”正感叹着,慕义已到了帐外。
“请慕将军入帐。”仁多澣吩咐道,一面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
打扮成西夏中级武官模样的慕义弯腰掀帘入帐,抬眼见着仁多澣,忙抱拳欠身行礼道:“见过仁多统领。”
仁多澣满脸堆笑,向帐中亲兵吩咐道:“给慕将军看座。”
早有亲兵搬过椅子来,慕义谢过座,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
仁多澣又笑着问道:“慕将军在韦州,可习惯否?下人们服侍可还周到?若有不到之处,将军不要客气。”
“统领客气了。”慕义欠身笑笑,道:“在下奉命来此,原也不为享受而来。只要统领珍惜两家和好之情,在下在韦州,便是过得舒适无比了。”
“石帅帐下,果然没有碌碌之辈。”仁多澣眯着眼睛笑道,“慕将军公而忘私,让我着实钦佩。”
慕义笑道:“石帅为人至公无私,赏罚严明,居其属下,在下自不敢乱其法度。”
“我亦十分仰慕石帅的风采。”仁多澣哈哈干笑道。说完,他顿了顿,又笑道:“此番请将军过来,是有一事要烦请将军转告石帅。”
“统领请说。”
“我想向天朝购买五千套甲胄、五千副钢臂弩、十万枝弩箭、五千把钢刀。”仁多澣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慕义。
慕义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统领可是在说笑?”
“自然不是说笑。”仁多澣一脸认真。
慕义缓缓摇头,沉声道:“统领若非说笑,那在下便以直言相告,此事决无可能。我大宋正在整编禁军,各军兵甲,几乎全部换新,统领所要的武器,大宋自己都供不应求,遑论出售?”
慕义可说是直言不讳了。当时宋军整编禁军,所包含的内容极其广泛,武官的培训、操典的颁布、士兵的裁汰、军法的修订、兵甲的更换,可以说是在渐进的重新打造一支军队。单从更换兵甲这一项,宋朝的投入就非常惊人。宋朝向整编部队颁发的武器,几乎全部是崭新的精兵利甲,不仅仅严格遵守着军器监制定的武器标准,而且每件武器上,都标明了生产者与责任人的记号,兵甲的质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为了节省费用,宋军淘汰下来的旧兵甲,则用来装备厢军与乡兵,并选择性的卖给国内的百姓与商团、高丽、辽国、倭国,以及南海诸国甚至是大食诸国。宋军那些淘汰下来的兵甲,虽然质量上有许多的不如意处,但是卖到高丽、倭国以及南海诸国之后,却成为他们难以想象的神兵利器——特别是宋朝的弓与弩,相对于中原的这两种武器而言,此时倭国与南海诸国的弓箭,只能说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不过,唐康主导的沿海制置司为了保持宋朝海船水军在武力上的绝对优势,严格限制这些武器在南海地区乃至倭国、注辇国的流通,因此宋军这些换下来的武器,绝大部分却是通过与官府关系密切的海商,流向了与宋朝没有直接利害冲突、局势正非常不稳定的大食诸国。
宋夏两国当时其实处在战争的边缘,虽然说石越与仁多澣之间的确有少量的兵器交易,但那是做为对仁多澣向宋朝私自卖马的补偿,如仁多澣提出的这样大规模的武器交易,宋朝连淘汰下来的旧武器都不会肯卖,更何况钢臂弩是宋朝精锐禁军才能装备的新式武器,在宋军的制式武器中,仅次于霹雳投弹与神臂弓。
仁多澣素来精明,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让慕义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只见仁多澣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朝廷希望敝国能铲除奸臣,但是将军亦知奸党势大,若是得不到朝廷支持,又岂能容易成功?这批兵甲,我是想用来装备一支精锐之军,以备万一,绝不敢有他志。”
见慕义默然,仁多澣又说道:“我亦知石帅有为难之处。若是石帅为难,我亦不敢勉强。只请石帅宽以时日,我方能有足够时日,整军经武,与奸臣抗衡。眼下敝国已颁令改制……”
听到此处,慕义才恍然大悟,原来仁多澣不过是用此来堵石越的嘴。他想了一下,便即笑道:“统领不必忧心。”
仁多澣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奸臣势大,凡为国谋者,实不能不心忧。”
“朝廷早有承诺,可使统领无忧。”慕义从容笑道。
“哦?”仁多澣吃了一惊。
“若果真贼人势大,统领放心,朝廷不会坐视不管。大宋数十万精兵,可为贵国戡乱。”慕义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闪着精光,注视着仁多澣。他这话明明是不怀好意,却又说得诚恳无比。
“敝国这点家事,怎敢劳动朝廷。”仁多澣虽然早知道宋朝的野心,但是慕义就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却让他又怒又惧,但脸上却还不敢表露出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是天地之至理,若有奸佞之徒,乱此纲常,天下人人得共诛之。朝廷又岂会坐视不理?义所当为,自然当仁不让。”慕义这两年颇读了几本书,竟能说出一番道理来。“统领不必担心,届时若有困厄,朝廷定然不惜一战,以维护夏国国本。”
仁多澣望着慕义,一时间竟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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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夏主秉常再次颁诏,宣布暂缓免税,并且派遣梁永能前往祥佑军司,负责协调左厢神勇军司、祥佑军司、嘉宁军司,亦即银、夏、宥、盐诸州的防务;禹藏花麻前往西寿保泰军司,负责协调西寿保泰军司、卓啰和南军司、甘肃军司,亦即会、兰、凉诸州的防务。同时又下命全国军队随时待命,准备迎战。
但是如临大敌的西夏,并没有遭到来自宋军的任何攻击。梁永能与禹藏花麻到任没有几天,宋军的军事演习便结束了。梁永能与禹藏花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清楚了宋军这次“异动”的性质,并且知道了宋军这次声势极大的军事演习,总共调动的兵马,其实还不足六千人!
然而,西夏国上下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他们甚至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细作弄到了宋军的演习内容:用精兵长途突袭敌军不及设防的城池与关寨。侵略性十足的演习内容,让西夏国的统治者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军至少又有两个军完成整编布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设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加速陕西禁军的整编速度……所有的这些消息,都使得西夏朝野危机感与日俱增。
夏主秉常再度派遣使者,谦辞卑躬向宋朝重申称臣之意。但是——打不过就请和,恢复了力气再打——西夏这种行之有效的伎俩,这次却遇上了大麻烦。宋朝对他的奏表表现出羞辱性的傲慢,使者被勒令不必进京,甚至在陕西连石越都没有见着;奏章草草回答……
而在西夏国内,秉常的处境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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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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