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一章(1)
罗素•卡顿军服袖口上那道宽宽的海军将官金杠闪闪发光。他那间位处白宫西翼、暖气过足的小小办公室已油漆过好几道,最新一道是蛤灰颜色。这位擢升未久的海军少将当年在海军学院里只比帕格高两班。和他当年在安纳波利斯检阅场上一面操着正步一面向他的一营人喊着口令的时候相比,他的下巴颏儿现在鼓得更加厉害,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厚实。他的笔挺的身板却是依然如故。他坐在一张金属办公桌后面,背后墙上挂着一幅总统亲笔签名像。他握手的时候并不起身,所说的也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寒暄话,只字不提尼米兹的要求。帕格于是决定冒昧试探一下。“将军,人事局有没有通知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来过一份与我有关的调令?”
“嗯,不错。”回答既很谨慎又很勉强。
“那么总统是知道尼米兹上将要我到他参谋部去的啦?”
“亨利,我劝你还是呆会儿,传到你的时候,你就进去听着,这就行了,”卡顿不耐烦地说,“斯坦德莱将军还在总统那儿。还有霍普金斯先生和莱希将军。”他把一篮子信件挪到跟前。“在召见我们的铃响之前,我必须把这些信件发掉。”
帕格其实已经得到了回答:总统还不知情。在继续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卡顿一言不发;帕格则重新思考一番自己的处境,盘算对策。自从他在莫斯科给哈利·霍普金斯又写了那份访问前沿阵地的报告以来,到现在都一年多了,但仍没听说过上面有什么表示,有关明斯克发生的犹太人惨遭屠杀的证据,他给总统去过一封信,也没回音。他早就断定,那封信使他显得是个感情用事、爱管闲事的人,因而也就结束了他与白宫的关系。他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也没去追求过出任无足轻重的总统密使的角色,对于这一角色他也不觉得有多大乐趣。显然,斯坦德莱老将军在幕后促成了此次白宫召见。对付的策略必须非常简单:透露尼米兹的调令,抵消斯坦德莱的作用,从总统的权力圈子中脱身出来,呆在外面,然后回到太平洋上去。
铃声响了两下。“这是叫我们。”卡顿说。白宫的过道和楼梯显得寂静如故——这是飓风眼里的平静。秘书们和身穿制服的听差们步履轻徐,一如太平年月。椭圆形办公室里那张大写字台上,乱糟糟地放着一些小摆设和舰艇模型,看上去就好似将近两年来从未动过一样。但是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有了很大变化:灰白的头发更加稀疏,发紫的眼泡里眼睛显得混浊无光,完全是一副令人吃惊的龙钟老态。哈利•霍普金斯面色蜡黄,瘫倒在扶手椅里有气无力地向帕格招了招手。两位佩金带采的海军将官直挺挺地坐在长沙发上,只是斜眼朝他瞥了一下。
维克多•亨利和卡顿走进去的时候,罗斯福那张疲惫的宽下巴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啊,帕格,老伙伴!”声音浑厚、威严,俨然是哈佛出身的气派,就跟无线电里所有的滑稽演员叫人已经听腻的模仿完全一样。“日本佬叫你下海游泳了,是吗?”
“恐怕是这样,总统先生。”
“那是我最爱好的一项运动,你知道,游泳,”罗斯福说,同时微带恶作剧地一笑。“对我的健康有好处。不过,我喜欢自己选择时间和地点。”
帕格一时不知所措,而后意识到这种叫人吃不消的取笑是存心表示亲热。罗斯福扬起双眉,等着他的答话。他以他所能想到的最轻的言词勉强回敬道:“总统先生,我同意,那是一次很不合时的游泳,不过它对我自己的健康也很有好处。”
“哈,哈!”罗斯福把头一仰,开怀大笑,别人也跟着笑了几声。“说得妙!要不然,你也到不了这儿了,是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又在开玩笑,别人于是又笑了起来。罗素·卡顿退了出去。总统富有表情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帕格,损失了那么一艘好兵舰,还有那么些英勇的汉子,我感到心疼。‘诺思安普顿号’干得很好,这我知道。你安全脱险,我实在高兴。你一定认识莱希将军吧”——罗斯福那位身材瘦长、神情冷漠的参谋长朝帕格僵硬地点了点头,这和他的四道金杠以及沉在海底的军舰都是相称的——“当然,你也认识比尔·斯坦德莱。自从你和比尔那次一起到莫斯科去过以后,他就一直对你赞不绝口。”
“你好,亨利。”斯坦德莱将军说。他皮肤粗硬形容干瘪,耳朵里插着一个大助听器,肌肉松弛多皱的劲项上面伸出一个好像没嘴唇的瘦削下巴颏儿,看上去有点像是一只发脾气的乌龟。
“你知道吗,斯坦德莱将军那次跟着哈里曼的代表团去了一次俄国之后,变得非常喜欢俄国人,所以我不得不把他派到莫斯科去当大使,免得他觉得扫兴!虽然他这次只是回国度假,但他实在太想念他们了,所以他明天就要再赶回去。对吗,比尔?”
“对极了,总统。”语调里面带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你喜欢俄国人吗,帕格?”
“我对他们印象很深,总统先生。”
“哦?别人有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是什么东西叫你对他们印象最深呢?”
“他们兵员众多,先生,还有他们都不怕死。”
四个人的目光相互对射了一下。哈利•霍普金斯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帕格,我看斯大林格勒的德国人此刻大概与你有相同的感觉。”
斯坦德莱没好气地朝着帕格瞥了一眼。“俄国人兵员众多,打仗勇敢。这没人会有不同意见。但是他们也很难相处。这是根本的问题,因此也有一个根本的回答。那就是立场坚定,态度明朗。”斯坦德莱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朝着露出宽厚笑容的总统摆动着。“言词对于他们是白费气力。就像跟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人打交道一样。他们只懂得行动的语言。即使是行动的语言,他们也可能会有错误的理解。我看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理解《租借法案》。既然能够捞到手,他们就要了再要,捞了再捞,就像小孩子去开联欢会,碰上了免费供应的冰淇淋和蛋糕一样。”
总统仰起头,几乎是乐呵呵地回答说:“比尔,我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在一九三三年同李维诺夫的会谈?我那时和他谈判关于承认苏联的事。嘿,我以前从来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天哪,我简直要疯了!我记得争论的是我们在俄国的侨民的宗教自由问题。他就像条泥鳅一样狡猾。我索性对他大发了一通脾气。可是他回来再找你的时候,那副冷静的神态我一直忘不了。
“他说,‘总统先生,在我们刚刚进行革命之后,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是没法打交道的。你们依然是百分之百的资本主义,而我们突然下降到零。’”罗斯福摊开多肉的双手,竖起手巴掌,远远分开。“‘自从那以后我们渐渐上升到这儿,大约百分之二十,而你们下降到了大约百分之八十。在今后的岁月里,我相信我们会把差距缩小到百分之六十对百分之四十。’”总统两只手相互靠拢。“‘我们不可能合得更拢,’他说,‘但是隔开这么点距离,我们能交往得很好。’比尔,我看李维诺夫的话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应验。”
“我也这么看。”霍普金斯说。
斯坦德莱对着霍普金斯发作了,“你们这些人又不是在那儿长住,招待你们这些光是品尝一下伏特加味道的客人,他们的举止言谈当然客客气气,挺不错。但是天天和他们谈会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好啦,总统先生,我知道我该走啦。让我再概括地说几句,然后告辞。”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几点要求:更加严格地管制租借物资;提升他的参赞武官;使馆有权直接控制前往访问的大人物。他还带着强烈的反感提到温德尔·威尔基,同时怒气冲冲地向着霍普金斯看了一眼。罗斯福面带笑容地点着头,答应斯坦德莱一切照办。两位海军将官离去的时候,斯坦德莱拍了拍帕格的肩膀,诡谲地朝他一笑。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一章(2)
总统叹了口气,按了一下按钮。“让我们吃午饭吧。你也吃吧,帕格?”
“先生,我妻子刚给我吃了一顿晚早饭,是鲜鳟鱼。”
“真的?鳟鱼!好啊,我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接风!罗达好吗?真是位优雅美貌的女人。”
“她很好,总统先生。她希望您还记得她。”
“啊,她叫人一见难忘。”弗兰克林•罗斯福取下夹鼻眼镜,揉了揉眼眶发紫的眼睛说,“帕格,当我从海军部长那儿听说你儿子华伦的情况时,我真是难受极了。像他那样的小伙子我从来没见过。罗达受得了吗?”
这个老政客有能够记住别人第一个名字的本领,现在又冷不防地谈起他死去的儿子,使得帕格一时不知所措。“她很好,先生。”
“那是中途岛的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帕格,全应该归功于华伦那样的勇敢的小伙子。他们挽救了我们在太平洋的战局。”总统突然改变了语调和神色,从亲切的同情一转而为直接商谈正事。“但是,你瞧,我们在瓜达卡纳尔岛附近夜战中损失的舰只太多了,是吗?这是怎么搞的?日本人比我们更善于打夜战吗?”
“不,先生!”帕格感到这个问题是给了他一巴掌。他很高兴能摆脱掉关于华伦的话题,于是干脆利落地回答说,“他们发动战争的时候,训练的水平要比我们高得多。他们是早有准备的,只等一声令下,我们却不是这样。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把他们抵挡住了。他们已经放弃了增援瓜达卡纳尔的打算。我们不久就会在那儿打胜仗。我承认,我们必须在夜间炮战中打得更好些,我们也肯定能做到这一点。”
“你说的我全同意。”总统的目光冷峻刺人。“但是,有段时间我很为那儿的情况担心,帕格。我曾以为我们可能不得不从瓜达卡纳尔撤出来。如果是那样,我们的人一定会感到很不好受。澳大利亚人一定会惊作一团。尼米兹做得很好,把海尔赛派到那儿去。海尔赛真是一条硬汉子。”总统把一支香烟装进烟嘴。“他就靠那么点儿兵力,但是干得真够漂亮,挽救了整个局面。只有一艘作战的航空母舰!真想不到!这样的困境不会延续很久了,我们的生产就要大显身手。耽搁了一年的时间,帕格。不过,就像你说的,他们老早就在准备战争,我却没有!不论有些报纸老是怎么暗示。啊,来了。”
穿着白上衣的黑人侍役推进来一辆供应午餐的小车。罗斯福把烟嘴放在一边,然后发出一通埋怨,这叫帕格吃了一惊。“请你瞧瞧我这顿中饭:三个鸡蛋,也许四个。真是见鬼,帕格,你只好跟我分着吃了。准备给两个人吃!”他对侍役命令说。“你就先喝你的汤吧,哈利,别等了。”
侍役神色慌张,从写字台的一角抽出一块搁板,拉过一把椅子,给维克多•亨利端上鸡蛋、面包和咖啡。霍普金斯膝上放着一只盘子,没精打采地用汤匙从盘子上的一只碗里舀着汤吃。
“这才有点像样,”弗兰克林•罗斯福一面说,一面迫不及待地开始吃起来。“现在你可以对你的孙子说了,帕格,你曾分享过一顿总统的午餐。我这儿的工作人员也许从今以后会真正懂得,我不喜欢铺张浪费,这是场永恒的斗争。”松软微温的鸡蛋没搁盐,也没搁胡椒。帕格吃了下去,尽管肚里不饿,却觉得这确实是一次有历史意义的破格待遇。
“你瞧,帕格,”霍普金斯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在北非登陆的时候缺乏登陆艇。曾经议论过突击生产登陆艇的计划,提到了你的名字。不过现在登陆既已成功,德国潜艇的问题又显得更加紧迫了,护航驱逐舰当然是造船厂的头号任务。但是登陆艇的问题依然有待解决,所以——”
“非解决不可,”总统克铛一声放下叉子。“每次讨论到进攻法国的时候,总要碰上这个叫人头疼的问题。我还记得四一年八月去会晤丘吉尔之前我们在‘奥古斯塔号’上的谈话,帕格。你很熟悉你干的那一行。我现在正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能在我的充分支持下监管为海军生产登陆艇的计划。但是事有凑巧,半路里冒出了老比尔•斯坦德莱。他要你去当他的特别军事助理。”罗斯福从咖啡杯上抬起眼来一瞥。“这两样工作里面你更喜欢哪一样?”
维克多•亨利困惑了几个星期,现在才恍然大悟。他们急急忙忙把他从太平洋弄回来,原来是要他去生产登陆艇:一桩虽然重要但却枯燥乏味的舰船局的差使,他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斯坦德莱的要求更把事情弄得复杂化。此时此刻怎能提出尼米兹的调令呢?真是进了布雷水域!
“嗯,总统先生,给我这样的选择机会,而且是由您提出,使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怎么,我干的大部分工作不就是这个,老伙计,”总统露出笑容说,“我不过是坐在这儿,像个交通警,设法把适当的人引到适当的岗位。”
罗斯福说话时那种讨人欢喜的知己态度,好像他和维克多•亨利从小就是朋友,叫人听了乐滋滋的。帕格虽然处境尴尬,但对总统依然感到钦佩。整个战局全凭这位年事日高、身罹残疾的老人费心操劳;此外他还得治理这个国家,凡事都要和乖戾固执的国会斗争一番才能办成。帕格看得出,哈利•霍普金斯这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可能某个重要会议预定马上要在这间办公室里举行。但是罗斯福照样能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舰长谈个没完,并且使他感觉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身负重任。帕格对他自己舰上的官兵也是这样;他使每个水兵都自觉感到是这艘兵舰上不可缺少的一员。只不过总统的这种领导风格是在难以想象的压力下扩大到了一种超人的程度。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一章(3)
这是个难以应付的局面。维克多•亨利使出全部毅力,在这双充满智慧、疲劳的眼睛的凝视之下保持沉默——这双眼睛是天穹深处的两颗明星,遮隐在亲密的友情之中闪闪发光。他没有勇气提出尼米兹的调令。那等于是拆卡顿的台,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等于是让总统碰壁。不过至少应该让总统感到他的为难。
罗斯福打破了这个稍稍有点紧张的局面。“好吧!不论怎样,你应该先休十天的假。陪罗达高高兴兴玩几天。这是命令!然后再和罗素·卡顿联系,我会安排你的工作,不是这个,就是那个。顺便问一声,你那个潜艇上的儿子好吧?”
“他很好,先生。”
“他妻子呢?那个在意大利碰上麻烦的姑娘?”
总统的声调突然沉了下去,目光向霍普金斯一瞥,这使帕格知道他逗留的时间已经过长。他便急忙立起身来。“谢谢您,总统先生。她很好,十天后我将向卡顿将军报到。谢谢你的午餐,先生。”
弗兰克林•罗斯福那张富有动作的脸突然凝固不动,条条皱纹就像刻在石雕上一样。“你在莫斯科写来的关于明斯克犹太人的那封信受到了重视。还有你从前线给哈利写的那份目击情况报告,我也看了。你预计俄国人顶得住,证明是对的。你和哈利都是对的。这儿的不少专家都估计错了。你有眼力,帕格,而且有一种本领,能把事情说得有条有理。犹太人目前的处境实在可怕。对这个问题我已无计可施。希特勒那家伙是个混世魔王,一点不假,而那些德国人也都成了邪魔。惟一的出路就是赶快粉碎纳粹德国,狠狠惩罚那些德国人,叫他们世世代代忘记不了。我们正在这么干。”他和帕格匆匆握别。帕格只觉得心头冰冷,走了出去。
“如果你把我当作鲁莽的冒失鬼,那可要叫我难受了,”罗达说,“我只不过不肯轻易死心罢了。”
木柴在起坐间的壁炉里熊熊燃烧,咖啡桌上放着杜松子酒、苦艾酒、调酒杯、一罐子橄榄,还有一听刚开的鱼子酱、几块切得薄薄的方面包、两碟洋葱末拌鸡蛋。她穿着一件桃红长睡衣,头发向上盘起,脸上薄施胭脂。
“真美,这一切真够美的,”帕格说,既有点窘,同时也感到兴奋。“顺便告诉你,总统向你问好。”
“啊,真的吗?”
“真的,罗。他说你是个优雅美貌的女士,叫人一见难忘。”
罗达的脸直红到耳根——她难得脸红,而每次脸红都使她霎时间显露出少女的艳色。她说:“哦,太好了。不过,究竟怎么啦?有什么消息吗?”
他一面呷着酒,一面故意尽量简略地向她说明了情况。罗达所得到的印象仅是总统在考虑有两件差使要给他,同时命令他休假十天。
“整整十天!太美了!有没有哪件差使能使你呆在华盛顿?”
“有一件。”
“那我希望你就干那一件,我们分开的日子够多了。太多了。”
他们吃了很多鱼子酱,喝完了马提尼酒,帕格有了兴致,或者,他觉得自己是有了兴致。他的动作起初是笨手笨脚的,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罗达的身体在他怀里使他觉得温馨撩人。他们上楼走进卧室,拉起窗帘——不过午后的阳光还是透进不少,只是变得微弱了许多——两人解衣的时候互相打趣,开了一些小玩笑,然后一起钻到她的床上。
罗达放浪形骸,一如往日。但是一当维克多•亨利看到妻子赤裸的身体——一年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依然漂亮得使他神魂颠倒——他的心头猛然意识到,这个身体已经被另一个男人占有过。他倒不是嫉恨罗达;相反,他感到自己已经原谅了她。至少是现在,他比其他时候更加愿意把那件事情一笔勾销。只不过,每当她爱抚他一下,每当她喃喃地说出淫言荡语,或是作出一个配合的动作,他的脑中就禁不住浮现出她曾同样如此对待那个大个子工程师的情景。这并不影响正在进行的事情。从某个方面说来——仅就情欲方面而言——乐趣仿佛有增无减。但是事毕之时,却不免有点恶心之感。
不过罗达并无此种感觉。她在他脸上不断亲吻,呢呢喃喃说些不知所云的话,显然感到欢快满足。过了一会儿,她便像野兽一般连连哈欠,发出笑声,然后蜷缩起身子,进入梦乡。阳光透过窗帘上的一条隙缝,在一扇墙上映出一道金光。维克多•亨利下床拉拢窗帘遮住阳光,然后回到自己床上,躺在那里凝望着天花板。一小时后,当她面带微笑醒来时,他依然如此凝望着。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二章(1)
莱斯里•斯鲁特在乔治城他的那套古老公寓房间里一觉醒来,穿上一条旧裤子,再取出挂在壁橱里的花呢大衣穿上——为了不让三房客占用,所以壁橱是锁着的。然后便像他已经做过上千次的那样,在密不通风的小厨房里烤面包,烧咖啡。他一如往常拎着那只饱鼓鼓的、塞满公文的旧公事皮包,迎着司空见惯的华盛顿仲冬天气,步行到国务院去;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下雪来。
他这时的感觉就像久病初愈,才恢复正常生活一样。宾夕法尼西大街这一段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往常一向平庸单调,现在对他说来却都是美好可爱的。他身旁走过的行人全都是美国人,都要盯着他那顶俄国毛皮帽子看看,这使他得意扬扬;如果是在莫斯科或是伯尔尼,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他回到家里了,他用不着提心吊胆了。他现在才发现,自从德国开始向莫斯科进犯以来,他就从未舒舒服服地透过一口气。即使是在伯尔尼,脚下的人行道似乎也随着近在咫尺的德国人的军靴响声而颤动不已。但是现在,德国人已经不是只有一座阿尔卑斯山之隔,而是远在重洋之外;大西洋上的狂风怒号,向着那另一个大陆上丧魂落魄的人们发出一声声冷酷无情的咆哮。
国务院大厦正面的那一长列小圆柱此时此刻在斯鲁特眼里也不再显得丑陋不堪,而是奇巧朴实,亲切可爱;它是美国式建筑的一个怪物,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里面带枪警卫拦住他,他不得不掏出一张赛璐珞通行证。这是他在华盛顿和这场战争发生的第一次小接触。他在和维希打交道的主管人办公室里停下,看一看那份被困在卢尔德的大约二百五十名美国人的机密名单,其中大部分都是外交官和领事馆人员。
哈默,弗莱德里克,公谊会难民委员会
亨利,娜塔丽太太,新闻记者
霍利斯顿,查尔斯,副领事
杰斯特罗,埃伦博士,新闻记者
还在那儿;名单里没有她初生婴儿的名字,但愿这是个疏忽,就像伦敦大使馆那份名单一样。
“啊,你来啦。”欧洲事务司司长站起来说,一面带着有点古怪的兴奋神情仔细打量斯鲁特。平时他是个冷漠迟钝的职业外交官,甚至几年前他们有一次一起打轮式网球时,他也照样是那么冷漠沉静。他穿着衬衫,隔着办公桌握手时露出了已经开始有点发福的肚子。握手时他的手有点汗湿,也有点发颤。“你看看这份东西。”他递给斯鲁特一份两页打字文稿,上面有红笔划的几道杠杠。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未定稿)
同盟国家关于德国反犹暴行的联合声明
“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什么?是一小桶炸药,已经批准了的正式文件,马上就公布。我们日日夜夜搞了一个星期。全是在我们这儿敲定的,现在就等白厅和俄国人来电认可,然后在莫斯科、伦敦和华盛顿同时公布。快的话也许就在明天。”
“我的天啦。‘狐狸’,发展得真快!”
国务院的人一向把这位司长叫作“狐狸”。这是他在耶鲁大学读书时的绰号。斯鲁特首次和他相遇时只当他是大学秘密社团里的一个校友。当时的“狐狸”戴维斯还是个无忧无虑、稍带矜持、风流潇洒的人物,刚从巴黎奉调回国的职业外交官。可现在,他和那些在国务院走廊里走进走出的身穿整套灰衣灰裤的官儿们已经完全一样: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色的性格。
“对,真是一个大突破。”
“看来我这次横渡大洋是多此一举了。”
“一点也不,你带着这些材料回来”——“狐狸”用大拇指戳了一下斯鲁特放在办公桌上的皮包说——“这桩事情本身就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我们从塔特尔的备忘录里知道你带的是些什么材料。你是起了作用的。再说这儿也需要你。看一下这份东西吧,莱斯里。”
斯鲁特在一张硬椅子上坐下,点起一支烟,专心看起来。“狐狸”旧习未改,照样咬着下唇,伏案处理函件。“狐狸”同样也注意到斯鲁特还是依然故我,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文件背后敲着鼓点;他还看出了斯鲁特面色发黄,额上已经像老头子一样露出了皱纹。
联合王国女皇陛下政府:苏联政府和合众国政府注意到来自欧洲的报告令人无可置疑地深信,德国当局不满足于在他野蛮统治所及的各国领土内剥夺犹太族人民最起码的人权,现在正将希特勒多次重复的欲将欧洲犹太民族灭绝的愿望付诸实现。犹太人正在骇人听闻的恐怖和野蛮的条件下,不分男女老幼,从各国运往东欧。在已经被变成是纳粹主要屠宰场的波兰,除了战争工业所需要的少数高度熟练工人以外,所有犹太人都已被有计划地从犹太人居住区驱赶净尽。凡是被带走的人,从此便无下落。有劳动力的人正在劳动营被慢性奴役致死。老弱病残者或被弃之不顾,任其冻饿致死,或被集体处决,惨遭蓄意杀戮。
联合王国陛下政府、苏联政府和合众国政府以无比强烈的措词谴责这一残酷无比的灭绝政策。它们宣布,此类事件只能增强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推翻希特勒野蛮暴政的决心。它们重申它们的庄严决心,务与其他同盟国家政府确保,凡对此种罪行负有责任者将难逃惩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它们将采取必要的实际措施。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二章(2)
斯鲁特把文件往办公桌上一丢,问道:“这些杠杠是谁划的?”
“怎么啦?”
“整篇东西都给阉割了。你能改回来吗?”
“莱斯,就它现在的措辞看,已经是一份非常激烈的文件了。”
“但是这些删改是恶意的外科手术。‘无可置疑地深信’,这是说我们政府相信确有其事。为什么把它删掉?‘不分男女老幼’,这是关键所在。这些德国人正成批成批地杀害妇孺。不论是谁都会对此作出反应!否则,这不过是件仅仅和‘犹太人’有关的事罢了。远在天边的大胡子犹太佬。谁在乎?”
“狐狸”的表情尴尬。“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可不是,你准是太累了,而且,我看还有点儿偏激,同时——”
“告诉我,‘狐狸’,是谁删改的?英国人?还是俄国人?我们能不能再争一争?”
“这些删改都是我们这儿二楼搞的。”两道严肃的目光相遇。“为了这个我已经和他们争得够凶了,我的朋友。我把好些别的删改意见都顶掉了。这个声明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引起一场爆炸,莱斯里。要三国政府就措辞达成一致意见,简直是件活受罪的差使,最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就算了不起了。”
斯鲁特咬住一个手指关节。“好吧。那我们用什么东西支持这份声明呢?”他拍拍自己的公文包。“我能不能从这里面选些材料出来作为这份声明的附件发表?都是过硬的证据。要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能拼凑出一份重磅炮弹的摘录汇编材料。”
“不,不,不。”“狐狸”急忙摇头。“那我们又非得一一电告伦敦和莫斯科不可。再来一场辩论,可又得花上几个星期。”
“‘狐狸’,没有证明材料,这份声明不过是一张宣传招贴。一篇官样文章。新闻界肯定会这么看。跟戈培尔炮制出来的东西相比,那至多不过是块松泡泡的牛奶面包。”
司长摊开双手。“但是你那些材料不是来自日内瓦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是来自波兰的犹太人,对吗?英国外交部见了犹太复国主义的材料就要举起斧头砍,而苏联人一听有人提到波兰的流亡政府,就要气得口吐白沫。这你都是知道的,还是讲点实际吧。”
“那就不用证明材料算啦。”斯鲁特灰心丧气,举起拳头在办公桌上一捶。“废话。全是废话。这就是文明国家用来反对这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的最好行动,虽然它们手里掌握着那么多的确凿罪证。”
“狐狸”站起身来,砰地一声把门关上,然后掉过脸来朝着斯鲁特伸直了手臂,用一个手指对着他。
“你听我说。你也知道,我妻子是犹太人”——斯鲁特其实并不知道——“赫尔先生的妻子也是犹太人。我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痛苦地思考这个问题。不要一笔抹煞我们在这儿完成的这件事。它会引起非同小可的变化。德国人如果要继续这些暴行,他们非得三思而后行。这对他们是个信号,这个信号是会起作用的。”
“会吗?我看他们会置之不理,要不就是付之一笑。”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要全世界都起来抗议,要盟国政府发动一场大规模救援运动。”
“对。特别是对聚集在中立国的犹太人。”
“好啊。不过你最好还是根据华盛顿的情况重新考虑一下。”“狐狸”一屁股倒在椅子里,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但他还是语气平和地说。“你也清楚,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已倒向希特勒一边。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仅仅因为我们的军事当局废除了维希的反犹太人法律,我们此刻正为我们所谓的亲犹太人政策付出可怕的代价。穆斯林拿起了武器。艾森豪威尔军队周围现在全是穆斯林,还有更多的穆斯林在突尼斯等着他。如果一场世界性的抗议引起一股要求向犹太人开放巴勒斯坦的巨大浪潮,那就真会把整个地中海和中东的局势闹得不可收拾。这是肯定的,莱斯里!非但如此,这还会得罪土耳其。这是一场政治冒险,无论如何使不得。你难道不同意吗?”
斯鲁特皱紧双眉,沉默不语;“狐狸”叹了一口气,扳着手指头一点一点继续说下去。“还有,你在国外是否留心观察了国内的选举?罗斯福总统对国会几乎失去了控制。他在国会通过的法案,都是侥幸险胜,那个名义上的民主党多数已是众叛亲离。一股巨大的反对势力正在全国形成,莱斯。孤立主义者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不久就要提出一项破纪录的国防预算。《租借法案》的大量物资,尤其是给苏联的物资,根本不得人心。还要恢复物价管制、实行配给、进行征兵,等等——要打仗,总统就不能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现在要在我国呼吁接受更多的犹太人,莱斯,那你瞧吧,国会准会对所有的战争努力统统加以反对!”
“说得有理,‘狐狸’,”斯鲁特挖苦说,“这一套我全清楚。不过你真相信吗?”
“我完全相信。这些都是事实。虽然不幸,但是真的。总统曾经目睹一个不受节制的国会是怎样挫败伍德罗·威尔逊,使他的和平计划化为泡影。我敢肯定,威尔逊的幽灵一定经常缠绕着他。在本届政府的基本政治策略和军事策略中,犹太人问题总归是个包袱。回旋余地微乎其微。在这些到处掣手的条件下,这份文件总算是一项成就。是英国人起的草。我的主要任务是争取保留其内容实质。我认为我做到了这一点。”
斯鲁特强行压抑住由来已久的绝望之感,问道:“好吧,那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助理国务卿布雷肯里奇·朗三点钟接见你。”
“知道他打算要我干什么吗?”
“一点也没听说。”
“给我介绍点他的情况吧。”
“朗的情况?嗯,你知道点什么呢?”
“我仅仅听比尔·塔特尔说过一些。朗曾经邀请塔特尔把加利福尼亚州支持罗斯福的共和党人组织起来,两个人都是用纯种名马参加赛马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相互认识的。此外,我知道朗出任过驻意大利的大使,所以我猜想他是个有钱人。”
“他妻子很有钱。”“狐狸”犹豫一下,然后叹了口长气。“他现在可是日子很不好过。”
“怎么回事?”
“狐狸”开始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好吧,现在给你说一下布雷肯里奇•朗的简历。你知道一下有好处。他是个老派的绅士政客。南方有钱人家出身。普林斯顿毕业。密苏里州的终身民主党人。威尔逊手下第三助理国务卿。曾经竞选过参议员,遭到惨败。在竞选政治中是个被淘汰了的人。”“狐狸”停下,站在斯鲁特身旁,戳了下他的肩膀。“但是——朗在罗斯福的班子里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了。要了解布雷肯里奇•朗,这是关键所在。如果你在一九三二年之前为罗斯福效劳,你就算得上是他班子里的人了,而朗早在一九二〇年当他竞选副总统时,就开始为他效劳了。朗一向都是在民主党大会上给他效劳的一个小头目。自从威尔逊时代以来,他一直是民主党竞选运动的一位大施主。”
“我懂了。”
“那好。报酬,出使意大利。成绩,平平。崇拜过墨索里尼。后来大失所望。奉召回国。表面原因是胃溃疡。其实,我看是因为在埃塞俄比亚战争期间工作无能。回国后就玩他的纯种马,参加赛马会。不过他当然很想重返官场,而罗斯福也很会照料他自己的人。战争爆发以后,他就专门为朗设立了一个职位——国务院紧急战争事务特别助理国务卿。这就是他现在日子很不好过的由来。因为签证司归他管辖,所以难民问题也就成了他的棘手差使。代表团络绎不绝——劳工领袖、犹太教士、企业老板,甚至基督教的牧师——不断敦促他对犹太人高抬贵手。他又只能客客气气,模棱两可,总是告诉人家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因此招来的咒骂,他那副薄脸皮哪能受得了。尤其是那些自由派报纸的咒骂。”“狐狸”在办公桌旁坐下。“关于布雷肯里奇•朗的专题报告,现在结束。莱斯,在你工作定下来之前,如果你要一间办公室——”
“‘狐狸’,布雷肯里奇•朗是个反犹分子吗?”
“狐狸”发出一声长叹,两眼凝视空中,呆看了好久,也没朝斯鲁特看一眼。“我认为他不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他憎恨纳粹和法西斯。真心的憎恨。他肯定不是个孤立主义者,他坚决支持成立新的国际联盟。他是个复杂的人。不是天才,人也不坏,但是四面八方的攻击伤了他的感情,使他横下了心。他现在就像一只鼻子受了伤的熊一样不好惹。”
“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那么让我来回答。他不是。他不是一个反犹分子。天晓得人家为什么这么叫他,但是我认为他不是。他的处境非常困难,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压在他身上。我敢说他对实际的内情根本不了解。他是华盛顿最忙的忙人之一,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也是最好的好人之一。我希望你能在他手下工作。我觉得你至少能使他在签证司里消除一些最尖刻的咒骂。”
“天老爷,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了。”
“狐狸”一面翻阅他办公桌上的公文,一面说:“你认识一位塞尔玛•阿谢尔•沃尔特韦勒太太吗?以前住在伯尔尼的?”
斯鲁特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认识。当然认识。她怎么啦?”
“她要你打个电话给她。说有急事。这是她在巴尔的摩的电话号码。”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二章(3)
塞尔玛挺着大肚子,蹒蹒跚跚跟着侍者头儿走到斯鲁特的桌子旁,她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子、红面孔、几乎秃了顶的年轻人。斯鲁特从椅子上赶快站起来。她穿一身全黑衣服,胸前佩着一只镶有几颗大钻石的别针。她的手又凉又湿,好像刚刚滚过雪球一样。虽然她挺着个大肚子,她与娜塔丽的相似之处依旧非常明显。
“这是我丈夫。”
“和你见面非常高兴。”虽是见面时的陈词老套,他却说得亲切诚恳。刚一坐下,沃尔特韦勒就把侍者叫来,开始点酒点菜。他说他还要会见几位众议员和两位参议员,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吃了饭就走,让斯鲁特和塞尔玛留下叙叙旧。侍者送来了酒和给塞尔玛的番茄汁。沃尔特韦勒向斯鲁特举起酒杯。“请吧,为同盟国家的声明喝一杯。什么时候宣布?明天?”
“啊,你说的是什么声明?”
“关于纳粹大屠杀的声明呀,还会是别的吗?”沃尔特韦勒因为深知内情,健康的脸上泛起一阵得意神色。
既然如此,斯鲁特立即拿定主意,最好还是让他先摊牌。“我看你是私下有条路子直通科德尔•赫尔。”
沃尔特韦勒笑了。“你知道那份声明是怎么搞出来的吗?”
“说实话,我不清楚。”
“英国的犹太人领袖终于带着一些不容争辩的证据见到了丘吉尔和艾登。骇人听闻的材料!丘吉尔是个好心肠的人,但是他也非得顶撞顶撞那个该死的外交部,而这次他是确实做对了。当然,我们是有人通情报的。”
“我们?”
“这儿的犹太复国主义委员会。”
饭店座无虚席,因此得等一会儿才能上菜,沃尔特韦勒滔滔不绝谈了许多,嗓门压过了周围的大声喧哗。他的态度坚强有力,讨人喜欢,说话略带南方口音。他是好几个抗议或救援委员会的成员。他为好几十个难民签过保证书,曾经两次跟代表团一起到过科德尔•赫尔的办公室。他说赫尔先生是个地道的绅士,但是上了年纪,因此很不了解情况。
沃尔特韦勒对于这些大屠杀倒还并不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他认为纳粹的迫害将证明是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将会创造出一个犹太人的家园。他说犹太人及其朋友们现在必须坚决一致:撤销白皮书!向欧洲犹太人开放巴勒斯坦!他的委员会现在正在考虑在同盟国的联合声明公布之后发起一次声势浩大、人数众多的向华盛顿进军,他想听听斯鲁特对于此事的意见。名称将是“百万人进军”。要有各种信仰的美国人参加。将要向白宫递交一份有百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伦敦撤销白皮书——以此作为继续向英国人提供《租借法案》物资的代价。许多参议员和众议员都愿意支持这一决定。
“请你坦率地说说你的看法。”沃尔特韦勒一面说,一面大嚼奶酪煎蛋,塞尔玛则一粒一粒地叉起水果色拉送进嘴里,眼睛向斯鲁特一瞥,像是给他一个警告。
斯鲁特婉转温和地提了几个问题。假设英国人让了步,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的犹太人又如何能转移到巴勒斯坦呢?沃尔特韦勒反驳说,那不成问题;中立国的船只有的是:土耳其的,西班牙的,瑞典的。除此之外,盟国运送租借物资的空船也可以扯起休战旗运送他们。
但是德国人会尊重休战旗或是允许犹太人离开吗?
沃尔特韦勒说,希特勒既然果真想把犹太人清除出欧洲,而这项计划又能达到目的,那他又为什么不予合作呢?毫无疑问,纳粹会勒索一笔巨款,那也行,自由国家的犹太人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拯救希特勒的囚徒。他本人就愿意。他的四个弟兄也愿意。
斯鲁特惊讶地发现,面对这个人如此天真的自信,他禁不住要像“狐狸”所说的那样根据“华盛顿的情况”来对待这个问题。他指出,这么一大笔外币的转移将使纳粹可以用来购买大批稀缺的战争物资。事实上,希特勒将以犹太人的生命换取杀害盟军士兵的手段。
“我的看法完全不是那样!”沃尔特韦勒回答的口气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味道。“那不过是牵强附会的军事假设,而现在的事实却是大批无辜者正在惨遭杀害,这怎能同日而语!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就是要趁早救援,以免为时过晚。”
斯鲁特提到阿拉伯人的破坏行动,很可能一夜之间就使苏伊士运河不能通航。沃尔特韦勒对于这个“老生常谈”作了尖刻回答。运河受到的威胁已经结束。隆美尔正逃离埃及。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的钳形包围正在向他收紧。阿拉伯人见风转舵,他们对运河碰也不敢碰一下。
他们现在喝着咖啡,继续谈话。斯鲁特以尽可能好听的语气提醒沃尔特韦勒,“百万人进军”要求开放巴勒斯坦,这种大张旗鼓的做法过于简单,恐怕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效验。他认为英国人不会开放巴勒斯坦,即使他们开放,纳粹欧洲的犹太人也无法到达那里。
“那么,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依你看来他们统统得死。”
一点也不,斯鲁特回答说。可以从两方面努力做工作:从长远角度看是摧毁纳粹德国,而在眼前则是把他们吓唬住,叫他们停止屠杀。同盟国境内有许多万平方英里的地区人烟稀少。开始时先接受五千名犹太人,分配到二十个国家——不妨也包括巴勒斯坦——然后再可以增加到十万名得救的生灵。如今被困在中立国的人大大超过这个数目。如果同盟国一致作出决定,立即为他们提供安身之地,那就一定会使德国人大吃一惊。直到现在,纳粹还在不断地对外面的世界冷嘲热讽:“如果你们果真是为犹太人担忧操心,干吗不把他们收留去呢?”而给他们的回答却只是不知羞耻的沉默。这种状况必须结束。只要美国带个头,马上就会有二十个国家跟上来。一旦同盟国家真正表现出对犹太人命运的关怀,就可能会使希特勒的刽子手们感到害怕,放慢手脚,甚至停止杀戮。大叫大嚷,要求开放巴勒斯坦,那是毫无用处的,因此也就是没把气力用在刀口上。
沃尔特韦勒紧皱眉头听着,两眼盯着斯鲁特,斯鲁特因此以为自己打动了他。“好,我懂你的意思了,”沃尔特韦勒最后说道,“但是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十万犹太人!但是却有几百万面临死亡!以我们这一点点力量,一旦我们支持这样一个计划,那巴勒斯坦也就完了。你那二十个避难所到了最后一刻也要不认账。再说,大多数犹太人也不愿意去。”
沃尔特韦勒会了账,吻别他的妻子,再三邀请斯鲁特过两天就到巴尔的摩去吃饭,然后极其友好地告别了。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二章(4)
“我喜欢你丈夫。”侍者给他们添了咖啡之后,斯鲁特大胆地说。
塞尔玛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她突然激动地说:“他的心肠非常好,为救援工作捐献了大批钱财,但是他那个复国主义的解决办法不过是个梦想。我不再跟他争辩了。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一天到晚这个计划那个方案,不是开会、游行,就是集会、进军,这样那样,忙得一刻不停,他们的用意真是好极了!另外也有其他的许多委员会,它们也有它们的计划,有它们的会议和集会!在他看来他们都是走错了道。唉,这些美国犹太人!他们就好像是吃了毒药的老鼠在乱兜圈子,其实都无济于事。我不责怪他们。我不责怪国会,甚至也不责怪你们国务院的人。他们既不坏也不蠢,他们只不过是理解不了这桩事罢了。”
“有些人可能既坏又蠢!”
她举起一只手表示反对。“那是德国人。那些德国人才是杀人犯。但是严格说来,甚至也不能责怪他们。他们是受到狂热病的驱使才变成了野兽。这一切都太可悲、太可怕了!真是,我们这顿饭怎么尽谈这个。今天夜里我真要做恶梦了。”她把两只手放在太阳穴上,勉强微笑一下。“模样儿跟我相像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她的娃娃呢?”
听了斯鲁特的回答,她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卢尔德!天呐!她很危险吗?”
“不比我们的领事官员更加危险。”
“难道像她这么个犹太人也不要紧?”
斯鲁特耸了耸肩。“我看是这样。”
“我会梦见她。我一直梦见我又回到了德国,我们一直没逃出来。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做的这些梦有多可怕,多可怕。我父亲死了,我母亲病着,而我呢,现在身处异国。每天晚上都使我担心害怕。”她神色恍惚地环视饭店一眼,然后激动不安地拿起手提包和手套。“但是如果不知感激,那也是罪过。我毕竟活着。我还得赶快去买东西。你接受裘力斯的邀请到巴尔的摩来吃饭吗?”
“当然。”斯鲁特有点过分有礼貌地说。
她的表情是将信将疑而又无可奈何。来到外面人行道上,她说:“你关于难民问题的主意不坏。你应该争取实现。德国人要打败仗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各人都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伤脑筋了。德国人在这种事情上是很精明的。如果美国和其他二十个国家从现在起认真准备接受十万犹太人,那一定会叫那些党卫军恶魔感到不安的。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品行良好,很可能会开始寻找一些借口来保住几个犹太人的性命。这很合乎情理,莱斯里。”
“你也这样想,那对我是个鼓舞。”
“是不是果真能实现呢?”
“我试试看。”
“上帝赐福给你。”她伸出手来,“冷吗?”
“像冰一样。”
“你知道了吧?美国并没使我发生多大变化。我希望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能得救。”
天空清澈蔚蓝,斯鲁特迎着凛冽的寒风,弓缩着身子步行返回国务院。他在途中停下,目光越过铺了一层白雪的草坪,朝着白宫栅栏里面凝视,竭力想象弗兰克林·罗斯福正在这座宏伟大厦里面某个地方埋头工作的情景。尽管收听过他的那几次炉边谈话和许多次演说,看过许多新闻影片,也在报纸上念过不下数百万字的有关他的报道,斯鲁特心中的罗斯福依然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他对欧洲人能够显出一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模样,而他的政策——如果“狐狸”所言属实——却又和拿破仑同样冷酷无情,这样一个政治家难道真会没有一丝虚伪之处?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主题——斯鲁特一面匆匆赶路,一面这么想——是拿破仑在彼尔·别竺豪夫的心目中一落千丈,从一个拯救欧洲的自由主义救世主一降而为入侵俄罗斯的嗜血侵略者。根据托尔斯泰那个靠不住的战争理论,拿破仑不过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一只猢狲,一个为时势和历史所驱使的无能的利己狂。他之所以发出命令,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发出那些命令;他之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是因为一些他既不理解又无法控制的战场上的小小事件使他必然取胜;而后来造成他屡屡败北的那些“天才灵机”与先前给他带来节节胜利的“天才灵机”并无不同之处,只是历史潮流已经改变方向,与他背道而驰,终于使他陷于失败之中。
如果“狐狸”果真确切地反映了罗斯福关于犹太人的政策,如果总统甚至不愿一冒与国会发生冲突的危险以求制止这一滔天大罪,那么总统岂不真是一只托尔斯泰所说的猢狲,——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被历史的狂飚吹胀了的庞然大物,他之所以看来能够赢得这场战争,仅仅是因为工业的强大威力是向那个方向滚动的;一个时势的傀儡,在希特勒的恐怖面前他的自行作主的能力甚至比不上一个只身翻越比利牛斯山仓皇逃命的犹太人,因为那个犹太人至少能使遭受杀戮的人数减少一名。
斯鲁特并不愿意相信这一类事情。
布雷肯里奇•朗像个青年人那样大踏步穿过房间前来握手。透过他办公室的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就和这位助理国务卿本人一样,既不悦目,也不使人感到亲切愉快。朗的高贵的容颜、薄薄的嘴唇、齐整的铁灰色卷发,以及那副矮矮的运动员体型,配上那套裁剪合身的深灰色衣裤,精心修剪的指甲,灰色的丝织领带,还有胸袋里的一方白手绢,全都妥贴得体。他简直就是一个助理国务卿的标准形象;同时,布雷肯里奇·朗看上去根本不像心烦意乱、恼怒不满,也丝毫没有如坐针毡的样子;相反,他倒好像是在他的乡间别墅里迎接一位老朋友。
“啊,莱斯里•斯鲁特!我们早该见面啦。你父亲好吗?”
斯鲁特不禁眨了两下眼睛。“哦,他很好,先生。”一开始就叫人不自在。斯鲁特根本就想不起他父亲曾经提到过布雷肯里奇•朗。
“天晓得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啊!他和我两个人差不多包办了常青藤俱乐部 的一切事务,几乎天天一起打网球,划船,和姑娘们惹出麻烦事儿——”他露出一个富于魅力的忧郁笑容,朝一张沙发挥一下手。“啊,真的!你知道吗,现在你比你父亲本人更像当年的蒂米·斯鲁特,我敢这么说。哈——哈。”
斯鲁特带着尴尬的笑容坐下,脑子里竭力回忆。后来在哈佛大学法律研究所执教的他父亲对自己在普林斯顿“虚度”的年华产生了一种轻蔑的悔恨之感:他常说那只是一些想逃学的纨袴子弟的乡间俱乐部。他曾竭力劝说他的儿子到别处上学,对他自己大学时的经历则很少提起。但是,他竟从来没对从事外交工作的儿子提起他认识一位大使,一位助理国务卿,这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二章(5)
朗从银烟盒里拿了一支香烟递给斯鲁特,然后往沙发上一靠,一面用手指摸着胸袋里的手绢,一面打趣地说:“你怎么去上耶鲁那个蹩脚透顶的学校?为什么蒂米•斯鲁特没坚决阻止?”他以慈父般的目光看着斯鲁特,笑着说。“不过,尽管有这么点不足之处,你还是个出色的外交官,我知道你的成绩。”
这是挖苦嘲讽吗?
“嗯,先生,我是尽力而为。常常也感到力不从心。”
“对于这种感觉我是太清楚了!比尔·塔特尔好吗?”
“好极了,先生。”
“比尔是个稳重的人。我收到过他的一些令人沮丧的信件。他在伯尔尼的处境非常敏感。”布雷肯里奇•朗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睛半睁半闭。“你们两人在那儿处理问题都很稳重。如果换上两个激进派的年轻人去做那项工作,那你们搞到的那些材料说不定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大肆渲染开了。”
“助理国务卿先生——”
“大有可为啊,小伙子,你是蒂姆•斯鲁特的儿子。叫我布雷克吧。”
斯鲁特的脑子一闪,突然想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父亲有次和他母亲谈话时曾经谈起过一个“布雷克”,似乎是他放荡的青年时代的一个不体面的角色。“那么,好,布雷克——我认为我带来的那些材料是真实的,而且是骇人听闻的。”
“这我知道,比尔也是这么说的。他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你们两人的责任感就更加应该受到赞扬。”朗用手指抚弄一下胸袋里的手绢,整了整领带。“我希望我们华盛顿的一些任性的家伙能像你们这样才好,莱斯里。你们至少懂得由政府养活的人不应该使他的国家为难。你们从发生在莫斯科的那桩小事情上吸取了教训。那件事还情有可原。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也很使我反感。非常可恶,非常野蛮。我早在一九三五年就谴责这一政策了。我那时候写的备忘录就在这儿的卷宗里。不过,年轻人,让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做些什么吧。”
过了好一会儿,斯鲁特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朗先谈了他领导的那十九个处室。科德尔•赫尔实际上要他为战后成立新国联起草一份计划。这可是个大难题!他晚上和星期天都工作,他的健康已经受到损害,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曾亲眼目睹伍德罗•威尔逊就是因为国会在一九一七年拒绝他有关国联的主张,才遭灭顶之灾。他的老朋友弗兰克林•罗斯福以及他对世界和平的宏伟展望绝不能遭到同样的下场。
同时,还必须使国会就范。国务卿已把和国会山打交道的大部分任务委托给他。这可是个累死人的差事!如果国会阻止向俄国提供《租借法案》援助,斯大林就有可能一夜之间食言变卦,去跟德国单独媾和。这场战争的前景就会吉凶难卜,非得打到最后一粒子弹才能定局。英国人也同样不可信赖。他们已经在玩弄手法,要把戴高乐送到北非去,以便战后控制地中海。他们打仗完全是为了自己;英国人的本性从来就很少改变。
发了一通有关全球大局的议论之后,布雷肯里奇•朗终于谈到正题。他说,欧洲事务司内应该有人专门处理有关犹太人的事宜,所有那些代表团、请愿书、信件以及必须虚与委蛇的名人显要等等,以后都不要往他那儿送了。形势需要一个适当的人选稳妥地处理这些事情,他认为莱斯里正是这个适当的人选。莱斯里以同情犹太人著称,这是一笔宝贵资产。他在伯尔尼行事谨慎,这表明他为人稳妥可靠。他出身高尚的家庭,很有教养。他在国务院里前程灿烂。现在有个机会可以担负起一件真正棘手的任务,一显身手,赢得破格的升迁。
斯鲁特对此深感惊恐。充当布雷肯里奇·朗的一面挡箭牌,对请愿的犹太人“客客气气,模棱两可,总是告诉人家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实在是个令人憎恶的前景。他在国务院的前程的终点现在并不比这间办公室的门口距离他更远。这一点他倒也并不在意。
“先生——”
“布雷克。”
“布雷克,除非我能对前来找我的人有所帮助,我是不愿意被安置在这样一个职务上的。”
“这正是我要你做的啊。”
“但是我除了叫他们失望之外,还能做什么呢?绞尽脑汁,兜着圈子说‘没办法’吗?”
布雷肯里奇坐直身子,一本正经朝着斯鲁特严厉地瞪了一眼。“哪儿的话,你有可能帮助别人的时候,你当然要说‘行’,而不是说‘没办法’。”
“但是现有的一切规定使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做到?你说说看。”布雷肯里奇•朗问道,态度非常和蔼。他颚骨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用手指摸摸手绢,而后又弄弄领带。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二章(6)
斯鲁特开始解释说,要求犹太人出示他们所在国警察机构签发的出境许可证以及品行端正的证书,这是荒唐可笑的。朗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迷惑不解地说:“但是,莱斯里,这都是一些必不可少的规定,是为了防止罪犯、非法逃亡者以及其他社会渣滓混进来。我们怎么能回避这些规定呢?谁都没有天生进入美国的权利。谁要进来,就必须拿得出证据,证明如果我们允许他们入境,他们会成为良好的美国人。”
“布雷克,犹太人必须从德国秘密警察那儿领取这些证件。这显然是一条荒唐和残酷的规定。”
“啊,所谓‘德国秘密警察’,可是纽约那些悲天悯人的人造出来的一个可怕字眼。它其实和我们联邦特工机关一个意思——秘密国家警察 。我跟德国秘密警察打过交道。他们和别的德国人并没什么不同。我确实相信,他们采取的方法一定非常严厉,但是我们自己也有一个非常严厉的特工机关。每个国家都有。再说,并非所有的犹太人都来自德国。”
斯鲁特感到一阵撕裂神经的冲动,他竭力克制才没一怒之下走出这间房间去另谋生路——因为他察觉到朗的这番奇谈怪论虽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倒也是由衷之言,颇有道理,所以他便说道:“不论这些犹太人来自何处,他们都是为了逃命而来。他们哪能耽搁时间去申请官方证件呢?”
“但是,如果我们取消这些规定,”朗耐心地说,“那又怎么能防止成千上万的破坏分子、间谍、从事爆破的人以及诸如此类的坏蛋冒充难民混进我们国家呢?你倒说说看。如果我在德国谍报机关工作,我是决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可以要求其他的品行证明。比如教友会的调查,个人经历保证书,当地美国领事馆的批准书,或者像联合救济协会这一类可靠的救济机构的证明。只要我们认真去找。总归是有办法的。”
布雷肯里奇•朗两手交叉撑着下巴坐在那里,带着沉思的神色望着斯鲁特。他的回答一字一顿,小心谨慎。“是啊,是啊,我看你的意见也有道理,这些规定会给那些理应入境的人造成困难。我还要为别的事情伤脑筋,比如战后世界的结构。我不是个顽固派,而且”——他现在的笑容显得他有难言之苦——“我也不是一个反犹主义者,不管报纸上怎样污蔑谩骂。我是我国政府及其法律的仆人。我要尽力做个好仆人。你能不能把你的意见写成一份备忘录,让我交给签证处?”
斯鲁特不敢相信他已说动了布雷肯里奇•朗,但是听他口气倒是一片诚心。他因此壮着胆子问道:“我是不是可以再提一点建议?”
“说吧,莱斯里。我觉得这次谈话很有意思。”
斯鲁特把他的关于由二十个国家接受十万名犹太人的计划说了一遍。布雷肯里奇•朗仔细听着,手指从领带摸到手绢,再由手绢摸到领带。
“莱斯里,你是在谈论召开另一次埃维昂会议,关于难民问题的一次重要国际会议。”
“我希望不是这样。埃维昂会议是徒劳之举。另一次那样的会议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而此时此刻人们正在惨遭杀戮。”
“但是政治难民现在是个尖锐得多的问题,莱斯里,而且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重大的政策是不可能在国务院一级制定的,”朗眯起了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这个建议是个富有想像力的很有分量的建议。你能就这个建议给我写一份机密文件吗?目前只给我一个人看。把你想到的所有具体细节都写进去。”
“布雷克,你是不是真的感兴趣?”
“不论别人怎么议论我,”助理国务卿回答说,宽容的态度里略带一点烦躁。“我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喜欢浪费与我共事的人的时间。我们身上的担子都已够重了。”
但是这个人仍有可能是借此把他打发掉;“写个备忘录给我吧,”这是国务院里老一套的敷衍办法。“先生,我估计你一定知道那份关于犹太人的同盟国联合声明?”
朗默默点头。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相信事实确实如此?——德国人正在屠杀数百万欧洲犹太人,并且准备把他们斩尽杀绝?”
助理国务卿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一丝空泛的笑容,仅仅是嘴部肌肉的一下颤动而已。
“对于那份声明我碰巧了解一点情况。安东尼•艾登因为受到压力,起草了那份东西,不过是给一些知名的英国犹太人一点甜头尝尝罢了,我看是弊多利少,只能刺激纳粹采取更加严酷的措施。但是我们无法对那个不幸的民族作出判断。在他们遭受苦难的时刻,我们必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们。这就是我的整个方针,所以我才要你把立即召开一次会议的主意写成一份备忘录。这个主意看来切合实际,有建设性。”布雷肯里奇•朗站起来,伸出他的手。“你愿意帮助我吗,莱斯里?我需要你的帮助。”
斯鲁特站起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慨然应允说:“我试试看,布雷克。”
斯鲁特当天晚上给威廉·塔特尔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信,结尾是这样的:
看来还是你说得对!我竟然有可能对局势发挥一点影响,根除一些最骇人听闻的暴行,并使千万个无辜者得以保全性命——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我父亲碰巧是个普林斯顿一九〇五届的毕业生,是个长春藤俱乐部的成员——这样的好事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在这个有如艾丽丝历险记中的奇境似的城市里,有时候事情就得这样才能办得成。如果我是可悲地受了捉弄,不用多久我就会发现。但是,目前我将完全忠于布雷肯里奇•朗。谢谢你的一切帮助。我会把情况不断告诉你。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三章(1)
斯鲁特和“狐狸”戴维斯正在翻阅有关同盟国家声明的初步报道的剪报,准备就国内的反应给国务卿写第一份报告,斯鲁特这时突然想起,他要到亨利家去吃饭。“我把这些带上,”他说,一面把整叠剪报塞进公文包,“晚上把草稿写好。”
“我并不羡慕你,”“狐狸”说,“白花气力。”
“不过还没最后见分晓哩。”
斯鲁特走到马路转角准备叫出租汽车的时候,看到报摊旁边人行道上放着一捆还没解开的《时代》周刊。一个《时代》周刊的记者曾在电话上向“狐狸”采访了将近一个小时,打听关于大屠杀的证据,因此斯鲁特和“狐狸”都渴望看到这份杂志。他买了一份。尽管下着濛濛细雨,他还是借着路灯的光线,急切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新闻栏里什么也没有;特写栏里还是什么也没有;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纽约时报》虽然令人失望地只登了一栏报道,同时由于右边是隆美尔败逃的大字标题,此外又有两栏关于减少煤气定量的消息,因而弄得很不显眼,但是至少还是登在第一版。大部分其他大报都把它挤到里页去了,《华盛顿邮报》就是登在第十页,但是它们至少还给了它一点篇幅。《时代》杂志对这件事怎么可能只字不提呢?他把杂志又翻了一遍。
一个字也没有。
在人物栏里他猛然看到一幅他在《蒙特利尔公报》上曾经看见过的帕米拉和她父亲的照片。
帕米拉•塔茨伯利,空军少将邓肯•勃纳-沃克勋爵的未婚妻(见本刊,二月十六日)将于下月离开伦敦前往华盛顿继续其亡父生前担任的伦敦《观察家》记者工作。在阿拉曼一枚地雷结束埃里斯特•塔茨伯利记者生涯(十一月十六日)之前,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曾由皇家空军妇女辅助队准假,陪同雄辩、肥胖的塔茨伯利周游全球,协助他写成许多前线报道,并在新加坡和爪哇险遭日本人逮捕。
他想这或许会使亨利上校感到兴趣。一丝幸灾乐祸之感稍稍减轻了他的失望。斯鲁特并不喜欢亨利。在他眼里,军人一般说来只是年岁大些的童子军;下等的只不过是些浑浑噩噩的酒徒,最高明的也不过是些办事于练的跟屁虫,一无例外都是庸庸碌碌、鼠目寸光的保守派。亨利上校有劳斯鲁特费心之处,是因为他不太符合这个框框。他的思路过于犀利敏捷。克里姆林宫的那个夜晚至今叫人难忘,亨利与令人生畏的斯大林的对答不亢不卑,他的莫斯科郊外前线之行也是一大成就。但是这个人不苟言谈,而且总是使他想起自己在娜塔丽和帕米拉身上遭到的伤心的失败。斯鲁特之所以接受邀请前去吃饭,完全是因为从良心上说,他认为应该把他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拜伦的家人。
亨利在狐狸厅路的家门口迎接斯鲁特时,脸上几乎毫无笑容。他身穿一套棕色衣服,红色蝴蝶领结,显得老了许多,身材也奇怪地缩小了许多。
“看过这个没有?”斯鲁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杂志,有照片的那页正好是翻开的。
亨利趁着斯鲁特去挂淋湿了的大衣时看了一眼杂志。“没有。韬基太不幸了,是吗?请进来。你一定认识罗达吧,这是我们的女儿,梅德琳。”
起坐室出奇地大。这整幢房子看上去都不是一个海军军官的收入所能负担得起的。母女两个坐在靠近一棵修剪好了的圣诞树的沙发上,喝着鸡尾酒。亨利上校把杂志递给罗达。“你是一直在猜想帕米拉以后会怎么办的。”
“天哪!你快看!和勃纳-沃克订婚了!”亨利太太朝丈夫斜眼一瞥,把杂志递给梅德琳。“她倒挺会安排自己。”
“老天,她看上去又老又俗气,”梅德琳说,“我记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穿这么一件淡紫色的吊带子的礼服”——她用一只白皙的小手在自己胸前晃了一下——“别提多难看了。勃纳-沃克也在场,对吗?金发的美男子,口音悦耳动听?”
“他确实是个美男子,”罗达说,“那是我为‘给英国寄包裹’的音乐会举行的宴会上。”
“勃纳-沃克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帕格说。
斯鲁特听不出这句话里有任何弦外之音,不过他依然肯定,在莫斯科的时候,帕米拉·塔茨伯利和这位正人君子曾经打得火热。事实上,他正是因为看到帕米拉喜欢亨利,心里生了气,才不顾职业上应有的谨慎,把有关明斯克大屠杀的材料泄露给了《纽约时报》的一个记者。自那以后,他就走了下坡路,一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帕米拉在伦敦听到关于亨利的消息时的反应,说明这件风流韵事远远没有结束。除非维克多·亨利真是一尊没有灵性的木雕人像,他就一定深诸如何调情。
“啊,这位勋爵大人真叫人一见难忘,”梅德琳兴奋地叫道,“一身皇家空军的蓝制服,胸前尽是勋章彩标,身材修长挺直,头发金黄!严肃得又像是个李斯廉•霍华德。不过,这一对又怎么配得上呢?他至少有你那个年纪了,爸爸。而她却大概跟我差不多大。”
“哦,那可不止。”罗达说。
“我在伦敦和她匆匆见过一面,”斯鲁特说,“她因为父亲逝世,精神上很受打击。”
“娜塔丽有消息吗?”帕格突然问。
“他们还在卢尔德,依然平安。这是总的情况。但是详细说起来也话长。”
“梅德琳,亲爱的,我们开饭吧。”罗达拿着酒杯站起来,“我们饭桌上再谈吧。”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三章(2)
烛光照明的餐厅里,墙上挂着几幅画得很好的海洋画,壁炉里的木柴熊熊燃烧。母女俩端上了菜肴。丰盛的烤牛肉好似是在炫耀主人既富有钱财,又不计较配给证,盘碟碗盏也是豪华优美,远远超出斯鲁特的意料。他在席间叙述了娜塔丽的惊险旅行,其中包括了她早先寄给他的信件、瑞士的报道、日内瓦犹太复国主义人士的谣传以及拜伦告诉他的情况,总之是篇七拼八凑的故事,其中还掺杂许多他自己的猜想。斯鲁特一点也不知道维尔纳·贝克对杰斯特罗施加压力、要他发表一篇广播演说的经过。根据他的说法,一个德国外交官曾对娜塔丽和她叔父表示友好,所以他们得以在锡耶纳安居。但是七月份,他们突然非法隐匿,和一些犹太复国主义难民一起逃亡,几个月后又在马赛露面——拜伦就是在那儿见到他们,和他们一起呆了几个小时的。他们原来打算和他一起去里斯本,但是盟军攻进北非使德国人进入了马赛,他们也就没能离开。他们目前在卢尔德,所有滞留在德国南部的美国外交官和新闻记者也都在那儿。他有意不提娜塔丽拒绝和她丈夫一起出走,他觉得最好还是让拜伦自己告诉家里人。
“为什么在卢尔德呢?”亨利上校问,“为什么要把他们扣留在那里呢?”
“我也确实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是维希政府根据德国人的意旨把他们送到那儿去的。”
梅德琳说:“那么,只要德国人高兴的话,他们就会又把她和她叔父、孩子一起带走,送到什么集中营去?可能还会把他们熬成油做肥皂?”
“梅德琳,看上帝份上!”罗达叫道。
“妈,到处都在传说这一类怕人的事情。你也不是没听说过。”梅德琳接着向斯鲁特掉过脸来说:“这些事到底怎样?我的老板说都是骗人的鬼话,是英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就用过的宣传材料。我简直不知道应该相信哪种说法。你们呢?”
斯鲁特的沉重的目光越过了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菜肴和桌子中心的一株猩红色一品红,打量着聪明俊俏的姑娘。很明显,对于梅德琳说来,这些都是牛魔王的国土里发生的事情。“你的老板看《纽约时报》吗?大概是前天的《纽约时报》上有一篇头版新闻报道了这件事。十一个同盟国政府宣布这是事实:德国正在灭绝欧洲犹太人。”
“《纽约时报》?你肯定吗?”梅德琳问,“我一向是从头看到尾的。我没看见这段新闻。”
“那你一定看漏了。”
“我平时也看《纽约时报》,但是我也没看见那段新闻,”维克多•亨利说,“《华盛顿邮报》上也没有。”
“两家报纸都登了。”
斯鲁特心里感到绝望,甚至像维克多•亨利这样的人也视而不见地把这段新闻忽略了,眼睛扫过那些讨厌的大标题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在意。
“那么,这样一来他们的日子可要不好过了。照你说的情况看,他们的报纸是在吹牛罗,”梅德琳有点固执地说,“说真的,法国人会不会发点善心,饶了他们?”
“他们仍然是在法国官方的监管之下,梅德琳,他们的处境和其他犹太人有所不同。你瞧,他们是被扣留,而不是拘留。”
“我不懂你的意思。”梅德琳皱起了漂亮脸蛋说。
“我也不懂。”罗达说。
“请原谅。在伯尔尼的时候,区分这两个字的意义变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你如果因为爆发了战争而被困在一个敌对国家,亨利太太,那你就是被扣留了。瞧,你什么错事都没做,你只不过是凑巧碰上那个时候,所以做了牺牲品。被扣留的人可以交换,比如新闻记者、外交官这一类的人。我们希望现在在卢尔德的美国人就能按此办理,我们希望娜塔丽和她叔父也能这样。但是,如果战争爆发时你是遭到拘留,也就是说,你遭到了逮捕——原因可能多种多样,小自穿红灯,大至间谍嫌疑——那就糟糕了。那你就丧失了权利,红十字会也不能帮助你。欧洲犹太人就属这个情况。红十字会不能和他们联系,因为德国人宣布他们处于保护性监禁之中。这就是拘留,而不是扣留。”
“老天爷,那么多人的生死存亡就取决于见他妈鬼的这两个字眼!”梅德琳大声叫道,“真恶心!”
斯鲁特心里想,这姑娘的黄鱼脑袋终于弄懂了这个人命攸关的技术细节。“啊,字眼可有讲究哩,不过,总的说来我还是同意你的看法。”
“那么,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罗达神情忧郁地问。
“难说。人员交换的谈判已经进行许久,但是——”
门铃响了。梅德琳一下子跳起来,朝着斯鲁特迷人地一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过我马上要去国家剧院,我朋友来叫我了。请原谅。”
“不必客气。”
外面一扇门开了之后又关上,一阵冷风卷进室内。罗达开始收拾碗碟,帕格领斯鲁特来到书房。他们手里拿着白兰地,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里。“我女儿是个蠢丫头。”帕格说。
“正相反,”斯鲁特举起一只手表示不同意,“她很聪明。不能因为她没能像总统那样为了犹太人的遭遇而感到心绪不宁就责备她。”
维克多•亨利皱起了眉头。“总统确实心绪不宁。”
“他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吗?”
“他可经不起失眠。”
斯鲁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不过国务院掌握的证据是骇人听闻的。当然,我不知道呈送给总统的究竟是些什么材料,我也无法弄清楚。这就像在黑暗中要用一双油手抓住涂了油的泥鳅一样。”
“我下个星期要再去白宫报到。对娜塔丽,我能做些什么吗?”
斯鲁特坐直了身体。“去白宫?你和哈利·霍普金斯依然保持联系吗?”
“嗯,他还是叫我帕格。”
“那行。我本来是不想要你担心害怕。”斯鲁特身体朝前坐了坐,两只手使劲捏紧了那只装着白兰地的酒杯,帕格非常担心他把杯子捏碎。“亨利上校,他们不会继续留在卢尔德了。”
“为什么?”
“法国人作不了主。我们实际上是在和德国人打交道,他们又抓到一些美国侨民。他们正尽量利用这个有利条件要挟我们。他们想借这个机会交换一大批在南美和北非被捕的间谍。我们已经从瑞士人那儿得到明显的暗示,扣留在卢尔德的人不久就要送到德国,为的是在谈判中向我们施加压力。那样一来,就会大大增加娜塔丽的危险。”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白宫又能做些什么呢?”
“赶在他们转移之前把娜塔丽和埃伦从卢尔德弄出来。通过我们在西班牙的人,这是可以做到的。卢尔德离开西班牙边界不到四十英里。只要在私底下静悄悄地干,有时甚至可以间接地和德国秘密警察达成交易。弗朗茨•韦费尔以及斯蒂芬•茨威格这些人就是给偷偷送越边界的。我不是说一定能成功,我是说你不妨试试看。”
“但是怎么个试法呢?”
“我也可以试探一下。国务院里我知道该找谁去谈。我知道电报该往哪儿打。只要霍普金斯来个电话,我就可以着手进行。你和他的交情够得上吗?”
维克多•亨利举杯喝酒,没有回答。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三章(3)
斯鲁特的声音变得生硬了。“我不想故作惊人之谈,但是我敦促你试试这个办法。如果这场战争再拖上两年,欧洲的犹太人都得死光。娜塔丽不是新闻记者,她的证件是假的。一旦他们查出来,她就完了,她的孩子也完了。”
“《纽约时报》上登的那份声明是否说德国政府准备把他们所能抓到的所有犹太人统统杀害?”
“哦,文字上没有明说,但是包含了这个意思。”
“这样一份声明为什么没有引起更大的反响?”
莱斯里•斯鲁特咧开嘴,几乎有点神经失常似的得意一笑,然后说道:“你倒说说看,亨利上校。”
亨利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力摸来摸去,带着猜不透的神情久久看着斯鲁特。“教皇有什么反应?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会知道。”
“教皇!这位教皇一辈子都是个反动的政客,我在伯尔尼曾和一个规规矩矩的德国教士谈过话,他说他每天晚上祈祷教皇暴病身亡。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我对教皇一向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这位教皇正把自从伽利略以来还残存的一点基督教精神毁灭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你对我的话有反感。请原凉。我只不过是想使你明白,如果白宫对你还有点信任的话,你就该立即利用这个机会。尽力把娜塔丽弄出卢尔德。”
“我得考虑一下,然后给你电话。”
斯鲁特心情不安地站了起来。“好。如果我表现了过分激动的话,请你原谅。我马上就走,亨利太太会不会觉得我有失礼貌?我晚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会代你向她道歉。”帕格站起来。“顺便问一下,斯鲁特,帕米拉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她告诉过你吗?”
斯鲁特忍住了,才没露出笑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猎人看见狐狸从隐身之处蹿出来了一样。他的过分激动的心情,在他看来也因此而得到一个喜剧性的宽解。“嗯,你知道,上校,女人爱变心 !帕米拉有次在我面前诉过苦,说这位勋爵大人是个监管奴隶的工头,一个势利鬼,惹人厌烦的家伙。说不定他们根本结不成婚。”
帕格送他走出前门。他听得见罗达在厨房里刷洗餐具的声响。起坐室里咖啡桌上放着那份《时代》周刊。帕格打开杂志,弓身坐着看起来。
帕米拉在“诺思安普敦号”下沉时拍的一张快照他已丢失,但是她那时的形象已经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犹如这一桩风流韵事的一帧遗像。关于她的婚事的报道对他是个沉重打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是件苦事。这张出其不意拍下的照片一点也不好看:头部稍嫌低垂,鼻子显得很长,薄薄的双唇过于拘谨。沙漠上的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在她眼圈四周留下了阴影。不过,这张在四千英里之外拍下的一个女人的小小的、并不好看的照片,却能在他心里激起一阵风暴;与此同时,虽然他那漂亮妻子的血肉之躯就在隔壁房间,他却丝毫无动于心。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书房。当他坐在那里一面喝着白兰地,一面看着那份《时代》周刊的时候,梅德琳和西姆·安德森兴高采烈地从剧院回来了。“国务院的那个怪物走了吗?谢天谢地!”她说。
“戏好看吗?值不值得我带你妈也去看看?”
“啊,当然值得,应该让老太太也去快乐一阵,爸爸。你自己也会喜欢的,四个年轻姑娘,同住在华盛顿的一套公寓房间,穿着短裤衩从盥洗室里跑进跑出——”安德森很不自在地咧嘴笑着说:“没什么值得看的,先生。”
“嗨,别装腔了,西姆,你自己就笑得像个傻瓜似的,你的眼睛瞪得那么大,都快要掉下来了。”梅德琳突然看到华伦的照相簿,态度立刻沉静下来。“这是什么?”
“你还没看过吗?是你妈贴成一本的。”
“没看过。”梅德琳说,“过来,西姆。”
他们头靠着头,一起翻阅照相簿,起初倒还安静,过了一会儿她就嚷嚷开了。一枚金质奖章使她回忆起华伦曾在一次田径运动会上荣获跳高冠军,他的同学把他扛在肩上抬出运动场。“啊,我的天,这是他在旧金山的生日宴会!你瞧我,一双斗鸡眼,还戴着一顶纸帽子!这就是那个可恶的小男孩,躲在桌子底下,朝上往女孩子们的裙子里偷看。华伦把他拖了出来,差点没把他给揍死。真的,这叫人想起多少往事啊!”
“你母亲做了件大好事。”安德森说。
“啊,妈呀,她总是有条有理,这是她的天性。老天爷,老天爷,他多英俊啊!你再看看这张毕业照,你看好不好,西姆?你看别的那些小伙子,像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傻乎乎的。”
她父亲在一旁看着、听着,神情冷静沉着。梅德琳一页一页翻过去,听不见她再发议论了。她的手停住不动,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猛然合上那本照相簿,把头伏在手臂上,哭了起来。安德森尴尬地伸出手臂挽住她,窘迫地朝着帕格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梅德琳拭干眼泪,说:“对不起,西姆。你还是回去吧。”她陪西姆一起出去,立即又回来坐下。她架起线条优美的双腿,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帕格看到她用水手般熟练自然的动作点起一支烟,心头不免又是一阵反感。“爸,加勒比的太阳对西姆·安德森很有好处,是吗?你应该和他谈谈。他说起追逐德国潜水艇的事真是绘声绘色。”
“我一直很喜欢西姆。”
“不过,他以前老是叫我联想起牛奶蛋糊。你知道吗?一种松松泡泡,白里带黄,中看不中吃的东西。现在他变得成熟了,并且——算了,不说了,对我刚才说的他那傻笑别放在心上。圣诞节他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很高兴。”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羞愧地看了她父亲一眼。“告诉你一件事。《快乐时光》的节目现在有点叫我感到难为情。我们从一个营地兜到另一个营地,演些幼稚无聊的滑稽戏,耍弄那些穿军装的小伙子,我们就靠这些玩意儿赚钱。和我一块儿工作的那些写脚本的聪明家伙暗地里得意好笑,其实,被他们嘲笑的那些水手和士兵不知要比他们好多少。我简直要气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辞职不干呢,梅德琳?”
“有什么别的好干呢?”
“你可以在华盛顿找个工作。你是个能干姑娘。这儿又有这么一座好房子,几乎全空着,就你妈孤孤单单一个人。”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三章(4)
她的神情忧郁,畏怯,又稍带着一丝儿满不在乎的调皮味,这种神情使他感到不安。她十四岁那年带着一份很糟糕的成绩报告单回家给他看时,也是这么副神情。“说真话,今晚上我脑子里也闪过同样的念头。但是问题是,我已经难以脱身了。”
“他们会另外找人去搞那个无聊玩意儿的。”
“哦,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也喜欢这笔收入。看到我那张褐色小存折上的数目字一个劲儿地往上跳,心里就觉得高兴。”
“你感到幸福吗?”
“这,我只觉得挺不错,爸。我没有对付不了的事。”
维克多•亨利这次回家见着她,离开上次和她见面已经一年半。他在珍珠港收到过一封信,警告他说有一桩离婚诉讼案可能牵连到她,他到家以后一直没提及此事。不过,他太了解梅德琳了,他完全看得出她流露出的烦恼不安的迹象。
“也许,我应该找克里弗兰那家伙谈一谈。”
“谈什么呢?”
“谈你。”
她笑得很不自然。“真有趣,他也要和你谈谈。我以前一直有点不好意思说。”她把烟灰从裙子上掸掉。“告诉我,征兵是怎么搞的?你了解吗?叫人觉得真是怪。我认识许多年轻小伙子,他们没结婚,马一样棒的身体,可到现在还没收到应征通知书,但是休·克里弗兰却收到了。”
“真的吗?那很好,”帕格说,“那我们可要打赢这场战争了。”
“别这么幸灾乐祸。他所属的那个征兵委员会的主任也是个可恶的小人,专门喜欢挑个有点名气的人作对。休觉得他最好是穿上军服,志愿参军,你懂我的意思吗?继续搞他的《快乐时光》这类工作。海军的公众关系部门里,你有熟人吗?”
维克多•亨利慢慢地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就行了。”梅德琳的声音就好像如释重负似的,“我已经尽到了责任,已经问过你了。我答应他问你的,当然,这是他的事。但是,像他那么笨手笨脚也真不是打枪开炮的料,他非但打不了敌人,反而会给我们自己帮倒忙。”
“他在军界不是有很多关系吗?”
“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一知道他接到了应征通知书,一个个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这才叫我高兴哩。你自己最好也躲躲开。他只能给你带来麻烦。”
“我和克里弗兰先生之间没任何麻烦事。”梅德琳站起身来,把头一甩,就和她五岁时的神态一模一样。然后她吻了吻她父亲,说:“要是有麻烦的话,那也是别人的事。晚安,爸。”
帕格在她离去之后想道,如果换上一个真正成熟了的女人,或许会撒谎撒得更像是真的。她的处境无疑非常糟糕。但是,她年轻,应该允许她犯错误;再说,他也完全无能为力。还是不想为妙!
他又一次拿起那份《时代》周刊,看着帕米拉和她亡父的小照片。“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就要来到华盛顿。又是一桩不想为妙的事;同时,这也是个逃避制造登陆艇那份差事回到太平洋去的一个最好不过的理由。在黄色的灯光下,桌子上放着梅德琳猛然合上的那本照相簿,这是罗达的一个巧妙安排,为的是搞出一个可以挽救他们婚姻的可靠基础。他们不但被往事连结在一起,而且还被华伦之死连接在一起。他至少不该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可能活不到战争结束那一天,即使他能,他们那时也要老了。他们还有五到十年的时间,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完他们的风烛残年。她现在悔恨交加,令人怜悯,她肯定不会再次失足;再说,对于已经发生的往事,她也无力挽回。还是让时间来弥补一切吧。他抑制住一个荒诞念头,没把照片撕下来,便把那本杂志扔进一只皮革做的字纸篓里,然后走进他的梳妆室。
她在自己的梳妆室,同样也在琢磨思考。厨房里的操劳已经使她感到非常困倦,此时她很想立即安睡。但是,她是否应该把她和帕米拉的谈话告诉他?这是婚姻生活中的一个老问题:是把事情说穿,还是由它去?按照以往情况,罗达觉得少说为好,但是这一次,情况可能属于例外,她已经厌倦于自怨自艾。那些卑鄙的匿名信是否依然使他耿耿于怀?不过,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圣人。如果她把真相向他摊开,或许气氛可以变得明朗些。帕米拉订婚的消息倒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也有可能大吵一番。可能提到弗莱德·柯比,可能提起那些信件。不过,她也想,即使如此,恐怕也比帕格的长期沉默不语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那股阴沉气氛好一点吧。他们的婚姻正在逐渐消逝,就像中学堂里做实验的时候所看见的那样,盖在玻璃瓶里的烛光由于缺少空气而逐渐熄灭。甚至夜间的性爱也无补于事。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她的丈夫在床笫间也只不过尽力对她表示礼貌罢了。罗达穿上一件镶花边的黑绸长睡衣,她没像往常一样在睡前把头发夹起,而是梳理得更加好看,然后走出自己的梳妆室,准备不是和好,就是争吵。他正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他那本放在床边的已经皱裂了的紫酱色《莎士比亚全集》。
“嗨,亲爱的。”她说。
他把书放到床头柜上。“瞧,罗达,斯鲁特这家伙有个搭救娜塔丽的主意。”
“哦?”她上床之后靠在床背上,皱着眉头听他说。
帕格是真心实意和她商量,想借此恢复以往的感情。她不时点着头,听他把话说完,一次也没插嘴。“为什么不就这么做呢,帕格?还能有什么坏处吗?”
“白宫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他们的麻烦。”
“我看不至于。哈利•霍普金斯有可能出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拒绝你。这一类要他帮忙的请求肯定堆成山。但是,他们毕竟是你一家人,而且又是处在危险之中。依我看,真正的问题倒是在于,即使他愿意帮忙,又能怎么样?你真就那么相信斯鲁特的话吗?”
“为什么不?这属于他的工作范围。”
“但是,他这个人,我说不上,简直入了迷似的。帕格,我担心的倒是弄不好反会翻船。你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了解进展情况。单单把他们挑出来——我是说白宫单单把他们挑出来——真的,这样会不会反而使他们成为注意的中心?保险点的办法是不是让他们和那儿全体美国人混在一起,不要显得特殊,一直等到交换?再说,娜塔丽是个漂亮女人,又带了个孩子。世上最恶的魔鬼见了她也该退让几分。轻举妄动说不定反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拿起她的手,紧紧捏着,“还是你想得周到。”
“哦,我也不能说我就一定对,还是谨慎为好罢了。”
“罗达,梅德琳开始喜欢西姆·安德森了。她对你说起过吗?她在纽约是不是惹出什么麻烦了?”
罗达一时无法把自己心头的怀疑说给帕格听;再说,行为不端又是一个像高压电线一般碰不得的话题。“梅德琳是个头脑清醒的姑娘,帕格。电台那些人和她确实不是同一路人。如果她选上西姆,那对她倒是挺不错。”
“她说那出戏很下流。我想去搞几张前排票。”
“啊,那太好了。”罗达犹豫不定地笑了,“你是个老色鬼,我早就知道你。”关于帕米拉那件事,用她的话来说,就由它去吧。
第二天,她倒字纸篓的时候,禁不住又把《时代》周刊翻到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照片的那一页。照片自然还在那儿。她觉得自己成了个傻瓜。这个女人毕竟没什么十分动人之处,老得那么快,而且越变越难看;再说,她又已经和勃纳-沃克订了婚。由它去吧,她想。由它去吧。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四章(1)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圣诞节,一九四二年。
卢尔德。
早晨醒来时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
所有四家旅馆里的全体美国人获准仅此一次同去教堂,参加了在大教堂里举行的午夜弥撒。和往常一样,我们由那几位一直跟随我们的、总算还比较客气的保安警察陪同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态度粗暴的德国士兵。自从上星期以来,不论我们是散步还是买东西,不论是看病、拔牙还是理发,他们都一步不离地跟着。这是圣诞节前夕(这里地处高高的比利牛斯山脉,气候非常寒冷,用不着说,不论是在教堂,还是旅馆里的过道走廊,都没有生火保暖),这些大兵为了欢庆耶稣基督的诞辰,本来满可以喝它个酩酊大醉,或者在那几个专供这里的征服者寻欢作乐的可怜法国妓女身上发泄一下兽欲,但是他们对分配到这么一桩苦差事心中显然感到气恼。娜塔丽不愿去望弥撒,但是我去了。
我已经很久没望弥撒。在这个众人朝拜的圣城,我看到了真正的弥撒,看到了一群虔诚的善男信女;因为这里供着圣龛,前来朝拜的人中有的全身瘫痪,有的瘸腿跛足,有的双目失明,有的残废畸形,有的奄奄一息,他们组成一支令人惨不忍睹的行列;如果有谁果真相信就连一只坠地而亡的麻雀,上帝也有恻隐之心,那么,这些人一定是他有意残酷戏弄的对象,或者是他千虑一失的牺牲品。教堂里寒气逼人,但是弥撒开始以后,教堂里的气氛与我此时心中的凄凉相比,却是温暖如春:圣歌嘹亮,钟声悠扬,敬领圣餐,屈膝跪拜,气氛庄严。既然我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仅仅为了礼貌起见,我本来也应该在需要下跪的时候和他们一起下跪。但是,我这个强项的犹太人却不顾四周向我射来的非难目光,就是不肯下跪。我也没去参加弥撒之后在大使旅社为我们这群人举行的圣诞晚会,虽然有人告诉我,那里有黑市供应的酒任你畅饮,此外还有黑市供应的火鸡和香肠。我回到加利亚旅馆,一个口臭难闻、态度粗暴的德国兵一直把我送到我的房门口。我于是睡下,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
我初次和我的犹太教决裂,是在奥斯威辛的犹太法典学堂。那时的一切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那个学堂里的学监认为我胆敢信奉异端邪说,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把我逐出了讲经堂,我那时在紫色暮霭之中踯躅在本城广场的雪地里,双颊感到针戳一般疼痛;我到现在还能感到当时那阵疼痛。我多年以来从未想过这件事,但是,即使是现在想到此事,我还认为那是一桩不可容忍的暴行。或许,如果在大一些的城市,比如克拉科夫或者华沙,那儿的犹太法典学堂里的学监就会通情达理,对我的亵渎行为不过一笑了之。如果真是那样,我的生命航程也许就会完全两样。那一记耳光虽然是一根小小树枝,却改变了一股奔腾激流的航道。
这件事情太不公道!不论怎么说,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就像他们用意第绪语说的那样,“像绸缎一样柔和。”对于犹太教的实质精华,法律方面的那些精细差别,对于一般愚人称之为“钻牛角尖”的伦理方面的细微末节,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胜过别人一筹。那些论断推理如此严谨优雅,几乎和几何学不相上下,谁想好好掌握,不但需要一种情趣,而且需要一种求知欲。我正有这种求知欲。我是学习犹太教法典的一个杰出学生,我比那个学监还要聪明,还要敏捷。可能,那个心胸狭隘、头脑顽固、戴着一顶黑帽子、留着一把大胡须的蠢货正巴不得有个机会杀一杀我的锋芒;所以他才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把我逐出讲经堂,送我走上了通往基督十字架的历程。
我依然记得那一段经文:第一百一十一页,题目是《逾越节的祭礼》。我依然记得它的内容:魔鬼,以及避鬼、斗鬼、驱鬼的法术。我依然记得我挨打的原因。我问道:“但是,莱扎老师,是不是真有魔鬼这种东西呢?”我依然记得,当我给打得晕头转向、两颊疼得火辣辣地躺在地上时,那个大胡子蠢货向我大声咆哮说:“起来!滚出去!可恶的异教徒 !”于是,我踉踉跄跄离开学堂,走进了白雪覆盖着的阴沉凄凉的奥斯威辛。
我那时十五岁。对于我来说,奥斯威辛那时是个很大的城市,克拉科夫这个堂皇的大都市我以前只去过一次。我们的村子梅得齐斯——沿着维斯杜拉河逆流而上,大约走上十公里,就能到达那里——那儿的房子全是木板房,那儿的街道全是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甚至梅得齐斯的教堂——我们小孩总是像避开麻风病院一样远远避开它——也是一座木板房。奥斯威辛却有平坦的大街,一个大火车站,许多砖石造的建筑,许多玻璃橱窗里灯火通明的商店,几座石头造的教堂。
我对这座城市很不熟悉。在法典学堂,我们过着严格的兵营式生活,除了学堂对面和我们矮小宿舍以及老师住家紧相毗邻的几条小街小巷,我们几乎足不出户。但是反抗的怒火那天把我带出了这几条小街小巷,带进了那座城市。我走遍奥斯威辛,心里翻腾着因受虐待而产生的愤慨,最后,我终于压抑不住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怀疑。
我一点也不笨。我懂德文和波兰文,我看报、看小说,同时,正因为我是一个聪明的犹太法典学生,我的视野能够超越讲经堂而看到外部世界;那个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充满奇异的危险和罪恶的诱惑,但那毕竟是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而你在犹太法典那一行行黑色字体中间,却只能看到一个一成不变的单调狭隘的小小天地,那些时时刻刻监督着你的法典教师,他们虽然也颇富睿智,却令人感到乏味讨厌,他们喋喋不休对于那部已有一千四百年古老历史的重要典籍所作的无微不至的分析评论,只能把青春的才智和精力全部耗费干净。我从十一岁开始,直到挨打的那一刻,心里一直充满着越来越痛苦的矛盾,作为犹太法典学堂的一个学生,我自然憧憬着今后成为一个世界闻名的犹太法典学的天才学者,但是,与此同时,在我灵魂深处却有一个罪恶的声音悄悄地对我说:我在浪费我的时间。
学监的盛怒使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到处游荡,我一面在雪深齐踝的街上艰难跋涉,一面思考着以上的一切,我走到奥斯威辛一座最大的基督教堂门前,止住了脚步,说也奇怪,我竟忘记了它的名字!离法典学堂最近的那座教堂叫作卡尔瓦利亚;我至今还记得。而那座大教堂是坐落在一个大广场上的另外一幢宏伟得多的大建筑。
我的怒火并未平息。相反,四年时间里淤积起来的反抗情绪此时突然爆发,冲破了出世以来多年灌输所形成的束缚,克服了一颗稚嫩的宗教良心所形成的障碍,我竟然做出了几小时之前像是自己割断自己手腕一样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溜进了那座教堂。为了御寒,我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因此我和其他信仰基督的孩子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我现在这么猜想。不论怎样,当时正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个人都注视着前方,没人注意到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当我看到前方墙上——那是犹太教堂放圣盒的地方——一个十字架上缚着的那个耶稣巨形塑像时所感到的震惊:他全身赤裸,鲜血淋淋;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异教香火所散发出的那股奇异芬芳,以及两侧墙上那些巨幅的圣人画像。当我想到对于“外部”世界(我当时是如此认为)说来,这就是宗教,这就是通往上帝之路时,我感到愕然。我感到既骇异又神往,我在那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自那以后,我从未产生过那种陌生的感觉,那种孤独的感觉,我也从未体验过灵魂即将发生无可挽回的彻底变化时的那种茫然之感。
所谓“从未”也就是说到昨夜为止。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四章(2)
可能是因为我在这个充满可怕的商业气氛的卢尔德——即使现在正值商业淡季,即使现在正值战时,这种商业气氛依旧弥漫全城,这使得一切都显得庸俗难忍——住了几个星期,因而越来越受到了刺激,可能是因为汇集在那座大教堂里的那群可怜的残废人至今使我难忘,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反抗情绪一旦有所流露,我和娜塔丽的种种遭遇使我郁积在心头的怒气此时也就统统爆发,冲决了我精神上善于克制的本能——不论到底是什么缘故,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昨夜当我参加午夜弥撒的时候,尽管十字架上的那个基督如今对我已是非常熟悉,尽管我已写了许多关于基督教义的书籍,并且我也曾确实钟情于欧洲的宗教艺术,昨天夜里我感到陌生疏远,我感到寂寞孤独,就和我十五岁时在奥斯威辛那座教堂里的感觉完全一样。
我今天早晨醒来时,脑子里想着这件事。我现在一面喝咖啡,一面写下这页日记。咖啡不坏。在法国,即使是在激战期间,即使是在征服者的铁蹄之下,只要有钱,还是什么都能买得到。在卢尔德,即使是黑市价格,也不算十分昂贵。现在正值淡季。
自从我们来到卢尔德以后,我就一直没写日记;说实话。我是希望能在开回家的轮船上重新提笔写下去的。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我和我的侄女虽然彼此都不说穿,我们的处境实际上可能要糟糕得多。但愿她的乐观情绪是真的,而不是像我一样故作镇静。有些情况她不了解,总领事做得对,为了避免使她不安,没把我们的困难一一详细告诉她。但是,他对我却是十分坦率。
我们遭遇到的麻烦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得了的。只几天之差,我们还是不能合法离开维希法国,这当然是件最最可怕的不幸事情。一切都已准备妥贴,那些宝贵的证件都已经拿到了手,但是美国登陆的消息刚一传来,所有的火车时刻表都暂停实施,边界也全部关闭。吉姆·盖瑟为了保护我们,冷静迅速地采取了行动,为我们提供了正式的记者证件,并把发证日期提前,填在一九三九年。凭着这些证件我们成了《生活》杂志的记者,这家杂志确实也曾发表过我写的两篇有关战时欧洲的文章。
非但如此,他还为我们办了别的一些事情。他们在销毁文件的时候翻出了《生活》杂志寄来的两封请求允许转载一些作家和摄影家的作品的信件。马赛有一个专为难民伪造证件的集团,这个集团手艺高超,由一个知名的天主教神父领导。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中,总领事虽然需要处理其他许多事情,但他还是通过地下关系,搞到了几封写在《生活》杂志专用信笺上的伪造信,我和娜塔丽也就真的成了《生活》杂志正式聘请的记者;这些证件看上去就和真的一样,那磨损、折叠的痕迹,那稍稍有点褪了的颜色,就好像真正用了几年时间。
詹姆斯•盖瑟并不指望这些伪造证件能够长期掩护我们,但是他相信,至少可以应急,直到帮助我们脱险。不过时间一长,危险也就逐渐增加。他原以为我们几天之内或是几周之内就能获释,因为我们毕竟并没和维希法国开战。我们仅仅是断绝外交关系而已,因此美国人并非“敌人”,根本不应受到“扣留”。然而,我们在卢尔德的这一群,总共约有一百六十名,却是实实在在被“扣留”在那里。从一开始,我们就一直处在法国警察的严格管制之下,一切行动都须受到一名穿制服的警官的监视。几天之前,德国秘密警察在我们美国人被隔离的四家旅馆周围布下岗哨,从那以后,我们就不但受到法国警察的扣押,而且处在德国人的监督之下。这样一来,法国人的举止中不免隐约表现出一种受到耻辱的窘迫之态,他们在一些小事上于是也尽可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方便,但是德国人始终寸步不离,不论我们走到哪里,他们总是板着面孔,踏着正步跟在后面奉陪,在旅馆的过道走廊里,他们双目凝视,紧紧盯住我们不放,如果有谁一不小心触犯了哪项德国戒律,他们就会厉声发出命令。
过了一些时候,我才渐渐懂得这种长期扣押的真正原因。盖瑟本人起初也不知道。原先被扣留在维希的美国代办,后来也和大使馆全体人员被带到我们这里,他住在另外一家旅馆,连电话通讯都受到禁止。这位代办名叫塔克,是个能干的人——对我的著作非常钦佩,虽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看来他只可以每天在电话上和在维希的瑞士代表简短地通一次话。所以我们,尤其是住在加利亚旅馆里的人,事实上完全处于和外界隔绝的状态,对于一切情况都毫不了解。
我们受阻的原因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其实非常简单:在美国的那些应该和我们交换的维希人员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回到法国。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德国佬此时已经占领整个法国。但是这使情况大为复杂化,而德国人也就趁机介入,抓住这个有利机会。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通过他们的维希傀儡进行谈判,但是事情也很清楚,他们是在利用我们讨价还价。
如果法国人当时爽爽快快把我们送到只有三十英里远的西班牙边界,我们很可能在一两个星期内便得脱身。如果那样,那倒也能算是对于美国这几年来慷慨赠予这个政府的大量粮食和药品的一种理所应该的报偿。但是维希政权的这些人属于人类生命中令人齿冷的那一类型。他们卑躬屈节,趋炎附势,自命不凡,狡诈多变,虚伪矫饰;他们反动保守,歧视犹太民族;他们既逞强好战,又软弱无能。他们卑劣之甚实在有辱法兰西文化。他们是当年陷害德雷富斯那一批坏蛋的残渣余孽。总之,我们没能脱身。我们现在还在这里,成了德国人为索还他们被关押在国外的形形色色的间谍分子而进行讨价还价的筹码;不用说,他们将会不择手段勒索高价。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四章(3)
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们长期滞留在马赛的门德尔松公寓期间,路过那里的难民络绎不绝——一般最多只留宿一两个晚上——因此,我们听到欧洲犹太人之间的许多可怕的秘密传闻。根据这些传闻,东方正在发生许多暴行:大规模的枪杀,密封车内的毒气屠杀,凡是被押解到集中营的人要么立即遭到杀害,要么被饥饿或奴役折磨致死。我一直不能肯定这些传闻的可靠程度,我现在依然不能肯定,但是有件事情却是肯定无疑的:那个不断重复的地名,那个总是用最最恐怖和最最惊慌的话语悄声吐露出来的地名,正是奥斯威辛。人们提到这个地名,通常总是用的日耳曼语,它那刺耳的发音,我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这些传闻并不纯属于苦难而造成的普遍的恐怖狂,那么奥斯威辛肯定就是一切恐怖的焦点——我的奥斯威辛,我小时候曾在那里上学,我的父亲曾在那里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我的全家有时曾去那里过安息日,听一个一个用意第绪语鼓吹复兴的传教士领唱圣歌;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座基督教堂的内部情景,第一次看到十字架上真人一般大小的基督像。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面临的最终危险就是被遣送到奥斯威辛那个神秘可怕的集中营。那样,我脖子上的套索就会干干脆脆一下子收紧。但是,我们在这个小小星球上的偶然生存,不会按照这样一种富于艺术性的格局进行——这一想法确实给我不少慰藉——况且,我们和奥斯威辛之间远隔着一个大陆,而离西班牙和安全却只有三十英里路程。我依然相信,我们最后一定会回到家里;大难当前,最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保持希望,提高警惕,准备在必要时击败那些官吏和畜生,这需要勇气。
娜塔丽和她的孩子本来曾有机会逃走,但是由于她在关键时刻缺乏勇气,结果也陷入困境。我曾以非常激烈的措词写下一篇日记,记叙拜伦的突然来访,以及它的可悲结局。由于我的关系,娜塔丽和她的孩子如今落在这样一个日益险恶的可悲境遇,我为此感到的内疚更加深了我对娜塔丽的气恼。她一直不许我表白我的内疚,她总是打断我的话,说她是个大人,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对我毫无怨恨之意。
现在,我们处于德国人的监督和控制之下已有一个星期了;我虽然依旧念念不忘,娜塔丽本该趁着那次机会,跟随拜伦一道离开,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更加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不愿那样做。没有合法的证件,万一落入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手中,那将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对待他们的看押对象,任何警察都必须多少摆出一副严肃、敌视、冷酷的面孔;既要执行命令,他们就不得不抑制住同情之心。过去两年之中,凡是与我打过交道的意大利警察或是法国警察——就此而言,还有一些美国领事——统统毫无可爱之处。
但是这些德国人则不一样。命令看来并不仅仅指导他们的行动,命令好似完全占据了他们的灵魂,不论他们的面孔或是他们的眼睛,都已容不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人情理性。他们是牧主,我们是牲畜;或者,他们是蚁兵,我们是蚜虫。命令切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一切。这真令人骇异。确实,他们那种冷酷空虚的表情叫我毛骨悚然。我知道,上层人物里有那么一两个“正派人”(盖瑟的说法),但是我这次并未碰上。我以前也曾结识过一些德国的“正派人”。而在这里,你只能看到条顿民族的另一副容颜。
娜塔丽很可以跟着拜伦去冒一次险;像他那样机智勇敢的年轻人实在少见,再说他还有特别外交证件。只消猛然一下冲过火焰,也就万事大吉。如果她还是昔日的娜塔丽,或许她会这么做,但是她却为了孩子而畏缩起来。詹姆斯•盖瑟依然坚持(只不过,随着时日的消逝,他的自信也逐渐减弱),他对她的劝告是对的,最后的结局还是会不成问题的。我觉得他现在也开始怀疑起来。昨天夜里,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地去参加午夜弥撒的路上,我和他又把这件事情谈了一遍。他坚持说,德国人因为要在这场交易中尽可能不使他们的间谍暴露身份,所以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是对谁的证件,他们都不会过于仔细地检查。娜塔丽、路易斯,还有我,不过是三个有热气的活人,或许能换到十五名德国佬。能这样,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不会再另生枝节。
他认为重要的是,我应该把身份隐瞒到底。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和级别较低的法国人和德国人打交道,几年之内,他们之中谁也不会看什么书,更不用说我的书。他说证明我记者身份的证件不会发生问题,那些警察官谁也没发现我是什么“名流”,或者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发现我是犹太人。考虑到这一点,他打消了有人提出的要我给旅馆里的人作一次讲座的建议。为了消磨时间,合众社的一名记者正在加利亚旅馆张罗一组演讲。他给我出的题目是耶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几天前的事,要不是吉姆•盖瑟否决了这一建议,我是很可能会同意的。
但是,自从我经历了那次午夜弥撒以后,我是无论如何——即使回到美国以后,即使有人出大价钱——也不会再以耶稣为题来作宣讲了。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至于这是一种什么变化,我还需要进一步探索。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即使是关于马丁•路德的题材,我也越来越感到难以下笔。昨天夜里,我心中的那一变化刚刚露出端倪,我仍需要集中精力,才能理出一个头绪。不出最近几天,我将在这本日记中追溯一下自从在奥斯威辛第一次看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直到后来在波士顿曾经一度皈依基督教,这八年间我所走过的道路。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娜塔丽抱着路易斯从她的卧室走了进来,两人都穿得厚厚实实,准备出去进行她早晨的散步。打开房门,我们那个阴沉的德国影子对着我们怒目而视。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五章(1)
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罗达提议一起到陆海军俱乐部去。罗达知道他一向讨厌那些奇形怪状的纸帽子、喧闹作乐的人群以及酒气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说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罗达喜欢新年除夕的这种胡闹场面,因此她高高兴兴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还是早先为英国募捐包裹时穿过的那套银线丝织礼服,当他们挤在一群喜气洋洋的高级军官和太太们当中穿过走廊的当儿,罗达觉得没有几个妇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标致和光彩。罗达和帕格走进餐厅的时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请他们与他同座,那一霎间她不免感到有点局促不安。她对彼得斯的举止行为洁如白雪,无可訾议,但是,他会提起巴穆•柯比吗?或者,他会显得过于亲热吗?
帕格挽着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犹疑,带着讯问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让它最后公开出来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儿。让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他是个好人,我在教堂里遇见过他。不过,他到底是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吗?”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时候,比他要高出一个半头。他那位年轻女伴一头金发,胸脯丰满,穿着一身有点像是希腊女衫的白长裙,裸露出大块的玫瑰色肌肤,是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一名女秘书。罗达说起他们认识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吗?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这位姑娘说话颤音很重,使维克多•亨利觉得心头一阵刺痛。“我的好帕姆!你差点没让我们委员会里的人吃惊得昏过去。帕米拉以前是我们办公室里的造反分子。一直叽叽咕咕地骂那个老头子奴隶监工!勋爵老爷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点,现在可好,不是就要报应了吗?”
他们吃着俱乐部里淡而无味的这顿饭菜和走了气的香槟,谈着沉闷乏味的战时话题,慢慢度过午夜之前的一个小时。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长着像方头猛狗一般的紫酱色下巴的陆军航空兵上校和他那个厚施脂粉、个儿纤小的妻子。这位上校刚从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归来,现在一个劲地抱怨他那个战区不受重视。上校说,人类的一半住在那里,连列宁也认为这个地区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必争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那么白人最好还是另外换个星球居住,因为到那时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们了。华盛顿看来没有一个人懂得这一点。
一位陆军准将——他的勋标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国、缅甸、印度战区的上校多——则大谈特谈海军上将达尔朗的遇刺;他说他在阿尔及利亚曾经和他非常熟悉。“这位突眼睛这样下场实在太可惜了。我们艾克 参谋部里都管达尔朗叫作突眼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个倒了霉的法国佬。当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纳粹派,但是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再说,我们把他抓到之后,他马上交出了许多物资,保全了一大批美国人的性命。可是现在戴高乐这家伙,以圣女贞德自居,其实除了夸夸其谈和伤心难过之外,我们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叫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左派战略家也知道这一点吧。”
其实,罗达根本没必要顾忌彼得斯上校。他几乎看也不朝她看一眼;相反,他倒是不断在打量她那个矮个儿丈夫。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容严峻、疲惫。彼得斯终于向他问起了对战局前途的看法。
“哪儿的战局?”帕格问。
“整个战局。海军是怎么看的?”
“上校,那得看你在海军中担任的是什么职位了。”
“那么从你所处的地位看呢?”
这位相貌堂堂的高个儿陆军军官没话找话,问些这种毫无意思的问题,很使帕格迷惑不解,他于是回答说:“已往的情况和将来的情况都是一团糟。”
“完全同意。”彼得斯说——此时喧闹的餐厅里的灯火闪了几下,然后暗了下来——“你作的这个年终总结要比我在所有报纸上看到的强多了。啊,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五分钟就到午夜了。亨利太太,请允许。”她就坐在他的旁边,这时他把一顶纸做的牧羊女帽子戴到她头上——他的举止出奇地斯文优雅,她感到就连帕格也决不会找碴儿——然后又把一顶用烫金硬纸板做的钢盔斜戴在自己那头漂亮的灰发之上。这张餐桌上并非每个人都戴上一顶纸帽,但是使得罗达吃惊不小的是,她丈夫竟也戴上了一顶。除非是在孩子们小时候的生日宴会上,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维克多头上那顶带金边的粉红纸帽丝毫也不使人感到好玩可笑,相反却使他的神色更显得痛苦悲哀。
“啊,帕格!瞧你这副样子!”
“新年快乐,罗达。”
客人们手里拿着香槟酒杯子,在烛光下相互亲吻,唱起了“美好的往日”。帕格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他的妻子,也让彼得斯很有礼貌地吻了她一下。他的心思此时已经只顾回想一九四二年的往事。他想起了华伦靠在“诺思安普敦号”的舱房门上,一只手托着头顶上的门框对他说的话:“爸爸,如果你太忙,顾不上我,你就告诉我:”他还想起了瓜达卡纳尔岛附近黑色海水之下,有许多军官和士兵长眠在击沉了的“诺思安普敦号”的船壳里。此外,他还无限伤感地想起了一定要请求霍普金斯尽力把娜塔丽和她的孩子从卢尔德搭救出来。她至少还活在世上。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五章(2)
哈利•霍普金斯在白宫里的卧室,是在一条黑暗阴沉的长走廊的尽头,与椭圆形办公室只隔几个房间。他身上那套灰色衣裤松松垮垮,就像挂在稻草人身上的一块破布。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华盛顿纪念碑。“你好啊,帕格,新年快乐。”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仍然把瘦骨嶙峋的双手交叉在背后。这位文职官员身躯佝偻,衣着寒伧,瘦弱憔悴,面色萎黄,而他身旁的海军少将卡顿,却是肌肉饱满,红光满面。他身材笔直,穿着一套裁剪合身、饰有金杠的蓝制服,肩上的穗带金光闪耀,与霍普金斯形成一个鲜明对比。报上的文章有时把霍普金斯描写得好像是个大仲马笔下的人物。是个经常神山鬼没地出入总统密室的神秘的马哲朗 。可是现在他站在帕格的面前,却更像是个纵欲过度的浪荡子,那闪耀的眼神和疲惫的笑容依然流露出没有尽兴的色欲。帕格匆匆一瞥,看到了那幅色彩暗淡的林肯画像,那块写着“解放宣言签署于此”的纪念牌;一张没有铺好的四柱床上胡乱放着一件揉皱了的深红晨衣,旁边还有件银色的女睡衣,地板上放着一双粉红便鞋,床头柜上摆着一排药瓶,这一切都使这房间添上了几分住家的气氛。
“你能接见我,非常感激,先生。”
“和你见面始终是件高兴事。请坐吧。”卡顿离开之后,霍普金斯坐在一张扶手已经磨损了的葡萄酒颜色的卧榻上,对着帕格说:“看来,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也需要你。你真是个红人,不是吗?”帕格感到有些突兀,也就不说什么。“我看这一下可中你的意了吧?“
“我自然是更喜欢去打仗。”
“那么,苏联呢?”
“不感兴趣,先生。”
霍普金斯跷起瘦骨嶙峋的腿,一只手揉着他的又长又翘的下巴。“你还记得一个叫叶甫连柯的将军吗?”
“记得。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我是在去莫斯科前线的路上遇到他的。”
“一点不错。他现在是俄国主管租借物资事宜的头目。斯坦德莱海军上将认为你在这方面能够大有助益。叶甫连柯曾向斯坦德莱提到你。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儿。我觉得那次莫斯科前线之行,她好像也跟去的。”
“对,她去过。”
“瞧,你们二位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知道吗?帕格,你去年十二月写的那份有关莫斯科前线的报告帮助很大。我在这儿可是孤掌难鸣,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俄国人守得住。陆军的情报估计完全错了。总统对你的报告印象很深,他觉得你的见解合情合理,而我们这儿缺的就是这个。”
“我还以为我写那封有关明斯克犹太人的信是小题大作,做了件蠢事哩。”
“完全不是。”霍普金斯熟不拘礼地把手一挥,对帕格的话表示不以为然。“对你说实话,帕格,整个犹太人问题是件非常叫人头疼的事。对那些拉比代表团,总统不得不始终避而不见。国务院虽然尽量挡驾,但是他们有些人还是见着了。情况真是惨极了,但是总统又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提出那个叫人泄气的要求。要对俄国人保持信用,要拯救犹太人,要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惟一的办法就是进军法国,粉碎那个疯狂的纳粹制度。而要达到这一目的,我的朋友,关键又在于登陆艇。”霍普金斯在卧榻上向后靠下去,精明地看着帕格。
为了竭力回避这个不好对付的话题,帕格问道:“先生,我们为什么不多接受些难民呢?”
“你的意思是说修改移民法,”霍普金斯爽快地回答说,“这是一个大难题。”他从身边一张小桌子上拿起一本蓝封面的书递给帕格。书名是《美国的犹太政治》。“看过吗?”
“没有,先生。”帕格露出厌恶的神情,把书丢下。“纳粹的宣传品吗?”
“有可能。据联邦调查局说,这本书已经广泛流传了好几年。这本书是混在邮件里送来的,照理是应该扔到废纸篓里去的,却送到了我的手里,露易丝也看了,她感到恶心。我和我妻子经常收到大批辱骂我们的信件,所用的肮脏词句虽然五花八门,但是多半少不了要骂我们是犹太人,看来可笑,其实也真可悲。自从那次巴尔赫的宴会以来,这种谩骂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维克多•亨利显得如堕五里雾中。
“那时候你还在国外吧?巴尼·巴尔赫为了祝贺我们的婚事,为我们补办了一次喜筵——说实话,这样做也真欠考虑。有个记者搞到了一份菜单。你也可想而知,帕格,巴尔赫摆了什么排场!鹅肝酱、香槟酒、鱼子酱,不惜工本的场面。在这供应紧张、什么都要配给的时候,已经弄得怨声载道,我这一来当然又是自讨苦吃。这还不算,有人还故意造谣说比弗布鲁克送给露易丝一串价值五十万美元的翡翠项链作为结婚礼物,这一下可就闹得满城风雨了。我的皮跟犀牛一样厚,可是我跟露易丝结了婚,却叫她成了众矢之的。人言可畏啊!”他鄙夷地指了一下那本书。“好家伙,你要想通过一项新的移民法,像那样的毒计就会在全国各地沸腾泛滥。我们就要在国会里吃败仗。战争努力当然要遭殃。到头来又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无法强使德国人松开魔掌来解脱犹太人。”他向维克多·亨利投去探索的一瞥。“你的儿媳妇现在在哪儿?”
“先生,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求见你的。”
帕格把娜塔丽的困境以及斯鲁特关于如何把她从卢尔德救出来的主意对他说了一遍。求人帮忙实在叫他难以启齿,不过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了出来,霍普金斯瘪紧了两片薄嘴唇听着。他的反应迅速干脆:“那是去和敌人谈判。只有总统有权决定,他会交给威尔斯办理。卢尔德,对吗?国务院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用铅笔记下了莱里斯•斯鲁特的名字和他的电话号码。“我可以问一下。”
“我很感激,先生。”帕格便要起身告辞。
“坐着别动。总统一会儿就要叫我去。他得了感冒,睡得又晚。”霍普金斯微微一笑,从胸袋里掏出一张黄纸条,摊了开来。“今天又是一串难题要他处理,也就是跟平常事一样多。想听听吗?第一条,中国召回军事代表团。这可是一件叫人头痛的事,帕格。由于我们在欧洲的需要,他们要求的援助就简直像是伸手要月亮。可是,中国战线是日本人身上的一块烂疮,他们打仗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我们总得设法稳住他们。
“第二条,新英格兰取暖用油发生危机。老天爷,可了不得!天气也和我们作对,今年冬天比预料的冷得多。从新泽西到缅恩,人人都冻僵了。大英寸输油管的工程进度晚了半年。管制越多,麻烦也越多。”
他一边读,一边议论,把这张单子上的事项全部念了一遍,心头是沉重的:
3.取道西伯利亚运输《租借法案》物资遇到意外困难。
4.钼的供应突然极度短缺。
5.根据修改后的报告,橡胶原料的前景不容乐观。
6.大西洋再次有大批船舰被德国潜艇击沉。
7.德军增援突尼斯,艾森豪威尔部队被迫后退;摩洛哥发生饥荒,艾森豪威尔部队的补给线受到威胁。
8.麦克阿瑟将军再次求援:新几内亚急需增援陆空部队。
9.修改国情讲稿。
10.为在北非会晤丘吉尔制订计划。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五章(3)
“最后一点是绝密消息,帕格。”霍普金斯拿着那张纸朝着帕格挥动得咯咯响。“我们大约一周之后就要到卡萨布兰卡去,参谋长联席会议和全班人马。斯大林因为斯大林格勒战役不能出席,但是我们要将会议情况随时告诉他。我们要为今后的战争规定战略。总统自从就任以后,九年以来一直没上过飞机,非但如此,历届总统还没谁曾经坐过飞机出国。他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霍普金斯如此滔滔不绝,不厌其烦,维克多•亨利很感迷惑不解,不过霍普金斯不久也就道出了个中原因。他躬身向前,把手放在帕格的膝上。“你知道,斯大林在大叫大嚷,要求我们今年横渡海峡。这可以减少他十到四十个德国师的负担,然后他就有可能把德国人赶出俄国。他指责我们背弃诺言,没有在四二年开辟第二战场。但是我们那时没有登陆艇,其他方面我们也没有准备好。英国人竭力反对进攻法国的主张。在卡萨布兰卡。他们肯定又要利用登陆艇不足这个借口。”
帕格不知不觉之间也被吸引了过去,于是问道:“目前有多少呢,先生?”
“跟我来。”霍普金斯把亨利带到另外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屋内塞满了过时的旧家具,一张不伦不类的牌桌上堆满了卷宗和文件。“你坐下。这是门罗室,他们都这么叫的,帕格。他就是在这儿签署门罗宣言的——真见鬼!我刚刚还在看那些数字哩。”他匆匆翻着桌子上的文件,有些掉到了地上。在这战争的中枢之地,事情却是如此随随便便,漫不经心,这使帕格深感惊异,霍普金斯毫不理会那些掉到地上的文件,而是抽出一张普通的档案卡片,拿在手里挥动着说:“找到了,这是到十二月十五日为止的数字。这些数字还靠不大住,因为在北非的损失还没完全证实。”
维克多•亨利对他带到阿金夏会议的登陆艇生产计划记得非常清楚,此时听到霍普金斯从那张卡片上念出的数字,不觉大吃一惊。“霍普金斯先生,生产究竟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
霍普金斯扔下卡片。“活见鬼!我们失去了一年时间!不仅是登陆艇的生产,其他方面也都一样。问题出在大家都争优先权。军队、工业和民用经济之间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各个部门之间吵吵闹闹,争执不休,就是一些正派人之间,也是互相妒嫉,明争暗斗。大家都是卡住对方脖子不放。每个人都标榜自己的部门是十万火急的头等大事,却没一个人说话算数,到期交货。我们这儿简直是重点满天飞,所以重点也就好像德国老马克一样,变得毫无意义。情况糟得简直难以形容。不过,就在这个时刻,出了一个维克多•亨利。”
帕格惊愕得直眨眼睛,霍普金斯见了哈哈大笑。“当然,不是真的说你。而是跟你一样的一个人。此人名叫费迪•埃伯施塔特。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但是很踏实能干。你一定得和他见见面。原来是股票商,你相信吗!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一直在华尔街经商,从来没在政府供过职。他们把他搞到这儿来负责战时生产局,他制定了一份崭新的重点分配方案。他给它取名叫作‘物资管制方案’。根据这个方案,所有的生产计划都取决于三种物资的分配,也就是钢、铜、铝。现在的分配办法是按产品进行垂直分配。护航驱逐舰也好,远程轰炸机也好,运往苏联的载重卡车也好。总之,不论什么,其中每个部件都要按配给原料进行生产,不搞平行分配了,这儿一点,那儿一点,给军队分配一点,又给工厂分配一点”——霍普金斯激动地挥舞着他的瘦长手臂——“要搞到物资全靠是否在华盛顿有靠得住的门路。像现在这样,简直是个奇迹。全国各地的生产数字都在直线上升。”
他一面说一面来回走动,聪明的瘦脸上神采焕发。他在亨利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帕格,在埃伯施塔特采取这个办法之前是个什么情况,你简直难以想象。零敲碎打的发神经!浪费情况之严重,神仙见了也要害怕!一千副坦克履带,却没有坦克可以装配!堆满了一整个足球场的飞机外壳,可是引擎和操纵装置根本就没在生产。一千艘步兵登陆艇停在船厂里腐烂生锈,为了没有绞车起降活动梯子!这种可怕的局面终于结束了,现在终于可以得到我们所需的登陆艇了,但是海军也需要有个人紧密配合。这也就是说需要一个像弗迪·埃伯施塔特那样的精干人物统筹负责。我已经同福莱斯特尔部长和帕特森海军中将谈过。他们都知道你的表现,赞成由你负责。”霍普金斯在椅子里往后一靠,眼镜架子快要挂到嘴上了,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老朋友?你愿意签个字接受任命吗?”
放卡片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总统先生。马上就来。帕格·亨利碰巧也在这儿……是,先生,当然。”他挂断电话。“帕格,总统向你问好。”
他们步出房间,走进一条两边排着书架的阴暗过道,再经过一段垫着橡皮的斜坡,朝着椭圆形办公室走去。霍普金斯一只手抓着帕格的胳膊肘。“怎么样?我要不要对总统说你已经同意接受这个工作了?能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做参谋工作的海军上校多的是,这你也知道。但是精通登陆艇的却只有一个帕格•亨利。”
维克多•亨利以前从未违拗过霍普金斯的意愿。总统的大印就在此人手中。不过,他毕竟不是总司令,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甜言蜜语,连哄带骗,而是直截了当发出命令。他虽大权在握,却又毕竟是个僚属,他之所以那么和蔼可亲,将一些内情告诉帕格,对于埃伯施塔特如此吹捧夸奖,现在又亲亲密密,挽着他的手臂,其实都是一种策略手腕。霍普金斯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派帕格去搞登陆艇,而他为娜塔丽前来请求帮助,正好给了他一个开口机会。可能他一向就是这样进行说服工作的。他虽做得非常巧妙地道,维克多•亨利还是执意要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手下效劳。霍普金斯轻飘飘地把这个工作说得一钱不值,那不过是文官的见识。再说,能够负责登陆艇计划的合适人选,也是大有人在。
他们经过椭圆形办公室,来到敞开着的总统卧室门前。总统的洪亮嗓子今天显得有些沙哑。听到弗兰克林·罗斯福的说话声音,帕格油然生起一阵亲切、敬畏之感。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五章(4)
“霍普金斯先生,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我今后将如何为这场战争服役,请允许我和舰船局商量一下。”
哈利•霍普金斯露出了笑容。“好。据我知道,他们都很赞同。”
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总统正巧在对着一方大白手绢擤鼻子。总统的医生、海军准将麦金泰尔穿着全套制服站在床边。他和室内几个上了年纪的文职官员齐声说道:“上帝保佑你。”
这些文官帕格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他,显出自命不凡的神气,麦金泰尔则是他在圣迪戈就认识的,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总统一面揩着发红的鼻子,一面抬起粘糊糊的眼睛,向他瞥了一眼。他坐在床上,身后垫了几个靠垫,揉皱了的宽条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品蓝的斗篷,上面绣着FDR三个红色字母。他从早餐盘上拿起夹鼻眼镜,说:“啊,帕格,你好?你和罗达新年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总统先生。”
“那太好了。你和哈利刚才在搞什么名堂啊?下一步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这是一句随便问起的客气话。房间里的其他人看着亨利,都把他当作是没正经来打岔的,如同是罗斯福的小孙儿,随随便便闯了进来似的。总统鼻塞眼红,显然患了感冒,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致勃勃,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由于担心霍普金斯在他之前开口,把他给套住,维克多•亨利抢先说道:“我还不能肯定,总统先生。尼米兹上将要我去当作战部副部长。”
“哦,原来如此!”总统朝着霍普金斯弓起两道浓眉。他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霍普金斯脸上掠过一丝恼火的神色。“好吧,我看,那你是要去那儿罗。我当然不能责怪你。谁都要挑个最好的。”
罗斯福用两只手指揉揉眼睛,然后戴上眼镜。他的相貌于是完全改观,看上去年轻许多,变得更加威严,更像报纸照片上的那个熟悉的总统,而不再是满头蓬乱灰发、患着感冒躺在床上的一个龙钟老人。很明显,他对维克多·亨利已经无话可说,而是准备办他上午该办的公事。他朝着其他人转过脸去。
结果还是帕格采取主动,重新提起这件事,说出了一句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的话。一个海军军官,渴望在一场战争之中迁升晋级,胸怀虽然狭隘,却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总统的反应微微带着失望情绪,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这使帕格受到刺激。他于是说道:“不过,总统先生,我永远服从您的号令。”
罗斯福向他转过脸来,露出惊喜、魅人的微笑。“啊,帕格,情况是这样,斯坦德莱确实感到你到莫斯科对他大有用处。就在昨天,我又收到他的一份电报,要求派你去。他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总统抬起下巴,微微前倾。当他把斗篷下的身体坐直的时候,又令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感。“你知道,帕格,我们是在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以前的任何战争都是无法与之比拟的。俄国人是个难弄的盟友,老天爷也知道,有时简直没办法和他们打交道,但是他们牵制着三百五十万德国军队,如果他们能够坚持下去,那我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如果由于什么原因他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可能输掉。所以,如果你能在俄国发挥作用——而对这一点,我派在那儿的使节看来是深信不疑的——那么,恐怕你还是应该到那里去。”
房间里其余的人都怀着好奇心朝维克多•亨利转过脸来,但是他几乎根本没感觉到他们在场。在他面前,只有罗斯福那张阴郁的脸;这张脸,他以前曾经见过,那时非常英俊,那时他是海军部次长,像个孩子似的在一艘驱逐舰的舷梯上爬上爬下;而现在,这张脸——一个下身残废了的衰颓老人的这张脸——就是美国的象征。“是,是,先生。那么,我马上就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总统的眼里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从斗篷下面伸出一只长手臂,扬了一扬,作出一个很有气概的表示他的感激和赞赏的手势。这就是维克多·亨利所得到的全部报偿。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他回想起这一景象,他就感到满足。当他们握手的时候,帕格心里涌起一阵对于罗斯福总统的敬爱之感。他尝到了作出自我牺牲时的微带酸楚的满足,体会到了无愧于总司令的信任的自豪感。
“祝你好运气,帕格。”
“谢谢,总统先生。”
弗兰克林·罗斯福面带微笑,亲切地点了点头。维克多·亨利走出卧室,他今后岁月的道路从此改变方向,安排定当了。霍普金斯靠近门口站着,干巴巴地说了声:“再见,帕格。”他的眼睛眯小了,他的笑容是冷淡的。
第四部 帕格与罗达第五十五章(5)
当她丈夫跨进起坐室的时候,罗达跳起来问道:“怎么样?是个什么判决?”
他告诉了她。见她面色沉了下来,帕格心头一跳,掠过一阵昔日对她的爱恋之情,不过这也告诉了他,如今这种爱恋之情已经所剩无几了。
“啊,亲爱的,我一直盼望着能够留在华盛顿。是你自己要——再去莫斯科的吗?”
“是总统要我去的。”
“一去就是一年。说不定两年。”
“总得是很长一段时间。”
她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啊,也好。我们毕竟度过了美好的两个星期。你什么时候出发?”
“事实是,罗”——帕格露出为难的神色——“人事局花了点气力,给我在明天起飞的飞剪型客机上搞到了一个座位。”
“明天!”
“达卡、开罗、德黑兰、莫斯科。斯坦德莱看来确实很需要我到那儿去。”
吃饭的时候,他们饮了家里最好的酒,而后就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他们多少次的分离和团聚,最后一直追溯到帕格向她求婚的那天夜晚。罗达笑着说:“谁也不能说你事先没警告过我!事实上,帕格,你是一遍又一遍地说过,做个海军军官的妻子将会多么受罪。经常的离别,可怜的薪金,过一段时间就要搬家,还得向那些大官太太叩头讨好,你是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我敢赌咒,我一度还以为你是想说服我别跟你结婚哩。我那时心里想:‘休想,先生!原来既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现在你就算是给勾住了。’”
“我原来还以为你一定是作好了思想准备的哩。”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罗达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真可惜,你要碰不着拜伦了。他们那个护航舰队随时可能到达这儿。”
“我知道。我也不觉得高兴。”
他们两人都觉得轻松随便,罗达又是十足的女人胸怀;再说,两人马上又要分手道别,所以她毕竟忍不住若无其事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也碰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两人一直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便突然摊到了桌面之上——他与帕米拉的卿卿我我,她与巴穆·柯比的风流好事。柯比这个名字,就和华伦的名字一样,他还不曾提到过。“对。我碰不到帕米拉了。”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了。罗达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怎么样,我做了一个苹果饼,你还能吃一点吗?”
“太好了。我到了莫斯科就吃不着了。”
他们很早就上床睡觉。两人的床笫之爱不很自然,时间也很短,事过之后帕格立即酣然入睡。罗达吸了一支烟,然后起身下床,穿上一件厚长袍,来到楼下起坐室。她从一个矮架子上抽出一套积满灰尘的唱片。唱片已经磨损,有了细细的裂纹,桔黄色的标签已经褪色,上面是些彩色铅笔乱划过的痕迹。因为这套唱片曾经落到孩子们的手里,他们放的次数过多,已经变成了废片。旧法的录音高亢尖细,现在从磨损了的表面放出来的声音却是又弱又轻,听起来令人恍如隔世。
现在已是清晨三时正
我们通宵跳舞不肯停
曙光很快就要来临
我要和你再跳一支华尔兹……
她回想起当年的阿纳波利斯的军官俱乐部。海军少尉帕格•亨利,海军足球队的明星,带她去参加一个盛大舞会。他要比她矮许多,但是甜蜜温柔,有些与众不同,而且狂热地爱着她,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流露出这种狂热的爱。虽说并不俊俏,但是富有男子气概,而且性格温柔,前程无量。一句话,叫人无法抗拒。
那支乐曲真迷人
好像专为我们写
我要一直跳下去
永远相亲又相爱
老古董的爵士乐队听上去声音单薄而又过时,唱片一会儿就转完了!唱针空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罗达一直坐在那里,干巴巴的眼睛凝视着留声机。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六章(1)
帕格刚走,拜伦就到。
飞剪型客机飞往帕格绕道去莫斯科的第一站亚速尔群岛的两天之后,“布朗号”驱逐舰便溯流而上,驶进了纽约港。欢乐的水兵们挤在驾驶台上,两手插在粗呢上装的口袋里,跺着脚,兴高采烈地倾吐出他们要上岸休假、寻欢作乐的迫切心情。拜伦身穿一件厚厚的蓝色海军大衣,围着一条白绸围巾,戴着一顶白色高顶帽,独个儿站在一旁。当这艘绿色的庞然大物缓缓驶过的时候,他抬头凝望着周身照耀在一片清澈、寒冷的仲冬阳光之下的自由神雕像。舰上的水兵对于这位搭船的军官都敬而远之。由于舰上军官人手很紧,他在航行途中也参加了甲板上的值班;但是舰桥上,很少听到这位态度冷淡的值班军官开口说话,更难得见到他的笑容。参加值班,这使他感到仿佛又置身在战争之中,而“布朗号”上的其他军官,因为他分担了他们三班一轮的苦差事,也心怀感激,把他当作自己人。
一俟护航队解散,一部分商船驶往新泽西码头,一部分商船驶往阳光照耀下的曼哈顿摩天大楼,担任掩护任务的舰艇驶往布鲁克林,拜伦就急不可耐地捏弄着上衣口袋里那把沾着汗水的两角五的分角子,叮当作响。“布朗号”刚在加油码头套好缆,他就第一个冲下跳板,跑进码头上独一无二的电话间。当他接通国务院总机的时候,电话间外已经排着长长一队水兵。
“拜伦!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莱斯里•斯鲁特声音沙哑,显得心绪不宁。
“布鲁克林海军码头。刚刚靠岸。娜塔丽和孩子有消息吗?”
“嗯——”听到斯鲁特的犹豫声调,拜伦立即便觉得心神不安。“——他们都平安无事,这是最主要的事,对吗?情况是这样,他们已经和困在卢尔德的其他美国人一起给转移到了巴登—巴登,只是暂时的,懂吗?不久还是要交换的,再说——”
“巴登—巴登?”拜伦打断他的话,“你是说到了德国?娜塔丽在德国?”
“嗯,对,但是——”
“我的天哪!”
“你听我说,这件事也有叫人感到放心的地方。他们是在一家高级旅馆里,待遇是头等的。布伦纳公园。他们的身份还是新闻记者,依然和外交官、新闻记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这些人呆在一起。领头的是我们以前驻维希的代办平克尼·塔克。旅馆里有个瑞士外交官照料他们的权益。此外还有一个德国外交部的人,一个法国官员。我们手上有一大批德国人,都是德国政府迫切想讨回去的人。现在只是要花点时间讨价还价。”
“那批人里还有别的犹太人吗?”
“不清楚。我现在碰巧正忙得要命,拜伦。要是方便的话,你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来吧。”斯鲁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挂断了电话。
军官起坐室里挤满了军官,都已穿戴整齐准备上岸,拜伦走过时,脸上煞白,神色怕人,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不再打趣逗乐。拜伦独自一人,在舱房里折叠制服,放入小提箱,一面竭力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但是他几乎无法冷静思考。如果在一列法国火车上和德国人照面,娜塔丽都觉得危险太大的话,那么现在她又怎么受得了呢?如今她在纳粹德国,越过了界线,在他们那一边!简直无法想象;她一定是吓得灵魂出窍了。在里斯本的时候,斯鲁特曾经谈到过犹太人的遭遇,听了叫人血液也能凝固,他甚至还宣称回到华盛顿以后,要向罗斯福总统呈递确凿的证据。拜伦认为这种传说不可置信,是在战争的迷雾笼罩下对于德国境内可能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所作的歇斯底里的夸张。他倒并不担心他的妻儿果真处于这样的险境,会被卷进欧洲大陆的那场大灾难,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塞进火车运到波兰的秘密集中营去,在那里用毒气毒死,再被烧成灰烬。这是神话;就是德国人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他倒确实担心害怕,外交上的保护可能帮不了他们的忙。他们是从法西斯意大利非法逃出来的难民,他们的记者证是伪造的。万一德国人翻脸,在那批被扣留在巴登—巴登的美国人之中,他们很有可能首当其冲,被挑出来遭受虐待。路易斯很可能因受虐待而生病,也有可能夭亡,他毕竟还是个初生婴儿!拜伦怀着沉重、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布朗号”。
他拎着小提箱,拖着沉重的步伐,夹在刚刚下班、蜂拥去吃午饭的工人中间,穿过码头。他决定先要找到梅德琳,在纽约过夜,然后去华盛顿,再从那里飞往旧金山,或者,如果“海鳗号”已经启航,那就飞往珍珠港。但是,怎么才能找到梅德琳呢?他母亲曾经来信说她又到休·克里弗兰手下工作去了,也把她的靠近哥伦比亚大学的克莱尔蒙特大街上的住址告诉了他。他琢磨可以先把行李放到他原来的兄弟会的房子里,如果找不到梅德琳,那就在那儿过夜。自从在加利福尼亚分手以后,他还没收到过她的信。
出租汽车蜿蜒穿过布鲁克林,开上威廉斯堡桥,迎面出现了摩天大楼林立的又一宏伟景象,然后汽车驶进曼哈顿下首的东端,他在那里看到多不胜数的犹太人在两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于是思绪一个圈子又兜回到娜塔丽身上。和她初次见面时,她给他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一个老练地道的美国人,同时又隐约带点儿犹太人的风味,使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她对于自己的犹太出身只是在自我揶揄时,或是由于斯鲁特竟把这一点当作一个问题而对他表示蔑视时,她才偶尔提到。但是,在马赛的时候,她竟由于自己的犹太血统而陷于无能为力、寸步难行的状态。拜伦对此无法理解。他对种族差别一向毫不在意;他觉得那不过是莫名其妙的偏见。对于纳粹的理论,他的态度是不可思议和蔑视。他感到这类事情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但是他却排解不了自己心头对于那个生性执拗的妻子的恼怒和失望;他对儿子所怀的担忧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兄弟会宿舍的墙上挂的还是以前那些积满灰尘的锦旗和奖杯。砖砌的壁炉照旧是堆满了冰冷的木柴灰烬、水果皮、香烟盒和香烟头,壁炉架上依然放着早期一位基金捐助人的肖像,只是经过这几年的火烤烟熏,变得更加模糊暗淡。和以前一样,两个大学生在乒乓球台上乒乒乓乓,球来球去,几张破旧的沙发上坐着一些消磨时间的看客;和以前一样,刺耳的爵士乐震得四壁颤抖。这个地方看上去好像已被一些高中生接管,他们脸上稚气未消,长满粉刺,年纪轻得有些出人意料,其中一个雀斑最多的,向拜伦自我介绍是此处分会的主席。他显然从未听过拜伦的名字,但是拜伦那身军官制服赢得了他的刮目相看。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六章(2)
“喂,”他朝着楼上使劲叫喊,“是谁在用杰夫的房间?一位老会友要在这儿过夜。”
没人回答。雀斑主席陪着拜伦到楼上一间后房,房里依然斜挂着玛琳•黛德丽 那张已经有点起皱的深棕色照片。主席解释说,住在这儿的杰夫因为期中考试很可能统统不及格,突然参加海军陆战队了。他透露这个内情时,脸上显现出的那种哥伦比亚的乖学生的笑容,使拜伦感到分外亲切。
一点钟了。现在这时候根本别想找到梅德琳,电台上的工作人员这时候都已经到外面吃午饭。拜伦在军舰上值的是午夜班,自那以后一直没合过眼。他把闹钟开到三点正,然后在那张邋遢的床上躺下。刺耳的爵士乐一会儿乱敲乱打,一会儿怪声嗥叫,却无法不让拜伦马上沉入梦乡。
休•克里弗兰,企业公司,五马路六三〇号。楼梯下面电话机旁的那本电话号码簿还是两年以前的,但是他按簿子上的号码试了试。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姑娘急匆匆的声音。“节目协调人办公室,我是布莱恩小姐。”
“喂,我是梅德琳•亨利的哥哥。她在吗?”
“你是她哥哥?你是拜伦,潜水艇军官?当真?”
“对。我到纽约了。”
“啊,太好了!她正在开会。要她到哪儿找你?她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
拜伦把这个自动收费的电话的号码告诉了她,然后透过缭绕的烟雾找着了那位主席,请他务必一有电话来就把内容记下,主席欣然允诺。他从爵士乐的喧嚣声中逃开,走上寒风刺骨的街道,他在这里听到一首迥然不同的乐曲:《华盛顿邮报进行曲》。南操场上,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海军士官生正排着整齐的队列,手持步枪来回操练。拜伦在校的时候,南操场上惟一的一次列队游行是一次乱哄哄的反战集会。拜伦心里想,这些士官生可能要再过一年才能出海,然后得再过几个月才有资格参加海上值勤。看着这群还在操练之中、未脱稚气的预备役士官生,使他对于自己的战斗记录感到十分满意;但是,在他心情沮丧的此刻,他又不禁感到纳闷,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操练着如何去送死,又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呢?
既然无事可做,干吗不步行到他自己旧日接受预备役训练的“草原州号”老军舰去看看呢?他先走到百老汇,然后走到第一百二十五号街河边,那艘已经退役的旧战舰正停泊在那里,舰上挤满了士官生。赫德森河的气息,水手长的哨子和扩音器传出的通知,这一切都加深了他的怀旧之感。在“草原州号”上,在那些全是男子汉的长夜吹牛中,经常谈起的一个题目就是各人想要一个怎么样的妻子!那时候,希特勒和纳粹党都不过是些新闻影片里的可笑人物;哥伦比亚大学的示威学生在一份又一份的抗议书上签名,发誓拒绝参加任何战争。而今,当他朦胧伫立在第一百二十五号街的街尾,面对如此熟悉的当年景象,娜塔丽的危险处境就好似是个朦胧不可思议的梦魇。
拜伦突然想起,他蛮可以取道克莱蒙特大街返回兄弟会,顺便在梅德琳的门下边塞进一
张便条,把自己的住处告诉她。他找到了那幢房子,揿了揿大门外边她名字旁的电铃。里边的门铃响起了回音,这样看来,她在家!他打开大门,连奔带跑走上两层楼梯,然后揿响了她的门铃。
事先不通知一声,径直闯进一个女子的房间,几乎在不论什么情况下,都是个很不妥当的举动:对你的情人,对你的妻子,对你的母亲,更不要说对你的妹妹,都是不行的。梅德琳穿着一件绒毛长睡衣,一头黑发披到肩上,探出头来看见了拜伦。她圆睁两只眼睛,好似就要瞪了出来,吃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就好像他果真冒冒失失闯进来,正巧看到她赤身裸体,或者,就好似她看见了一只老鼠或是一条蛇。
拜伦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怎么回事,亲爱的?”后面出现了休•克里弗兰。他上身赤裸,下身裹着一条松软的印花浴巾,两只手正搔着胸上的毛。
“是拜伦,”梅德琳倒吸了一口气,“你好,拜伦。老天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拜伦和她一样,感到不是滋味,问道:“你不知道我给你留了口信?”
“什么口信?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耶稣,你已经来了,就进来吧。”
“嗨,拜伦。”休•克里弗兰带着媚笑招呼,露出了满口的雪白大牙齿。
“怎么,你们俩已经结婚了吗?”拜伦一边问一边走进一间陈设讲究的起坐室,桌上放着一只冰缸,一瓶威士忌,还有几个苏打水瓶子。
克里弗兰和梅德琳交换了一下眼色,梅德琳便说道:“好哥哥,到底你这回来了要呆多久?住在哪儿?老天爷,你干吗不先写信,或是来个电话,或是说一声?”
通往卧室的一扇门开着,拜伦看得见里面一张乱糟糟的双人床。虽然在思想上他也承认他的妹妹可能行为不端,但是如今亲眼目睹,他却又不甘心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着梅德琳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梅德琳,回答我,你们是已经结婚了,还是怎么的?”
休•克里弗兰在这当口蛮好识相一点免开尊口,但是他却把手一摊,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齿,亲亲热热地用那低沉洪亮的声音笑着说:“你瞧,拜伦,咱们都是成年人了,现在又是二十世纪。所以,如果你——”
拜伦虽然穿着厚厚的海军大衣,还是飞快地把手臂往后一缩,一拳头打中了克里弗兰的笑脸。
梅德琳又是一声“哎呀!”这次叫得比上次更响更尖。克里弗兰像是吃了一斧头的公牛一样,倒在地上,不过他还没给打得不省人事。因为他正巧双手撑地,两膝下跪,趴在地上,他马上便站了起来。他的浴巾滑落到地上,此时站在那里一丝不挂。雪白的大肚子向外鼓起,下面是两条细腿和阴部。这副模样显然很不雅观,但是和那已经变了形的尊容比较起来,却又逊色很多。他这时看上去活像一个德拉库勒 ,他的上门牙好像全部锉成了小小的尖点儿,两边各有稍长的犬牙。
“我的老天,休,”梅德琳大声嚷道,“你的牙齿!瞧你的牙齿!”
休•克里弗兰跌跌撞撞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咧开嘴照着,发出一声怪腔的呻吟。“耶稣基督,我的假牙托!我的瓷制假牙托。我花了一千五百元装的!”他朝地板上四处看,冲着拜伦嘴巴漏风地发脾气,“你干吗打我一拳头?你怎么会这么不讲理?帮我找找,快点找找!”
“唷,休,”梅德琳神经质地叫了起来,“你穿上点什么东西吧,看上帝份上,求求你!别这么一丝不挂,跳来跳去,像一只光身麻雀。”
克里弗兰眨巴着眼睛朝着自己的光身子看了看,一把拾起浴巾裹在身上,继续在地板上到处寻找他的假牙托。拜伦在一张椅子下面看到地毯上有样白东西,把它拾了起来递给克里弗兰,问他说:“是这个吗?”然后接着说:“对不起,我刚才动了手。”拜伦并不真正感到有什么对不起,但是现在这个人嘴里露着那排尖尖的牙根,突起的大肚子上拖挂着那条浴巾,样子实在狼狈可怜。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六章(3)
“对,就是它!”克里弗兰重新走到镜子前,用两只大拇指把那玩意儿塞进嘴里。他掉过脸来。“现在怎么样?”他现在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脸上泛起拜伦曾在许多杂志广告上看见过的那个驰名全国的笑容,克里弗兰就是靠着这个笑容为那家出钱雇他在电台演出的牙膏公司做广告。
“哦,老天,这才像个样,”梅德琳说,“拜伦,你给休道个歉吧。”
“我已经道歉过了。”拜伦说。
克里弗兰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咬了咬牙托,试试是否装牢了,而后掉过脸来对着他们说:“还算他妈的运气,没摔碎。我今晚上还要去给美国商会主持一个宴会。啊,我差点忘了,梅,阿诺德还没把讲稿给我。要是——那我怎么办?哎呀,上帝,怎么动了!糟!掉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拜伦果真看到牙托从他嘴巴里滑落下来。克里弗兰猛地朝前一冲去抓,正巧踩在浴巾边上,于是脸朝下又光着身子跌倒在地,那条花浴巾掉下来乱糟糟地压在他的身下。
梅德琳一惊,用手去捂嘴巴,同时朝着拜伦瞥了一眼,那双圆睁的眼睛闪闪发光,拜伦知道,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碰到好玩的事情就是这么交换眼色的。她赶快走到克里弗兰身旁,用一种温柔、关怀的声调说:“你伤着没有,亲爱的?”
“伤了?屁话,没有。”克里弗兰爬了起来,手指紧紧捏着牙托,扭着白白胖胖的屁股走进卧室。“这可不是他妈的闹着玩的事,梅。我得马上就去看我的牙医生,但愿他没跑开!主持今晚上的宴会能给我捞进一千块大洋哩。真他妈的!”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梅德琳捡起浴巾,冲着拜伦说:“瞧你!怎么能这么野蛮!”
拜伦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你们这到底算个什么?他和你一起住在这儿吗?”
“什么?他怎么可以?他自己有家,笨蛋。”
“那么,你们算是什么名堂呢?”她翘起嘴,不回答。“梅,你是偷偷摸摸跟这个胖老头子上这儿来胡搞一通?你会干出这种事?”
“哦,你什么也不懂。休是我的朋友,一个难得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待我有多好,再说——”
“你们是在通奸,梅。”
梅德琳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表情。她把手一挥,摇摇头,露出女性所特有的一副聪明过人的笑容。“啊,你可真是天真幼稚。他现在的婚姻生活比以前好,好多了。我这个人现在也比以前更好了。生活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勃拉尼。你我都是生长在一个老古板的家庭里。如果我逼着休跟我结婚,我知道他是一定会跟我结婚的,他爱我爱得发狂,但是——”
克里弗兰衣服还没穿好,这时从卧室里探出身来对着梅德琳口齿不清地大声嚷着说,他的牙医生正从斯卡斯代尔开车赶到纽约来。“马上给山姆打个电话,叫他把车在十分钟之内开到这儿。天哪,真是糟糕!”
“山姆?”克里弗兰又把门关上后,拜伦问。
“山姆是他的司机,”梅德琳一面回答,一面赶忙去拨电话。“啊,拜伦,你是不是要不认你这个妹妹了?要我给你烧顿饭吃吗!我们今晚喝它个烂醉好吗?要在这儿过夜吗?这儿有间空房。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娜塔丽有消息没有?——喂,喂,我要山姆接电话……那就一定把他找着,卡洛尔。知道,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拜伦已经到了纽约。天老爷,你别问了……没关系,你就把山姆找着,叫他一定在十分钟之内把那辆卡迪勒克开到我这儿来。”
她挂上电话,说:“拜伦,我在休的手下干了四年,但是我却不知道他戴假牙。”
“你活在世上还有得学呐,梅。”
“要不是这件事情闹得这么怕人,”她说,“要不是你的行为过于野蛮,这件事情倒真是我一辈子遇到过的最有趣的了。”她的嘴抿成一条线,好不容易忍着才没笑出声来。“我这几年一直跟他说,要他把那个讨厌的胖肚子给搞搞平。瞧瞧你,平得就像个男孩子,跟爸爸一样。你肯吻一下你这个犯了通奸罪的妹妹吗?”
奸淫,奸淫;永远是战争和奸淫,别的什么都不时髦。浑身火焰的魔鬼抓了他们去!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六章(4)
杰妮丝事先得到了消息,所以她能准备好一副贞洁无瑕的姿态接待拜伦;如果梅德琳运道好一些,她当然也会做到这一点。
她的公公也曾路过夏威夷,那时向他隐瞒她与卡塔尔·埃斯特的关系没使她产生丝毫不安之感。这事与他毫不相于。普天下的男人都不能像一个女子一样懂得这一类事情,至于维克多•亨利上校,既然他星期天连纸牌都不玩,那就更不用说了。直言不讳只能使大家难堪,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拜伦的电报却叫杰妮丝不得不好好想一想。
埃斯特已经告诉过她说,她的小叔子将到“海鳗号”上报到。拜伦简直就是个怪人,虽然也像华伦一样,长得一表人才,但是对于女人的态度尽管温柔可爱,却是过于理想主义。这种态度有时说不定会带来点儿麻烦。他的道德观就和他父亲一样狭隘。他说的有关澳大利亚那位姑娘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杰妮丝还是一点儿也不怀疑。如果他是撒谎,那只能使他显得是个不通人情的傻瓜蛋,这样的撒谎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正是战时,男人们远离家室,孤单寂寞,到处都有这样的事儿,埃斯特出言粗鲁,干脆就说是“轧姘头”——杰妮丝听了虽然也要假装正经,嗔怒一番,其实心里倒也觉得有趣——拜伦又何必辜负这么一个天赐良缘?她和埃斯特的风流勾当多少有点事出偶然。中途岛悲剧发生之后,她突然发了一场登革热 ,卡塔尔•埃斯特天天登门看望,照料她吃饭服药,事情当然是会发展的。
杰妮丝心里明白,万一拜伦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惊骇不已。其实对于拜伦的另外一面,她也并不了解;他和他的哥哥确是大不相同。拜伦这样道貌岸然,在她看来实在是有点冬烘迂腐。但她肯定不愿叫他失望,不愿叫他因此对自己产生隔膜。她自视仍是亨利家的一员,她喜欢这个家庭,胜过自己的娘家;再说,在她眼里,拜伦一向是个魅人的男子汉。如今他就要来到自己身旁,这真是桩叫人高兴的事情。
所以,一天深夜,正当埃斯特穿上衣服,准备回到潜艇,杰妮丝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安排妥贴。她赤身裸体,盖着一床被单,吸着香烟。
“拜伦明天上午就到,亲爱的。”
“上午就到?”埃斯特正把一条咔叽裤套上,这时停住问道。“这么快?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旧金山给我打来了电报。他要乘海军空运站的飞机来。”
“啊,那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潜艇上正需要他。”
现在午夜刚过。埃斯特从不呆到清晨。他喜欢起床号一响就起来照管潜艇上的事务;同时,住在杰妮丝同一排房子里的那些邻居个个都起得很早,他也很顾借她的名声。杰妮丝爱埃斯特,至少是爱她与他呆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不过她并不愿意和他作长久夫妻。他远远不如华伦心胸开阔,他读的全是浅薄无聊的东西,谈吐则纯粹是个海军。他总是叫她想起在她和华伦认识之前彭萨科拉的那些飞行员,这些飞行员只能使她感到腻烦。埃斯特是个能干的海军轮机师,一心指望出人头地,杀敌立功,是个天生的潜艇人员。他是个体贴温存、使人满意的情人,可说是个“轧姘头”的理想对象,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即使埃斯特察觉到她对他的评价不过如此,他也并无怨言。
“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杰妮丝说,“我们这种暗中往来必须停一段时间。”他带着询问的神色冷静地看了她一眼,把衬衫塞进裤子。“我是说,你也知道拜伦。我很看重对他的情谊。我不愿使他心里难过,产生反感。我不愿意有那样的情况。”
“你把话说清楚吧。你是要分手了吗?”
“啊,你会难过吗,有那么严重?”
“当然,我会感到很难过,杰妮丝。”
“哦,别那么伤心。笑一下。”
“拜伦怎么会知道呢?”
“你们在港内停泊,他要到这儿过夜。”
“他隔天要值一次夜班。”
“对,这我也知道,不过——”
埃斯特走到床边坐下,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紧紧相吻几次之后,她轻声说道:“好吧。以后看情形再说,看情形再说吧。不过,卡塔尔,别忘了。绝对、绝对不能让拜伦知道。懂吗?”
“放心,”埃斯特说,“没有必要。”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六章(5)
拜伦到达的那天早上,他只呆了一会儿,吃过早饭之后就立即赶往潜艇;但在这段很短的时间里,他简单地说了说在马赛与娜塔丽相见的情形,把那压在心头的深切痛苦,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杰妮丝听说娜塔丽和她孩子如今被拘禁在德国,心里感到非常可怕。对于她小婶的做法,她出自本能加以辩护,并且竭力安慰拜伦,说是结果一定会太平无事。但在实际上,她担心娜塔丽已经无法幸免。看着他离开之前和维克多在花园里玩耍,她花了好大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叔侄两个出自天伦之情,相亲相爱,这情景真叫她心碎。当拜伦说他非走不可的时候,维克多两手两腿紧紧把他缠住,他以前对华伦却从来不是这样的。
“海鳗号”在珍珠港还有几个星期停留,大部分时间是在海上训练区内,潜艇每次靠岸,拜伦每隔一天来到杰妮丝的小屋里过夜。他第一次留在潜艇上值班那天,埃斯特给杰妮丝打来电话。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叫他来了,不过得在小维克上床睡着之后。结果是一次很扫兴的会面。埃斯特很快就发现,她很局促不安,所以喝了几杯以后,连碰也没碰她一下就离开了。这以后,她只和他见过一次,“海鳗号”便出海巡逻。当拜伦在前一天的上午告诉她说他们就要出海的时候,杰妮丝说:“啊!那么,你干吗不请埃斯特来吃晚饭呢?他对我和维克一直很关心照顾。”
“你想得很周到,杰恩。他能带个女伴来吗?”
“如果他想带的话,当然可以。”
埃斯特没带女伴来。三个人在烛光下吃饭,大家喝了许多酒,气氛很愉快。拜伦自从回到潜艇工作以后,心情变得好了许多。埃斯特既不显得拘谨见外,同时又保持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做得恰到好处,这使杰妮丝非常感激。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打开收音机,收听战事新闻,正巧听到德国人终于在斯大林格勒投降的消息,为了表示庆贺,他们又开了一瓶酒。
“德国佬完蛋了,”拜伦举杯说道,“早该如此了。”这时他已有了几分酒意,这个消息使他觉得好像看到了他的家人可以早日得救的信号。
“一点不错。现在我们来收拾日本人。”埃斯特说。
夜深人静,杰妮丝孤寂一人,因为喝得过量,头脑直旋转,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少女的甜蜜的困惑中去了,丈夫的亡故已成往事陈迹,她真正爱恋的是两个男子。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七章(1)
全球滑铁卢
四斯大林格勒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英译者按:冯•隆将军以对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评述为其《世界大屠杀》一书的战略分析部分作结论。原书对于直到战争结束为止的所有大小战役都有概略叙述。隆在他的这部洋洋巨著的尾声部分,即题作《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的追忆他本人跟阿道夫•希特勒亲身接触的部分,恰好也把下文涉及的过程勾出了一个概貌,并且更富于遗事轶闻的趣味。在各条战线上德国都已大难临头,希特勒已是日暮途穷之时,这一部分多处对他作了生动有趣的勾勒。我的译文仍然是摘自回忆录中的一些章节,此外仅仅加了一篇隆的关于莱特湾战役的文章。
对于隆有关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叙述,我擅自有所改动。孤立地看,这场战役毫无意义,只不过是在伏尔加河上的一个遥远工业城市,德国好几个军的兵力在五个月内不断地被碾成肉饼罢了。要充分了解此次事件的意义,我们必须首先对一九四二年夏季攻势的来龙去脉有个全面了解。但是,隆对蓝色方案的分析,列举了许多俄国城市和河流的名称,同时又涉及德国军队的频繁运动,使人如堕五里雾中,美国读者恐怕难以卒读。为使叙事清楚明了,我将《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的某些片断穿插其间,文字则全部引自阿尔明·冯•隆的原著;同时,我也尽量删除了许多纠缠不清的有关技术和地理方面的细节。——维•亨·
斯大林格勒战役在战场上证实了施彭格勒关于西方必将衰亡的先知预见。斯大林格勒是基督教文明的新加坡之战。
斯大林格勒的真正悲剧,在于这场悲剧本来可以避免。西方完全有力量阻止这场悲剧发生。这场悲剧既不同于罗马的陷落,也不同于君士坦丁堡,甚至不同于新加坡的惨败:它不属于世界史上弱小文明毁于强大文明的那种情形。恰恰相反!我们基督教西方世界如果能够联合起来,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那些穿着马克思主义盗匪新装的野蛮的塞西亚人从大草原上清除干净,我们本来完全可以叫俄国安分守己一个世纪,改变一下它那张牙舞爪的本性。
但是,事与愿违。弗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惟一战争目的就是要毁灭德国,从而为美国垄断资本赢得独霸世界的统治权。他正确地认识到英国已经完蛋,但是对于布尔什维主义的威胁,却要么是根本没看见,要么是找不到铲除它的办法。他因此得出结论,德国才是他能够毁灭的对手。
伟大的黑格尔曾经教导我们,责难世界性历史人物的道德,那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从道德观点看,如果我们珍视现在正陷于马克思主义蒙昧之中的基督教文明,那么弗兰克林·罗斯福无疑应是人类的首恶元凶。但在军事史上,我们只重视一个战争领袖是否出色地实现了他的政治目标。不论罗斯福的目标如何短见,他无疑实现了毁灭德国这一目标。
回光返照
我们定名为“蓝色方案” 的对于苏联的第二次大规模进攻,导致了斯大林格勒之战。“蓝色方案”是个具有真知灼见的设想,主要是希特勒的主意,并且几乎取得了成功。断送这个方案的是希特勒本人。
弗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和阿道夫·希特勒在用兵打仗方面的鲜明对照,完全如出普鲁塔克 的笔下。一个像蜘蛛般精密盘算,一个是孤注一掷的赌徒;一个是事事按照计划,一个是全凭心血来潮发号施令;一个是谨慎小心地运用有限兵力,一个是挥霍成性,滥用兵力;一个是沉着稳健,倚重军事将领,一个是一意孤行,不容将军作主;一个是对部队关怀备至,一个是鲁莽冲动,只知驱使部队送死;一个是每次战斗务必小心翼翼地探明虚实,一个是醉心于总体战,把最后一批预备兵员都送上火线;这两个世界强敌终于在一九四二年正式交锋,同样都是在他们执政九年之后,两人之间的区别却是如此强烈鲜明。
现在回顾往事,全世界所看见的全是希特勒一九四五年身陷绝境的丑恶形象:罗斯福所设陷阱中的可怜虫,一个全身软瘫、索索发抖但又依然耽于梦幻、顽固不化的怪物,他之所以尚能维持对于一个已是精疲力尽的德国的统治,完全是靠着恐怖手段。但是这并不是一九四二年七月时的希特勒。那时候,他们是我们的至高无上的元首;一个高高在上、令重如山、不可一世的军事首脑,统治着亚历山大、恺撒、查理曼和拿破仑等人望尘莫及的庞大帝国。那时候,德国的胜利光芒正映照全球。只有在今天回顾往事的时候,我们才能看清,那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蓝色方案
蓝色方案指的是旨在结束东线战事的一次夏季攻势。
我们在一九四一年的进军巴巴罗沙行动,目的在于通过一次三路进兵的大规模夏季攻势,消灭红军,摧毁布尔什维克国家。我们试图一举完成的事业超越了我们的能力。我们虽然打伤了敌人,但是俄国人是麻木不仁的宿命论者,具有野兽般的抵抗和忍受能力。日本人不顾进攻西伯利亚——斯大林安插在我们驻东京大使馆的间谍佐尔格及时地向他报告了这一点——这使那个赤色统治者得以撤空他的亚洲防线,并将剽悍野蛮的蒙古军队这一有生力量投入战场对付我们。他发动的各次冬季反攻虽然曾将我们牵制在莫斯科郊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反攻后来也渐告衰竭。待到春天冰雪消融,我们仍然控制着大约相当于美国密西西比河以东全部地区的苏联国土。如果遭到占领的是些浮躁的美国人,谁也不会怀疑,他们必定早已彻底崩溃。但是俄国人属于不同的人种,必须再给他们一次沉重打击,他们才会认输。
蓝色方案就是巴巴罗沙行动在南方战线的续篇。目的在于夺取俄国南部的工业、农业和矿产的丰富资源。这一方案的主旨有限而明确:守住北线和中线,要在南部克敌制胜。希特勒生来是个大陆人的头脑,对于地中海的战略一窍不通,但是退而求其次,这个方案却也不失为一条上策。我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必须进攻。再说,如果没有高加索的石油,我们显然也无法把战争进行到底。
希特勒那份著名的第四十一号指令,最初是由约德尔的内行手笔起草,后来经过他亲自改写;且不管那一套乱七八糟的政治词藻,蓝色方案的主导思想共有以下几点:
1.把冬季作战有所突破的战线予以拉平巩固;
2.在列宁格勒—莫斯科—奥廖尔一线上固守北部和中部;
3.攻克直到土耳其和伊朗边界的南部地区;
4.攻占列宁格勒,如果可能,也拿下莫斯科;
5.在俄国的主要目标一旦达到,如果敌人依然顽抗,则加固从芬兰湾至里海的东线,对大势已去的敌军采取守势。
这样一来,巴巴罗沙行动原来的目标现在实质上已经变成加固从芬兰湾直到里海沿岸巴库大油田一线的防御工事,形成一道斜伸的万里长城,从而封锁我们的“斯拉夫人的印度”。如果此战告捷,我们还能取得其他一些重要好处:切断假道波斯湾的租借物资运输线,争取土耳其倾向我方,断绝敌人的波斯石油供给。如果这一切都能进展顺利,那么进军印度或者挥戈北上,横扫伏尔加河以东地区,最终从背后占领莫斯科,也就指日可待。应该承认,这是一项冒险的方针。我们已经失败过一次,而此次再作尝试,力量已经大不如前。不过,俄国也同样受到了削弱。再说,德国人民在希特勒领导之下建立世界帝国的这一辉煌壮举,也统统不过是一场层层加码的赌博而已。
我们当时如果能够夺取俄国的小麦和石油,从而改变战争力量的对比,然后又能稳住东方战线,那就可能会出现两种结束战争的政治解决办法:一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由于害怕和我们的大军正面交锋而回心转意,一是斯大林采取现实的态度与我们媾和。罗斯福一直担心东方出现片面媾和的局面,这一心理支配着他的一切作战行动。而在战争结束之前,斯大林一直满腹狐疑,惟恐美国的豪富集团准备把他中途抛弃。我们敌人之间的这种古怪的联盟会不会突然解体,这一点直到我们投降之时一直难以断定。
只有让我们战胜俄国,才能阻挡布尔什维主义在全世界泛滥成灾,为什么美国人和英国人就是一直不懂这个道理呢?丘吉尔至少还有过打算,要在巴尔干半岛登陆,抢在斯大林之前占有中欧。如果这一着在战略上是个失策之举,因为我们过于强大,而那里的地形又过于险恶,至少在政治上还算很有头脑。罗斯福却看不到这一点。他自己既然消灭不了我们,就去帮助布尔什维克做到这一点。因此,他实际上是为美国垄断资本得以饕餮一顿短暂的筵席而牺牲了基督教欧洲。所得的报偿则是目前正降临全世界的一个新的黑暗世纪。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七章(2)
答复蓝色方案的批评家们
每次战争过后,一些安乐椅上的战略家和一些历史教授,都要嗡嗡营营、喋喋不休告诉那些血战沙场的战士本该如何如何行事才对。对于蓝色方案的一些浅薄的批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笼罩上了一层好似果真如此的虚假灵光。斯大林格勒战役是世界史上一个决定命运的重大转折点,因此对于导致这一转折的经过,理应有个明确的阐述。
战略上,蓝色方案是个优秀的方案。
战术上,蓝色方案由于希特勒日复一日的干扰而归于失败。
批评家们挑剔说,凡是重要战役,惟一可以接受的目标应是消灭敌人的武装力量。一九四二年夏季,斯大林因为估计我们企图通过摧毁他的主力和占领首都来结束战争,所以把他的部队集结在莫斯科周围,我们的批评家断言我们本应这样做。这样做当然符合正统战略。但是,袭击南方,我们收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这同样也是正统战略。
英译者按:俄国人的材料证实了隆的说法。斯大林当时坚信,对南方的进攻只是声东击西,目的是要调开莫斯科的防御部队,而且长期抱着这个看法不放,结果只是因为希特勒战术上的笨拙失策,才挽救了斯大林格勒,可能也挽救了苏联。
我们还听到另一种说法:蓝色方案的战略目标是经济上的,因此是错误的。有一种陈词滥调告诫我们说,我们必须首先消灭敌人的武装力量,然后才能随心所欲地享用他的财富。这些批评家完全忽略了蓝色方案的要点所在。蓝色方案是计划对贫穷但处于统治地位的苏联北方的臀部地带实行大规模的陆路封锁,断绝它的粮食、燃料和重工业供应。如果能够有效实施,封锁固然费时乏味,却是迫使敌人屈服就范的一种屡试不爽的手段。蓝色方案制订之际,日本人正在太平洋和东南亚横冲直撞。我们原来估计他们会使美国保持一年或更长时间的中立。但是非常不幸,他们在中途岛和瓜达卡纳尔岛出人意料地过早改变了原来方针,这使罗斯福得以在一九四二年放手把租借物资越过我们封锁线,源源不绝地送给俄国人。局面因此大为改观。
最后,批评家们认为蓝色方案要达到双重目标——斯大林格勒和高加索,那就需要把南方战线大大延长,这就势必超越德军的控制能力,因此这场战役早就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但是,斯大林格勒并不是蓝色方案的目标。斯大林格勒是希特勒的目标,而且是当他九月份失去自我控制时才成为他的目标。
蓝色方案的战略
顿河和伏尔加河在斯大林格勒附近是以一种异常奇特的方式汇合的。两条河流在转弯的地方各呈V形,尖头对着尖头,中间隔着四十平方英里的干燥陆地。蓝色方案第一阶段计划要求占领这块具有战略意义的陆地桥梁,从而阻挡敌人从北方对我南进部队进行攻击,同时还要求切断伏尔加河这条北方燃料和粮食的补给线。
在伏尔加河V形河曲地带,沿着河流西岸的陡峭河壁,有一座随着地势延伸的中型工业城市:斯大林格勒。我们没有必要占领它,我们只需要用大炮和炸弹使其瘫痪,从而控制这一块瓶颈地带。我们的总计划是沿顿河两支V形巨臂,像一把钳子似的向前猛插,将守卫俄国南部的大部分苏维埃军队包围歼灭,这把钳子的一端,伏尔加集团军,由于距离较远,将首先启程,沿顿河上臂前进;另一端,高加索集团军,则沿下臂前进。两路大军预定在两河之间斯大林格勒附近会师,并于击溃和肃清被围之敌后共同完成第二阶段即征服阶段的任务:高加索集团军挥戈向南,渡过顿河,向黑海和里海进击,同时越过高山隘口,直抵土耳其和伊朗边境;伏尔加集团军则负责守卫暴露在顿河沿岸的危险侧翼——我军向前进击期间,这一侧翼曾由匈牙利、意大利和罗马尼亚这三个卫星国部队担任防御任务。
我们明知这是蓝色方案的薄弱环节。但是,我们在战争中已经损失将近百万兵员,德国的人力已经将近枯竭,因此在德军向前进击期间,我们不得不使用这些辅助力量担负起防御侧翼的任务。不过,我们并没有计划让他们在顿河沿岸抵挡红军的一次全力以赴的进攻。后来之所以发生这一情况,完全是因为元首丧失理智,打乱了此次战役的时刻表。
英译者按:编摘隆的著作时,我略去了曼施坦因攻占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的战役,以及提莫申科五月份对哈尔科夫发起进攻时所遭到的失败。德军的这些重大胜利削弱了俄国南部的力量,使得蓝色方案更有大获全胜的希望。我把“A集团军”译为“高加索集团军”,“B集团军”译为“伏尔加集团军”。德军的这些编制番号实在复杂难记,加上战斗进行期间的多次重新编组,那就更其如此。
(摘自《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
差错出在哪里
……在一次战役进行的过程中,最高司令部总是一个紧张不安的地方。天天坐守在地图室里,等候战局的进展情况。战争似乎进行得非常缓慢。而在战场上,却是具体的现实:数十万士兵冒着敌人的炮火,越过田野,穿过城市,搬运着弹药辎重。在司令部,你看到的始终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墙壁,同样的地图,你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吃饭,周围也总是那些穿着军装的疲惫不堪的高龄军人。气氛紧张宁静,空气混浊。这个战争的神经中枢总是显得远离战场,耽于空想。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持续的紧张情绪噬啮着每个人的心。
设在乌克兰文尼察的前沿司令部,情况就更其如此。希特勒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狼人”。“狼人”是由许多简陋的圆木小屋和木板房构成的一个大本营,坐落在靠近布格河南段的一片开阔的松树林带里。我们在那儿没有任何社交活动可供消遣,身体上则是闷热难熬,如果不是害怕脱光了衣服的身体会招惹一群一群蜇人的飞虫,我们真能跳到那条浑浊、缓慢的河流里去洗洗澡。炎热潮湿的气候甚至使得希特勒停止了他惟一的运动,不再带着他的爱犬出去溜达。
我们是在七月中旬搬到那里的,那时正值斯大林格勒战役处于最最紧张的阶段。酷热的气候使希特勒难以适应,强烈的阳光使他焦躁不安,整个环境没有一点叫人稍感舒适的地方。他的消化不良症越来越严重,只要他一犯胃气病,和他同处一室之内的人都得跟着受罪。甚至他的那条爱犬布隆迪,也是性情反常,狺狺不休。
不过,即使在这以前,当司令部仍然设在东普鲁士的树林之中那个比较凉爽舒适的地方时,他就已露出了紧张不安的迹象,突然对高加索集团军和第四装甲兵团的作战计划作了彻底改动……
(摘自《世界大屠杀》)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七章(3)
蓝色方案发生差错,可以准确地追溯到七月十三日。
那时候,希特勒的焦躁情绪日趋严重。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没能像一九四一年大规模进击时那样大批大批地捕获战俘。可能是因为斯大林终于醒悟,所以不再命令他的部队死守待俘,有可能是因为南部苏军望风披靡,在我军到达之前就已溃散,有可能是因为这条战线上的守敌本来就兵力单薄,此外也有可能是因为俄国人在重演以空间换取时间的故伎,不过,无论是由于哪种原因,事实是,我们俘虏的俄国人不再是动辄数十万,而只是数以万计。
七月十三日,希特勒突然决定,原来以斯大林格勒陆上桥梁为目标的全部东进攻势,必须掉头转向西南方向,去攻占罗斯托夫!他指望这样一来,能够通过一次紧缩的包抄行动,将据他估计是集结在顿河河曲的大批红军部队一网打尽。高加索集团军于是全部掉头去完成这一任务。希特勒甚至把伏尔加集团军的装甲部队,勇猛善战的第四兵团,也抽调了出来,让它也轰轰隆隆开向罗斯托夫,虽然哈尔德曾经竭力反对集中如此庞大的一支装甲部队去完成这样一个次要任务。由于大批物资必须用于俘获俄国人这一冒险计划,伏尔加集团军汽油奇缺,结果行动缓慢,甚至被迫停止前进。
庞大兵力的迅猛进击,终于攻占了罗斯托夫,俘敌将近四万。但是,我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蓝色方案的全盘计划也被打乱。高加索集团军和第四兵团由于在罗斯托夫周围东奔西突,结果阻塞了交通要道。为临时拼凑的组织和补给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困难。
在这紧要关头,希特勒又出人意外地给司令部发出了他那臭名昭著的灾难性第四十五号指令,其拙劣荒谬的程度实在令人惊异,恐怕超过历来任何一道军事命令。这一指令等于全部废止了蓝色方案。这样一个军事行动,对于一个认真负责的总参谋部来说,本应花上数月乃至一年时间进行分析研究,进行模拟演习,进行组织调配。但是希特勒却在一两天内大笔一挥,便轻率决定,而且据我所知,完全是由他一手包办的。如果约德尔曾经参与其事,他倒是从未向人吹嘘夸耀过!
第四十五号指令包括三大要点:
1.声称(与已知事实完全相反)此次战役的初步目标已经达到,南方红军已经“基本歼灭”。
2.伏尔加集团军应在第四装甲兵团的配合下,恢复对斯大林格勒的攻势。
3.李斯特所部高加索集团军应立即南下,除了完成原定的困难任务外,还要加上诸如占领黑海沿岸地区等其他任务。
这是希特勒最后一道进攻指令。此时战场上的形势虽然看来仍可乐观,我们身在最高司令部的人员已经开始灰心丧气。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深感愤慨。他在日记上写道——并且气愤愤地对我说过——这些命令已与军事现实毫不相干。
通过合理形式完成夏季攻势的条件现在已经完全消逝。上游的顿河河曲和关系重大的陆上桥梁此时都未到手。根据原计划,负责顿河下游方面的高加索集团军只有在伸延到斯大林格勒的顿河侧翼非常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向南进击。现在,这两支大军却必须在两个侧翼毫无安全保障的情况下分道扬镳,沿不同方向行动,而在沿着不同方向执行任务的同时,势必要在它们之间留下一个越来越大的豁口!
此外,蓝色方案原来要求已经征服克里米亚并攻占塞瓦斯托波尔的曼施坦因的第十一军越过高加索山脉,配合李斯特的军事行动。但是因为攻克了罗斯托夫而扬扬得意的希特勒,认为南方进展顺利,曼施坦因因此已无必要留在那里浪费兵力;他于是命令曼施坦因率领他的主力北上奔袭一千一百英里以外的列宁格勒!
希特勒最后一道编号指令是一九四三年末发出的第五十一号指令。但在事实上,这个致命的第四十五号指令之后的其他指令,都已锐气渐消,全是防御性措施。现在是他最后一次掌握主动权。他一方面缺乏经验,一方面又因独揽德国的军政大权而过于疲劳,这两个因素最后终于对他那易于冲动的性格、那机敏的头脑、那坚毅的性格发生了不利的影响。这道命令完全是个疯狂的举动。当时洞察这道命令的愚蠢实质的,只有最高司令部内我们这批核心参谋人员。德国军队服从命令,分别沿着两条路线进入南俄最遥远的纵深地带,朝着黑暗的命运前进。
抵达斯大林格勒
悲剧终于可怕地、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高加索集团军越过盛夏酷暑烤炙着的大草原,翻过白雪覆盖的群山之巅,包围了黑海沿岸区域,前哨部队甚至到达了黑海之滨。高加索集团军创造了奇迹,但是并没达到预定的目标。希特勒要它执行的任务超越了它的人力、它的火力、它的后勤补给。由于缺少汽油以及运送燃料的卡车,这支部队曾一度停滞不前达十天之久。有一次甚至是用骆驼给它运送汽油,真是个希腊式的讽刺!李斯特的这支大军困守在群山之中,不断遭到神出鬼没、坚韧顽强的红军小股部队的袭击骚扰,寸步不前。
与此同时,伏尔加集团军朝着斯大林格勒兼程进发,于八月二十三日抵达该城北面的河岸,然后按原定计划对它进行狂轰滥炸,达到使其瘫痪的目的。开始时抵抗并不激烈,最初的一两天好似只要一举之劳,便可取下斯大林格勒。但是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我们虽已竭尽全力,斯大林格勒依然顶住了第一次突然打击。
英译者按:隆的这一番枯燥叙述,丝毫没表达出俄国人所见到的真实情况。
第六军对斯大林格勒发起的攻击,显然是俄国人所谓“伟大的卫国战争”中最最可怕的一件大事。德国人对他们国家心腹要地再一次发动凶猛攻击,这使军队指挥员、普通老百姓以及斯大林本人都深感震惊。八月二十三日的猛烈轰炸,其实是俄国人所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战火考验之一。大约有四万平民死于非命。城内大小街道陷于一片火海,真可说是“血流成河”。与莫斯科的一切通讯全被切断。有数小时,约瑟夫·斯大林果真以为斯大林格勒已经陷落。不过,尽管这座城市行将经受战争史上最严酷的折磨之一,危难也已达到顶点。
大多数军事评论家都肯定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希特勒对蓝色方案的干扰,伏尔加集团军一定会提前数周到达河边,那时斯大林仍然没醒悟,误以为德军向南方的进攻不过是声东击西。如果那样,斯大林格勒便会陷落,成为一次猛击下的胜利硕果,整个战争也很可能大为改观。但是,希特勒却取消了蓝色方案最关紧要的一着,掉头去打罗斯托夫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七章(4)
斯大林格勒城下的大灾难
如上所述,攻占斯大林格勒在军事上并无必要。
我们的目标是夺取两河之间的陆上桥梁,不让苏联人使用伏尔加河这条补给线。现在,我们已经到达伏尔加河,我们只需要把这座城市包围;然后将它炸成一片瓦砾。我们毕竟已把列宁格勒包围了两年多时间,使得一百万左右的俄国人饿死在它的街头。从军事角度来看,列宁格勒实际上已是一具僵尸。没有任何军事上的理由不许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斯大林格勒。
但是,政治上的理由却日益占了上风。这时候,尽管希特勒严令催促,高加索集团军还是停顿在荒无人烟的山隘里面;陷在阿拉曼的隆美尔两次发动进攻,但是两次失败,最后终于遭到英军毁灭性的打击;英国皇家空军正加紧对我城镇进行野蛮轰炸,屠杀成千上万的无辜妇孺,把一些重要工厂夷为瓦砾尘埃;我们的潜艇的损失陡然猛增,令人惊恐不安;美国人在北非登陆,造成了震撼全球的政治影响。所有这些不幸事件接踵而来,致使希特勒夏季攻势大获全胜以来的得意心情逐渐消失,同时他对那个庞大帝国的绝对统治也开始出现裂痕。在这种种情况下,四面受敌的元首越来越感到迫切需要一次威望上的胜利,借以扭转局势。
斯大林格勒!
斯大林格勒,这个以他最强大的敌手的名字命名的城市!斯大林格勒,这个他与之斗争终生的布尔什维主义的象征!斯大林格勒,这个被当作此次战争中心点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纸标题中的城市!
攻占斯大林格勒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地成为他的一大心病。他在其后几个星期发出的命令简直是神经错乱的产物,而且越来越严重。第六军以前曾经以其机动打击力量在波兰、法国和俄国创造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记录,但是现在,它却把一师又一师的兵力投入斯大林格勒这个绞肉机中,斯大林格勒的街道此时已成一片瓦砾,根本无法施展机动战术。在一场逐段争夺的“耗子战”中,伟大的第六军的久经沙场的老兵们一批又一批地倒在斯拉夫狙击手的枪下。俄国人一方面从伏尔加河对岸源源不绝派来大批援兵,不断消灭我们的力量,另一方面则周密筹划,准备对顿河侧翼的虚弱的卫星国军队进行一场大规模反击。因为约瑟夫·斯大林终于醒悟过来,希特勒如此痴狂不断,把他最精锐的师一个又一个地送进斯大林格勒这个莫洛克神 的喉咙里去,正是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
十一月下旬,打击终于来临。红军快速越过顿河,突击斯大林格勒西北面防卫伏尔加集团军侧翼的罗马尼亚部队。这支未经战阵的辅助部队就像利刃下的奶酪一样,一触即溃。在南翼,我第四装甲兵团所属的罗马尼亚侧翼守军也遭到了同样的攻击。而当这些进攻继续到十二月的时候,俄国人突破了顿河沿岸由担任我第六军后卫任务的意大利人和匈牙利人驻守的全部防线;三十万德国士兵,德国军队的精英,就此陷入钢铁包围圈中。
(摘自《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
希特勒的蜕变
……在这痛苦难熬的日子里,我碰巧正在执行一次远程视察任务,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最高司令部。我在八月下旬动身出发的时候,俄国战局的进展还算顺利。两支大军正分别沿着各自的路线迅速向前推进;红军好似依然节节败退,并没利用我们两条战线之间留下的越来越大的豁口。希特勒那时虽也可想而知处于紧张不安之中,并且备受酷热的煎熬,但是看上去情绪还算不错。
等我回来的时候,“狼人”已经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哈尔德已经撤职离去,并没人接替他。高加索集团军的李斯特将军也已撤职,同样没人接替他。希特勒同时兼任了这两个职位。
阿道夫•希特勒这时不仅是德国的元首、纳粹党的领袖、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而且是他自己的总参谋长,同时又直接指挥着困阻在六百英里之外高山之中的高加索集团军。这一切并非一场恶梦,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他对他以往的心腹宠臣约德尔现在无话可说。不论是谁,他都一概不理。他单独一个人进餐,在那光线阴暗的房间里心事重重地度过他的大部分时间。在他正式会见司令部成员的时候,他的秘书们轮番进进出出,记下每一句话。他其实是在对这些秘书说话,而不是对任何其他人说话。他和军队已经完全隔绝。
慢慢地,我才一点一点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哈尔德由于反对希特勒强攻斯大林格勒这一愚蠢行为,结果终于在九月份被一脚踢开。这样,我们失去了我们中间最后一位头脑稳健清醒的人物,几年以来惟一敢与希特勒顶撞的高级参谋军官。
至于那个只知一味顺从的约德尔,元首曾经派他飞往高加索集团军,督促李斯特将军不惜一切代价继续前进。但是约德尔回来之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希特勒说了实话:不改善后勤补给,李斯特无法前进。希特勒已是一触即发;约德尔这次竟也出乎意料,按捺不住地顶撞起他的主子,历数了希特勒导致目前困境的种种错误命令。两人最后像两个洗衣妇似的相互大声斥责起来,自那以后,约德尔就没再在这位伟大人物的面前出现。
过了几天以后,我才接到通知,出席一次情况汇报会。我已作好充分准备,即使丢掉脑袋,也要把隆美尔补给上的困难如实汇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希特勒没听我发言。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我走进房间时盯着我看的那副神情。他面色灰白,两眼发红,脑袋缩在两肩之中,身体颓然瘫在椅子里,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抖个不停。他双眼凝视着我,要看出来我带回的消息是凶是吉,竭力要找到一丝乐观情绪,一线希望。他所看到的却只能使他扫兴。他露出牙齿,凶狠地瞪我一眼,立即掉过脸去。我眼前的这个人酷似一头困兽。我发现,在他内心深处,他完全知道是他打乱了蓝色方案,断送了德国最后一次机会,因而输
掉了这场战争;同时他也非常清楚,刽子手正手持绞索,从地球各个角落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但是他不会承认错误,他天性如此。在那以后的几个漫长难熬的星期里,一直到第六军投降,甚至直到一九四五年他于绝望中自杀,我们听到的全是我们的这些将军如何辜负了他,包括如何在沃罗涅日贻误战机而导致了斯大林格勒的陷落,李斯特如何颟顸无能,隆美尔如何由于胆小怯战而指挥无方等等,等等。甚至在包围斯大林格勒的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纷纷投降的时候,他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晋升保罗斯为陆军元帅;而当保罗斯非但没杀身成仁、反而选择了投降之时,他便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九万精锐被俘,二十余万精锐因他葬送,所有这一切,对于这个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保罗斯竟然没开枪打穿自己的脑壳,对于他的荣升表示应有的感激,这使希特勒大失所望。
(摘自《世界大屠杀》)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七章(5)
事后分析
希特勒始终不准第六军利用它的惟一机会,向西面杀出一条生路;被围之初,它本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突围而出,十二月间,曼施坦因所率新建顿河集团军在冰天雪地中力战驰援,两军相距仅三十五英里,眼看就可会师,但是希特勒就是不准保罗斯突出重围。直到保罗斯投降为止,司令部里一直回响着他那刺耳的咆哮:“我决不离开伏尔加河!”
他开口闭口“斯大林格勒要塞”,但是事实上哪有什么“要塞”,只不过是一支陷入包围之中并且不断减少的部队罢了。十月下旬,他在一次全国广播演说中吹嘘:他事实上已经攻克斯大林格勒,因为“他不想再有一个凡尔登”,所以正“从容不迫地逐步扑灭零星的抵抗”,他不在乎时间的早晚。这样,他就在公众面前完全切断了自己的退路,也决定了第六军束手待毙的命运。
有些军事分析家把这场灾难归罪于戈林。戈林曾经许下诺言,每天要向被围的第六军提供七百吨补给,但是德国空军虽然尽了最大努力,都从未超过每天两百吨的数量。而戈林则将此归咎于天气不好。当然,戈林这样保证只不过是按着他主子定的调门跳舞罢了。他们是老搭档。他知道希特勒要这么说,他就这么说了。大批德国空军驾驶员因此就非要去送死不可。
希特勒从未因此责备戈林。他要留在伏尔加河,一直等到悲剧降临,而戈林的骗不了人的瞎话在这一点上给他帮了忙。
约德尔在纽伦堡法庭作证说,早在十一月,希特勒就曾私下向他承认,第六军已经完蛋,但是为了掩护高加索集团军撤退,必须将它牺牲。简直是荒唐透顶!从斯大林格勒突围撤退,那才合乎正常情理。但是,擅长鼓动术的希特勒感到,一支大军的全军覆没,这么一场令人痛彻心肺的悲剧,能使人民团结在自己的周围,而撤退则会拆穿他的牛皮,使他丢脸,有损他的威望。出于这样一种考虑,他白白断送了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打击部队,这个损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罗斯福的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弗兰克林•罗斯福于当年一月举行的卡萨布兰卡会议期间宣布了“无条件投降”这个口号;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个口号都是绝妙的一招。对于这个口号持批评态度的人——包括八面威风的艾森豪威尔将军在内——都没参悟罗斯福这一声霹雳会收到的效果;他不失其诡计多端的本色,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不动声色地脱口而出,就把这个口号传扬开了。
第一,他使全世界,首先是德国人民,醒悟到一个基本事实: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这几个字简简单单,但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一场全球的滑铁卢的大转折已经发生。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宣传上的一次惊人胜利。
第二,他公开向斯大林发出信号,保证英美两国决不会在西方谈判媾和。当然,斯大林依然满腹狐疑,不过这已是罗斯福所能对他作出的最最响亮有力的保证。
第三,他向土耳其和西班牙这些动摇观望的国家,向欧洲被占领的各国人民,向一直顺风使舵的阿拉伯人作出了保证,在俄国战局改观之后,西方各国不会放松努力,不会允许布尔什维主义横行欧洲大陆和中东。
第四,在这初次对我们取得胜利的时刻,为他自己那个娇生惯养、没有骨头的民族提供了一个简单明确的战争目标。一方面迎合了他们的天真烂漫的心理,同时也对指望战争立即结束或者妥协媾和的种种念头泼了一盆冷水。
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个口号坚定了德国人民在希特勒领导下抵抗到底的决心,认为罗斯福本应越过希特勒,直接呼吁德国人民和德国军队推翻纳粹政权,签订体面的和约才对。这些意见只能表明他们对于第三帝国的实际情况的愚昧无知。
希特勒已经称心如意地彻底改造了德国,这个政权之下的各种结构,包括军队在内,都是群龙无首,一切权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可以推翻纳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可以呼吁的对象。我们国家的命运已经和这个人紧紧联结在一起。自从取得政权以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也达到了这个目的。
他就是德国。武装部队已经以他们神圣的荣誉向他宣誓效忠。一九四四年七月以失败而告终的那个暗杀企图既无头脑,又失信义。我没参与其事,而且我也从未后海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命令士兵为某个领袖战死疆场,然后又去谋杀这同一个领袖(不论他是多么有失众望),这是对原则的背叛,这个道理对我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其他所有将领也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每逢司令部里发生什么令人难受的事情,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们之中有谁要开枪打死希特勒,那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但是他知道自己可以依靠德国人性格中的两根支柱:荣誉和义务。
德国人民处在可悲的历史陷阱之中,命中注定还得苦战两年半的时间,而其目的不过是为了保住那个已把他们引向毁灭的国家元首的性命。我们终于认识到了实行元首制的这个致命错误,不过为时已晚。一个君主可以要求停战,并在战败的情况下维护他的国家的荣誉和稳定,例如日本的天皇就是这样。但是一个战败的独裁者,却只能是一个四面楚歌的窃国大盗,他不得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一样奋战到底,直到越来越深的血泊淹没了他。
希特勒无法下台;所有的纳粹党人都无法下台。他们对犹太人的秘密屠杀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无条件投降”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区别,也不会对德国人民造成任何区别。现在,除了“神的没落” 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希特勒和德国人民拆开,或者结束这场战争。
英译者按:冯•隆将军叙述了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又概述了高加索集团军的战斗经过及其结局,他把这篇文章题作《A集团军的可歌可泣的大撤退》。这是《世界大屠杀》一书中最长的一篇。我相信,美国读者不会像冯·隆将军的德国读者那样对该文感到兴趣。事实上,保罗斯的军队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之后,高加索集团军的退路便被切断。为了摆脱困境,希特勒经过一番犹豫之后,委派非常精明干练的冯·曼施坦因去指挥所有那些出师不利的部队之中最受威胁的北翼部队。曼施坦因在最恶劣的严冬条件下,出色地施展了灵活机动的战术,终于完成了任务。另一位将军,克莱施特,则带领南翼部队撤退到黑海上的桥头堡。最后,高加索集团军终于有条不紊地突出了包围圈,并在撤退过程中多次重创红军。于是,德国人发现他们自己差不多重又回到了蓝色方案所规定的起跑线。这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大规模军事演习,功劳应该归于德国的最高“直觉”天才,这位天才下令发动了这场演习,然后又把它搅得一团糟。在德国军队之中,这场军事行动获得了一个普遍流传的伤心的雅名:“周游高加索的旅行”。
我曾有机会见到希特勒,所以知道他有时候说话会多么娓娓动听,甚至非常和蔼可亲,
就和一伙匪徒的首领一样;他完全具有一个江洋大盗的魄力和狡诈。在我的著作里面这不是大人物的品格。希特勒的早期“胜利”,只不过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恶棍出人不意地抢掠得手、一变而为国家元首,然后便利用一个伟大民族的全部威力去支持他的恣意妄为。
为什么德国人民会效忠于他,这仍然是个历史之谜。他们知道他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他早就在他那本《我的奋斗》里说得清清楚楚。他和他的那些国家社会主义同伙从一开始就是一群一眼可以看穿的非常危险的暴徒,但是广大的德国人却崇拜和信仰这批恶魔,直到无情的斯大林格勒之战,才使他们如梦初醒,有些人甚至还要再过许久之后。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八章(1)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
巴登—巴登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火车通过打开的栅栏门的那一刹那,一面巨大的红色卐字旗在栅栏门上飘拂,用德文写的指示牌开始出现在铁轨两侧。我们当时正坐在餐车里,吃的午餐是咸鱼和烂土豆。我们周围的美国人,他们的面部表情个个都值得上画。我简直不忍心看一看我的侄女。后来她曾对我说过,她当时真是吓破了胆,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是什么时候越过国界的。就是现在,她也还是这么说的。当时我所看见的她脸上的恐怖,就像是个被尼亚加拉瀑布冲走的人。
对我来说,倒还没有这么一种如坠悬崖的感觉。我对希特勒上台之前的德国怀有相当美好的回忆;举行一九三六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时候,我因为要给一家杂志写篇文章,曾去德国逗留了几天,那时节举目所见,已是卐字旗到处飘扬,我除了觉得内心不安外,并没碰到更大的问题。我认识几个犹太人,他们是为商业买卖去德国旅行的;还有少数厚颜无耻之
徒,则是专为寻花问柳而去的。他们也都不会碰上多大危险。德国人总是按轨道办事;这既是他们的美德,同时也是他们可怕的地方。去旅行的犹太人既是在旅游的轨道上,犹如我是在新闻采访的轨道上一样,所以也就安全无恙。我现在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条顿民族的这一特性上。有关德国人如何残暴的那些最可怕的传闻,即使确有其事,我们现在也是处在外交轨道上。我难以想象反犹主义竟会跳出它的轨道,来伤害我们这条轨道上的人,特别是,如今正在讨价还价,要拿我们去和德国间谍交换,很可能以一比五,或是一比四的比例去交换。
尽管如此,在我们刚到的头几天,我还是没太太平平地喘过一口气。娜塔丽连续一个星期不吃也不睡。她把儿子抱在膝上,眼里闪烁着一种要跟人家拼命的恐怖神色,看上去似乎有点神经失常。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也都定下心来。有句老话说得好,最怕人的事情莫过于不知道你要碰上什么苦难。你最最害怕的事情一旦果真降临到身上,其实也不见得就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布伦纳公园旅馆里的生活当然阴森可怕,但是我们现在也已习惯了,最最主要的倒还是感到无聊腻烦到了极点。如果今后有人问我,在巴登—巴登到底是什么最使我感到压抑,是恐惧还是无聊,我将不得不这样说:“是无聊,而且远远超过恐惧。”
我们和当地居民完全隔绝。我们的短波收音机被没收,除了柏林的广播以外,我们听不到任何其他消息。我们仅有的报纸和杂志都是纳粹出版物,两份法国报纸上充满了最下流的德国谎言,但是使用的却是莫里哀、伏尔泰、拉马丁和雨果的语言。这简直是卖淫,这比一个可怜的法国娼妓听任德国长毛大兵蹂躏还要无耻。如果我是个法国新闻记者,我宁愿让他们把我枪毙,也绝不会如此玷污我的荣誉,玷污我的高雅的语言。至少,我希望我能做到这一点。
可以阅读的东西少得可怜,听不到消息,无事可做,这使禁闭在巴登—巴登的全体美国人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情况可能比其他人都要来得严重。五个星期,我没写过一篇日记。我以前曾为自己的工作习惯而感到自豪,我以前曾像安东尼·特罗洛普 一样文思如涌,下笔万言,我有许多东西要写,而且没其他事情可做,但是我却听任这份日记闲搁在那里,就好像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把日记开了个头,然后就惰性发作,让那本几乎是空白的日记本躺在书桌里发霉,直到二十年后才被已经做了学生的女儿重新发现,惹得她咯咯直笑。
但是,快吹响你的喇叭吧!昨天,红十字会送来的首批食品到达,人人变得兴高采烈,沉闷空气一扫而光。罐头火腿!玉米粉牛肉!奶酪!罐头鲑鱼!罐头沙丁鱼!罐头菠萝!罐头桃子!鸡蛋粉!速溶咖啡!白糖!人造奶油!单单是写下这些字眼,我也感到高兴。这些美国日常食品看起来赏心说目,吃起来美味可口,对于我们的苟延残喘的体质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这些德国人天天吃的是土豆、黑面包、烂疏菜,怎么竟能打一场大战?当然,有点儿好的东西都给士兵吃了,但是老百姓呢?!据说,我们的配给比一般德国人多一半。淀粉和纤维素当然也能填饱肚皮,但是光吃这些东西,就连狗也长不大。至于这家著名旅馆里的烹调,那就更不必提了,简直叫人难以下咽。瑞士代表安慰我们说,我们并没受到苛待,全德国的旅馆这些日子供应的饭菜要比我们这儿糟得多。至于我们的饮食情况、餐厅里的奇怪安排、质地低劣的酒、黑市上买来的土豆烧酒、我们在德国“主人”照料下的整个生活情况,我以后会详加叙述。这些情况都值得记载下来。但是,现在我想首先补叙一下这些天来应该记下的事情。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天气很冷。我围裹得严严实实,坐在阳台上,沐浴着暗淡的阳光,写下这篇日记。红十字会送来的蛋白质和维生素此时在我周身循环流通,我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贪婪地享受着阳光和新鲜空气,摇动我的笔杆。感谢上帝!
自从离开马赛以来,我一直消化不良。在卢尔德的时候,我以为不过是一时神经紧张的
缘故。但是在火车上吃了那顿糟糕透顶的午餐之后,我便病得很重,自那以来大便一直很不正常。但是今天,我却感到非常健康,简直像个年轻小伙子。我畅畅快快地大便了一次(这样的事情也写下,实在荒谬可笑,但是这是事实),高兴得就想跟一只刚刚下了蛋的母鸡那样咯咯叫上几声。我敢肯定,我的身体之所以这样奇迹般突然好转,决不仅仅是因为营养的关系,此外还有心理因素,我的胃认得出美国食品。对于它的政治敏感,我应表示庆幸。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八章(2)
关于路易斯。
他是全旅馆的宠儿。他一天比一天聪明伶俐,一天比一天会说话,越来越讨人喜欢。他是在火车上开始把大家给迷住的。在卢尔德的时候,大家很少见到他,但是在车站上,有人给了他一只精巧会叫的玩具猴子,到了车上,他就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拿着这只猴子叫大人捏,尽管车厢摇摇晃晃,可是他却能够保持平衡,惹得大家赞叹不已。娜塔丽见他玩得这么高兴,也就由他跑来跑去。因为他的缘故,车上的气氛也不那么阴郁沉闷了。他甚至还拿着那只猴子,走到我们那位穿着制服的德国秘密警察跟前,那德国秘密警察起初犹豫了一下,后来竟也接过那只猴子,紧绷着面孔捏得它吱地叫了一声!
车厢里的人个个爆发出一阵笑声,至于大家为什么会笑,要想说清楚其中的原因,恐怕需要专门写一篇类似梅瑞狄斯 论述喜剧精神的论文。德国秘密警察非常尴尬地朝四周看看,然后也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一瞬之间,我们大家,甚至也包括那个德国秘密警察,看来都很强烈地感到,这场战争实在荒谬绝伦。这件事情成了车上全体乘客的话题,这个手里拿着一只玩具猴子的小娃娃也就成了我们在布伦纳公园旅馆的第一号大人物。
或许,我不该花费这么多的篇幅,描写这样的区区小事,借以说明这个孩子给人慰藉的
天性。最近几个星期我生了好几场病(有几次非常严重),我之所以没采取听天由命的消极
态度,完全是因为我心怀一件大事:在娜塔丽和路易斯安全脱险之前,我不能,也决不甘心就此垮掉。如果有必要,我将拼死保护他们,为了能够保护他们,我决心同颓丧和疾病作斗争。我们的不牢靠的记者证所依仗的就是我那几篇杂志上的文章。我们所受到的特殊照顾——高楼上面几层的一套两个房间带阳台的套间,俯瞰旅馆的花园和一个公园——只能是由于我的不过如此的文人地位。我们的生死存亡,到头来也许要取决于我那本被读书俱乐部选中的著作能否使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学术工作者一跃而成为有点儿名声的人物。
我们这批人里有许多儿童,但是路易斯最为突出。他成了个享有特权的小精灵,我们的海军武官是个搜刮东西的好手,路易斯从他那儿得到的食品总是比别人多,比别人好。这个人发现娜塔丽是海军家属之后,他便成了她的奴仆。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是(我敢肯定)非常纯洁无瑕。他常给路易斯送来牛奶、鸡蛋,甚至还有肉。虽然禁止使用电热板,他也照样给娜塔丽送来一块,娜塔丽为了便于散发油烟气味,就在阳台上烧煮。他想要戏剧小组演出《卖花女》 ,眼下正在好说歹说,千方百计要她扮演伊丽莎一角。她也确实在考虑答应下来。我们三人常在一起玩纸牌游戏,或者猜字谜。总之一句话,考虑到我们是处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国土之上,我和娜塔丽过的实在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平凡乏味的生活,我们就好像是乘着三等轮船,在作一次无限期航行的乘客,时时寻找办法消磨时间。无聊是我们生活中不断重复的低音基调,恐惧只不过是短笛偶尔发出的尖声嘶叫。
我们的犹太人身份已经暴露。派驻在布伦纳公园旅馆的那个德国外交部官员总是故意对我那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恭维一番。他说起这本书的时候确实颇有见地。起初,我大为骇异,不过,既然明知德国人办事一向慎密彻底,现在我反而觉得我原先希冀能够侥幸蒙混过去实在是过于天真幼稚了。《世界名人录》、《作家姓名录》还有其他各种大本的学术参考书里,都有我的名字。到现在为止,我的犹太人身份还没带来什么影响,而我的小小名声倒
是对我有所助益。德国人尊敬作家和教授。
我之所以受到殷勤的医疗照顾,肯定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之中如果有谁身体不舒服,我们那位美国医生——他是个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总喜欢开玩笑地把它叫作“拘留病”,对于我的肠胃病,他也倾向于如此看待,一笑置之。但是到了第三个星期,我的病情变得实在严重了,他才提出要求,让我住院治疗。由于这个缘故,我在巴登—巴登的市立医院遇到了R医生——即使是用难以辨识的意第绪语字母的密码,我也不愿在这里写下他的真名实姓。以后等我有了更充裕的时间,我一定要好好把这位R医生描绘一番。现在娜塔丽在叫我去吃午饭了。我们把珍贵的红十字会食品交了一些给旅馆厨房,他们答应说一定要烧出点像样的菜肴。我们现在就要尝到咸牛肉杂烩的味道了。我们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点办法可以把那些令人作呕的土豆变得稍为美味可口一点了。
二月二十一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八章(3)
巴登—巴登
昨天夜里我病得很厉害,今天我也远远没有复原。不过,既然又重新开了头,我还是决心把日记记下去。单单是在纸上移动我的笔,也会使我感到有了活力。
旅馆的厨房把我们的咸牛肉杂烩烧得一团糟,使我大为扫兴。恼怒无疑触发了我的消化不良症。难道还有比这更容易烧的菜吗?但是,结果还是烧得又焦、又硬、又冷、又油腻,简直叫人恶心。我们吸取了教训。我和娜塔丽,还有那个海军武官,把红十字会送给我们的食品凑在一起,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烧,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吃,至于那些德国大兵,让他们见鬼去吧!别人也都在这么干,走廊里飘荡着烹调的香气。
根据最新的传闻,德国人为了表示文明,为了表示对于宗教的尊重,将在复活节把我们释放,进行交换。平克尼·塔克虽然亲口对我说过,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谣言还是传来传去。我们这群人的心理活动真是饶有趣味。如果把这些心理好好描写一番,真可以写出一部可以和《魔山》 媲美的长篇小说,遗憾的是,我丝毫也不具备这种创作才能。如果路易斯的年纪不是这么小,他蛮可能成为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托马斯·曼;他那敏锐的小脑袋说不定此时正在一一记下我们所不能察觉的一切。
说起复活节,这倒使我想起我在卢尔德记下的那段日记,那时我只开了一个头,讲到我的半途而废的改信天主教一事。那是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说起来叫人伤心难受,好比重新拨燃已经冷却了的灰烬。不过,如果这本日记在我死后还能留在人间,它就可以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度过的卑微一生的最后遗言。既然如此,还是让我把此事的主要轮廓信手写下吧,好在只要一两段就能说完。我已经讲了我与奥斯威辛犹太法典学堂发生隔阂的情形,这是一切后事的关键。
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亲。对于波兰犹太人来说,敬重双亲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天性。我的父亲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是个农具商,另外也做自行车生意,买卖相当兴旺。我们家境不错,他很虔诚,也很有学问,不过从来不会问一个为什么。他如果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信犹太教的人,那他一定会震惊万分。所以,我继续是个犹太法典学堂的优秀生,而在心底里,我却暗自笑话莱扎老师,笑话我周围的那些恭顺驯服的小蠢货。
我们的家庭医生是个说意第绪语的不可知论者。那时候,凡是从大学回来的犹太医生,身上总是常常带着猪肉气味。一天,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他那儿向他借阅达尔文的书籍。“达尔-温”——法典学堂里的悄悄耳语都是这么叫的——就是当今邪恶世界的撒旦。这个“达尔-温”,对我来说,他的德文版的书可真难看懂;不过我还是如饥似渴地吞下了《物种起源》,晚上在蜡烛光下偷偷看,白天躲到外面去看。我一生之中第一次违反安息日的戒律,就是在口袋里装着一本达尔文的书,来到河边的草地上。安息日戒律禁止在“公有场地”内负荷重物,而书本也属于重物之列。说也奇怪,我虽然在精神上已和我的信仰决裂,但是要在礼拜六 带着那本书从我父亲的房子里走出来,倒仍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
后来,那个医生又把海克尔、斯宾诺莎、叔本华以及尼采的书借给我。我急不可待地把这些书统统看完,就好像青春少年阅读色情书籍一样,既是津津有味,又暗自羞愧。我专门先找那些亵渎宗教的章节,比如对于奇迹和上帝的嘲笑,对于圣经的攻击等等。其中有两本德文的文集我将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本叫做《科学入门》,一本叫做《现代伟大思想家》,都是绿色平装廉价书。伽利略、哥白尼、牛顿、伏尔泰,霍布士、休姆、卢梭、康德,这一群辉煌灿烂的伟大人物,就在我,一个十五岁的犹太少年,孤独一人躺在维斯杜拉河畔草地上的时候,突然闯入了我的思想。我如痴如狂,一连攻读了两三个星期,于是我的世界、我父亲的世界,统统倒坍、摧毁、破灭、粉碎,变为一堆瓦砾,化为一片尘埃,从此休想恢复,就如倒坍在沙漠之上的奥齐曼迪亚斯的塑像 一样。
我的头脑从此开了窍。
我的家庭移居美国之后,我成了布鲁克林中学的一个异常早熟的奇迹。我学英语就好比背诵乘法表一般便当,两年之内我就学完了全部课程,并且取得了进入哈佛大学的奖学金。那时候,无论我的言谈举止,还是衣着装束,在我的双亲眼里都已完全美国化了。他们为我
哈佛大学的奖学金感到骄傲,但是同时也很担忧害怕。不过,他们又怎能留难我?我离家上学了。
在哈佛,我是一个奇才。教授们,连同他们的夫人,对我推崇备至;我是许多豪富人家的座上客,我的带点犹太学堂腔调的英语,他们觉得新颖有趣。我把所有这些宠爱奖掖视为
理所当然。我那时年轻漂亮,就像路易斯·亨利一样,具有某种天生的魅力,对于交谈也是颇有天赋。我能使那些文人雅士和我一同分享我因为发现了西部文化而感到的兴奋激动。我爱美国;我博览贯通美国的文学与历史;我能背诵马克·吐温的大部分作品。经过法典学堂的训练,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既有独到见解,又能旁征博引,这使那些波士顿人惊叹不已。同时,我还能够把一些犹太法典的知识融会于我的谈论之中。正是由于这样,我才在无意之中醒悟到后来使我成名的道理,那就是,如果有人能把犹太教作为那些基督徒本身历史背景之中受到忽略的一个部分介绍给他们,并且在介绍的时候既保持一定的尊严,又稍带一丝嘲讽口吻,那么他们一定会深感兴趣。三十年后,我写成了我的《早期基督教中的犹太法典精义》,后来我又把它加以改写,并且换了一个更加醒目的标题:《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终于使它成了一本畅销书。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无可夸耀,因此我将简单地一笔带过。生活毕竟是那么大同小异!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爱上了一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喜剧、小说、悲剧、电影,大多用的是这个简单题材。我则是亲身经历了一次。她是波士顿的一位富家闺秀,是个天主教徒。在那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人很难聪明理智,一旦堕入情网,那就不可能忠诚老实,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我那活跃的想象,善于论证的能力,这时也作用于我自身,竟然使我果真相信,基督已经进入我的心灵。后来的事情也就非常简单:天主教才是正统,才是基督教艺术与哲学的宝库;同时,它自成一个详尽无遗的典礼仪式的系统,这才是我真正能够理解的惟一的宗教。我于是改信了天主教。
这是一个肤浅的梦想,一旦醒来,感觉尤其可怕,不过我还是静静地渡过了这个难关。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我心灵深处,我依然是——至今未变——从雪地里走进一座基督教堂时的那个奥斯威辛犹太法典学堂的学童,当他远远看到前方墙上——也就是犹太教堂放置圣
龛的地方——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形象时,他的灵魂深处深受震撼。如果她的家庭没有把我赶出去,如果她坚决和我站在一起,而不是仅仅泪流满面,像个溶化着的糖人儿似的呆
呆站在雨里,那我很可能沉沦至今还不知醒悟。我之所以赞美、怜悯、热爱拿撒勒的耶稣,正如我已经做了的那样,无休止地研究他、写他,最最根本的一个前提,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产生信仰。
既然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九三三年以前,而且我又从未采取任何行动“再次改变信仰”,根据纽伦堡法律,从技术上来说,我可以免受对于犹太人的迫害。据我所知,这种豁免权也适用于德国籍的混血犹太人,而我作为一个美国人,如果一旦遇到最坏的情况,当然也可以享受这种宽待。一九四一年,当我的护照问题受到留难的时候,我在梵蒂冈的一个好朋友为我搞到了证明我曾改信天主教的波斯顿来的文件影印副本。我现在依然保存着这些有点暗淡褪色的证件。我迄今没正式出示这些证件,因为我担心说不定会把我和娜塔丽分开。绝对不可以出现那样的情况。只有在我能够用这些证件帮助她的时候,我才会出示。
至于说到拯救我自己的生命——其实,我已度过了大半辈子。我不想再把关于马丁·路德的那本书写下去。我原来打算通过这个宗教改革人物,来结束我对在历史中演变的基督的描绘。但是,我的这位主人公的粗俗可恶的条顿主义使我越来越感到犹豫,暂且不说他对犹太人的恶言中伤简直无异于戈培尔博士之流对于犹太人的破口大骂。他是个宗教天才,对此我毫不怀疑。但是他是一个日耳曼天才,因此他其实是个专事破坏的天使。路德最辉煌的成就在于他粉碎了教皇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罗马教廷。他挑剔弱点的洞察力令人惊叹,他的辩才具有极大的煽动性。他对旧制度、旧结构的大胆的仇恨与藐视透发出典型的日耳曼音调,好似条顿堡森林发出的震耳轰鸣,好像雷神手中的铁锤发出的打击声。我们将听到马克思发出同样的声音——这个由犹太人变成的日耳曼人,身兼这两个民族的狂热素质;我们将在瓦格纳的音乐和著作中再次听到同样的声音;而当轮到希特勒的时候,这个声音就使全球震撼。
让别的人去把路德的伟大之处写出来吧。我倒是情愿接下去写上几篇柏拉图式的对话,像我在哈佛大学的谈话那样的不拘形式,我们这个历经劫难的世纪里的一切哲学和政治问题都是我的话题。我没什么新鲜见解可以献丑;但是,我的文笔还算轻松流畅,或许能够博得几位一心追逐欢乐和金钱的读者见爱而伫足少待,对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能关心顾盼一下。
又是一则东拉西扯的日记!但是我已写下整整六页。我是忍着腹部剧痛,咬紧牙齿,一字一字写下的。我感到非常虚弱无力,连从这张椅子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一定是得了什么重病,绝不是由于心理因素而引起的阵痛。我全身各处都响起了警报。我一定得再去看看医生。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八章(4)
巴登—巴登
我现在感到比在医院好受些。事实上,能有三天时间摆脱布伦纳公园旅馆的无聊生活,不再闻到那些糟透了的饭菜气味,这本身就能减轻许多痛苦。医院里的流质食品和牛奶蛋糊对我颇有好处,虽然我敢肯定,这些东西都不过是德国的一些发明天才从石油废渣和旧轮胎里提炼出来的玩意儿。我在医院里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肠胃检查。我依然在等待诊断结果。我住院的时间过得很快,因为我和R医生谈了许多。
他希望我回美国以后能够作证,“另一个德国”依然存在,希特勒政权使它含羞忍辱,噤若寒蝉,惶恐觳觫;这是伟大诗人和哲学家的德国,是歌德和贝多芬的德国,是许多科学先驱的德国,是魏玛共和国的先进社会立法议员的德国,是被希特勒摧毁了的进步劳工运动的德国,同时也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民的德国,他们在最后举行的三次大选中曾以逐渐增加的多数拒绝选举纳粹党,但是最后却被一些老牌政客如巴本和年迈老朽的兴登堡之流所出卖,兴登堡在安享了荣誉的顶峰之后,竟将希特勒引入政府,导致如此一场浩劫。
至于随之而来的情况,他要我想象一下三K党一旦在美国攫取政权之后的局面。那种局面就是已经在德国出现的局面,他说,纳粹党就是一个大型的德国三K党。他列举了一系列的例证:煽动性的火炬游行,反犹运动,古怪离奇的制服,对于开明思想和外国人的剑拔弩张的盲目仇恨等等。我回答说三K党只不过是神经失常的一小撮,并不是一个足以左右全国的大党。然后他又举出美国内战之后重建时期的三K党,一度也曾是颇受敬重的大规模运动,南方许多领袖人物也曾亲身参与;而现代的三K党在二十年代的民主党政治中也曾起过作用。
极端主义,他说,乃是现代社会中普遍流行的肺结核,它是由于变化过于迅速,旧道德标准逐渐崩溃而引起的一场世界性的不满和仇恨的传染病。在局势比较稳定的国家里,结核菌由于被封闭在已经结钙的机体组织之中,它们因此表现为一些危害作用不大的疯狂举动。但是一旦发生社会动乱、经济萧条、战争或是革命,这些细菌就会一拥而出,传染全国。这种情况已在德国发生,它也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甚至美国也不例外。
德国由于这种传染,现在已经病入膏肓,这位医生说。千百万德国人对此十分清楚,并且深感沉痛。他本人是个社会民主党人,德国总有一天必将回到这条道路,这条通向未来、通向自由的惟一道路。德国的文化,以及作为一个整体的德国人民,决不能由于产生了一个希特勒,或是由于他对犹太人的所作所为,便应受到惩处。希特勒时代的最大灾难,其实是落在德国人自己身上。这便是R医生的论点。
那么,希特勒又何以会受到德国人的普遍爱戴呢?他的解释是:恐怖,再加上对于报纸和广播的全面控制,造成了一种好似深受爱戴的假象。但是我写过几篇论述希特勒的杂志文章,我了解事实与数字,我了解所有的高等学府如何一古脑儿倒向了希特勒,我了解德国的许多最优秀的有识之士如何争先恐后吹捧起这位主宰命运的伟大人物,我也了解政、军、商、法各界人士如何迫不及待、慷慨激昂地向他宣誓效忠。我对这位医生说,将来在对这一疯狂时代进行研究的时候,必须进行解释的一个最主要的事实是,日耳曼民族在精神上几乎对希特勒作了全面的投降。如果你把希特勒的运动说成是一个三K党运动,那么,全体德国人一夜之间要么是变成了三K党党徒,要么是变成了三K党的热情支持者,自由主义、人道主义以及民主精神就好似从来也不曾在这片国土上存在过一样。
他的反驳是:美国人的头脑难以理解德国的艰难处境。他们被禁锢在中欧的一块狭小的赤贫土地之上,许多世纪以来一直生活在俄国的压力之下,同时又有法国在他们背后不停地骚扰。他们的两个最大的文化中心,普鲁士和奥地利,曾经惨遭拿破仑军队铁蹄的蹂躏。英国又和沙皇俄国相互勾结,迫使德国人民处于虚弱地位达一世纪之久。这一切最后导致了俾斯麦的崛起;正当自由主义风行全欧的时候,他却顽固地坚持专制主义,致使德国人民在政治上一直未能臻于成熟。到了大萧条时期,混乱不堪的魏玛体制开始解体,这时正值希特勒发出了强权统治的清澈有力的呼声,这个呼声自然掀起了一片积极和热情的响应。希特勒利用这个民族最优秀的品质,实现了类似罗斯福新政所带来的经济恢复。他在军事上的胜利吞没了一个渴望自尊的民族对于他的罪恶倾向的抵制,这当然非常不幸。不过,美国人自己不也同样崇拜胜利吗?
我的床上放着一本宣传部印行的外文杂志《信号》,里面有篇用法语写的莫名其妙的长文,把德军在斯大林格勒的投降说得好似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当然,身在巴登—巴登的人,对于斯大林格勒一役不可能有多少了解,但是德军显然遭到了一次惨败,这次惨败很可能就是此次大战的转折点,但是《信号》却把它说成是按计划行事:第六军的牺牲加强了东方战线,挫败了布尔什维克的作战行动。我向R医生问道:依他看来,德国人民是否会不分青红皂白信以为真?或者,对希特勒的反抗会不会因此增长?
他的回答是:我对历史的洞察力虽然令人钦佩,但对当前的军事态势却不在行。事实上,斯大林格勒一役的的确确起到了稳定东部战线的作用。他的儿子是个陆军军官,来信时就谈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毕竟是题外话,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德国民族的性格和文化。他说他感到十分重要的是,像我这样一个有声望的人应该理解他的上述种种观点,因为不久之后,需要有一个振聋发聩的文坛巨子,向世界各国人民说明这些道理。
我也曾经想到过,这位医生可能是德国秘密警察的一个密探,但是我又觉得不像。他的态度非常诚恳。他身材魁梧,头发金黄,戴一副厚眼镜;当他阐明自己观点的时候,一双小眼睛露出非常严肃认真的神色。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常常下意识地掉过脸去偷看一下空空如也的墙壁。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想叫我相信“另一个德国”确实存在。“另一个德国”当然存在,而且,我相信他就是其中的一分子。遗憾的是,这个“另一个德国”所起的作用实在微不足道。
二月二十七日
初步诊断结果是憩室炎。治疗方法:特别的饮食,卧床休息,继续服药。我们这批人之中其他几位也得了胃溃疡或类似的消化道疾病。合众社记者之中有位好酒贪杯的人,上星期已由德国秘密警察监护前往法兰克福动手术。如果我的病情恶化,也可能给送到法兰克福接受外科治疗。这会意味着离开娜塔丽吗?我要和平克尼·塔克商量一下。我宁愿死在这里,也决不离开娜塔丽。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九章(1)
米丽阿姆•卡斯泰尔诺沃一到图卢兹郊外的孤儿院,就受到院长的特别宠爱。很久以前,罗森夫人,一个姿色平庸、很难有希望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单身女人,也曾有过比较快乐的时光,那时节她常到意大利度假,她热爱意大利的艺术,热爱意大利的音乐,有一次还几乎要和一个好脾性的意大利犹太人结婚,后来仅仅是因为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才未能完婚。米丽阿姆清脆的托斯卡纳口音如今又把罗森夫人带回到那黄金时代,同时她的性格又是那么温柔可爱,所以尽管罗森夫人一向克制,竭力做到不对谁偏心——这座孤儿院建造之初只计划收容三百个儿童,现在却塞进了八百多个——但她依然情不自禁,对于这位新来的小客人倍加爱怜。
现在是就寝之前的自由活动时间。罗森夫人知道米丽阿姆最有可能呆在哪里。这个女孩也有她最最喜欢的小伙伴,他是一个名叫让•海尔芬的法国孤儿,年纪只有一岁半。让很像路易斯•亨利,特别是他微微一笑,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露出欢快光芒的那副样子。以前,当她父母还在身边的时候,米丽阿姆常常要没完没了地跟他们说起路易斯,提出许多问题,但是她不久发现这些问题总是叫她母亲伤心难过,惹得父亲生气,于是也就不再多问。不过,她还是常常回忆,重温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就像在脑子里重新放映一部部旧电影一样。现在,她的双亲离开了她,她身边不再有亲人,所以也就特别依恋让。让非常喜欢米丽阿姆,而米丽阿姆只要是和让在一起,也总觉得快乐。
罗森夫人在让的宿舍里找到他们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在这间大房间里乱跑乱跳,追逐游戏,惟独他们两个坐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搭积木。虽然他们都是穿裹得厚厚实实,就好像是在露天雪地里一样,罗森夫人还是责怪米丽阿姆不该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孤儿院直到现在还没领到这个月的少得可怜的配给煤炭,而以前剩下的那点除了烧饭之外,还得用来烘自来水管,免得它结冰冻住。米丽阿姆围着罗森夫人送给她的带穗的红围巾,围巾虽然太大,几乎把她的脸也全给包住了,不过倒是非常暖和。米丽阿姆和让坐到一张小床边上,罗森夫人用意大利语跟这女孩说话,这是米丽阿姆很爱听的;她把让抱在膝上,一面抚弄他的小手,一面教他跟着她说意大利话。罗森夫人没逗留很久。她满怀温暖和喜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处理她自己的问题了。
她自己的问题都是些行政管理上的老问题,只是现在增加了许多倍:过度的拥挤,供应不足,人事困难,经费不够。图卢兹的犹太居民原来就不多,现在又差不多都已走光,全副重担也就统统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幸亏图卢兹的市长是个好心肠的人。每逢走投无路的时候,比如现在煤炭、药品、床单、牛奶这些东西都到了没有着落的地步,她就要找他求援。她在办公桌前坐下,继续写那封求援的信,不过这一次看来希望非常渺茫。犹太儿童原来的那些法国朋友现在变得非常胆小怕事,惟恐别人知道他们同情犹太人的孩子。现在,这个形容憔悴、面黄肌瘦、年近花甲的瘦小女人,裹着一件褪了色的外套,围着一条破旧围巾,一面流泪,一面写信。那些问题一一写到纸上的时候,就越加显得根本没有解决希望。但是,她总得想点办法,要不然这些孩子又怎么活下去呢?
更加糟糕的是,许多迹象表明,随时可能发生另一次行动,这使留下来的那些犹太人心头冰冷。罗森夫人对于自己的处境并不担心,她有一个政府承认的职务,她又持有过硬的证明,证明她是土生土长的法国公民。到目前为止,被抓走的全是外籍犹太人,虽然在上次行动中,也有几个入了法国籍的公民被递解出境。她担心的是这些儿童,新收进来的那些儿童几乎全是外国籍的,一共有好几百!而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根本没有任何证件,全是警察局丢给她的包袱。法国政府把犹太人驱赶到东方去,留下了他们的孩子,然后就把他们随便往哪儿一塞,犹太孤儿院也就塞满了犹太孤儿。这样强迫骨肉分离,当然是桩令人痛心的事情,不过这项规定倒也是出于人道考虑,因为关于东方发生的情况,到处流传着种种骇人听闻的谣言。问题是,对于这些儿童的生活必需,为什么又供应得如此之少呢?
现在,如果果真发生一次新的行动,警察要来带走那些外国籍的娃娃,到时候又该怎么对付呢?她敢一口咬定所有儿童都没有出生证明吗?法国既是一个严格照章办事的国家,这种说法当然叫人难以相信。那么,她是否能够再找一个借口,说她因为得知盟军已在北非登陆,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已把全部记录付之一炬?或者,是否现在索性把所有的记录都烧掉呢?不过,这个办法是否又真能拯救那些外籍孤儿呢?会不会只能给法国儿童也带来灾难,使他们也和其他儿童一起统统给带走?
罗森夫人并没有充分证据可以确信德国人果真是在搜捕外籍儿童,她从未听说发生过这类事情。这些儿童既被送到她的孤儿院,这说明德国人并不打算把他们也驱赶出境。但她依然忧心忡忡。现在已近午夜时分,天气非常寒冷,她用冻僵了的手指,借着烛光(电灯早已断电)把信折好。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临街的大门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门声。
她的办公室离开临街的大门很近,打门声使她从椅子上惊惶站起。砰!砰!砰!老天,这样会把孩子们全都吵醒的!他们要给吓坏的!
“开门!开门!”又响又粗的男人的喊声!“开门!”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五十九章(2)
党卫军队长纳格尔也有自己的问题。
他有一个非同小可的难关闯不过去:指标没完成,而在天亮之后,一列没有装满的火车就要按点经过图卢兹。巴黎主管犹太人事宜的党卫军头目正在大发雷霆,而这个地区剩下的犹太人随便怎么也凑不足规定的指标。他们要么已经化整为零,分散到农村里去,要么已经逃到意大利占领区。无论如何塞不满三个车皮。在图卢兹进行的这次行动,到目前为止仅仅搜捕到五百名,而巴黎要求的数目却是一千五。
不过还算幸运,根据图卢兹警察局的记录,如果加上孤儿院的儿童和工作人员,倒是可以凑到九百零七名犹太人。纳格尔经过巴黎批准,现在就要把他们统统带走,与此同时,另一支人马正对图卢兹再次进行仔细搜索,以便补齐剩下的不足之数。凡是犹太人,都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包庇。现在,这位党卫军中尉正坐在一辆停在孤儿院街对面的小汽车里,监视着法国警察去敲孤儿院的大门。只要稍有空子可钻,这些法国警察准会随便瞎扯一个什么借口,向他汇报说一事无成。但是这位党卫军军官就在那里坐等警察局长出来向他报告。
纳格尔教给警察局长一篇编得非常巧妙的鬼话,叫他去说:占领军当局需要孤儿院的房子当作德国伤兵疗养院,因此全体儿童和工作人员必须迁移到蒂罗尔的一个滑雪胜地去,蒂罗尔那儿的全部旅馆已经改为一个专门用来收容儿童的大型中心,那里有一所学校和一座医院,还有许多场地;已有成百名儿童从巴黎附近的儿童营地迁移到那里住下,巴黎附近的那些儿童营地要比这座孤儿院大得多。根据统一规定,遣送犹太人的时候必须编造一些借口,好使他们安心听话。柏林秘密通令强调指出,犹太人天生轻信,尤其是对官方传达的消息,即便是一戳便穿的谎言,他们也是乐于深信不疑。这样做对于处理犹太人的工作大有好处。
孤儿院的门打开了,警察消失在大门里。纳格尔中尉坐在车里等待。他虽然穿着暖和的新大衣和羊毛衬里的军靴,却依然感到非常寒冷。他抽着第三支香烟,神经紧张,甚至想要亲自进去一下,虽然他的一身军装可能会使里面的犹太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就在这个时候,孤儿院的大门又打开了,法国警察局长走了出来。
这家伙吃的虽是法国人的食品定量,居然养得肥肥胖胖,肚皮里的油水都来自黑市。他走到小汽车旁,嘴里一股大蒜气,报告说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孤儿院的职工马上就收拾行李,整理好孤儿院的全部记录材料。关于要带走记录材料这一个花招,纳格尔曾经特别强调,为的是使这套骗人的谎话更加像真的一样。三点钟叫醒全体儿童,帮他们穿好衣服,然后让他们吃一顿热饭。警车和卡车将在五点到达,带他们去车站。六点,他们全体等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苍白的月光下,看不清那个法国人的肥胖面孔上的表情,不过当纳格尔中尉用法语说了声“好”的时候,只见他那撇朝下的胡髭往上一耸,露出了一副难看的苦笑。
一切顺利。火车将在六点三刻到站,那时候城市的大部分居民都还没起身出门。运气总算还好,纳格尔回去的路上在车里这么想。他要赶回寓所去小睡片刻,然后还得去忙他的工作。根据命令,送走这批犹太人的时候必须避免引起当地居民对他们的同情。柏林曾经三番五次发出通知,警告说有可能发生不愉快的事件,如果在人口密集的地区白天押解儿童,那就更有可能如此。
事实上,那天早晨非常阴沉,火车进站的时候,几乎依然一片昏暗。犹太人不过是些憧憧黑影,一个个爬进了车厢。装运儿童的时候,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开亮车站的电灯。根据大人们事先的交代,这些儿童两人一排,手搀着手,沿着斜面踏板乖乖地登上了货运车厢,那些年纪最小的娃娃则由孤儿院的保姆抱着。米丽阿姆·卡斯泰尔诺沃和小让走在一起。这样的迁移,米丽阿姆已经经历过好几次,所以已经习惯。这次迁移毕竟不像那次被迫与父母分开那么叫人难受;再说,搀着让的手,她也感到快乐,罗森夫人抱着一个婴孩走在他们后面,这也使她安心许多。
临到最后一刻,纳格尔中尉心中暗自思忖,把这十二只装着档案的大纸箱也装上货运车厢,是否有此必要。这些箱子简直是个累赘;再说,等在终点站那边的人见了这些纸箱也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这时他看到罗森夫人正从车厢里盯住这些纸箱看。她面色苍白,充满恐怖,好似她的生命完全维系在这些纸箱的命运上。那又何必惹她惊惶不安呢?一路上还得靠她哄着这些孩子安安静静到达终点站哩。他用手杖指指这些纸箱,几个党卫军于是把它们装上了车厢,然后拉上车厢的拉门,把孩子们全部关在里面。几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抓住冰冷无情的铁闩,转动了几下,便把铁门锁牢了。
火车启动时没有鸣笛,只有火车头发出一阵嚓嘎嚓嘎的声音。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1)
帕格•亨利匆匆就道去苏联。不过他在途中耽搁了一些时日。
当飞剪型客机振翅直上驶离巴尔的摩港口,在引擎的轻鸣声中升入一月份低低的浓雾时,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封他一直无暇阅读的信。他首先打开那只厚实的白宫信封,翻了翻那份打字文件,这是霍普金斯有关《租借法案》的长篇说教。
“您要什么早点,先生?”一个穿白制服的侍者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帕格叫了火腿蛋和烙饼,尽管吃了罗达两个星期的丰餐美酒以后,他已感到军服有点窄小了。到苏联去执行任务应该养养胖,他寻思,像一头即将冬眠的熊一样。他的生涯真他妈的快要进入冬眠状态了,他已饿得要命,因此要吃一个痛快。在他搞清楚帕米拉•塔茨伯利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之前,哈利•霍普金斯的唠叨文章岂不应该暂且恭候一旁。发自伦敦的航空信封上的尖长字迹分明是她的。帕格扯开信封,心头涌上一阵不由自主的渴望之情。
亲爱的维克多:
我潦草地写上几行,好让你知道我刚启程赴苏格兰,去写一篇关于美国飞机渡运驾驶员的报道。你一定已经知道我爸爸死了,他是在阿拉曼触雷炸死的。《观察家》很慷慨,让我有机会担任记者继承父业。关于韬基的事我想多谈也无益。我已经振作起来,尽管有一阵子我曾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或者说,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在你损失那艘兵舰以前,你收到我从埃及写给你的长信吗?那条消息使我惊骇莫名,幸亏不久以后我就得悉你安全无恙,并已首途赴华盛顿。我自己不久也要到那儿去。我在那封信里告诉你,邓肯•勃纳-沃克已向我求婚。说实在的,我想我写信给你就是为了取得你的同意。我没收到你的回信。在那以后,我们就订了婚,他作为奥金莱克的新任副空军参谋长已去印度履新。
我在华盛顿不会呆得太久,斯大林格勒的危险局势使我的编辑产生了把我送回苏联去的念头。但在签证问题上我碰上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困难,《观察家》正在设法解决,在此期间我就来到这里。如果由于某些不可思议的马克思主义理由不让我回莫斯科,我的用处将会消失。到那时我可能干脆结束我的记者生涯,到邓肯那里去,作为他的太太随侍在侧。我们等着瞧吧。
你无疑已经知道,罗达和我曾在好莱坞邂逅相遇,我已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了她。我只是为了表明心迹,从此忘掉过去,我也相信你不会为此生我的气。如今我已和一个可爱的男人订了婚,我的归宿已定,事情就是这样。一月十五日左右我将下榻于沃德曼·派克饭店。你能给我来个电话吗?如果我打电话给你,我不知道罗达会有什么想法,尽管显而易见,我是不会对她造成威胁的。至于和你见面的事儿,我想做得光明磊落。我就是不想装出一副好像不知人世间有你存在的样子。
爱你的,
帕米拉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原来罗达早有所闻,但她却不露声色——帕格陷入了沉思,既觉得惊讶、有趣,也深有感触。出色的策略,出色的女人。也许在把信件递给他的时候她已注意到伦敦的邮戳了。至于秘密的泄露,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问心无愧,还是局促不安。总的说来,罗达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帕米拉的信写得很得体,语气平静友好;就这种情况而言,也写得恰如其分。尽管“飞剪号”有点颠簸,窗外乌云翻滚,向后掠去,他还是心情舒畅地吃掉了这顿丰盛的早饭,这是因为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会在苏联跟未来的勃纳-沃克夫人再度相逢。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2)
接着他阅读霍普金斯的信。
亲爱的帕格:
那天早上,总统对你感到十分满意。他会记住这件事的。登陆艇的问题并未消失。也许还要借重你的才干解决这个问题,不过那要看斯坦德莱大使需要你的时间有多长了。有关你儿媳的特殊要求已经转达有关方面,但德国人把这些人送到巴登—巴登,以致我们的努力未能奏效。威尔斯说这些人的处境并不危险,他还说有关交换这一伙人的谈判正在进行。
现在言归正传。
斯坦德莱将军此次回华盛顿来,是根据他自己的请求,因为他认为我们对租借物资处理不当。但处理租借物资的方式只有两个:无条件援助,或在有补偿的基础上援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施舍,从不要求清算账目,从不要求提出理由,也从不作出物物交换的安排;这种做法使这位老将军大为恼火。那是我们的政策,确实是这样。斯坦德莱是个英明干练的老家伙,但跟往常一样,总统远远地走在他前面。
总统对俄国人的全面政策包括三项要求,内容十分简单。你要牢牢记住,帕格:
(1)使红军继续对德国作战
(2)敦促红军对日本采取行动
(3)建立一个有苏联参加的更强大的战后国际联盟。
你知道,列宁在一九一七年和德皇做成了一笔买卖,便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战。斯大林也在一九三九年和希特勒做成了一笔买卖而不卷入这次战争。如果不是希特勒攻击他,他至今还会置身事外。总统不会忘记这些事情。
不管斯大林口头上怎样表白,我怀疑希特勒主义对他来说是否真是什么洪水猛兽,他自己也是个统治着一个警察国家的独裁者。他曾舒舒服服地跟希特勒共枕同衾达两年之久。现在俄国遭到入侵,因此他不得不战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我们获得的情报表明,他们一直在相互伸出触角,试探和谈。如果德国肯出足够价钱,在那条战线上出现单独媾和的可能性是始终存在的。
不过此事现在还不可能。希特勒必须把相当多的土地弄到手才能使他的人民相信,流掉这么多的德国人鲜血不是枉然的。我们越能使俄国人的力量增强,斯大林做成这笔买卖的可能性就越小。我们要他把德国人全部赶出俄国,并且继续前进,直取柏林。这样,才不至于会有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丧失生命,因为我们参战的目的在于消灭纳粹主义,不达此目的决不罢休。
因此,如希望租借物资为我们带来补偿,这是把目标搞混了。俄国人消灭大批大批的德国兵就是对我们的补偿,因为这些德国兵以后不会在法国和我们对抗了。
我们还没不折不扣地履行按《租借法案》所承担的义务。我们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左右。我们力图完成任务,我们提供的援助是大规模的,但德国潜艇击沉了许多船只,对日作战的消耗又很大,而且为了支持北非的登陆战,我们不得不挪用一部分租借物资,我们也没履行在欧洲开辟第二战线的诺言,还没有。因此我们不能够对俄国人强硬。
即使我们能够,这也不是高明的战术。我们需要他们甚于他们需要我们,对这样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斯大林是骗不了的。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很难对付,像一个红色的伊凡大帝,但我觉得十分高兴的是,他和他的人民在这次战争中站在我们一边。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公众面前是直言不讳的,而且因此也没少挨骂。
斯坦德莱将军会要你试图取得补偿。他很赏识你对付俄国人的能力。他们能够大大放松有关空中运输线、军事情报、我方轰炸机穿梭轰炸的基地等方面的限制,释放我方在西伯利亚上空被击落的飞行员,等等,这是真的。如果你能在其他人已经失败的方面取得成功,或许就能博得斯坦德莱的欢心。但在基本问题上,马歇尔将军已经告诉总统,不管俄国人能给我们什么东西作为租借物资的补偿,我们也不会改变我们在这次战争中使用的战略或战术。他完全赞同无条件援助。
总统希望你知道这一切,并恢复给他写非正式报告的做法,如你在德国时所做的那样。他再次提到你对一九三九年希特勒—斯大林条约所作的预言,他要求你(并非完全是说笑),如果你的水晶球里出现任何在那边进行单独媾和的迹象,务必尽早通知他。
哈利•霍
一月十二日于白宫
这封信并不怎样使他感到鼓舞;帕格即将出任前海军作战部长的幕僚,而在首途赴任之初,便接到要他绕过老将军直接向总司令送“非正式报告”的命令。这个新职看来只能使他陷入窘境。帕格从他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束有关苏联的情报,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为了排除诸如此类的烦恼,工作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3)
飞剪型客机改变航线,径飞百慕大,没说明任何原因。乘客们在一家海滨饭店进午餐时,可以通过餐厅的窗子看到他们的飞机沉甸甸地徐徐起飞,进入迷蒙的雨雾之中。他们在百慕大呆了几个星期,不久得悉,这架飞机被召回,是为了送弗兰克林•罗斯福去出席卡萨布兰卡会议。当时这次会议已成为广播和报纸的重要新闻,跟德军在斯大林格勒的日益崩溃分享了报纸头版头条新闻的地位。
帕格对于这次耽搁并不在意,他没必要匆匆忙忙赶到俄国去。在太平年月里,大西洋这个远离海岸的绿色小岛是个安谧宁静、鲜花盛开连汽车都没有的伊甸乐园,现在变成了美国海军的前哨基地。吉普、卡车和推土机横冲直撞,扬起阵阵珊瑚尘,引擎的废气弥漫空中;执行巡逻任务的轰炸机在头顶上轰轰隆隆,灰色的舰艇挤满海湾;在岸上,水手们把商店挤得水泄不通,镇上的街道都变得更加狭窄了。卜居在那些粉红色巨大宅邸里无所事事的阔佬寓公们似乎也销声匿迹了,他们好像是在安心等待美国佬把讨人厌的德国潜艇全部击沉,打赢这场战争,然后离开这里。本地的黑人居民看起来获利不少,生活也很愉快,尽管遍地烟尘,噪音不绝。
基地司令官把帕格安置在他那所新建的漂亮营房里,营房里有个硬地网球场。除了和司令偶尔打几局网球或玩扑克外,帕格把时间消磨在阅读有关苏联的书籍上。他带在身边的情报资料内容都比较贫乏。在闲逛百慕大的图书馆和书店时,他发现一些议论渊博的对苏联赞不绝口的英国书。它们的作者有肖伯纳,还有一个名叫比阿特丽斯和西德尼·韦布的一对夫妇。他耐着性子孜孜不倦地读完这些冗长而别有风格的对俄国社会主义的赞歌,但没发现什么一个军人可以利用的材料。
他也看到一些冷酷无情的反面书籍,大多出自变节分子或揭发者的手笔,都是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涉及政府策划的假审判、大屠杀、大饥荒以及秘密集中营等。在这些遍布共产主义乐园的集中营里,数以百万计的人被迫从事苦役,劳累致死。在这些书籍里,被归咎于斯大林的罪恶看起来比希特勒犯下的臭名远扬的罪行更为可怕。哪一方面说的是真话呢?这个矛盾好像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不禁使维克多•亨利清楚地回忆起上次随哈里曼使团到苏联去的情景;还回忆起在那里困惑迷惘的孤立感,以及和人民打交道时遇到的挫折。苏联人的模样和行动都和普通人一样,他们甚至流露出热忱亲切的尽管是羞怯的魅力;然而,正是这些人,他们能够突然变得像火星上的人一样,完全失去与外界交往的能力,充满冰冷的、疏远的敌意。
等他的班机恢复航行后,他买了一部三卷本的平装书供旅途阅读之用——利昂•托洛斯基的俄国革命史。帕格知道托洛斯基是个犹太人,红军的组织者,革命期间是列宁下面的第二把手。他也知道,在列宁死后,斯大林为了夺取权力设法把他挤掉,迫使他逃亡到墨西哥,后来——至少根据那些不友好的书刊的报道——又派刺客到那里砸烂了他的脑袋。这部巨著的文采使他感到惊叹,但其内容却使他感到震惊。这次旅程共六天,横渡大西洋,飞越北非,穿过中东,不知不觉便飞抵德黑兰。这是因为云层遮断他的视线,无法欣赏浩瀚壮观的地面景色时,或在电话还没有接通时,或在某个空军基地凄凉的活动房屋里过夜时,他总有托洛斯基与他作伴。
这次跨越大半个地球表面的飞行和描述沙皇制度没落的火光闪耀的史诗交织在一起,给帕格感受很深。托洛斯基描述了无情的铁腕人物为了夺取权力而策划的阴谋和反阴谋,读来扣人心弦,有如一本小说。但有些长篇累牍的马克思主义词句却使人如堕五里雾中,尽管维克多•亨利诚心想把它看懂,结果还是无能为力;可是,他确实模模糊糊地认识到,在一九一七年的俄罗斯,一股社会力量像火山一样突然迸发,企图实现一个伟大的乌托邦式的梦境。但在他看来,根据托洛斯基自己提供的证据——这本书旨在歌颂这次革命——这个理想在一片可怖的血海中彻底失败了。
班机从一个尘土飞扬的基地飞越到另一个尘土飞扬的基地。除此之外,帕格几乎看不到北非的战争。据无线电报道,隆美尔正在北非使入侵者遭遇到很大的困难。机翼日复一日地掠过青翠的森林、空旷的沙漠、崎岖的群山。自高空俯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终于向后飘移,尼罗河宛似一条青绿的衣带闪闪发光,在巴勒斯坦耽搁了半天,他因而有暇驱车前往老耶路撒冷一游,在耶稣基督掮过十字架的迂回曲折的街道上溜一趟。接着他又回到凌空展翅的飞机上,阅读有关阴谋、囚禁、拷问、毒药、枪杀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以社会主义情谊的名义进行的,据说,在马克思主义制度下这种情谊是必然存在的。当他到达德黑兰时,他才开始看第三卷。因此只好把未看完的书留在飞机上。到下一站,托洛斯基可是不受欢迎的。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4)
“整个问题的关键,亨利,”斯坦德莱将军说,“在于和这位叶甫连柯将军取得接触,如果有什么人能办到这一点,那就只能是你。”
“叶甫连柯的官职是什么,将军?”
斯坦德莱用他那粗糙的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就算我知道并且告诉你的话,这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他是管理租借物资的头头,就是这个。据我了解,他是个战斗英雄。在莫斯科战役中失去一只手,他现在装上一只戴皮手套的假手。”
他们坐在斯巴索大厦里那张长餐桌旁,就他们两人。帕格从古比雪夫来到这里才不过一个小时,他本来乐于放弃这顿晚餐,光洗一个澡就去睡觉。可是不成。这所宏伟宽敞的大使馆原是沙皇时代一个糖商的私宅,在这里,这位个子矮小的老将军在这个大宅里像是只迷途的羔羊。他对《租借法案》积了一肚皮气,帕格的到来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出气筒。
斯坦德莱说,总统在华盛顿答应过他《租借法案》使团要归他管辖。有关命令已经发出,但使团的团长,一个名叫费蒙维尔将军的人,对总统的意旨却是阳奉阴违。斯坦德莱越讲越激动,满面通红,几乎碰也没碰他那盘清炖鸡,频频以拳击桌,声称哈利·霍普金斯一定在捣鬼,他肯定告诉过费蒙维尔,这道命令没什么了不起,这些慷慨的施舍必须继续下去。但他,斯坦德莱,是应总统的邀请,特地从他的退隐生活中出山来担任这个职务的。他打算为美国的最高利益而战斗,天不怕,地不怕,哈利•霍普金斯也不怕。
“哎,我想起了,帕格,”斯坦德莱突然瞪了他一眼,并说,“我在社交场合和这个叶甫连柯将军交谈时,他不止一次提到一个哈利·霍普金斯的军事助手,我知道他指的就是你,嗨?这是怎么回事?”
帕格小心翼翼地回答:“将军,在一九四一年我们和哈里曼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总统需要一份有关前线目击情况的报告。霍普金斯先生指定我去,因为我突击过一期俄语课程。我在前方遇见过叶甫连柯,可能那个陪同我的密探使他产生了这个想法。”
“哼,是吗?”大使火气冲天的目光慢慢地转变为一种狡黠的神色,微笑使他的脸起了皱纹。“我懂了!好吧,如果是这样,千万不要去纠正那个家伙的错误想法。如果他果真以为你是加利·戈普金斯的亲信,你反而可以促使他有所行动。在这里,加利•戈普金斯就是圣诞老人。”
十年前帕格第一次和威廉•斯坦德莱会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斯坦德莱作为海军作战部长视察了“西弗吉尼亚号”,他是一个身材挺直、严肃稳重的四星海军上将,个子矮小,洁白的军服上闪耀着金光。他是海军的第一号人物,但他和地位低的海军少校亨利谈到战列舰上的炮术训练记录时却慰勉有加。斯坦德莱如今还是生气勃勃,但变化多大啊!在吃这顿晚饭的时候,维克多•亨利想到,他放弃了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职位好像是为了帮助一个神经质的老人对一群蚊子进行炮轰。他牢骚满腹,一桩一桩的事讲个没完。俄国救济协会——斯坦德莱自己的老婆曾在协会里辛苦工作过——所发放的礼物并没听到一句表示感谢的话。对美国红十字会提供的援助,苏联的宣传机构没给予足够的公开报道。俄国人接受租借物资后并不提供任何补偿。像这样的牢骚发了约莫一个半小时,帕格听得实在厌倦极了,后来在喝咖啡的时候终于试探着问斯坦德莱,找叶甫连柯将军的目的何在。
“那是谈公事,”大使答道,“我们明天早上再谈。看样子你已经疲乏不堪。去睡吧。”
也许是因为灿烂的阳光射进了大使的书房,也可能是因为大使在早上脾气特别好,他们的第二次会晤谈得比较好。事实上,斯坦德莱身上又有了一点海军作战部长的气派。
国会正在辩论延长《租借法案》有效期的问题——他解释道——因此国务院需要苏联方面提供一份租借物资怎样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报告。莫洛托夫“原则上”已经同意——俄国人的这个要命的套话,意思就是无限期拖延。莫洛托夫已经把这个要求转给叶甫连柯那个主管租借物资的部门。斯坦德莱一直催促费蒙维尔向叶甫连柯索取这份报告,费蒙维尔声称他也正在作最大的努力,但至今看不到有什么结果。
实际上比没有结果还要坏。在斯大林最近一次发布的当前任务的文告里,这个独裁者说红军正在单独承担战争的全部压力,它的盟邦并没提供任何援助!你看,国会能接受这种说法吗?这些该死的俄国佬,斯坦德莱沉着地说,就是不理解美国的反布尔什维克的感情的深度。他非常钦佩俄国人的斗志。他只不过要挽救他们,使他们不致把事情坏在自己人手里。不管怎样,他必须把那份租借物资在战场上起什么作用的报告要到手。不然的话,到了六月份可能再没有什么租借物资了。整个联盟可能崩溃,这场可诅咒的战争可能输掉。帕格没争辩,尽管他心里想,斯坦德莱的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无疑,俄国佬确实有点粗鲁,他的第一个不讨好的任务是设法找到叶甫连柯将军,迫使他面对这个现实,并设法使他对此有所表示。
他步履维艰地在莫斯科街道上走了两天,绕过一堆堆污秽的、还没清除掉的冰决,走在熙熙攘攘、衣衫褴褛的行人中间。在没有标志的政府机构迷宫里,从一座办公大楼走到另一座办公大楼,才打听到叶甫连柯的办公室设在什么地方。他没办法搞到电话号码,甚至确切的地址也寻不到。一个他曾在柏林相识的英国空军武官帮了他一下忙,为他指出那幢大楼,叶甫连柯不久前曾在那里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因为这位武官从租借物资中调走了四十架空中眼镜蛇战斗机给在北非登陆的英国部队。但当帕格试图进入这幢大楼时,一个双颊红润、身材结实的年轻哨兵一言不发地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横在他胸前,充耳不闻他气急败坏地用俄语提出的抗议。帕格回到他的办公室,口授一封长信,并把这封信带到这幢大楼。另外一个哨兵收下了这封信,但好多天过去了,却没收到任何回音。
在此期间,帕格见到了费蒙维尔将军,他是个和蔼可亲的陆军人员,并不是像斯坦德莱所描绘的那么个怪物。费蒙维尔说,他听说叶甫连柯在列宁格勒;他还说,不管怎样,美国人从不为了公事去找叶甫连柯。人们总是通过他的联络官和他打交道,联络官的名字能叫你把舌头嚼烂,但斯坦德莱的联络官告诫帕格,找嚼烂舌头将军是浪费时间,走死胡同。将军的惟一工作是像羽毛枕头一样吸收问题和要求,从来不作出反应。在这一点上他是举世无双的。
在这次挫折以后约莫过了一个星期,帕格一天早上在斯巴索大厦醒来后在寝室的门下发现一张便条。
亨利——
一些美国记者访问南方前线归来;我准备今晨九时在书房里接见他们。请你在八时四十五分前来一谈。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5)
他看到斯坦德莱独自个儿坐在写字桌旁,脸色深红,怒气冲冲。将军隔着桌子将一包切斯菲尔牌香烟朝他一丢,帕格捡起香烟。外壳上用鲜明的紫红色油墨盖上这样几个字:纽约工人兄弟的党敬赠。
“这都是红十字会或《租借法案》的香烟,”将军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不可能是别的!我们把几百万包这样的香烟送给红军。这一包是昨天晚上从一个捷克人那儿弄到的。那个家伙说是一个红军军官送给他的,并告诉他在纽约那些慷慨大方的共产主义同志正源源不断地为全体红军战士供应香烟。”
维克多•亨利只能摇头表示厌恶。
“记者们十分钟后到达这儿,”斯坦德莱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可要听个够。”
“将军,新《租借法案》在本星期就要表决。现在是揭盖子的时候吗?”
“只能在现在揭,给这些恶棍以当头一棒。让他们知道,在和美国人民打交道的时候,忘恩负义结果会怎样。”
帕格指着香烟壳说:“这是非常低级的无赖行为。我不想拿它小题大做。”
“这个?我完全同意。不值得谈论。”
记者们进来了,全都流露出厌烦的神色,这次到前方的访问显然使他们大失所望。他们说,跟往常一样,他们没法接近前线。宾主边喝咖啡边闲谈,斯坦德莱问他们在野外有没有看见任何美国装备。他们没看见。有一个记者问大使是否认为国会将会通过新的《租借法案》。
“我不敢这样说。”斯坦德莱看了维克多•亨利一眼,然后把十只瘦骨嶙峋的指头全部平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像舰上主炮塔准备舷侧齐射一样。“你们知道,孩子们,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寻找证据,表明俄国人在接受英国人和我们的援助。不仅仅是租借物资,而且还有红十字会和俄国救济协会的物资。我还没找到任何这种证据。”
记者们互相望望,然后看着大使。
“是这样,”他接下去说,一边用指头不断地敲着桌面。“我们试图寻找证据,表明俄国人确实在战场上使用我们提供的军需品。我找不到这样的证据。俄国当局看来想掩盖他们正在接受外援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他们要他们的人民相信,红军正在这场战争中独力奋战。”
“大使先生,这些话当然是不供发表的吧?”一个记者说,尽管记者们都在取出本子和铅笔。
“不,可以发表。”斯坦德莱慢吞吞地说下去,事实上在向他们进行口授。他指头的敲打声越来越急,在他停顿的时刻,记者们疾书的笔发出愤怒的嘶嘶声。“苏维埃当局显然试图在国内外造成这样的印象,即他们在依靠自己的资源独力奋战。我认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尽可以把我的这些话发表出去。”
记者们再问了几个心情激动的问题,接着走出房间。
第二天早上,当帕格走过积雪堆得很高的街道,从国家旅馆走向斯巴索大厦的时候,他心里感到疑虑,不知大使会不会已被召回。在旅馆里和记者们共进早餐时,他得悉斯坦德莱的声明已登在美国和英国各地报纸的头版上。国务院拒绝发表评论,总统已取消一次定期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国会像开了锅。全世界都在问,到底斯坦德莱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罗斯福讲这番话的。有谣言说,准许这个谈话发往国外的俄国新闻检查官已被逮捕。
在这些宽阔恬静的莫斯科街道上,到处都是随风飘来、积得高高的新降的雪花。几百个俄国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走路,经常出现的满载士兵的卡车来回奔驰。在这一切当中,这个轰动一时的事件显得有点无聊,又好像已经事过境迁了。不过,斯坦德莱仍然做了一件难以相信的事情:在美苏两国政府之间的一个微妙而充满爆炸性的问题上,他公开地发泄了他的私愤。他能够保住他的职位吗?
在分配给他作为临时办公室的一个小间里,他在书桌上发现电话接线员留下的一张字条:请拨电话给0743。他拨了号码,听到莫斯科电话系统里通常有的劈啪的响声以及一些杂音,然后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低音:“谁啊?”
“我是海军上校维克多•亨利。”
“知道了。我是叶甫连柯。”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6)
这一次,岗哨不自然地朝这位美国海军军官敬了个礼,放他进去了,大家都没说话。在开阔的大理石门厅里,一个坐在桌旁不露一丝笑容的军人抬起头来,摁了一下电钮。“亨利上校吗?”
“是。”
一个身穿军服的拘谨的姑娘从宽阔的打弯的楼梯上走下来,她用生硬的英语说:“您好?叶甫连柯将军的办公室在二楼。请跟我来。”
华丽的铁栏杆,大理石楼梯,大理石柱子,高敞的拱形天花板:这里是另一幢沙皇时代的宅第,红大理石的列宁和斯大林半身塑像给这所大楼添上了现代的气息。陈旧的油漆开始剥落,大块的厚厚碎片使这个建筑物呈现出战争年代到处可见的失修现象,一条空无一物的长廊直通叶甫连柯的办公室,两边紧闭的房门后传出阵阵卡嗒卡嗒的打字声。在帕格的记忆里,他是个巨人,但现在当他站起来严肃地从办公桌那边伸出左手来的时候,个子显得并不那么高大。可能这是因为办公桌和房间都很大,而且他身后那幅列宁的照片比真人要大上许多倍。其他几面墙上的图片是老沙皇时代一些将军肖像画的黑白复制品。满是灰尘的长长的红窗帘把莫斯科仲冬时节的阴郁的阳光挡在外边。在一盏高悬的花体装饰的黄铜枝形吊灯里,几只没有灯罩的灯泡发出眩目的光亮。
叶甫连柯的左手很有力,尽管握手时有点别扭。他那下颚宽厚的阔脸看起来比在莫斯科前线德军取得突破时更加萎顿。他佩戴的勋章很多,包括一道说明他挂过彩的红黄条纹,整洁的略呈绿色的棕色军服镶上了新的金边。他们两人用俄语相互致意,然后叶甫连柯指了指那个姑娘说:“嗯,我们需要译员吗?”
她毫无表情地回看了帕格一眼:漂亮的脸庞,浓密的淡黄色头发,可爱的红润的小嘴,饱满的胸脯,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的眼睛。自从离开华盛顿以后,帕格每天花上两个小时操练词汇和语法,他今天的俄语又达到和一九四一年读完短训班时差不多的水平。他凭直觉回答,“不需要。”姑娘像有发条的玩具一样立即转身走了出去。帕格心想,还会有话筒把他所说的一切录下来的,但他无需小心提防,而叶甫连柯无疑会照顾他自己。“少一双眼睛和耳朵。”他说。
叶甫连柯笑了笑。帕格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次在前线附近一个茅舍里度过的那个黄昏。那时他们又喝酒又跳舞,叶甫连柯穿着大而笨重的靴子搂着帕米拉转来转去,微笑时露出了大板牙。叶甫连柯朝一张沙发和一张矮桌子那边挥了挥右手。那是一只假手,戴上僵硬的棕色皮手套,从袖子管里伸出来,样子有点怕人。桌上几只大浅盘里放着蛋糕、鱼片以及纸包的糖果,几瓶不含酒精的饮料和矿泉水,一瓶伏特加和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尽管不想吃,帕格还是拿了一块蛋糕和一瓶饮料。叶甫连柯取了和帕格完全一样的东西,一边吸着夹在假手上金属环里的香烟,一边说:“我收到了你的信。我一直很忙,所以迟迟未复,请原谅。我认为当面谈比写信更好。”
“我同意。”
“你要求我提供一些关于租借物资在战场上的使用情况。我们在战场上当然很好地利用了这些租借物资。”他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而且使用简单的字眼,好使帕格在理解他的意思时不致有什么困难。他那深沉粗犷的声调把战场的音响带进了办公室。“不过,希特勒匪徒如果能够知道有关用以反击他的租借物资的确切数量、质量以及在战场上的性能,他们将感激不尽。他们有办法跟《纽约时报》、哥伦比亚广播网等处联系,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敌人的鼻子长,我们可不能忘记。”
“那就不要透露德国人可以利用的任何东西。一份概括性的声明就行了。租借物资是很费钱的,你知道。如果要继续提供,我们的总统需要广大人民的支持。”
“难道像斯大林格勒战役这样的胜利还不足以赢得美国公众的支持吗?”叶甫连柯用他那只好手抹了抹已经秃了的、头发剪得很短的头顶。“我们粉碎了好几个德国军团。我们扭转了战局。等到你们在欧洲开辟那条一再拖延的第二战场的时候,你们的士兵将会遇到大大削弱了的阻力,伤亡也会比我们少得多。美国人民是聪明的,他们了解这些简单的事实。因此,他们会支持《租借法案》的,而且不是由于一纸‘概括性的声明’。”
这些话语和帕格心里想的正好不谋而合,因此他无辞以对。真糟糕!斯坦德莱对这些小节问题这样斤斤计较,叫他如何完成使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色的略带苦味的甜饮料,一口一口地啜着。叶甫连柯走到办公桌旁,带回来了一只厚厚的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他用好手迅速地翻动粘在纸页上的灰色剪报。“再说,你们的莫斯科记者都在睡大觉吗?这些不过是一些在《真理报》、《劳动报》和《红星报》上新近发表的文章,这就是概括性的声明。你自己瞧瞧吧。”他把夹住的烟蒂吸了最后一口,然后用那只没生命的假手熟练地把它捻熄。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章(7)
“将军,在斯大林先生最近发布的当前任务的文告里,他说到红军正在单独奋战,盟邦并没提供任何援助。”
“他是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说这番话的。”尖刻的反驳,神态泰然自若,“难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么?希特勒匪帮抽空了大西洋沿岸的兵力,全部调到东线来,对我们孤注一掷。但丘吉尔还是按兵不动。甚至你们伟大的总统也无法推动他。我们那时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赢这场战争。”
这样谈下去谈不出什么结果来,而在北非问题上进行回击也无济于事。既然帕格必须向斯坦德莱作出汇报,他决定索性把鸡毛蒜皮都摊出来,说个明白。“问题不仅是租借物资,红十字会和俄国救济协会对苏联人民作出慷慨的援助,但没看见过有什么领情的表示。”
叶甫连柯做了个难以置信的鬼脸,接着说:“你说的是几百万美元的赠品吗?我们是感恩图报的人民,我们正在用战斗来表示我们的谢意。你还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我的大使认为,你们没为我们提供的赠品充分地向公众宣布。”
“你的大使?他谅必是代表你的政府讲这番话的,而不是代表他自己?”
帕格感到越来越不安,他回答道:“要求你们提供一份有关租借物资在战场上使用情况的声明的是国务院。你知道,国会即将审议《租借法案》延长生效期的问题。”
叶甫连柯夹上另一支香烟。他的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出火来,在点着香烟之前,他咕哝了几句。“但我们在华盛顿的大使馆告诉我们,《租借法案》延长生效期的提案将会顺利地获得国会的通过。因此,斯坦德莱将军这次大动肝火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这是否可能预示罗斯福先生的政策将有所改变?”
“我不能代表罗斯福总统说话。”
“那么霍普金斯呢?”叶甫连柯通过缭绕的烟雾用狡黠的目光瞅了他一眼。
“哈利•霍普金斯是苏联的好朋友。”
“我们知道这一点。事实上,”叶甫连柯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伏特加,突然间变得兴高采烈,“我想和你一起为哈利·霍普金斯的健康干一杯。你看怎样?”
开始了,帕格暗自思量。他点了点头。下肚的伏特加留下一条自上而下的火辣辣热流。叶甫连柯咂了咂厚嘴唇,朝帕格眨眨眼,这多少使帕格感到有点意外。“我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军衔吗?”
帕格用手指着他的海军大衣上肩章的条纹——室内很冷,他当时还穿着大衣——说道:“四条杠。美国海军上校。”
叶甫连柯会心地笑了笑。“是的,这个我知道。我讲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一九三三年你的国家开始承认苏联的时候,我们派了一员海军上将和一员海军中将作为武官。你的政府抱怨说,他们的军阶过高,引起外交礼节方面的困难。第二天,他们的军阶分别降为上校和中校,这样一来就事事顺利了。”
“我可就是一个上校。”
“可是,哈利·霍普金斯却是你们国家里仅次于你们总统的最有势力的人物。”
“完全不是这样。不管怎样,这跟我也毫不相干。”
“你们大使馆已经配有足够的武官,不是吗?那么,请允许我问一下,你的职务是什么?你是不是哈利·霍普金斯的代表?”
“不是。”帕格心里盘算,说得详细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还可能有些好处。因此他接下去说:“事实上,我是直接奉罗斯福总统本人的命令到这儿来的。不过,我仅仅是个海军上校,我可以向你保证。”
叶甫连柯将军庄严地盯着他。帕格脸不变色,顶住了将军的审视。换一下口味,现在且让俄国佬来摸摸我们的底吧,他想。“哎,我懂了。既然你是总统的特使,那就请你澄清一下他对租借物资的疑虑吧,”叶甫连柯说,“这些疑虑导致你的大使来一次如此令人不安的发作。”
“我没权力这样做。”
“亨利上校,作为我们向哈利·霍普金斯表示的礼遇,你得以在一九四一年正当战局危急的时刻访问了莫斯科前线。同时在你的请求下,一位英国记者和一位充当他秘书的女儿陪同你进行访问。”
“是的,你在听得见枪炮声的距离内给予我们的殷勤款待,我是牢记在心的。”
“那好,事有凑巧,我可以为你再安排一次这样的访问。我即将离开莫斯科到现场视察租借物资的供应情况。我要巡视一些正在进行军事行动的前线地区。我不会进入任何火力区。”——他露出大板牙笑了笑——“不会故意上那儿去,但危险是会有的。如果你愿意和我同行并就租借物资的战地使用情况向霍普金斯先生和你的总统提出一份目击情况报告,我可以作出安排。而且,到那时我们或许还可以就一份‘概括性声明’达成协议。”
“我同意。什么时候出发?”尽管出乎他的意料,帕格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如果斯坦德莱反对,就让他去否决吧。
“就这样?按照美国方式。”叶甫连柯站起身来,伸出左手。“我会通知你的。看样子我们将先到列宁格勒。我可以告诉你——一年多来没任何记者到过那里,我相信也没任何外国人到过。你知道,它还处在被围状态,但是包围圈已经被打开缺口。已经有一些通道,不太危险。列宁格勒是我出生的地方,因此我乐于接受到那儿去走一趟的机会。自从我母亲在围城期间死去之后,我还没到过那儿呢。”
“我为她感到难过,”帕格尴尬地说,“她是在炮击中牺牲的吗?”
“不,她是饿死的。”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1)
饿死的。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悲惨的一次围城战役。这是一场和圣经的记载一样恐怖的围城战;像耶路撒冷之围那样,据《耶利米哀歌》所述,当时的妇女们煮食自己的子女。战争爆发时,列宁格勒有近三百万居民,到维克多•亨利访问这座城市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六十万人左右。其余的人有一半已经撤离,另一半已经死亡。流行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传说:有不少人被活活吃掉。但在当时,外间对于围城和饥饿的真情所知很少。直到今天,大量的真情实况仍讳莫如深,记录材料都深藏在苏联档案馆里或已毁于战火。也许十万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在列宁格勒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饥饿或饥饿引起的各种疾病。这个数字大概在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
列宁格勒使苏联的历史学家处于尴尬的地位。一方面这个城市历时三载的浴血奋战无疑是一篇世界史诗的素材。另一方面,德军仅仅在数周之内便压倒红军席卷而来,直抵城郊,布置好这出戏剧的舞台。一贯正确的共产党如何对此作出解释?如何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迅速撤退徒然消耗粮食而对防守城市毫无用处的居民,为什么不替守军多贮存必需品以对付日益逼近的强大敌人,借此来动员这个困在水中的大城市以预防围城?
西方历史学家可以自由地、无所顾忌地责备他们自己的领袖和政府造成了失败和灾难。然而,苏联是一个一党专政的国家,党掌握了解决一切问题的永远正确的方法。这就为苏联的历史学家造成某种尴尬的局面。只有党才有权分配印刷历史书籍的纸张。对希望出版他们著作的苏联历史学家来说,列宁格勒之围就成了他们喉咙里的骨头。为了这个缘故,俄国人民的一个伟大英雄业绩一直若明若暗,它的惨绝人寰、光炳日月的真相也就无从大白于天下。
最近,这些历史学家已经战战兢兢地接触到一些发生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时期的错误,其中包括一九四一年红军在敌人的突袭面前毫无准备的状态、红军濒于崩溃的处境以及它在近三年中未能把半个俄国从德国人手中解放出来的事实。那时德国人是正在其他几条战线上同时作战的一个小得多的民族。现在的解释是斯大林犯了一些重大的错误。不过情况仍然模糊不清。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随着难以窥见真相的苏联最高政策的一变再变,人们对斯大林作为战时领袖的评价先是有所降低,后来又有回升。人们还没把发生在列宁格勒的一切直接归罪于他。根据教条,党是无可非议的。
无可否认的是,拥有四十万之众的德国北方集团军在一次迅猛的夏季攻势中长驱直入,进抵该市外围,切断了通往“伟大的国土”——也就是未被征服的苏联大陆——的通道。希特勒决定不立即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击。他的命令要求严密封锁这座城市,使之不战而降。饿死或消灭它的保卫者,并且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夷平该市,使它成为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
列宁格勒的居民深知,他们休想德国人会有丝毫善心。敌人散发大量传单不断催促把该市宣布为像巴黎那样的不设防城市,但这是办不到的。隆冬来临后,那里的人民通过冰封的拉多加湖开始在德军的炮火下把给养运进来。侵略军试图以炮火轰碎湖上冰层,但厚达七英尺的冰块是难以打碎的。在整个冬季,在黑夜里,在暴风雪中,在排炮的轰击下,护航队来往于冰道上,络绎不绝。列宁格勒没被降服。粮食运进来后,一些不起作用的人口便坐上空卡车离开了。到了春天冰雪消融时,人口与粮食供应之间也就得到了一点平衡。
一九四三年一月,就在维克多·亨利访问该市之前不久,一些守卫列宁格勒的红军部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迫使德军战线后撤一段不大的距离,从而解放了一个重要的铁路枢纽。这次行动在封锁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在敌军炮火的猛击下,恢复了一段被称为“死亡走廊”的铁路运输。德国人的炮击使运输不时中断,但后来总是得到修复。大多数货物和旅客都能安全通过。维克多·亨利也就是这样进入这座城市的。叶甫连柯将军的雪橇飞机在这个解放了的铁路车站附近着陆,帕格看到大量堆得高高的满装食物的纸板箱,上面刷有USA字样。他也看到一批批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美军吉普和军用卡车,车上都漆有红星。他们在晚间乘火车进入一片漆黑的列宁格勒,在火车左边窗子外面,是德军大炮发出的闪光的亮光和低沉的轰隆声。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2)
在寒气逼人的营房里,早饭是黑面包、鸡蛋粉和用奶粉调成的牛奶。叶甫连柯和帕格跟一批年轻士兵一起坐在一长条一长条的金属桌子旁进餐。叶甫连柯指着鸡蛋说:“租借物资。”
“我看得出。”帕格在“诺思安普敦号”上当冷藏鸡蛋吃光了的时候,也吃过许多这样的蛋粉。
那只假手挥向周围的战士。“这个营的军服和军靴也是。”
“他们知道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叶甫连柯问坐在身旁的一个士兵:“你穿的是新军服吗?”
“是的,将军。”回答得很迅速,年轻的红润的脸流露出警觉的、严肃的神色。“美国制的。好料子,好军服,将军。”
叶甫连柯看了帕格一眼,后者点头表示满意。
“俄国的躯体。”叶甫连柯说,他的话使帕格苦笑了一下。
外边的天色逐渐变亮。一辆斯蒂培克指挥车开了过来,粗大的轮胎掀起阵阵雪花,接着司机敬了个礼。“好吧,我们去看看我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子了。”叶甫连柯边说边把他那棕色的长大衣的领子翻起来,把皮帽扣紧。
维克多•亨利想象不出他们会看到什么,或许是另一个使人意气消沉的莫斯科,只是像伦敦一样被烧焦、被轰炸,疮痍满目。现实使他目瞪口呆。
除了银白色的阻塞气球安详地飘浮在宁静的上空以外,列宁格勒几乎没什么迹象表明它是座有人居住的城市。洁静的、阒无人迹的白雪覆盖着一些两旁矗立着庄严古老建筑物的大道。不见行人和来往的车辆。像家乡的星期天早晨一样,但在他的一生中帕格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宁静的安息日。一种令人感到不安的、蓝色的、无边的岑寂笼罩着大地;不是白色而是蓝色,是洁静的白雪从某个角度反射出越来越亮的蓝天。帕格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运河和桥梁;他想象不到如此宏伟的大教堂,或足与爱丽舍田园大街媲美的宽广壮丽的大道,在晶莹的空气中披上银装;或在一条比塞纳河还要雄伟的冰封的河流两旁的花岗岩堤岸上鳞次栉比的宏伟房屋,在指挥车驶上冬宫正面前方那个巨大的广场时,他在一瞥之间完全领略了俄罗斯的雄伟、力量、历史和光荣,就是在凡尔赛宫也看不到如此庄严华丽的景色。帕格记得在描绘那次革命的电影中看到过这个广场,造反的人群和沙皇禁卫军马队发出震耳的吼声。而今,广场上杳无人迹。在这一大片雪地上看不到一条车辙和一点人迹。
汽车停了下来。
“多静啊!”叶甫连柯在十五分钟的沉默之后说了第一句话。
“这是我生平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城市。”帕格说。
“他们说巴黎更美。还有华盛顿。”
“没有更美的地方了。”帕格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莫斯科只是个村庄。”
叶甫连柯投以非常奇特的眼色。
“我这句话会得罪人吗?我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太不讲外交礼貌了。”叶甫连何嗥叫起来。他的嗥叫听起来倒像是一只猫在感到满足时发出的咕噜声。
随着时间的过去,帕格看到很多炮弹造成的损害:断垣残壁、阻塞的街道、到处都是钉上碎木片的窗户。太阳冉冉上升,条条大街都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这座城市苏醒了,尤其是接近德军战线的南部工厂区。在这儿,炮火留下了更严重的创痕;好些街区整个被焚毁了。行人在打扫过的街道上跋涉,偶尔有一辆无轨电车颠簸着驶过,军用卡车和运送兵员的车辆却川流不息。帕格听到远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德军重炮的轰鸣。他看见一些建筑物上刷有这样的标语:市民们!敌人炮击时,街道的这一边更危险。然而,即使在这儿,他的内心也始终存在着这样的感觉:这是一座几乎空无一人、几乎远离战火的和平大城市。这些后来获得的、显得更平凡的印象并没磨灭掉——永远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磨灭——帕格·亨利那天清早在战时的列宁格勒所见到的鲜明景象:它是一个睡美人,一座蓝色冰雪天地里被邪魔镇住的、属于死亡世界的大都会。
连基洛夫工厂也是一片荒凉气氛。据叶甫连柯说,这儿应该是非常紧张繁忙的。在一幢被炸毁的大楼里,一排排尚未装配好的坦克上满是屋顶坍陷时散落下来的烧焦的碎瓦破屑。几十个戴着披巾的妇女正在耐心地清除碎片。有一个十分繁忙的场所:一个巨型露天卡车场,它广及几个街区,上面盖上了精巧的伪装网,维修工作正在这里紧张进行,工具的叮当声和工人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这里是租借物资发挥作用的一幅活生生的图景;一股来自底特律的洪流达到了七千英里之外,德国潜艇无法触及的地方;数不清的磨损得很厉害的美国卡车。叶甫连柯说,这些卡车多半在整个冬季里行驶在那条冰上通道上。现在冰块变软了、铁路也通了,而且那条通道也完了。经过修整后,这些卡车可以调到中部和南部战线,大规模的反击战正在这两条战线上击退德军。叶甫连柯接着领他去看一个机场,部署在机场四周的高射炮群看来是美国海军使用的货色。在弹孔累累的机场上到处是伪装的俄国雅克式战斗机和漆上俄国标志的美国飞蛇式战斗机。
“我儿子驾驶这种飞机,”叶甫连柯边说边拍了拍一架飞蛇式的机罩。“这种飞机挺不错。我们去哈尔科夫时你会碰上他的。”
白昼将尽,他们驱车前往一所医院,去接叶甫连柯的儿媳妇。她是一个志愿护士,现在刚下班。汽车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转来转去,街旁的房屋好像都被一次龙卷风刮去了,只剩下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矮小地基,连碎砖破瓦都已荡然无存。这一带的木屋,叶甫连柯解释道,全拆掉作为燃料烧了。汽车在一块平坦的荒地上戛然停住,只见那里一排排的墓碑在积雪中露出头来。墓地上到处是人们用随手捡来的瓦砾或碎片——一截管子、一支手杖、一块椅子的板条——或者是用木头或马口铁制成的粗糙的十字架标志。叶甫连柯和他的儿媳妇下了车,在十字架丛中搜寻。将军在远处积雪中跪下。
“唉,她都快八十岁了,”汽车驶离公墓时他对帕格说。他脸色安详,双唇痛苦地紧闭成一道横线。“她苦了一辈子,革命前她是一个侍女。她不曾好好上学。不过,她能写诗,很不错的诗。维拉还保存着一些她临死前写的诗。我们现在可以返回营房了,但维拉邀请我们到她住的公寓去。你看怎么样?营房里的伙食好些,我们把最好的东西都供给士兵。”
“我吃什么都无所谓。”帕格说,被邀请到一个俄国人家里作客倒是件不寻常的事儿。
“那好,你可以看到一个列宁格勒人在今天是如何生活的。”
维拉对他展颜微笑。尽管牙齿长得不好,她的笑容在顷刻之间使她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了。双眼蓝中带绿,很漂亮。动人的热情使她容颜生光。她的脸庞以前大概是相当丰满的。松弛的皮肤有了皱褶,鼻子显得很尖,两个眼窝像是深暗的洞穴。
他们在一处很少受到破坏的街坊走进一座阴暗的门道,一阵阻塞的便池和烧油锅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们在黑暗中走上四段楼梯。接着听到开锁的声音。维拉点亮了一盏油灯,在稍带绿色的灯光里,帕格看到这间斗室里塞满了东西: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只瓷砖炉,炉子周围堆放着碎木片,马口铁烟筒歪歪斜斜地通向一个用木板堵住的窗户。室内比室外还要冷,因为外面太阳刚才下山。维拉点燃了炉火,敲碎了水桶里表面那层薄冰,然后把水倒入水壶。将军从他带上楼来的帆布袋中取出一瓶伏特加,放在桌上。尽管穿上厚实的内衣和笨重的皮靴、手套和一件毛线衫,帕格还是冻僵了。这时他自然乐于和将军一起喝上几杯。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3)
叶甫连柯指了一下他坐着的那张床说:“她就死在这儿,还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维拉没办法弄到一口棺材。没有棺材。没有木料。维拉不愿把她像一条狗那样埋在土里。天气很冷,零下好些度,因此卫生倒不成问题。可是,你会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骇人听闻。但维拉说,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似的。首先死去的当然是老年人,他们没耐力。”
房间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维拉在炉子上煎薄饼,她脱掉了披巾和皮上衣,露出一件穿破了的毛线衫,裙子下面是厚厚的护腿和皮靴。“这儿的人什么古怪的东西都吃,”她平静地说,“皮带、糊墙纸上的胶水。甚至狗和猫,耗子和麻雀。我才不吃呐,我吃不来那些,但我听说过这种情况。在医院里,我们听到了一些吓人的事情。”她指着炉子上开始咝咝发响的油煎薄饼。“我用锯木屑和凡士林做过这种薄饼。可怕得很,吃了难过死了,不过是为了塞满肚子。那时候有少量的配给面包,我全给奶奶吃了。但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再吃了。她没有感觉了。”
“把棺材的事情告诉他。”叶甫连柯说。
“有一个诗人住在楼下,”维拉边说边翻动在煎锅里劈劈啪啪响的薄饼。“利茹柯夫在列宁格勒很有点名气,他拆掉了他的书桌,给奶奶做了一口棺材。他现在还没有书桌。”
“还有那大扫除的事情。”将军又说。
他的儿媳妇一听,就没好气地顶撞了一句:“亨利上校可不想听这些伤心事儿。”
帕格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说起来使你伤心,那就算了。不过我倒是很想听的。”
“那好,以后再看吧。现在吃饭了。”
她开始在桌子上摆餐具。叶甫连柯从墙上取下一张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的照片。“这就是我的儿子。”
灯光下他看见一张端正的斯拉夫面孔:鬈头发,宽额角,高颧骨,天真聪颖的神态。帕格说:“漂亮。”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当飞行员的儿子。”
“我有过。他在中途岛战役中阵亡了。”
叶甫连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用他那只好手紧紧地抓住帕格的肩膀。维拉从帆布袋里取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叶甫连柯拔去瓶塞。“他的名字?”
“华伦。”
将军站起来,倒满三杯酒。帕格也站了起来。“华伦·维克多维奇。亨利。”叶甫连柯说,炉火使这个灯光照射下的邋遢的小室变得闷热了。帕格喝下那杯略带酸味的淡酒时,感觉到——这是第一次——华伦之死给他带来了一种不纯粹是极度痛苦的滋味。不管为时多么短暂,华伦之死弥合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叶甫连柯放下他的空杯。“我们知道这次中途岛战役。它是美国海军一次重大胜利,扭转了太平洋的形势。”
帕格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除了薄饼之外还有香肠和来自将军的帆布袋里的美国罐头水果色拉。他们很快就饮完了一瓶酒,接着又开了第二瓶。维拉开始谈到被围后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她说,发生在去年春天三月下旬解冻开始时。尸体陆陆续续在各处出现,他们都是倒在街头就死去的人,几个月来没掩埋的冻僵了的尸体。垃圾、碎砖破瓦以及各种残骸和成千上万的尸体一起出现,造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到处是一股使人作呕的恶臭,瘟疫严重地威胁着人们。但当局采取了严厉措施,把人民组织起来,一次大规模的清洁运动拯救了这座城市。尸体被投入巨大的集体墓穴,其中有些人查明了身份,但许多人都无法查明。
“你知道,全家人都饿死的有的是,”维拉说,“或者只剩下一个人,不是病倒了就是失去了感觉。如果有谁不见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唉,一个人快要死了,你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变得麻木,无所感觉。如果你把他们送到医院,或让他们躺在床上,设法给他们吃东西,可能就会好了,可是他们总是说他们没有病。坚持要去工作。然后他们会在人行道上坐下或睡倒,接着在积雪中死去。”她瞟了叶甫连柯一眼,随后压低嗓门。“他们的配给证经常被窃。有些人变得像狼一样。”
叶甫连柯喝了一些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唉,够了。已经铸成大错。胡搞,混蛋,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们已经喝下不少酒,因此帕格壮起胆来问道:“谁铸成的?”
他马上就知道这句话闯了大祸,得罪了人。叶甫连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一百万老人、儿童以及其他不健全的人应该早就予以疏散。在德军已进抵离城一百英里处,轰炸机不分昼夜地飞来袭击的时候,不应再把食物贮存在陈旧的木头房子仓库里。一夜之间,足够全市六个月配给量的粮食付之一炬。数以吨计的白糖融化了渗到泥土里。老百姓就吃那些泥土。”
“我吃过,”维拉说,“还是付了高价才买到的呢。”
“老百姓吃比那还要坏的东西。”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但德国人毕竟攻不进列宁格勒,永远休想。莫斯科发布命令,但列宁格勒拯救了自己。”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这时他在穿大衣,背向帕格。帕格好像听见他还说了一句:“没听从命令。”他转过身来,然后再说,“好吧,从明天起,上校,你可以看看一些被德国人占领过的地方。”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4)
叶甫连柯以使人精疲力竭的速度兼程前进,一个个地名都融合在一起了——季赫文、尔日叶夫、莫札伊斯克、维亚兹马、图拉、利夫内——像美国中西部的城市一样,它们全是宽广的平原上的新拓居地,头顶是无垠的苍穹,这个城镇和那个城镇之间没什么两样,不是像美国那样的平静气氛和平庸景色,到处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站、餐车式饭店和汽车游客旅馆等;这儿的城镇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他们的飞机掠过几百英里的土地,不时降下来访问野战部队、村子里的指挥部,或坦克和汽车运输队的站场,或者是野战机场。帕格看到广阔无边的俄国前线以及惊人的破坏和死亡。
撤退中的德军实行了吃了败仗的焦土政策。凡是值得偷的东西他们全部带走;凡是可以焚毁的东西他们都付之一炬;烧不着的东西他们埋炸药炸掉。在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蹂躏了大地。凡是德军已撤离的地方,过不多久就有建筑物出现。在德军新近被逐出的地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俄国人心有余悸地在废墟中拨弄着或者掩埋着死者。或者是列队站在平坦的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在开阔的天空下等候部队战地厨房发放食物。
在这里,单独媾和的问题冒了出来,满目疮痍的大地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德国人那种作为入侵歹徒的形象受到俄国人的深痛恶绝和唾弃自不待言。每一个村子和每一座城镇都各有其恐怖的经历,还有记录了敌人暴行的存档照片——拷打、枪杀、强奸和堆积如山的尸体。血腥可怖的内容一再重复,使人感到麻木和厌烦。俄国人要报仇雪耻同样是自不待言。但可恨的侵略者如果再遭受几次像斯大林格勒那样惨重的打击,那时他们愿意离开苏联国土,不再拷打和折磨这些人民,并愿意赔偿他们造成的损害,那么俄国人同意休战,你能怪他们么?
帕格看了大量的租借物资在发挥作用。尤其是卡车,到处是卡车。有一次在南方,在停放着一排排见首不见尾的漆上草绿色但尚未刷上俄文和红星的卡车的一个停车场上,叶甫连柯对他说:“你们给我们装上了轮子。局势因此在发生变化。德国人的轮子现在差不多要磨穿了。他们正在重新使用马匹。有朝一日他们连马也要吃掉,那时只能靠两条腿逃出俄国。”
在一个受到严重破坏的名叫沃罗涅日的临河大城里,他们在指挥部里吃一顿完全俄国式的晚饭:卷心菜汤、罐头鱼以及一种油炒粗燕麦粉。副官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叶甫连柯和帕格两人坐在一起。“亨利上校,我们还是去不了哈尔科夫,”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道,“德国人正在反攻。”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行程。”。
叶甫连柯使他不安地瞪了他一眼,和他上次在列宁格勒看到过的一样。“嗯,这次反攻规模不小。因此我们只能去斯大林格勒。”
“看不到你的儿子真可惜。”
“他的空军大队已投入战斗,因此我们也见不到他。他是个不坏的小伙子。也许再过些时候你会和他见面的。”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5)
从空中俯视,斯大林格勒的四郊宛如月球表面。巨大的弹坑,成千上万小脓疮似的弹穴把一片雪源糟蹋得满目疮痍,雪原上到处是丢弃的车辆、坦克。斯大林格勒市区沿着浮冰点点的一条又宽又黑的河流延伸,看上去像是一座出土的古城,全都是没有屋顶的断垣残壁。叶甫连柯和他的几个副官目不转睛地观看底下的废墟;这时,帕格想起了他自己飞抵珍珠港时看到的那种令人感到沮丧的景象。但檀香山安然无恙,只是舰队受到打击。美国国土上没有一座城市经历过这种破坏。在苏联,到处是毁灭,而此刻在机翼下展开的景象是最彻底的破坏。
他们乘车进入这座城市时,沿途经过焚毁的棚屋和建筑物、倒塌的砖石结构、一堆堆车辆残骸,到处散发出毁灭的腐臭。然而,成群结队的正在清除碎砖破瓦的工人看起来很健康,而且精神抖擞。欢乐的儿童在废墟中游戏。已消失的德国人留下了许多痕迹,粗体字母写的街道标志、击毁了的坦克、大炮、到处堆放或陷入乱石堆中的卡车、一个弹坑累累的公园里的士兵公墓,油漆的木头坟墓标志上有模拟的铁十字架。在一堵破墙的上部,帕格注意到一张已刮去一半的招贴画:一个学生模样梳着两条淡黄色辫子的德国姑娘抖缩在一个身穿红军制服的垂涎欲滴的猿人面前,后者把毛茸茸的双爪伸向姑娘的乳房。
吉普在宽阔的中央广场上一座弹痕累累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周围其他的建筑物已全被炸平,荡然无存。在房子里边,苏维埃的官僚政治正在复活,有公文柜、噪音很大的打字机、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面色苍白的男人以及端茶的女仆等全套人马设备。叶甫连柯说:“今天我很忙。我要把你交托给冈定。在这次战役中他是中央委员会的秘书,那时候他一连六个月没好好地睡过一觉,现在他还是疾病缠身。”
一个身穿军服的大个子坐在一张厚木板的办公桌后,头顶上是一幅斯大林照片。他头发灰白,看上去非常倔强,脸上布满疲劳留下的深深皱纹。一只毛茸茸的大拳头搁在桌面上,用好斗的眼光看着这个身穿蓝色海军大衣的陌生人。叶甫连柯介绍了维克多·亨利。冈定长久地凝视这个来客,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翘起沉重的下颚,用德语挖苦地问:“你会讲德语吗?”
“我能讲一点俄语。”帕格用俄语温和地回答。
这个官员竖起浓眉看看叶甫连柯,后者把他那只好手放到维克多·亨利的肩膀上,并说:“我们的人。”
帕格永远忘不掉这件事情,他也永远弄不懂是什么东西促使叶甫连柯这样说。不管怎样,“我们的人”像魔术一样对冈定起了作用。他花了两个小时陪同帕格到各处走走,有时步行,有时乘车。他们访问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里的一些地点,到过郊外小山丛中,走下向河边倾斜的深谷,也参观了河滨。他滔滔不绝地用俄语讲述这次战役的始末,提到大量指挥官的名字、番号、日期以及部队的机动战术等,情绪越来越激动,帕格只能勉强听懂这一切。冈定在重温这一战役,他为之感到自豪,而维克多·亨利确也能够领会其梗概:守卫国土的战士退到伏尔加河沿岸,他们靠从这条宽阔的河流对岸渡运过来或越过冰封的河面运送过来的给养和援军坚持战斗;战斗的口号是“与伏尔加河共存亡!”日日夜夜的惊险恐怖,德国人就在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的小山上,在失守地段的屋顶上,在街道上隆隆驶过的坦克里;震耳欲聋的挨家逐户或一个地窖一个地窖的浴血奋战,有时在大雨中或暴风雪中进行,无休止的炮击和轰炸,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在市郊的雪地上留下了德军的败迹。一长串一长串被击毁的坦克、自动火炮、榴弹炮、卡车、半履带式车辆等,蜿蜒向西伸展,尤其是成千上万具穿着灰色军服的尸体,仍然像垃圾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静寂的弹坑遍地的田野上,绵延数英里。“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冈定说,“我看我们最终不得不把这些死老鼠堆起来烧掉。我们正在处理自己的。德国人是不会回来埋葬他们的遗尸了。”
那天晚上帕格发觉自己在一个地窖里参加一次俄国人不论在什么地方或什么条件下都摆得出来的盛宴,各式各样的鱼,也有点肉、黑面包和白面包、红酒和白酒以及取之不尽的伏特加,把厚木板桌子摆得满满的。参与这次盛宴的人包括军官、城市官员、党的官员,总共约十五人。席前的介绍草草了事,显然无关紧要。东道主是叶甫连柯,在兴高采烈的交谈、歌唱和祝酒中,贯串着三个主题:斯大林格勒大捷、对美国租借物资的感激以及迫切需要开辟第二战场。帕格猜想,他的到来可能就是这些大亨趁机轻松一下的借口。他也在这种深情厚谊和紧张情绪的重压下无法自持。他开怀畅饮,放量大吃,好像明天不会来临似的。
翌日清晨,一位副官在冰冻的黑暗中把他唤醒,模模糊糊的记忆使他摇了摇发胀的头颅。如果不是在梦境中的话,他曾和叶甫连柯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走廊,在分手时叶甫连柯对他说:“德国人重新攻占了哈尔科夫。”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6)
帕格仆仆风尘走遍了饱受战火蹂躏的俄罗斯前线之后,莫斯科在他眼中简直像旧金山一样未受损伤、和平宁静、安然无恙、气氛欢快。尽管一些没有竣工的建筑物已被放弃而遭风霜雨雪的侵凌剥蚀,车辆稀疏,交通不便,肮脏的冰块有如绵延不断的小丘和山脊,战时的荒凉不免随处可见。
他发现大使已经变得热情奔放。《真理报》已把斯特蒂纽斯的租借物资报告一字不漏地登了出来,并把开头部分登在第一版上!苏联报刊上一下子大量出现了有关租借物资的报道!莫斯科电台的广播几乎每天都有租借物资的消息!
在国内,参议院一致通过了《租借法案》有效期延长的决议,众议院只有少数人投反对票。斯坦德莱大使敢于直抒己见,各方纷纷表示祝贺,使他应接不暇。美国和英国报章已经正式地尽管是客气地声明他发表的只是他个人的意见。总统也以模棱两可的开玩笑的口吻提到凡是当海军上将的人如果不是守口如瓶,便是说话过多,把这一起事件支吾过去。“老天爷作证,帕格,我这样做了,或许有朝一日我的脑袋要搬家,但老天爷作证,这样做能起作用!以后他们再想欺侮我们可得郑重考虑了。”
斯坦德莱在斯巴索大厦的温暖舒适的书室里,一边吃着上等美国咖啡、白面包卷和奶油,一边讲了上面这番话。他的起了皱纹的双眼炯炯有神,皱褶密布的脖子和脸部由于高兴变得通红。维克多•亨利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此次旅行的任何情况,斯坦德莱便已倾吐了这一切。帕格的汇报是简短的。他说他准备立即写份观察报告,送请斯坦德莱过目。
“太好了,帕格。哎呀,列宁格勒、尔日叶夫、沃罗涅日、斯大林格勒,喔唷?老天爷作证,你把这块地面都踏遍了。你这么一来,可不要把费蒙维尔的鼻子整个儿刮掉!在这儿,他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百货箱上,这个掌管租借物资的大老爷,从不走出去看看实际情况,而你刚一到这儿,马上就去现场打听到内部消息。真了不起,帕格。”
“将军,在这里我成了某种误会的受益者,人们以为我是个有来头的人物。”
“老天爷作证,你的确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让我尽快看到那份报告。嗳,德国人重新占领哈尔科夫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该死的疯子希特勒真是打不死的。昨天晚上瑞典大使馆里许多俄国佬都是垂头丧气的。”
帕格从堆在书桌上的信件中看见一只国务院的信封。信封一角有用红墨水写上的莱斯里•斯鲁特的名字。他首先拆阅罗达的来信。这次她的语气显然和以前那种做作的爱谈笑的语调不同。
“你在这儿的时候,亲爱的帕格,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使你感到幸福,上帝知道。但到了现在,我确实不再知道你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句话是这几页感情抑制的来信中的主调。拜伦已经来过又走了,并告诉了她关于娜塔丽迁到巴登—巴登的消息,“你未能和拜伦见上一面,我为你感到难受。他是个男子汉,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你该感到骄傲。不过,他和你一样,有时会憋上一肚子无言的怒火。即使娜塔丽能够带了孩子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正如斯鲁特先生对我保证的那样,我看她也不一定能使他平息怒火。他为了孩子而忧心如焚,而且他认为是她误了他的大事。”
斯鲁特的信写在黄色的长信笺上。他没说明为什么用红墨水写信,这就使信里的也许是有点耸人听闻的消息更其耸人听闻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7)
亲爱的亨利上校:
外交邮袋确实方便。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还有一个请求。
首先提出这个请求。你知道,帕姆•塔茨伯利在这儿为《伦敦观察家》工作。她想到莫斯科去,的确,在这些日子里,一切重要的战况只有在那儿才能采访到。前些时候她提出签证申请。不批准。帕姆看到她作为记者的前途日渐暗淡,而她对她的工作却发生了兴趣并且想干下去。
事情简单得很,你能够不能够,而且愿意不愿意助以一臂之力?当我建议帕姆写信给你时,她脸红了,并说没有任何希望,她说她做梦也不敢麻烦你。但我看到过你在莫斯科做工作的情况,我认为你也许可能帮她一下忙。我告诉她,我打算把她的处境写信告诉你,她听了脸更红了。她说:“莱斯里,千万别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把这种话理解为英国女人口不应心的表现,其实她想说:“呀,太好了;请你就这样办吧!”
人们永远弄不懂外交人民委员部为什么会充耳不闻或者恼怒在胸。如果你想找到其中原因,这大概与租借物资中的四十架左右飞蛇式战斗机有关吧。这批飞机原来是指定运往苏联的,但英国人设法把它们移作入侵北非之用。勃纳-沃克勋爵插手过这件事。当然,这也可能完全不是引起不快的原因。因为帕姆提起了这件事,我才顺便提一下。
现在谈谈我要说的新闻。设法让娜塔丽和她叔叔离开卢尔德的尝试失败了,因为德国人把这伙人搬到了巴登—巴登,这是完全违反国际法的。大约一个月以前,杰斯特罗博士患肠病,病情很是危险,需要动手术。巴登—巴登的外科手术设备显然是不足的。一位法兰克福的外科医生给他做了一次检查,他建议把病人送到巴黎。他告诉我们,在欧洲,进行这种手术的最高明的医生在巴黎美国医院。
瑞士外交部非常妥贴地处理了这件事。娜塔丽、杰斯特罗博士和孩子现在都在巴黎。德国人允许他们呆在一起。他们显得十分通情达理。很显然,博士的病情有点儿危险,因为已经引起了一些并发症。他开了两次刀,目前在缓慢地康复中。
对娜塔丽来说,巴黎肯定比巴登—巴登舒适得多。她受到瑞士的保护,而且我们又不是在和法国作战。还有其他一些美国人同样在这种情况下住在巴黎,等候将在巴登—巴登举行的大规模的侨民交换,这些人将被当作这次交换的筹码。他们必须向警方报到等等,但法国人对他们很热情。只要他们全都依法行事,德国人就不加干涉。如果艾伦和娜塔丽可以在交换之前一直呆在巴黎,他们大概会使呆在巴登—巴登那伙人歆羡不已。他们的犹太身份是个问题,我也不能假装我们不必为此感到焦虑。但这个问题在巴登—巴登也是存在的,也许更为突出。总而言之,我还是有点担心,不过如果我们稍有点好运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卢尔德那件事是值得一试的,结果未能如愿以偿,我为此感到遗憾。我印象深刻的是,你居然能得到哈里·霍普金斯的帮忙。
拜伦匆匆路过华盛顿时我见到了他。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外貌和你很相像。他以前看起来像一个青春期中的少年演员。关于娜塔丽的事情,我也和你的妻子通了一次电话,谈得很久。这次谈话使她平静了一些。娜塔丽的母亲每星期都给我挂电话,可怜的老太太。
关于我自己的情况,可以奉告的东西不多,而且都是不太好的消息,所以我就略而不谈了。我希望你能为帕米拉尽点力。她的确渴望到莫斯科去。
你的,
莱斯里•斯鲁特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8)
叶甫连柯将军没站起来,也没和他握手。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欢迎,同时挥手叫他的副官走开,并用那只假手做个手势让帕格坐在椅子上。看不见有任何点心或饮料。
“感谢你同意接见我。”
点了点头。
“我盼望拿到那份关于租借物资的统计摘要,你答应过要给我的。”
“还没准备好。在电话里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上星期你提起那个和我一起来到莫斯科前线的记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怎么啦?”
“他在北非触雷炸死了。他的女儿继承父业,当了记者。她想申请到苏联来的记者签证,可是遇到困难。”
叶甫连柯带着怀疑的神色冷冷一笑,他说:“亨利上校,这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签证处主管的事儿。”
帕格从容地面对这一意料之中的推托。“我希望帮她一下忙。”
“她是你的特殊要好朋友吗?”他以坦率的带有暗示味道的口吻说出“特殊”这个俄国字。
“是的。”
“那么,也许是我搞错了。这里的一些英国记者告诉我,她和空军少将邓肯•勃纳-沃克订了婚。”
“对的。不过,我们还是挚友。”
将军把他那只好手搁到书桌上那只假手上面,脸上浮现出一种在帕格看来是在“摆官架子”的神色:没有笑容,双眼半启,大嘴拉长。这是他惯常的模样,是一种好斗的表情。“嗯,正如我所说,签证不是我管的事儿。很抱歉,还有其他事情吗?”
“你听到你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消息吗?”
“还没有。谢谢你的关心。”叶甫连柯一边站起来,一边以结束谈话的口吻说,“告诉我,你的大使还认为我们在掩盖关于租借物资的事实吗?”
“他对苏联报纸和电台最近的报道感到满意。”
“那好。当然,有些事实最好还得隐瞒一下。譬如说,美国没履行诺言,给我们提供我们空军急需的飞蛇式战斗机,并让英国人调走了这些飞机。公布这些事情只能长敌人的威风。不过,你不认为盟邦之间这种失信行为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吗?”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
“真的?然而租借物资似乎是你的职责范围。我们的英国朋友当然害怕苏联变得过于强大。他们在想,战后怎么办?确实是很有远见。”叶甫连柯站在那里,双手放在桌面上,粗声粗气地讲了这些挖苦人的话。“温斯顿•丘吉尔在一九一九年曾试图扑灭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对我们这样的政体,他无疑并没改变他那种不以为然的看法。那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不过,在这个时刻,对希特勒的战争又将怎样呢?即使是丘吉尔,他也想打赢这场战争吧!不幸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杀死德国兵。你已亲眼看到我们正在杀死由我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但英国人非常不愿意打德国兵。那些飞蛇式战斗机事实上是邓肯•勃纳-沃克勋爵设法弄走以便用之于在法属北非登陆的。在北非并没有德国兵。”
在这一番怒气冲冲的长篇大论中,叶甫连柯每次重复“德国兵”时,他那种粗俗而轻蔑的语调叫人听了颇不好受。
“我说过我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帕格作出迅速而强硬的反应。关于帕米拉的签证问题,他已得到答复。但是现在的情况已远远越出那个范围。“如果我国政府不履行诺言,那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至于丘吉尔首相,在他领导下的英国人民单独对德作战整整一年;在那时候,苏联却在向希特勒提供物资。在阿拉曼和其他一些地方,他们也杀了由他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他们对德国进行的每次出动一千架轰炸机的空袭,使敌人受到重大损失,并牵制了敌人的大批防空力量。像这次飞蛇式战斗机事件引起的任何误会肯定不应予以公布,而应在我们中间得到纠正。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尽管我们遭受了严重损失,租借物资必须继续提供。我们一支运送租借物资的护航队刚受到德国潜艇的攻击,蒙受了这次战争中迄今为止最惨重的损失。德国潜艇群击沉了二十一艘船只,数以千计的美国和英国水手在冰冷的海水里葬身鱼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把租借物资送到你们手里。”
叶甫连柯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你已经向哈里·霍普金斯报告了你和我们一起进行的访问没有?”
“我的报告还没写完。我将把你们对飞蛇式战斗机所表示的不满包括在内。你的统计摘要也一并寄出。”
“你星期一可以拿到这份摘要。”
“谢谢。”
“作为交换;你能送我一份你给霍普金斯先生的报告吗?”
“我将亲自把报告的一份副本送给你。”
叶甫连柯伸出了他的左手。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9)
帕格写了一份二十页的报告。斯坦德莱将军看到这份内容丰富的有关租借物资的情报很是高兴,随即发出指示,将这份报告大量油印,以便在国内政界广为分发,包括送给总统本人一份。
帕格匆匆作书,也给哈里•霍普金斯写了一封亲笔信。这天晚上,他迟迟尚未就寝,不时啜饮伏特加提神。他打算在外交信使出发前一个小时把信投入邮包中。这种偷偷摸摸的绕过斯坦德莱的做法令人厌恶,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如果说在他目前这种说不出一个名堂的职务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算是他的工作的话。
亲爱的霍普金斯先生:
斯坦德莱大使正在把我的情况汇报转交给你以及其他人。这份汇报涉及我在尤里·叶甫连柯将军陪同下最近在苏联进行的一次为期八天的观察访问。我提供的全部事实都写在那份文件中了。应您的要求,我在报告里加上一些“水晶球”的注解。
关于租借物资方面:这次访问使我深信,总统的慷慨赠与的政策,即不要求补偿的政策,是惟一明智的政策。国会由于表现出它非常理解这一点而可以感到自豪。即使俄国人不是在大批地杀死我们的敌人,让我们提供的援助带有一些附加条件也是吝啬的。这场战争终将结束,我们有朝一日必须和苏联共处。如果我们在把救生索抛给一个挣扎于深水中的人以前就开始对救生索的价格讨价还价,那个人可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他不会忘记。
在我看来,俄国人正在开始打断希特勒主义的脊柱,但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我常常在想象这样一副景象:日本人在我们的太平洋沿岸蜂拥登陆,席卷我们的半壁江山,杀掉或俘虏了也许是两千万美国人,劫掠了我们所有的粮食,搬走了工厂,把几百万人送回日本去当奴隶,并到处进行破坏和犯下暴行。这些大致就是俄国人正在经历的情况。他们能够坚持下去并卷土重来这个事实是令人惊异的。租借物资无疑起到一定作用,但对一个缺乏勇气的国家来说,这种援助是无济于事的。叶甫连柯让我看到几个穿上租借物资的新军服的士兵,然后他不加渲染地说:“俄国的躯体。”就我而言,这一句话就说出了租借物资的全部意义。
不过,同样令人惊异的是德国人的战争努力。我们可以在地图上看到这些情况或者在其他地方读到这方面的报道,但是沿着一条一千英里长的战线飞行并目睹真相却是另一回事。考虑到希特勒在从挪威到比利牛斯山脉的西欧也部署了强大的兵力,并在北非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同时进行一场规模巨大的潜艇战役——我并没访问过高加索,单单那个地方就是另一条其大无比的战线——这种对一个幅员比德国大九倍、人口多一倍的高度工业化和军事化的国家进行持续的猛攻,确实使人惊异不置。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也是最可恶的)军事业绩。我们和英国人如果没有俄国人的参与能够消灭这支可怕的掠夺成性的力量吗?我感到怀疑。再说一次,总统不惜代价务使苏联继续作战的政策是惟一的明智政策。
这就产生了单独媾和的问题,有关这一点你已明确地要求我作出判断。不幸的是,苏联使我感到困惑,它的人民、它的政府、它的社会哲学,总之,它的一切都令人不解。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我不认为俄国人爱好甚至喜欢他们的共产主义政府。我倒认为,一次误入歧途的革命所引起的后果使他们无法摆脱这个政府。尽管宣传掩盖了真相,我认为他们也意识到斯大林和他的残暴的一伙在战争开始时铸下了大错,后来又几乎输掉战争。或许有朝一日这个伟大的有耐心的民族将会向这个政权算账,正如他们向罗曼诺夫皇族算账一样。与此同时,斯大林继续掌权,行使严酷的雷厉风行的统治。他将作出有关单独媾和的决定。不管他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人民将惟命是从。没有人会反叛斯大林,在看到德国人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之后,没有人会这样做。
在这个时刻,这样的和平将是背信弃义的,而我置身于俄国人之中,意识不到也不担心这种背信弃义。对战争的厌倦可是另外一回事。德国人重占哈尔科夫所表现的重整旗鼓的力量是不样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俄国当局允许我进行这次非同寻常的访问?叶甫连柯将军为什么邀请我到他儿媳妇在列宁格勒的肮脏的公寓去并要她告诉我关于围城的恐怖故事?可能是使我们抱怨俄国人忘恩负义的做法显得可耻,也可能是为了使我深切地感到——正如我在正式报告里所描述的那样,我被当作是你的非正式助手——即使是俄国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里提出的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的暗示——有时是含蓄的,但经常是赤裸裸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我在太平洋经历过一些残酷的战役,但那主要是职业军人的战争。这里的战争是总体战——两个民族全力以赴,各自掐住对方的颈静脉。俄国人在为自身的生死存亡而搏斗时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但这场战斗正在起着这个作用。《租借法案》好像是一项天授的政策,它具有莫大的历史意义。但战场上的浴血奋战仍然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事情,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人们经受这种牺牲的能耐总是有个限度的。
我的“水晶球”所告诉我的东西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能够使俄国人相信,我们认真考虑不久在欧洲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我们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单独媾和。否则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的诚恳的,
维克多•亨利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10)
“关于飞蛇式战斗机的问题,”帕格说,“是在第十七和十八页上。”
这是过了一个周末之后。现在他和叶甫连柯正在交换文件:叶甫连柯拿到他的报告的一份副本,装订成厚厚一册的文件。帕格迅速地翻阅了一下叶甫连柯的摘要,他看到一页页的数字、图解和表格,而且有整页整页的密密麻麻的俄文说明。
“嗯,我自己当然不能阅读你的报告。”叶甫连柯的语气像闲话家常一样,但有点急忙匆促。他把报告塞入那只放在桌子上的公事包里。他的皮里子大衣和一只旅行袋放在沙发上。“我要到南方前线去,我的副官将在飞机上一边阅读,一边翻译给我听。”
“将军,我还有一封写给哈里·霍普金斯的私人信件。”帕格从他的公事包里又抽出一些文件。“我为你特地自己把它译成俄文,尽管我不得不借助字典和语法书。”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有很好的译员。”
“我们也有,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份。如果你愿意看一下然后还给我,这就是我准备这份俄文译稿的目的。”
叶甫连柯似乎有点迷惑不解,而且起了疑心。接着他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对帕格悠然一笑。“好呀!就是为了这种小心谨慎的保守秘密的做法我们经常受到指责。”
帕格说:“这种做法可能是会传染的。”
“不幸的是,我现在时间不多,亨利上校。”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你回来后再说吧,那时我将听你吩咐。”
叶甫连柯拿起电话,急促地咆哮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并伸出手来。帕格把译好的信给了他。他把一根香烟插进假手上的钢夹,一边还是苦笑着,一边开始读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恶狠狠的眼色朝帕格瞪了两眼,就像上次他在列宁格勒公寓里那样。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然后把信递还给帕格。他脸上毫无表情。“你的俄语动词还得下点功夫。”
“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转达哈里•霍普金斯。”
“我要说的也许你不爱听。”
“那没关系。”
“你对苏联的政治理解非常肤浅,很有偏见,而且非常无知。现在我该走了。”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你曾问到我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情况。我们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很好。”
“这确实使我感到高兴。”
叶甫连柯在电话里大声发出一道命令,接着把假手首先伸入袖子管,开始穿上大衣。一位副官走了进来,拿走了他的行李。“至于帕米拉·塔茨伯利小姐,她的签证已经发出。你的司机会送你回公寓。再见。”
“再见。”帕格说。帕米拉的事来得过于突然,他来不及作出反应。他以为叶甫连柯伸出那只好手是为了和他握别,但那只手一直伸到他的肩膀上捏了一下,为时虽然短暂,却也够痛的。叶甫连柯转身走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1)
班瑞尔•杰斯特罗、山米•穆特普尔和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其他犹太人正在安装的钢轨上不会有机车走过,堆在附近的沉重枕木不会用来支撑滚滚向前的列车。这些钢轨原来是准备用于修理路基的,但布洛贝尔上校已经决定把它们派一个别的用场。
曙光初露,这个特别分队便来到工地,把钢架竖起。这种钢架就是一〇〇五行动取得成功的秘诀。对一个像保罗•布洛贝尔这样的职业建筑师来说,这是一项很容易设计、建筑和使用的简简单单的工程,但是奥斯威辛和其他集中营的笨蛋们却是不能够领会其优越性。布洛贝尔已经把钢架图样的一些副本送给各个集中营司令官。迄今为止,他们的兴趣不大,尽管奥斯威辛有个名叫霍斯的家伙表示愿意尝试一下。这种构架为他的尸体处理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这个问题确实已经成了一个影响健康的严重问题,为此他也一直在诉苦埋怨,并且还要找出各种借口来推托责任。但在布洛贝尔为他描述这个玩意儿如何使用的时候,这个家伙显然还是弄不懂其中道理,但他又不肯承认自己一窍不通,只能一味点头微笑,支吾过去。他只不过是一个管理集中营的老手而已,没有文化,脑子又不开窍。
这天早上开工时,布洛贝尔上校已来到工地上。这是不寻常的。操作程序是早已安排好的,而且新近来自奥斯威辛的这个分队——终于是一帮壮健的犹太人,在一些伶俐的工头带领下肯埋头苦干的家伙——也一学就会。通常在这个时刻,布洛贝尔总是在他的篷车里;如果这支小分队不是在边远的原始森林地带,他也可能还在市区的住宅里开怀畅饮荷兰杜松子酒以驱散清晨的寒气呢。这是一项孤单乏味的工作,反复不停的操作,令人厌烦,整个神经系统都受折磨。党卫军人员只能在晚上领到他们的配给荷兰杜松子酒;在工作时间里,他们必须盯住那些犹太人。逃亡率很高,比布洛贝尔向柏林汇报的还要高。军阶带来一定的权利,党卫军的这位布洛贝尔上校喜欢在一天之始喝上几杯,但今天早上不比寻常。他处于完全清醒状态。
这个坑是昨天打开的。幸而晚上的雪下得不大,一排排的尸体,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可能有两千具,是中等规模的活。跟往常一样,气味实在难闻,但低温和干雪把这股恶臭压低了些,而且钢架设在上风,这样也好一些。布洛贝尔看到钢架这样快就搭好了,很是快慰。犹太工头“山米”想出了个好主意——把号码刻在钢轨上,这样便于分辨和配合。半小时不到就能全部做完:拴住、紧固后便可投入使用——用钢横梁把钢轨连在一起,形成狭长的牢固结构,就像把一段路轨架在支撑架上一样。接着就是堆砌工作:一层枕木、一层尸体和浸透燃油的破布,木柴、尸体,木柴、尸体,再加上一两排沉重的钢轨来压住下面堆叠起来的东西;这样如法炮制,直到你把坑里的尸体全都堆上去,或者焚尸堆已经摇摇欲坠时为止。
布洛贝尔这次莅临现场观看的是那个新贯彻的搜查程序。掠夺财物的行为最近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带都是明斯克周围的早期墓穴,埋葬着一九四一年历次处决中的死者。那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干。数十万犹太人一批一批拖出来枪决,连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起被埋掉,甚至不加以搜查。遍布白俄罗斯各地的万人冢里埋藏着指环、表、金币和陈旧的纸币,也有大量的美元。变黑的凝血把纸币浆得硬梆梆的,但它们还是一样值钱。在这些腐尸的肛门或阴户里,你有可能找到贵重的宝石。这种差使可不是好玩的,但值得这么干。有些地方当地居民已开始盗墓;为了打击这种活动,布洛贝尔不得不枪杀了几个儿童。他们很像是干这种鬼把戏的能手。德国需要一切能弄到手的财富以继续进行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在国内,人民正在为元首收集坛坛罐罐,而在这里,在所有这些正在腐烂的、现在必须付之一炬的垃圾中,却埋藏着真正的宝物。
直到今天以前,对这些宝藏人们只是随便收集一些,大部分都漫不经心地付之一炬,有一部分到了党卫军下级人员的口袋里;有一些犹太人贪婪成性,胆大妄为,甚至在偷窃时被当场抓住。布洛贝尔怀疑,那些脱逃的人可能是以偷窃来的珠宝或钱财贿赂了警卫;在执行这种勤务时,党卫军的士气和军纪往往低落和松弛下来。他认为有必要杀一儆百,于是枪决了七个身强力壮的犹太人。对工作队来说,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他对新作业制度的实施进行了观察。太好了!搜查身体的犹太人,收集赃物的犹太人,登记货物的犹太人以及用钳子拔金牙齿的犹太人全部在党卫军的严密监视下对一个接一个传上来排列在雪地上的尸体进行工作。
格赖泽尔中尉负责指挥这项工作。从现在起,在一〇〇五特别分队从事肃清一九四一年的各个墓穴的整个时期内,这个年轻小伙子不做其他工作,专门照管布洛贝尔称之为“经济程序”的工作。格赖泽尔是一个来自布雷斯劳的漂亮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优秀的党卫军典型,布洛贝尔乐于和他进行哲学上的探讨。他以前是个取得大学学位的会计师,因此可以依仗他来进行这项工作。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即将向柏林的中央银行金库汇出大量财物,而布洛贝尔的提升档案中理所应当要把这一笔记上。
搜查工序使整个加工过程拖长了一些,但是没他原来估计的那么长。大多数都是穷人,身无长物。问题是,你没办法知道到底哪一个身上有东西。上校下达的命令是“全部搜查,小孩也不放过!”把贵重物品藏在小孩身上是犹太人的惯技。
好啦,一项任务完成了!
工作结束了。被搜劫一空的尸体全部堆在铁路枕木和钢轨上。当那些犹太人爬上梯子把废油和汽油倾泻在焚尸堆上时,布洛贝尔朝他的司机挥了挥手。用于焚尸的汽油越来越成为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一点,德国军队越来越苛刻,正像它从不肯派遣足够的士兵为一个工地布置一条警戒线一样。没有汽油就没有火焰。闷火可以烧几天几夜,弄得不可收拾。但今天汽油很充裕。看起来不消多久,一千多个早已死掉的犹太人可以顷刻化作熊熊烈火。布洛贝尔在灼热的气浪冲击下不得不稍微后退。
他驱车回到他的篷车那里去。他一边把一杯一杯的烈酒往下灌,一边草拟一份送往柏林的关于他的工作方法的报告,把这些事情记录在案是有好处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抢占发明钢架的功劳。他写了一份关于钢架的长篇报告,指出尸体的火化,尤其是陈尸的火化,主要问题在于为火焰提供足够的氧气。在奥斯威辛的那些露天地坑——唉,他自己也曾用过露天地坑——速度慢;在夜间,老远就能看到火光,由于氧气达不到深处的底部,油和汽油的消耗量四倍于钢架的用量。切尔诺的地坑燃烧时发出鲜红的火焰,三天不绝,而且尸骨的处理仍然是个大问题。在他看来,地坑的惟一好处是它胜过焚尸炉。
他为反对奥斯威辛的焚尸炉曾费尽口舌,结果还是徒劳。对于这种工作,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但让它见鬼去吧!毒气室的想法是无可厚非的,它能进行大批处理,既从容,又稳当。但这套设备的设计者都是愚不可及,它用毒气杀人的能力为火化能力的四倍。高峰时间内负载过重,必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吧,就让那些在柏林的自作聪明之辈去浪费金钱、消耗珍贵的原料和机器吧。让他们自己去发现,任何烟囱的衬里经受不了几十万具尸体燃烧时所产生的高温,昼夜不停地焚烧几百吨死人肉所产生的高温。那些庞大的、复杂的结构只能带来麻烦。愚蠢透顶;外行的结构,外行的处理技术!离开现场一千英里之遥的官老爷凭空想象出来的奇特的设备,而他们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上帝的新鲜空气和保罗·布洛贝尔的钢架。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2)
取决于风力的大小,钢架上焚尸的时间有时只需两个小时,有时则长达十个小时。几个犹太人站在焚尸堆旁以铁耙照料噼啪作响的火堆,在狭长的地坑下面,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等其他犹太人把更多的尸体一个一个地传送上来。天又开始下雪了。在漫天飞雪中,黑色的浓烟和红色的火舌缭绕上升,煞是好看,如果谁在这儿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如此美景的话。不过那四十多个持枪围着工地的党卫军却感到厌烦,冻得发麻,期待着换班。而这伙犹太人——那些神志尚清、还能觉察到周围事物的犹太人——像牛马一样在干活。
这些犹太人当中许多已变成毫无血性的疯子了。他们工作,因为不工作就没得吃,不工作只有饿死和挨揍。他们掘开散发出恶臭的万人坑,到下面去搬运那些干枯腐烂的尸体。他们戴上皮手套接触那些尸体时,有些会瓦解成几段,吃得胖胖的蛆虫纷纷落下来。他们日复一日地把惨遭杀害的犹太同胞堆在尸堆上,然后点火焚烧。这种工作使他们难以忍受,心灵无法支撑下去,最后垮了下来,和腐尸一样分崩离析。对警卫来说,这些驯良的、机器人般的疯子和家畜一样不会带来多大的麻烦。党卫军就是这个样子用叱责和狼狗来对待这小队人马的。
但不是所有人的心灵都已泯灭。他们当中不乏意志坚强、决心要活下去的人。他们也听从党卫军的指挥,但心明眼亮,随时注意保卫自己。对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来说,在坑底干活也有好处,只要能够硬得起心肠整天和那些软绵绵的、嘴巴张开瘦骨嶙峋的尸骨打交道。党卫军准许你用一块布掩住鼻子和嘴巴,而他们自己反正既不爱看这种景象,也不想嗅到这种气味,总是站在离开地坑一段距离的地方。这些做苦役的奴隶如果在工作时说话,会被就地格杀勿论;但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两人在口罩掩护下经常进行长时间的无拘束的谈话。
今天,他们又在争论一个老问题。班瑞尔•杰斯特罗反对在这里设法逃亡。的确,他熟悉这一带的森林,他知道游击队出没的小路和藏身的地方,他甚至记得一些老的口令。这是山米•穆特普尔的论点;这里是杰斯特罗的土地,在这里设法逃亡是很理想的。
但班瑞尔想得比较远。这不仅仅是逃入森林去保全性命的问题。他们的任务是把奥斯威辛的照片和文件送到布拉格。在那里,抵抗运动能够把这些材料送到外部世界,尤其是美国人手里。但一〇〇五特别分队一直在移动,而且离布拉格越来越远。如果在这里逃亡,他们必须在德军防线后面穿越森林,穿过整个波兰。有些波兰人是不错的,但森林中的波兰游击队有很多是不友好的,他们甚至会杀害犹太人,而且村子里的波兰人也靠不住,他们可能告发犹太人。班瑞尔听到一些党卫军军官在交谈时提到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即将调到乌克兰去。乌克兰离布拉格要近几百英里。
穆特普尔信不过党卫军军官的无稽之谈,调动不一定能成为事实。他要采取行动,在他们蹒跚地走下坑中小道,怀着他们所能具有的敬意抬起每一具长满蛆虫的尸体,传上去交给地面上等在那儿的人时,说话的主要是他。如果尸体开始分解,他们就做个手势,让上面递给他们帆布带把尸体兜住。
在他们进行这项工作时,班瑞尔•杰斯特罗为死者吟诵赞歌。他背得出祷告文。每一天,他把总计一百五十章的祷告文从头到尾背诵好几次。死人并不使班瑞尔害怕。在往日,当他在安葬会任职时,他曾为许多死者洗涤和整饰以便安葬。在这里,长期埋在泥土里的尸体发出的恶臭以及使人作呕的情况无损于他对死者怀有的深切感情。他们如此惨死,他们委实是无可奈何。这些可怜的犹太人。许多尸体上还有从明显可见的弹孔中流出的一条条黑色血痕。
对班瑞尔•杰斯特罗来说,这些腐烂的尸体具有死者全部可悲的圣洁的温馨:可怜的冰冷无言的机体,一度是生气勃勃温暖幸福的生物,而今失去了上帝赋予的灵性,静止而无声息,但有朝一日终将再生于上帝指定的时刻。犹太教就是这样教诲信徒的。他怀着深情一边干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边悄没声儿地背诵圣诗。他无法用清水为这些死者进行正统的洁身,但火焰也能洁身。圣诗也能使他们的灵魂安息。希伯来诗句在他脑子里镌刻得很深,以致他在倾听穆特普尔讲话的时候,或者在停下来争辩两句的时候,也不会漏掉圣诗里的片字只语。
穆特普尔开始使他提心吊胆起来。山米是健康的:他本来就很结实,而且一〇〇五特别分队让他的掘墓人吃得不错,直到(他们全都心中有数)轮到把他们枪决并放上钢架烧掉的那一天。不久以前,山米看来还是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过他现在确实有点语无伦次了。今天,穿越森林横穿波兰的想法已不能满足他了。他要把特别分队里最健壮的犹太人组织起来,集体逃亡;并夺取警卫的一些枪支,在跑进森林之前尽量多杀几个党卫军。
山米越讲越激动,透过布口罩的呼气形成危险的泄露真情的雾气。目前的情况与奥斯威辛截然不同,他争辩道。没有装上电网的围墙,党卫军是一帮又笨又懒、醉醺醺的漫不经心的家伙。士兵组成的警戒线离得很远,而且他们只是提防农民走近墓地。他们在逃跑前可以杀死十几个德国人——或许二十几个——如果他们能够夺取两三挺机枪的话。
班瑞尔回答说,如果组织一次暴动并杀死十多个德国人会有助于逃亡,那很好,但怎么办得到呢?他们每接触到一个犹太人,都会增加被出卖和抓住的机会。不声不响地溜走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干掉一些德国人,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并使白俄罗斯的宪兵部队全部出动追捕逃亡者。如此行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山米•穆特普尔正从墓穴里把一个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女孩递上来。在她脸上可以看到微绿色的皮肤碎片掩盖着她那颗凝视前方露齿而笑的骷髅。但她的乌黑的拂垂的长发却富有女性美。“为了她。”他在上面一个犹太人接住这个女孩时说。他瞪了班瑞尔•杰斯特罗一眼,口罩上边露出的睁得大大的炯炯发光的双眼比死女孩的脸更可怕。
班瑞尔没答理。他把尸体一具一具地举起——这些死了很久的犹太人很轻,只要抓住腰部就能轻松地一下子举起来,让上面的人接住——同时继续悄没声儿地背诵圣诗。只有这样,班瑞尔•杰斯特罗才能维持清醒的神志。他在做丧葬承办人的工作,宗教信仰给予他以力量,使他能够忍受甚至这样厉害的恐怖。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多的犹太人会如此悲惨地死于非命。在很大程度上,上帝必须对此负责!然而上帝并没干这些事情,是德国人干的。为何上帝不显灵以制止德国人的暴行?也许是因为这一代人不值得上帝显灵吧。于是这样的事情便畅行无阻,德国人因此得以在整个欧洲恣意肆虐,屠杀犹太人。杰斯特罗让自己沉迷在这种空想之中,但他的心灵总是不会超出这具狭小的自问自答的松鼠笼,他尽力抑制这种空想。
穆特普尔沉默了很久以后说:“我打算今晚首先跟古德金德和芬克尔施泰因谈谈。”
这样看来他是真想干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3)
能够对他说些什么呢?穆特普尔和杰斯特罗同样清楚,在这些排成一长行的活犹太人正在里面把死犹太人传到地面上的墓穴周围,在这火焰逐渐熄灭、即将变成灼热余烬的焚尸堆周围,手持冲锋枪的一圈党卫军站在那儿,随时准备射击。如果他们解开系住狗群的皮带,这些狗会把任何走动的囚犯咬死。这种工作通过不同的途径改变了人性。一些人疯了。班瑞尔理解他们。一些人一直在偷窃尸体上的财物,或者——通常就是盗窃财物的那些人——拍党卫军的马屁,告发其他犹太人,或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舒适、更多的活命机会。他甚至理解这些人。上帝没给人以那样坚强的天性以经受德国人的所作所为。
奥斯威辛中恃势欺人的犹太头目,华沙以及其他城市里有权决定谁该上火车、有权保护自己亲友的犹太官员都是德国人兽性暴行的产物。他能够理解这些人。德国人那种不可思议的疯狂的凶残实在难以忍受,它把正常人变成了凶恶的野兽。现在躺在这些墓穴里的几十万犹太人在当时都是温顺地列队走向地坑的,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年迈的双亲等所有的人在一起,站在地坑边缘上听候枪决。为什么?因为德国人已经超出了人性的限度。这种出乎意料的暴行使人神经麻木。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干出这种事来。站在地坑边缘上,面对德国人或他们的拉脱维亚或乌克兰刽子手指向他们的枪口,这些身穿衣服或一丝不挂的犹太人大概还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误会、一次戏弄或者是一场恶梦。
现在穆特普尔要进行战斗。那好,也许这是个办法,但要头脑冷静,切勿头脑发热,轻举妄动!班瑞尔在游击队里的时候,他们杀过一些德国人,但穆特普尔说的却是一种自杀的冲动;他所做的工作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他确是想一死了之,不管他自己知道不知道,而这是不对的。他们没权利从死亡中求得解脱。他们必须到布拉格去。
“那就是他!”穆特普尔怀着深仇大恨用嘶哑的声音说。“那就是他!”
一个党卫军来到地坑边缘,腋下夹着枪。他朝下面望了一眼,打着呵欠,接着拖出一条灰白色的阴茎,朝尸堆上撒尿。就是这个家伙每天都这样干。通常一天几次,要么他以为这是一种有趣的举动,要么这是他表现对犹太人的轻蔑的一种特殊方式。他是个样子并不难看的德国青年,狭长的脸,浓密的亚麻色头发,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除此以外,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他们都管他叫“撒尿”。他行军到工地或者离开工地的时候,看上去跟其他的党卫军一样暴戾严酷,但他不是一个专门寻找借口、要犹太人吃苦头的虐待狂,他就是喜欢在死人身上撒尿。
穆特普尔说:“我要杀的就是他。”
后来,当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处理人骨的小队从冒烟的灰烬中耙出余热尚存的碎骨块或整块锁骨、腿骨和颅骨把它们送进碎骨机的时候,穆特普尔用肘碰了一下杰斯特罗。
“就是他!”
在坑边,这个党卫军又在小便,他选择的是一个还躺着尸体的地点。
穆特普尔重复了一遍:“我要杀的就是他。”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昏暗下来,寒气逼人。这天的钢架上最后一次火焰快要全部烧完,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些犹太人的脸和手臂,他们正忙于在余烬中把骨块耙出来。卡车已经开到,这个墓穴离城太远,不能让特别分队来回步行;这并不是为了要照顾犹太人,而是因为时间宝贵。布洛贝尔为此挨过批评,某个爱挑剔的党卫军督察员曾说过,布洛贝尔为了接送犹太人而耗用了宝贵的汽油。但他脸皮厚,照样我行我素。只有他才认识到这项工作真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比派给他这项任务的希姆莱更了解这项工作。因为他是现场指挥官,那些行刑队留下来的所有地图和报告都在他手头。
于是这批犹太人将乘车返回明斯克的一个废弃的牧场上的牛棚。在俄国占领区当然不会还有牛马。德国人早就把它们运走了。布洛贝尔这支远征的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可以很方便地把它的犹太人安顿在这个畜舍或那个牲口棚里,而它的党卫军小分队则只要随心所欲把俄国居民扫地出门就行。随军食堂需要的食物是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因为德国军队在这方面是非常吝啬的,但布洛贝尔属下的一些军官已成为征集食物的老手,他们善于凭其敏锐的嗅觉发现当地居民的食物,并征用这些食物。即使在苏联这一灌木丛生、受到严重破坏的地区,食物还是有的。人总归要吃的。你只要知道如何把他们贮存的食物弄到手就行。
在火焰发出的最后微光里——格赖泽尔中尉亲自把从尸体上搜集到的财物锁在党卫军用来运送秘密文件的笨重帆布袋里。
明天还是这件讨厌的工作,明天还得干;毕竟是一个很深的墓穴,还剩下两层尸体。得花半天工夫出去清尸体,把灰铲进去,再用泥土把穴口填平,然后撒上青草种籽。到来年春天,要找到这块地方可就不容易了。两年之后,灌木丛将会盖没这片土地;五年后,树林里新生的树木将把一切痕迹消灭干净,就是这么回事。
布洛贝尔上校的汽车开了过来。在暗淡的火光里司机走下汽车举手敬礼。格赖泽尔中尉必须立即去向上校报告,汽车就是来接他的。格赖泽尔感到意外,也有点担心。上校看来对他颇为垂青。但上级的召见也有可能不是好事。大概这位上司需要一份有关经济程序的报告。格赖泽尔把那些帆布袋交给他的军士长保管,自己带走了钥匙。汽车载着他驶向明斯克。
格赖泽尔多么想在向上级汇报之前先洗一次澡啊!尽管你远离地坑、尸体和烟雾,也还是没有用;恶臭渗透了工地周围的大气。它缠住你的鼻神经。即使是浴后坐下来试图享受一顿晚饭的时候,你还是闻得到这种气味。苦差司啊!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4)
格赖泽尔中尉在向一〇〇五特别分队报到的时候带有上级对他的忠诚和智力所作的高度评价。他的父亲是个老国社党员,邮局的最高级官员。格赖泽尔是在希特勒运动里成长的。在一次秘密的党卫军集训中他初次听到对犹太人要采取特殊手段时,他觉得这个概念难以接受。不过现在他懂了。可是他在执行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任务时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隐蔽和消灭这些墓穴?相反,一旦新秩序确立之后,这些地方应该竖起纪念碑,表明这儿是人类公敌丧生的地方,他们死在西方文明拯救者德国人手中。有一次他大胆地向上校吐露过这种想法。布洛贝尔解释道,人类的新时代一旦开始,所有这些坏人以及他们引起的世界大战就必须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样,天真无邪的儿童才能在一个幸福的、没有犹太人的世界里成长,他们的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苦难的过去的任何痕迹。
但格赖泽尔不同意这种看法,世界人民对欧洲一千一百万犹太人的遭遇将会有怎样的想法?难道他们就全都化为乌有?布洛贝尔宽容地向他微笑,并劝这个小伙子重读一遍《我的奋斗》里有关群众的愚昧和健忘的章节。
傍晚时分,布洛贝尔上校已喝了不少酒,他趁等候格赖泽尔的当儿专心致志地查阅他的党卫军乌克兰地图。他觉得这位青年军官那种天真烂漫的忠心耿耿非常可爱。布洛贝尔不能把一〇〇五行动的真相告诉格赖泽尔,他自己倒是有所猜测的,只是从来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真相就是,海因里希·希姆莱现在认为德国可能要输掉这场战争,他正在采取步骤去维护德国的声誉。布洛贝尔觉得德国元首非常聪明。人们可以指望,尽管面对如此不利的形势,尽管受到斯大林格勒的沉重打击,元首还是能渡过难关的。不过,战争可能以失败告终,现在已到了预作准备的时候了。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灭绝犹太人将永远是德国取得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成就。两千年来,欧洲各国力图改变这些人的信仰,或者把他们隔离开来,或者把他们驱逐出去。然而,在元首上台后,这些犹太人还在那儿。只有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队长才能充分认识到阿道夫·希特勒的伟大之处。希姆莱说过:“我们永远不让世界人民知道这件事。”即使是无言的尸体,也不能让它们存在下去。否则,那些腐朽的民主国家一旦知道真相,它们对德国采取特殊措施对付犹太人这件事将会装出一副圣洁的惊骇神态,尽管犹太人对他们自己也没任何用处。至于布尔什维克,他们当然要利用一切可以使德国信誉扫地的事进行粗俗的歪曲宣传。
总而言之,一〇〇五特别分队成了德国这个重大而神圣的秘密的保护人;事实上,成了德国国家荣誉的保护人。他,保罗·布洛贝尔,在维护德国荣誉这一点上归根结蒂可以与这场战争中最驰名的伟大将领相媲美。但他必须完成的艰巨任务永远也不会带来它理应受到的赞扬。他是一个必须默默无闻地工作的德国英雄。不管是醉是醒,他都是这样想的。在他自己心目中,他不是一个管理集中营的歹徒;完全不是,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专门家,在和平时期是个独立经营的建筑师,一个忠诚的德国人,他懂得德国的世界哲学。他正在全心全意地执行这项要求严格的战斗任务。执行这个任务确实需要具备钢铁的神经。
格赖泽尔到达了上校在明斯克居住的那所房子之后发觉,布洛贝尔无意听他就经济程序进行汇报。一件重大的消息等着他。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将开赴乌克兰,上校一个月来一直唠唠叨叨地要求柏林下达命令。他此时心情异常愉快,他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硬要这位青年军官喝下去,后者也乐于从命。布洛贝尔告诉他,在乌克兰那边,工作将能顺利展开,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地方。他当过作战小组C的指挥官,从一开始他就坚持必须绘制像样的地图和准确的尸体统计报表。因此,在乌克兰的清除工作可以有系统地进行。现在这种为寻找墓穴而到处摸索的做法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了。而且北方的土地还处于冰冻状态,这样干笨透了。在他们把乌克兰打扫干净之后,他将选派一名军官返回柏林,把作战小组A和B的杂乱无章的记录、地图和报告全部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然后这名军官将回来预先把北方的每一个墓地找出来,并做好标志。
格赖泽尔怦然心动,希望是派他回柏林,但事情不是这样。布洛贝尔为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任务。在乌克兰的都是些巨大的墓穴,比格赖泽尔见到过的大得多。在那里,一个钢架完成不了任务,他们需要使用三个钢架才能取得最理想的效果。格赖泽尔应从这一队人中抽调一百名犹太人组成一个支队,配以适当数目的党卫军警卫,并带领他们立即到基辅的德国驻乌克兰专员办公室报到。布洛贝尔将授以领用钢轨及使用一所翻砂厂的必要的绝对优先权。犹太工头“山米”是个搞结构的专门人才,因此格赖泽尔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期限内制成这些钢架是没有困难的。布洛贝尔要求这些钢架能在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到达基辅前制成,到时可以交付使用。在此期间,这个分队将出清明斯克以西今天才发现的另一个小型墓地。
格赖泽尔有些胆怯地探询一下在这个新墓地如何执行经济程序。没有什么可干的,布洛贝尔答道;那个墓穴里的尸体都是赤身裸体的。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5)
但在明斯克火车站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布洛贝尔上校把工作队调往乌克兰去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耽搁。
早上九时左右,列车已经误点两小时,月台上那些身穿条纹囚衣分成两行从月台一端排列到另一端的犹太人站在那儿打盹儿,一些党卫军警卫聚拢在一起闲谈以消磨时间。就在这个时刻,从犹太人当中蓦地冲出一个彪形大汉,他从一名警卫手中夺取了一把机枪,并开始射击!没人知道他抢了哪一个警卫的枪,因为好几个警卫应声倒下,他们的枪卡嗒卡嗒地落在月台上。但其他的犹太人来不及捡起地上的枪来大干一番。从月台两侧,党卫军警卫狂奔过来,不停地把子弹射进山米·穆特普尔的躯体。他倒在血泊中,手中仍旧紧握那挺机枪,鲜血在他的条纹囚衣上不断流下来。幸免的警卫围着他,疯狂扫射,把他的身体打得满是窟窿。可能有一百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已经没有生命的身体。他们用皮靴踢他、踏他,在月台上把这具尸体踢来踢去。在一百个吓得目瞪口呆的犹太人面前,他们一再猛踢他的脸部,直至把他的脸踢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血浆和碎骨。然而,他们还是不能把这张被摧残的脸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踢掉。
四具党卫军的尸体躺在月台上,手足伸开。一个负伤的警卫在爬行,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就是那个小便的人。过了片刻,他也一动不动地横睡在轨道上,和他生前用小便亵渎过的任何一具尸体一样,从伤口喷出的血液染红了钢轨和枕木。
在他的报告里,格赖泽尔把这件意外事件归咎于负责指挥武装警卫的那个军士。这些警卫聚拢在一起,而不是按规定要求那样沿着这两行犹太人分散站立,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山米”这个犹太工头受到特别优待,他领取一份特殊的口粮配给。这次事件再次表明这些下贱的犹太人完全是不可逆料的。因此,在对待他们时,和对待野兽一样,采取最严厉的、具有最高度警惕性的措施才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分队扛着尸体从车站步行回来。死掉的党卫军警卫被留在明斯克,以便在一个德国军人公墓里按军人仪式安葬。穆特普尔那具血淋的弹痕累累的遗骸装上了卡车和犹太人一起运回墓地,和当天构架上的尸体同时火化。班瑞尔•杰斯特罗看到了尸体,从坑里的窃窃耳语里也听到事情的经过,他随即做了面临噩耗的祷告《真正的士师有福了》。焚尸堆的火焰逐渐熄灭时,他走到钢架旁,动手把他认为是穆特普尔的骨骼碎片扒出来。当他把骨骼推进粉碎机的时候,他低声吟诵那首古老的葬礼祷文:
“慈悲为怀,居于天国的主啊!祈降福与缪缨尔,内厄姆·门德尔的儿子,他已到了永生世界。让他的灵魂在圣洁的诸神之间,在主的庇护下得到真正的安息吧……公正地创造你,公正地哺养护持你,公正地让你死去并在来日公正地使你复活的主有福了……”
犹太教就是这样教诲信徒的。但什么样的复活等待着这些被烧成灰烬的遗体呢?这个,犹太法典回答了被火焚毁的尸体的问题。法典认为,每个犹太人体内都有一小块任何火焰无法焚毁、任何东西无法粉碎的骨骼;从这小块不可毁灭的骨骼将会长出再生的躯体。
“安息吧,山米!”班瑞尔临了说。
现在该由他去布拉格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1)
“海鳗号”首次出发作战备侦察,此时美国鱼雷的质量还没过关,太平洋潜艇舰队为了两大难题而惴惴不安:哑鱼雷和不中用的艇长。尽管海军当局对这两种惊人的缺陷保密,但潜艇人员都心里有数,马克十四鱼雷的磁性雷管不可靠,还有一批艇长,不是谨慎过分应予解职送回岸上,就是一遇敌人发动攻击就像布朗奇•胡班那样先垮了下来。像埃斯特这样的王牌艇长能把沉着勇敢和熟练的技术结合起来,又善于抓住有利时机的人,真是屈指可数。这些被冠以形象化诨名的人——多愁善感的莫顿、大无畏的弗莱迪•华德、埃斯特夫人、红色的科——是太平洋潜艇舰队的标兵,他们鼓舞着其他舰长的斗志,尽管存在着鱼雷打不响的倒霉运气。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可以干掉敌人然后脱身远遁。
海尔赛将军在所罗门群岛的前进司令部上方一大块标语牌上写着:
杀死日本人
杀死日本人
杀死更多的日本人
“海鳗号”的埃斯特艇长房里的舱壁上也贴了一张这块标语牌的照片。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又是战斗的一天;这一天在拜伦•亨利的脑海里留下很深的烙印。对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命运攸关的日子。
四月十九日,经过一再拖延的百慕大国际会议正式开幕,会议将对如何援助“战争难民”作出决定。莱斯里•斯鲁特作为美国代表团成员出席了会议。就是在这一个四月十九日,在逾越节前夕,华沙犹太区的犹太人在得悉德国人即将消灭整个犹太区之后发动起义——寥寥几个秘密抵抗运动的战士和德军进行较量,他们只能像山米·穆特普尔那样和几个德国人同归于尽。
四月十九日,哀伤的日本人把山本海军大将送进火海中去。日本人那时还没察觉他们的密码已被破译,因此他们用密码播发了山本将乘飞机冒险巡视各前方基地的计划。美国战斗机在空中伏击了山本,它们冲过护卫山本的零式飞机,开炮击落山本乘坐的轰炸机。在布干维尔岛的莽林里,一个搜索小组终于找到山本那具已经烧焦了的尸体,他身上穿的是全副阅兵礼服,手中紧握着军刀。日本一个最优秀的人物就这样死去了。
四月十九日那天,在北非把隆美尔围困在突尼斯的美国和英国部队正在缩小包围圈,德军这次败北与斯大林格勒不相上下。
四月十九日,苏联达到了要与波兰流亡政府决裂的地步。纳粹一直在大肆宣传,他们在卡延森林发现了埋在地下的约一万名身穿波兰陆军军官制服的尸体,而这座森林位于自一九四一年以后即为俄国人占领的土地上。对这种苏维埃暴行,德国人义愤地表示了极端的厌恶,同时正在邀请各中立国派出代表团前去观察这些骇人听闻的万人冢。既然斯大林曾经公开地大批杀害他自己的红军军官,这种指控至少不一定是虚构的,而且在伦敦的波兰政界人士也建议进行调查。这一切使俄国政府大发雷霆,到四月十九日那天,激动的情绪达到了高峰。
就这样,各种事件层出不穷;不过,一般地说,在遍及全球的各条战线上,战争只是在持续进行,有些地方战况疲软,有些地方激战方殷。四月十九日那天没出现重大转折。但“海鳗号”上的人没一个会忘记这一天。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2)
事情从迎面发射开始。
“开启向前发射鱼雷门。”埃斯特说。
拜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潜艇人员经常讲起迎面发射鱼雷的情况。他们通常是在陆地上安安稳稳地坐在酒吧间里或深夜在艇上军官起坐室里谈论这件事情。埃斯特常说,作为极端措施,他可要试一试这种发射鱼雷的方式。在檀香山海面操练他的新艇时,他曾对一艘朝他直冲过来的驱逐舰发射过许多枚演习用的鱼雷。即使是发射练习鱼雷的演习也教人胆战心惊。以这种战术对付敌人而能安然返防的艇长是为数不多的。
埃斯特拿起话筒,他的声音平静沉着,但是因为他竭力抑制住满腔怒火,还是不免有点颤抖。“全体官兵注意,敌舰正沿着我们鱼雷的尾波向我们驶近。我要向它迎面发射鱼雷。三天来我们一直在跟踪这支护航队,我不愿意因为鱼雷没打响而让它逃掉。我们的鱼雷打得很准,可惜都是闷雷。目前我们艇上还有十二枚鱼雷,而重大的目标正在水面上,一艘运兵船和两艘巨型货船。护航舰只有这么一艘,如果它能迫使我们潜入水底并打我们一阵子,这支护航队就要跑掉。因此,我要在浅水处以接触雷管对它发动攻击。好好干。”
潜望镜一直露在水面上。副艇长一口气报出了距离、方位、目标角度,声音既紧张又沉着;他叫彼特•贝特曼,三十岁,光秃的头颅像只鸡蛋,说话不多,却机智过人。拜伦赶紧扳动曲柄,将数据输入计算机,估计出驱逐舰的侧方速度为四十海里。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算题,演算的速度快得惊人。在攻击教练艇上或在檀香山海面进行的迎面发射演习时都没达到这样大的速度。
“距离一千二百码,方位〇一〇,偏向左舷。”
“第一发,放!”
鱼雷砰地射出;脚底下的甲板蓦地一震。拜伦对他用的小回转仪算出的角度没信心,这一发只能靠运气。
“尾波向右舷偏离目标,艇长。”
“真见鬼!”
“距离九百码……距离八百五十码……”
可供埃斯特选择的机会正在迅速消失,好像一个小雪球丢进了熊熊烈火一样。他还可以命令“沉入深水——使用负槽”,立即下沉,也可以急转弯,从而可能受到一阵子可怕的深水炸弹的准确攻击,然后希望能潜入海底侥幸活命。他也可以再次发射鱼雷。不管怎样,“海鳗号”已处于生死关头。
“距离八百码。”
发射鱼雷还来得及吗?它从鱼雷管射出时还未打开保险,如果距离只有八百码,并迅速接近目标,鱼雷在击中目标之前可能来不及打开引信的保险……
“第二发,放!第三发,放!第四发,放!”
拜伦的猛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胀大了,塞满整个胸腔,使他呼吸都有困难。驱逐舰和鱼雷相对接近的速度一定达到七十海里!螺旋桨发出的喀嗒——特隆,喀嗒——特隆,喀嗒——特隆的响声,越来越近——
轰隆!
副艇长尖叫起来:“命中了!我的上帝,舰长,你把它的舰首炸掉了!它裂成了两段!”
雷鸣一般的隆隆声冲击着潜艇的外壳。
“命中了!呀,舰长,它已乱作一团,它的弹药库一定在爆炸!一架炮座正飞向天空!到处是残骸、尸体,还有它的捕鲸船式摩托救生艇,彻底完蛋啦。”
“让我看看。”埃斯特急忙说。副艇长挪开两步,让出潜望镜前的位置,通红的脸有点变形,光秃秃的头皮闪闪发光。埃斯特转动一下潜望镜,喃喃说道:“凯,那两艘货轮正在溜走,但那艘运输舰却在转向我们驶来。那个舰长不是疯了就是吓昏了头。那很好。放下潜望镜。”
埃斯特合拢两个把手,移步走开平滑地下降的潜望镜轴,接着用嘹亮平板的声调对着话筒逐字地说,“全体官兵注意,美国海军‘海鳗号’已取得第一次胜利,日本驱逐舰已裂成两段,正在下沉。打得好。我们的主要目标,那条运输舰正朝着我们头上开过来。它是一万吨级的大家伙,上面满载兵员。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要把它干掉,然后在水面上追赶那些货轮。这一次要把它们吃个精光,以补偿我们失去的护航队和打不响的鱼雷。彻底消灭!”
压抑不住的叫嚷声在潜艇上回荡。埃斯特高声喊了两声,“够了!等我们把它们全消灭了再庆祝吧。准备好舰首鱼雷管。”
这次攻击的进展和进行一次黑板上的操练一样。贝特曼不时把潜望镜伸出水面,干净利落地急速报出数据。日本船稳稳地驶进了瞄准范围。或许是因为它在驶离沉没中的支离破碎的驱逐舰,它可能因此认为它正航行在逃遁的道路上。
“开启外门。”
拜伦的脑子里有一幅这次攻击的清晰而完整的图形,永恒不变的潜艇进攻的移动三角:那艘运输舰在阳光中以二十海里的时速行驶,“海鳗号”离运输舰半英里,垂直于它的横梁。它在水面下六十英尺以时速四海里的速度不声不响地接近目标。潜艇尾部的鱼雷管已打开,海水进入管内,里面的鱼雷随时能以四十五海里的速度射向目标。这时只有发生故障,只有发生美国机件的严重故障,才有可能拯救日本人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3)
“最后方位,发射。”
“升起潜望镜!目标。方位〇〇三。放下潜望镜!”
埃斯特把三枚鱼雷并排发射出去。不到几秒钟,爆炸声震撼了司令塔,沉重的令人震惊的爆炸巨响不断传到整个舰身上。顿时间,欢呼声、喝采声、叫嚷声、大笑声、口哨声和叫喊声响彻整条潜艇。在拥挤的指挥塔里,水手们相互用拳猛击,又跳又蹦。
副艇长大声喊道:“艇长,两枚准确命中。在船尾和中部。我看得见火焰。它在燃烧、冒烟,向左舷倾斜,船头没入水中。”
“浮出水面,炮手全部就位!”
穿过舱盖揭开的空缝涌进来一阵清新的空气,射进来一道阳光,滴下来的海水珠发出耀眼的光芒,柴油机发动时传来一阵舒畅的咆哮声。这一切使拜伦的心里涌起阵阵欢乐的心潮。他顺着梯子,身于像飘浮一样,上升到驾驶台。
“天哪,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贝特曼站到他身边说。
这是个景色如画的日子:蔚蓝的天空,几片浮云在高空飘荡。耀眼的阳光下碧波荡漾。赤道上空气潮湿,闷热非凡。在近处,冒着浓烟的运输舰倾斜得很厉害,红色的船底露出水面。刺耳的警报在悲号,大叫大嚷的人穿着救生衣正在爬过舷侧,顺着吊袋网爬下来。两三英里以外,驱逐舰的前甲板还浮在水面上,一些几乎绝望的隐隐约约的人影攀着不放。拥挤不堪的小船在附近海面上颠簸。
“让我们绕过这家伙,”埃斯特舰长说,一边嚼着他的雪茄。“看看那些货轮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语调轻松愉快,但当他伸手把雪茄从口里取出时,拜伦看见他的手在颤抖。这次巡逻旗开得胜,但从他的神色看来,卡塔尔·埃斯特远没感到满足;绷紧的笑容,射出寒光的双眼。三十七天来,这种渴望一战的心情越来越急迫。鱼雷的失灵更使他心急难熬。直到一刻钟以前。他还怕第一次巡逻会吃个鸭蛋。现在可不怕了。
他们绕过了船尾,驶过了竖出水面的巨大的黄铜螺旋桨时,一个乱腾腾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运输舰正在这一边吐出它载运的兵员。在有篷的汽艇里,在敞篷的登陆艇和摩托快艇上,在宽阔的灰色木筏上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数以千计的日本兵。还有好几百个日本兵在甲板上挤来挤去,纷纷沿着吊货网和绳梯逃下来。“像热盘子上的蚂蚁争相逃命一样。”埃斯特愉快地说。浮动在海面上的穿上木棉救生衣的士兵形成灰色一片。
“老天爷,”贝特曼说,“这条船装了多少人?”
埃斯待通过双眼望远镜凝视着远方的两艘货轮,心不在焉地答道:“这些日本佬就和牲口一样被塞到船上。那两条货轮离我们多远,彼特?”
贝特曼透过湿淋淋的照准仪看去。他的回答被一阵迸发的机枪扫射掩没了。一艘挤满士兵的有篷的汽艇里喷出硝烟和火焰。
“真他妈的,”埃斯特笑着说,“它想在我们身上打个洞!它还真办得到呢。”他合起双掌凑在嘴边大声喊道,“二号炮,击沉它!”
那门四十毫米炮马上开火。汽艇上的日本兵开始跃入水中。船身的碎片向四面飞散,但它的机枪继续射击了几秒钟。接着那条寂然无声、浓烟滚滚的小船就沉没了。许多身穿绿军服和救生衣的无生气的尸体在附近漂浮。
埃斯特转身对着贝特曼:“现在距离是多少?”
“七千,艇长。”
“好。我们绕过去,命令炮组装上炮弹,还得给这条运输舰拍几张照片。”埃斯特看一下手表,又看一下太阳。“我们在黄昏前赶上那两只猴子,这不困难。现在让我们打沉这些小船和木筏,把漂浮在海面上的家伙全送回他们可尊敬的老祖宗那里去。”
与其说拜伦感到惊奇,不如说他感到厌恶,但副舰长的行动确实使他感到意外。当埃斯特正要把驾驶台上的话筒举到嘴边时,贝特曼用手强有力地按住埃斯特的前臂。“艇长,别这样。”说话的声音很低。站在埃斯特肘边的拜伦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
“为什么?”埃斯特同样低声地问。
“这简直是屠杀。”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的?他们是战斗人员。如果他们获救,一个星期后他们会在新几内亚打我们的人。”
“这和射杀俘虏一样。”
“得啦,彼特。巴丹岛上的我们的人又怎么样了?那些至今还在‘亚利桑那号’里边的人又怎么样了?”埃斯特摆脱了贝特曼的手。他的声音在甲板上回响:“炮手们注意。所有这些船只、汽艇、木筏都是合法的战争目标,水里的人也是。如果我们不杀死他们,他们会活下来杀美国人。自由射击!”
瞬息间“海鳗号”上每一支炮管都喷出黄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硝烟。
“慢速前进,”埃斯特通过话筒向下面喊道,“炮组装满炮弹。”他转向拜伦。“把军需官唤来,让我们在那只小驱逐舰没沉没之前给它拍几张照,还有这个大家伙也拍几张。”
“是,是,先生。”拜伦用电话把命令传达下去。
日本人疯狂地从小船和木筏上跳到水里。四英寸口径的大炮对那些小船逐只瞄准击沉。在这种短距离射击下,一条条小船都被打得粉碎。不多久。木筏和汽艇上都空无一人。士兵全都落入水中,其中一些正在脱掉救生衣,以便潜入深水。机枪子弹在水面上溅起一行行白色浪花。拜伦看见一颗颗头颅像坠地的西瓜一样迸裂,血浆涌出。
“艇长,”贝特曼说,“我要下去。”
“好吧,彼特。”埃斯特又在燃点一支雪茄,“去吧。”
运输舰翘起尾巴沉入水中时,数不清的死掉的日本人在“海鳗号”周围血红的海面上漂浮。还有几个在游来游去,像被鲨鱼追逐的海豚一样。
“好吧,我想这就可以了,”卡塔尔·埃斯特说,“时间过得快,拜伦。我们还是去赶那些货轮吧。解除炮手的值勤任务。执行巡航轮值。全速前进。”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4)
在远距离尾随的“海鳗号”赶上那些货轮并潜入水中时,太阳已经西斜。这些没有护航的船只只能以十一海里的时速前进。贝特曼海军上尉回到潜望镜前,心情愉快,动作精确,好像早上发生的事情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但在船员中,这些事情发生了影响,在整天跟踪追击的航程上,每当拜伦出现在一群水手面前时,他总是遇到沉默和奇怪的眼色,好像他打断了不该让一个军官听到的谈话。他们都是新近调在一起工作的。对这次取得的胜利理应欢欣鼓舞。然而他们并不。
贝特曼上尉是拜伦难以理解的一个人。他从军械局调到“海鳗号”上来。他是一个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在这艘潜艇上自告奋勇主持了星期礼拜仪式,但参加者寥寥无几。对今天早上的杀戮,不管他有过一些怎样的顾忌,现在又是原来那副生气勃勃、杀气腾腾的样子了。
埃斯特还有五枚鱼雷,他扔掉其中三枚冒险地连续射向那两艘靠在一起行驶的货轮。贝特曼报告一枚命中,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光芒;隆隆的爆炸震响了“海鳗号”的船身。
“浮出水面!”
为了保护夜间视力,指挥塔里的灯光又暗又红,但拜伦还是看到了挂在卡塔尔·埃斯特脸上的那副失望的怪相。“海鳗号”在月光下浮出波浪滔滔的海面。那艘未受损伤的货轮正掉转头去,离开受创的同伴,从烟囱中喷出的滚滚黑烟使天上的星斗为之黯然失色。
“全速前进!”
两条货轮同时开火,疯狂射击那破浪前进的黑影,它溅起了磷光闪闪的水花。从炮口喷出的火光看来,他们不仅配有机枪,而且拥有三英寸口径的大炮。这种炮弹如果直接命中一发,也可以把潜艇击沉。但埃斯特迎向这些红色曳光弹和呼啸而过的炮弹,好像它们不过是阅兵典礼时抛来的彩色纸带一样。他把潜艇开到与逃窜的货轮并排的地位上,这时货轮变成了庞然大物,俨然是一艘远洋客轮,枪炮齐放,一片通红。
“左满舵。打开艇尾鱼雷管。”潜艇在一阵红色曳光弹和呼啸而过的弹雨中来个大转弯,监视哨躲在防弹挡板后,拜伦也是这样。埃斯特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朝舰尾方向望去。接着发射了一枚鱼雷。霹雳一声,黑夜爆烈而成为雷声隆隆红光普照的白昼。货轮中部着火,喷着火舌。
“下沉,下沉,下沉!”
拜伦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内心由衷地赞赏这一招。埃斯特把两个目标都打得不能动弹,他的潜艇不再暴露在炮火之下了。
“好,后鱼雷室,”埃斯特对着话筒说,那时潜艇正侧着艇身潜入海中。“我们命中了目标。现在要发射最后一枚鱼雷。这次战备侦察的最后一发。就打我们已经命中一次的货轮,它现在是停着不动的鸭子。它还需要我们再给它一拳。因此,不许失误。击沉了它我们就回家。”
埃斯特偷偷地接近那条动不了的货轮,然后把潜艇调转头来,从六百码外发射这枚鱼雷。“海鳗号”被近距离的水下爆炸震得不住摇晃,艇上全体船员齐声欢呼。
“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我为你们全体感到无比骄傲,我要熬不住哭出来了。”的确,埃斯特由于激情奔放而哽噎了。“你们是海军中最了不起的潜艇官兵。我可以告诉你们,‘海鳗号’这次杀敌致胜只不过是个开头。”
不管那天出现过什么样的思想波动,全体船员现在又都拥护他了。欢呼声和叫喊声此起彼落,相互拥抱和握手经久不歇,直至军需官把舱盖打开,柴油机咳呛着,轰鸣着,被月光照亮的海水沿着梯子滴下来。
拜伦跑到外边燥热的黑夜里,看见那两条船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火光熊熊。炮火已经停息。一条货船沉得快些,它的火焰像一根烧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但另一条还在燃烧,打穿了的船体顽固地浮在水面上,直到埃斯特打着阿欠叫贝特曼用四英寸口径的大炮把它报销。尽管满身都是冒着火焰的弹着点,它仍旧是慢腾腾地往下沉。最后海面变成漆黑一片,只有挂在天边的半个月亮在水面上倒映出一道黄色光芒。
“美国海军‘海鳗号’上的诸位先生,”埃斯特向他们宣告,“我们将走上〇六七,即到珍珠港的航道上。当我们在十天后路过一号航道浮标时,我们要把一把扫帚升在潜望镜上。全部引擎正常速度前进,上帝保佑你们,你们这帮刮刮叫的会打仗的傻瓜蛋。”
这就是拜伦·亨利度过的四月十九日。
当他们驶人珍珠港时,扫帚已经高高挂起。扫帚后面一条长长的饰带上,四面小日本旗迎风飘扬。警报器、雾喇叭和汽笛的鸣声不绝于耳,迎接着“海鳗号”走完进港的航道。潜艇基地的码头上,大家都惊奇得目瞪口呆:尼米兹海军上将身穿白礼服,站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全体身穿卡其军服的总部人员中间。跳板搭好后,埃斯特命令全艇官兵集合。尼米兹单独走上潜艇。“艇长,我要和艇上的每一个官兵握手。”他沿着前甲板走过来,和全体官兵一握手,满是皱纹的双眼闪耀着光芒。接着太平洋潜艇司令部的全体人员拥上甲板。有人带来一份《檀香山广告报》。上面的大字标题是:
首次巡逻全歼敌人
潜艇消灭护航队和护航舰
“单艘潜艇的狼群”——洛克伍德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5)
埃斯特在强烈的阳光下露齿微笑的照片是新近拍的,但这份报纸不知从哪里找到贝特曼在海军学院毕业时拍的照片,他那头长发看上去确实古怪。
在陆地上走路着实舒服。拜伦朝太平洋潜艇司令部大楼走去,但速度很慢。杀死海面上的日本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次路程不太短的街头漫步好像是进行一次有关埃斯特的功过的民意测验一样。一路上,军官们不时拦住他,和他谈论这件事。反应是多种多样的,从表示极端厌恶的非难到积极支持的嗜血狂。总的看来,民意似乎有点不利于埃斯特,但是差别并不太大。
这天晚些时候,杰妮丝在拜伦到达时扑上去飨以狂吻,这既使拜伦感到手足无措,又感到无限激动。
“天哪,”他气喘吁吁地说,“杰妮丝!”
“哎哟,我爱你,勃拉尼。你不知道么?不过,你用不着怕我,我不会吃掉你的。”她挣脱出来,眼睛闪烁着光芒,一头黄发披散在肩上。她快步走到桌子旁,薄薄的粉红缎子衣服窸窣作响,急忙拿起一份《广告报》。“看见这个吗?”
“哦,当然。”
“那么,你收到我的口信吗?卡塔尔来吃饭吗?”
“来的。”
埃斯特来时已是醉醺醺的,颈上戴着几条在军官俱乐部别人给他戴上的花环。他为拜伦披上一条,也为杰妮丝披上一条,她有礼貌地吻了他一下。他们用四瓶加利福尼亚香槟把一顿小虾、牛排、烤土豆和上面浇着冰淇淋的苹果排冲下肚去,一边吃一边随意说笑取乐,笑得前仰后合。后来,杰妮丝披上一条围裙,坚决要他们让她自个儿收拾餐具。“凯旋归来的英雄们,”她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别到我的厨房里来。到外边门廊里去。今夜没有蚊子,风朝海面刮。”
在面向水道的黑暗的门廊里,当他们一屁股坐进两张中间放着酒瓶的柳条椅子的时候,埃斯特以单调而清醒的语调说:“彼特·贝特曼已提出调职要求。”
拜伦沉默片刻之后说:“那么,副艇长的空缺怎么办?”
“我对司令说我想让你干。”
“我?”拜伦酒后还有点头晕。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那不行。”
“为什么?”
“我资格太浅。我是个后备军官。这是战斗岗位,那是肯定的,我会爱上潜望镜,但我是个微不足道的行政人员。”
“官兵勤务名册上表明你够格,事实上你也够格。司令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算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的第三名后备副艇长,但司令倾向于满足我的要求。其他两个人的资格都比你老,他们自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服现役。但你参加过多次战备侦察。”
“我在地中海荒废了不少光阴。”
“在前进基地搞维修不算是荒废光阴。”
拜伦往他的杯子里斟酒。他们在黑暗中喝着。从厨房里传来的叮当声和溅泼声中,他们听到杰妮丝在唱《可爱的草裙舞之手》。
过了不久,埃斯特说:“或许你同意彼特·贝特曼的看法?你不再想和我一块儿出海吗?那也好商量。”
在返回基地的漫长航程中,军官起坐室里很少有人谈起那次屠杀事件。拜伦犹豫起来,然后说:“我并没要求调开。”
“我们出战就是为了杀日本人,不是吗?”
“他们在水中没有任何战斗的机会。”
“屁话。”这个词非常刺耳,因为埃斯特总是避免说脏话的。“我们在作战。要结束这场战争,要赢得胜利,并且从长远说来也是为了争取少死人,我们就得大量杀死敌人。这话对吗?还是错了?”拜伦闷不作声。“怎么样?”
“夫人,你就是喜欢杀人。”
“对那些狗杂种,我不在乎这样做。我的确不在乎。我承认。这场战争是他们要打的。”
黑暗中两人相对无言。
“他们杀死了你的哥哥。”
“我说过,我并没要求调开。别说了,艇长。”
埃斯特走后,杰妮丝坐下和拜伦促膝长谈。他们谈到了这次出巡,然后谈到华伦,满怀柔情地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对往事的追忆中。他没提起娜塔丽,只说他打算明早打电话给国务院。在他离去就寝时,他伸出双臂,热情地吻了她。她感到诧异,又深受感动,因此凝视着他的双眼。“那是给娜塔丽的,是吗?”
“不。晚安。”
在她离开前,她朝他房里看了一下,并听清了他那平静的呼吸。她的汽车上有军政府发的通行证,能够在宵禁时通行无阻。她驱车穿过灯火管制下的黑暗街道,来到埃斯特现在为了和她幽会而住下的小旅馆。几个小时之后她悄悄地回到家里,精疲力竭,但一番苟合带来的片刻欢乐使她容光焕发。她再一次倾听拜伦的呼吸:深沉、规则、没有变化。杰妮丝上床就寝,身心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只有一丝无理性的疚意缠绕在心头。几乎像是犯了通奸罪似的。
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范围内,有关埃斯特把那些日本兵全部杀死是否必要的论争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场论争从未透露到报纸上。即使海军的其他部门也毫无所闻。那些潜艇官兵把这件事当作家庭里的秘密,从不为外人道。战争结束后许多年,当所有的出巡报告都不再列入保密范围的时候,外界人士终于获悉真相。卡塔尔•埃斯特的报告详尽坦率地描述了当时屠杀的情况,而太平洋潜艇司令所作的批语是无条件的高度赞许。参谋长所拟批语的稿子也公诸于世。他写上长长一段意见,对屠杀孤立无援的落水者表示责备。司令愤怒地用墨水笔把这段批语一笔划掉,当时墨水溅泼的痕迹至今还留在海军部战时文件档案里已经发黄的一页上。
“如果在这个司令部里我还有十个像埃斯特一样敢作敢为的杀人者,”司令当时对参谋长说,“这场战争可以提前一年结束。我决不会因为埃斯特少校杀了日本人而批评他。这是一次立了大功的巡逻,我将推荐向他颁发第二枚海军十字勋章。”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1)
七月初,美国驻伯尔尼公使馆的公使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以后又收到莱斯里·斯鲁特的来信。自从德军占领法国南方以后,从美国发出的普通邮件便收不到了,而且官方邮包也没有了。但中立国的外交邮包提供了往返传递信件和报告的非正式途径。斯鲁特在瑞士外交部里的一位朋友给塔特尔带来了这只厚厚的信封——为了另外一桩事情和他会面,谈完话之后交给他这个信封,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亲爱的比尔:
首先我必须表示歉意,因为我附上的有关百慕大会议的备忘录字迹写得恐怕难以辨认。为了护理一只扭伤了的足踝,我只能躺在床上作书。我已辞去了外交部的职务,因此办公室和秘书我都没有了。
由于跳伞不慎,我扭伤了足踝。现在为你潦草地写几行的是一个变了样的莱斯里•斯鲁特!我一直是个——说得宽厚一些——胆小的人。但离开国务院之后,却到了战略情报局。自此以后,我一直在奔波,不知道何处才是安身之所。不过,我却有一种快乐感,这是一种新鲜的尽管是使人惶恐的感觉,好比一个摔到飞机外面的人发现自己在下坠时竟能欣赏——不管多么短暂地——四周的景色和冷冽的微风一样。昨天跳伞以后,下坠时的景象经常在我脑子里出现:一场骇人的恶梦,尽管令人心惊胆战,却又使人欣喜若狂。
你当然知道战略情报局的情况。我还记得,“疯狂的比尔”多诺万将军去年匆勿路过伯尔尼时曾惹得你冒火。这是一个临时凑合的情报班子,一个极端希奇古怪的单位。显然,关于我正在干些什么,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但我正在干一些事情;在脱离了国务院之后,这的确使我感到快慰。我经历了一场职业上的大灾难,但形势发展得如此快,我实在无暇自怜。
比尔,国务院是座宝殿,里面的美人全都给绑走了。剩下的是一群吱吱叫的整天无所事事的阉宦。外交政策大部分为罗斯福先生和霍普金斯先生两人所左右;其余部分则由多诺万将军的班子插上一手。国务院里这些太监继续有名无实地散发官方文件,而这些文件的价值跟草纸差不了多少。
如果这一切听起来不大顺耳,要记住我已经毁掉了我的专业,放弃了十年的宝贵资历,因为我认为这是真理。国务院在百慕大会议上所作所为断送了我的前程,也许这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反正我是早晚要滚蛋的。犹太人问题已发展成为像癌症一样折磨着我,而布雷肯里奇·朗只能使我的情况恶化到精神错乱的地步。现在我已脱离苦海,走上了康复的道路。
朗把我调到欧洲事务处,这是你知道的,去处理犹太人问题。他那时经受异常沉重的压力,要他设法打破从希特勒那里逃亡出来的难民所面临的签证问题已经形成的一个僵局,同时为那些被横加罪名、一批一批被消灭的犹太人做些事情。他是个掉在水里的人,拼命要捞救命稻草。我想,他要在科里安插一个享有“亲犹”名声、善于花言巧语的人物,这个人能对犹太人表示无限同情,尽管没有任何帮助他们的实权。而且我想他指望我,作为一个善良而忠诚的国务院雇用文人,去执行他的政策,不管这些政策多么不合我的脾胃。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当初要接受这个职务。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看我那时确实希望朗是说了话算数的,希望我能在犹太人问题上发表见解,使局面松动,使有关方面放宽限制,起到缓和作用。
如果我曾抱有这种希望,那么我当时确实是自欺欺人。从一开始,直到我在百慕大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离去以前,我到处碰壁。总的说来,我现在为布雷肯里奇·朗感到遗憾。我甚至不把他看作戏中的坏蛋。他成为这样的人物实在身不由主。他把我派到百慕大去无非要我充当基督徒里的索尔·布卢姆 ,一个明显抱有亲犹态度的起配角作用的外交官。有朝一
日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在未来的国会调查会上提到我这个人。把我提出辞呈这件事记录在案恐怕不太雅观,但时至今日,我当然无意为国务院撑面子了。
而且这是个什么样的面子!我们的国务院和英国外交部安排会议时为了避开外来压力、挑战和争论,做了多么细致的工作啊!报纸记者不能入场。劳工领袖、犹太领袖、示威群众——广阔的海洋使会议不受他们干扰。春天的花朵为百慕大带来明媚的景色,会议在远离新建的军事基地的美轮美奂的饭店里举行,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到游泳池去游泳或喝上几杯这个岛上用甜酒调制的美酒。晚上社交活动开始后,当你周旋于百慕大的名流之间时,你几乎想不起战争还在进行。
可怜的哈罗德•多德斯博士——普林斯顿大学校长,这次被迫就任我们的代表团团长——哀求我不要辞职。但到了第三天,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我告诉他,要么我在会上提出那些面临灭绝的犹太人的问题(这些犹太人是会议上禁止触及的议题!),要么我将飞返华盛顿并辞去我的外交官职务,多德斯是孤立无援的。他不能让我去反对那些他必须遵循的政策。我只有走,这样我至少还保留一点自尊心。
会议的讨论情况还没公布。国务院现在疯狂地以需要保密为借口,声称有必要“保护旨在援助政治难民的各项措施”。而赫尔和朗两位先生心里希望的是,对会议的关心将会逐渐消失。这样他们就永远不必公开说明真相了。但这种关心将不会消失。要求公布真相的压力将会与日俱增,而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时,将会震撼整个世界。
从我的备忘录里你将能看到发生在百慕大的真实情况的一鳞半爪。你还记得我在伯尔尼电影院里收到的那份叙述万湖会议的可怕文件吗?我无法肯定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但从那个时候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已经彻底予以证实。除非罗斯福总统迅速采取行动,否则历史将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欧洲的犹太人牺牲在万湖会议的锤子和百慕大会议的铁砧之间。罗斯福统治下的美国人民和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人民同样会因为这次大屠杀而受到谴责!这是对事实的残酷歪曲,但这正是布雷克•朗造成的后果。
你和罗斯福很熟。我把这份备忘录寄给你,让你自己去斟酌处理。它就百慕大会议之后迫在眉睫的事态发展提出一个毫不含糊的确切的警告,这不仅仅是对欧洲犹太人而言,而且涉及弗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在历史上的名誉,以及肯定影响到美国战后在世界上的道义地位。这份备忘录请你务必认真阅读一遍,并考虑应否将它——可以按照你认为合适的任何方式予以修订或补充——送呈总统一阅。
飓风总是乘人不备突然袭击的,比尔,等到临时措施付诸实施时,风暴已经造成严重破坏了。德国人杀戮犹太人就是一场风暴。这是史无前例的。这场大屠杀在世界大战的烟幕下进行,在一个与文明社会隔绝的流氓国度里进行。不然的话,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真相,在采取相应措施时又疲疲塌塌。但为减轻痛苦而作出的一切努力在以后的年代里将被忘怀。人们回顾过去时,百慕大会议将被看作是一出灭绝人性的笑剧,由美英两国联合导演,以便在数以百万计的无辜的人惨遭杀害的情况下避免采取任何行动。
只要布雷克•朗继续居于负责地位,这种歪曲就会继续深化而坚不可摧,然而,最终的耻辱不会由他来承担,因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将把他忘却。如果对纳粹暴行作出最后定论的仍旧是百慕大会议的话,弗兰克林•罗斯福将作为一个伟大的美国总统载入史册。他领导他的国家摆脱萧条,并取得世界范围的胜利;但他对这种骇人听闻的大屠杀完全知情,然而还是辜负了犹太人对他的期望。不要让这种情况发生,比尔。
向总统事先提个忠告吧!
为了保持我个人的心智健全,我打算用这份备忘录把我和世界上最可怖的暴行偶然地牵连在一起的关系彻底割裂。这个责任从来不是我的,除非说这是每一个人都应分担的责任。迄今为止,全世界都拒绝承担这个责任。我作过努力,但失败了,因为我是个无能为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份用血——犹太人的和我的——写成的备忘录是经验给我的一份遗产。
你的忠诚的,
莱斯里•斯鲁特
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2)
这份作为附件的备忘录是用潦草模糊的笔迹写在标准长度的黄色信笺上的。威廉•塔特尔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下级职员在愤而辞职时发泄出来的满腹辛酸。匆促的笔调,放纵的语气。这个谨小慎微的人竟然会接受一项需要进行跳伞训练的工作,这就充分表明他处于怎样的颠倒状态。
不过,这份备忘录引起了塔特尔的不安。他本来就对百慕大会议感到怀疑。两三天来他一直没睡好,他在考虑对这一切该做些什么。在他看来,布雷克•朗一向是个相当稳健的人,一个冼练而自恃的绅士,非常了解内幕,是一匹识途老马,在各方面看来绝不是一个恶棍。
但塔特尔还是对国务院最近发出的命令感到不满。这些命令禁止通过国务院的密码传送犹太人发自日内瓦的有关灭绝罪行的报告;而且他深知,他发给欧洲事务科的一切情报都如石沉大海。他本人也不喜欢详细讲述有关迫害犹太人的恐怖情况,他一直把没有反应当作是官僚主义的延误或疏忽。但是如果朗对此应负责任,而且是故意这样做的话,也许应该让总统知道实情。怎样告诉他才好呢?
最后,他大刀阔斧地压缩了斯鲁特的备忘录,把其中辛辣地讽刺布雷肯里奇的话语砍去了棱角。他通过瑞士外交邮包把这份用打字机打成的修订文本送到华盛顿,并附上一封手写的说明信,上面标明是送呈总统亲启的紧急信件。
亲爱的总统先生:
函内附件的作者曾作为我方人员出席百慕大会议,后来愤而辞去他在外交部的职务,以示抗议。他曾经享受罗兹奖学金留学英国,并在伯尔尼和我一起工作过。我认为他是个有杰出才智的人,一贯极端可靠。
我不想加重您的沉重担子,但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我不得不这样做:第一是对欧洲犹太人面临的厄运;第二是对您本人在历史上的地位。这份报告可能有助于为您提供一份补充材料,它反映了官方报告没有反映的在百慕大会议期间发生的真实情况。恐怕我是倾向于相信莱斯里•斯鲁特的。
顺致最崇高的敬意!
你的忠诚的,
比尔
一九四三年八月五日
机密备忘录
百慕大会议:美国和英国合谋参与灭绝欧洲犹太人
一历史背景
自一九四一年初以来,德国政府一直在从事一项杀害欧洲犹太人的全面行动。赤裸裸的事实远远超出人类以往所有的经验以致没有现存的社会机构对付得了当前的情况。
因为战争的关系,德国成为国际上的亡命之徒,而只有德国人民可以过问它的作为。由于实施了警察国家的恐怖政策,纳粹政权已经迫使它的人民驯良地屈从于它的野蛮行径。然而,可悲的事实是,自从希特勒执政以后,群众对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政策的反抗一直停留在最低限度上。
大屠杀的根源在于德国人那种广泛而深远的文化倾向,一种铤而走险的浪漫的民族主义,是对西方人道自由主义的极端反动。这个思想体系美化尚武的德国“文化”那种野蛮的自我吹嘘,即使在没有公然宣扬恶毒的反犹主义的时候,它也已经包含了这种思想。这是一个复杂而难以捉摸的问题。哲学家克罗齐认为,这种野蛮的倾向可以上溯到罗马时代的一件往事,即阿米纽斯在托伊托堡森林中取得的胜利。这次胜利使德国人的各个部落不再能受到罗马法律与生活方式的有益影响。不管根源是什么,阿道夫·希特勒的兴起和得到拥戴表明这种倾向的持续不衰。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3)
二盟国的困境
百慕大会议之所以要举行,是因为大屠杀的秘密已经外泄。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联合国各会员国政府公开地联合提出警告说,罪人将受到惩罚。这种官方的揭发在美国和英国引起公众要求采取行动的强烈愿望。
不幸的是,阿道夫••希特勒在他对待犹太人的策略上击中西方自由主义的惟一致命弱点。
除了犹太人以外,采取行动的呼声来自新闻界、教会、进步的政治家、知识分子等等。但所有其他的势力全都是冷若冰河的沉默和无动于衷,它们阻挠了一切行动。
犹太人希望于英国的是开放巴勒斯坦,让他们得以不受限制地移民,这是旨在减轻纳粹压力的一个显而易见的步骤。但英国外交部认为,在战争的目前阶段,它不能冒阿拉伯人反对这个步骤的风险。对美国来说,一个同样是显而易见的行动是通过紧急法案,接纳受到希特勒威胁的受害者。但我们的极端的限制性法律乃是国会的意志,而国会是反对改变我国的“种族结构”的。
如果盟国的自由主义是政府奉行的政策,而不是介乎理想与神话之间的某种东西,这种步骤是可以采取的。但事实是,阿道夫•希特勒已使盟国处于困境。
因此便召开了百慕大会议。开幕时大吹大擂,被说成是盟国针对纳粹暴行所作的反应。会议产生了一种采取行动的姿态,以安抚要求采取行动的人。而事实是无所作为,以符合现行政策。这是嘲弄。那些从事外交活动的奴仆心怀鬼胎,故作姿态,他们的大言不惭、吹牛撒谎、腐败透顶都是与此互为表里的。
在这一切里,最大的罪行莫过于在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罪行面前可悲地无所作为。
那就是问题的核心。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纳粹屠杀犹太人还不过是报章上牵强附会的报道,重大的战事新闻使这些报道不为人知。德国人这种行动是如此野蛮,如此难以理解,又如此远远不同于人们到处都已习以为常的有点厌恶犹太人的感情,以致公众舆论干脆不予理睬。在战争的烽火中,这是轻而易举的。
三会议
这次会议商定的宗旨是“解决政治难民问题”。在议程项目中极力避免使用“犹太人”这个字眼。而且,惟一可以讨论的“政治难民”是那些已在中立国的难民。就是说,那些生命已有保障的人!这些议事规则是保密的。还没有片言只语泄漏到报刊上去。
有朝一日,会议记录终将暴露在世人面前。这些记录终将表明,一切都是枯燥无味、弄虚作假的东西,是外交上虚与委蛇、装模作样、不知所云的使人反感的行径。每一次扩大议程项目范围的尝试都受到挫折。每次有关采取具体行动的建议——即使是为了减轻中立国家里难民麇集造成的压力——都遭到阻挠。没有资金或没有船只;或没有地方可以容纳;或这些人带来太大的安全问题,因为他们中间可能混有间谍或搞破坏活动的人;或者有关行动可能“干扰战争努力”。
玩来玩去都是一套推卸责任的把戏。美国人主张把北非和近东作为收容难民的地方。英国人坚持开放西半球。最后,他们衷心地对消极的结论达成协议;为了制造采取行动的错觉,他们同意使奄奄一息的难民委员会恢复活动,这个委员会是一九三八年同样以失败告终的埃维昂会议建立的。
对那些不得不参与这种几乎是赤裸裸的卑鄙勾当的代表进行谴责是容易的。他们只不过是傀儡,他们执行他们政府的政策,最终还是体现他们国家的公众意志。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4)
四必需进一步采取步骤
在这次会议带来灾难性后果之后,还有什么工作可做呢?
充其量而言,可以做的着实不多。德国人嗜杀成性。欧洲犹太人大多在他们手中。只有盟国的胜利可以挫败他们的阴谋。但如果我们愿意尽力之所能做一些事情,我们还是能够免除在这些纳粹罪行中的共谋罪责。现在的情况是,百慕大会议已将美国政府变成屠杀行为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离现在大约还有十六个月,一次总统竞选将要举行。到那时,欧洲犹太人全部惨死在屠刀之下可能已是既成事实。美国人民那时将有一年半的时间去扭转他们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行为感觉迟钝的状态。证据将大量涌现。可以想象,那时入侵欧洲将已实现,一些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也将被占领。美国公众是讲人道的人民。尽管今天他们不愿意“接纳所有那些犹太人”,但到一九四四年年终,他们将要寻找为此应当承担责任的人,因为他们竟然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些责任将恰如其分地落在今日的掌权者身上。
这份备忘录的作者深知总统是一位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他将乐于向犹太人伸出援助的手。但在这次规模巨大的全球战争中,这个问题远不是一个需要优先处理的问题。既然有所作为的余地不大,而且这个问题又是如此使人望而生畏,谁还能怪罗斯福先生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务上呢?
要求开放巴勒斯坦或者修改移民法的鼓动看来都是没有希望的。支付高昂的集体赎金的计划,以及轰炸集中营这一类非军事目标的建议都是与主要的作战方针格格不入的。不过,某些事情是可以做的,而且必须做到。
五短期步骤
罗斯福总统能够立即做的最迫不及待、最能取得成效的一件事是免除国务院,尤其是免除布雷肯里奇•朗先生处理整个难民问题的权限。
朗先生现在负责处理这个问题,他简直就是灾难的化身。这个不幸的怀疑主义者,在形势的逼迫下,正处于危险的境地。他决心尽量少干事,同时阻止任何其他人干更多的事。他不遗余力地试图证明他是正确的,而且是一贯正确的,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成为犹太人的一个更知己的朋友。在内心里,他似乎还认为有关纳粹暴行的传闻多半是旨在规避移民法的一种巧妙的手法。
国务院的工作人员被反复灌输这个观点。有太多的人具有和他一样的僵化的限制主义信念。国务院的士气以及它执行人道主义使命的能力都是很低的。必须建立一个行政机构,它受权探索拯救犹太人的任何可能途径,并采取迅速行动。对现行签证规定进行合乎常识的调整便可以立即挽救一大批有条件根据现有限额进入美国的犹太人。他们不会构成财政上的负担。犹太人的社团将能提供几乎是任何数字的救济金。
拉丁美洲的限制主义是以我们自己的限制主义为基础的。新机构一旦向拉丁美洲各国表明美国的态度已经改变,那些国家中有一些是会步我们后尘的。
新机构应立即把尽量多的难民撤离四个中立的欧洲避难所——瑞士、瑞典、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减轻他们的重担,并把它们现在的“救生艇已满”的态度改变为欢迎那些还有机会到达它们边境的犹太逃亡者的态度。
新机构应设法说服国会领袖临时接纳也许是两万名难民。如果世界上有十个其他国家能以我们为榜样,这个行动将构成一个响亮的明确的信号,它向屠夫们自己以及尚未把它们的犹太籍国民交给德国人的各卫星国政府表明,盟国是说话算数的。
因为随着战局的推移,大屠杀终将降低速度,最后停止。屠夫和他们的帮凶迟早要胆寒。这个转折点可能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犹太人都已死去或者出走的时刻到来,也可能在百分之六十或七十的犹太人都已死去或者出走的时刻到来。大概不能希望有一个更低的数字了;但即使做到那么一步,也可以算是一件历史大事了。
莱斯里•斯鲁特
威廉•塔特尔给总统发出信后没接到对方的收函通知,也一直不知道总统是否已收到他的信。就历史事实而言,在百慕大会议的真相暴露后,公众反应在一九四三年逐渐高涨,后来达到舆论哗然的程度。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二日,白宫的一项行政命令免除了国务院处理难民问题的权限。根据这项命令,成立了一个战争难民委员会,这是一个受权处理“纳粹灭绝所有犹太人的计划”的行政机构。一个强有力的美国抢救行动的新政策开始实施了。到了那个时候,飓风已经肆虐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1)
一位瑞士外交官和坐在轮椅上的杰斯特罗一起进入医院,他带来了一封德国大使给院长阿尔德贝•德•尚希伦伯爵的信。“想来您一定听说过,”这个瑞士人不在意地说,“这位先生的杰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
德•尚希伦伯爵是一位退休将军、金融家、世系贵族,也是赖伐尔总理的姻亲。这一切使他能够甚至在当前的兵荒马乱年头里也还能平安度日。他把来信看了一下,点了点头。信中要求给予这位“卓越的作家”以尽可能最良好的治疗。珍珠港事件以后,大部分人员都已离去,因此这位伯爵便承担起这所美国医院的院长职务。仍然滞留在巴黎的少数美国人都到那儿看病。但杰斯特罗却是被送到巴登—巴登去的那一批人中第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伯爵对当代文学不甚了了,他也吃不准是否听见过杰斯特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在目前情况下,这封信倒是有点蹊跷。
“你将会注意到,”那个瑞士人又接着说,好像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占领当局认为种族出身是无关紧要的。”
“是这样,”伯爵答道,“偏见跨不进医院的大门。”瑞士人听到伯爵表示这样的胸怀,脸上抽动一下,便告辞了。不到一小时,德国大使馆就打来电话探询杰斯特罗的病情和受到的待遇。这样一来,也就万事妥贴。当杰斯特罗在经过一次困难的、分两个阶段进行的外科手术,并痛苦了好几天之后开始复原时,这位院长便把他安顿在一个阳光充足的病房里,日夜都有护士照料。
德•尚布伦伯爵和他的妻子说起了德国人对待杰斯特罗的这种希罕的关怀。他的妻子是个很有主见的美国人,遇事都能不加思索,拿定主张。伯爵夫人原是名门闺秀,娘家姓朗沃思,就是和罗斯福家结亲的那份人家,她兄弟是前任美国众议院议长。在这些战火纷飞的年头,她为了消磨时间而承担起管理美国图书馆的工作,同时也埋头于莎士比亚研究。他们的儿子跟皮埃尔•赖伐尔的女儿结了亲,伯爵夫人早就入了法国籍,不过在谈吐举止上仍旧是个毫不含糊的美国人,外加一层法国贵族世家的极端势利的古色古香;一个七十高龄的古怪宝货的活典型,可惜没有一支普鲁斯特的生花妙笔给她来一番写照。
这件事儿一点也不奇怪,伯爵夫人开门见山告诉她丈夫说,她读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认为它不是一本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但这个人的确有点名气。他不久就要回国了。关于他受到的待遇,美国报章杂志要广为报道他所说的话。德国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去回击一下有关反犹政策的敌对宣传。她倒是对德国人表现出来的通情达理感到惊奇,因为她一向认为德国人都是其蠢无比的笨伯。
德•尚布伦将军也把关于杰斯特罗的侄女的事情告诉了她。在探望病人的时间里,他和她交谈过,她那憔悴而忧伤的美貌,她那娴熟的法语和敏锐的智力给了他以深刻的印象。这个姑娘可以到图书馆工作,他建议,因为杰斯特罗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康复。伯爵夫人马上竖起了耳朵。一九四年○仓猝撤离的美国人留下大量书籍尚未分类和编目,图书馆在这方面的工作远远没赶上。德国人可能反对这个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著名作家的美国侄女,又是潜艇军官的妻子,可能没什么问题,即使她是个犹太人。伯爵夫人和监督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德国官员商量了这个问题,后者欣然同意,让她雇用亨利夫人。
于是她抓紧时间行动起来。娜塔丽上医院去探望埃伦的时候,伯爵夫人便闯入病房,作了自我介绍。她一看见娜塔丽,就喜欢她的容貌。就一个难民而言,她的长相就是够漂亮的了,她又有美国妇女那种媚人的丰韵,浅黑色的美貌很可能是出自意大利或甚至是法国的祖先。睡在床上的犹太老人看上去像个死人;灰白的络腮胡子,大鼻子,棕色的大眼睛,神情忧郁,在那蜡黄瘦削的脸庞上闪耀着带有热病症状的光芒。
“你的叔叔看样子病得厉害。”伯爵夫人在院长室里说,她把娜塔丽请来喝一杯“马鞭草茶”,这种茶喝起来像,也许真的是,煮沸的草。
“他几乎死于内脏出血。”娜塔丽说。
“我丈夫说,他短期内不能回巴登—巴登去。在他康复到一定程度时,我们会把他迁到疗养院去的。呃,亨利夫人,将军告诉我你是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毕业的,取得巴黎大学研究生学位。不错,你愿意做点有益的工作吗?”
伯爵夫人陪娜塔丽走回她的住所。夫人宣称,这种鬼地方对一个美国人来说,即使是偶然死在里边也不合适。她逗路易斯玩,咕咕地叫,或者更准确地说,呱呱地叫了几声。她决定要把他们迁到像样的住所去。她带领娜塔丽来到医院附近一幢古老的大宅第,这所大楼已经改建成为分套出租的公寓,住户都是医院里的人。在那里,夫人当即为她和婴儿解决了膳宿问题。黄昏到来时,她已把母子俩安顿在新居,上警察局去办好手续,并在内依耶郊区德国行政官员那里办妥了迁入手续。临走时,她答应明天早上再来领娜塔丽乘地铁到图书馆去。她还说她会找一个人照料路易斯。
这位从天而降的恩人,这位脾气乖戾的老太太使娜塔丽感到受宠若惊。她被流放到德国这段经历使她处于一种不太强烈的、但持久的震惊状态。在巴登—巴登的旅馆里,怀有敌意的德国职工、无休止的以德语进行的谈话、用德语写的菜单和标志、门廊和走廊里的德国秘密警察以及被拘留的愁容满面的美国公民——这一切使她神思恍惚,她能意识到的东西仅限于她自己本人和路易斯,他们两人每天的生活需要以及可能出现的危险。当那位瑞士代表使她确信,好几个属于特殊情况的美国公民事实上在德国占领下的巴黎过着自由的生活,并向她保证,瑞士当局会像在巴登—巴登一样把她置于保护性监督之下以后,这次到巴黎去的机会对她来说好比一个身系囹圄的人获得赦免一样。但在伯爵夫人出现之前,她很少出去溜达,领略一下巴黎的风光。她整天躲在斗室里,逗着路易斯玩或者看看旧小说。每日晨昏两次,她来去匆匆地到医院探望叔叔,生怕警察找她麻烦,而且她对自己的证件也缺乏信心。
到了图书馆工作以后,她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工作是最好的镇痛剂。她开始到处走动。地铁里第一次的证件检查着实使她惊慌,但毕竟平安无事。本来,她在巴黎就差不多和在纽约一样毫不觉得陌生,如今变化也不大。地铁里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人群,其中有许多年轻的德国士兵,使她感到新奇,也使她厌烦。但巴黎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供代步,除非你骑自行车,乘坐破旧的马车或那种怪模怪样的像人力车似的用脚踏车拖动的出租车。图书馆的工作很简单,她办事的速度以及敏锐的理解力无不使伯爵夫人对她倾倒。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2)
这位不可思议的老妇人给娜塔丽带来各种不同的感受。她在学术方面的谈吐很有见地,她讲的有关名人的奇闻轶事尖刻有趣,而且她又是一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不过她的政治见解和社会观点都使娜塔丽难以接受。她断言法国的战败理由有三:赫伯特·胡佛准许德国人延期偿还战争赔款,社会主义人民阵线削弱了法国的力量,以及英国人背信弃义在敦刻尔克弃甲逃遁。法国人被英国人以及法国自己那些愚不可及的政客引入歧途,终于对德发动攻击(娜塔丽感到吃惊,是不是她听错了)。即使是这样,如果法军那时听从他丈夫的劝告,把坦克部队集中起来,组成一些装甲师,而不是把它们分散部署在各个步兵单位之中,那么在比利时发动一次装甲部队的反击本来可以把冲向海滨的德国装甲部队切断,一举打赢这场战争。
她从不花费心力去把她的各种观点和判断协调起来,或者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只顾把它们像鞭炮一样放过就算。皮埃尔·赖伐尔是一个被人误解的法国救主。夏尔•戴高乐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骗子,他所说的“法国输掉的是一次战役,不是一场战争”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废话。法国抵抗运动不过是一批共产党人和浪荡子的乌合之众,只是使他们的法国同胞遭殃,并且引起德国人的报复,损害不了德国人一根毫毛。至于法国被占领后的情况,尽管存在种种严厉措施,还是有其可取之处。剧院上演的戏现在健康多了,上演古典作品和正派的喜剧,不再是以前那种色情闹剧和花花公子的下流戏。现在的音乐会里已经没有那些叫人头痛、谁都听不懂的现代派不谐和音,所以更好听了。
不管娜塔丽说些什么都能引起一通滔滔不绝的独白。有一次,她们两人正在整理一位美国电影制片人留下的几纸箱书籍时,娜塔丽说巴黎的生活看来已异乎寻常地接近正常了。
“亲爱的孩子,正常吗?可糟透了。当然德国佬也想把巴黎打扮得看上去很正常,甚至很可爱。巴黎是个‘新秩序’的橱窗,知道吗?”她以辛辣的讽刺口吻说这个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剧院、歌剧和音乐会才受到鼓励,甚至得到津贴。我们这个可怜的小图书馆还能开放,其理由也在于此。哎呀,那些可怜的德国人确实千方百计要装出一副文明样子,但说实在的,他们确实是畜生。当然,他们比起布尔什维克来,可要好得多了。事实上,如果希特勒当时有足够的常识不去进攻法国而是去干掉苏联,在一九四○年的时候他显然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他今天就会成为世界英雄,而且和平也就实现了。而今,我们必须等待美国来拯救我们。”
有一次,当娜塔丽和伯爵夫人一起去吃午饭,走在一条热闹的林阴大道上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黄星。两个衣饰考究的妇女在她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在愉快地说些什么,另外一个面带笑容。两个女人的衣服上都有一颗耀眼的黄星别在左胸上。伯爵夫人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娜塔丽又看见几颗;并不太多,只不过是那么一颗黄星,满不在乎地别在胸前。拉宾诺维茨告诉过她一年前在巴黎大张旗鼓兜捕犹太人的情况;要么这些犹太人大多数已被肃清,要么他们不再露面。那些禁止犹太人进入饭店或公用电话间的牌子都已卷曲,满是尘埃。每一天,像《巴黎晚报》和《晨报》等这些熟悉的报纸上出现的习以为常的恶狠狠的反犹主义使她惶恐不安,因为这些报纸的第一版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两样,而且有些专栏作家也还是那么几个老人。
沦陷的巴黎的确有其独特的迷人的一面。清洁静谧的街道,没有出租汽车的刺耳喇叭和拥塞街头的车流,清新无烟的空气,穿上色彩鲜艳的服装的儿童在游人不多的鲜花怒放的公园里游玩,身穿巴黎时髦服饰的妇女乘坐的马车,这一切都像那些古老的油画里所表现的巴黎风光一样。但是像麻风病灶似的德国占领的迹象到处可见:大块的标语牌,上面用黑色字母写着“协和广场”和“士兵戏院”等字眼;黄色的墙报,上面公布了被处决的破坏分子的长长名单,绯红色的卐字旗飘拂在官方大楼和纪念碑上,飘拂在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上,饭店外面用粉笔写上的德语菜单,德军军车在空荡荡的林阴大道上飞驰,以及下班后穿着灰绿色军服的德国士兵带着照相机在人行道上醉醺醺地散步。有一次,娜塔丽碰上一个吹吹打打的军乐队带领一个踏着鹅步的卫队沿着爱丽舍田园大街走向凯旋门,鼓声咚咚,伴有刺耳的军乐声,卐字旗随风飘扬;只要看上一眼这种奇特的景象,就会意识到占领意味着什么。
人类的心灵因能随遇而安而得以挽救。娜塔丽只要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或和路易斯一起度过黄昏,或者午饭后沿塞纳河一边溜达,一边看看书摊,也就放下心了。每星期一次,她到瑞士公使馆报到。有一天路易斯病了,她只好呆在家里,一位身材颀长、衣着考究的年轻瑞士外交官到她家里访问,看看是否情况正常。这就足以使人安心了。巴黎似乎没有马赛那样可怕,人们看上去不那么胆战心惊。吃得也好一些,警察也比较文明。
三个星期之后,埃伦被迁到疗养院,住进一间窗口对着花园的房间。他还衰弱、渴睡,几乎不能说话。他对这种优待似乎受之无愧。但娜塔丽心里感到纳闷。把病人送到巴黎来这件事在她看来本无什么出奇。因为巴登—巴登的医生说过,那所美国医院有第一流的医务人员,她的叔父在那儿要比在法兰克福好一些。巴黎本身更使人感到愉快,这是巴登—巴登难以比拟的。不过,一层恐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像一个小孩对于一间长年上锁的房间的神秘感到恐怖一样。这是一种对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怖。在这个处于德国人占领下的城市里,她叔父所受到的优待和她自己享有的自由使她心神不定,她认为这是个难解之谜,而不是他们时运特别好。当谜底终于在美国图书馆里揭开的时候,她感到的与其说是惊奇,倒不如说是打开了一间上锁的黑暗房间时那种恐怖。
伯爵夫人从外面一间办公室里喊道:“娜塔丽,我们来了一位客人。是你的老朋友。”
她正在后边房间里,蹲在书堆中填写书目。她用手掠一下披在脸上的头发,匆忙走进办公室。站在办公室里的是韦尔纳·贝克,他一边喀嚓一声立正,一边鞠躬,眯起眼睛露出友好的笑容。
“德国大使馆的公使,”伯爵夫人说,“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认得韦尔纳?”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3)
自从离开锡耶纳以后,她从没穿过夜礼服。在锡耶纳,尽管她那时还受到意大利人的临时软禁,她有几次晚间外出时还穿过一套褪色的长礼服。而今,她只有手提箱所带的几身出门旅行的服装穿来穿去。那天晚上,在娜塔丽深受震惊的精神状态中,穿上伯爵夫人为她弄到的灰姑娘的华丽服饰,似乎是对现实的一种怪诞的嘲弄,像是被执行绞刑前显示其女性美的最后一次阴森可怕的机会。这套衣服很合身;伯爵夫人那个表妹的身材正好和她一样。娜塔丽在把平滑的、珠母似的丝袜拉上她的双腿,一直拉到大腿上的吊袜带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在今天,即使是一个富有的巴黎妇女,她从哪儿可以弄到这样的丝袜呢?如果穿上这样的一身打扮在太平岁月里和拜伦出去欢度一个良宵而不是现在这样面临一场使人寒心的恶梦,那将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为了配上那套时新的灰绉丝礼服,她在搽脂粉的时候真是费尽心机。但她只有一些起码的、因为久已不用而干裂的化妆品:一罐胭脂、一支唇膏、一段画眉笔的笔头以及一些睫毛油。路易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望着在化妆的母亲,好像她在点火自焚一样不可思议。她还在涂脂抹粉的时候,那个头发灰白的照看小孩的女人探头进来说:“夫人,您那位先生来了,他在楼下坐在汽车里——呀,夫人,您漂亮极了!”
除了接受贝克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邀请之外,别无选择。即使有其他办法,她也没胆量去试一试。那天,在他离开图书馆时,伯爵夫人幽默地评论道:“嘿,德国公使,还有《费加罗的婚礼》!真不错。”娜塔丽脱口而出:“可是他怎能这样?除了我是个敌侨以外,他也知道我是犹太人。”
伯爵夫人噘起薄薄的、老得起皱纹的嘴唇——她们以前从未谈过这个问题——笑嘻嘻地回答说:“亲爱的,德国人喜欢怎样干就怎样干嘛,他们是征服者。问题是,你穿什么?”
至于娜塔丽和贝克的关系,她问也没问。也没一句带刺的话。她只是兴致勃勃地着手为一个准备在巴黎上流社会度过一个夜晚的女伴配备衣饰。伯爵夫人的表妹是个皮肤黝黑的龅牙年轻女人,她看到伯爵夫人带了这个美国姑娘突然出现在她的寓所时感到迷惑不解。她话不多说,也看不出是否高兴,只是温顺地把伯爵夫人要的华丽服饰拿出来。伯爵夫人对每一件衣饰都作出评价,她甚至坚持要一瓶上等香水。伯爵夫人这样做到底是出于好感,还是为了讨好德国公使,娜塔丽实在看不出来。她就是这样干,而且干得干脆利索。
路易斯伤心地看着他妈妈没有吻他一下就走了。她觉得嘴唇粘而油腻,生怕弄脏了儿子,也怕弄脏自己。在楼下,她披上一件紫红色附有帽罩的天鹅绒斗篷,这时她毕竟体会到一个女人在穿上盛装时的兴奋心情。她确实漂亮,他是个男人,而她是在瑞士当局保护之下。几个月来,在这些没完没了的苦恼日子里,这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但她是个过来人,她在思想上准备好进行一次奋不顾身的自卫。
在发出蓝光的街灯下,在一轮明月的光辉里,一辆梅塞德斯牌汽车停在那儿。他一边轻声说了几句赞美的话,一边走出来为她打开车门。这是个暖和的夜晚,陈年的老屋前面有围栏的花园里正在开花的树丛飘来阵阵清香。
在他发动汽车的时候,娜塔丽说:“恕我大胆问你一声,你怎么能够和一个犹太女人一起出去呢?”
他那严肃的脸庞在仪表板发出的微暗的红光中露出微笑。“大使知道你和你的叔父在巴黎,德国秘密警察当然也知道。他们都知道我今晚请你去看歌剧。没有其他的人敢过问你是谁。你有点担心吗?”
“非常担心。”
“我能做些什么使你安心呢?是不是你不愿意去?我最不想干的事情就是强迫你去度过一个不愉快的夜晚。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的。我请你出去玩原是为了表示友好,至少是为了表示和解的愿望。”
娜塔丽想,如有可能,她有必要弄清楚这个人居心何在。于是她说:“好吧,我已经打扮好了。感谢你的盛情。”
“你真的喜欢莫扎特吗?”
“当然。我好多年没听过《费加罗的婚礼》了。”
“我真高兴凑巧选中了这个好节目。”
“我们到巴黎这件事你已经知道多长时间了?”
“亨利夫人,我知道你们在卢尔德。”在漆黑的、空荡荡的马路上,他缓慢地开着车子。“你知道,温斯顿•丘吉尔在非洲战役进行时曾慷慨地对隆美尔表示过敬意。‘越过战争的鸿沟,’他说,‘我向一位伟大的将军致敬。’你的叔父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亨利夫人,但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会办事的人。从锡耶纳逃到马赛肯定是你出的主意。你们的逃亡使我处于非常为难的地位。不过,‘越过战争的鸿沟,’我向你致敬。你有勇气。”
贝克用左手把住驾驶盘,他向娜塔丽伸出他那短而粗的右手。娜塔丽只好和他握了握手。这只手又湿又冷。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卢尔德的?”她不自觉地在斗篷上揩了揩手,又希望他没发觉。
“因为有人设法使你们获得释放。法国人马上通知我们,很自然……”
“什么?有人设法?我们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他惊异地转过头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
“很有意思。”他点了几下头。“好吧,在华盛顿有人曾试探过,是否可以作出安排,让你们静悄悄地越境进入西班牙。你们在这儿出现使我感到宽慰。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情。”
娜塔丽大吃一惊。是谁在设法使他们获得释放?这对他们目前的困难处境又发生过什么作用?“原来是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哦,我迟早会查明的。在大使馆,我们一直密切注视你们这伙人。各式人等都有,是吗?外交官、记者、贵格会教徒、婆娘们、孩子们,等等!附带说说,维多利亚疗养院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你的叔父好得多了。”
娜塔丽默不作声。过了片刻,贝克接下去说:“你觉得德·尚布伦伯爵夫人是个有趣的女人吗?很有文化,是吗?”
“很有意思的人,当然。”
“对,这对她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法。”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4)
闲谈到此结束。从一片漆黑中走进灯火辉煌的剧院休息室使娜塔丽感到目眩。时间机器把她送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巴黎。目前的景象和她跟莱斯里•斯鲁特一起去看戏的那些夜晚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多了些零零落落的穿德军制服的军人。这是她记忆中的巴黎的精华荟萃之处,雄伟的休息室、大理石圆柱、豪华的楼梯、丰富多彩的雕像。身穿雨衣的长发飘散的学生带着身穿短裙的女友,挤在劳动人民中间拥向低价座位的入口处;一对对中产阶级轻松自在的夫妇走向正厅;还有像一流细水那样穿过人群的衣饰华丽夺目的上流人物。气氛活跃,典型的法国语音语调,一张张面庞——也许比往日消瘦了些或苍白了些——多半是法国人的面庞,而且为数不多的几个洒脱超群的是彻头彻尾的纯种法国人。尤其是妇女,那些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巴黎妇女,发式别致,浓装淡抹,在回眸顾盼之际,在转动赤裸的手臂或发出轻快笑声之际,处处表现出她们善于显示自己和取悦他人的艺术。她们有的是伴着穿晚礼服的法国男人、有的是和德国军官在一起。在等而下之的人群当中,德国士兵也带着法国姑娘,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焕发,像小猫那样活泼欢快。
也许因为娜塔丽正处于兴奋状态——近在身边的贝克博士使她的肾上腺素不停地发挥作用——她在突然进入剧院休息室时使她感到目眩的不仅仅是强烈的灯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闪念。她心想:遭到盟国报章和戴高乐广播嘲弄和痛骂的“通敌者”是些什么人呢?原来这些人就是。可不是吗?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人民。他们打败了。为了打赢上次战争,他们曾经血流成河。他们付了二十年的税,做了他们的政客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修筑了马奇诺防线,在德高望重的将军带领下走向战争。如今德国人占领了巴黎。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国人能来拯救我们,那就上上大吉。在此期间,他们在德国人下面继续按法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既然是苦难重重而欢娱很少,这就更应当尽情享受这些欢乐的时刻。这时娜塔丽觉得她有点理解德•尚布伦伯爵夫人了。在和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时,她体会到有一点不同于一九三七年。在当年,在每次演出歌剧时,观众中总有许多犹太面孔。而今天,一张犹太面孔也看不见了。
序曲的头几个音符像是掠过竖琴琴弦的清风一样掠过她的神经,引起了不寒而栗的震颤。由于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她震颤得更厉害。她试图全神贯注地倾听音乐,但听了几个小节以后,贝克透露的一点消息又闪现在她心头。他们呆在卢尔德的时候,究竟是谁作出徒劳的、带来不利影响的试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时候,帷幕升起,舞台上出现了可与升平岁月里任何布景媲美的富丽堂皇的布景。费加罗和苏珊娜,两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进入了他们的声情并茂的不朽的喜剧情景中去。尽管这场《费加罗的婚礼》演得很出色,但娜塔丽却未能领略多少。她内心中正在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贝克事先预订了一间比较小的休息室,里面一张小桌子,以供幕间休息时享用。侍者点头为礼,以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们。“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他敏捷地带走了“保留席”牌子,接着送上香槟和糖饼。
“顺便提一下,”贝克吃着糕点、呷着酒,对那些歌唱家发表了一些颇有见地的评论之后说,“我最近重读了你叔父的广播稿。他确实是有先见之明,你了解这一点吗?他在一年前所写的东西正是今天盟国阵营里人们广泛议论的东西。亨利•华莱士副总统最近发表一次演说,他说的话很可能是从你叔父的广播稿里剽窃来的。肖伯纳和罗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说这些话。真奇怪。”
“我近来和盟国阵营可没什么接触。”
“是这样。嗯,我手里有那些报道的剪辑。等杰斯特罗博士好一些的时候,他应该看看这些东西。我一直很想发表他的稿子。说真的,所谓必须再加润饰的说法是根本没有道理的。这些稿子都是珠玑好文章。都是传世之作,它们显示出一种美妙的理智的进程。”侍者为他斟酒时,贝克停顿了一下。娜塔丽用嘴唇舔了舔酒。“你认为他现在愿意广播这些稿子吗?也许在巴黎电台?说真的,他正欠我这笔债呢。”
“像他现在这样衰弱,怎能讨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他在两三星期后可望复元。他在维多利亚疗养院过得还舒服么?”
“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那好。我坚持要做到这一点。法兰福克医院是一所很不错的医院,但我知道他在这儿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铃声响了,你几乎还没碰过你的酒呢。是酒不好吗?”
娜塔丽一口喝干了酒说:“酒很好。”
这以后,有如洪流奔腾的美妙音乐在娜塔丽听来像是奔驰在远方的列车。当歌唱演员在舞台上以各种可笑的伪装出现、在纠缠不清的误会中相互戏谑时,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相继在她心头涌现。又一次,最坏的可能性正在变成现实。把病人送往巴黎医院之举绝非偶然。贝克博士本来就想把他们弄到这儿来,他等待时机,并利用了埃伦不幸生病这个机会来实现他的企图,因为如果采用更野蛮的手法可能会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过去。那么现在又将怎样呢?埃伦还是可以找借口拒绝广播,即使他同意,这样做会不会反而决定了他的命运,可能还有她的命运?显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国之后马上就否认这次广播,而且贝克博士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估计到这个可能性。因此,德国人一旦把那些录音弄到手,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埃伦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让她离开。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效吗?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5)
然而,如果埃伦断然拒绝韦尔纳·贝克的要求,那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在福隆尼卡,他已使用过那种拖延策略了。
他们已经坠入陷阱,无法脱身;或者说,在她看来是如此。坐在巴黎歌剧院内,穿戴着别人的衣饰,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敏感的胃由于刚吞下的那杯酒而在折腾着她,身旁是个彬彬有礼的、很有才智的男人,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谈吐举止完全是个有教养有文化的欧洲人,而他的所作所为归结起来无非是以一个隐隐约约的可怕的未来威胁她和她的孩子。这一切是可以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感觉。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她醒来时便会消逝的荒谬的恶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太动人了,”贝克博士说,这时帷幕在热烈的掌声中徐徐下降,歌唱演员们走到台前谢幕。“现在去吃晚饭怎样?”
“我必须回家照看孩子,贝克博士。”
“你能很早就回到家里,我保证。”
他把她带到附近一间拥挤的、灯光暗淡的饭店。娜塔丽在以前听说过这地方:价钱昂贵,学生休想问津,而且要早一天订座。在这里,穿军服的德国人不是秃头的就是头发灰白的将军。法国人多半是大腹便便和秃顶的。她认出两个政客和一个名演员。女人当中有些头发灰白,身段丰满,但大多数都是高雅的年轻巴黎女郎,衣饰迷人,充满魅力。
甚至食物的气味也使她作呕。贝克劝她试试卢瓦尔的鲑鱼;这间饭店是目前在巴黎惟一可以吃到卢瓦尔鲑鱼的地方。她婉言谢绝,却点了一盆煎蛋卷,但蛋卷端上来后她只吃了一点点,而贝克却安详地、贪婪地吃着他的鲑鱼。在他们四周,那些德国人和富裕的法国权势人物和他们的女伴一边吃鸭子、活杀的整鱼和烤肉,一边畅饮美酒;他们时而争辩,时而嬉笑,幸福到极点。这是难以相信的景象。巴黎的配给制度很严格。报章上尽是针对食物短缺的特写以及辛辣的讽刺小品。在疗养院里,埃伦每天能吃到一份配给的牛奶蛋冻。这种只消一只鸡蛋就能制成的蛋冻已被认为是上等点心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权势或金钱,至少在这个不为人知的绿洲里,巴黎还是巴黎。
在贝克的力劝下,娜塔丽喝了一点白酒。这个人正在干的事情,她想,实在是卑劣之极。豪华的款待使她软化,同时在吃晚饭的时候连哄带骗地提出他的要求,施加赤裸裸的压力。甚至在菜还没端上来以前,他又开始向她软硬兼施了。当他们第一次在卢尔德出现时,他说,设在巴黎的德国秘密警察总部已经打算把他们作为持伪造证件从意大利逃脱的犹太难民立即逮捕。幸而奥托·阿贝茨大使是个有教养的、高尚的人。多亏阿贝茨博士帮忙,他们才得到达巴登—巴登。阿贝茨博士怀着极大的热情审阅了杰斯特罗博士的广播稿。在阿贝茨博士看来,要使这场战争取得积极的成果,惟一的途径是让英美两个盟国看到德国正为它们而战。为保卫西方文明抗击野蛮的斯拉夫帝国主义而战。对阿贝茨大使来说,凡有助于促进与西方取得谅解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糖衣。药丸在他们进餐时出现了。贝克咂着嘴吃鲑鱼时若无其事地把这颗药丸塞给了她。他让她知道,德国秘密警察要逮捕他们的压力从未停止过。秘密警察急于审讯他们关于他们从锡耶纳到马赛去的经过。警察毕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阿贝茨博士迄今为止一直在庇护着杰斯特罗博士,贝克说,不然的话,秘密警察会毫不延迟地把他们抓走。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以后的事情贝克就不能负责了,尽管他对此会感到无比痛苦的。在这种情况下,瑞士提供的外交上的保护措施会像稻草篱笆一样阻挡不住熊熊烈火。瑞士当局已有他们违法逃离意大利的全部记录。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博士两人确凿的犯罪记录面前,瑞士当局是无能为力的。奥托·阿贝茨博士是他们的庇护者,也是他们的希望。
“好吧,”贝克博士把车子停在她家门口,关掉马达时说,“我相信今晚过得还是不错吧。”
“承蒙盛情款待,又看戏,又吃饭,非常感谢。”
“我很高兴。我说,亨利夫人,尽管你经历了曲折多变的途径,看起来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可爱。”
天啊!难道他还要勾引她吗?她匆忙而冷淡地说:“我身上的衣服没一件不是借来的。”
“伯爵夫人?”
“是,伯爵夫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阿贝茨博士正在等候我向他报告今晚我们的情况。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我很欣赏《费加罗的婚礼》。”
“那他一定非常高兴,”贝克闭起眼睛笑着说,“但他最感兴趣的是你对广播所持的态度。”
“那要由我叔叔决定。”
“你自己并不立即拒绝这个建议?”
娜塔丽满腹怨恨,她想,如果他要求于她的仅仅是和她睡觉——尽管想到这里不由周身起鸡皮疙瘩——事情可要简单得多。
“我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是吗?”
他点了点头,阴影遮没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亨利夫人,如果你懂得这一点,我们今晚就不算白白度过了。我真想看一看你那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我猜想他已经睡了。”
“哦,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贝克一言不发,只对她笑,过了好久,他才下了汽车为她打开车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
“妈妈?”完全清醒的喊声。
娜塔丽扭亮了电灯。起坐室里路易斯的小床旁,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在打瞌睡,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路易斯正在坐起身来,尽管泪痕满面,他现在眨着眼睛,破涕为笑了。灯光惊醒了老太太。她因为睡着了而表示歉意,然后打着呵欠蹒跚地走出去了。这时,娜塔丽赶快用一块破毛巾把脂粉全抹掉,并用肥皂把脸洗擦干净。她走到路易斯身边,拥抱他,吻他。他依偎在她怀里。
“路易斯,你该睡了。”
“是,妈妈。”自从到了科西嘉以后,他一直用法语叫她妈妈。
当他舒适地蜷缩在毯子下面的时候,她用意第绪语唱起摇篮曲来。自从到了马赛以后,这首摇篮曲就成为他在临睡前非听不可的歌曲。
宝宝睡在摇篮上,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宝宝长大也干它。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路易斯半醒半睡地跟着一起唱,孩子咿呀学语,把意第绪语唱得走了样。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6)
第二天,伯爵夫人一看娜塔丽的脸,就知道昨天晚上出去看歌剧并不完全是一件乐事。娜塔丽把两包衣物放在办公桌旁的时候,伯爵夫人就问她昨天晚上过得怎样。
“不错。你的表妹真是慷慨。”
说完这句话,娜塔丽立即走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去弄目录卡了。过了一会儿,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掩上了门。“怎么了?”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问,这种语调和一个法国贵妇完全不相称。
娜塔丽无言对答,只是把惊魂未定的眼光瞪着她。娜塔丽不知道她周围还有什么样的陷阱,因此不敢贸然举步。她可以信任这个通敌的女人么?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同样难以解答的问题,使她彻夜未眠。伯爵夫人在一张小小的图书馆凳子上坐了下来。“快,我们俩都是美国人。说吧。”
娜塔丽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过度紧张,她两次哑了嗓子,不得不喝一些玻璃瓶里的水。伯爵夫人一言不发,眼睛像鸟眼一样发亮。娜塔丽说完之后,她说,“你最好马上回到巴登—巴登去。”
“回到德国?那有什么好处?”
“能为你提供最有效的保护的是代办。塔克是个激烈拥护‘新政’的人,但他是精明强干的硬汉子。你在这里没有律师。瑞士人只能装装样子。塔克是会跟他们斗的。他可以威胁对被拘留在美国的德国公民进行报复。你们现在的处境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再提抗议就来不及了。旅途劳顿,你叔叔受得了吗?”
“如果他必须走的话,他是愿意走的。”
“告诉瑞士人,你们要回到你们那伙人那里去。你的叔叔很想念他那些记者同行。德国人没有权力硬把你们留在这里。采取迅速行动。请他们立即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你们返回巴登—巴登,否则就让我来办。”
“把你自己卷进去太危险了,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翻动两片薄嘴唇,露出坚强不屈的笑容,随即站了起来。“我们去找伯爵谈谈。”
娜塔丽一起过去。这不失为一条计策;除此以外她也是山穷水尽了。伯爵夫人到了医院便进去了,娜塔丽继续往前走,独自去疗养院。埃伦元气未复,对有关贝克的事情他无从作出强烈的反应。他只是摇头,并低声说,“这是报应。”至于回到巴登—巴登去的建议,他说他让娜塔丽全权决定。他们必须做对她自己和路易斯最有利的任何事情。如果决定走的话,他觉得他的身体是吃得消的。
当娜塔丽和伯爵夫人在医院里再度碰头时,伯爵已经和瑞士公使谈过。公使答应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他们回巴登—巴登。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困难。
看起来也不至于有任何困难。瑞士公使馆第二天给图书馆里的娜塔丽打来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德国人已批准他们回去,火车票已经到手。不过不能直接打电话给在巴登—巴登的塔克,电话必须通过柏林的交换台转过去。但他们估计能在杰斯特罗离开巴黎以前通知他。同一天下午,瑞士人又来了电话:出现了意外困难。阿贝茨大使本人对这位著名
的作者很感兴趣。他已派出他的私人医生去为杰斯特罗进行检查,以便确定病人现在是否适于旅行。
娜塔丽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没有希望了。的确是这样。第二天瑞士公使馆通知说,那位德国医生宣称杰斯特罗过度虚弱,一个月内不能旅行。阿贝茨大使因此认为他不能承担让他离开巴黎的责任。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六章(1)
欧洲堡垒的瓦解
(摘自阿尔明•冯•隆将军所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陆、海、空战役》
一书的后记《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
英译者按:阿尔明•冯•隆的后记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元首的活动,尤其是在他即将完蛋时的活动。在这本回忆录里,隆对希特勒的分析极其严格无情,远远超过对军事行动的分析。他的德文原著的编辑指出,这篇回忆录是隆在临终的病榻上起草的,未经修改。
回忆录开头部分是这样的:
在最高统帅部里,我有机会在阿道夫·希特勒身边观察了他四年多。享有同样机会的凯特尔和约德尔两人已被盟国绞死。凡是熟悉元首的将军多半被他处决,或积劳病逝,或战死疆场。我从未见过任何军事回忆录是把他作为一个人来描绘的。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的著作对他的生活侧面都略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
在我的戎马生涯里,我曾说过,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表现出机敏和鼓舞人心的力量,并曾引证过他在作出战略和战术方面的战争决策时,尤其是作出牵涉到使敌人措手不及的决策时,所表现的非凡才能。我曾表明,在他的威望达到最高峰的时刻,他在我们眼中已成为再生德国的灵魂。我也提到过他的严重缺点,作为一个最高统帅,这些缺点导致了浩劫。
就他的人品而言,他在逆境中越来越暴露出他的卑劣和丑恶的性格。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遇刺后,他的所作所为显示出他的真实面目。在观看一些德国将领被处决的电影时,我坐在他身边。这些伟大的德军将领都是我敬爱的上级和挚友,他们赤身裸体被套上用钢琴弦制成的绞索活活勒死,他们的双眼从变色的脸盘里突出,紫色的舌头伸了出来,血和屎尿沿着急促扭动的躯体流下。面对这种景象,他心满意足地盯着看,咯咯地笑,并鼓起掌来。不管是谁,在看到这种情景之后,只能对阿道夫·希特勒感到厌恶。
如果德国有朝一日能再度兴起,我们必须根除这些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弱点,这些弱点使我们跟随这样一个人走向失败、耻辱和被瓜分的状态。有鉴于此,我把我在最高统帅部里所目睹的情况写成下文,作为我个人对元首的不留情面的描述。
这跟隆在《陆、海、空战役》第一卷中使用的种种赞词相去甚远;如“一个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向往达到人类的可能性的前所未有的高峰和深度的伟大理想的鼓舞人心的领袖,同时也是一个赋有钢铁意志的冷静的谋略家,他是德国的灵魂”。
看来,隆决定在未死之前对元首作出坦率的、公正的评价。也可能是,在描述胜利年代时,隆对他比较同情;后来,在从事第二卷写作时,溃败的痛苦重新涌上心头。不管怎样,后记是把希特勒作为一个不光采的人物的写照,同时也是对这场战争的一个生动的概括。我的《世界大屠杀》的译文的最后部分是一些概述战争进程直到最后一刻的节录。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六章(2)
突尼斯与库尔斯克
希特勒吹嘘的那个有名无实的“欧洲堡垒”纯粹是宣传伎俩,它显而易见地在一九四三年七月已开始土崩瓦解,那时候红军粉碎了我们在库尔斯克的大规模夏季攻势,英美联军在西西里登陆,墨索里尼垮了台。
这些灾难是希特勒所犯的最严重的、最愚蠢的错误的直接后果:斯大林格勒和突尼斯。我在突尼斯视察归来后告诉希特勒,隆美尔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认为我们在凯塞林山口对没有经验的美军取得的胜利是短暂的,我们最终无法越过敌国海军控制下的海洋对三十万意大利和德国军队提供后勤支援。但戈林轻率地向希特勒保证,突尼斯离意大利近在咫尺,“并脚一跳就到了”,德国空军能够源源供应那里的部队。尽管戈林对斯大林格勒曾夸下完全一样的海口而后来却可耻地无法实现其诺言,希特勒还是相信他,继续向北非投入大量军队,而事实上他应该把已经到达那里的部队撤回来。如果他当时把那些部队全部撤到意大利作为后备力量,他本来可以把盟国部队全部逐出西西里,并使意大利得以继续战斗下去。突尼斯一役我方遭受大量伤亡后,我们的南方战线从此一蹶不振。
在库尔斯克的攻势同样是考虑不周的。七月七日,我的儿子赫尔穆特在曼施坦因指挥下坦克营的先头部队中战死。如果没有我这个父亲作为榜样,他也许不会成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原来是个好学的、温顺的孩子。他在被称为“城堡”行动的一次大规模的、劳而无功的战役中阵亡。这次行动是德国战略主动权的最后一口气。
和古德里安及克莱施特一样,我是反对“城堡”行动的。英美联军很快将要对大陆的某一点发动攻击,我们必须腾出手来保持机动性,直到我们知道敌人的打击目标。明智的做法应该是使我们在东方的各条战线都成为直线,集中强大的后备部队,让俄国人先发动攻击,然后像在哈尔科夫一样进行反击,粉碎他们的攻势。曼施坦因是这种反手击球 的老手,如果苏联人再度受到一次这样血淋淋的挫折,他们将会在秘密和谈中表现得更为灵活。俄国人已显示出他们有意和谈,但他们的要求还是过于趾高气扬,不切实际。毫无疑问,希特勒想在库尔斯克取得的东西是一次能改善他和斯大林讨价还价地位的巨大胜利。
但曼施坦因和克鲁格对这个“城堡”计划可谓一见钟情。像一个演员在有人要他在一出坏戏中担任主角时欣然同意并希望演出一举成功一样,将军们醉心于归他们指挥的大规模作战计划。针对我们在曼斯坦因指挥的南方军团与克鲁格指挥的中部军团之间的战线,俄国人发动了冬季反攻,并在这条战线的关键地点,也即在库尔斯克城周围,深入我方阵地,形成一个向西的凸出部。曼施坦因和克鲁格必须以装甲部队从南北两个方向作钳形运动,切断这块凸出部,形成一个口袋,一反斯大林格勒的战局,捕捉一批俄国战俘,然后通过这个在苏联战线上打开的缺口继续进军,去争取天晓得是什么样的巨大胜利。
这是个使人陶醉的景象,但我们力不从心,缺少本钱。希特勒老是吹嘘他有多少个师可以投入战斗。我们的确有许多这样的“师”,但这些数字全是扯淡。差不多所有这些师都是兵员不足,而且已经阵亡的将士都是其中的精华和主要的战斗力量,剩下的多半是软弱的行政勤务人员。其他的师已被消灭,仅仅是图表上的一些名存实亡的番号而已。但希特勒命令“重编”这些部队。看吧!只要他吹一口气,这些部队又在——他心目中——重新出现,那些他在伏尔加河沿岸、高加索和突尼斯等地挥霍殆尽的、训练有素的、满员的战斗队伍。他在逃避现实,逐渐退入一个梦幻世界,他在那里仍然是欧洲的霸主,指挥着全球最强大的军队。这个梦幻世界一直存在,直至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但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以前,从这个隐蔽的梦幻世界里不断发出失却理智的命令,那些在严酷的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德国战斗人员只能惟命是从。
而且,正当德军在下坡路上滑下去的时候,红军却在恢复力量并日益壮大。苏军将领两年来一直在研究我们的战术。美国租借物资的卡车、罐头食品、坦克、飞机加上来自乌拉尔山脉后面工厂的俄国新坦克使俄国部队的战斗力量大大加强。俄国人的无穷无尽的人力资源为他们的部队提供新的真正的而非虚幻的战斗力量。我们的情报部门已经告诫我们要考虑所有这些不利因素,但希特勒置若罔闻。
即使是这样,如果按原计划在五月份发动库尔斯克攻势,本来还有机会取得顺利进展,那时俄国人在进行反击之后已精疲力竭,而且在突出部还立脚未稳。但他却把攻势推迟六个星期,以便试用我们最新式的坦克。我当时就警告约德尔,这样做会把“城堡”行动正好推迟到英美联军可能在欧洲开始登陆的一段时间内,但跟往常一样,我被置之不理。俄国人抓紧时机,以地雷、壕堑、反坦克掩体等加固库尔斯克突出部的后部,同时把越来越多的部队调到前线。
我们的情报提到有五十万节满载兵员和物资的铁路车皮正在进入这个突出部!希特勒的反应是把更多的师和空军联队拨归“城堡”行动使用。和美国人打扑克牌一样,双方的赌注不断增加,直至希特勒把和他在一九四○年整个西线战役中使用的同样多的坦克投入这次战役。由于攻势被拖延了两个月,即使是曼施坦因和克鲁格也在认真重新考虑之后提出不同的意见。尽管如此,希特勒最后仍在七月五日下令进攻。接着发生了世界上规模空前的一次坦克战和空战,以及一次彻底的惨败。我们的钳形攻势在俄国人固定的防御阵地以及成群的坦克面前遇到很大的困难,结果仅能取得纵深数英里的突破。攻势只持续了五天,南北两面都面临重大挫折。这时盟国部队在西西里登陆了。
希特勒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在一次匆忙召集的会议上,他假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向大家宣布,既然英国人和美国人为他提供机会,让他可以在地中海这个“真正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区”歼灭他们,“城堡”行动将予以撤销!他就这样从他的失败中脱身出来。没有一句告罪、引咎、或认错的话。我们剩下的十八个最好的装甲和摩托化师,一支我们理应作为珍贵后备部队保存起来的永远也不能补充的打击力量,就此付诸东流。希特勒为了追求昔日的蔚为壮观的历次夏季攻势的迷梦,毫不吝啬地在库尔斯克战场上把它们丢掉。“城堡”战役之后,德国的一切攻势都完了。我们在后来发动的任何攻击都是旨在延缓最终失败的战术上反扑。
希特勒不久就懂得我们不能随便“撤销”一次重大的攻势。还有一个值得考虑的小小问题,敌人。在库尔斯克突出部两侧,俄国人发动反击,不到一个月内就解放了在我们东线的两个中央支撑点——奥廖尔和别尔哥罗德两座城市。“城堡”战役之后,我军全线缓慢地但不可抗拒地在俄国人的推进面前土崩瓦解。俄国人这次进军一直打到勃兰登堡门才停下来。如果说斯大林格勒是东线的一个心理上的转折点,那么库尔斯克就是军事上的枢纽。
这里不是我倾诉思子之情的地方。他在向库尔斯克进军中阵亡。自此以后,数以百万计的德国儿子为了保住希特勒和戈林之流的脑袋将在步步后撤中献出生命。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六章(3)
墨索里尼的垮台
与此同时,我到西西里和罗马进行观察后深信意大利即将退出战争或者倒向敌人。我看到我们为了减少损失有必要在意大利皮靴北端的亚平宁山脉组成坚强的防线。在意大利坚守不动的企图不会带来好处。战争一开始,这个国家就成为一张毫无用场的大嘴,它吞下大量德国战争物资而从不发挥任何作用。南方战线是个慢性脓肿。我们欢迎盎格鲁-撒格逊人去占领并供养意大利,我在总结报告里写道,这样我们部队可以腾出手来协助稳定东线并保卫西线。
当我把我的看法在贝希特斯加登告诉凯特尔的时候,他摆出一副像办丧事的脸孔,并要我改变调子。但我已不在乎,我的独生儿子已经不在人世,我自己正患严重的高血压病。把我从最高统帅部调到战场上似乎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前景。
因此,在情况汇报会上,我描述了我所看到的情况。盟国在西西里上空享有绝对制空权,而且巴勒莫已经被夷平。受命保卫西西里的各个西西里师正逐渐退入农村。岛上德军控制的地区内,老百姓咒骂我们的士兵,朝他们吐唾沫。罗马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已经停战的城市,因为街上几乎看不见士兵。我们的德国士兵都不露面,而意大利士兵则大批大批地扔掉军服。我向巴多格里奥提到把更多的德国部队调往意大利这个问题时,他始终躲躲闪闪,含糊其词。意大利人正在加强他们在阿尔卑斯山的要塞群,这个行动只能是针对德国的。这就是我向希特勒提出的情况汇报。
他耷拉着脑袋听我汇报,从他灰白的眉毛下面朝我瞪眼,不时歪着半边嘴,像笑又像要咆哮的模样使他的小胡子走了样;他露出牙齿,显示了他的极端不满。他仅仅表示这样的意见:“在意大利肯定还有一些像样的人。不可能全都烂了。”至于西西里,他灵机一动,决定亲自挂帅。当然,这也无补于事。
不过,我的汇报一定进入了他的心坎,因为他随后安排了一次和墨索里尼的会晤。这次会晤在意大利北部农村一所房子里举行,这是一次忧郁的会见,几天之后墨索里尼便垮台了。希特勒当时拿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给脸带病容的、已经失去信心的墨索里尼和他的幕僚。他列举有关人力、原料、军火生产的乐观的统计数字以及各种改进了的或新式的武器的细节,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个小时,而意大利人只能面面相觑,他们富有表情的黑溜溜的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在他们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都要完了。在会议进行期间,墨索里尼收到一份急电,说盟国第一次空袭了罗马。他把这份电文递给希特勒,后者勉强地看了一眼,随即大言不惭地谈论我们的日益增长的军火生产和各种了不起的新式武器。
墨索里尼垮台的消息传来,出现在最高统帅部里的场面是可怕的。希特勒像疯了一样,嚎叫咆哮,怒骂意大利宫廷的背信弃义,还有梵蒂冈以及那些把墨索里尼免职的法西斯头子。他使用的粗野语言和发出的威胁确实骇人听闻。他将以武力夺下罗马,他说,并抓住“那些乌合之众,那些下贱的流氓”——他指的是维克多·爱麦虞埃国王、王族以及整个宫廷——并让他们在地上爬。他将夺取梵蒂冈,“清除那个脓包里的全体神父”,枪决躲在里面的外交使团的成员,把一切秘密文件弄到手,然后说这是战争中的一个误会。
他一再要和戈林通电话。“他是个极端冷静的人,”他说,“极端冷静。在这个时刻你需要一个极端冷静的人。把戈林找来,给我找来!钢铁般的意志,我和他度过数不清的困难时刻。极端冷静,这位先生。极端冷静。”戈林匆匆赶来,但他只是唯唯诺诺,不管希特勒说什么他都同意,满口粗俗的语言和下流的取笑。所谓的极端冷静,原来如此。
为了使意大利继续战斗,至少在我们把足够的德国部队调来和平接管这个国家之前继续战斗,我们的德国最高统帅部作出上百个紧急决定和行动计划。希特勒这个时候狂热地策划在罗马发动一次政变,让墨索里尼重新执政,但这个计划无法执行,他后来也只好放弃了。他还策划用空降部队去营救被囚禁的墨索里尼,这个计划终于得以实现。他们两人可能因此感到高兴一些,但于事无补。事实上,在那张迅即传遍世界各地的照片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兴高采烈的身穿戎装的希特勒,在迎接那个缩作一团、卑躬屈膝的前“领袖”,他身穿一件不合身的黑大衣,戴着黑色的阔软边呢帽,苍白的脸上露出病态的笑容。这张照片比任何头条新闻都更有力地宣布,那个出名的轴心已经死亡,“欧洲堡垒”也在劫难逃。
我的高升
这一切产生了一个意外的、不受欢迎的后果——我重获希特勒的青睐。他断言我是最先看穿意大利人背信弃义行径的人,我这个“好阿尔明是个有脑子的人”,等等。他也听说赫尔默特已经死去,并装出悲痛的样子来安慰我。他在一些情况汇报会上夸奖我,并且——在那些日子里,这对总参谋部的一个军官来说是难得的恩宠——请我吃晚饭。斯佩尔、希姆莱和一位工业家是那天晚上的另外几位座上客。
这是一次难受的经历。希特勒连续谈了大概五个小时。其他的人都不吭声,只是偶尔应上一两声表示同意,敷衍敷衍。他夸夸其谈,把历史和哲学扯在一起,大多牵涉到犹太人。意大利人真正的困难,他说,在于国家的精华已被教会这个弊端全糟蹋掉。基督教不过是犹太人的一个狡狯的计谋,他们通过鼓吹软弱胜过力量来控制世界。耶稣不是犹太人,而是一个罗马士兵的私生子。保罗是古往今来最大的犹太骗子。诸如此类,令人作呕。夜深时,他说了一些关于查理曼的有趣的话。但我已经疲惫不堪,无法集中思想细听了。每一个人都拼命忍住不打呵欠。总的说来,他那种自负的语言和自负的行径同样使人难以容忍。无疑,那是一个他已无法控制的弱点,这应归咎于他的忌食和没有规律的习惯。但在进餐时坐在他身边绝不是什么快活事情。像鲍曼这样的人如何能够熬得了这么多年,我实在难以想象。
他以后不再邀请我了,但我脱离统帅部并走上战场的愿望是落空了。约德尔和凯特尔两人现在看见我总是满脸堆笑。我还得到了一个月的病休,因此能够去和妻子相会,给她安慰。到我回到“狼穴”的时候,意大利已经投降,而我们长期策划的旨在夺取这个半岛的阿拉里克行动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就这样,我们在南方的消耗将继续下去,直到最后。阿道夫•希特勒不能面对放弃意大利的政治挫折。当我们的军队使那里强大得多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丢脸,迫使他们不得不付出重大伤亡的代价才能一步一步地在皮靴上朝北推进的时候,这种做法完全是一个可怕的军事上的失算。希特勒这种愚钝的政治利己主义,把我们的力量浪费在南方,而当时只消动用凯塞林的部队的一部分就足以守住阿尔卑斯山屏障,这终于导致了我们国家在东西夹击下全面崩溃的结局。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1)
帕米拉•塔茨伯利虽然也常常情不自禁地陷入情欲中去,但钟情相爱的经验却是平生仅此一次。亨利上校就是她钟爱过的男人。为了在嫁人之前见他最后一面,她在八月份从华盛顿飞往莫斯科。
她早已打消去苏联的念头,事实上她也早已决定放弃记者生涯,准备到新德里去和勃纳-沃克结婚,签证又突然被批准了。她马上改变计划,把莫斯科包括在行程之内。为了这个缘故,她便暂不辞去《观察家》的职务。如果说帕米拉易动感情,她却有一颗还算冷静的头脑。她现在绝不怀疑,她的文章只不过是一个亡灵的微弱的回声。她父亲因病或过于劳累时由她代笔拼凑几篇新闻电讯,那是另一回事。如今要她写出具有他那种远见、气势与神韵的新闻报道,则非她力所能及。她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她不过是一个捉刀人。至于她为什么要和勃纳-沃克结合,她也不想欺骗自己。和她对新闻工作的尝试一样。结婚的决定也是为了填补塔茨伯利死后遗留下来的真空而仓猝作出的。就在她开始感到生命的空虚和悲哀这个意志薄弱的时刻,他求婚了。他为人谦和宽厚,是个难得遇到的对象,于是她同意了。她并不懊悔。他们在一起是会幸福的,她思忖,她真幸运,能够博得他的欢心。
这么说,她为什么还要绕道莫斯科呢?这主要是因为她在好几次舞会或酒会上和罗达•亨利不期而遇,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头发灰白的陆军上校经常陪着她。罗达待她很亲切热情,而且——在帕米拉看来——有点把那个仪表堂堂的陆军军官据为己有的神气。在离开华盛顿之前,帕姆给她挂了个电话,帕姆认为这样做也无损于己。罗达兴冲冲地告诉她,拜伦现在已晋升为潜艇的副艇长;帕米拉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给帕格,并“告诉他要注意体重!”一点没有妒意或矫揉造作的亲切的痕迹;这种心情也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他们的夫妇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呢?他们的和好是否已达到如此前嫌尽释的程度,以致她可以不再有所顾忌?不然的话,莫非她又在背着丈夫和别人勾勾搭搭?或正在如此发展?帕米拉感到茫无头绪。
中途岛以后她一直没接到过他的信,即使在她父亲的死讯在报纸上广为登载后,他还是没写过一封吊唁的信,战时邮递是靠不住的。在她从埃及发出的关于勃纳-沃克的信中,她故意让他有机会去反对这次婚事;没有回信。不过,他是否在“诺思安普敦号”沉没以前收到了这封信?她又是茫然。帕米拉想知道,她现在和维克多•亨利的关系到底怎样,而要弄清楚这一点,惟一的办法是和他见上一面。她不在乎为此必须在战时的仲夏时节多走几千英里的路。
尽管不在乎,但这个旅程毕竟使她疲惫不堪。大使馆派车到莫斯科机场来接她,她一上车就几乎垮了。飞飞停停地飞越北非大陆,后来又在尘土飞扬、苍蝇乱舞的地狱般的德黑兰呆了三天之后,她实在筋疲力尽了。司机是个矮小的、穿着合乎体统的黑色制服的伦敦市井小民,看不出莫斯科的热浪对他有什么影响。他不时从反照镜里向她窥视。尽管困乏不堪,这位勃纳-沃克勋爵的苗条的未婚妻,这个穿上白亚麻服、戴着白草帽的如此雅致、如此不同于俄国人的女人,在这个想家的男人眼中确是地道的、未来的子爵夫人,他能为她驾车着实感到心里甜滋滋的。他觉得毫无疑问,她一定为了消愁解闷才做新闻工作的。
在疲惫不堪的帕米拉看来,莫斯科本身没什么改变:单调的鳞次栉比的旧房屋,很多由于战争而丢下的尚未完工的建筑物任凭风吹雨打,以及还在天空飘荡的、胀鼓鼓的阻塞汽球。但人民变了样。一九四一年在德军日益迫近的情况下,她和她父亲匆匆离开这个城市时,所有的大人物都已仓皇逃奔到古比雪夫。那时,衣服臃肿的莫斯科人看起来都像是备受折磨、苦不堪言,他们在积雪成堆的街道上跋涉,或在挖防坦克陷阱。如今,他们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溜达,妇女穿上印花布轻装,不穿军服的男人都穿上运动衫和便裤,可爱的儿童在马路上和公园里无忧无虑地奔跑嬉戏。战争离这儿很远。
英国大使馆坐落在看得见克里姆林宫的漂亮的滨河区,它跟斯巴索大厦一样,是沙皇时代一个商人的宅邸。当帕米拉穿过房屋后部的落地窗走入花园时,她碰上光着上身的大使躺在阳光里,周围是一群在咯咯地高声叫唤的白羽毛小鸡。这个正规的花园已经变成一个大菜园。菲利普•鲁尔没精打采地坐在大使身边一张轻便折凳上。他站起来,带着嘲弄的神气鞠了一躬,“呀!您就是勃纳-沃克夫人吧?”
她冷冰冰地回答说:“还说不上呢,菲利普。”
大使站起来和她握手时朝花园四周指点了一下。“欢迎你,帕姆。你可以看到这里有了些改变。今天在莫斯科,只有在后院种些什么吃的才能糊口。”
“那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曾设法为你在国家旅馆订一个房间,但已经全部客满。要到下星期五才能住进去,目前我们暂时把你安顿在这儿。”
“真是难为你们了。”
“何必呢?”鲁尔说,“我想不到这会成为问题。合众社刚搬出了在大都会的那个套间,帕姆。起坐室有一英亩大。那个浴室在全莫斯科都找不到更漂亮的了。”
“我可以搞到这个套间吗?”
“来吧!让我们试试看。离这儿只有五分钟路。那儿的经理是我妻子的远房表亲。”
“那个浴室使我下了决心,”帕米拉边说边用手掠了一下她那湿漉漉的前额。“我想在浴缸里浸上一个星期。”
大使说:“我同情你。但今晚请你一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帕姆。在这儿观看庆祝胜利的烟火最理想。”
在汽车里,帕姆问鲁尔:“什么胜利?”
“哎呀,库尔斯克突出部。你当然听到过。”
“库尔斯克在美国没受到大肆宣扬。西西里才是轰动的新闻。”
“一点不错,典型的美国佬编辑。西西里!它使墨索里尼垮台了,但从军事角度看,它不过是一段插曲,库尔斯克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坦克战,帕米拉,也是这次大战的真正转折点。”
“这不是发生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吗,菲尔?”
“突破,是有几个星期了。反击部队在昨天冲进奥廖尔和别尔哥罗德。这两个城市是突出部里德军重兵据守的要地,因此德军防线的脊椎骨终于被打断了。斯大林已发布命令,鸣礼炮一百二十响庆祝胜利。一定有点儿名堂。”
“那么,我只好来参加宴会了。”
“哎呀,你不能不来呀。”
“我真想倒下去就睡,我简直难过死了。”
“太可惜了,外交人民委员部已邀请外国记者团明天到前线去视察。我们要走一个星期。你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帕米拉呻吟了一声。
“顺便说一句,美国使团全体成员都要来大使馆观看烟火,但亨利上校不来。”
“哦,他不来?那么说,你认得他?”
“当然。矮个子,像运动员,五十左右。郁郁寡欢的,是不是?不爱说话。”
“就是他,是海军武官吗?”
“不是。海军武官是乔伊斯上校。亨利负责特殊军事联络。知道内幕的人说,他是霍普金斯在莫斯科的人。目前他在西伯利亚。”
“这样也好。”
“为什么?”
“因为我难看死了。”
“听我说,帕米拉,你漂亮极了。”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挪开了手臂。“你太太好吗?”
“瓦伦丁娜?我想很好吧。她和她的芭蕾舞剧团在前线巡回演出。她到处跳舞——在平板车、卡车、简易机场上——只要是不会摔伤脚踝的地方她都跳。”
大都会旅馆的套间正如菲利普·鲁尔所描述的那样。客厅里有一架大钢琴和一大块波斯地毯,还乱七八糟地布置了一些蹩脚的雕像。帕米拉盯着浴室里面看了一会儿说:“瞧这个浴缸,我可以在里边来回游泳呢。”
“你要这套房间吗?”
“要的,不管多少钱。”
“我替你安排一切。如果你把证件给我,我可以替你到外交人民委员部办理战地视察的登记手续。我十时半来接你好吗?礼炮和烟火在午夜开始鸣放。”
她在一块斑斑点点的镜子前面脱掉帽子,他站在她身后,饱览她的美貌。鲁尔已经在发胖了,淡黄色的头发比以前稀疏得多,鼻子似乎更大更宽了。这个人除了使她想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以外,在她的生活中其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自从在新加坡圣诞节前夜的暴风雨中的那桩事情以后,每当他接触到她的肌肤时,她总是觉得不快,仅此而已。她知道她对他还有吸引力,不过这是他的事情,跟她不相干。如果能跟他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菲利普·鲁尔是相当听话的,甚至对你很有帮助。她想起在亚历山大公墓里他为她父亲致悼辞时说过的那些词藻华丽的话:一个英国人的英国人,一个记者的记者,一个持记者证的吟游诗人,在胜利进军的激动人心的节拍中高唱着帝国的挽歌。
她转过身来,勉强地把手伸给他。“你真好,菲尔。十点半再见。”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2)
帕米拉早就习惯于暴露在男子汉的眼光下,但娘儿们死盯着她瞧确是一种新鲜的感觉。那些出席大使馆宴会的俄国姑娘把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个不停。她跟一个受雇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时装表演的模特儿差不多。这些目光中没有傲慢的恶意,没有蓄意的无礼,只有强烈的、好奇的渴望。只要看看她们身上的夜礼服,你就不会觉得奇怪:有长有短,有些镶着荷叶边,有些绷得紧紧的,没一件不是做工奇劣、颜色糟透的。
男人们很快就在帕姆身边围拢来;西方记者、军官和外交官,他们在欣赏一个来自他们那个世界的漂亮女人。俄国军官则默默地注视着帕米拉,好像她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他们的制服正好和俄国女人的邋遢衣衫形成对照,既整洁,又漂亮。尽管来了四五十位客人,这个长长的、镶有护壁板的房间一点不显得拥挤。许多客人聚拢在一个银质的、盛混合甜饮料的大钵旁,其他的人随着美国爵士音乐唱片的节奏在一块腾空的镶木地板上跳舞,其余的人一杯在手,有说有笑。
一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轻俄国军官排开围着帕米拉的人群向前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邀请她跳舞。他身上挂着成串的勋章,容光焕发。帕米拉喜欢他的勇气和笑容,于是点点头。他和她一样舞艺很不高明,不过因为能够围着一位美丽的英国少妇的纤腰,毕恭毕敬地在两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而翩翩起舞,他感到高兴。他那健康红润的面庞上流露出的那种欢乐把她迷住了。
“你在战争中干什么?”她尽力用她荒疏了的俄语凑成一个句子。
“Ubivayunemtsev!”他答道,然后吞吞吐吐地译成英语,“我——杀德国鬼子。”
“我懂了。那太好了。”
他粗鲁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眼睛和牙齿闪闪发光。
菲利普•鲁尔拿着两杯混合饮料等在舞池边。唱片放完后,那个俄国人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帕米拉。“他是他们那些出色的坦克司令员中的一个,”鲁尔说,“他参加过库尔斯克战役。”
“真的?他还是个孩子。”
“战争是孩子们打的。如果那些政客都得赤膊上阵,我们明天就会实现世界大同。”
鲁尔说话走火了,帕米拉暗自思忖。五年前,他绝不会用这种说俏皮话的口吻说出如此庸俗的、讨人厌的话。另外一张唱片开始了:《莉莉•马琳》。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帕米拉来说,这首歌意味着北非以及他父亲的死。鲁尔说:“奇怪,是不是?在这次血腥大屠杀的整个时期内只出了这么一首像样的战争歌曲。一首低级的哭哭啼啼的德国民谣。”他把她手中的酒杯接了过来。“管他妈的,帕米拉,我们跳吧。”
“哦,好的。”
对刚和斯坦德莱大使以及一位航空兵将领一起走进来的帕格·亨利来说,《莉莉•马琳》意味着帕米拉•塔茨伯利。这个如怨如诉的德国情调过浓的曲调,不知怎的,凝聚了乱世男女悲欢离合的那种甜酸苦辣的况味,以及一个即将踏上征途的士兵在黑暗中求爱寻欢时那种难言的哀愁。这种求欢的乐趣他和帕米拉在此生中恐将难以尝到。他步入室内时听到那架蹩脚的留声机在呜咽:
号手啊,今夜你可别吹那准备战斗的号角,
我要和她欢度又一个良宵。
然后,我们要在别离前说声再见。
莉莉•马琳,我将永远把你怀念在心头,
莉莉•马琳,在心头。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3)
他在这里碰上帕米拉自然惊得一愣。原来签证终于发下来了!看见她在鲁尔怀中使他更感到意外。想起那次新加坡的事件,帕格默默地讨厌这个家伙。他这种反应并非全是出于妒意,因为他对帕米拉已不抱奢望,但此情此景既使他感到恶心,又使他感到惊奇。
帕米拉注意到这个蓝色军服上闪耀着金光的矮小结实的身材走了过去,她猜想他一定看到她,由于她在和鲁尔跳舞,他就不跟她打招呼了。老天爷啊,她想,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刻出现呢?为什么我们总是事与愿违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发变得这样灰白了?她离开舞伴赶上去,但他和那个高高的航空兵将军已走进混合饮料大钵旁的人群里,人群又围拢了。她想用肘推开人丛挤进去,但又感到犹豫;在她决心试试看的时候,灯光闪了几下。“到午夜还有五分钟,”大使在人声静下来时宣布。“我们现在要熄灯拉开窗帘了。”
帕米拉被激动的客人们挤向一个有栏杆的、已经打开的窗子旁,繁星在夜空闪烁,爽人的凉风徐徐吹来。她站在那儿被一些喧闹的碎嘴子围住,动弹不得,眼睛朝河对岸黑魆魆的克里姆林宫望去。
“喂,帕米拉。”黑暗中从她身边传来他的声音,维克多•亨利的声音。
这时支支火箭射向夜空,炸裂时发出巨大的艳红色光芒。排炮轰鸣。他们脚底下的地板为之震动。参加宴会的人群欢呼起来。从城市各处如火山爆发似的喷射出万道光芒,不是烟火而是弹药组成的火网:照明弹、信号火箭、红色曳光弹、发出耀眼黄光的开花弹交织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华盖,震耳欲聋的响声几乎淹没了一百二十门大炮发出的隆隆声。
“喂,这使你想起什么吗?”她喘着气对身旁那个朦胧的人影说。一九四○年,他们也是这样站着观看正在受到燃烧弹轰炸的伦敦。那时,他破题儿第一遭用手臂围着她。
“是的。不过那次不是庆祝胜利的烟火。”
轰隆……轰隆……轰隆……
漫天弹幕火网在不断爆炸,烈焰满天,向河流、大教堂以及克里姆林宫泻下光怪陆离的华采。在大炮轰鸣间歇时,他开始说话。“关于你爸爸我很难过,帕姆,十分难过。你收到我的信吗?”
“没有。你是否收到过我的信?”
轰隆……
“只收到过你从华盛顿寄给我的那一封,说你已经订婚,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还写过一封,一封长信,寄到‘诺思安普敦号’。”
轰隆……
“那封信我没收到。”
礼炮轰鸣不已,最后终于停息。火焰熄灭后在星星底下留下朵朵黑烟。在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外面河堤上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啊呀,是弹片掉下来啦!”传来大使响亮的声音。“快离开窗子,每个人!”
灯亮时,那个航空兵将军站在帕格身旁。瘦长的个子,淡黄卷曲的头发有点像勃纳-沃克,脸上浮现出使人不愉快的冷酷神情。“慷慨的高射炮火表演,”他说,“可惜他们提供有用的情报时不那样慷慨。”
帕格把他介绍给帕米拉。这位将军马上显得快活一些了。“太好了!三个星期之前我在新德里还跟邓肯·勃纳-沃克呆在一起。他刚听说你要来,高兴极了。现在我知道他是为什么高兴了。”
她嫣然一笑。“他好吗?”
“还好。不过那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战区,那个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帕格,我们还是回去研究那些地图吧。我现在去告别一声。”
“是的,先生。”
将军走开了。帕格对她说:“很抱歉,我得陪着他,帕姆。我正忙于为租借飞机安排飞进来的航线。后天我们什么时候再碰一次头行吗?”
她把关于库尔斯克之行的消息告诉他。他的脸沉了下来,这使她感到有点高兴。“整整一个星期,是吗?太不巧了。”
“在华盛顿我见到你的太太。你收到她的信吗?”
“哦,是的,她常来信。她似乎过得不错。她看起来怎样?”
“好极了。她要我告诉你,拜伦已经晋升为他那艘潜艇的副艇长了。”
“副艇长!”他耸起浓浓的眉毛。和他的头发一样,他的眉毛现在更灰白了,他的脸色也更阴沉了。“怪事。他资历很浅,还是个后备军官。”
“你那位将军看样子要走了。”
“我看也是。”
他友好地和她握别。她想紧紧握住他的手,用行动来表示语言难以表达的情怀。但在如此不称心的情况下会见,即使这样做也会显得是对勃纳-沃克的不忠,有点对不起他。呀,遭透了,她心想。遭透了,遭透了,糟透了!
“那好,一星期后再见,”他说,“如果到那时我还在市内的话。到目前为止,我没什么安排好的工作。”
“好,好。我们要谈的事情多着呢。”
“对。回来后打电话给我,帕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4)
一个星期后她就给美国大使馆挂电话,她刚回到大都会旅馆的套间不过几分钟。她不惜浪费租金一直保留下这套房间。她确信他一定又离开了莫斯科,他们之间那种两地相思的局面只能继续下去;这次绕道莫斯科之行看样子注定要以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告终。但他在使馆里,而且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很高兴。
“你好,帕姆,一路上顺利吗?”
“可怕极了,少了个韬基就没意思了,帕格。而且看到那些毁灭了的城市、击毁了的坦克,到处都是发臭的德军尸体,我就感到恶心。俄国妇女和儿童吊在绞架上的照片使我厌恶。这场疯狂可耻的战争我实在受不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怎样?”
“菲利普•鲁尔有没有打电话给你说今天晚上的事?”
“鲁尔?”他的声音一下瘪了下去,“他没告诉我。”
她赶紧说:“他要给你电话的。他妻子回来了。今天是她生日。他要在我的套间里为她举行宴会。我这个套间大极了,而且是他想法子给我弄到的。所以我不好意思拒绝他。客人里面有一些记者、几个大使馆的人、她的芭蕾舞同事,那一类人。如果你不想参加的话,我愿意脱身出来和你在别的地方会面。”
“不行,帕米拉。红军正要为我那位将军举行告别宴会。事实上,也在大都会旅馆。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太好了。”
“那可得走着瞧。俄国人起草文件的手法高明,会写出超现实主义的杰作。同时,还有这次大吃大喝的欢宴庆祝,无论如何我脱不了身,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真该死,”帕米拉说,“唉呀,混蛋透顶。”
他轻声一笑。“帕姆,听起来你倒真像个记者。”
“你真不知道我说起话来能有多像。好吧!明天再说。”
鲁尔的妻子漂亮得叫人没法相信:十全十美的鹅蛋脸,明如秋水的蓝色大眼睛,浓密的黄头发,饱满匀称的双手和双臂。她坐在角落里,很少说话也不走动,不露笑容。套间里挤满了人,乐声大作,客人们吃喝跳舞,但没有真正欢乐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过生日的姑娘是如此惹人注目地闷闷不乐。
那些俄国人跳起西方舞来好像大象,一点没有芭蕾舞那种优雅姿态。帕米拉和一个她以前看见过在《天鹅湖》中扮演王子的男人跳舞。他有一张牧神的脸型,一团漂亮蓬乱的黑发、连不合身的服装也掩盖不了他那健美的身躯;但他不懂舞步,他不停地用莫名其妙的俄语道歉。参加跳舞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菲尔一杯又一杯地狂饮伏特加,找了一个又一个姑娘笨拙地跳舞,强装出傻乎乎的笑声。瓦伦丁娜开始流露出不如死了好的神色。帕米拉猜不出出了什么事情,部分原因可能是俄国人不善于和外国人交往,但在鲁尔和他这个仙女般的美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她不得而知的紧张关系。
美国海军武官乔伊斯是个老于世故的、乐呵呵的爱尔兰人,他请帕米拉跳舞。她委身让他把自己扶好时说,“可惜亨利上校在楼下不能脱身。”
“呀,你认识帕格?”乔伊斯说。
“很熟悉。”他那敏锐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她接着说:“他和我父亲是知交。”
“我明白。喔,他真了不起。刚才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
“你能给我说说吗?”
“如果你不在报上披露的话。”
“不会的。”
当他们随着舞步转来转去的时候,乔伊斯在音乐声中凑到帕米拉耳边说,斯坦德莱大使几个月来一直试图为《租借法案》的飞机开辟一条西伯利亚航线,但劳而无功。费兹杰拉德将军为了促成这件事,来过苏联一次,但也是空手而归。这一次斯坦德莱把问题交给帕格去解决,现在协议已经达成。这就意味着飞机不必再绕道南美洲和非洲,冒着经常发生撞毁事故的危险,艰苦地长途飞行而来,或装在板条箱子里由德国潜艇可以击沉的护航船队运来。它们现在可以好像顺着漏斗落下一样沿着笔直安全的航线直接飞到苏联来。耽搁少了,交货多了,存在于双方之间的不快情绪可以随之得到缓和。
“俄国人守信用么?”帕米拉在音乐暂停他们走向点心桌时问道。
“还得走着瞧。现在,一次名副其实的联谊晚会正在楼下进行。帕格•亨利非常善于应付这些硬汉。”帕米拉谢绝伏特加。乔伊斯举起一大杯一饮而尽,咳了几声,然后看一看手表。“唷,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们该开始把那几个家伙从楼下那个喧闹的宴席上拉到这里来了。我为什么不去把帕格找来呢?”
“呀,请吧,请吧。”
约莫过了十分钟,四个盛装穿戴的红军军官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乔伊斯、帕格•亨利以及费兹杰拉德将军。俄国人当中有一个魁梧的秃顶将军,身上挂满勋章,一只假手,戴着皮手套。其他三个年轻得多,他们似乎远不如他们的将军那样兴高采烈。将军进来时用俄语吼叫“生日快乐!”他大步走到鲁尔的妻子跟前,弯下腰吻她的手,然后请她跳舞。瓦伦丁娜展颜微笑——在帕米拉看来这是第一次,宛如冰峰上出现的晨曦——并跃起投入他的怀中。
“你认识他吗?”帕格问帕米拉,那一对舞侣正好跳进了舞池,随着《布吉伍吉洗衣妇》的节拍砰砰地跳起来。
“是不是那个在战地司令部里请我们吃饭,后来又发疯似的跳舞的人?”
“对的。尤里•叶甫连柯。”
“天啊,他可是个碰不得的人。”乔伊斯上校说,“那个斜眼看人、脸上有伤疤的小个子一定是他的政治副手。或者是内务部的人。他刚才想阻止他上来。咕哝着什么和外国人搞得太熟什么的。你知道那位将军说什么吗?他说:‘那又怎样?他们会把我怎样?砍了我的另外一只手?’”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5)
……那个布吉伍吉洗衣妇洗呀洗呀……
“我觉得,”帕格对帕米拉说,“我们以前好像听见过这支傻曲子,跳舞吗?”
“一定要跳吗?”
“你不想跳?感谢上帝。”他叉紧了她的手指,领她来到一张小沙发前,“他们在祝酒时识破了我的白葡萄酒花招。我只得再喝伏特加,我现在觉得天旋地转。”
当叶甫连柯和那个眉飞色舞的瓦伦丁娜怪模怪样地踏着沉重的舞步来回扭动时,一些俄国人放弃了他们呆板的狐步而跳起吉特巴舞来。这种舞更适合他们的富有弹性的在跳跃的肌肉。尽管没人会错把他们当作美国人,但其中有几个人的快速舞步堪称干净利落。
帕米拉说:“看起来你还没醉。”他坐在那儿,身子笔直,洁白的军服上有几颗耀眼的金钮、条纹道道的肩章以及几排色彩鲜艳的星带。伏特加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出现红晕。他添了几根白发,身体也胖了些,此外看不出十四个月来有什么变化。“顺便说一句,你太太要我劝你注意体重。”
“呀,是的。她是了解我的。说吧,给我一顿臭骂吧。我接受了这么个任务,就要大吃大喝。在‘诺思安普敦号’上我简直像一只秧鸡。”
这时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在跳了,只有那三个年轻的红军军官,他们并排靠在墙上,脸上毫无表情。还有费兹杰拉德将军,他和一个身穿红得可怕的缎子衣服的娟秀的芭蕾舞姑娘在调情。喧闹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致鲁尔不得不把音乐开得响些。帕米拉几乎是高声叫喊地说道:“告诉我关于‘诺思安普敦号’的事情,维克多。”
“好。”当他谈到中途岛之后发生在海上的情况,甚至在谈到塔萨法隆加的灾难时,他高兴得容光焕发,至少在她眼中是这样。他告诉她,他本来可以在斯普鲁恩斯下面获得一个职位,以及他如何应罗斯福的要求终于接受了现在这个职务的始末。他侃侃而谈,没有辛酸或懊悔,他只是把他这一段生活如实地为她讲述一遍而已。周围人声鼎沸,而她坐在那儿,安静地听他倾诉衷肠,为能厮守在他身边而心满意足;他的血肉之躯使她感到温暖,也使她心里乐滋滋地感到某种不安。这是她企求的一切,她反复沉思,只要能和他长期厮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因为和他同坐在一张沙发上而有如获新生的感觉。他心情并不愉快。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觉得她能使他幸福,而使他幸福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意义。
与此同时,在留声机的音乐暂停的时候,叶甫连柯和那些芭蕾舞演员围在钢琴旁谈得起劲。一个姑娘坐了下来,弹出一阵不和谐的刺耳音调,使大家哄堂大笑。叶甫连柯用俄语高声喊道:“不要紧,弹吧!”姑娘敲出一首俄国曲调,叶甫连柯一声吆喝,所有的俄国人,甚至包括那三个军官,都走过来列队表演一个旋转的集体舞。每个人都高声叫喊,跺脚,交叉往来,旋转;围成一圈的西方人用手打着拍子,为他们喝采叫好。在这个节目之后,大家都没什么拘束了。叶甫连柯脱掉他的挂满勋章的上衣,穿着他那件宽大的、沾着汗渍的衬衫跳起他在莫斯科前线一所房子里一度表演过的那个舞蹈。在掌声中他不断蹲下又跃起。只是他把那只被截去一段的、没有生气的手臂尴尬地耷拉在一边。接着,瓦伦丁娜穿上他的上衣,即兴表演一只淘气的小舞蹈,把一位自负的将军作为嘲弄的对象,她的表演引起人们一阵欢闹。
在钢琴旁又进行了一番兴致勃勃的商议之后,瓦伦丁娜做个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活泼地宣布,她和她的朋友将表演一出她们为在前线巡回演出而创作的芭蕾舞剧。她跳希特勒,另外一个姑娘跳戈培尔,第三个跳戈林,第四个跳墨索里尼,尽管她们都没有化装面具。四个男演员扮演红军战士。
帕格和帕米拉中断了谈话来观看这出讽刺舞剧。摹拟入侵的四个坏蛋在军乐声中高视阔步走出场来;取得胜利后而趾高气扬;接着因为分赃而争吵;最后是一阵闹剧性的殴斗。这时红军在《国际歌》声中昂首阔步进场。四个坏蛋用夸张的动作表露他们内心的胆怯和恐惧。一圈又一圈打圆场的滑稽追逐。四个坏蛋相继死去,他们一个个倒下弯曲的身躯在地板上组成一个卐字形。全场轰动!
在一阵喝采声中,演天鹅湖王子的那个演员脱掉上衣和领带,踢掉鞋子,对钢琴手做个手势。他穿着敞领的白衬衣,长裤长袜,一显身手,时而跳跃,时而旋转,舞姿优美动人,观众频频报以欢呼。这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登峰造极的舞艺,至少看来是如此。他站在那儿喘息,人们围着他向他表示祝贺,大家一再把杯中的伏特加斟满。突然,有人猛击琴键,传来一声粗重的钢琴声。腰杆子挺得笔直,军服上挂满绶带的费兹杰拉德将军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他没脱掉上衣。他向奏钢琴的人一挥手,钢琴就弹出一支快速的科佐茨基舞曲;随着琴声,这位修长的航空兵将军便蹲下身去跳了起来,两臂交叉在胸前,淡黄色的头发,望四下纷披,两条长腿敏捷地踢出缩进,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跳跃。真是出人意表,又是如此动人心魄。《天鹅湖》王子一下子跳到费兹杰拉德身边,在暴风雨般喝采声、跺脚声和鼓掌声中和他一起跳完这个节目。
“我喜欢你们那位将军。”帕米拉说。
“我喜欢这些人,”帕格说,“他们很难对付,但我喜欢他们。”
叶甫连何将军向费兹杰拉德敬上一杯伏特加,并和他碰杯。他们在热烈的掌声中一饮而尽。费兹杰拉德走到帕格的沙发旁边那张放饮料的桌子旁,挑了两瓶开着的伏特加——瓶子不大,但是满满的——说:“为了美国国旗,帕格。”他大踏步走回去,举起一瓶,挑战性地挥舞了一下,递给叶甫连柯。
“什么?好家伙!”叶甫连柯用俄语吼叫了一声,他的宽阔的脸上和光秃秃的头顶已经是一片亮光光的红色。
在所有的客人的怂恿下——除了,帕格注意到,那个有伤疤的红军军官,他像一个被小孩子造了反的保姆那样感到恼火——这两位将军各自翘起酒瓶,凑到嘴边,相互注视。费兹杰拉德先喝完,他把空瓶猛摔到砖砌的壁炉里,叶甫连柯的瓶子也跟着飞了过去。在一片欢呼声中他们紧紧拥抱,弹钢琴的姑娘这时砰砰地弹出了几乎是难以辨认的《星条旗永不落》。
“天啊,我最好还是把他送回大使馆去,”帕格说,“他来到这里以后一直避免喝酒。”
但有人已经把《老虎拉格泰姆舞曲》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费兹杰拉德已经和那个穿红缎子衣服的姑娘婆娑起舞。她就是刚才在芭蕾舞中维妙维肖地模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戈培尔的那个姑娘,叶甫连柯搂着帕米拉跳。时间已过清晨二时。因此,这次尽欢而散的一轮跳舞很快就告结束。客人们开始走了,留下来的人已寥寥无几。帕米拉再次和《天鹅湖》王子跳的时候,她看见帕格、叶甫连柯和费兹杰拉德在一起谈话,鲁尔站在一边谛听。她那逐渐消失的记者本能突然清醒过来,于是她跑过去坐在帕格身边。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6)
“那好!我们是开门见山地谈吧?”费兹杰拉德对着帕格说,两位将军在面对面的两张长靠椅上各坐一边,相互瞪着对方。
“开门见山!”叶甫连柯大声喊道,并做了一个不会被误解的手势。
“那么告诉他,帕格,我对这个所谓第二战场的废话听腻了。几个星期以来,我在这里一直听到这些话。北非和西西里这两次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两栖攻势,究竟算不算数?对德国进行有上千架飞机参加的空袭究竟算不算数?为了防止日本人跳到他们背上,我们进行的整个太平洋战争究竟算不算数?”
“为了美国国旗的光荣。”帕格轻声低语,费兹杰拉德听了脸上随即浮现一丝冷笑。他开始翻译,并在以后双方的唇枪舌剑中尽快地进行翻译。
叶甫连柯听了帕格的话不住地点头,他的脸色沉下来了。他用手指对着费兹杰拉德的脸。“集中兵力在有决定性的地点予以打击!集结重兵!在西点军校他们没教过这条原理吗?决定性的地点是希特勒德国,是还是不是?你们打击希特勒德国的途径是通过法国,是还是不是?”
“问问他为什么在英国对德孤军奋战的时候俄国在整个一年里没开辟一个第二战场。”
叶甫连柯咬牙切齿地瞪着费兹杰拉德:“那是帝国主义者为争夺世界市场而发动的战争。这对我们的农民和工人毫不相干。”
菲利普•鲁尔一边听,一边不住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伏特加,现在他口齿不清地对费兹杰拉德说:“你们还要一直吵下去吗?”
“他可以住嘴。是他开头的。”费兹杰拉德厉声说,“帕格,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要甘冒风险去援助一个存心消灭我们生活方式的国家。”
“呀!上帝。”鲁尔咕哝了一句。
叶甫连柯的目光越来越剑拔弩张了。“我们相信你们的生活方式会由于内在的矛盾而自行毁灭。我们不想摧毁它,但希特勒能够。因此,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合作,把希特勒打败?一九一九年丘吉尔曾试图毁灭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他是克里姆林宫的上宾。历史是一步一步前进的,列宁说过。有时向前、有时向后。现在是前进的时候了。”
“你们不相信我们的酸苹果 ,我们怎能合作?”
帕格不懂得该怎么翻“酸苹果”,但叶甫连柯领会了它的意思。他冷笑着回答:“对,对。这话听腻了。唉,先生,你们的国家从未受到入侵,但我们多次受到过。受入侵,被占领。和我们结盟的国家在历史上多半是背信弃义的,它们迟早会一转身便来进攻俄国,我们懂得
了小心翼翼的好处。”
“美国不会进攻俄国。你们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好吧,我们只要求在打败希特勒之后,没人来触犯我们。”
“既然这么说,我们大家是否可以喝上最后一杯?”鲁尔说。
“我们的主人疲倦了。”叶甫连柯改变了他在辩论时那种刺耳的语调,突然友好地对旁边的费兹杰拉德说。
鲁尔开始一本正经地用俄语讲话,一边醉醺醺地打着手势,帕格低声地为费兹杰拉德作同声翻译。“呀,这一切都是空话。白种人正在打又一场大内战,主宰人类的事务的是种族,叶甫连柯将军,不是经济。白种人在机械方面是杰出的,但在道德方面是原始的。德国人是最纯粹的白人,是超人。希特勒对这一点算是说对了。白人在内战中把这个星球毁灭一半之后将和红种人一样注定要在历史中消失。在民主把张伯伦、达拉第、希特勒之流选为领袖之后,白人对民主所讲的胡言乱语可以休矣。接着要轮到中国了。中国是中央之国,是人类的重心。惟一的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目前住在延安的窑洞里。他的名字叫毛泽东。”
鲁尔以不堪入目的醉汉的自信作出这样的断言。在帕格翻译时,他不时把目光投向帕米拉。
费兹杰拉德打着呵欠坐起身来,整理一下军上装和领带。“将军,我的飞机可以取道海参崴吗?还是不可以?”
“你们履行你们的诺言,我们就会履行我们的诺言。”
“还有一件事。你们会和纳粹再次做交易吗?像你们在一九三九年那样?”
帕格有点紧张,不知该不该翻这句话,但叶甫连柯用冷静的语调反驳道:“如果我们得悉你们又在搞另一个慕尼黑,我们将再次扭转局势,那你们就要倒霉。但如果你们打下去,我们也就打下去。如果你们不打,我们就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希特勒。”
“那好,帕格。现在告诉他,作为一个制订作战计划的人,我费尽唇舌反对发动北非战役。告诉他,为了今年在法国开辟第二战场,我力争了整整六个月。说吧,告诉他。”
帕格照办了。叶甫连柯听着,绷紧嘴巴,眯着眼睛看费兹杰拉德。
“告诉他,他最好还是相信美国和历史上所有其他国家都不同。”
叶甫连柯的惟一反应是神秘地一笑。
“同时我希望他那专制的政体能让老百姓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从长远来看,这是实现和平的惟一机会。”
笑容消失,留下一张冰冷坚硬如石头的面孔。
“而你,将军,”费兹杰拉德站起来并伸出了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已经醉得像个死人。如有冒犯之处,请勿介意。帕格,把我送回斯巴索大厦吧,我要赶紧收拾行装了。”
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左手并说:“让我送你回斯巴索大厦吧!”
“真的?你太客气了。以盟国友谊的名义,我接受你的盛情。现在让我去向过生日的美人道别。”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七章(7)
到了这个时刻。只有几个红军军官和瓦伦丁娜还没离开这个套间。叶甫连柯对着那些年轻的军官咆哮了几声,他们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其中一个对费兹杰拉德说些什么——讲的是相当不错的英语,帕格注意到,这是他们在这个晚上第一次使用英语——接着航空兵将军跟着他走了出去。瓦伦丁娜把倒在扶手椅里的鲁尔拉了起来,并领着他跄跄踉踉地走了出去。帕格、帕米拉和叶甫连柯将军三人留下,四周是曲终人散后的一片孤寂凌乱。
叶甫连柯用左手握住帕米拉的手说:“这样说,你要和邓肯•勃纳-沃克空军少将结婚了。他把我们四十架飞蛇式战斗机偷走了。”
帕米拉没把句子的语法搞清楚,她回答说:“将军,我们是用那些飞蛇打同一个敌人呀。”
“那他呢?”叶甫连柯用他那只假手指了指帕格·亨利。
她睁大了眼睛并模仿他的手势。“你问他。”
帕格用很快的速度和叶甫连柯说话。帕米拉打断他们说:“喂,喂,你们在讲些什么?”
“我说他误会了。我告诉他我们是亲密的老朋友了。”
叶甫连柯用慢而清楚的俄语对帕米拉说,一边把食指插进帕格的肩膀。“你能到莫斯科来,亲爱的女士,是因为他为你弄到签证。亨利,”他继续说,一边扣紧上衣的领扣,“不要做傻瓜! ”
他出其不意地走了,并带上了门。
“别做傻瓜 ——不要做——什么?”帕米拉问,“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该死的傻瓜。工具格。”
“我懂了。”帕米拉突然笑起来,喉头发出一阵女性的尖厉的欢笑声。她用双臂挽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原来是这样,你把我弄到莫斯科来是因为我们是亲密的老朋友了。”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狂吻一阵之后才放了她。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白昼已经降临,一个俄国仲夏的清晨,淡淡的阳光使筵席散后的景象更其凄凉阴郁。帕米拉来到他身边,遥望天际被晨曦映得微红的浮云。“你爱我。”
“我基本上没变。”
“我不爱邓肯。上次我写信到‘诺思安普敦号’去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他知道我不爱他。他也知道你。在那封信里,我要你说一声要我,或者永远保持缄默。但你没收到那封信。”
“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呢?”
“这个我在信中也告诉了你。我对漂泊不定的生涯感到厌倦了,我需要有个容身之处。现在情况更是这样。那时我还有韬基,现在却是孑然一身了。”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帕米拉,我回到家里时,罗达简直像是土耳其后宫里的一个妃子那样待我。她是我的奴隶。她感到内疚、悔恨和忧伤,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我深信她和那个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不是上帝。我是他的丈夫。我不忍心抛弃她。”
内疚和悔恨!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这跟帕米拉在华盛顿看到的那个女人多么不相像啊!帕格才是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呀!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说明这一点。如果再发生她不忠实于你的行为又怎样呢?帕米拉险些要说出这个问题,她看到帕格•亨利的道道皱纹的、庄重的脸和忧伤的眼睛,她觉得说不出口。“好吧!我已经来了。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你要我怎样?”
“噢,那是因为斯鲁特写信告诉我,你弄不到签证。”她面对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好吧,一定要我说么?我想把你弄到这儿来是因为看到你就是幸福。”
“即使在我和菲尔•鲁尔跳舞的时候?”
“哦,那是偶然的事情。”
“我对菲尔并无好感。”
“我知道。”
“帕格,我们真倒霉,不是吗?”她泪水晶莹,但泪珠没滴下来。“我不能为了接近你而呆在莫斯科。你不想云雨之欢吗?”
他面带热切而痛苦的神色说:“我没放任肉欲的自由,你也没有。”
“那么我就到新德里去。我要嫁给邓肯。”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嫁给他呢?你迟早会遇到一个你心爱的人的。”
“万能的上帝啊,我心里容不下别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讲得怎样露骨你才懂呢?邓肯的胃口是喜欢和一些漂亮的小姑娘鬼混。她们围着他团团转,百般勾引他。这也多少为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他想娶一位高贵的妇人,而且对我非常慈爱,又十分痴情。在他心目中我是个迷人的尤物,是世上少有的装饰品。”她把双手放在帕格肩上。“你是我的心上人。但愿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办不到。”
他把她拥在怀里,太阳透过低低的云层,把一片黄澄澄的阳光投射到墙壁上。
“唷,太阳出来了。”他说。
“维克多,抱着我别放。”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说:“说起来恐怕词不达意。你说我们真倒霉。可是,我对现状却感到满足,帕姆。这是上帝对我奇迹般的恩赐。我指我对你的一片深情。在这里呆一些日子吧。”
“一个星期,”帕米拉说,语音有点哽塞。“我想办法呆一个星期。”
“真的?一个星期?那可是等于一辈子呀。现在我得去把费兹杰拉德塞进飞机去。”
她柔情满怀地抚弄他的头发和眉毛,又吻了他。他大踏步走了出去,没回头。她跑到窗前,一直等到他那笔直矮小的穿着白色军服的人影出现,并目送他消失在静谧的、阳光明媚的林阴大道上。《莉莉•马琳》的调子在她脑际萦回,她在想,什么时候他才会识破他妻子的作为呢?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1)
在喀尔巴阡高山上的一处蛮荒的深谷里,透过正在枯黄的树叶照射下来的苍白的阳光照亮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条林间小道可能是猎人的荒径,也可能是野兽留下的足迹,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小路而是落在树丛间的阳光使人产生的幻觉。当夕阳西下、天上的云彩变成红色的时候,一个衣服臃肿的人影沿着这条小径大步走过来,背上挎着一根步枪,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包裹。这是一个体格瘦削的妇女,灰色的厚围巾把脸裹得严严的,呼气立即变成蒸气。在经过一棵受过雷击的橡树的粗干时,她像森林里的幽灵一样没入大地消失了。
她不是什么森林里的幽灵,而是个所谓树林里的压寨夫人,即一个游击队司令员的女人。她已通过一个洞口跳到掩蔽壕里。洞口长满矮树,要不是有那棵天雷劈死的橡树,她自己在朦胧的夜色中说不定也找不到入口处。游击队的纪律禁止一般队员享有这种肉体上的乐趣,但和一个领导人睡觉的女人就是他威望的象征,像一支崭新的纳根特手枪一样,像一个独用的掩蔽壕或一件皮上衣一样。西多尔•尼科诺夫少校越来越喜欢这个勃隆卡·京斯贝格。他开头多少是用暴力占有她的;除了使用她的肉体外,他经常和她交谈,并听取她的意见。事实上,他现在就是在等着她来帮助他决定是否应该枪毙那个嫌疑重大的渗透者。这个家伙被牢牢捆住,现正躺在炊事掩蔽壕里。
这个家伙口口声声发誓说,他不是渗透者,而是一名红军士兵。他从特尔诺波尔城外一个战俘营里逃出来,参加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后来被德国人消灭了。他幸免于难,他说,以后一直在崇山峻岭间向西流浪,靠草根、浆果或农民的施舍为生。他的话是可信的,的确也穿得破破烂烂、形容憔悴。但他的俄语有点怪腔,看来年龄又超过六十,而且没任何证件。
勃隆卡·京斯贝格走过去把这个人打量一番。在炊事掩蔽壕的一角,班瑞尔·杰斯特罗弓着背蜷伏在泥地上,食物的气味比勒紧他的脚踝和手腕的绳子更使他难受。他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就决定冒一下险。
“你是个犹太姑娘,不是吗?”他用意第绪语问她。
“是的。你是谁?”她也用意第绪语回答。
这种波兰南部的意第绪语铿锵悦耳,在他听来简直像是音乐一样。他对勃隆卡的询问,一一如实回答。
正在搅汤锅的两个大胡子炊事员听到这种叽叽呱呱的意第绪语,相互眨眨眼睛。勃隆卡•京斯贝格的情况他们是一清二楚的。很久以前,少校就把她这个嘴唇薄薄、其貌不扬的姑娘从深山里一个犹太人家属避居的营地里拖了出来,让她护理在一次袭击中受伤的战士,现在这条该死的犹太母狗什么都管起来了。但她是一个熟练的护士,没人敢惹她。至少,谁敢贪婪地看这个女人一眼,就准会吃到西多尔•尼科诺夫的枪弹。
当她和那个渗透者用意第绪语唠唠叨叨地说下去的时候,这两个厨子不再感兴趣了。既然这个家伙是犹太人,他就不可能是渗透者。他们也就没必要把他拖到树林里去处决。她会设法使他开脱的。可惜呀!看这些家伙乞怜求命该是多么有趣呀!这两个厨子是被征入游击队的乌克兰农民,在炊事掩蔽壕里工作,他们不怕挨冻,还能填饱肚子,又不必参加掠夺粮食或爆炸铁路的突击行动。他们厌恶勃隆卡•京斯贝格,但不想和她作对。
为什么,她问杰斯特罗,他不把真情告诉俘获他的人呢?游击队是知道那些万人坑的,他何必虚构一套关于特尔诺波尔的谎言?他瞥了这两个厨子一眼,然后说,她应该知道那些边远的乌克兰森林地带是多么危险,它们甚至比立陶宛还要危险。宾杰罗维奇那几帮人如果碰上一个犹太人,他们有可能给他一点吃的,或让他继续赶路,但同样有可能把他干掉。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最凶恶的警卫当中有些就是乌克兰人,因此他虚构了那个故事。其他的游击队都相信他,并给了他食物。这里的人为啥要把他当作一条狗那样捆起来呢。
勃隆卡•京斯贝格说,一个星期以前,德国人带领了一队倒戈的俄国兵渗透到这个深谷里来,企图消灭尼科诺夫的游击队。有一个人对德国人阳奉阴违,把情况告诉了游击队。他们伏击了这支队伍,把他们大多数歼灭了,并一直在搜寻漏网的人,杰斯特罗还算走运,她说,他没被当场枪决。
班瑞尔被松了绑,得到了一些吃的。后来在充作指挥所的地窖里,他用俄语把经过向尼科诺夫少校和政治军官波尔钦科同志重说了一遍。波尔钦科是个牙齿发黑、形容枯槁的人。勃隆卡•京斯贝格坐在一旁缝补,这两名军官命令班瑞尔把缝在衣服衬里内藏有胶卷的铝管割出来。正当他们在油灯下仔细察看这些铝管的时候,这天晚上的莫斯科中央游击队参谋部广播开始了。他们把胶卷搁在一旁收听广播。从一只正方形的木箱里,传出一阵叽喳声和尖叫声,接着是广播员的咕噜声,他以普通语言宣读一道道发给各个冠以代号的游击支队的紧急命令,后来报道了在业经克服的哈尔科夫以西获胜、对德国的大规模空袭以及意大利投降的捷报。
他们重新讨论班瑞尔的问题。政治官员主张把胶卷交给下一班运送军火的飞机带到莫斯科并释放这个犹太人。尼科诺夫反对这样做;这些胶卷可能寄失,即使送到,也可能没人看得懂。如果胶卷必须送到莫斯科,那么这个犹太人应该一起去。
少校对波尔钦科不太客气。游击支队里的政治指导员总使人感到不愉快。这些游击队多半是由落到德军战线后面的红军战士组成。他们逃进密林以保存生命。他们攻击敌军或当地的宪兵队,有时是为了夺取粮食、武器和弹药,有时是为了替农民复仇,这些农民因为帮助过他们而受到敌人的惩罚。不过,有关游击队英勇斗争的故事大多是为了宣传的目的而加以渲染。这些人大多数已变成林中野兽,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的安全。这种情况自然不能使莫斯科感到满意。因此,像波尔钦科这种人便空降到游击队出没的森林中,以加强游击活动并保证中央参谋部的命令得到执行。
尼科诺夫这支游击队碰巧是一支敢于冲杀的队伍,在破坏德国人的交通方面取得出色的战绩。尼科诺夫本人是个正规的红军军官,他要考虑战争形势一旦好转后自己的前途。但喀尔巴阡山毕竟是在莫斯科鞭长莫及的地方,而红军也远离喀尔巴阡山。以这个黑牙齿的人为代表的苏维埃官僚政治在这里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尼科诺夫是这里的头头。这是班瑞尔忧心忡忡地倾听他们谈话时获得的印象。波尔钦科和这个头头辩论时也彬彬有礼,甚至有点迎合奉承。
正在缝补的勃隆卡•京斯贝格抬起头来。“你们两人都在说废话。这个人有什么值得麻烦的呢?他对我们有什么用?莫斯科要过这个人或他的胶卷吗?把他送到莱文的营地去吧。他们会给他吃的,然后他可以去布拉格,或者什么鬼地方。如果他在布拉格的关系真的最终可以通到美国人那儿,那么《纽约时报》也许会登载一篇有关西多尔·尼科诺夫游击队的英雄业绩的故事。是吗?”她转向班瑞尔。“你会赞扬尼科诺夫少校吗?还有他在西乌克兰各地炸毁德国人列车和桥梁的游击队?”
“我要到布拉格去,”班瑞尔说,“美国人将会听到尼科诺夫游击旅的情况。”
尼科诺夫少校的游击队远远够不上一个旅——只有四百人,由尼科诺夫凑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的四百人。这个“旅”字却使他高兴。
“好吧,明天把他送到莱文那里,”他对勃隆卡说,“你们可以骑骡子去。那家伙已经半死不活了。”
“嗬,他能把自己那副老骨头拖上山的,别担心。”
政治指导员做了个厌恶的鬼脸,摇了摇头,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2)
莱文医生的犹太人都是从日托米尔最后一次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难民。他们寄居在离斯洛伐克边境不远的小湖旁一个废弃的猎人营地里。木匠们早已修好这些无主的小屋和大棚屋,屋顶不再漏水,墙壁的缝隙都已糊好,装上了百叶窗,并做了些简单的家具,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可供大约八十家虎口余生者暂时安身之所。这些犹太人来自东方,在长途跋涉中备受严寒、饥饿以及疾病的折磨,人数已大为减少。他们初到这儿的时候,西多尔•尼科诺夫袭击了他们,抢走了他们大部分的粮食和武器,也带走了勃隆卡。勃隆卡在被奸污后对他说,莱文的那批人都是在日托米尔的德国人未加伤害的手艺人、电工、木工、铁匠、机修工、一个枪械匠、一个面包师傅、一个修表匠等等。从此以后,游击队就一直向这些犹太人提供粮食、子弹、衣服和武器——数量很少,但足够他们维持生活,并使他们有能力击退入侵者——作为交换,这些犹太人为他们维修机器,制造几件新式武器、土炸弹并修理发电机和通讯器材。他们像是个维修营,很有用处。
这种合作关系对双方都有利。有一次,一支党卫军巡逻队接到一个住在低洼沼泽地的反犹主义者的密告,爬上山来准备一网打尽这些犹太人。尼科诺夫事前向他们发出警报,他们带了老弱病残及孩子们逃入密林。德国人扑了个空。在德国人忙于偷窃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时,尼科诺夫的游击队突然出现,把这些家伙全都宰了。以后,德国人再也没来找过犹太人。另一方面,当尼科诺夫离开根据地去袭击一列运兵火车时,一邦乌克兰叛徒碰巧发现了他们的地下掩蔽所。在与守卫人员进行短暂的但猛烈的交火后,他们纵火焚毁了武器窖。它燃烧了几个小时,剩下一堆浓烟滚滚的不成样子的赤热的枪管。犹太人把枪管拉直,修好发射装置,装上新枪托,为尼科诺夫的武器库补充了这批修复的武器。在尼科诺夫能缴获更多的枪支以前,这些枪还是可以使用的。
他们两人沿着山路往上爬,勃隆卡•京斯贝格为杰斯特罗讲述了上面的往事。“作为一个异教徒的西多尔•尼科诺夫其实不是一个坏蛋。”她叹了一口气,一边作了这样的结论。“不像有些人那样简直是禽兽。但我的祖父是勃良斯克的犹太教士,我父亲是日托米尔犹太复国主义者协会主席。而我呢,你瞧瞧吧!一名森林里的压寨夫人。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姘妇。”
杰斯特罗说:“你是一个aishesskhayil。”
在山路上,勃隆卡这时正走在他前头,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饱经风霜的脸庞升起一阵红晕,眼睛模糊起来。Aishesskhayil在犹太经书的《箴言》里面指一个“英勇无畏的女人”,是一个犹太妇女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宗教荣耀。
那天晚上夜深时,在棚屋里进行商讨的几个人当中勃隆卡是惟一的女性。除了大夫那张刮得光光的脸膛以外,其他几张被炉火映红的脸都是胡子粗硬蓬乱、神情严肃的。“把链条的事情告诉他们,”她说。她的脸色和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的脸一样严峻。“还有关于狗的事。把那张照片给他们。”
杰斯特罗正在向以莱文医生为首的游击队执行委员会汇报情况。他们坐在一个巨大的壁炉周围,炉膛里粗大的圆木正在燃烧。这样的提醒对杰斯特罗很有好处。特别是由于爬了一大段山路,肚子里又填满了面包和汤,他已经疲倦得昏昏欲睡了。
他说,自从他的朋友逃离队伍、抢了一支枪并打死了几个党卫军警卫以后,布洛贝尔管辖的那伙犹太人必须套上链条工作。每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随便被点中的人拉去绞决。其余的分组用链条拴住颈部,每个人的脚踝都戴上镣铐。监视他们的警犬也增加了一倍。
尽管是这样,这个小组几个月来一直在策划逃亡。他们等待两个起码要有的条件同时出现:近处有河,同时风雨大作。在那几个月里,他们戴着链条工作,身上藏着从死人堆里找到的起子、钥匙、鹤嘴锄等工具。这些人虽然都是病魔缠身、筋疲力尽、惊魂不定,但他们知道他们都是早就应该被枪决和火化的。因此,他们当中即使是最虚弱的人也乐于一冒逃亡的风险。
一天,他们在特尔诺波尔城外森林里塞列特河附近的峭壁上工作。夕阳即将下沉时,突然下了一场雷雨。他们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两个钢架上堆放着一千具尸体,他们刚用火把点燃了尸体下的木料和废油。一阵大暴雨把带有恶臭的浓烟压到那些党卫军头上,迫使他们带着狼狗后退。杰斯特罗一伙人在浓烟和暴雨的掩护下迅速解开链条,分散逃入森林,冲向河流。杰斯特罗狂奔一阵后滑下峭壁时,他听到狗吠声、叫喊声、枪声和尖叫声;但他终于逃到河边跃入水中。他让水流把他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然后在黑暗中爬上对岸。翌晨,当他在湿淋淋的密林里摸索前进时,他碰上另外两个逃亡者,两个朝他们家乡走去的波兰犹太人,他们希望到了那里后可以弄到食物并躲藏起来。至于其他的人,他认为也许有一半逃掉了,但他从来没见到他们。
“那些胶卷还在你那儿?”莱文医生问道。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圆脸黑发的人,身上穿着一套补过的德国军服。他那副无框眼镜以及和蔼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像个城市知识分子,而不像在这炉火周围的那些老粗的首领。勃隆卡告诉过他,莱文是个妇科医生,也是牙科医生。不管是在山上的村子里还是在低洼沼泽地的村落,当地居民都爱戴莱文。他总是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为他们中的病人治病。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3)
“是的,在我这儿。”
“交给埃弗赖姆冲洗出来,好吗?”莱文用大拇指朝一个长鼻子、满脸倒竖着红胡子的人指了一下。“埃弗赖姆是我们的照相专家。也是物理学教授。然后我们可以看看胶卷。”
“好的。”
“那好。等你身体好些,我们会把你送到能帮助你越过边境的人们那里。”
那个红胡子说:“照片当中有拍了焚尸炉的吗?”
“我不知道。”
“谁拍的?用什么拍的?”
“奥斯威辛有好几千架照相机。胶片堆积如山。”班瑞尔以疲弱和不耐烦的语调回答。“奥斯威辛是世界上最大的宝库,都是从死人身上搜刮下来的财货。犹太姑娘坐在三十间大仓库里整理这些赃物。这些东西按理要全部送回德国,但党卫军从中捞了一批。我们也偷。有一个很好的捷克人地下组织。他们是了不起的犹太人,那些捷克人。他们很坚强,团结得很紧。他们偷了一些照相机的软片。他们拍了这些照片。”班瑞尔•杰斯特罗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虽然还在谈话,眼皮却已睁不开来。他仿佛梦见被泛光灯照得通明的雪地上奥斯威辛一排排的长马厩,穿着囚衣的弓着背的犹太人步履维艰地走路以及那些巨大的“加拿大”仓库,它们外边用防水帆布覆盖着一堆堆赃物,上面积着白雪;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黑色的烟囱吐出火焰和黑烟。
“让他休息吧!”他听到莱文医生说,“把他安置在埃弗赖姆那里。”
班瑞尔好多个星期没在床上睡过一觉。那张粗糙的三层床上的草垫和破毛毯是天赐的豪华享受。他睡了不知多久。醒来后一个老妪给他送来热汤和面包。他吃完了倒头又睡,这样子过了两天。现在他起来走动了。中午的太阳把冰冷的湖水晒得暖一些的时候,他跳入水中洗了个澡,然后在营里到处溜达,身上穿着埃弗赖姆给他的德军冬制服。这一带的景色恬静得使人难以相信,这些聚拢在湖边的山间小屋,四周已被秋色染黄的群峰,破旧的衣服晒在阳光下,妇女们在擦衣、缝纫、烧饭或闲谈;男人们在矮小的车间里拉锯、锤打或敲打。一个铁匠正在把锻炉烧得炉火熊熊,冒出长长的火舌,旁边一些儿童在观看。年龄大一些的儿童在露天的教室里上课。他们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读书声。他们学习犹太经、数学、犹太复国主义历史,甚至犹太法典。书很少,没有铅笔和纸张。上课时要求学生反复用意第绪语背诵课文。这里的形容消瘦、衣衫褴褛的学童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任何教室里的儿童一样感到厌烦和苦恼。有些学生偷偷地做小动作,这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学习犹太教法典的男孩围着一本大书坐成一圈,有几个看着倒过来的文本在朗读。
以步枪武装起来的青年男女在营地巡逻。埃弗赖姆告诉班瑞尔,一些备有无线电的哨兵部署在下面遥远的山路和山口一带。这个营地千万不能受到奇袭。武装的警卫人员能对付渗透者或小股敌人,但是遇到了严重的敌情,他们必须用信号通知尼科诺夫,要求他们提供保护。最棒的年轻人都走了,他们要为发生在日托米尔的大屠杀讨还血债;一些人已加入著名的科夫帕克游击团,其他的加入了由传奇式人物犹太人莫伊沙大叔率领的游击团。莱文医生批准他们前去。
班瑞尔呆在这儿的一个星期里,他听到大量流传在这个犹太人森林里的故事。它们大多数是惨不忍闻的,有些是英雄壮烈的故事,有些是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也诉说了自己的惊险经历。一天傍晚,他在吃晚饭时又在缅怀往事,追述他在明斯克外围和早期的犹太人游击队在一起度过的日子。这时他突然听到他自己儿子还活着的消息!绝对不会搞错。一个戴着一只眼罩、骨瘦如柴的满脸脓疮的年轻人曾在科夫帕克领导的游击团里一直呆到一枚德国手榴弹把他的一只眼睛炸瞎。他曾和一个名叫门德尔·杰斯特罗的人几个月中在一起行军通过乌克兰。他因此得知门德尔还活着,而且是一名游击战士——沉默寡言的门德尔,异乎寻常地笃信宗教的犹太法典学校的学生。根据这个小伙子最后听到的消息,班瑞尔还得悉他的儿媳妇和她的孩子目前躲在沃洛津城外一个农民的农庄里。
这是班瑞尔到处流浪以及被关押的两年来第一次听到家人的消息。尽管他忍受了一切几乎致他于死命的凌辱、痛苦和饥饿,他从不曾完全丧失希望。他坚信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这个消息并没使他过于激动,但在他看来,这预示着黑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已开始消逝。他觉得精力恢复了不少,他随时可以首途去布拉格。
在他启程的前夕,在大棚屋的大房间里,埃弗赖姆为一些经过选择的成年人放映幻灯片:这是把班瑞尔的软片冲洗后再加放大的幻灯片,银幕是一块因为使用时间长、又经过多次洗涤已经变成灰色的被单。那台粗糙的幻灯机使用由两条电池碳精棒组成的弧光灯。这个临时凑合而成的光源不断毕剥爆响,闪烁摇曳,给幻灯片增添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赤身裸体的妇女看起来好像在颤抖,她们带着孩子走进毒气室。一些囚犯在党卫军的监视下用钳子把死人牙齿上的金子拉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像喘不过气和使尽了气力;在长形的露天坑里,一排排尸体在燃烧,一些手执肉钩的特别分队人员在把更多的尸体拖到坑里,坑上浓烟滚滚。有些幻灯片已太模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其余的已足够揭露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幕,铁证如山,无庸置疑。
光线太弱,拍出来的文件不易辨认。一张长的分类账页上写着同一天有几百人死于“心力衰竭”;各种存货清单上列有首饰、金子、皮货、货币、手表、烛台、照相机、自来水笔等,一律用工整的德文逐项列记并标明价格。一份六页的医药试验报告表明对二十对同卵双生兄弟或姊妹进行过各种试验,其数据包括对超高温及超低温的反应,对电震的反应,注射酚后多少时间才断气以及尸体剖验后详尽的解剖统计比较数据。班瑞尔从未看到过这些文件,也没目睹过出现在幻灯片上的景象。他感到震惊和悲痛,但又感到安心,因为他知道这些可资定罪的材料是如此确凿,任何狡辩都无法推翻。
看完幻灯片的人们默然离开棚屋,只留下委员会的成员。莱文医生久久凝视炉火。“班瑞尔,村子里的人都认得我。我亲自把你护送过边境。斯洛伐克的犹太人游击队有健全的组织,他们会把你送到布拉格。”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4)
从帕尔杜比策开往布拉格的列车挤得很,二等车厢的走道上都站满了人。一些检查证件的捷克警察耐心地从一个车厢挤到另一个车厢。这个被慕尼黑协定出卖的驯服的保护国在战前就被德国吞并,又因为海德里希遭到暗杀而受到报复,蒙受了致命的创伤。在这里,列车上的例行检查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情况。不过,在布拉格的德国秘密警察司令部要求继续执行查验。
一个正在阅读德文报纸的老人被走进车厢里来的警察用肘轻轻地推了一下才知道要查证件。他心不在焉地抽出一个旧的藏着身份证和许可证的皮夹子,一边继续读报,一边交给警察。赖因霍尔德·亨格尔,帕尔杜比策出生的德国建筑工人,母亲的娘家是个匈牙利姓氏,这说明了他那张宽阔的、刮得光光的斯拉夫脸型;警察看了看这个乘客的破旧衣服和操劳一世的双手,把证件还给了他,又接过了第二个人的证件。就这样,班瑞尔·杰斯特罗露面了。
列车在易北河流域沿着闪闪发光的河流疾驰,它穿过果实累累的葡萄园和到处是采摘工人的果园,以及布满根茬的田野。车厢里其他的乘客包括一个面有愠色的胖老太太、三个在傻笑的年轻女人以及一个带着丁字形拐杖、穿军服的年轻人。为了应付这次警察的盘查,班瑞尔事先排练了一个星期,现在已经顺利通过,回顾起来好像开了一次短暂的、毫无意思的玩笑。他经历过许多不可名状的时刻,但这次从万人坑和山区游击队的狂暴世界过渡到他一度认为是日常现实生活的世界——前进中的列车上的一个位置、衣饰漂亮的姑娘在欢笑、她们身上散发出廉价香水的气味、他自己的领带、皱瘪的帽子以及勒得很紧的白衬衣领子等等——确实使他震惊。死而复活的感觉最多也不过是这样。正常的生活似乎是对现实的无情嘲弄,是把发生在远方的骇人听闻的实际情况挡在外面的、一场匆匆来去的、假戏真做的小小游戏。
布拉格使他大吃一惊。他以前因生意买卖多次到过这儿,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从这座古老的、可爱的城市看来,这次大战好像没发生过,在他心灵上打上烙印的过去的四年,好像是一场时间拖得很长的恶梦。即使在升平岁月里,布拉格街头一些在劲风中飘拂的卐字旗也是到处可见,那时纳粹为索还苏台德区在进行鼓动。跟往常一样,在午后的阳光里,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因为已是下班时间。衣着考究、对现实好像心满意足的人们坐满了人行道上的咖啡馆。如果稍有区别的话,今日的布拉格比起当年希特勒还在恶毒攻击贝奈斯的那些动乱日子里的布拉格更其宁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里,班瑞尔看不到一张犹太面孔。这是前所未有的。这在布拉格是一个明显的迹象,它表明战争绝非梦幻。
根据他牢记在心的指示,如果书店已经不在的话,他还可以找到另外一个地址。但书店还是开着。它坐落在号称“小城”地区的一条曲巷里。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5)
N.马斯特尼书店
经售新旧书籍
门推开时发出一阵铃声。里面到处是旧书,书架上塞得满满的,地板上也是一堆堆的,霉臭气味很重。一个穿灰罩衫的白发老妇坐在一张堆满书的桌子旁,在书目卡上标价。她慈祥地抬起头来,微笑时脸上的肌肉像是抽搐了一下。她说了句捷克话。
“你讲德语吗?”他用德语问。
“会。”她用德语答。
“在你们的旧书部里,有没有关于哲学的书?”
“有的,很不少呢。”
“有没有爱麦虞埃·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我不能肯定。”她惊愕地看着他,“请原谅,但你不像是个对这种书会有兴趣的人。”
“我是替我儿子埃里克买的。他在写博士论文。”
她对他打量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来。“让我去问问我丈夫。”
她穿过后面的门帘走了出去。不久,一个矮小、弯腰秃头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正从杯子里呷着什么。他穿着一件露出破洞的毛线衣,头上戴着绿眼罩。“对不起,我刚泡好茶,还是热的。”
和其他的对话不同,这不是暗号。班瑞尔没作答。这个人在书架前来来去去,一边大声地啜着茶。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残破的书,吹掉上面的积尘,然后递给班瑞尔,书的衬页摊开了,上面有用墨水写上的一个名字和地址。“读者总不该在书上写字呀。”这是一本描述在波斯游历的书,作者是谁是无关紧要的,“真是罪孽。”
“谢谢。但我要的不是这本。”
这个人耸了耸肩,低声而毫无表情地道了一声歉,便拿着这本书消失在门帘后面了。
这个地址在市区的另一头。班瑞尔乘无轨电车到那里,然后下车步行,在一个全是四层楼房的年久失修的地区穿过几个街区。在他所找的那幢房子的底层入口处有一块牙医生的招牌。蜂鸣器响了一下,门便打开让他进去。门厅里长椅上坐着两个候诊的可怜巴巴的老人。从牙医诊疗室里走出来一个身穿脏工作服的、模样像家庭主妇的女人,室内传来钻头的响声和呻吟声。
“对不起,大夫今天不能再看病人了。”
“这是急诊,夫人,很厉害的脓肿。”
“那么,你可要等到轮到你的时候。”
他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他走进诊疗室时,白罩衫上溅有血渍的牙医生正在洗涤槽边洗手。“请坐,我马上就好了。”他转过身来说。
“我是马斯特尼书店老板叫我来的。”
大夫挺直身子,转过身来:浓密的沙色头发、宽阔的方脸、结实有力的下颚。他眯着眼睛对班瑞尔上下打量了一下,接着说了一句捷克话。班瑞尔用记住的暗号接上。
“你是谁?”牙医生问。
“我从奥斯威辛来。”
“奥斯威辛?带来了胶卷?”
“是的。”
“天啊!我们早就以为你们都死了。”大夫非常激动。他笑了起来。他抓住班瑞尔的两个肩膀。“我们等着你们两位。”
“另外一个已经死了。这就是胶片。”
班瑞尔带着严肃而兴奋的心情把那些铝管交给牙医生。
那天晚上,在房子二楼的厨房里,他和牙医生夫妇共进晚餐。餐桌上有煮土豆、洋李脯、面包和茶。他的嗓门有点嘶哑了,因为他追述他的漫长的旅程和一路上惊心动魄的经历,话实在讲得太多了。他这时正在讲到莱文营地里度过的一个星期以及他得悉他儿子还活着那个难忘的时刻。
大夫的妻子端来了酒杯和一瓶洋李白兰地,她顺口对她丈夫说:“说起来可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上次委员会开会时不是有人提起他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还有一个名叫杰斯特罗的人吗?一个知名人物?”
“那是个美国人。”牙医生做个手势,不以为然。“一个有钱的犹太作家,他在法国被抓住了,这个笨蛋。”他对班瑞尔说。“你越境时是走哪一条路的?是不是取道突尔卡?”
班瑞尔默不作声。
两个男人相互看着。
“怎么了?”牙医生问。
“埃伦·杰斯特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
“我想他叫埃伦,”牙医生说,“为什么?”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六十九章(1)
特莱西恩施塔特和奥斯威辛不同,它实在没什么秘密可言。德国政府甚至煞费苦心,通过新闻报道和照片,对布拉格附近的捷克重镇特莱津市里的这个“犹太乐园”大肆吹嘘。这时候,班瑞尔听说他的堂兄就被囚禁在那里。
这个由纳粹创办的、非同寻常的犹太人避难所,又叫作特莱西恩巴德(即特莱津游乐胜地),在欧洲颇有名气。有声望、有财产的犹太人争先恐后设法给遣送到那儿去。德国秘密警察向他们索取巨款,把特莱津宽敞的公寓卖给他们,还保证他们终身能得到医疗,能使用旅馆和享受配给食物。每逢疾病、饥饿和向“东方”遣送把某些大城市里的犹太居民一笔勾销之后,这些城市里的犹太领袖就被遣送到这儿。有一半犹太血统的人、德高望重的老人、杰出的艺术家和学者、战功卓著的犹太老军人都携带家眷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下来。享有特权的荷兰和丹麦犹太人结果也住到了这儿。
欧洲的杂志上登载的新闻图片,显示出这些幸运的犹太人佩戴着黄星标志,安闲地坐在小咖啡馆里,出席演讲会和音乐会,在工厂或商店里快乐地工作,在鲜花盛开的公园里漫步,排练一出歌剧或是话剧,看一场当地的足球比赛,或者披着晨祷披巾 在一个设备齐全的犹太会堂里做礼拜,甚至还在拥挤的小夜总会里跳舞。其中有些人的姓名和面貌是人们所熟悉的。在纳粹欧洲以外,关于这地方只有些歪曲失实的零星消息,可是红十字会的揄扬的报告却使它的存在为外界所知。凡是还没上“东方”去的欧洲犹太人,全会欣欣然尽其所有以换取埃伦•杰斯特罗的位置。
欧洲当时正沉浸在一片反犹宣传声和战争时期的艰难困苦里。在这种局面中居然还给犹太人安排下这么一个舒适的去处,这自然引起了怨恨。戈培尔博士在一次讲话中就表达了这种情绪:
……特莱津的犹太人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吃蛋糕,翩翩起舞;而我们的军人却不得不承受种种苦难和匮乏,来保卫他们的祖国……
当然,在中立国和盟国也不乏这样的暗示,说特莱西恩施塔特不过是一个波将金村 ,是纳粹上演的一幕丑剧,因此德国红十字会的代表们应邀前去亲眼目睹一下,然后公开证实这个离奇的庇护所的确存在。德国人声称“东方”的其他犹太营地全都和特莱西恩施塔特一样,只不过没这么奢华而已。对于这一点,红十字会和全世界就只好听信他们的话了。
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没有几个美国犹太人,实际上在整个纳粹欧洲随便哪儿都是如此。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战前就逃走了。至于留下来的少数人,有些凭着影响、声望、财富、或是运气幸存下来,像贝伦森 和格特鲁德•施泰因 ;有些躲了起来,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销声匿迹;有些已经在奥斯威辛给毒气熏死了,他们的美国国籍全成了无补于事的笑柄。娜塔丽、她叔叔,还有她的小娃娃,都来到了这个犹太乐园。
在人类事务中,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好像是个崭新的事物。它的根源是古老的,产生它的土壤也是古老的,可是它却是一个突变体。在古代世界里,斯巴达和柏拉图的理想共和国,全只是最最模糊的预兆。尽管希特勒大量借用列宁和墨索里尼推行的各种措施,现代政治中却找不出合适的比较。从亚里斯多德到马克思和尼采,没有一位哲学家曾经预见到这样的事物,没有一个能为它提出人性方面的根据来。第三帝国是历史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令人惊愕的现象。它只持续了区区十二年,目前已不复存在。它遗留下来的有关人性和社会的史实是史无前例的,历史学家、社会科学家和政治分析家们至今还在堆积如山的遗物里结巴着,摸索着。
普通人宁愿忘掉它:它是欧洲衰落过程中一个十二年的肮脏插曲,最好把它扫到地毯下面去。学者们硬要对它进行学术分类:民粹主义加恐怖,资本主义复辟,波拿巴主义的翻版,右翼独裁,一个蛊惑人心的政客的成功;无穷无尽的学术标签,发展成为冗长的、沉甸甸的巨著。实际上,没有一部著作说得清第三帝国的来龙去脉。国家社会主义德国这个玷污了全人类的邪恶红斑,还在扩大,还在令人迷惑。在当前的人类事务中,它是比人口爆炸、核弹和能源耗竭更为根本而又为人们所回避的问题。
特莱西恩施塔特阐明了它,因为这个犹太乐园不像奥斯威辛,并不是深奥莫测的。它是国家社会主义的一件劣迹,但是因为它还有一丝理智的痕迹,我们只要运用一下想像力,还能够理解它。它只是一场骗人的把戏。一个大国政府在它上面耗费了精力,它于是发挥了作用。说来奇怪,娜塔丽•亨利和她孩子生存下去的最大希望,就寄托在德国人精心策划上演的这个巨大的骗局上。
对于希特勒和他的少数心腹说来,把欧洲的犹太人斩尽杀绝——并且在德国开疆拓土后,把全世界的犹太人斩尽杀绝——这个目标始终是无庸置疑的。它具体表现在战争初期的行动和文件之中。但是从文字上我们很难找出多少痕迹,希特勒显然始终没签署过什么东西,不过由他下达的、将他在《我的奋斗》中的威胁付诸实行的那项命令却是不言而喻的。
可是德国以外世界上的种种旧观念,却造成了困难:慈悲啊、正义啊、人人有生存和获得安全保障的权利啊、屠杀妇孺的暴行啊,以及诸如此类的看法。但是对于国家社会党人说来,战争的性质就是屠杀,德国的妇女儿童正在轰炸下死亡,而敌人的定义是要由政府去决定的。犹太人是德国最大的敌人,这一条是国家社会主义政策的核心。到一九四四年,德国已经开始崩溃的时候,重要的作战资源继续给用去杀害犹太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用批判的军事眼光来看,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就是德国民族狂热地追随到底的那班领袖说来,这样做完全有意义。阿道夫•希特勒在柏林的地堡中把自己打得脑浆迸裂之前,写下了他的遗嘱。在遗嘱里,他吹嘘自己对犹太人的“人道的”屠杀——他用的正是这个词——并且还鼓动战败的德国人继续对他们进行杀戮。
至于在这场大屠杀期间蒙在鼓里的外界所表现的种种软心肠的偏见,国家社会主义党人的主要对策是欺骗。战争时期的保密使得对实际屠杀进行掩盖有了可能。没有一个记者曾经跟着特别行动队旅行过,也没有一个进入过奥斯威辛。问题是:第一,要制止有关屠杀的不断增多的泄密和流言;第二,要销毁一切证据。保罗•布洛贝尔的焚尸队和特莱津的犹太乐园,就是这场大骗局里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特莱西恩施塔特可以说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屠杀。焚尸队则可以把屠杀实际存在的一切证据销毁掉。
今天,要想永远掩盖起对千百万人的屠杀,这种想法似乎是荒唐透顶的。但在当时,整个德国民族的精力和创造才能都在希特勒的支配之下。德国人还在为他建立许多其他惊人的、狂妄的“功绩”。
这场骗局里最最成功的部分,是针对犹太人本身进行的。在进行这场大屠杀的整整四年中,他们大部分人始终毫不知情,很少有人感到怀疑,更没什么人真的相信火车是把他们送到死路上去。德国人对于他们去什么地方,以及他们到达后应该做些什么,煞费苦心地编出形形色色的谎话安他们的心。这种欺骗一直进行到他们生命的最后几秒钟前,到他们被脱光衣服、押进实际上是毒气室的“消毒淋浴间”去的时候。
今天看来,千百万惨遭厄运的犹太人竟会相信这个骗局,像牛群走向屠宰场那样走去,这似乎头脑简单得出奇。但是,如同病人不愿意相信自己生了白血病、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消除疑虑的稻草那样,欧洲的犹太人就是不肯相信德国人要把他们斩尽杀绝这种甚嚣尘上的消息和传说。
说到头来,他们要是相信这一点,就不得不相信德国的合法政府正在有组织地、冠冕堂皇地干着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诈骗杀人勾当。他们就不得不相信,人类社会为了保护自身而创造的国家的职能,在一个先进的西方国家里竟然改变了性质,事先不发出警告,不进行任何诉讼,也不经过任何审判,就把千百万无辜的男女和儿童秘密地处决。这恰恰是事实。但是直到最后,大多数死去的犹太人都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就连我们现在回想起来,也无法完全责怪他们,因为我们自己对于这个明明白白的事实也觉得根本无法理解。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六十九章(2)
这场骗局中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一部分是复杂的,而娜塔丽生存下去的机会就存在于它的头绪纷繁、自相矛盾的目的之中。
犹太乐园不过是一个转运营地,一个去“东方”的中转小站。那儿的犹太人管它叫做“Schleuse”,就是水闸或水门的意思。但是这个转运营地又有它特殊的地方。享有特权的犹太人刚刚抵达的时候总受到热情的招待,应邀吃上一顿饭,并且受到鼓励去填写表格,详细说明他们乐意住什么样的旅馆或是公寓,同时还写下他们随身带来的什物、珠宝和现款。接下去,他们便被抢个精光,上上下下仔细抄身,搜索值钱的东西。当然,那个热情的前奏曲便利了这番掠夺。尔后,他们便和充斥在犹太区房屋里和街道上的普通犹太人受到同样的待遇。
每逢大批犹太人到来的时候,这场欢迎的滑稽戏往往便给免了。新来的人干脆就给赶进一个大厅去,对他们携带的东西进行集体抢掠,事后发给他们一些破旧的衣服,再把他们押送到拥挤的、害虫孳生、疾病蔓延的市区去,在四层床辅上,在已经住满患病、挨饿的人的、不蔽风日的顶楼上,在一个原先供四人居住而现在却挤上整整四十个人的房间里,或是在一个同样挤满了倒霉蛋的走道或楼梯上下榻栖身。不过新来的人并不是一到就给立刻用毒气毒死。从这一点讲,它是犹太乐园。
一些发生在德国人计划之外的事情,进一步装点了这个乐园的门面。一开始的时候,布拉格那些组织良好的犹太人就说服了党卫军,让他们在这个要塞城市里建立了一个犹太人的市政机构。这个市政府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开玩笑。说它是开玩笑,因为它凡事必须惟德国人的命令是听,包括开具遣送去“东方”的人们的名单;然而它又是真的,因为它下面的各部门的确管理着卫生、劳工、食物配给、住房和文化工作。德国人所关心的只是严密的保安措施、他们自己的舒适和享乐、工厂的生产定额,以及把活人送去装满火车。至于其他事务,犹太人满可以自己照料自己。
甚至还开设了一家银行,印发了特殊的、美观的特莱西恩施塔特货币,由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为所有的纸币设计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图案,上面绘着手拿书报的受难的摩西。当然,这种钞票只是在犹太区里开的一个玩笑,拿它买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德国人要求银行家和犹太工作人员对薪水、存款和支出额保持一份精心假造的记录,这样也可以蒙混一个偶然来到的红十字会观察员漫不经心的眼睛。德国人在特莱津所作的努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食品定量始终没提高到足以温饱的水平,医药从来没提供过,而涌进来的犹太人人数也始终没减少过。
特莱津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它不像奥斯威辛那样只是一片沙滩上的马厩。石头房子和长长的十九世纪营房坐落在笔直的街道两旁,看上去很是好看,只要你不看到里边那一群群有病的、饥饿的居民。遇到有了来宾,这些居民就被驱赶到僻静的地方去。在正常时期,连带住在营房里的士兵,特莱津可以安顿四五千人。现在,犹太区里平均总要住上五六万人。它就像一个水灾区或是地震区边缘的城市那样,里面挤满了劫后余生的人,所不同的是,灾难有增无减,逃难的人不断涌入,其数量全靠高得惊人的死亡率和通向“东方”的那道水闸门才有所减少。
演讲会、音乐会、话剧、歌剧,都确有其事。德国人允许有才能的居民通过乐园的这些活动忘却饥饿、疾病、拥挤和恐惧。咖啡馆和夜总会也是有的,可是没什么吃喝的东西,不过音乐家倒是人才济济。犹太人可以开展这种幽灵般的和平时期的娱乐活动,一直到轮上他们给送走为止。埃伦·杰斯特罗在里边工作的那个图书馆是很不错的,因为到这儿来的犹太人的书籍全给搜刮来了。再说,甚至还有些装装门面的店铺,橱窗里摆满了从经过这儿的半死不活的人们那里掠夺来的东西。自然,东西都是不卖的。
有一阵子,只有德国红十字会的专员获准进入特莱西恩施塔特。党卫军不用花多大气力,轻而易举就让他们写出了一些揄扬的报道。然而,这场骗局的成功却使德国人陷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困境。中立国的红十字会迫切要求派观察员来对犹太乐园进行一次访问。这导致了特莱西恩施塔特离奇古怪的历史上最最离奇的一段插曲,就是“盛大的美化运动”。娜塔丽的命运竟然就取决于这件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1)
娜塔丽干活儿的时候是不容易给认出来的,因为她的脸部齐眼睛下面全用一条手帕遮挡起来。从修切和磨光云母的机器上飞出来的微尘,在一排排长桌子上空飘浮。女工们成天就坐在这里,把那些已经分成一块块的矿物再切成薄片。娜塔丽就是这一大群衣衫褴楼的工人中又一个弓着背干活儿的人。这种活儿需要手巧,叫人厌烦,可是并不难做。
她弄不清德国人拿这种东西去做什么用。大概和电气设备有点儿关系。显然这是一种稀少的材料,因为碎片和桌上扫下的余屑都被送到磨粉机里去;磨好的粉也和切好的薄片一样,装进柳条箱运回德国。她的工作就是把书本那样大小的云母切成更薄、更透明的薄片,直到工具无法再劈出一层来为止,同时在工作过程中不能切破一片,以免遭到带着臂章、管理她那一工段的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法国犹太老婆子的毒打。这的确是够简单的。
她每天在这个又长又矮、拥挤不堪的粗木棚里度过十一个小时。长长的黑色电线上悬挂着的低瓦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线;房里没有生火,几乎和白雪皑皑的户外一样寒冷,而且因为脚下的烂泥地和挤得紧紧的妇女们的呼吸,甚至比户外更为潮湿。一个令人恶心地漫溢出来的厕所,散发出一股恶臭。这个厕所每周只由一小队佩带着黄星标志的可怜的大学教授、作家、作曲家和科学家来打扫一次,德国人就喜欢让他们来掏粪便。从挤坐在一起、衣衫褴褛、久未洗过澡的女人身上,也散发出一股臭味儿。她们几乎连喝的水都没有,更不用提洗澡和洗衣服了。对于一个外界来的参观者,这个木棚简直就是地狱。娜塔丽对它却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些妇女中大多数人全像她一样出身高尚。她们中有捷克人、奥地利人、德国人、荷兰人、波兰人、法国人和丹麦人。特莱津真是一个各民族的大熔炉。许多人都曾经十分富有,许多人都像娜塔丽一样受过高等教育。云母工厂只接纳犹太区里受到优待的妇女来工作。“遣送去东方”这个吓人的、意义不明的威胁笼罩着特莱津,就像死亡萦绕着正常生活那样。遣送是间歇性的,像瘟疫那样突然剪刈掉一大批人,但是云母工厂的工人和她们的家属是不走的。至少,还不曾有人走过。
干这种轻松手工的妇女,大部分是年纪比较大的;娜塔丽给分配到云母工厂来,意味着某种暗地里的“庇护”。派埃伦到图书馆工作,也是如此。他们急转直下,落到了特莱西恩施塔特,虽然使人惊疑不定,却并不是飞来横祸。其中还有奥妙。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同时,一天天他们挨了下去。
六点钟的铃响了。
机器停下。弓腰驼背的妇女站起身来,把工具安放好,熙熙攘攘地走了出去,用披巾、汗衫和破烂衣服把自己裹裹紧。她们僵硬地、可是快步地走着,趁那份汤汤水水的食物还有余温之前赶到领食物的长队中去。一到外面,娜塔丽就拉下手帕,露出了一张几乎没变样的脸:更瘦削、更苍白、仍然很美,嘴唇显得更薄,下巴显得更坚定。一阵清新的寒风掠过了积雪的、笔直的街道,把特莱西恩施塔特堵塞的下水道、随地皆是的粪便、烂白菜和生病的、龌龊的人们身上经常发出的恶臭吹散了。这是一种贫民窟的气味,再加上日日夜夜不停地走过的手推柩车上的死人和城墙外边火葬场里焚烧尸体的令人恶心的气味。犹太人不是遭到屠杀而是“寿终正寝”的死亡率并不比灭绝营里低多少。
她从一排排笔直的营房屋顶之间的街道上走过去,穿过市区到幼儿园去。这时天上星光闪烁,一钩新月紧挨着一颗明亮的晚星,低低悬挂在要塞城墙的上空。难得的清新爽朗的空气吹进了她的胸膛,叫她感到十分舒畅。她想起了埃伦那天早上说的那句俏皮话:“亲爱的,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是感恩节?说好说歹,我们总还是有恩可感的。”
她绕过把犹太人和大广场分隔开的那道高高的木墙,听见音乐家们正在广场边上党卫军的咖啡馆里演奏。吃饭的时刻,虽然还有些衰弱的老年人蹒跚地走着,在垃圾堆里拨弄,但街道上总比较安静,不那么拥挤。领食物的长蛇阵从有些院子里蜿蜒到街道上。人们站着,用勺子从铁皮盘子里把那份汤汤水水的食物舀进嘴去,两眼急切地睁得很大。看着这些有教养的欧洲人像饿狗一样吞咽着这种粗劣的饮食,这是犹太区里令人分外伤感的景象之一。
一个身穿一件破烂的长外套、戴着一顶布便帽的瘦子走到她身边来。“喂,还好吗? ”这个名叫乌达姆的男人说。
她脱口就用意第绪语回答说:“该怎么个好法呢?”
现在,她讲这种语言已经像她祖母讲得一样流利了。常常,一个荷兰或是法国的难友甚至会把她当成波兰犹太人。她讲英语的时候,一开口就很容易用上从前的美国腔,可是这种语言在这儿听上去很古怪。她和埃伦也常常用意第绪语交谈,因为他在图书馆里和教授犹太教法典时也常常用这种语言,尽管他一般是用德语和法语讲课。
“耶塞尔森的弦乐四重奏今儿晚上又演出啦,”乌达姆说,“他们想叫我们接在后边演出。我又有了新的材料。”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排演呢?”
“就在我们去看过孩子以后,好吗?”
“我七点钟还要教一堂英语课。”
“节目很简单。不会花太多时间。”
“好吧。”
路易斯正在宿舍房门口等着。他高兴地大叫一声,跳进她的怀抱。娜塔丽一抱住他结实的身体,就忘却了云母、厌烦、苦难和恐惧。他的兴高采烈感染了她,使她也快活起来。不管刮的是什么阴风,这股火焰可不是注定要给吹灭的。
路易斯一生下来就成了她的生命之光,但是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强烈。他虽然离开了她,来到这个幼儿园,和几百个小孩呆在一起,平时晚上多半只能看到她几分钟,住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古老的石头房子里,由陌生的女人管束着,睡的是棺材般的木箱子,吃的是粗糙的大杂烩——尽管儿童的食物是犹太区里最好的——路易斯却像野草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别的小孩消瘦,患病,先是无精打采、昏昏沉沉,后来在一阵阵抑止不住的哭泣中虚弱下去,终于落得冻饿而死。这个幼儿园里的死亡率是惊人的。可是,不知是他的颠沛流离——不断地变换水土、空气、食物、被褥和同伴——把他锻炼出来了,还是像她常常想到的那样,是坚韧顽强的杰斯特罗家和坚韧顽强的亨利家的结合,产生了一个达尔文所谓的优生者,反正路易斯是生气蓬勃的。他在各门功课上都名列前茅。指画法、舞蹈、唱歌对他说来都是一样。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胜过了别人。调皮捣蛋也是他领头。幼儿园的保姆看见他又是爱又是恨。他长得越来越像拜伦,可是有他母亲那样的大眼睛。他那种既迷人又有些忧郁的微笑,活脱儿像他父亲。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2)
她因为轮流上夜班,所以总在这儿吃饭。乌达姆也在这儿吃。他通常总想法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一切。这就是他怎样来和三岁的女儿一起消磨空余时间的。他的妻子已经走了,被遣送走了。今儿晚上,汤里的土豆很多,虽然是冻坏了的,味道有点腐,可是倒很可以充饥。他们边吃着,他就边念起他新编的台词来,他的女儿和路易斯在一旁玩。那个轻便的木偶戏台就折叠起来放在地下室的文娱活动房里。后来,两个孩子也下来看他们排演。娜塔丽排演了逗孩子们玩的木偶戏,一出庞奇和朱迪 的戏,配上乌达姆含讥带讽的台词,已经暗地里风靡了犹太区。这比她的美国公民身份更使她出人头地。那种身份起先还使人惊异,可是不久就不足为奇了。不管是倒霉还是愚蠢,反正她到了这儿,对犹太区的人们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娜塔丽重新搞起这个丢了多年的少年时代的游戏来,可以变得很快乐地全神贯注。她做木偶,给它们换上衣服,操纵它们,使它们扮出各种滑稽姿势来配合乌达姆的台词。有一次,她甚至在他唱歌的那个党卫军咖啡馆里演出过。当乌达姆唱着淫荡的德国歌曲,引得那些闹闹嚷嚷的党卫军官兵狂呼乱叫的时候,或是当他唱起《莉莉•马琳》这类感伤的民歌,引得他们眼泪汪汪的时候,她只好浑身颤抖地坐在那儿听。后来,她的手哆嗦得很厉害,简直操纵不了木偶。幸亏这次演出并不成功。乌达姆的拿手好戏一个也没拿出来,以后也就没再叫他们去演出。犹太区里有的是远比他们高明的木偶戏节目可以供党卫军去点。少了乌达姆的讥讽,娜塔丽的小小演出实在并不出色。
乌达姆是一个波兰教堂唱诗班领唱人的儿子。他肤色苍白、瘦长如鹤,生着一双炽热的眼睛和一头蓬松、鬈曲的红发。虽然他创作和演唱猥亵的、甚至淫荡的歌曲,却在犹太会堂里主持赎罪日的宗教仪式。他和那群组成并管理这个有名无实的犹太市政机构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一起,很早就从布拉格给遣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了。现在,柏林帮和维也纳帮正在把他们排挤出去,因为党卫军比较喜欢德国犹太人。乌达姆在那个闹剧般的特莱西恩施塔特银行里工作,尽管它已经成了那些后到的犹太人的地盘。这些人还是丢不下他们那种优越感,总想把别人排挤出去,乌达姆对于犹太区里的政治活动和钩心斗角所了解的,远远超出了娜塔丽所能理会的。他名叫约瑟夫·斯莫诺维茨,可是大伙儿都管他叫“乌达姆”。她甚至听见党卫军也这样称呼过他。
今儿晚上,他为他们最受欢迎的滑稽短剧《寒霜——杜鹃国国王》添上了一些新的笑料。
娜塔丽给庞奇头上戴了一顶王冠,还装上一只挂着冰柱的、长长的红鼻子,这就是国王。寒霜—杜鹃国正在打败仗。国王不断把呈报上来的灾难怪在国内的爱斯基摩人头上。“杀死爱斯基摩人!把他们全都杀了。”他不住地大发雷霆。好笑的是一个扮作大臣的木偶,穿着一身好像是制服的服装,也有一个拖着冰柱的红鼻子,冲出冲进,他不断报告国内的匮乏、判乱和溃败,使得国王听了又哭又嚎;他还报告杀死了更多的爱斯基摩人,使国王听了高兴得又蹦又跳。最后,大臣冲了进来宣称,所有的爱斯基摩人终于全给清洗光了。国王满心欢喜,接着蓦地又大吼道:“且慢,且慢!现在我怪谁好呢?我怎样把仗打下去呢?这太可怕了!赶快派一架飞机到阿拉斯加去,再装些爱斯基摩人来!爱斯基摩人!我需要许许多多爱斯基摩人!”幕落。
说也奇怪,犹太人会觉得这出粗劣的、以死亡为主题、含沙射影的小戏滑稽之极。这些灾难就像德国国内最近的新闻。那个部长报告这些灾难时,用的是纳粹宣传的那种浮夸做作、自相矛盾的滥调。这种冒险的地下幽默,在犹太区的生活中是一种很大的宽慰。这一类的玩意儿很多,似乎也没人去报告,因为它们一直继续下去。
娜塔丽痛苦辛酸地操纵着木偶。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害怕落进德国人的魔爪、把安全完全寄托在她的护照这个护身符上的美国犹太女郎了。那个护身符并不灵验。最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奇怪的是,她心头倒反而觉得自在了点儿,思想也清晰了点儿。现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个单一的目标上:带着路易斯渡过难关,活下去。
乌达姆新编的台词,讲的是犹太区里最近的一些传说:希特勒患了癌症;德国人缺乏石油,战争打不下去了;圣诞节那天美国人将在法国偷袭登陆;诸如此类的痴心妄想在特莱西恩施塔特颇为盛行。娜塔丽操纵着木偶的一举一动,来配合乌达姆插科打诨的台词,他女儿和路易斯对这些笑话一点儿也听不懂,只是对着红鼻子的木偶哈哈大笑。排演完毕后,她紧紧搂抱了一下路易斯,从拥抱中触电般地感到了一阵鼓舞。然后,她就上她的英语课去了。
在少年男孩的营房里,日日夜夜都有人上课。犹太儿童的教育是受到官方禁止的,但是他们没别的事可做。德国人也不认真加以制止,他们知道这些孩子最终的下场,所以并不在意他们在屠宰场里发出什么样的嘈杂声。这些大眼睛的、瘦骨嶙峋的孩子办了一份小报,学习各种语言和乐器,排演戏剧,对犹太复国主义展开讨论,唱希伯来歌曲。另一方面,他们大部分都成了玩世不恭的、老练的小偷和骗子,对什么也不相信,像耗子一样熟悉犹太区里的大街小巷,而且在性方面都是过早就成熟了。他们欢迎娜塔丽的目光往往叫她感到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穿着那身带着黄星标志的、松松垮垮的棕色毛料衣服,即使还没到讨人嫌的地步,至少也是一个没有性感的女性。
但是这些孩子一上起课来就全神贯注。他们总共只有九个人,都是聪明伶俐、自愿参加的初学者,想要学会英语,好“在战后上美国去”。有两个人这天晚上缺席,是去排演《后宫诱逃》 去了。他们上次演出《被出卖的新娘》 ,在犹太区获得巨大成功,甚至连党卫军也很欣赏。现在他们接着又雄心勃勃地排练起莫扎特的这出歌剧来。娜塔丽看了这个深受欢迎的《被出卖的新娘》一次很差的演出,因为有几个演员刚给遣送走了。她甚至听到一座营房的地窖里某处正在排练威尔第 的《安魂曲》,不过这似乎太异想天开了。课上完后,她匆匆穿过寒风拂面、星光灿烂的黑夜,到她将在那儿演出的那个统楼去。
在那个又长又矮的斜顶房间那一头,四重奏已经开始演奏了。这个房间以前是开大会用的,现在却放满了床铺,因为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进入了这个犹太区。他们涌进来的速度远远超出了给送往“东方”去的速度。犹太区里犹太人的全部希望就是,美国人和苏联人能够及时粉碎“寒霜—杜鹃国”,把困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大水闸里的人们救出去。同时,眼前生活的目标就是,避免被遣送走,并且以文化生活来使这儿的日日夜夜容易忍受一些。
耶塞尔森的四重奏是非常出色的。三个花白头发的男子和一个非常丑陋的中年女人用私带进犹太区来的乐器演奏,他们衣衫褴褛的身体合着海顿的优美旋律晃动,脸上专心致志,焕发出内心蕴藏着的光辉。统楼里挤得满满的。人们有的弓着身子坐在床铺上,有的躺着,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挨着墙根站成一溜,当中的好几百人紧紧挨在一起,坐在木头长凳上。娜塔丽等着这支曲子结束,以免惊动别人,然后她才从人丛中挤了过去。人们认出了她,让开了一条路。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3)
木偶戏台已经在音乐家座椅后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着乌达姆坐下,让音乐——现在是德沃夏克 了——来抚慰她的心灵。幽雅动听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声,如泣如诉的大提琴琴声,交织成一支美妙悦耳的阿拉伯风格民歌乐曲。随后,音乐家们又演奏了一首贝多芬后期的四重奏。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节目单向来是很长的,听众们都满心感激,悠然神往,虽然四下里患病的和上了年纪的人听着听着打起盹来了。
在木偶戏开场之前,乌达姆先用意第绪语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们来了》 。这是他又一个精心创作、妙语双关的政治性节目。一个孤独的老人在他生日那天唱歌,说大家都把他给忘了,他凄凉孤独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间里。忽然,他的亲戚们来了。他在重唱中,变得高兴起来,在舞台上欢呼雀跃,两手噼啪地打着爆栗:
啊,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英国亲戚,俄国亲戚,
美国亲戚,普天之下的亲戚!
坐飞机来,乘轮船来——
啊,多么快乐,啊,这是多么欢欣鼓舞的一天,
啊感谢上帝,从东方,从西方,
啊感谢上帝,他们终于来了!
顿时彩声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时候,听众们也跟着唱起了迭句,还有节奏地拍着手:从东方到来,从西方来到!木偶戏就在这阵高昂的调子里开场了。
在演出《寒霜——杜鹃国国王》之前,他们先演了另一个很受欢迎的滑稽短剧。庞奇扮一个犹太区官吏,正想向他的妻子求欢。朱迪则推三阻四地不肯:这地方太没个遮掩,她肚子饿了,他没洗过澡,床辅太窄小了等等。这些借口都是犹太区里人们所熟悉的,因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把她带到他的办公室,到那儿就只有他们俩,她羞羞答答地顺从了。可是正当他们好合之际,他的下属不停地打断他们,前来报告犹太区出现的问题。乌达姆模仿夫妻俩的喁喁情话和气喘吁吁的声音,中间还穿插着庞奇怒气冲冲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丧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亵的台词和动作,使得整个演出滑稽非凡。甚至连蹲在乌达姆身边操纵木偶的娜塔丽也不停地格格笑出声来。
修改过了的《寒霜—杜鹃国》也引起一片笑声。乌达姆和娜塔丽满面红光从幕后走出来,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统楼里四处都传来了欢呼声:“乌达姆!”
他摇摇头,挥挥手,请大家别这样。
更多的人欢呼着:“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他做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要求准许他退场。他说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还得了感冒,下一次再补演吧。
“不成,不成。现在再来一个!乌达姆!鸟达姆!”
木偶戏每次演出时总是如此。有时候观众达到了目的;有时候经过恳求,乌达姆总算退了场。娜塔丽坐在一旁。他摆出一个忧郁的歌唱家的姿势,把两手在胸前合拢,用唱诗班领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圣歌。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每次他一唱起这支歌,娜塔丽就觉得脊背都发凉了。这是赎罪日礼拜仪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尘土创造出来的,他的归宿是在尘土之中。他就像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谢的鲜花;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尘,一个过眼的影子;就像一个梦境,飞逝而去。
在每一对比喻之后,听众们总轻声合唱着歌曲开始部分的那个选句: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它的意思就是:
“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来语里,人这个词叫亚当。乌达姆在波兰意第绪语里是亚当的变音。
“亚当,亚当,亚当”——特莱西恩施塔特犹太人喉咙里唱出的这个令人心碎的低沉的圣歌,使娜塔丽·亨利听了感到一种她被囚之前从未感到过的激动。这些人都在死亡的阴影下,刚才还高兴得笑成一片声,现在却低声唱起这个也许就是他们自己挽歌的曲子来。乌达姆唱到领唱人唱的那段绚丽的词句时,声音像大提琴一样如泣如诉。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在小木偶戏台前面摇晃着,两手伸了出来,高高举起。几分钟之前这个人还在讲着最最粗鄙的下流话,现在他声音里却充满了对于上帝和人类的敬畏与热爱,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尘,一个过眼的影子……”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他踮起脚尖,胳膊僵直地高高举起,睁大了眼睛,像敞开的炉门那样炯炯地望着听众:
“就像一个梦境……”
那双火一般炽热的眼睛闭上了。他垂下两手,身体也松弛下来,几乎支撑不住的样子。最后那句话声音降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
“……飞逝而去”
他从来不唱第二遍,总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僵僵地鞠上几躬,向观众的喝彩表示谢意。
娜塔丽以前觉得用这个令人痛苦的礼拜仪式上唱的咏叹调,用这种曲调和歌词,来结束一宵的娱乐,未免太古怪,简直有点儿阴森可怕。现在,她懂得了。这正是特莱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围人们脸上看到的那种净化,也感染了她自己。听众都已精疲力竭,得到满足,准备回去安寝,准备迎接这个阴影之谷 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这样。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4)
“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帆布床上放着一套带有黄星标志的灰呢衣服。旁边还有粗棉线袜和新鞋。对面埃伦的床上,放着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两床之间的小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棕色的大本犹太教法典。他举起一只手来。“先让我把这段看完。”
这里可以最为明显地看出给予他们的“照顾”。他们两人单独有一间房,尽管这是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是用墙板从一个大房间里隔出来的。这个大房间从前是一个有钱的捷克人私邸里的餐厅。在隔板那边,几百个犹太人挤住在四层的床铺上。这儿放的是两张小床,一盏昏暗的小灯,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像公用电话间那样大小的纸板衣柜,这在犹太区里可算奢华到了极点。连市政委员会的官员们居住条件也不过如此。对于这种宽厚的待遇始终没作过任何解释,要么就是因为他们是“知名人士”。埃伦在这儿用膳,不过并不用去站队。负责这所房子的长老派了一个姑娘把饭给他送来。然而他简直不大吃东西。他好像是靠空气在过日子。通常娜塔丽回来的时候,总有些杂碎和汤水剩下,如果她乐意吞咽下去的话。要不然隔板那边的人就会把这份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
现在,放着这套灰呢衣服,这是为了什么呢?她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上好的料子,裁剪很讲究,而且还很合身,只稍微宽大了一点。这套衣服上微微散发出一种馥郁的玫瑰香。从前一定是一个上等人家妇女穿的。她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还是已经被遣送走了?
埃伦·杰斯特罗叹了一口气,合上书本,转过身来朝着她。他的须发全都白了,皮肤就像柔和的云母,骨头和青筋都可以看得出来。自从他病愈之后,就一直沉静而虚弱,却有惊人的耐力。一天天他教书,讲学,听音乐,看戏,并且终日伏案为希伯来经典编纂目录。
他说:“这些东西是晚饭时候送来的。很叫人惊奇。后来,爱泼斯坦来了,才讲清是怎么回事。”
爱泼斯坦是特莱西恩施塔特市政机构当时的首脑,是一个享有Actester头衔、可以算作市长的人物。从前,他是一个社会学讲师,是德国犹太人协会的会长;现在他为人恭顺、萎靡不振,是德国秘密警察囚禁中的一个幸存者。他被迫对党卫军卑躬屈节,尽量以他的谨小
慎微的方式做点儿有益的工作,可是其他的犹太人都只把他看作德国人的一个傀儡。他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也没剩下多少胆力来行使他所获得的那一点儿选择权。
“爱泼斯坦说什么来着?”
“咱们明天得上党卫军总部去。不过并没有危险。他说是好事。咱们应当享有更多的特权。他很郑重地这么向我担保,娜塔丽。”
她觉得心窝里发凉,连骨头里都发冷,同时忙又问道:“为什么要咱们去?”
“去会见艾克曼中校。”
“艾克曼!”
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一带人们所熟悉的,是当地那几个党卫军军官的姓名,如勒恩、海因德尔、默斯等。艾克曼中校是一个只听见人们窃窃私议的高高在上的险恶姓名。他尽管军阶并不很高,在犹太区人们的心目中却是一个比希姆莱和希特勒地位低不了多少的人物。
埃伦的神色是亲切的,充满同情的。他没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是啊。十分荣幸。”他用一种安详、讽刺的口吻说。“不过这些衣服倒的确是个好兆头,是不是?至少,有人希望咱们穿得好看些。那么咱们就这么办吧,亲爱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1)
“目标!哈利卡纳,零八七。目标!蒙纳洛亚 ,一三二。”拜伦蹲在定位仪旁边,正向一个打着红色手电做记录的航信官报告方位。这时候,“海鳗号”正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闪烁着磷光的波痕来。从陆上吹来的暖烘烘的微风,给拜伦带来了杰妮丝身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毫无疑问,这只是一个愉快的幻觉罢了。航信官走下船舱去测算方位,并且通过话筒把位置报上来。拜伦打了个电话到埃斯特的舱室去。
“艇长,月光挺亮,所以我多少可以说是测定了方位。咱们现在已经进入了潜艇的禁区。”
“唔,很好。也许这班狗杂种飞行员不会在一清早就轰炸咱们。拨正航向,加速前进,七点正进入航道。”
“是,艇长。”
“我说,副艇长先生,我刚才正在看你写的巡逻报告。写得挺出色。”
“哦,我是尽力而为了。”
“你的笔头不坏,勃拉尼。和早先不同了。不幸的是,你写得越清楚,结果就越糟糕。”
“艇长,往后还得巡逻哩。”在返航途中,埃斯特的急躁易怒和垂头丧气一直使拜伦感到不安。这位艇长整天关在舱室里,整盒整盒地抽着便宜雪茄烟,一面读着从艇上图书室拿来的破破烂烂的神怪小说,把指挥潜艇的事全部交给了副艇长。
“一无所获总是一无所获,拜伦。”
“他们不会因为你敢作敢为而责备你。你是自告奋勇上日本海去的。”
“是倒是这样,而且我还要再上那儿去,不过下一次得带上电动鱼雷。要不然海军上将会把我送上陆地去。十四型鱼雷我可算领教够了。”拜伦听得见电话话筒给啪地一声放回了托座。
第二天,拜伦驾驶一辆军用吉普车到杰妮丝的小屋去,狂热地想把嫂嫂紧紧搂在怀里,完全忘却这次巡逻。孤独寂寞,时光的流逝,娜塔丽的失踪,杰妮丝家里的温暖,他哥哥的这个妩媚的寡妇暗暗流露出的情感——所有这些因素交融成一曲心照不宣的罗曼司,每次他出海归来总变得更加甜蜜。他们之间虽然已经十分亲昵,然而终究尚未如愿以偿,这两种心情混合在一起,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助长了内心里的这股情火。拜伦的脑子里常常会掠过这样的想法:万一娜塔丽就此不回来的话,他就跟杰妮丝和维克多共同生活,但一想到这里,内疚的感觉又折磨着他。他疑心杰妮丝心里也暗暗怀着同样的想法。战争所造成的紧张和分离,本来会把正常关系歪曲得变了样,或是彻底摧毁掉。拜伦这会儿所感受到的,在世界各地眼下都十分寻常,只是他良心上的痛苦稍微有点儿与众不同罢了。
这次,不知什么事不大对头。她一打开门,他看到她那张没有搽过脂粉的严肃的脸,就觉察到了。她是知道他要来的,因为他已经打过电话,可是她没换下她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家常衣服,而且一点也没梳妆打扮,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递过一杯甜酒果子汁来欢迎他。也许他正巧打断了她的烹饪或是打扫房间的活儿。她立刻就说:“娜塔丽有一封信,是红十字会转来的。”
“真的吗!我的上帝,到底来了吗?”早先,他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写了好几封信到巴登—巴登去,把这儿作为回信的地址。她递过来的这个信封从各方面看都叫他感到十分不安:灰色的薄信纸,开具收信人地址和在角上写的“娜•亨利”的紫色印刷体字样,几乎遮没了红十字会纹章的重重叠叠、各种颜色、各种文字的橡皮图章,而最最令人不安的就是那个邮戳。“特莱津?这个地方在哪儿?”
“在捷克斯洛伐克,靠近布拉格。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我父亲了,拜伦。他已经跟国务院谈过。你先看信吧。”
他连忙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一柄折叠小刀把信封裁开。那一张灰色的信纸上是用紫色的印刷体书写的。
最亲爱的拜伦:“知名人士”享有特殊优待,每月可写一封上百字的短信。路易斯懂事极了。埃伦很好。我精神亦佳。你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可是收到了真高兴。信寄到这儿来。由红十字会转来的食品包裹极合需要。别担心。特莱西恩施塔特是优待战斗英雄、艺术家、学者之流的特别庇护所。我们住的阳光充足的底层房间是这里最好的。埃伦当图书馆管理员,搜集希伯来史料。路易斯是幼儿园的宠儿,也是捣蛋大王。我在兵工厂的工作需要的是技巧而不是体力。全心全意爱你。为拥抱你的那天到来而活着。打电话告诉我母亲。爱你的,爱你的娜塔丽。
一九四三年九月七日
特莱西恩施塔特
库尔策街P字一号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2)
拜伦看了看表。“你父亲现在还会在陆军部吗?”
“他要我捎个口信给你,让你打电话找国务院的一位西尔维斯特•艾亨先生。号码就在电话机旁边。”
拜伦打了个电话给接线员,把号码报给了他。他巡逻归来吃的这顿午餐,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欢乐的仪式:用甜酒调制的很浓的混合饮料,中国式的饭菜,桌上还放上一盆鲜红的木槿花,两个人嘻嘻哈哈谈天说地。但是这一次,不管是饮料,还是杰妮丝烧的美味可口的芙蓉蛋和胡椒牛排,都消除不了这封信所投下的阴影。拜伦也没心思去谈这次一无所获的巡逻。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等电话铃一响,他就连忙跳起来去接。
西尔维斯特•艾亨说话的腔调,叫拜伦想象到一个戴着夹鼻眼镜、噘起嘴、在桌上弹着手指的矮小男人。拜伦把信念给他听的时候,艾亨说:“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好!这倒是一线光明——是吗?不管怎样,总可以叫人放心。给了我们一些具体的线索可以去办交涉。你务必立刻用航空信把副本寄一份给我们。”
“关于我的家眷,艾亨先生,关于特莱西恩施塔特,你们知道点儿什么吗?”
艾亨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透露说,几个月前,娜塔丽和杰斯特罗没能到巴黎的瑞士使馆报到 ,忽然就失踪了。瑞士人和巴登—巴登美国代办一再询问,迄今都没得到德国人的答复。现在,政府既然知道了他们的真实下落,就可以为他们的事加倍努力了。自从听拉古秋参议员把这消息告诉他之后,艾亨一直在查询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情形。红十字会的记录没记载过有谁从这个模范犹太区里给释放出来,不过他说,杰斯特罗的这件事是非同寻常的,还有——他最后高声笑了笑——他总是倾向于当个乐观派。
“艾亨先生,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那个地方安全吗?”
“考虑到你妻子是犹太人这一点,上尉,而且她是在德国占领区非法旅行时被捕的——因为你知道,她那新闻记者的证件是在马赛伪造的——她能够到那个地方去算是万幸的了。她自己信上不是也说,眼下一切都好嘛。”
“你能不能帮我把电话转接给和你同一个部门的另一位官员,莱斯里•斯鲁特先生?”
“噢——莱斯里•斯鲁特?莱斯里辞职离开国务院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呢?”
“很抱歉,这个我可说不上来。”
拜伦请杰妮丝想法给他母亲打个电话,因为她可能会知道斯鲁特在哪儿。接着,他就怀着这段时间常有的沉重心情回“海鳗号”去了。
拜伦刚一离开,杰妮丝便把他这次来时她忽略了的例行美容工作补办了一下。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会不会再度炽热起来,她可说不出,不过她知道眼下她必须保持一段距离。杰妮丝很为娜塔丽难受。她可从来没想着要把拜伦从她那儿夺走。但是,要是她真的不回来了,那又会怎样呢?杰妮丝觉得这封由特莱西恩施塔特寄来的信凶多吉少。她衷心希望娜塔丽能逃出虎口,带着孩子平安归来,可是现在这种可能性似乎正在渐渐消失。这期间,每当“海鳗号”返航进港,她就同时向两个男人倾诉衷情,这使她有一种丰饶的感觉。总的讲来,她更喜欢拜伦一些,不过埃斯特也有他的长处,而且战斗归来,他也理应享受享受。事实上,杰妮丝是统筹兼顾,做得很公平。她已经让拜伦吃过那顿仪式般的午餐,下一件事该是和埃斯特的幽会仪式了。
拜伦看见埃斯特在“海鳗号”的军官室里等着,他穿戴整齐,准备上岸,外表上还装出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喂,勃拉尼,海军上将是个大好人。他一点儿也没责备我。我们领到了十八型鱼雷,还有一条训练用的靶舰。整修两星期,然后再回日本海去。”他用手里的雪茄烟作了个威风凛凛的姿势。“明儿,艇长视察。星期五,尼米兹海军上将上船来代表舰队为我们的首次巡航颁发一张嘉奖状。星期六六点正启航,进行电动鱼雷演习。有问题吗?”
“真见鬼,有。全艇官兵的休假和娱乐怎么样?”
“我正要讲到这个。在干船坞里一星期,装新的声纳探头和修理船尾的外舱门。大伙儿全体放假。再训练三天,我们就出发去中途岛和拉彼鲁兹海峡。”
“士兵们只放一星期是不够的。”
“不,够了。”埃斯特厉声说,“艇上官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比起休假和娱乐来,他们需要得多的是胜利。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没精打采的?杰妮丝怎么样?”
“她很好。你瞧,艇长,我原先认为我们今儿该从码头上接一根电话线过来,可是汉逊就是跟我说不成。你上岸后,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十点钟左右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找我。”
“成。”埃斯特做了个古怪的鬼脸说,说完就走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3)
拜伦猜想埃斯特在檀香山有个女人,但是他一次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是杰妮丝。到目前为止,埃斯特一直跟杰妮丝一起把这件事瞒着拜伦,可是他很不喜欢这么做。他认为她这么做是拿她的小叔当傻瓜。拜伦那种天真纯朴叫他觉得很苦恼。他难道对这一切觉察不出吗?埃斯特觉得他和杰妮丝所做的事并没什么不好。他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而且两人全不想结婚。他认为拜伦不会在乎的,可是杰妮丝硬说他知道了会大吃一惊,和他们疏远的,她坚持要谨慎一些。就是这么回事。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很久不再谈论了。
可是他心情很坏,喝上许多酒也无济于事。十点钟,她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去时,他心里觉得很烦躁,她光着身子坐在床上,经过一番温存之后,她皮肤上还汗津津地灿灿发光。
“嗨,勃拉尼。莱斯里·斯鲁特明儿下午一点钟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你的电话,”她温柔平静地说,好像她正在家里坐着,膝上放着编结的毛线似的。“你知道,那就是说咱们这儿的早上七点钟。号码是这样。”她从一张小纸片上把号码念了念。
“你跟斯鲁特通过话了吗?”
“没有。实际上,是一个叫安德森的海军少校找到了他,再回电话给我的。你认识他吗?西蒙•安德森。他好像暂住在你母亲那儿。好像是说他住的公寓失了火,她让他去住上两三个礼拜。”
“西蒙·安德森是梅德琳的一个老情人。”
“噢,这也许就说明了问题。你母亲不在家。是梅德琳先来接电话的,听上去兴高采烈。她正要因公外出去访问什么人,所以就把安德森叫来了。”
“那么,梅德琳回华盛顿住了?”
“好像是的。”
“嘿,那可真好。”
“勃拉尼,你明儿来吃午饭,成吗?”
“来不成啊。艇长视察。”
“打电话把斯鲁特讲的话告诉我。”
“好。”
埃斯特见识过很不少女人。从前他跟别人的情人,还跟一个有夫之妇,也这样搞上过。通常,他对于对方的那个可怜虫总感到同情之中带有几分轻蔑,可是这一次杰妮丝羞答答地硬要瞒着人,而受骗的却是拜伦•亨利。
“耶稣基督在上,杰妮丝,”她挂断电话后,埃斯特说,“娜塔丽给关在一个该死的集中营里,你跟拜伦还要玩这套把戏吗?”
“唉,住嘴!”整整一晚上,埃斯特一直脾气很坏,难以应付。他对这次巡逻的事绝口不谈,而且喝了个烂醉;这样一来,他们的这番好合只得草草了事。杰妮丝也觉得自己十分烦躁。“我没讲过她是在一个集中营里。”
“你肯定讲过。你说那是在捷克斯洛伐克。”
“瞧瞧,你喝得这么人事不省,哪儿还知道我说过些什么。你这次巡逻一无所获,我很替你难受。下一次准会好点儿的。我这就回家去,你说怎样?”
“随你的便吧,小妞儿。”埃斯特侧过身去睡了。杰妮丝想了一会儿后,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海鳗号”上临时装了一架电话机。拜伦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接通电话,找到了莱斯里·斯鲁特。通话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丽的来信之后,有好半天只听见一片嘈杂声,因此他问道:“莱斯里,你还在听着吗?”
“我在这儿。”斯鲁特叹息了一声,就像是呻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拜伦?或者说,为她?有谁能帮得了忙呢?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劝你暂时还是把这一切从心上丢开。”
“我怎么丢得开呢?”
“那就得瞧你了。谁也不太清楚这个模范犹太区是怎么个情形。它的确存在,也许对她说来确实算是个庇护所。我也不太清楚。继续给她写信,继续通过红十字会寄包裹给她,继续打沉日本兵船,只有这么办了。想得精神恍惚是没有好处的。”
“我并没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会。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做过五次跳伞练习。五次!你还记得布拉赫路上发生的事吗? ”
“发生了什么事?”拜伦问,尽管他每次跟斯鲁特讲话总会回想起他在华沙城外的炮火中吓得失魂落魄的事来。
“你不记得吗?我敢打赌你还记得。不管怎么说,你想得到我会去跳伞吗?”
“我在潜艇舰队里,莱斯里,可我从来没喜欢过海军。”
“呸,你出身于军人家庭。我是个外交官,一个语言学家,总而言之是个戴眼镜的银样蜡枪头。我每跳一次,就好像死上四十次。可是我虽然很害怕,却又觉得很高兴。”
“你跳伞干什么?”
“战略情报局。谍报工作。要忘掉战争是怎么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参加进去,拜伦。对我说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非常有启发。”
“莱斯里,娜塔丽到底有希望回来吗?”
停了好半天,只听见嚓嚓的噪音。
“莱斯里?”
“拜伦,她目前的处境很糟糕。自从一九三九年埃伦不肯离开意大利以来,她的处境一直就很糟。你总还记得,我当时是请求她走的。你那时候也坐在那儿。他们做了些粗心的蠢事,这下子可惹了祸。不过她很坚强,身体也好,人又机灵。打你的仗吧,拜伦,把你的妻子暂时忘掉。忘掉她,也忘掉所有其他的犹太人。我就是这么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话,做做祷告。我要是还在国务院工作,就不会这样跟你讲了。再见。”
“海鳗号”再度启航的时候,官兵中开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逻中所出现的人数加在一起还要多:申请调动的,得了急病的,甚至还有几个擅离职守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4)
中途岛上空天色阴暗,云层很低,寒风湿渌渌地刮着。燃料已经差不多加足了。拜伦两手插在防风外衣口袋里,正在有一股强烈柴油气味的甲板上踱着,在远航日本之前对甲板作最后一次检查。他每次离开中途岛时,都会陷入长时间阴郁的冥想。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在大洋海底一架飞机的残骸里,藏着他哥哥的骸骨。离开中途岛,就意味着从最前沿的基地出击,长距离地孤军深入。它意味着对距离、机会、燃料消耗量、食品贮藏量以及艇长和全体官兵的精神状态作出仔细的估计。埃斯特穿着崭新的卡其军服,戴着海军便帽,出现在舰桥上。经过几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后,他的眼睛也清亮起来,气色也恢复了。拜伦觉得他又是那个嗜杀的潜艇艇长了,甚至还稍微做作一点儿,好给他那班意气消沉、紧张不安的水兵打打气。
“我说,勃拉尼,马伦到底还是跟咱们一块儿来了。”他朝下对着前甲板大声说。
“他真来了吗?是什么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谈了。”
马伦是“海鳗号”上第一流的文书军士。他去海军士官学校的调令已经来了,本来应该从中途岛坐飞机回美国去。可是“海鳗号”上的官兵,像所有潜艇上的水兵一样,是一群迷信的家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文书军士是这条潜艇上的福星,这只不过因为他的外号叫“马蹄铁”。这个名字和他的幸运毫无关系。马伦打牌、掷骰子往往总输,从绳梯上也摔下来过,本人还被海岸巡逻队逮去过,等等。不过他这个马蹄铁倒是名不虚传。几年前他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在一次掷马蹄铁的比赛中获胜,因此博得了这个外号。关于马伦的调动,拜伦已经听到士兵中许多预言性的议论,可是听说埃斯特把这个人说得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感到一怔。他发现马伦正在小小的文书室里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张圆脸红彤彤的,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要是拜伦没搞错的话,是艇长的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这个矮胖的小个子水兵先前已经换上白制服准备上岸了,可是现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色的粗蓝斜纹布军服。
“这是怎么回事,马伦?”
“只是想呆在这条该死的船上再出去巡逻一次,长官。伙食糟透了,我的体重准会减轻的。瘦一点儿国内的姑娘反会更喜欢。”
“要是你想离开,只管明说,你就可以走。”
这个文书吸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烟,他那张和气的脸板了起来。“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狱,我也要跟着埃斯特艇长。他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最最了不起的艇长,而且既然我们搞到了那些十八型鱼雷,这次巡逻将是‘海鳗号’最最伟大的一次。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长官,塔拉瓦在哪儿?”
“塔拉瓦?在吉尔伯特群岛那边。干什么?”
“海军陆战队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您瞧瞧这个。”他正在复写珍珠港广播的最新消息。新闻简报的调子是低沉的:“遭到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胜负尚难逆料……”
“唔,登陆的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
“人家觉得我们的任务很艰难。”“马蹄铁”摇摇头。“那些海军陆战队为了他妈的结束这场战争,才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5)
“海鳗号”在阴沉的细雨中离开了中途岛。一连好几天,天气越变越坏。潜艇在海面上驶行一直颠簸得很厉害;在这种风狂雨暴的严寒地带,船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种碰撞摔伤的日程:步步都不易立稳、晕船、吃一半泼一半的冷餐,还有那单调的、没完没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乱不安的睡眠。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凉落寞、风云险恶的黑茫茫水域,日本人不大会在这一带巡逻,能见度又很差。可是埃斯特还是整天保持着战斗戒备状态。冻坏了的监视哨和值日军官每次换班下来,衣服上总结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过在日本空军飞机航程内的岩石嶙峋的千岛群岛。他只不过把监视哨增加了一倍。他老喜欢说,“海鳗号”不是一艘潜艇,而是一艘“可潜艇”——这就是说,它是一艘能够潜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藏藏,什么地方也到不了。拜伦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认为埃斯特有时候混淆了勇敢与鲁莽之间的界线。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艘潜艇到日本海去巡逻过;“鲭鱼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敌人很可能已经布置了空中巡逻。幸亏“海鳗号”大部分时间是在浓雾和雨雪中航行。拜伦的航位推测法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离开中途岛七天之后,风向一转,雾也薄了。北海道的群山绵延起伏地呈现在前方灰蒙蒙的天边。右舷方向,露出了更加高拔的黑魆魆的一团:是萨哈林岛的山岬。
“宗谷海峡!”埃斯特开玩笑似的用日本名称朝拉彼鲁兹海峡欢呼,一面拍了拍拜伦的肩膀。“干得好,领航员先生。”“海鳗号”正在从船身后侧滚滚而来的巨浪中颠簸前进。从船尾吹来的一阵寒风,拂动了向陆地眺望的艇长那浓密的金发。“现在,在我们拉闸潜下去之前,我们还可以再向前驶多远?日本人在那些山里装了雷达没有?”
“先不要去研究这个,”拜伦说,“现在先不要。”
埃斯特勉强而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同意。撤出舰桥。”
经过一星期的颠簸折腾之后,改在潜望镜深度航行可是一番休息。晕船的水兵都从床铺上爬起来,在平稳的餐桌上吃三明治和热汤。拜伦对着潜望镜,给镜片里的瑰丽景色迷住了。当“海鳗号”接近东面峡口时,落日从低低的云层里射出了红光,玫瑰色的薄雾围绕着北海道上那座名叫丸山的峰峦形成一圈红晕。一个早年的可爱幻象掠过了拜伦的心头。他在大学求学时爱好过日本艺术;日本的绘画、小说和诗歌使他幻想着仙境里的风景,精巧雅致、富于异国情调的建筑,以及情趣隽永、衣着古怪、彬彬有礼的矮小人们。这幅图画和日本人——轰炸珍珠港、洗劫南京、攻占菲律宾和新加坡、杀害同胞弟兄、侵占了一个帝国的野蛮人——简直格格不入。他对于用鱼雷来打日本人感到一种冷酷无情的乐趣。可是眼前这幕夕阳下的丸山雾景,又使他回忆起早年的那个幻象来。他忽然想到这些日本人是不是也把美国人看作野蛮人呢?他觉得自己不是野蛮人,那些穿着粗蓝斜纹布军服在值班的水兵看上去也不野蛮。然而“海鳗号”正在迫近这个离奇的仙境,偷偷摸摸地想去尽可能多杀死些日本人。
一句话,这就是战争。
拜伦把艇长叫过来,让他从潜望镜里看两艘开着导航灯、向东驶行的船只。在暮色中,那红、绿、白三色的灯光十分耀眼。
“俄国佬的,毫无疑问,”埃斯特说,“他们是不是在指定的俄国航道上?”
“正是。”拜伦说。
“那好。这条道上不会有水雷。”
上一次,埃斯特曾经含讥带讽地评论过战争中的这种怪现象:德国的溃败势必要拖垮日本,可是苏联的船只满载着租借物资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定期出入日本的水域。现在,他一面从潜望镜里观察,一面用精干踏实的口吻说:“哎,咱们为什么不亮起灯开过去?要是日本人在这儿装了雷达,这样可比黑着灯航行更能瞒过他们。”
“要是咱们受到盘问呢?”
“那咱们就算是愚蠢的俄国人,没弄懂口令。”
“我赞成这办法,艇长。”
天黑以后又过了一小时,日本海岸全部清晰在望,水淋淋地升出水面的“海鳗号”亮起灯来。拜伦顶着强烈的寒风,站在舰桥上。对他说来,这是战争中最为离奇的时刻。他还从来没在一艘灯火通明的潜艇上航行过。船首和船尾桅顶上耀眼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左右舷的红绿灯光似乎射到了半海里以外。这条船是这样清晰、这样可怕的一条潜艇!不过只有从舰桥上看是这样,从十海里外的日本山岬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顶多就只看到这些灯光罢了。
灯光是给看到了。“海鳗号”颠簸着穿过漆黑的海峡时,北海道上一个信号探照灯一亮一熄。埃斯特和拜伦在舰桥上又是挥手又是顿脚。信号灯又闪亮了一次。接着又是一次。“我们可不懂日本话。”埃斯特怪声怪气地说。
信号灯不再亮了。“海鳗号”继续前进,钻进了日本海,在天亮之前熄灭了灯,潜下水面。
快到中午,他们正向南徐徐航行时,发现了一条大约八百吨的小货船。埃斯特和拜伦商量究竟要不要射击。用鱼雷打它是值得的,可是一发动攻击,就可能引起呼救信号,导致敌人在日本海内对潜艇进行全面的海空搜索。要是现在不惊动日本人,明天再往南边去,更容易取得更大的战果。埃斯特打算剽掠三天,再用一天时间溜走。“可以试一下十八型鱼雷,”他最后点起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说:“领航员先生,让我们逼近它吧。我们来发射一枚鱼雷。”对于拜伦询问的目光,他冷冷地、轻蔑地咧嘴一笑作为答复。“十八型没有尾波。要是它没打中,那边的日本朋友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吗?如果打中了,他也许忙不过来,没法发什么信号了。”
埃斯特以一种简捷、踏实的方式进行了这次袭击。全体士兵精神抖擞地作出了响应,这也使拜伦受到了鼓舞。这种电动鱼雷的射程比十四型远,可是速度要慢一点儿。拜伦对弹着之前需要较多的时间这点还没习惯。他在潜望镜里望着,刚想报告没命中,只看见那艘货船喷起了一柱浓烟和一股白色水柱;大约一秒钟后,那一阵毁灭性的隆隆声震撼了“海鳗号”船身。他从来没见到过一条船沉得这么快。命中之后还不到五分钟,他还在从潜望镜里拍照的时候,它已经在一片浓烟、火焰和雾气中沉没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6)
埃斯特抓住扬声器的话筒。“现在听着。消灭了一条日本货船。十八型鱼雷初试成功,‘海鳗号’还得再接再厉!”
这种喊声使拜伦浑身上下觉得振奋。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男性的、深沉的胜利呐喊,这种潜艇的喊杀声了。
那天晚上,埃斯特下令向南航行,横穿过通往朝鲜的航道。上次巡逻时,他们在那儿遇上那么多目标,可是结果却那么令人失望。天快亮的时候,值日军官报告说,前方发现了导航灯。这么说,尽管他们袭击了那条货船,日本海内还没采取预防潜艇的警戒措施。埃斯特命令下潜。天色越来越亮,潜望镜里看到了一幕他称之为“令人馋涎欲滴”的景象:不管潜望镜转向哪个方向,都有船只安详地在行驶,并没军舰护航。拜伦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如何作出相应行动的问题,简直跟安纳波利斯的航海课程不相上下:怎样攻击一个又一个目标,使这些牺牲品事先获得最少的警告,而自己又获得最大的战果。
“海鳗号”上,从艇长往下全部恢复了生气。这台杀人机器又活跃起来。埃斯特决定先袭击一艘大油轮;他下令潜到九百码深处,放了一枚鱼雷,命中了。这条被击中的船起火下沉,船上装的易燃品喷出一股浓密的黑烟。埃斯特扔下它不管,下令掉转船头朝远处一条船迫近。那条船看上去好像是条大运兵船,是迄今所看到的最大的目标。设法靠拢这个猎物,花了几小时的工夫。埃斯特在司令塔里踱来踱去,走到下边他的舱室里,又走上来踱着方步。后来,他在海图桌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厨房送来的一大块牛排,接着翻阅一本有半裸体女郎画像的画报。他翻得太匆忙,把画报也撕破了。最后,总算进入了攻击方位,拜伦在潜望镜里看着,埃斯特下令从最远的射程尽快地接连放了三枚鱼雷。等了一段长时间,拜伦叫了起来:“命中!上帝在上,它已经不见了!”当那阵雾汽和水汽的烟幕消散以后,那条船还在那里,船尾高高翘了起来,朝一侧歪了下去,显然已经没救了。埃斯特宣布的这个捷报,激起了更加热烈的欢呼。
他选中这个目标时,还看上了在同一条航道上不远的地方航行的另外两艘大货船。这两条船这时掉转船头,撇下这艘被击中的运兵船,加速逃走。
“潜在水里航行我就逮不住它们。天黑以后我们到海面上去追,”埃斯特说,“它们正在朝东往本国跑,那儿有空军掩护。明儿的情况会棘手些。不过”——他拍了拍拜伦的肩膀——“今天一天的收获可真不坏!”
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在潜艇上到处可见:无论在司令塔、中央控制室或军官集会室里,甚至在拜伦下去作例行检查的轮机舱里,都是如此。光着半截身子、淌着汗水、身上一条条油污的水兵们咧开嘴欢笑着跟他打招呼,就像大获全胜后的足球运动员那样。他在下面的时候,潜艇浮出了水面,柴油机震耳欲聋地开动起来。他赶紧跑到甲板上去。卡塔尔·埃斯特穿着派克大衣,带着连指手套,正在舰桥上吃一块厚厚的三明治。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天边还有一抹淡淡的落日余晖,正前方的水平线上有两个小小的黑点,就是那两艘货船。
“天亮的时候,我们要把这两条船都给干掉,”艇长说,“我们的燃料怎么样?”
“还有五万五千加仑。”
“挺不错。这个烤牛肉好吃极了。叫海恩斯给你预备一份三明治。”
“我想抽空去睡一会儿。”
“还是改不了老脾气,是吗?”
近几个星期来,埃斯特一直不大笑,也没跟拜伦开过玩笑。实际上,拜伦这几天根本没好好歇过,可是他贪睡这件事老成了人家开玩笑的资料。他看到埃斯特现在又有心思说笑话,心里也很高兴。
“唉,夫人,这是一场尾追。三点钟之前,不会有多少事干。”拜伦倚在船舷上,抬头朝天上看看。他觉得松弛下来,并不急着要走到下面舱室里去。“多好的夜晚。”
“美极了。再像今儿这样搜索一天,勃拉尼,那么他们随时随刻都可以送我回国内休假去了。”
“心里自在多了,是不是?”
“基督啊,是的。你怎么样?”
“唔,像今儿这样来上一天,我还不错。否则的话,兴致可不太高。”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汹涌的涛声和呼啸的风声。
“你在想娜塔丽。”
“是啊,我老在想她。还想到那孩子。因为想他们,所以也想到杰妮丝。”
“想到杰妮丝?”埃斯特犹疑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想到杰妮丝呢?”
在星光下,他们几乎看不见彼此的脸。值日军官拿着望远镜对准了天边,就站在挨他们很近的地方。
拜伦的回答几乎听都听不见。“我太对不起她了。”
埃斯特大声吩咐下面再来一份三明治和咖啡,然后说:“看在圣彼得份上,你怎样对不起她呢?我觉得你在杰妮丝身边简直就像加拉哈德爵士 一样。”拜伦没回答。“好吧,你不愿意讲,就别讲了。”
可是经过长期的紧张之后,拜伦现在松弛下来,倒愿意谈谈这件事,虽然这些话很难说出口。“我们在相爱,夫人。这你没看出来吗?这都怪我不好,是一场愚蠢的恶梦。娜塔丽那封信才叫我清醒过来。我非断掉这种关系不可,这对我们两个都糟透啦。这几个月,我真不知道让什么鬼给缠住了。”
“你瞧,拜伦,你很寂寞,”过了一会儿,埃斯特用一种不像他平时的、温和的低音说。“她是个挺美的女人,你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你们一起大声哭泣,睡在同一所屋子里!你要是问我的话,你在忠实于娜塔丽这一点上真可以得青铜勋章了。”
拜伦轻轻捅了一下艇长的肩膀。“嘿,这只是你的想法,夫人。你觉得这是太合理不过的一件事了。可是从我这方面看来,她爱上我是因为我挑逗了她。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太明显了。可是娜塔丽既然还活着,这是没指望的事,是不是呢?难道我希望娜塔丽死吗?我真他妈的该死。”
“耶稣基督和杰克逊将军在上,”埃斯特说,“别扯淡了。勃拉尼,在某些事情上我很佩服你,可是总的说来,你真可怜。你好像是住在另一个星球上,要不就是你一直没长大,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
“嗐,你说这些话干什么?”
拜伦和埃斯特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用胳膊肘儿倚在船舷上,眺望着大海。埃斯特回过头去望望那个值日军官的朦胧身影。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7)
“听着,你这个傻瓜。我已经跟杰妮丝睡了一年啦。你难道真的瞎了眼,一点儿也没瞧出来吗?”
拜伦挺直了身体。“什—什—什么?”他的声音像是动物的嗥叫。
“这是真的。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可是你刚才——”
正在这时,军官室的勤务兵顺着梯子走上来,手里端的盘子里放着一份三明治,还有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杯子。埃斯特拿起三明治,喝了一大口咖啡。“谢谢你,海恩斯。”
拜伦站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着埃斯特,像个上了电刑的人一样僵硬。
勤务兵离开之后,埃斯特又说了下去:“基督啊,老弟,瞧你这么烦恼,你还以为自己引诱了杰妮丝而伤心透顶!要是这件事不这么伤感的话,倒总得是一件开心事哩。”
“一年了吗?”拜伦重复说,一面茫然地摇摇头。“一年了?你?”
埃斯特咬了一口三明治,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耶稣啊,我可是饿了。不错,大概有一年啦。自从她患登革热好了以后。在那以前,你哥哥死了,你又远在地中海,那时候她可真是个伤心透顶的漂亮姑娘。不过,别弄错我的意思,她是喜欢你的,拜伦。你在地中海的时候她很想念你。也许她真是爱上你啦,但是基督在上,她也是个人啊!我意思是说,我们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是个大孩子。我们一块儿过得很快活。她很怕你和你父亲。她觉得你们不会赞成的。”他喝了口咖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凝视着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拜伦。“唔,可你也许确实不赞成。是不是呢?我还是弄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不过别再白花精力去觉得自己对不住杰妮丝了。懂吗?”
拜伦兀地一下离开了舰桥。
清晨三点钟,他走进中央控制室,看到埃斯特抽着一支便宜的细长雪茄烟,正和标图人员一起呆在标图板旁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嗨,勃拉尼。SJ雷达可真他妈的不凑巧,偏偏这会儿失灵了。咱们又给困住啦。可见度下降到了一千码。我们想用声纳追踪它们,可是监听条件又糟透了。我们最后一次测定它们的位置已经是两小时以前的事了,要是他们改变航向的话,咱们也许就会失去它们。”埃斯特透过烟雾望着拜伦。“不过我猜他们大概不会改变航向。你说呢?”
“要是他们是回港口去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改变航向。”
“对。我们同意。我还保持着原来的航向和速度。”
他跟着拜伦走进了军官集会室。他们喝着咖啡,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问道:“睡了一觉吗?”
“当然啦。”
“还在生我的气吗?”
拜伦直瞪瞪地盯着他望了一眼,使埃斯特想起了维克多·亨利上校。“为什么?你从我心上卸下了一个重担。”
“我正是这意思。”
黎明时分,他们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尽力瞭望。雷达还没修好。能见度有所改善,尽管海面上还是重重云雾。那两条货船全看不见了。后来还是他们最好的监视哨“马蹄铁”马伦从舰桥后的露天甲板上高声报告:“发现目标!船头右舷横向,距离一万码!”
“一万码?”埃斯特说,一面把望远镜转过来对着右舷那面。“狗娘养的。他们真的改变了航向。有一条已经不见啦。”
拜伦从他的望远镜里看到了那个暗淡、微小的灰色船影。“对,是那两条货船里的一条。同样的吊杆柱。”
埃斯特对舱口下面高声叫道:“侧前方!右满舵!”
“相距五海里,”拜伦说,“除非他们再弯弯曲曲地走,要不他们可逃脱了。”
“怎么见得?咱们赶得上他们!”
拜伦转过脸来盯着他望望。“你的意思是说在海面上追吗?”
埃斯特翘起大拇指来指了一下又低又密的云层。“这种天气,他们能进行什么样的空中搜索?”
“夫人,这两条货船采取了规避动作。很可能已经对潜艇实行了全面戒备。你应当考虑到,这条货船整夜都在报告它的航向、速度和位置,而且这一带是在飞机航程之内。”
“航向一七五,不变!”埃斯特喊。
拜伦力争说:“他们可以从云层的随便哪一个缝隙里蜂拥而下。而且,咱们连他们是不是有空中雷达都不知道。”
潜艇加快速度,在后追赶。碧波冲击着低低的前甲板,浪花把舰桥上的人都打湿了。埃斯特朝拜伦咧开嘴笑笑,拍了下他的胳膊,猛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早上,是吗?快乐的猎号吹响了。”
“你听我说,咱们还在这条航道上,夫人。还会有许多其他目标出现的。咱们还是潜下去好。”
“这条货船就是咱们的袭击目标,勃拉尼。咱们已经跟了它一整夜啦,咱们这就要打中它。”
海面的追逐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越亮,拜伦就越感到紧张,虽然头顶上的云层还是又低又密。他们已经快要赶上那条货船,已经近得可以证实它确实就是昨天的那条了。拜伦始终没看到飞机。他只听见马伦高声嚷道:“正船尾方向发现飞机,低空飞行。”接着又嚷道:“左舷发现飞机——”其余的喊声在许多发子弹的哒哒、飕飕的呼啸声中给淹没了。他连忙扑倒在甲板上,刚扑下去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几乎震破了他的耳鼓。一枚投得很近、险些儿打中潜艇的炸弹或是深水炸弹所溅起的大股海水哗啦啦地淋了他一身。
“快潜下去!快潜,快潜!”埃斯特高声喝道。
子弹砰砰地扫遍了这条颠簸翻腾的船只。官兵们摇摇晃晃地向着舱门奔去,按着惯例自动地一个接一个迅速钻了下去。几秒钟内,司令塔里已经挤满了水淋淋的舱面值班人员。
轰!
又是一枚炸弹。只差一点儿,几乎命中。
咯—咯—咯!砰!砰!甲板上弹如雨下。巨浪从敞开的舱门倒灌下去,甲板上也全给打湿了。拜伦齐膝盖往下湿了个透。
“艇长!艇长在哪儿?”他放声大叫。
一个痛苦的声音在甲板上高声呼喊,好像是回答他似的:“拜伦,我中弹了!我不行啦!快潜下去!”
刹那间拜伦吓呆了,接着急切地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对着士兵们大声问道:“还短少什么人没有?”
“‘马蹄铁’死了,亨利先生,”航信官高声回答,“他刚才正在露天甲板上。脸上中了弹。我想把他背下来,可是他已经死啦。”
拜伦大喝了一声:“艇长,我接你来了!”他一个箭步蹿进从梯子上灌下来的海水里,开始往上爬。
“拜伦,我垮了。我不能动啦!”埃斯特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尖叫。“你帮不了我的忙。有五架飞机向我们俯冲下来。快潜下去!”
轰!
“海鳗号”向右舷一侧猛地翻腾了一下。一股瀑布般的盐水从舱口倒灌下来,涌到了控制仪器四周。烟雾之中闪着火星,突然发出一阵臭味。水兵们在水涡中磕磕撞撞,眼圈发白,盯着拜伦。他拼命在估计冲上甲板、把受了重伤的艇长拖到安全地方所需要的时间。在这场攻击中,也许就在几秒钟之内,“海鳗号”几乎肯定会连人带船全部覆没。
“快潜下去,拜伦!我完了。我快死啦。”埃斯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拜伦顶着白沫翻滚的瀑布,顺着梯子作了最后一次冲上甲板的努力。他失败了。他以惊人的膂力好不容易总算把舱盖砰地一声关上。他浑身湿透,呛着盐水,伤心得声音都变了。这时,他发出了他指挥一条潜艇的第一道命令。
“潜到三百英尺下边!”
为埃斯特艇长敲的惟一的丧钟,也许是他最最喜爱的声音,可是没人能知道他究竟听到了没有。
阿—呜呜嘎……阿—呜呜嘎……阿—呜呜嘎……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二章(1)
亲爱的帕格:
比尔•斯坦德莱回国以后,对你备加赞扬。对于你在那边所办理的一切,我在此深表谢意。
现在,我请哈里给你写了封信,一并附上。至少,这可以让你离开莫斯科!你对于事实有一种直觉,因此请你接下这项任务,尽力而为。如果你能迅速电告有关德黑兰的情况,我们将十分赞赏。
顺便提一句,这几天我们又有几艘优秀的新战列舰下水。一俟我们能让你脱身出来,其中有一艘将归你指挥。
弗•德•罗
于白宫
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
这封信是潦潦草草写在一张熟悉的淡绿色便笺上的。霍普金斯那封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要长得多。
亲爱的帕格:
你和俄国人在一起确实做了些很出色的工作。感谢你对穿梭轰炸地点的查勘,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战略家们已经在着手制订波尔塔瓦计划了。费兹杰拉德将军给我写了封夸奖你的信;我已经给人事局送去了一份副本。此外,摩尔曼斯克军人医院和休息中心的竣工,也是对他们官僚作风所取得的一个胜利。我听说这件事已经增强了运输队的士气。
现在,我来谈谈即将召开的国家首脑会议:斯大林不肯去比德黑兰——就在他们高加索的边境以南——更远的地方。他声称必须随时了解他的军事情况。我们不知道这是否实情,是他装模作样呢,还是担心有失声望,反正在这一点上他是寸步不让的。
为了打赢这场该死的战争,总统几乎随便什么地方都乐意去,但是去德黑兰将导致一个意想不到的宪法问题。如果国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而总统决定予以否决,他必须在十天内亲笔批示,否则这项法案就自动成为法律。通过电话或是电报进行否决是无效的。从华盛顿到德黑兰,只要天气好,不发生其他故障,并不需要十天之久。可是我们听说德黑兰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险恶。也有人说并没坏到那种地步。反正这儿似乎没人很了解波斯的情形。对于华盛顿的人们说来,它就像月球一样。
我建议你坐飞机到那儿去,四下里看看,了解一些情况,赶快电告我们十一月底那儿的天气情形,以及安全方面的状况,因为我们听说那个地方布满了轴心国的间谍。此外,总统为了准备和斯大林会谈,正在用各种事实和数字充实自己,租借物资的问题肯定会提出来。我们有一大叠报告,可是我们想要一份眼光锐利的目击者的报道,详细陈述一下波斯补给走廊的实际情况。你不像大多数写报告的人那样,因为你没有什么个人打算!
康诺利将军是德黑兰城外我们的阿米拉巴德基地的负责人。他是个大好人,是陆军的一位老工程师。几年以前,我主管公共事业振兴署的时候,和他很熟。他经办了几项很大的建设工程。我已经打电报给他,说了你要去的事。康诺利会为你安排一个日程,让你快速地参观一下我们的租借物资港口设施、铁路和公路、工厂和仓库。你可以提出任何问题,到任何地方去,和任何人交谈。总统希望在会见斯大林之前先见到你。如果你能够把你的观察提纲挈领写在一张纸上,那会对他十分有益处。
顺便提提,不出我之所料,登陆艇问题已经到了关键性阶段。它是我们所有战略计划中所遇到的一大难关。生产在增长,但是情况本来还应该更好些。好歹你很快就可以回海上去搞你的老本行了。总统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跟一条搁浅的鲸鱼一样。
你的,
哈利•霍普金斯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二章(2)
这两封信的到来,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斯坦德莱将军大大发作了一通之后,并没再呆多久;哈里曼接替了他,还带来了一个庞大的军事代表团,为首的是一位三星将领。这意味着维克多•亨利使命的结束。但是他先前还没接到命令,他以为人事局大概不知道他的去向。莫斯科又是白雪皑皑的。他已经几个月没得到罗达和孩子们的讯息了。现在,他终于可以从斯巴索大厦的沉闷的会谈里脱身,躲开垂头丧气、牢骚满腹、灌饱了伏特加酒的美国新闻记者,并且摆脱那班支吾搪塞、顽固不化的不友好的俄国官僚了。接到来信的当天下午,他就坐上了一架俄国军用飞机去古比雪夫,这全得感谢叶甫连柯将军给他的最后一次帮助。第二天,康诺利将军在飞机场上迎接帕格,把他安顿在沙漠中新建的庞大基地上他自己的营房里,吃饭时请他吃了鹿肉,然后一边喝咖啡和白兰地,一边递给他一份参观日程,使他看了很吃惊。
“这大约要花掉你一星期左右,”康诺利说。他是一个六十来岁、脾气直爽的西点军校校友,说起话来又快又着力。“不过参观之后,你会有些东西去告诉哈里·霍普金斯老兄的。我们在这儿做的事,干脆就是发疯。有一个国家,美国,正在把物资运交给另一个国家,苏联,可是是在第三个国家英国的管理或者不如说是干预之下,通过第四个国家,波斯的领土,这个国家眼下和我们哪一国家都毫不相干。而且——”
“你把我给说糊涂了。英国为什么要干预呢?”
“我不熟悉中东。”康诺利气冲冲地吁了一口气。“我来给你解释一下。英国人在这儿全靠侵略和占领,你明白吗?俄国人也是如此。早在一九四一年,他们就用武力瓜分了这个国家,为的是制止德国人在这儿进行活动。不论怎么说,这至少是他们举出的理由。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咱们没权利呆在这儿,因为咱们并没侵略过波斯,你明白吗?还是一笔糊涂账,是不是?从理论上说。咱们只不过是帮着英国人去援助俄国。强调形式的娃娃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一套。同时,咱们只不过在把物资通过任何一条古老的道路送过去,只要英国佬让咱们通行,波斯人不从中盗窃,俄国佬能够来接过手去,那就成啦。在苏联的兵站上,东西经常堆得齐天那么高。”
“真的吗?可是在莫斯科,他们老是叫叫嚷嚷要更多的东西。”
“自然啦。这跟他们自己运输上的混乱毫不相干。那可是乱得一团糟。八月里,我不得不下令让铁路停运了八天,一直到他们在北边铁路终点站把堆积如山的物资搬走为止。他们的飞行员、司机和铁路职工一出了那个工人阶级的天堂,就想逗留在外面。你刚从莫斯科来,也许没法明白这一点。”
“你真叫我大吃一惊。”他们彼此以美国人的方式咧开嘴尖刻地对笑了笑。帕格说:“我还得了解一下这儿的天气。”
“要了解天气干什么?”
帕格把总统在法律上遇到的难处讲了讲,康诺利将军听了恼怒地皱起眉来。“你在开玩笑吧?为什么没人来问我呢?这儿的天气确实变化无常,尘暴当然也很讨厌。可是我们大概有两条全年通航的定期军用航线。他和斯大林一定都在玩什么把戏。斯大林想让他老远跑到他的后院来,而‘伟大的白人之父’ 却要保持他的尊严。我希望他能坚持下去。老约 应该自己摇着尾巴来。俄国人可不欣赏能给他们牵着鼻子走的人。”
“将军,华盛顿方面对于波斯的情况知道得太少啦。”
“基督啊,你说得真妙。唔,你瞧,就算两头都遇上冬天的狂风暴雨”——康诺利用捏着一支冒烟的大雪茄的手搔了搔头——“他可能会要否决的那项法案能在五天之内送到突尼斯,我们可以用一架B-24飞机把他送到那儿去。他到那儿一个来回,也许只会耽搁上一天。这个问题不大。”
“好的,我把这些全部打电报告诉霍普金斯。我还得调查一下这儿的安全情况。”
“先别忙。我会为你作出全部安排的。你双陆棋下得怎样?”康诺利一边问,一边又给他们两人斟上了白兰地。
帕格这几年在双陆游戏上消磨过不少时间。他一连赢了将军两盘,第三盘又快赢了,康诺利从棋盘上抬起头来,半眯缝着一只眼望着他说:“嗨,亨利,有一个人你我都认识,对吗?”
“谁啊?”
“哈克•彼得斯。”看见帕格茫然的样子,他又详细说了说,“工兵部队的哈里森•彼得斯上校。一九一三年那一级的。是个身个儿又高又大的单身汉。”
“哦,对了。我在陆海军俱乐部碰到过他。”
康诺利连连点头。“他写信给我,说起这么一位海军上校,说是哈里·霍普金斯派在莫斯科的人。现在,咱们在这个倒霉的鬼地方会面了。这个世界真不大。”
帕格没再说什么,继续下棋,结果这盘输了。将军高兴地收起了那个精工镶嵌的棋盘和象牙棋子。“哈克正在研究一种可以在一夜之间结束这场战争的玩意儿。对于这件事他口风很紧,可这是美国陆军工程专家搞过的最最了不起的工作。”
“我对这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沙漠上那个料峭的夜晚,帕格躺在一张简朴的行军床上,盖着三床粗毛毯,心里老感到纳闷,不知彼得斯上校在信上说了他些什么。他们那次偶然相遇,在俱乐部里一张桌子上喝着香槟酒,戴上纸帽子,闹闹嚷嚷地玩了一个钟点。罗达曾经几次提到彼得斯,说是在教堂里认识的。帕格想到,通过铀弹,他可能跟巴穆•柯比也有关系,这使他心头起了一阵恶心。说到头,罗达究竟为什么不来信呢?和莫斯科通信是很困难的,不过还是办得到的。三个月杳无音讯……他的疲倦和喝下的白兰地终于使他忘却了这些想头,昏昏地睡去。
康诺利将军给帕格安排的参观日程要求他沿着铁路,跟着卡车运输队,从南往北横穿过伊朗。英国公使馆的一个名叫格兰维尔·西顿的人,在那段铁路旅程中将跟他同路走上一程。卡车运输队是美国方面为了补铁路之不足而一手搞起来的。据康诺利说,铁路经常遭到阴谋破坏、大水冲毁、盗窃、故障、撞车和拦截。德国人本来就把这儿的铁路造得效能很低,由于波斯人和英国人管理不善,问题就更加复杂。
“格兰维尔·西顿对波斯的种种情况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康诺利说,“他是个历史学家,是一个怪人,可是他讲的话倒值得一听。他就爱喝波旁威士忌。我给你几瓶老鸦牌的带在身边吧。”
在飞往阿巴丹的途中,那架小飞机里噪音太大,没法子交谈。后来,在那个荒凉的海滩地区一座庞大得惊人的美国飞机装配工厂里,格兰维尔•西顿一直在帕格和厂长身边沉重地走着,在热得叫人直冒汗的长时间跋涉中始终只是抽烟,一声不吭。那儿的温度一定远在一百度以上。随后他们又坐车到波斯湾上的铁路终点站班达沙赫普尔去。他们在一家英国军官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西顿才闲聊起来,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像从笛子里吹出来似的,很闷,含糊不清,简直像在讲波斯话。帕格从来没见过抽烟抽得这么凶的人。西顿本人看上去也像给烟熏黄了似的:干瘪、瘦长、皮肤微黑,又大又黄的上门牙间有一个大豁缝。帕格异想天开,认为这个人要是受了伤,流出来的血一定也像烟渍一样发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二章(3)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帕格拿出了一瓶老鸦牌。西顿见了,像小孩儿那样微笑起来。“最过瘾儿了。”他一面说,一面把玻璃杯递过去。
那条单轨的铁路跨过死寂的盐滩,蜿蜒着进入了死寂的群山。从飞机上看,这个国家已经够荒凉贫瘠的,可是从火车车窗里看,那就更糟糕。一英里连着一英里寸草不生,所看见的只是黄沙、黄沙。火车停下来换上另一个柴油机车的时候,他们下车溜溜腿。在沙漠上连只野兔或是蜥蜴的影子都不见,有的只是成群的苍蝇。
“这地方可能就是从前的伊甸园,”西顿忽然开口说,“只要有水,有能源,有人来把地整一整,它还有可能恢复旧观。可是伊朗在这个环境里,简直跟海蜇困在岩石上一样死气沉沉。你们美国人能够帮忙,也最好帮个忙。”
他们又回到了火车上。火车喀啷作响,呜呜叫着沿一条U字形转弯的路基驶上一个遍布岩石的峡谷。西顿打开包,取出火腿三明治,帕格又拿出了老鸦牌。
“我们应该为伊朗做点儿什么呢?”帕格问,一边把威士忌倒进纸杯去。
“把它从俄国人手里救出来,”西顿回答,“这或者是因为你们确实像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利他主义的、反帝国主义的,或者是因为你们不愿意看到苏联打完这场战争后就统治全球。”
“统治全球?”帕格不相信地问,“为什么?怎么会呢?”
“地理的关系。”西顿喝着威士忌,目光炯炯地望了帕格一眼。“关键就在这儿。伊朗高原挡住了俄国,使它没获得不冻港。因此它在半年里是一个内陆国家。这片高原还挡住了它去印度的道路。列宁曾经贪婪地管印度叫作世界大仓库,说这是他的亚洲政策的主要目标。可是波斯呢,好像是老天存心要把它当作个大塞子来堵住高加索山似的,它正挡住了大熊的出路。它像整个西欧一样大,而且正像你现在亲眼看到的,大部分地方都是崇山峻岭、盐滩和沙漠。这儿的人是些粗野的山区部落、游牧民族、封建农民以及诡计多端的低地人;他们全都非常独立不羁,难以驾驭。”他的纸杯又空了。帕格连忙又给他斟上了威士忌。“啊,谢谢你。现代波斯历史的基本事实,上校,就是这么一句话,你可记住:俄国的敌人就是伊朗的朋友。英国人从一八○○年以来就是扮演着这个角色。虽然,总的说来,我们搞得很糟,结果成了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 ”
火车呜呜叫着开进了一条漆黑的长隧道,等它轰隆隆地又开进耀眼的阳光中以后,西顿正盘弄着他的空纸杯。帕格又给他斟满了。“啊。好极了。”
“你刚才说的是,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
“正是这话。你瞧,我们常常需要俄国在欧洲给我们帮忙——反对拿破仑,反对德皇,现在又反对希特勒——每次我们都不得不把波斯扔在一旁不管,而大熊每次都抓紧机会捞走一大块肥肉。我们结成联盟反对拿破仑的时候,沙皇攫取了整个高加索。波斯人为了收复失地进行了战斗,可是那时候我们不能够支持他们,他们只好退兵。俄国人就是这样把巴库和迈科普油田捞到手的。”
“这一切,”帕格说,“对我说来都是新闻。”
“唉,坏的还在后头哩。一九○七年,在德皇比尔 闹得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我们又需要俄国在欧洲帮我们的忙了。德皇想通过他那条柏林—巴格达铁路插进中东,我们于是就和俄国人瓜分了波斯:北面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南面是我们的,当中有一片中立的沙漠地带。事先一点儿也没跟波斯人商量过。现在,我们又通过武装侵略分割了这个国家。这样干很不漂亮,可是伊朗国王是死心塌地亲德的。为了巩固我们在中东的地位,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不过话得说回来,也怪不了伊朗国王,是不是?从他的观点来看,希特勒所打击的,正是一个半世纪以来从南北两面侵吞波斯的两大强国。”
“你说话真坦率。”
“啊,是啊,自己人嘛。现在,请你试着从斯大林的观点来看一看。他和希特勒瓜分了波兰。我们认为他这么做有罪。他和我们瓜分了波斯。我们认为他这么做有理。所以,向他比较善良的一面本性呼吁,也许会叫他有点儿迷糊。你们美国人就应该把这件事实实在在地抓一抓。”
“我们为什么该卷进这场纠纷里来呢?”帕格问。
“上校,红军现在占领着伊朗北部。我们在南部。《大西洋宪章》使我们作出保证,战后得撤出去。你们当然希望我们照宪章办事。可是俄国人怎么样呢?谁来叫他们撤出去?沙皇也好,共产党人也好,俄国人做起事来总是一个样,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很严肃地盯着帕格看了好一会儿。帕格也盯视着他,没有作答。
“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撤出去。红军却呆下来。他们控制住伊朗的政局,然后‘应邀’推进到波斯湾和开伯尔山口,又需要多久呢?他们不发一枪,就可以无法挽回地改变世界均势。”
经过一阵令人发窘的沉默后,帕格问:“我们对这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课到此结束。”西顿说。他把黄草帽拉下来遮住眼睛,睡着了。帕格也打起盹儿来。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二章(4)
当火车晃动着把他们惊醒时,他们已经驶进了一个大铁路停车场,里面停满了机车、货运车厢、平板货车、油槽车、起重机和运货卡车,四下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装货,卸货,火车在侧线上调换车厢,再加上没刮过脸、穿着工作服的美国士兵大声叫嚷,还有一群群当地工人叽里呱啦乱喊一气。工棚和车库都是新建的,大部分铁轨好像也是新铺设的。西顿领着帕格乘坐一辆吉普车在车场里兜了一圈。虽然下午的太阳很厉害,车场里倒还凉风习习。这个车场占了几百英亩沙漠土地,一边是一个土砖房子的小镇市,一边是一大片陡峭、不毛的黄褐色岩石。
“美国人的精力老叫我吃惊。你们几个月内就像变戏法那样把这变出来了。考古学惹你讨厌吗?”西顿指着一座燧石的山坡。“那上面有萨沙尼德王朝 的岩石陵墓。那儿的浅浮雕很值得一看。”
他们下了吉普车,顶着一阵阵的狂风爬了上去。西顿一边走,一边抽烟,像头山羊那样寻路上山。他的耐力超越了一切生理规律。当他们到达山腰上那些黑魆魆的洞口时,他可不像帕格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在帕格的外行眼光看来,那里的风蚀的雕刻像是亚述人的风格:公牛,狮子,僵立着的虬髯武士。这里一片安静。远在山下,铁路停车场里还在呜呜作响,发出铿锵的声音,在这片古老、沉寂的沙漠中,只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小斑点。
“一旦战争打胜以后,我们就不能再留在伊朗了,”帕格提高喉咙压过风声说。“我们的人民可不是这么想的。下面所有那一切东西都会生锈,腐烂。”
“不错。可是在你们离开之前,有不少事情得做。”
在他们身后的陵墓里,响起了一阵洪亮空洞的呻吟。西顿像只猫头鹰那样说:“风吹过墓穴口。听上去很古怪,是吗?有点儿像在空瓶口上吹气的声音。”
“我真差点儿要从这座山上跳下去。”帕格说。
“本地人讲,这是古人的阴魂在为波斯的命运叹息。倒也比拟得很恰当。现在你再听我说。一九四一年,在侵略和瓜分之后,三国政府——伊朗、苏联和我们英国——签订了一个条约。伊朗保证把德国间谍驱逐出境,不再制造麻烦;我们和俄国答应在战后撤走驻军。可是斯大林根本不会理睬这一纸公文的。要是你们也加入这个条约——就是说,如果斯大林向罗斯福保证他会撤出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也许真的会走。他会叽里咕噜,推推搡搡,大肆咆哮,但这是惟一的机会。”
“这事已经在进行了没有?”
“根本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西顿把他那双皮包骨的黝黑的手朝天一摊。
傍晚时分,火车经过一列翻倒在路基旁边的、炸坏了的货车。“这是很糟的一次事故,”西顿说,“德国间谍埋的炸药,土著洗劫了车厢。他们得到了准确的情报。车上装的是食品。在这个国家里,这跟同等数量的黄金一样值钱。大亨们在囤积所有的谷物和其他大部分食品。这个地方的贪污腐败叫西方人吓得目瞪口呆,可是在中东,就是这么办事的。拜占庭和奥托曼人留下来的遗风。”
他一直讲到深夜,讲波斯人如何设下巧计进行抢劫和袭击,这对租借物资讲来,可真成了个无底洞。他说,在他们看来,这条由南往北突然闯过他们国土的物资洪流,只不过是帝国主义疯狂的又一种表现。他们知道这不会持久的,所以拼着性命想捞一把。例如,铜电话线刚一装上,立刻就给偷走,已经有几百英里长的线不翼而飞了。波斯人喜爱铜制的小玩意儿,铜盘子铜碗。现在,波斯市场上到处都是这些东西。西顿又说,这些人已经被征服者和他们自己的王公贵胄盘剥了好几世纪,不抢人家,就给人家抢,这就是他们所知道的真理。
“你们要是能够把斯大林请出去,”他打了个呵欠说。“看在上帝份上,可不要把你们那一套自由经营的制度,以及什么政党竞选之类的东西搬到这儿来。在波斯人看来,自由经营就意味着他们对付你们铜电话线的方法。在一个落后、不稳定的国家里,民主只会让一个组织严密的势力集团砸个粉碎。在这儿,将是一个共产主义集团,向斯大林去敞开亚洲的大门。所以,忘掉你们那些反对君主制的原则吧,还是要加强君主政体才好。”
“我会尽力而为的。”帕格说,他对于这个人这种尖刻而又坦率的作风禁不住微笑起来。
西顿睡眼惺忪地也朝他微微笑了笑。“我听说大人物们很听你的意见呢。”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二章(5)
直到最后一分钟,德黑兰会议都是一会儿说要开、一会儿又说不开。忽然,它竟召开了。总统率领一个七十人的代表团从天而降,到了康诺利将军那里:有特工人员、陆海军将领、外交官、大使、白宫办事人员以及各种各样的随员,他们在阿米拉巴德基地上乱糟糟地横冲直撞。康诺利告诉他的秘书说他太忙了,谁都不见,可是一听说亨利上校又来了,他登时跳起身,走进了会客室。
“好上帝啊。瞧你这副样子。”帕格没刮过脸,形容憔悴,风尘仆仆。
“卡车运输队给尘暴困住了。后来又遇上了山地的一场暴风雪。我从星期五起就没脱过衣服。总统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马歇尔将军住在你的房间里,亨利。我们把你的铺盖搬到军官宿舍去了。”
“成。我在大不里士收到了你的信。可是俄国人好像把意思篡改过了。”
“噢,霍普金斯问你在什么地方,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你最好尽快回到这儿来。这么说,俄国人当真放你通行,一直到了大不里士吗?”
“很费了一番口舌。霍普金斯现在在哪儿?”
“在市里苏联大使馆。他跟总统在那儿下榻。”
“在苏联大使馆?不在这儿?也不在咱们的公使馆里?”
“不在。这里边有缘故。其他人差不多全住在这儿。”
“苏联大使馆在哪儿?”
“我的司机会把你送到那儿去的。我看你得赶快。”帕格伸手摸了摸他那肮脏的、胡子拉茬的脸。康诺利朝浴室的门做了个手势。“用我的剃刀。”
除了被废黜的伊朗国王铺设的几条新林阴大道外,德黑兰城里大部分地区是迷宫般的狭窄、弯曲的小街,两边都是不开窗的泥巴墙。西顿曾经告诉过帕格,波斯人建造城市的这种方式是为了阻碍和延缓一支侵略大军的推进。现在,这个陆军司机也只好放慢速度,直到他开上了一条林阴大道后,才嘟嘟叫着驶往市区。苏联大使馆的围墙使它看上去像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在大门口,以及在那条街上和拐角处,布满了手持上有刺刀的步枪、皱着眉头的士兵。在大铁门外面,一个士兵拦住了汽车。维克多•亨利放下车窗,用清晰的俄语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罗斯福总统的海军副官。”士兵抽身回去,立正敬礼,然后跳上踏脚板护送司机穿过庭院。这是一个宽敞的、有围墙的大花园,好几所别墅分布在秋天的老树、飞溅的喷泉和点缀着小池塘的大草地之间。
俄国卫兵和美国特工人员把守住了最大的那所别墅的前面走廊。帕格一路报着自己的身份走进了门厅,英国、俄国、美国的文武官员正在那儿忙忙碌碌,各种不同的语言混合成一大片嘈杂声。帕格瞥见哈里·霍普金斯穿着一身灰色衣服,独自一个没精打采地走过去,两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比平时更瘦削、更病态。霍普金斯也看见了他,脸上高兴起来,忙和他握手。“斯大林刚过来会见了头儿。”他朝一扇关着的木门指了指。“他们在里面。真是个历史性时刻,是吗?跟我来吧,我还没打开行李哩。波斯湾指挥部干得怎么样?”
在那扇门里,弗兰克林•罗斯福和约瑟夫•斯大林面对面坐着。房里除了两名译员外,再没旁人了。
在那条把俄、英两国使馆区分隔开的狭窄街道对面,温斯顿·丘吉尔正在他的公使馆内一间卧室中闷闷不乐地休息。他喉咙痛,精神上则更不痛快。自从由开罗分别乘飞机抵达这儿以后,他和罗斯福还没讲过话。他曾经邀请罗斯福在英国公使馆下榻。总统谢绝了。他还迫切地要求他们在和斯大林举行任何会谈之前先碰一次头。总统也拒绝了。现在,这两家竟然背着他会面了。还谈什么阿根夏 和卡萨布兰卡的老交情呢!
对走过街这边来安慰他的哈里曼大使,丘吉尔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他很乐意“遵命”,又说他只希望两天后在他六十九岁生日那天举行一个晚餐会,痛饮一番,喝个烂醉,然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弗兰克林•罗斯福为什么要住在俄国使馆区里呢?
历史学家们漫不经意地记载说,他刚到达的时候,谢绝了斯大林和丘吉尔两人的邀请,这样可以随便哪一方都不得罪。半夜里,莫洛托夫紧急召见英、美大使,警告他们说德黑兰有人正在搞一场暗杀阴谋。根据日程的安排,斯大林和丘吉尔早上都要到美国公使馆去举行第一次会议。那地方距离紧相毗邻的英、俄两国使馆区有一英里以上的路程。莫洛托夫敦促罗斯福搬进这两个使馆区之一去。他暗示说,要不然的话,事情就不能安全地进行下去了。
所以,罗斯福清早醒来的时候,不得不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要么搬到他的可靠的老盟友丘吉尔那里去住,丘吉尔也讲英语,会给予他殷勤的款待和可靠的办公条件;要么和斯大林一起住,这个凶残的布尔什维克过去是希特勒犯罪的同党,他给予罗斯福的是一个毫无隐蔽的住处,有一大帮外国侍从,也许还有暗藏的窃听器。一个美国特工人员已经检查过提供给罗斯福下榻的那所俄国别墅,可是这么一次草率的检查,能发现得了老练的俄国人装的窃听器吗?
罗斯福选择了俄国人。丘吉尔在他写的历史中说,这一种选择使他很高兴,因为俄国人房子比较宽敞。一位伟大的人物往往是不肯承认自己恼羞成怒的。
是不是有那么一场暗杀阴谋呢?
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前纳粹间谍在他写的一本书里声称,他参予了这样一个阴谋。可是写这种书的人实在多的是。至少,德黑兰的街道是很危险的,那儿有德国间谍,在街道上乘车驶过的要人确曾遭到暗杀,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那个疲乏的、残废的罗斯福无疑最好是呆在市区里。
然而——当英国人就在街对面的时候,为什么住到俄国人那儿去呢?
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从老远来到了斯大林的后院。这样,他就承认了这一个冷酷的事实:俄国人正在为反抗希特勒承受最大的苦难和流血牺牲。采取最后这一步,接受斯大林的款待,对一个只懂得保密和猜疑的暴君开诚相见,这也许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进行的微妙赌博,是隔着东西方之间的政治鸿沟作出最后一种友好姿态。
这一姿态是否向斯大林表明,弗兰克林•罗斯福是一个天真朴实、容易上当的乐观主义者,一个可以轻易击败、可以牵着鼻子走的人?
斯大林难得透露他的内心思想。可是战争期间,他有一次对共产党作家德热拉斯 说:“丘吉尔只不过想要摸你的口袋。罗斯福可尽偷大玩意儿。”
从这句话看起来,这个冷酷的极端现实主义者似乎并不是不知道,在一场行将使美国在世界上取得优势的战争中,俄国人正数以百万地死去,而美国人却不过死了几千。
我们这里记录下了他们会面时所讲的第一句话。
罗斯福: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力想安排一次这样的会见。
斯大林:很抱歉,这都怪我不好。我军务繁忙,一直没法抽身。
换句话说,讲得更清楚些就是:罗斯福在第一次跟世界上第二号最有权势的人物握手时,说的是:“喂,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直都这么难打交道,这么不相信人?你瞧,现在我可上你家里来了。”
而那位连列宁也说他太粗暴的斯大林在回敬的时候,是一针见血的:“你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仗打得最多,人死得最多。”
这样,这两位六十开外的人在波斯斯大林的后院里会面和闲谈起来:身材魁梧的残废的美国人穿着一身蓝灰色便服,大腹便便的矮个子格鲁吉亚人穿了一身军服,裤子从上到下有很阔的一道红色条纹;一个是三次当选、爱好和平的社会改革家,从来不曾有过运用政治暴力的任何犯罪记录,另一个是革命暴君,双手沾满了难以想象的千百万本国同胞的鲜血。这是一次奇特的会晤。
托基维尔 曾经预测过,美国和俄国将会分治全球,一边是自由国土,另一边是极权统治。如今,他的想象化为事实了。把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结合到一起的,只是一种共同的需要:他们要从东西两面夹击,粉碎对全人类的一个致命威胁——阿道夫·希特勒的“寒霜-杜鹃国”。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二章(6)
一个特工人员朝霍普金斯的房间里张望了一下。“斯大林先生刚离开,先生。总统请您去。”
霍普金斯正在换衬衫。他匆匆忙忙把衬衫下摆塞进宽松的裤子里,又把一件一边肘部破了个洞的红色毛线衫从头上套下。“来吧,帕格。总统今儿早上还问起你来着。”
这所别墅里件件东西都嫌太大。霍普金斯的那间卧室已经很大了。那个拥挤的门厅也是如此。可是罗斯福坐在里面的这间房,简直可以用来举行化妆舞会。透过参天大树的干枯树叶,金色的阳光直泻进高大的窗户来。家具很沉重,很普通,杂乱无章地放着,而且没有一件十分干净。罗斯福坐在阳光下一把扶手椅里,嘴里叼着烟嘴抽烟,就跟漫画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哟,你好啊,帕格。瞧见你真高兴。”他伸出胳膊来热情地握手。总统显得干瘪、瘦削,人老了许多,可是仍然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人,浑身焕发着力量,而且——眼下这会儿——兴致还很高。那张下颚宽阔的脸上气色很好。“哈里,情况很不错。他是个给人印象很深的家伙。可是天哪,翻译可真花时间!非常叫人厌烦。我们四点钟碰头,开全体会议。温尼知道了没有?”
“艾夫里尔已经过去告诉他了。”霍普金斯看了看手表。“就是再过二十分钟,总统先生。”
“我知道。喂,帕格!”他朝一张坐得下七个人的沙发摆了摆手。“关于通过这条波斯走廊送进俄国去的全部租借物资,我们有些挺好看的统计数字。你在各处看到点儿什么迹象了吗?还是像我十分怀疑的那样,这一切只是空谈呢?”
罗斯福说完这句玩笑话以后,开朗地笑了笑。很显然,他还在从自己和斯大林会面的兴奋中逐步松弛下来。
“各处都看到这种物资,总统先生。这是个叫人难以相信的、成绩辉煌的努力。今儿等一下我就给您送一份一张纸的汇报来。我还刚从各处看了回来。”
“一张纸吗?”总统瞥着霍普金斯哈哈笑了。“妙极啦。我是向来只读第一张纸的。”
“他从海湾边上到北部考察波斯各地,”霍普金斯说,“火车汽车都坐了。”
“要是谈到租借物资的事,帕格,我该跟约大叔说些什么呢?”罗斯福稍微严肃一点儿说。他又转过脸去对霍普金斯说:“今儿大概不会谈到这个,哈里。他眼下还没心思谈。”
“他是很会变的。”霍普金斯说。
帕格·亨利立即叙述了一下他在北部仓库里,特别是卡车的终点站那儿看到的堆积着的物资。他说,俄国人拒绝让卡车运输队驶进伊朗他们防区的任何地段,只指定一个离俄国边界很远的卸货站。那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大瓶口。要是卡车队能够直接开到里海的港口和高加索边境上的市镇的话,俄国人就能够得到更多的物资,而且要快得多。罗斯福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很有意思。把它写到你那一张纸上去。”
“这您可别担心。”帕格不假思索地说。罗斯福听了又笑起来。
“帕格对伊朗可下了一番功夫,总统先生,”霍普金斯说,“他赞成帕特•赫尔利的主张,认为我们应当作为一方,参加保证战后撤走外国军队的那项条约。”
“是呀,帕特翻来复去老在讲这件事。”罗斯福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掠过一丝烦躁的神色。“俄国人不是在莫斯科会议上拒绝了这个意见吗?”
“他们敷衍拖延。”坐在帕格身旁的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皮包骨的瘦手,做了一个争论的手势。“我同意,总统,我们不大可能首先提出。那样一来,我们就把自己推进帝国主义那一套老把戏里去了。不过——”
“说得正对。我不会这么做。”
“可是伊朗人那方面又怎么样呢,总统先生?假定他们要求我们作出撤军的保证?那么就会起草一个新的宣言,我们也会给包括在内。”
“我们可不能要求伊朗人来要求我们,”罗斯福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坦率口气回答,好像他还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而不是在一幢他的每句话几乎肯定都有人窃听的苏联房子里。“那样就谁也骗不了。我们在这儿只有三天工夫。还是抓住重点好。”
他微笑着和维克多·亨利握了握手,让他退出。帕格正从那熙熙攘攘的门厅挤出去时,忽然听到一个地道的英国腔调说:“嗨,那边是亨利上校嘛。”这声音有点儿像西顿的。他朝四下一望,首先看到了金海军上将,像一根电线杆那么笔直地站着,望着那些攒动的穿军服的俄国人,显然缺乏好感。在他身边,一个穿一身英国皇家空军蓝军服、佩戴着几条勋章标志、晒得微黑的人正在含笑和他打招呼。帕格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过勃纳-沃克了。他记得他从前似乎更高大、更威严一些。这位空军少将站在金的身旁显得很矮小,看上去还有点儿饱经忧患的神气。“你好啊。”帕格走近前的时候,他说。“你们代表团的名单上没有你,对吗?帕米拉说她找过啦,没你的名字。”
“亨利,我当你还在莫斯科哩。”金海军上将用冷淡、严厉的音调说。他和上将难得相遇,可是每次见面时金总使帕格觉得不很自在。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诺思安普敦号”的事了,可是现在他在一刹那间又想象到他那条起火燃烧的巡洋舰沉下水去,连鼻孔里也幻觉着好像闻到了一股汽油味似的。
“我是奉了特殊使命上伊朗来的,将军。”
“这么说你在代表团里罗!”
“不在,将军。”
金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喜欢他这种含含糊糊的回答。
勃纳-沃克说:“帕格,要是办得到的话,趁咱们在这儿的时候聚一聚。”
帕格尽可能冷静地回答说:“你是说帕米拉和你在一块儿吗?”
“是在一块儿。我是临时奉召从新德里赶来的。有关缅甸作战计划的问题。她还在整理我们混成一堆的地图和报告。现在,她是我的副官了,干得挺出色。可以想象得到,她给可怜的老韬基办过多少事。”
尽管金脸上的神色显示出他很不喜欢闲聊,帕格还是盯着问道:“她在哪儿?”
“我离开我们使馆时,她正在那儿忙着。”勃纳-沃克指了指敞开的门道。“你干吗不过去瞧瞧,问个好呢?”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三章(1)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要把我和一级大队长阿道夫·艾克曼的会见记录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在把这件事从头至尾叙述一遍,而且也不光是这一件事!在我的一生中,我写下的一切如今看来都像是在童年的梦境中创作的。
我必须写下的这些材料是如此危险,以致我从前隐藏文稿的地方不能再使用了。至于说用意第绪文这种密码,这儿的党卫军立刻就会拆穿这个可怜的伪装。特莱西恩施塔特上千个可怜虫中的任何一个,为了喝一碗汤或是为了躲一顿打,都会一下子把它全念出来。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甚至连娜塔丽也不会知道。如果我随着一次遣送离开这儿的话(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还不大),这些文稿就会慢慢腐蚀,直到战后可能再过上很久,拆卸或整修房屋的工人让阳光照进特莱西恩施塔特荒凉的老建筑物的墙壁和隙缝里来的时候。如果我能在战后幸存下来,我会在我隐藏的地方重新找到这些文稿。
爱泼斯坦今天早上亲自来陪我们上党卫军总部去。他尽力想讨好我们,称赞娜塔丽的容貌,又夸奖她紧紧搂在怀里的路易斯的健康外表。爱泼斯坦处境很可怜,他是个成了人家工具的犹太人,是执行党卫军命令的傀儡“市长”。他像我们其余的人一样,是一个带着黄星标志、衣衫褴褛的犹太人,不过他总穿着一件即便磨损了却还干干净净的衬衫,打上一条旧领带,以显示他地位较高。那张苍白、虚胖、忧心忡忡的脸倒是他出任伪职的更为确切的标志。
我们以前从来没进入或是走近党卫军总部。一道高高的木头围墙把它和整个市镇广场跟犹太人分隔开来。卫兵放我们进了围墙以后,我们便走上一条紧挨着公园的街道,经过了一座教堂,进入了一座市政办公楼,里面有好些办公室,有布告栏,发出霉味的走廊里回响着打字机的声音。走出了那个怪诞的、肮脏的犹太区,进入了一个——除了门厅里希特勒的那幅大画像外——一切都属于熟悉的旧秩序的地方,使人感到很奇怪。这种平凡的景象几乎叫人放下心来,我再也没想到党卫军总部会是这样的。当然我非常、非常紧张。
艾克曼中校显得出乎意外地年轻,尽管宽大的前额上头发已经在秃了,剩下的头发是深色的。他具有一个野心勃勃、步步高升的中级官员的那种机灵、活泼的干劲儿。我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党卫军头子布格尔坐在他身旁一张木头椅子上,他是一个残酷、粗暴的人,你只要有可能躲开他,就离得越远越好。艾克曼没站起身,不过态度倒还和气,他招呼我和娜塔丽在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头一歪,要爱泼斯坦坐到一张肮脏的长靠椅上去。到此为止,除了布格尔那种冷酷讨厌的神情以及这两个人身上穿的黑制服外,我们倒好像是来拜望一个银行经理,设法借一笔款子,或是来找一个警察局局长,报告一件失窃案。
接下来用德语进行的谈话,句句话我都记得,不过我只打算记下主要的地方。首先,艾克曼一本正经地询问了一下我们的健康和生活情况。娜塔丽一言不发,她让我回答说我们都感到受着良好的待遇。当他朝她望望的时候,她慌忙点点头。孩子倒是舒坦自在地坐在她的膝上,睁大了眼睛望着艾克曼。他接着便说,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情况一点儿也不能使他满意。他已经彻底视察过了。在今后几星期内,我们会看到显著的改善。布格尔奉到命令,要他把我们当作非常特殊的“知名人士”对待。一俟特莱西恩施塔特情况有所改善,我们将首先受益。
然后,他澄清了——我想,这件事恐怕永远只能澄清到这个程度了——我们怎么会来到这地方的谜。他说,还是在巴黎我住进医院的时候,我们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意大利秘密警察要求德国秘密警察把我们当作意大利逃犯引渡过去。按照他的说法,韦尔纳•贝克想先逼我把我的广播讲话录好音,然后再让意大利秘密警察把我们带走。他把韦尔纳描摹得十分可怕,很可能是有点儿添油加酱。
反正,我们这件案子落到了他的处置之下。把我们交给意大利人,很可能就意味着我们的死亡,而且会使交换巴登—巴登那伙人的谈判变得复杂化。然而,若是让我们回到巴登—巴登去,那么一旦我们被人发现,就会得罪德国在欧洲的惟一盟友,因为那时候意大利还在参战。于是把我们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一面再对意大利人的要求“详加考虑”,这似乎是最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他没理睬韦尔纳•贝克逼我发表广播讲话的那些请求。那不是对待一位知名人士的办法,即使是一个犹太人。艾克曼还说,他在执行元首对待犹太人的严格政策时,总尽力做到公平、人道,虽然坦白地讲,他完全同意元首的政策。再说,他也不相信那些广播讲话会有什么用处。总而言之,我们就到了这儿。
现在,他说,他让爱泼斯坦先生接着谈。
那个“市长”弯腰屈背地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单调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他偶尔望望我和艾克曼,可是经常不安地瞪眼注视着他的布格尔。他说,长老市政委员会最近投票表决把文化组从教育处里划出来。文化活动大大增加了,这是特莱西恩施塔特的骄傲,但是这些活动没得到适当的管理和协调。委员会想任命我为一名长老,来主管新设的文化处。我的关于拜占庭、马丁•路德和圣保罗的演讲誉满全市。作为一位美国作家和学者,我的身份博得了尊敬。毫无疑问,在我的大学生涯中,我学过行政管理。说到这儿,爱泼斯坦突然停住,笔直地望着我,死板板地微笑了笑。所谓微笑,也只不过是上嘴唇从发黄的门牙上稍微抬了抬而已。
我惟一可能会接受这个委任的动机,就是对这个人的怜悯。显然,他是在根据命令行事。是艾克曼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我来主管这个新设的“文化处”。
我真不知道我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作出了我当时所作的答复。这里几乎正是我当时所讲的话:“大队长先生,我在这儿是您的俘虏,只好惟命是听。然而,我还是要斗胆指出,我的德语说得不太好,身体又很虚弱。我对音乐几乎一窍不通,而音乐是特莱西恩施塔特文化活动的主要项目。我所喜爱的图书馆工作,占去了我的全部时间。我并不是拒绝这份荣誉,可是我实在不能胜任。在这件事上我有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是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杰斯特罗博士,”艾克曼轻快地回答,并没发火,“那么这次谈话就毫无意义了。我是个大忙人。本来可以让中队长布格尔给你下道命令的。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工作给你做很不错。”
但是,我一想到成为那班倒霉的长老之一,就感到毛骨悚然。他们为了几项可怜的特权——其中大部分我已经享受到了——使自己的良心背上犹太区这个沉重的负担,向犹太人传达党卫军的种种严酷命令,并且予以贯彻执行。这就意味着放弃我那默默无闻但至少还挨得过去的生活方式,成为引人注目的委员会的一员,成天跟党卫军打交道,无休止地纠缠在根本得不到妥善解决的可怕的问题之中。我鼓足勇气竭力又推辞了一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三章(2)
“那么,要是可以的话,大队长先生,而且只在您允许的情况下,我想不接受这个工作。”
“当然可以。我们不再谈这件事了。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谈。”他转过脸去对着娜塔丽,这段时间她一直面无人色地坐在一旁,紧紧地搂住那孩子。路易斯表现得简直像天使一样。我觉得他毫无疑问也感觉到他母亲的恐惧,所以正尽力想予以减轻。“可是我们妨碍你去工作了。你是在云母工厂干活儿,是吗?”娜塔丽点点头。“你还喜欢那工作吗?”
她只好开口,声音嘶哑而空洞。“我很乐意在那儿工作。”
“你儿子看上去很好,这样看起来,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孩子们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很好。”
艾克曼中校站起身,朝娜塔丽做了个手势,领着她走到了房门口。他在那儿对走廊里一个党卫军士兵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就把她带走了。艾克曼关上房门,走到办公桌后面他的位子那儿。他嘴唇很薄,鼻子又长又细,两眼狭小,下巴很尖,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可是这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丑恶。他的嘴抽搐着歪到了一边。突然,他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嗥叫:“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你他妈的当你到了什么地方?”
他刚这么一叫,布格尔就跳起身朝我直扑过来,给了我一个嘴巴,打得我耳朵直响。他举起手来时,我朝旁边让了让,所以这一下打得我从椅子上摔了出去。我沉重地跪倒在地。眼镜也掉了,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布格尔用皮靴踢了我一脚,或者不如说是踹了我一脚,我滚倒在地。然后,他对着我的腹部踢了一下,尽管叫我痛得要吐,他还没用足全力,只是十分轻蔑地踢了一下,就像踢一条狗那样。
“我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东西,”布格尔对着我大声吼道,“你只不过是一堆卑鄙龌龊的犹太老屎蛋!你听见了没有?嘿,你这个发臭的老屎堆,你当成你还在美国是不是?”他绕着我兜来兜去的时候,我简直看不见那双移动着的黑皮靴。接着,他又对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你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懂吗?要是你这个死脑袋瓜连这个都不懂,你这条老命就连狗屁也不值!”他一面叫,一面用脚尖着实地狠踢了我一下,正踢在我的脊梁骨上。我只觉得浑身火辣辣地疼痛。我躺在那儿,昏昏沉沉,眼睛发黑,痛苦不堪,简直惊呆住了。我听见他走开去,说:“爬起来跪着。”
我浑身哆嗦着照办了。
“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我喉咙作紧,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没挨够吗?说你是什么东西!”
愿上帝宽恕我没听任他杀了我。有一个想头在那阵惊恐昏沉中闪过我的心上:要是我现在死了,娜塔丽和路易斯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一堆卑鄙龌龊的犹太老屎蛋。”
“响点儿,我听不见。”
我又说了一遍。
“高声叫,狗屎堆!拼你的老命叫!要不我就再踢你,你这个犹太臭猪,踢到你大声叫出来为止!”
“我是一堆卑鄙龌龊的犹太老屎蛋!”
“把他的眼镜给他,”艾克曼好像没事人一样说。“好,站起来。”
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肘儿,扶我稳住身子。有人给我把眼镜戴上。这时,我才一下看出了爱泼斯坦的脸。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在那双迷惘的棕色眼睛里,结的是两千年犹太历史的疤痕。
“坐下,杰斯特罗博士,”艾克曼说。他坐在办公桌后边抽着烟,神闲气定,像个银行经理似的。“现在。我们切实地来谈谈。”
布格尔在他身旁坐下,扬扬得意地咧开嘴笑着。
这以后发生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我当时头昏眼花,痛得要命。艾克曼说话的腔调仍然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是又带有一点儿揶揄意味。他所说的话几乎和这顿毒打一样叫人心烦意乱。党卫军知道我在教授犹太教法典,而关于犹太人的科目是禁止教授的,所以我可以被送进小堡的可怕的牢房去,很少有人能从那里生还。更叫人震惊的是,他透露说,娜塔丽参加了讽刺元首的下流地下演出,因此可以把她逮捕并立即处决。娜塔丽始终没和我谈过这件事。我只知道她给孩子们表演木偶戏。
显然,艾克曼告诉我这些事情,是为了加深布格尔的野蛮殴打给我的教训。那就是,我们作为美国人的权利,或者说,作为西方文明人的权利,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已经越过了界线。由于我们所犯下的罪,我们已经无权要求恢复在巴登—巴登的身份了,而且我们随时随刻都有生命危险。他以一种特别尖刻的坦率态度又加上一句:“其实我们倒并不在意你们犹太人怎样自寻乐趣!”他要我继续教下去,并且还说,如果娜塔丽不再演那种讽刺剧的话,那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只会更难办,因为我不可以把她离开党卫军总部后发生的事告诉她。我决不可以向任何人吐露出半句。要是我吐露了,他肯定会知道的,那就太糟糕了。他说爱泼斯坦会向我交代一下我就任长老的手续,然后他简慢地挥了挥手,吩咐我离开。我从椅子上几乎站不起身来。爱泼斯坦只好扶着我一拐一拐走了出去。在我们身后,我们可以听见那两个德国人说笑话,纵声大笑。
我们一块儿离开了党卫军总部,爱泼斯坦始终一句话也没说。走过围墙那儿卫兵面前时,我强使自己像平常那样走。我发现,如果我挺直身子,大踏步走,反而痛得不那么厉害。爱泼斯坦把我带到理发店,让我理了发,修剪了胡子。我们又走到委员会会议室。一个摄影师正在那儿预备给集合在一起的长老们拍新闻照片。有一个记者,一个穿了一件皮大衣的相当漂亮的年轻德国女人,正在问问题,记笔记。我和长老们一块儿摆好姿势,另外又单独照了一张照片。记者跟我,还跟其他人谈话。我相信,这两个一定是真正的新闻记者,他们一定会带着一篇很有说服力的报道离开——一篇连他们自己也会相信的、有关管理犹太乐园的犹太委员会的报道。这个委员会是一群神情安详、衣冠楚楚的出色人物,其中还包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作者,著名的埃伦•杰斯特罗博士。
这样公开利用我的姓名和让我露面,就摆明了:我和娜塔丽已经无法通过外交途径获得援救了。就算这篇报道是供欧洲人阅读的,美国方面慢慢肯定也会听说到它。我给特莱西恩施塔特增添的这一点儿光彩,似乎已经超过了国务院为了我们这件事所能给德国人增添的麻烦。公文的往返可以一拖几年。在这种徒劳无益的进程能收到任何成效之前,我们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三章(3)
在我下笔写到抵销这种种惊恐、痛苦和屈辱的那件事——我堂弟班瑞尔的死里逃生以前,我还想对上面这件事写下几句话。
我活了六十五年,简直没受到过什么粗暴的体罚。实际上,我所记得的最近一个例子,还是在奥斯威辛的犹太教法典学校读书时莱撒尔拉比打我的那下。那一次,莱撒尔拉比可以说是一下把我的犹太人身份打掉了,而这次一个党卫军军官又把我踢了回去。我回到房间后所做的事,除了对我自己外,对任何人也许都没什么意义。自从离开锡耶纳的时刻起,我一直带着一个隐藏得很好、专备急用的小钱包,里面藏着钻石,以及我少年时代改信天主教的文件的照片。感谢上帝,因为我们算是“知名人士”,所以还没被搜过身。我把这些折叠得破旧的、日期为一九○○年的文件取了出来,撕得粉碎。今天早上,我大约五十年以来第一次戴上了经匣 。我是从隔壁一个虔诚的老人那儿借来的。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在我余下的有生之年里,我打算一直戴下去。
这是不是重新皈依了古老的犹太上帝呢?这且不去管它。我教授犹太教法典,当然并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不知不觉教起来的。图书馆里的年轻人问我一些问题。提问题的人逐渐形成了一个小组,我发现自己也喜欢这套高雅的逻辑老把戏,于是慢慢便成了常规。当我把那些经匣,那些里面装着摩西语录的陈旧、污黑的皮盒子缚在头上和手上的时候,它们对我并没什么智力上或是精神上的振奋作用。事实上,虽然我独自一个,我还是觉得自己装腔作势,傻里傻气。但是我还是要这么做下去。这样我便答复了艾克曼。至于那个古老的犹太上帝,他和我都有账要算,要是我得说明我的背教行为,他就得说明一下特莱西恩施塔特。耶利米、约伯和《哀歌》都教导说,我们犹太人将奋起应付大难。所以要戴经匣。就让它这样下去吧。
这正好说明了人的天性——至少说明了我个人的愚蠢,因为多少年来我一直不肯相信关于纳粹残酷迫害犹太人的报道,甚至不愿相信我亲眼目睹的事,可是现在我确信最最可怕的报道全是真实无讹的。怎么会起了这么大的转变?有什么比我跟艾克曼和布格尔的这次会见更有说服力呢?
说到头,我在这儿已经看到过不少德国人的残暴行为了。我看到过一名党卫军士兵用棍子把一个老妇人打得跪倒在雪地里,只不过因为她在叫卖香烟头的时候给他逮住了。我听说过孩子们因为偷了食物,在小堡里给活活吊死。还有就是那次人口普查。三星期前,党卫军把犹太区的全体居民押到田野里去,在凛冽的寒风中把我们点了一遍又一遍,时间长达十二小时,而且在那个下雨的夜晚竟让四万多人在露天里站着。在那一大群饥寒交迫的人中,传播着谣言说,他们将在黑暗中用机枪把我们全部打死。于是许多人朝着城门蜂拥奔逃。娜塔丽和我避开了人流,平安归来,可是我们听说第二天早上田野里满是被踏死的老人和孩子雨打雪盖的尸体。
然而,这一切都没使我看清事实。我和艾克曼的会面,却使我看清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是由于那个最最古老的心理上的事实:一个人实际上无法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苦难。更坏的是,让我在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面对这个赤裸裸的事实吧:旁人的苦难反而会使人感到庆幸,感到宽慰,因为他自己逃过了这种苦难。
艾克曼不是一个低三下四的警察畜生。他也不是一个平庸的官僚,尽管要扮演这么一个角色时,他会扮演得十分出色。这个讲求实效的柏林官员跟那个夸夸其谈的疯子希特勒比起来,是一个更为可怕的人物。这种人物经常出没在二十世纪,促成了两次战争。他是一个有理性、有识见、生气勃勃、甚至和蔼可亲的家伙。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是西方的一个文明人。然而转瞬之间,他可以下令对一个身体衰弱的老人干出可怕的暴行来,自己还安详地袖手旁观;再一转眼,他的态度又可以重新变得彬彬有礼,像欧洲人那样,一点儿也不感到这么做是反复无常,甚至对于那个无法理解人性这一表现的受害者的狼狈相,还要报以讥讽的冷笑。像希特勒一样,他也是个奥地利人。像他一样,在这个可怕的世纪里,他也是典型的德国人。
这个不容易懂的真理我总算弄明白了。然而无论如何,我到死都不愿意谴责一整个民族。在这件事上,我们犹太人已经受够了。我会想起那个历史学家卡尔•弗里施,他从海德尔堡到耶鲁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德国人,一个极富于幽默感的温和、开明、渊博的人。我会想起二十年代里柏林艺术和思潮蓬蓬勃勃的惊人发展。我还会想起赫格谢默一家人,我在慕尼黑的时候在他们家住了六个月,他们是第一流的好人——这点我可以发誓——在一个反犹主义在政治上甚嚣尘上的时候,他们都一点儿没反犹的色彩。这样的德国人还是有的,而且不在少数。一定就是他们创造了德国的美,以及德国的艺术、哲学和科学:这些才是所谓“德国文化”,是远在它成为一个被诅咒的、恐怖的名词之前,就被创造出来的。
我不理解德国人。阿提拉 、阿拉力克 、成吉思汗、塔马兰 在狂热的开疆拓土中消灭了所有反抗他们的人。在世界大战期间,穆斯林土耳其人屠杀了基督徒亚美尼亚人,可是亚美尼亚人当时投靠了敌人沙皇俄罗斯,而且这是在小亚细亚发生的。
德国人是基督教欧洲的一部分。犹太人曾经热情地信奉和丰富了德国的文化、艺术和科
学。在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犹太人对德皇的盲目忠诚是有案可查的。不,这样的事是空前的。我们陷进了一个神秘的、巨大的历史进程里,一个新纪元行将诞生时的难熬痛苦之中。正如同一神教和基督教初生时那样,我们注定得呆在这场大变动的中心,首当其冲地遭受磨难。
我一生中在学术上持有的不可知论的人道主义观点实在非常好。我写的有关基督教的书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但是总的说来,我还是在奔波中度过了一生。现在,我才转过身站定了。我是一个犹太人。有句市井俚语说得好:“那个人所需要的,就是对他屁股上猛踢一脚。”这句话好像说中了我一生的经历。
班瑞尔•杰斯特罗在布拉格。
我所知道的几乎就只有这一点:他从一个集中营逃脱之后,就在那儿搞地下工作。他通过一个把布拉格和特莱西恩施塔特连接起来的共产党联络网,捎了口信给我。为了证明确实是他本人,他用了一句希伯来短语,这句短语到了非犹太人的口中几乎无法辨别出(捷克宪兵队就是主要的联络员)。然而,我还是猜出了它的意思:hazakve,emats,就是:“要坚强,要有勇气。”
我这个堂弟,这个有钢铁般意志、善于随机应变的人,居然还活着,就在附近,并且还知道我被囚禁在这儿,这真是令人吃惊的。但是德国人在欧洲造成了一场大动乱,在这片混乱中,一切都不足为奇。我已经有五十年没见到班瑞尔了,不过娜塔丽对他的描摹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他不大可能帮得了我们什么忙。我的健康状况已经经不起一次逃跑的尝试,即使有这种机会的话。娜塔丽身边带着孩子,也不能去冒这种风险。那么,还有什么好说呢?我所抱的希望和陷在这里的所有犹太人的希望一样:就是美国人和英国人很快就会在法国登陆,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将在东西两方的夹击下彻底崩溃,这样我们就能够及时得到解救。
然而,班瑞尔在布拉格还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四年以前,娜塔丽在华沙即将陷落时最后一次瞧见他;从那以后,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过的该是一种多么像奥德赛 式的生活啊!我能够幸存下来一定是一个奇迹;他离我们这么近,这又是另一个奇迹。这样的事情给了我希望,事实上,使我“坚强”,使我“有了勇气”。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四章(4)
帕格•亨利染上了一种波斯流行病,已经发烧好几天了。他日日夜夜乘坐火车和汽车穿过市镇和田野,穿过尘暴、酷热的沙漠,以及白雪皑皑的山口,渐渐变得昏昏沉沉——尤其是到了夜里;现实和乱梦混杂到了一起。他到达康诺利的司令部时,已经头重脚轻,甚至在跟霍普金斯和罗斯福讲话时,也不得不费了好大气力才提起精神来。在运输队走的路线上度过的那些漫长的、令人眩晕的时刻,帕米拉和勃纳-沃克像他死去的儿子和活着的家人一样,频繁地出没在他乱梦颠倒的幻象里。帕格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可以把帕米拉像把华伦那样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内心里,可是做起梦来他就毫无办法了。
因此,在俄国使馆的别墅里看到勃纳-沃克,叫他很吃了一惊:站在那个冷静、真实的欧斯特·金身旁的,正是他发烧的乱梦中见到的一个人物。帕米拉在德黑兰!在金的锋利目光下,他一下子问不出口来:“你们结婚了没有?”他离开了罗斯福住的别墅,不知道自己上英国使馆去应该找的是勃纳-沃克勋爵夫人呢,还是帕米拉•塔茨伯利。
在帕格出来的时候,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沿着一条砂砾小路正走过来。莫洛托夫热切地谈着,斯大林抽着香烟,朝四下里张望。他看到帕格,点点头,微微一笑,四周起皱的眼睛里闪射出光芒,显然认出了他。帕格对于政治家的好记忆力已经屡见不鲜,可是这一次还是感到很惊讶。他把霍普金斯的信递交给斯大林,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这个人一直肩负着指挥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的重担,然而他的确还记得他。他身材肥胖,头发花白,个子比维克多·亨利还要矮,这会儿他迈着富有弹性的步伐走进了那所别墅。帕格看了几乎整整一年遍布莫斯科的种种偶像——塑像、画像、巨幅照片。它们把斯大林表现成一个传奇式的、高高在上的全能救世主,跟死去的马克思和列宁合在一起,成为腾云驾雾的三位一体中的一员。可是现在走过去的是那个血肉之躯,一个矮胖的、大腹便便的老家伙,穿了一身哔叽制服,裤子两侧自上而下有一道很宽的红色条纹。然而,那些偶像多少比真人更为真实。帕格这样想着,一面回忆起斯大林意志统治下的漫长的俄国战线上一幕幕情景,也回忆起他杀害了千百万人的记录。走过去的这个矮小的老头儿,实在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巨人。
温斯顿•丘吉尔虽然遇到帕格的次数要多些,却不认识他了。帕格走到英国使馆区门外说明自己的身份时,丘吉尔正好离开那儿。他叼着一支长雪茄,由两个步伐僵硬的陆军将领和一个矮胖的海军将领陪着。那双朦胧而敏锐的眼睛直盯着帕格望了一望,好像看透了他似的,然后这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的弓腰驼背的矮胖子缓缓朝前走了。这位首相看上去很迟钝,身体好像有点不舒服。
在英国公使馆里,几个武装士兵在花园里踱来踱去,文职人员三五成群在阳光下聊天。这是一个小得多、也安静得多的机关。帕格站住脚步,在一株金黄色叶子不住飘落的树下思忖起来。到哪儿去找她呢?怎样去打听她?他对自己这种小家子气禁不住苦笑起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正在这儿发生,可是在这个历史高峰之巅,使他感到兴奋的却不是看到三位世界巨人,而是想着要看到一个女人。由于战争的机遇,这个女人他每年总看到一两次。
他们在莫斯科度过的那一星期由于斯坦德莱忽发奇想,竟然给缩短成了四天,不过那四天留在他的回忆中,像他的蜜月一样是一场突然浮现出的美梦,安宁而甜蜜,他整天不做别的,就和她作伴,一起吃饭,一起作长时间的散步,一起呆在斯巴索大厦、大歌剧院、马戏场以及旅馆内她的房间里。他们谈起话来简直没完没了,像终身的老友,像久别重逢的夫妇一样。在她旅馆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甚至谈到了华伦。他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他在帕米拉的脸上,在她简短、温柔的答话里,找到了安慰。第二天分手的时候,他们竭力控制住自己,用微笑和闲扯来相互告别。谁也没说那是结局,可是对帕格说来,那至少什么别的也不是。现在,她又到了这儿。他无法再约束住自己,不去寻找她,就跟他无法屏住自己的呼吸一样。
“哟!那不是亨利上校吗?”这一次倒真是格兰维尔•西顿。他正和一些穿制服的男男女女站在一块儿。西顿走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显得比在同行的途中要热情得多。“你好吗,上校?那次卡车旅行可真累死人,是不是?你看上去简直筋疲力尽啦。”
“我挺好。”帕格朝苏联大使馆那个方向做了个手势。“我刚把你提出的签订一个新条约的主意告诉了哈里·霍普金斯。”
“真的吗?你真告诉他了?那可好极啦!”西顿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嘴里发出一股强烈的烟草味。“他的反应怎么样?”
“我可以把总统的反应告诉你。”帕格头晕目眩,脱口而出。他的太阳穴直跳,两膝发软。
西顿仔细看着帕格的脸,紧张地说:“那么快告诉我。”
“这件事上个月在莫斯科的外长会议上讨论过。俄国人对它拖延敷衍。就是这么回事。总统不愿意使美国卷进你们的这场老纠纷里去。他必须打赢一场战争。他需要斯大林。”
西顿的脸上一下变得很沮丧。“那么红军就永远不会离开波斯了。如果你说的话没错,罗斯福是在对全体自由人宣布长期的厄运。”
维克多•亨利耸耸肩膀。“我猜他的意思是一次只打一场战争。”
“除了对未来的政治发生影响外,”西顿说,“胜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们美国人还得弄懂这一点。”。
“不过,要是伊朗人首先提出来,那也许就不一样了。霍普金斯是这么说的。”
“伊朗人吗?”西顿扮了个鬼脸。“请你原谅,不过美国人对于亚洲和亚洲事务实在是天真得叫人伤心。伊朗人再也不会首先提出,这有数不清的理由。”
“西顿,你认识勃纳-沃克勋爵吗?”
“那个空军少将吗?认识。他们是为了缅甸的事务把他叫到这儿来的。他现在过去参加全体会议啦。”
“我想找他的副官,一个空军妇女辅助队队员。”
“喂,凯特!”西顿叫了一声,招招手。一个穿着空军妇女辅助队制服的漂亮女人从他刚才跟着一起聊天的那群人里走出来。“这位亨利上校要找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
一张生了个狮子鼻的脸上两只碧绿的眼睛骨碌碌地一闪,贸贸然地打量了帕格一番。“噢,好的。不过,这会儿一切都乱七八糟。她带了一大堆地图、图表这类东西来。他们大概把她安置在戈尔勋爵办公室外面的那间会客室里了。”
“我来领你上那儿去。”西顿说。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四章(5)
在主楼二层楼的一间小房里,塞了两张办公桌。其中的一张旁边坐着一个面色通红、留着浓髭的军官,正叭嗒叭嗒地打字。对的,他没好气地说,另外那张桌子是塞进房来给勃纳-沃克的副官坐的。她在那儿工作了好几小时,可是一会儿工夫前刚出去到德黑兰市场买东西去了。维克多•亨利从帕米拉的桌上拿起一张小纸条,草草地涂了几句:嗨!我也在这儿,住在美国陆军基地军官宿舍。帕格。然后他把纸条插在插签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去的时候,他问西顿说:“这个市场在哪儿?”
“我劝你别上那儿去找她。”
“它在哪儿?”
西顿告诉了他。
康诺利将军的司机把帕格送到德黑兰的老城,在市场进口的地方让他下了车。那异国情调的人群,那股强烈的气味,那种陌生的语言,以及许多用稀奇古怪的文字写的花里胡哨的招牌,叫他头昏眼花。他在进口处朝石头拱廊里一看,只看见自近而远一条条排满了店铺的拥挤、黑暗的通道。西顿可说对了。在这儿怎么找得到人呢?但是这次会议会期只有三天。这一天已经快过完了。在这个亚洲城市里,特别是在一次临时召开的会议所造成的手忙脚乱之中,通讯联络完全碰运气。要是他不想法子找到她的话,他们甚至有可能完全错过见面的机会。“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西顿这么称呼她来着。这才是最最要紧的事。帕格钻进了人群去寻找她。
他几乎立刻就瞧见了她,或者觉得自己瞧见了她。他正走过一家家卖挂毯和亚麻布制成品的店铺,忽然瞥见右面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他顺着这条通道朝那群戴着黑面纱的女人和粗壮结实的男人,朝那些挂着的皮衣服和羊皮地毯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穿蓝制服的矮小、整洁的身个儿,头上戴的好像是一顶空军妇女辅助队的军帽。想压过商人叫卖的吆喝声朝她高声叫喊是没有希望的。帕格从人群中挤过去,进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十字回廊,这儿是地毯商人的地盘。她不见了。他朝她刚才走动的那个方向挤过去。他冒着汗在那个气味刺鼻、拥挤嘈杂的迷宫里大踏步地找了一小时,可是就此没再看见她。
即便他不是正在发烧,在这个拥挤的迷宫里这样徒劳无益地寻找她,还是会显得如在梦中。他经常梦见自己这样寻找华伦。不管是在足球比赛场上找,是在毕业典礼的人群里找,还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找,做的梦总是一样的:他老是只看到儿子一眼,或是有人告诉他华伦就在附近,他于是找了又找,却始终找不到。他在那些走廊里转来转去,步履沉重,汗流浃背,越来越觉得头重脚轻,膝盖发软,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经不正常了。他摸索着回到市场进口,打着手势跟一辆起锈的红色帕卡德牌游览车的司机讲好价钱,付了一笔贵得出奇的车费坐上去回到了阿米拉巴德基地。
帕格•亨利清晰地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有人摇动着他说:“金海军上将叫你去见他。”他正和衣躺在军官宿舍里一张小床上,浑身大汗淋漓。
“我再过十分钟就到他那儿。”帕格牙齿打着战说。他加倍地服用了据说可以控制这种症状的丸药,又喝了一大口老鸦牌威士忌,洗了个淋浴,迅速换好衣服,披上他那件沉重的海军大衣,穿过星光闪烁的黑夜,匆匆来到了康诺利将军的住宅。他走进金的那套房间时,海军上将炯炯的目光变得十分关切。“亨利,快上医务室去。你的脸色真难看。”
“我很好,将军。”
“真的吗?吃块牛肉三明治,来一杯啤酒,好吗?”金指了指桌上一叠叠油印的文件中放着的一个托盘。
“不要,谢谢您,将军。”
“唔,我今儿可看到了历史性的大事。”金一边吃一边讲,口气里透着难得有的宽厚意味。“这可比马歇尔和阿诺德都强。他们没赶上开幕式,亨利。说真的!我们的陆军参谋长和空军头子飞过半个世界来,就为了跟斯大林的这次会议。可是,上帝啊,他们事先没听说,乘车外出游览去啦。人家也找不着他们。哈、哈、哈!这不是可以记载下来的一场大混乱吗?”
金喝干了那杯啤酒,扬扬得意地用餐巾抹抹嘴。“可是,我在那儿。那个约•斯大林可是个不好应付的家伙。他完全了解形势。一点儿也不会上当。今儿他使丘吉尔大遭挫折。我看,关于在地中海大打一场的谈话算是全部结束了,完蛋了,告吹了。这是一场新的球赛。”金盯着他狠狠看了一眼。“我听说你知道一点儿关于登陆艇的事。”
“是的,将军。”
“好。”金在一叠叠文件里翻检着,一边讲话一边抽出几份来。“丘吉尔刚才和我谈起登陆艇的事,脸都气红啦。我扫了他的兴。我们有百分之三十新造的舰艇是分配到太平洋去的。我要是不死死守住,这些船全会在他的疯狂的入侵计划中给搜罗进去。”他手里挥舞着一扎文件。“比方说,这是一份在罗得岛登陆的英国反攻计划,我看简直是蠢驴想出来的。丘吉尔偏要说这么干会把土耳其拖进战争,在巴尔干各国点起战火来,全是胡扯,胡扯。现在,我要你做的是——”
康诺利将军敲了敲门,穿着一件很厚的方格子浴衣走进房来。“将军,宫廷大臣邀请亨利去赴宴。这是刚派人送来的请帖。有辆汽车在外面等着。”
康诺利递给帕格一个没封口的奶油色大信封。
“宫廷大臣是个什么人?”金问帕格,“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并不认识,将军。”别在那份印着皇冠的请帖上的一张写得很潦草的便条说明了这次邀请,可他并没向金提起。
嗨——我应私邀来出席这次宴会。韬基和大臣是老朋友。对我说来,不是在这儿,就是在基督教女青年会会面。务必来。帕。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四章(6)
“侯赛因•阿拉是政府里的二、三号人物,将军,”康诺利将军说,“可以算是内阁总理。最好让帕格去。波斯人做起事来是很特别的。”
“就像异教徒中国人一样,”金说。他把文件扔在桌子上。“好吧,亨利,回来以后再来见我。不管几点钟。”
“是,是,将军。”
一个穿黑衣服的沉默的人驾驶着那辆黑色的戴姆勒牌汽车,拐弯抹角地穿过古老的德黑兰围墙,在一条月光照耀下的狭窄小街上停下。司机打开一堵墙上的一扇小门,维克多·亨利弯下身才走了进去。他朝前走进一座点着灯的花园。这儿和苏联大使馆一样宽敞,有闪闪发光的喷水泉,有在参天大树和修剪过的灌木丛中潺潺流着的小溪。在这个花木繁茂的私人花园的另一端,看得见许多亮着灯火的窗子。一个穿着一件深红色长袍、蓄着两撇浓密而下垂的黑口髭的人,在帕格走进来的时候朝他鞠了一躬,领着他绕过喷泉,穿过树木。在那幢宅子的门厅里,帕格浮光掠影地看到了精工镶嵌的木头墙壁、高高的砖砌的天花板以及精致的挂毯和家具。帕米拉穿着制服站在那儿。“嗨。快来会会大臣。邓肯这顿饭又迟到啦。他在军官俱乐部里。”
那个蓄着口髭的人帮帕格脱下了海军大衣。帕格找不出话来表达心头的高兴,只是说:“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
“噢,我看到你留的便条,要是不这样的话,我拿不准是不是见得到你。我们后天就飞回新德里去。对于邀请你这件事,大臣可真好。当然,我跟他稍微讲了讲你的事。”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显得有点儿担忧。他瞥见一只大钻戒在她手上闪闪发光。“帕格,你人不舒服吗?”
“我挺好。”
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欢迎帕格的人,虽然穿了一身剪裁讲究的深色英国服装,讲着一口清晰悦耳的英语,却还是一位伊朗总理。他长着一个很神气的大鼻子,精明闪烁的褐色眼睛,浓密的花白头发,有王侯般的举止,纯朴大方的风度。他们在一个铺了座垫的凹室里坐下,帕格和帕米拉喝着冰威士忌苏打,大臣几乎马上就谈起正经事来了。他说,《租借法案》对伊朗来说有很坏的一面。美国人发的工资正在造成无法控制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物资越来越短缺,商品都到了囤积者的仓库里不见了。俄国人把事情搞得更糟。他们占用了许多最好的良田,把收成全拿走了。德黑兰不久就会发生抢粮暴动。伊朗国王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美国的慷慨大方上了。
“啊,可是美国人已经差不多养活着全世界的人了,”帕米拉插嘴说,“中国、印度、俄国。甚至还有可怜的老英国。”她说这几句简单的话的声音叫帕格感到心醉神驰。她的在场使时间也起了变化;每一瞬间都是一场欢乐,一次陶醉。这就是他再见到她后的反应,也许是狂热的,但却是真实的。
“甚至还有可怜的老英国。”大臣点点头表示赞同。他那微微的一笑、把头一昂的姿势,含讥带讽,表明了他对英帝国日趋没落十分了解。“是啊,美国现在是人类的希望。有史以来,还从来没一个国家像美国这样的。但是你们生性慷慨,亨利上校,可得学会不要过于轻信旁人啊。树林里确实是有豺狼的。”
“还有大熊。”帕格说。
“对,正是这样。”阿拉像一位东方总理那样拘谨、欢欣地笑了。“大熊。”
勃纳-沃克勋爵到了。他们一块儿进去吃饭。帕格先还怕会吃上一顿油腻的饭菜,可是菜很清淡,虽然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气派——拱顶的餐厅,擦得像镜面一样闪亮的黑色长桌,手工描绘的瓷器,以及看去像是铂或白金的盘子。他们吃了一道清汤,一盘童子鸡,以及果子汁冰糕。帕格靠酒力支撑着,勉强吃了下去。
起初,主要是勃纳-沃克以一种秋天般阴郁的语调在讲话。会议开头开得很不好。这怪不了谁。世界面临着一个“历史的间断”。那些知道该怎么办的人缺乏这样办的力量。那些掌握这种力量的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帕格从勃纳-沃克的阴郁语调里,听出了叫欧斯特•金乐不可支的斯大林使丘吉尔遭到挫折的那件事。
大臣接过话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古今多少帝国的盛衰兴亡,他说征服者由于东征西讨变得软弱下去,同时为了保持骄奢淫佚的生活,不得不依赖他们的子民,这样或早或晚便在一个粗暴、坚强的新民族战士手下完全覆灭,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进程。从帕西波利斯 到德黑兰会议,一直是这样周而复始。它将永远循环下去。
在这番谈话中,帕格和帕米拉一直默不作声地面对面坐着。每次他们目光相遇时,他总感到一阵激动。他觉得她和自己一样,也在紧紧地控制住眼睛和脸部表情,而这样极力遮掩自己的感情,反而使感情更加强烈。他暗下想着,生活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对帕米拉•塔茨伯利的感情呢。她手指上戴着勃纳-沃克的大钻戒,就像她从前戴过台德•伽拉德那个较小的钻戒一样。她没嫁给那个飞行员。现在,在莫斯科那次痛苦的别离过去了四个月之后,她也还没嫁给勃纳-沃克。她是不是像他一样还陷在情网里不能自拔呢?这种爱情不断战胜时间和地理,战胜使人心力交瘁的死亡,战胜长年累月的分离。在一艘远洋轮上的一次邂逅,竟然一步步导致在波斯的这次意外的重逢,导致这种深深动人心弦的目光。现在,怎么办呢?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帕格对邓肯•勃纳-沃克并不很熟悉。这个人谈论起印度教来那种兴奋热烈的劲头儿很使他吃惊。这位空军少将激动得满脸通红,两眼柔和,微微有点湿润。他讲了半天《大神之歌》 ,讲得连果子汁冰糕都溶化了。他说在印度服役,使他开了眼界。印度是古老的,充满智慧的。印度教的世界观跟基督教和西方的观念迥然不同,而且比它们来得聪明。《大神之歌》里就包含着他所接触到的惟一可以接受的哲学。
他说,这首长诗中的主角是个武士,他对于战争中毫无理性的杀戮深恶痛绝,在一次大战役之前想扔下他的武器。天神克里希纳劝他说,作为武士,他的职责就是战斗,不管战斗的原因多么愚蠢,杀戮多么令人厌恶,他应当让天帝和命运去从整体中进行挑选。勃纳-沃克说,他们之间漫长的对话,是比圣经还要伟大的诗歌。它教导说,物质世界不是真实的,人类的心灵无法理解上帝的业绩,死和生本是孪生的幻象。人只能正视他的命运,根据他的本性和他在生活中的地位行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四章(7)
帕米拉脸上微微抽掣了一下,使帕格心里明白,这一切对她说来全毫无意思,勃纳-沃克又在老调重弹了。
“我知道《大神之歌》,”大臣平静地说。“我们波斯有几位诗人也按照这种想法写了不少诗。太宿命论啦。人不能掌握他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这一点不错。可是人还是必须对这些后果进行思考,作出选择。至于说世界不是真实的,我总要谦恭地问上这么一句:‘和什么相比呢?’”
“可能是和上帝相比。”邓肯•勃纳-沃克说。
“啊,可是根据释义,上帝是无可比拟的。所以这不是一个回答。不过我们眼下正陷在一个非常古老的困境里。告诉我,这次会议的结果对伊朗会有什么好处吗?说到头,我们是你们的东道主呀。”
“什么好处也不会有。斯大林操纵着会议的议程。总统一味顺着他,我想可能是为了显示他的良好的愿望。丘吉尔虽然很了不起,可是他单枪匹马对付不了两个这样的巨人。情况很是不妙,然而又毫无办法。”
“也许,罗斯福总统比我们所知道的要机灵点儿。”大臣说,一面把那双锐利的褐色老眼转过来望着维克多•亨利。
帕格这时的感觉,就和在柏林任职时送出那份关于德国是否作好战斗准备的报告之前的感觉一样。那是一次十分冒昧的举动。他就是那样才见到罗斯福的。也许,就是那么一来,才把他在海军里的前程给毁掉了。可是帕米拉正坐在他的对面,他也就是这样才遇见了她的。也许,《大神之歌》是有点儿道理的;命运的运转,人需要根据自己的本性行事等等也是有点儿道理的。他在关键时刻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他一向总是这样。这一次他又这样做了。
“要是美国加入你们和英俄两国签订的那个条约,”他说,“那么这次会议算不算是取得了一个好结果呢?要是三国都同意在战后撤军,那是不是比较好呢?”
大臣那双多少给头巾遮挡住的眼睛兀地一亮。“那是大好事。可是这个主张在莫斯科的外长会议上已经被拒绝了。我们并不在场,但是我们知道。”
“你们政府为什么不出面要求总统去向斯大林提出来呢?”
勃纳-沃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帕格。大臣瞥了勃纳-沃克一眼,说:“容我很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视察这儿的各项租借物资设施,是不是作为罗斯福总统的私人特使来的?”
“是的。”
大臣点点头,用眯缝得快要闭上的眼睛打量着他。“关于缔结一个新条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你们总统的见解呢?”
“知道。总统不会首先提出缔结一个新条约,因为这样做叫俄国人看起来好像成了一次帝国主义干涉。可是如果伊朗要求重新作出保证,他也许会作出反应的。”
大臣接下去所说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快速。“但是我们对于这个主张已经试探过啦。不久之前对你们公使馆所作的一次暗示,并没得到积极的反应。没人去极力敦促。在这样一件微妙的事情上,要推动一个大国,可是一桩非常重大的事。”
“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会议两三天就要结束了。对伊朗来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呢?要是总统什么事都顺着斯大林,像勃纳-沃克勋爵所说的那样,那么斯大林也许乐意报答他一下。”
“咱们喝咖啡好吗?”大臣微笑着站起身来,把他们请进一个面向花园、用玻璃围起来的阳台。他在这儿离开了他们,去了大约一刻钟。他们懒洋洋地靠在铺有垫子的长靠椅上;仆人给他们送来了咖啡、白兰地和糖果。
“你的话很有道理,”他们坐定下来后,勃纳-沃克对帕格评论说。“这次会议组织得乱七八糟,伊朗人凭着运气也许会达到他们的目的。这个主张值得一试。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好让苏联人撤出波斯。”
他又谈到中国——缅甸——印度战场。他抱怨说,那儿总是一边摆筵席一边闹饥荒,军队不是挨饿,就是突然给塞满了补给品,要求他们创造奇迹。罗斯福总统一味想让中国继续作战。这简直荒唐透顶。蒋介石根本没在打日本人。租借援助物资有一半都被搜刮进了他的腰包,另一半全给用去镇压中国共产党人。史迪威将军在开罗已经把这个赤裸裸的事实告诉了罗斯福。然而总统还是答应蒋发动一场战役,重新打开滇缅公路,虽然惟一可以就近打这样一仗的就是英国人和印度人。丘吉尔全盘反对这个计划。蒙巴顿很聪明,没肯上德黑兰来,而把整个儿倒楣的缅甸纠纷推卸给了勃纳-沃克。跟美国参谋人员的谈判老是在兜圈子。他从心底里感到厌烦,指望一两天内就逃之夭夭。
“帕格,你脸色很不好。”帕米拉坐直起身来,很突然地说。
再想否认是没有用的。波旁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和果子酒的缓和作用,以及看见帕米拉所感到的兴奋,这时候都在缓缓地消逝。房间在他的眼前晃荡,他觉得难受得要命。“一阵阵发作,帕姆。波斯的流行病。也许,我还是回基地去好。”
大臣正好在这时候回来了。他立刻吩咐预备汽车,叫司机把车子开到花园门口来。
“我陪你去上汽车。”帕米拉说。
勃纳-沃克通情达理地微笑了一下,很疲倦地站起身来和他握手。大臣陪着他们穿过了那个华丽的门厅。
“谢谢您的款待。”帕格说。
“您能光临我很高兴,”侯赛因·阿拉用锋利的目光朝帕格的脸上望了望,说。“非常高兴。”
在花园里,帕米拉在两盏灯之间一个比较黑暗的地方站住了脚。她抓住帕格汗津津的手,把他拉过来对着自己。
“最好不要,帕姆,”他咕哝说,“我可能很容易传染。”
“真的吗?”她用两手抱住他的头,把他的嘴凑到了自己的嘴上。她轻轻地、甜蜜地吻了他三次。“好了。现在,咱们两个都得了这种病啦。”
“你为什么还没跟勃纳-沃克结婚?”
“我就要这么做了。你已经看见我的钻戒。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但是你现在还没结婚。”
她的音调变得有些气恼。他们两人都在气喘吁吁地低声说话。“嗐,你瞧,我到新德里的时候,邓肯的那个叫人迷糊的蠢货副官简直叫他快要发疯啦。他请我去接过手。我干得还不错。他似乎很高兴。本来那么做多少有点儿尴尬,勃纳-沃克勋爵夫人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办公,可是这样一来就好了。我们俩经常在一起。一切都很好。到适当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不过可能要等我们回到英国之后。眼下还不急。”
“他是个挺不错的人。”帕格说。
“今儿晚上他情绪非常低。所以才讲起《大神之歌》来。他是个出色的行政官员,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行员,总的说来是个羔羊般的大好人。我爱他。”
“你在华盛顿瞧见过罗达几次,是吗?”
“是的,瞧见过三四次。”
“她是不是总跟一个姓彼得斯的陆军上校呆在一块儿呢?哈里森•彼得斯?”
“怎么啦,没有。我可不知道。”她转过身朝前走去。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她甩开他的手,慢慢朝前走,一面紧张不安地说:“不要这样问我。这个问题多没意思!你这么转弯抹角地探听,可真不好。”
“我不是探听。我是想知道。”
“知道什么?”她停住脚,转过脸来朝着他。“你瞧,咱们在莫斯科难道还没把咱们心上经常萦绕着的这种——事——不厌其烦地兜底弄清楚吗,亲爱的?你和罗达之间有一种随便什么也分割不开的感情。随便什么也分割不开。自从华伦死后一直就是这样。我现在明白了。这花了我一些时间,可现在我明白了。招惹起这件事来真是个大错误。别这样做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四章(8)
他们站在花园当中一个大喷泉旁边。那个穿深红色长袍的大汉正在花园门口的台阶旁等候着,望过去身影模糊。
“你为什么让大臣邀请我来吃饭?”
“你不知道才见鬼哩。我活着就不会改变。或许死了也不会改。不过我没发烧发得胡言乱语,你可是这样,所以走吧。去找大夫瞧瞧。我明儿来找你。”
“帕米拉,我今年生活了四天,就是在莫斯科的那四天。现在,说说看这个彼得斯究竟怎么回事?你装假可装不像。”
“但是你怎么会想着要问这件事?你又收到什么匿名信了吗?”他没回答。她抓住他两只手,笔直望着他的眼睛。“好吧,听着。有次在一个大跳舞会上——我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开的了——我碰见了罗达;有一个穿陆军军服的花白头发、高个子的男人陪着她。很凑巧,也很正常。对不对?她作了介绍,好像是姓彼得斯。就是这么回事。其他什么也没有啦。女人去参加舞会总得有人陪着,帕格。你那么突然地问我,叫我吃了一惊,要不我马上就把这告诉你了。”
他犹疑了一会,又说:“我看还不止这些吧。”
帕米拉朝着他发作起来。“帕格·亨利,我们的这些短暂的会面是很浪漫的。我坦白承认,我跟你一样疯疯癫癫。我实在没法子。我掩饰不住。我也没去掩饰。邓肯全都知道。既然这件事毫无希望,既然我们都克制住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它忘了呢?就算它是孤独、别离和这种撩人的目光所造成的妄想。看在上帝份上,现在走吧!”她用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面颊。“你病得不轻。我明儿来找你。”
“好吧,既然这么着,我还是走的好。他们会以为你摔在喷水池里了。”他们穿过花园。她像个孩子一样捏着他的手。
“拜伦怎么样?”
“据我知道,他很好。”
“娜塔丽呢?”
“没消息。”
那个穿深红色长袍的人走上台阶,打开了花园门。月光在戴姆勒牌的车身上闪烁。他们走到台阶那儿又站定了。
“别跟他结婚。”帕格说。
她眼睛睁得很大,在月色中炯炯发光。“怎么啦,我当然要跟他结婚罗。”
“在我回到华盛顿,弄清楚罗达是怎么回事之前,不要跟他结婚。”
“你又在说胡话啦。还是回到她那儿去,尽量让她幸福吧。等这场倒楣的战争结束以后,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我明儿动身之前再来看你。”
她亲亲他的嘴,大步走回花园去了。
汽车呜呜叫着驶过那个安静、寒冷的城市,开进了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沙漠。在阿米拉巴德基地的大门口,一个站岗的士兵走到车窗外,敬了个礼。“是亨利上校吗?”
“是的。”
“康诺利将军请你去,上校。”那一口弗吉尼亚州的家乡口音使帕格不禁动了怀乡的感情。
康诺利穿着方格子浴衣,戴着角质框子的眼镜,正在住宅底层的起坐室里一张办公桌上写字,他脚上穿了厚袜子,朝一个小小的火油炉伸着。“嗨,帕格。你人觉得怎样?”
“我倒想喝一口酒。”
“基督啊,你在发抖啦!快挨着这个火炉坐下,半夜里真冷得要命,是不是?不要去惊动金上将,他已经上床睡啦。侯赛因•阿拉有什么事?”
“我有位英国朋友在他那儿作客。我们一块儿吃了顿饭。”
“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帕格把威士忌一口喝下去。“顺便问问,将军,哈克•彼得斯写给你的信上说了我太太些什么?”
康诺利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朝后靠去。他摘下眼镜,盯着帕格。“对不住,你说什么来着?”
“上星期你说起彼得斯写信给你提到我们来着。”
“我可一句没提到你的太太。”
“是呀,可是实际上他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他们是在教堂里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碰到的。他讲了些什么?她现在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将军脸红起来,露出很不安的神色。“哎,出了什么事?她病了吗?”
“一点儿也没有。”康诺利摇摇头,用一只手抹了抹额头。“这桩事真尴尬。哈克·彼得斯是我最老的朋友,帕格。我们写起信来无话不谈。你太太似乎是个十全十美的妙人儿。他陪她去跳舞什么的,哈克跳舞跳得非常好,可是——咳,真见鬼,何必跟你转弯抹角呢?这就是他写到她的那一段。我逐字逐句念给你听,不过我可能压根儿不该跟你提起这封信的。”
康诺利在办公桌里乱翻了一阵,拿出一张小小的、黝黑的缩印邮件 ,用一个放大镜照着念了起来。帕格裹着他的海军大衣,耸起肩膀,坐在气味很重的火油炉旁边细听,威士忌酒在肚子里像火一样燃烧,同时浑身又一阵阵冷得彻骨。这封信用充满感情的华丽辞藻描摹了一位完美的女人——美丽、大方、温柔、聪明、端庄,对丈夫绝对忠实,像个贞洁的处女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在舞会上、戏院里和音乐会上又是一位绝妙的伴侣。彼得斯提到华伦在中途岛的阵亡,她在潜艇上服役的儿子长期杳无音讯,而她丈夫呆在俄国久久不归,称赞她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的勇气。这一大套话的要点就是,慨叹他经过多年轻浮的独身生活后竟然发现了惟一和他相配而又无法获得的女人;她是完全追求不到的。她偶尔让他陪着出去,单为了这个他就应当感激万分了。
康诺利扔下那封信和放大镜。“我认为这是一篇顶呱呱的赞美文字。要是有人这样写到我的太太,我可不会在乎,帕格。你女人一定挺不错。”
“她是挺不错。唔,我很高兴他能陪着她消遣消遣。她完全应该找点儿乐趣,她实在太烦闷了。我原以为海军上将还在等着我。”
“没有,他似乎也得了你这种病,躺下啦。总统今儿晚餐的时候也觉得有点不舒服,只好撇下丘吉尔和斯大林,让他们两个去争吵不休。特工人员担心有人放毒,惊慌了一大场,不过我听说他这会儿睡得很安稳。就是这种流行病。新来的人乍到波斯往往不适应。”
“是这么回事。”
“帕格,要是你明儿早上还不见好,就上医院去验一下血。”
“我上床睡觉之前还得写完一份报告。总统明儿早上要。”
康诺利显得很感动,可是他的回答却是随随便便的。“不要急。随便你夜里几点钟写完,告诉基地的值班军官一声,会有人来取的。”
帕格走进军官宿舍,门口办公桌边上有个中士瞌睡朦胧地在看一本连环漫画。帕格问他:“这地方有打字机没有?”
“这张桌子里有一台折叠式打字机,长官。”
“我想用一用。”
中士乜着眼朝他看看。“这会儿用吗,长官?声音可吵得很。”
“我只用一会儿。”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喝了点儿强烈的波旁威士忌,带着他这次对《租借法案》实施情况调查的笔记回到了静悄悄的门厅里。他一喝了酒,症状就缓和了些,一时身上觉得很轻快。他啪哒啪哒打下来的那一页纸的报告,在他看来似乎挺不错,但是到了早上也许会显得像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这是他不得不担的一种风险。他把它封好,然后通知了值班军官。他回到没生火的小房间里,一下子倒在那张小床上,把几床毯子和他的海军大衣全部盖到了身上。
他醒过来的时候,被单全都汗湿了,两眼发花,看不清手表,阳光灿烂的房间也在他眼前旋转,他想要站起身,只觉得疲软无力。这一来,他知道除了上医院外,别无办法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五章(1)
“使丘吉尔大遭挫折的”不是别的,就是把大英帝国从世界事务的领导地位上排除出去。在苏联大使馆内的一张桌子周围,通过几小时彬彬有礼的会谈,就一切全办成了。
丘吉尔以前会见过斯大林。罗斯福却没会见过。随着斯大林和罗斯福的第一次面对面会晤,战事的重心和世界前途的重心全转移了。温斯顿•丘吉尔是惟一感受到这次转移的全部毁灭性力量的人。最初在德黑兰就不乏迹象表明,他在作战领导方面同罗斯福的亲密关系正日见衰退:一则由于总统私下和斯大林举行了第一次会晤,二则由于总统接受了俄国人的殷勤款待。但只是在全体会议上,这种改变才深深地影响到丘吉尔在历史中的作用。
丘吉尔虽然是一位伟人和一位精明的史学家,可是在德黑兰他只打得出手里的那几张牌,而那几张牌是相当软弱的。罗斯福也许很喜欢他,也许完全不信任斯大林。但是这种由来已久的重大牌戏中的发牌,已经给世界大战搅乱了。在这次重新发牌中,苏联掌握着人力与意志力这两张牌。英国人在德黑兰只好任人摆布;西欧在历史中三百年左右的领导地位业已结束;目前这个新时代阴沉沉地来临了。
在回顾过去这次战争时,想起来最不好受的事情是,这次战争本可以不像实际那样进行到底的。然而战时铁一般的事实却是,没人知道战事会怎样进行下去,而为了获得一个时间概念,我们必须尽力领会这一事实。弗兰克林•罗斯福到布尔什维克的后院去,这是做得很不错的。作战人员正在世界各地大量牺牲,坦克在燃烧,舰艇在沉没,飞机在坠毁,城市在倾覆,资源在消耗,可是结果还很难逆料,而且在希特勒的敌人方面也并没任何出奇制胜的计划。经过两年的商谈,英美参谋人员仍然争吵不休:美国人坚持要在一九四四年对法国发动一次全面的猛攻,英国人则主张在巴尔干各国和地中海东部采取风险较小的军事行动。苏联是否会单独媾和,或者是否会像中国人那样,到了某一时刻就停止作战,罗斯福并没任何把握;至于斯大林有朝一日会向日本宣战,或者战后会参加一个各国的联盟,那全不过是希望而已。
德黑兰会议改变了这一切。在三天的时间里,在仅仅举行了几小时的三次讨论战略的圆桌会议上,总统以圆熟的手腕——以及,从记录中看来,像是故作笨拙的姿态——促使约瑟夫·斯大林断然否决了温斯顿•丘吉尔提出的蚕食欧洲外围地区的计划,并使决议最终转而支持越过英吉利海峡、在法国登陆的那个宏伟的“霸王作战计划”。斯大林答应从东方同时发动一次全面的猛攻,而且一旦德国被击败后,就对日本发动攻击。他还保证俄国将参加战后组成的一个联合国组织。三大国之间长时期的猜忌回避终于结束了,它们在德黑兰结成了一个坚强牢固的联盟,有了一项消灭国家社会主义的明确计划。这个联盟在战后变化不定的激流中不会持久,但是它却会赢得这场战争。弗兰克林•罗斯福到德黑兰去,就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项计划粗暴地粉碎了丘吉尔的宿愿。在第一次会议上,罗斯福几乎像谈家常那样问斯大林,他赞成对法国发动大规模攻击呢,还是赞成一项在地中海采取行动的计划。等难以应付的俄国人表示赞同“霸王”攻势以后,丘吉尔发觉自己以一票对二票输了,而且自己的一票是三票中最软弱无力的。这就“使他遭到了挫折”,使他无法把打这场战争来保全古老的大英帝国这一长时期的、顽强的斗争进行到底了。
下一天,他在第二次正式会议上展开反击,为他的地中海提议作了长久的、极其激动的辩护。后来,斯大林冷冷地止住他,问他说:“英国人是当真相信‘霸王’行动呢,还是只不过这么说说,好叫俄国人安心?”当时的局面非常僵,因此罗斯福说,他们最好准备进餐。在那顿晚餐上,斯大林一直狠狠地嘲弄丘吉尔,说他对德国人软弱。英国首相终于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了那间房。那位俄国人连忙跟了出去,轻松愉快地又把他拉了回来。
第三天清早,霍普金斯谒见了丘吉尔。也许,他从罗斯福那儿带去了那句执拗的、陈旧的战斗口号:是认输的时候了。这一点我们可不知道。不论怎么说,在那以后不久举行的参谋长联合会议上,英国人突然一下作出了让步,认为参谋人员最好为“霸王”行动拟定日期,否则就干脆回国。这样,两年的争论就此结束。美国人并没显得兴高采烈或得意扬扬。一份关于“霸王”行动的长仅一页的协议,匆匆地呈送给了丘吉尔和罗斯福。午餐的时候,丘吉尔精神抖擞地提议,罗斯福把那份协议读给斯大林听听。罗斯福照办了。斯大林狞恶而高兴地回答说,红军将从东方发动一次全面的配合性进攻,来表示俄国的感谢。
当天晚上,丘吉尔的生日宴会在英国公使馆内举行。丘吉尔坐在主人席上,右边是罗斯福,左边是约瑟夫•斯大林,军事领袖和外交部长们则分别坐在那张灯光灿烂的餐桌两旁。四下里只听见欢笑祝酒的声音,洋溢着一片乐观友好的气氛。历史上出现了一个伟大的转变,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大家一巡又一巡地祝酒。发表最后一次祝酒词本来是丘吉尔的特权,可是使出席宴会的人感到惊讶的是,斯大林要求取得这份荣誉。下面就是他的祝酒词:
我想告诉各位,根据俄国的观点,美国总统和美国为打赢这场战争作出了些什么贡献。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武器。美国已经证明,它每月能生产八千到一万架飞机。俄国每月至多只能生产三千架飞机。英国生产三千到三千五百架飞机,主要是重轰炸机。
因此,美国是武器之国。没有通过《租借法案》给予我们的这些武器,我们就会输掉这场战争。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五章(2)
这超出了斯大林生前就美国对战争所作的贡献向自己人民公开发表过的任何一次谈话。鉴于当天的情况,大家可能预料他要恭维一下丘吉尔和英国人;相反,这个老魔王偏偏称赞了一通美国和《租借法案》。他始终没容丘吉尔忘却对布尔什维主义的敌视。也许,这是他对那位年老的保守党人最后斜刺出去的一刀。
虽然还有一天政治谈判,剩下波兰这个棘手问题成为最最主要的、未获解决的争端,但德黑兰会议已告结束。三个领导人全可以扬扬自得地返回本国去了。斯大林获得了对法国全面进攻的保证,这是自从德国进犯他的国家那天起他一直在要求的。丘吉尔虽然遭到挫折,却能带给已经吃了败仗的英国人民打赢这场战争的信心。再说,就算他的各项地中海地区军事行动计划跟“霸王”行动计划一比,列入了次要的地位,他还是要继续为那些计划斗争,并且要把某些计划付诸实行。
罗斯福获得了主要的利益。他终于组成了一个牢固的反德联盟,取得了他主张采纳的全部盟国战略,排除了单独媾和的可能,获得了斯大林进攻日本的保证,以及他承担下的参加联合国的诺言:一系列各式各样的目标。根据回忆录中的说法,弗兰克林•罗斯福在德黑兰的一举一动,就仿佛那是他最最美好的时刻。也许,确实是如此。
然而,人类的智力对未来终究窥察不了多远,而在战火的硝烟中更看不到多远。结果,美国在太平洋并不需要俄国的帮助,真个的,还为了俄国的帮助而弄得左右为难。不过这时候,原子弹还是一个进展缓慢、捉摸不准的计划;攻占一个小珊瑚岛塔拉瓦都是一场流血很多的战斗。预料,对日战争在德国垮掉以后还将进行一年或一年多,最终是对东京平原发动一次攻击,可能会死伤一百万人。斯大林的保证似乎是天赐之福。至于联合国最后的凄凉没落,谁能够预见到这一点呢?除了尽力而为以外,又有什么办法?
就那些在欧洲经历的可怕黑夜中依然活着的犹太人而言,德黑兰会议也代表着一线曙光,不过就他们而言,是一线阴沉沉的曙光。“霸王”攻势在五、六月温暖的天气到来前,不可能越过疾风骤雨的英吉利海峡全面展开。罗斯福在透露这个坏消息时,对斯大林诙谐地说,海峡是“一片讨厌的水”。丘吉尔插话说,英国人民很有理由因为这片水如此讨厌而感到高兴。无数犹太人的生命就取决于这句玩笑的插话。到德黑兰会议举行的时候,那个“领土解决办法”正在大规模地付诸实行。欧洲的犹太人大多数全都死了,或者正在走向死亡。然而迅速打垮纳粹德国,也许还可以拯救出许许多多人来。
在德黑兰会议上,没人谈到犹太人,不过抢救一些幸存的犹太人,的确列入了这次会议讨论的重大项目之中。弗兰克林•罗斯福确信,希特勒主义不会再使世界黑暗多久,但是眼前,德国的屠杀机器正在快速地运转。
除了陈旧的语言和陈旧的照片以外,德黑兰会议所遗留下的就是现代世界的外形。倘使你想看看德黑兰会议的纪念碑,那么就请放眼环顾一下。在里面举行会议的那座富有奇趣的波斯城市,已经被一座喧嚣的大都会所吞没。战时的领导人高视阔步,消磨了时光以后,全已经去世了。他们的工作仍旧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其余的事就归讲故事的人去说了。
一个身体肥胖、脸色苍白的陆军大夫在两排床铺之间走动,正好看到穿着医院卡其长外衣、坐起身来的帕格•亨利。“你怎么样?”大夫厌烦地说。他自己是新来的人,也染上了波斯的一种病。
“饿啦。我可以要早餐吗?”
“你想吃什么?”
“火腿蛋,配点儿切碎了煎得发黄的土豆。也许,我该走过去,上军官食堂去。”
大夫没精打采地咧开嘴笑笑,诊了一下他的脉,然后递给他一封信。“你来点儿蛋饼配脱水土豆和碎火腿,成吗?”
“听起来挺不错。”帕格急切地撕开信封,信封上是帕米拉那男人般的竖体字迹,日期就是前一天。
亲爱的:
我简直要发疯了。他们不让我进来看你!
他们对我说你还病得很厉害,不能走到外边接待室来,而女人又不能走进病房。真他妈的活见鬼!他们说你并没患阿米巴痢疾、疟疾或是本地的任何其他可怕的疾病,这一点倒还叫人宽慰,不过我一路回到新德里去,都将为你担忧。你离开以前,务必到英国公使馆去,找一下欣格尔伍德中尉(一个很和善的绿眼睛姑娘),告诉她你全好了。她会转告我的。
邓肯对这次会议的进展情况感到十分气恼。他说这是大英帝国的崩溃。目前,我听说到不少有关《大神之歌》的话。
现在听着,听我很快地、无疑也很笨拙地讲一讲,就是这几句话。前一天在花园里,我表现得活像一个白痴。也许在你向我问出关于罗达的那些话时,没任何举止是“恰当的”。我完全凭直觉作出了反应,像一条受惊的章鱼那样喷出一阵墨雾来。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是女人之间的团结友爱,不乐意中伤一个情敌,还是随便什么别的缘故。现在,我仔细想过了。情况十分严重,可不能顾到那些了。好几个人的幸福可能都受到威胁。你好歹显然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也许比我知道的要多。
我并不知道罗达做过什么错事。我确实遇见过她跟一位哈里森•彼得斯上校在一起,不只是遇见过一次,而是遇见过好几次。他们的关系可能是正当的。事实上,从她的举止来看,我可以说是正当的。不过大概也不是泛泛之交。你最好不管如何回到华盛顿去,跟她把事情说说清。
同时,亲爱的,我也不能呆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候消息。我跟邓肯相处得很不错。在我们彼此见面,甚至再通信之前,他和我大概就要结婚了。我承认,我们之间的这种精细而持久的关系是我无法理解的。它就像神话中讲到的巨人也割不断的一根线。不过我们对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欣然地想到,我们领略了一种如此痛苦而又微妙的魅力。
等你多少安定下以后,务必要写信给我。我衷心要求你想到罗达是没有过失的。她是一位出色的女人,给你养了几个非常漂亮的儿子,自己又经历了一段可怕的日子。我将永远爱你,永远乐意收到你的来信,永远希望你好。今年,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五天,是不是呢?有那么许多人一生中从来就没共同生活过一天。
我爱你。
帕米拉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五章(3)
帕格正在把早餐吃下,一面想着碎火腿是一种看来很油腻其实很好吃的佳肴——特别是跟另一种遭到轻视的好菜,蛋饼,配在一起。这时候,大夫走来朝病房里望望,说有位客人来看他。帕格用虚弱乏力的腿尽快走出房去,医院的睡衣不住地摆动。在空空无人的外房一张粗劣的长靠椅上,坐着哈里•霍普金斯。他举起一只疲乏的手来。“嗨。我们在半小时内就要飞往开罗去了。总统叫我来瞧瞧你怎么样。”
“他这样真太周到啦。我好点儿了。”
“帕格,你的租借物资备忘录写得好极啦。他要我告诉你这一点。他并没用上,可我用上啦。在一次外长会议上,莫洛托夫向我抱怨起租借物资问题来。我用你所举的事实还击了他,不但使他闭上了嘴,他还向我道歉说,运输阻塞现象很快就会消除。等我告诉总统的时候,他笑得像什么似的。说这成了他的全盛时代。唔,你还没跟帕特•赫尔利谈过吧?”
“没有,霍普金斯先生,我对当前的形势相当脱了节。”
“唔,达成一项撤军新协定的那意见已经实现了。伊朗人要求三个占领国发表一项有关意图的宣言;这正是总统所需要的。他征得了斯大林的同意。赫尔利于是各处奔走,把这意见起草成文件,请有关各方签了字。它叫作《伊朗宣言》。伊朗国王在午夜签署了。”
“霍普金斯先生,登陆艇的情况怎样?”
“这个问题在这次会议上一下子变得很重要、很紧迫。”霍普金斯用诧异的目光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明年,将最最优先考虑这个问题。你问这干什么?”
“这是我接下去乐意办的事情。”
“乐意办这件事,不愿去指挥一艘战列舰?”那张瘦长患病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怀疑的神色。“你,帕格,是这意思吗?你已经获得提名,要当一位舰长了,这我知道。”
“唔,为了狭隘的个人理由,霍普金斯先生,我是这意思。我想跟我女人同呆上一阵子。”
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搭乘最快的运输工具先回国来。”
一九四六年四月,联合国受理的第一个紧张局势,就是伊朗提出的一项控诉,指责苏联没像美国和英国所做的那样,并未遵照德黑兰协定撤走其驻军,而且还图谋在北部成立一个傀儡的共产主义共和国。哈利•杜鲁门总统强有力地支持伊朗。俄国人咆哮了一阵子后,终于撤走了部队。傀儡共和国垮台了。伊朗收复了它的领土。在这场危机中,维克多·亨利感到纳闷,不知道在波斯的一张餐桌上所说的几句话,会不会就是自己对战争的主要贡献。这一点他也绝对无法知道。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六章(1)
大约有二十名衣衫破旧的男人,其中也有埃伦•杰斯特罗,佩戴着黄星标志,坐在马格德堡营房里一张长桌子四周,等候跟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新司令官第一次会面。这个新上任的人在二月阴沉的天气和半融化的雪中乘车兜了几天,彻底视察了犹太区以后,召集了这次长老市政委员会会议。坐在桌旁主要座位上的三名执行委员——爱泼斯坦和他的两名副手——并没多说话,不过脸色全很严肃。
新上任的人,党卫军中队长卡尔•拉姆,在这儿并不是默默无闻的。他在附近的布拉格犹太人事务总局里主管了多年犹太人产业登记处。登记处是德国政府掠夺犹太人的官方机构。大多数欧洲国家的首都都设有这样的机构,全是按照艾克曼最初在维也纳成立的那个机关的格局组织起来的,由拉姆这样的人员负责管理。根据传闻,拉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纳粹党员,是奥地利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吓坏人地大肆发作,不过据认为,他的态度还不像布格尔那样粗暴和冷酷。
这些长老,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这个傀儡管理机构的成员,对于司令官的更迭感到很担心。布格尔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的一个恶魔。在他的统治下,犹太区的人在一种可怜而稳定的体制下生活。有好多星期都没遣送了。这个摸不透的恶魔会带来什么呢?这是桌子四周那些人脸上明摆着的问题。
拉姆少校由营地督察海因德尔陪着走进房来。长老们全体起立。
杰斯特罗心想,这个相貌平庸的家伙拉姆,全靠了这身有银肩章和银钮扣的黑色军礼服,才有了一点儿气派。从前,人们看见成千上万这种三十岁左右下颚丰满、金发碧眼的人,腆着肚子、拖着屁股在慕尼黑或维也纳的大街上溜达。不过海因德尔队长看样子跟他一样凶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歹徒。这个吸烟成癖的奥地利督察是一个大伙惧怕、大伙厌恶的人。他会蹦进营房窗子去逮捕吸烟的犹太人,用望远镜察看在野外劳动的队伍,突然一下闯进医院、餐室,甚至公共厕所去。单单为了藏有一支香烟,他就会把一个受害者打个半死,或是把他或她送进小堡去严刑拷打。虽然如此,特莱西恩施塔特的人还是贪婪地吸着香烟;香烟作为通货,价值仅次于黄金和珠宝,不过大伙儿都对海因德尔保持非常高的警惕。这天,海因德尔脸色平和,灰绿色的军服也不像平时那样邋遢。
拉姆少校叫长老们坐下。他站在桌首对他们训话,两脚分开,黑手杖捏在身后手里。开场白是令人诧异的。他打算使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名符其实的犹太乐园。长老们熟悉这个城市。他们熟悉各自的部门。该由他们来向他提供意见。眼下的情况是丢脸的。特莱西恩施塔特正在衰落下去。这是他所不能容许的。他正在发动一场盛大的“美化运动”。
这句艾克曼也用过的滥调,使杰斯特罗心头一动。拉姆的通篇讲话发出了艾克曼两个月以前所说的话的回声。在布格尔的统治下,也谈到过“美化”,可是这个见解如此荒谬,布格尔本人又似乎如此不感兴趣,以致长老们认为这不过是德国人再一次捏造出来的装门面的话。三人执行委员会只随意地发布了命令,吩咐打扫街道,油漆一下某些小屋和营房。
拉姆所讲的却是一种不同的语言。“盛大的美化运动”将是他主要关心的问题。他已经发布了重要命令。古老的佐科尔会堂将立即改建成一个居民中心,有工作室、演讲厅和一个具有设备完善的舞台的歌剧院和剧场。特莱西恩施塔特所有其他的讲堂和会场全将整修一新。餐室将予以扩大,并重新加以装修。还将组织更多的管弦乐队。歌剧、芭蕾舞、音乐会和戏剧,全将排定日期,分别上演。此外,还有各种不同的娱乐和美术展览。服装、布景、绘画等等的材料全将予以提供。医院将是干净整洁的。还将兴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并为老年人布置一座幽美的公园,供他们消磨空闲的时间。
杰斯特罗听着这篇使人惊异的高谈阔论,心里暗暗纳罕,不知这一番话会不会是当真的。这时候,整个事情的欺骗性变得很清楚了。拉姆并没提到实际上使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地狱而不是天堂的任何一件事:不足温饱的饮食,骇人听闻的拥挤,缺乏寒衣、取暖设备、公共厕所、精神病治疗中心及老年人和残废者的照顾中心等等,一切全造成了那种可怕的死亡率。关于这些情况,他一句也没提。他只是打算来给一具死尸涂脂抹粉。
杰斯特罗早就疑心,艾克曼是要他当一个傀儡长老,甚至也许把他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就是预料梵蒂冈和中立国家的红十字会会派人来察看。像这样的事准是快要发生了。即使如此,拉姆的手法也似乎是笨拙的。不论他怎样煞费力气地整修房屋和场地,他怎么能遮掩起污秽不堪的环境、过度的拥挤、苍白有病的人面、营养不良的现象和死亡率呢?多给一点儿粮食,稍许注意一下卫生,就会迅速地轻而易举地在犹太区制造出一线可以欺骗任何人的幸福光彩来。然而对待犹太人稍许宽大一点儿的概念,就算是为了制造出一种短暂而有用假象,似乎也是德国人所办不到的。
拉姆结束了他的话,叫大家提意见。桌子四周苍白的脸上眼珠转动着。谁也没说话。这些所谓长老——事实上,是各种不同年龄的各部门首长——是一群混杂的人:有的正派,有的腐败,有的心地狭隘、只顾自己,有的宽厚仁慈。不过所有的人全紧抱着自己的职位。私人的住房,豁免流放,以及有机会施恩和受惠,使他们顾不上当党卫军的工具所带来的神经紧张和内疚心情。这当儿,谁也不愿冒风险首先开口,那片寂静变得很不好受。外面,只看见一片阴沉的天空,里面是一片阴沉的寂静,还有就是特莱西恩施塔特经常散发出的那种肮脏人体的气息。远处,人们可以隐隐约约听到《蓝色多瑙河》;市里的管弦乐队正在远处大广场上围墙后面开始上午的演奏会。
杰斯特罗的部门并不处理拉姆忽略了的那些重大事务。他决不会做什么可能损害到娜塔丽和她孩子的事情,但是就他自己来说,自从跟艾克曼的那次会面以后,他感到莫名其妙地毫不畏惧。他身上的美国脾气依然使他觉得,自己给卷在里面的这场欧洲恶梦令人作呕、滑稽可笑,而他周围的这种恐惧气氛则是凄惨可怜的。对于身穿行头般黑军服的这个肥头肥脑、汪汪狂吠的庸才,他所感到的主要是给谨慎小心冲淡了的轻蔑。
这时候,他举起手来。拉姆点了点头。他于是站起身,敬了个礼。“司令官阁下,我是卑鄙的犹太人杰斯特罗——”
拉姆用一只粗手指点着他,打断了他的话。“嗐!这种屁话从今往后决不要再说了。”海因德尔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吸雪茄烟,他转过脸去对着海因德尔。“新规定!不要再像白痴那样敬礼和摘帽。不要再说什么‘卑鄙的犹太人’。特莱西恩施塔特不是一座集中营。它是一个舒适、快乐的住宅区。”
海因德尔那张狰狞的脸孔惊讶地蹙了起来。“是,司令官阁下。”
所有长老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气。先前,一个人当着德国人不脱帽敬礼,在犹太区内就是一项大罪,可以立即受到棒打的惩罚。大声自称是“卑鄙的犹太人”,也是强制性的。这种反射作用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消除。
“请允许我提一下,”杰斯特罗说下去,“在我的部门里,音乐组非常需要纸张。”
“纸张?”拉姆皱起眉来,“什么样的纸张?”
“随便什么样的,司令官。”杰斯特罗说的是实情。碎片的糊墙纸,甚至是亚麻纤维制成的薄纸,全都用来记录乐谱了。这是一个没有害处的小项目,值得试一试。“乐师们可以自己划线。不过有划好线的五线谱纸张当然更好。”
“划好线的五线谱纸张。”拉姆跟着说了一遍,仿佛这是外国话似的。“要多少?”
杰斯特罗的副手,维也纳来的一个形容枯槁的管弦乐队指挥,从他身旁的座位上小声说了一句话。
“司令,”杰斯特罗说,“为了您筹划的这种盛大的文化发展,开头先要五百张。”
“你照料着办一下!”拉姆对海因德尔说。“谢谢你,先生。各位,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意见。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这时候,其他的长老一个接一个怯生生地站起来,提出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要求,拉姆全热情地接纳了。室内的气氛有所改善。正在这时,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阳光射进了这间屋子。杰斯特罗又站起身。音乐组可不可以申请更多的质量更好的乐器呢?拉姆笑了。当然可以!布拉格的产业登记总处有两个大仓库里堆满了乐器:小提琴、大提琴、长笛、单簧管、吉他、钢琴,应有尽有!这件事压根儿没问题;只要交上一张单子就成。
没一个长老提到粮食、医药和居住面积。杰斯特罗觉得自己倒敢提起这些事,可是会有什么好处呢?他会把这个乐融融的时刻破坏,给自己带来麻烦,结果一事无成。他的部门没必要这么做。
等拉姆和海因德尔离去时,爱泼斯坦站起来,脸上那种一成不变的谄媚微笑消逝了。还有一件事,他宣布。新司令官发现,这个城市的过度拥挤非常有碍观瞻和卫生工作,因此有五千名犹太人必须立即遣送走。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六章(2)
在一个拥有五万居民的普通城市里,如果一场龙卷风的袭击消灭了五千人,人们或许多少会有犹太人遇到一次遣送后所有的那种心情。
你根本无法习惯于这种间歇性的灾难。每一次,犹太区的结构总遭到彻底破坏。乐观的情绪和信心黯淡下去了。死亡的感觉又上升起来。虽然谁也不知道“东方”实际上是什么意思,但它是一种恐怖的名称。不幸的人们惊恐万状地四下奔走,向亲友辞行,把他们无法收进一只手提皮箱去的那一点点物件分送掉。中央秘书处受到疯狂的申请人的包围,他们想方设法、无孔不入去取得豁免。然而数字这座钢铁舞台注定了这出悲剧:五千名。五千名犹太人必须搭上火车。要是有一个人获得豁免,另一个人就必须去替代。要是有五十个人给放过了,另外五十个自认为安全的人就必然像触电那样收到灰色的征召通知。
主管遣送组的犹太人是一伙伤心苦恼的人。他们既是自己同胞的管理员和救星,又是他们的刽子手。犹太区里有一个笑话,说到头来特莱西恩施塔特会只剩下司令官和遣送组。人人都对他们赔笑脸,可是他们知道,自已受到人家咒骂和鄙视。他们具有自己从来没想要的生杀大权。他们是特别司令部的职员,用钢笔和橡皮图章就处置了犹太人的活躯体。
应该责怪他们吗?许多不顾死活的犹太人随时随地都准备夺取他们的职位。遣送组的这些官僚中,有些人属于共产党或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地下组织,把每天夜晚都白白地浪费在策划起义上。有些人除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外,根本就没想到什么别的。有少数英勇的人想法制止最最残酷的虐待。有些卑鄙恶劣的人徇私纳贿,公报私怨。
人性遭到了德国人残酷行径的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人能说自己适合呆在哪儿呢?当时不在场的人又有谁能判断长老、中央秘书处和遣送组人员的是非曲直呢?“上帝宽恕受到胁迫的人。”古代的犹太人从几千年的苦难中得出了这么一句谚语。
含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央秘书处仿效着德国人的周密细致作风,把灰色的征召通知发到了各处。犹太人用六七种不同的编目制度,对其他犹太人编了一套又一套相互交叉的索引。不论何处有个人体可以躺下过夜的地方,那块空地就给编入了目录,还写下据有那块地方的那个人的姓名。每天全市都点一次名。死亡的和遣送走的人,全从卡片上很整洁地用笔划掉。新来的人一到达,边受到掠夺,边就给编制成索引。一个人只有通过死亡或是“上东方去”,才可以从目录卡片上给划去。
在党卫军的管制下,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实权不是操在爱泼斯坦、三人执行委员会或是长老市政委员会的手里,而是操在中央秘书处的手里。然而秘书处并不是一个你可以找他谈话的人。它是由好些朋友、邻居、亲戚或者只不过是其他犹太人组成的。它是一个办事处,遵照着官场手续执行德国人的命令。秘书处的接待组,坐在办公桌后边的一排愁眉不展的犹太面孔,是一个不起作用的嘲笑对象,不过它却提供了许多工作。秘书处的工作人员大大超出了实际需要,因为它是一个藏身之地。然而这一次,灰色的征召通知甚至发到了秘书处人员的手里。这个怪物开始咬啮自己的内脏了。
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每次遣送总有少数人当真申请离开。他们的配偶、父母或是儿女在上一次遣送中已经走了。他们感到很孤独。特莱西恩施塔特并不是一个他们会不惜任何牺牲想要呆下去的安乐乡。因此他们愿意冒险试试那个不可知的去处,希望在东方找到他们的亲人。有些人收到过信件和明信片,所以他们知道,他们寻找的人至少还活着。甚至在云母工厂里,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可靠的藏身之地,有几个女工也志愿申请上东方去。这是德国人向来宽厚仁慈、予以批准的一项要求。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六章(3)
下班以后,娜塔丽在幼儿园外面遇见乌达姆时,他把接到的灰色征召通知拿给她看,使她惊得目瞪口呆。他已经到秘书处去过了。他认识爱泼斯坦的两个副手。遣送组的组长是布拉格来的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老伙伴。银行经理也进行了干预。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也许,党卫军对他的表演已经感到厌倦。无论如何,一切全完了。今天晚上,他们最后演出一次。第二天清早六点钟,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儿,上车站去。
她最初的反应是,惊吓得心都凉了。她一直在演出;白天,会不会有一张灰色通知也递到她的房间里去呢?乌达姆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忙告诉她他已经问过,并没征召通知送来给她。她和杰斯特罗享有级别最高的豁免权。如果“往后有些同胞从东方和西方到来”时,没别人在这儿,他们也会在这儿。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杜鹃国》中的应时的新笑话。他们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后这场表演演得很精彩。
他抬腿朝里走去时,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议把演出取消。杰斯特罗的听众不多,他们也没心情欢笑。或许,没一个人会来。埃伦的讲题《〈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人物》学术性大浓厚了,一点儿也不鼓舞人心。埃伦要求演出木偶戏,因为他始终没看过,不过娜塔丽猜想,教授的虚荣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实在是想吸引一群听众。这是自从他成为长老之后发表的第一篇演讲;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人心了。
乌达姆不肯取消演出。干吗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们走进屋子,上孩子那儿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里,以通常那种狂喜的心情来迎接她。吃饭的时候,乌达姆很乐观地谈到“东方”。说到头,“东方”又能比特莱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约每月寄来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是简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拿给娜塔丽看,日期仅仅是两星期以前。
亲爱的:
一切安好。马撒身体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们俩。这儿常常下雪。
爱你的,
希尔达
第二乙号营地,比克瑙
“比克瑙?”娜塔丽问,“这地方在哪儿?”
“在波兰,奥斯威辛郊外。只不过是一个小村庄。犹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国大工厂里干活儿,领到了很多的粮食。”
乌达姆的音调跟他说的话不很相称。几年以前,娜塔丽跟拜伦上梅德捷斯去参加班瑞尔儿子婚礼的途中,曾经路过奥斯威辛。她仅仅记得它是一个单调沉闷的铁路镇市。犹太区里很少有人谈到“东方”、那儿的营地以及那儿所发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处决人那样,这些都是避而不谈的话题。虽然如此,“奥斯威辛”这个词还是散发出使人震颤的恐怖意味。娜塔丽并没多问乌达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们在地下室里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伙伴一块儿玩耍,过了今晚他就看不见这个游伴了。除了涉及那个波斯女奴的片断外,乌达姆新编的笑话全死气沉沉。寒霜——杜鹃国的大臣买了这个女奴来,是供国王取乐的。她走进宫去,是一个戴着面纱、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丽为她和色迷迷的国王的调情戏谑做出了一种沙哑的、卖弄风情的嗓音。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羞答答地不愿意说。他硬缠着她讲了出来。“唔,我是用家乡城市命名的。”“那叫什么呢?”她格格笑了。“德——德。德黑兰。”国王尖声叫了起来,冰柱从他的鼻子上落下——这是娜塔丽创造出的一个精彩的鬼把戏。国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赶下了舞台。这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兰会议的消息已经使犹太区里的人们心情十分振奋。
排演结束以后,娜塔丽匆匆地赶回新住处去,仍旧担心家里会有一张灰色的通知书。本来,有谁比乌达姆更安全呢?谁有更多的内部联系?谁能够感到受着更大的庇护呢?她从埃伦的脸上登时看出来,并没有灰色通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从那张很有气派的书桌旁边抬起脸来望望,点了点头,他正在那儿用笔把演讲笔记的重要段落标出来。
他们很奢侈地占用了两间屋子和一间浴室,这仍然使娜塔丽感到不安。自从杰斯特罗改变了看法,接受了长老的职位和特权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相当冷淡。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绝。他始终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是他从前爱舒服的那种自私情绪支配了他吗?当党卫军的工具似乎压根儿并不叫他烦恼。惟一的改变就是他现在虔诚信教。他戴起经匣来,在犹太教法典上花上许多时间,并且退缩进一种沉默懦弱的恬静状态里去。她心想,也许这是为了摆脱她的不满和他自己的蔑视。
杰斯特罗知道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他对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解释未免太可怕了。娜塔丽已经生活在痛苦的边缘;她还年轻,又有孩子。自从他患病以来,他已经准备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就死。他已经作出决定,让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坏的情况。如果党卫军想要猛扑下来,她的信口谩骂的演出已经给她定了罪。现在无非是跟时间竞赛。他的目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候救援从东方和西方到来。
她把乌达姆的事告诉了他,并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请他去说说情。他淡淡地回答说,他并没什么影响,又说拼着不顾声望、地位去提出一个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们一块儿出发到埃伦将在统楼上发表演讲的营房去之前,他们几乎没再讲话。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六章(4)
一大群沉默无言的听众终于聚集起来了。通常在晚上的娱乐之前,总有一阵很活跃的叽叽喳喳的谈话。这天晚上却并没有。前来听讲的人数令人惊奇,但是情绪却跟参加葬礼时一样。在粗糙的读经台后边,偏向一边,是那座挂着幕布的木偶戏台。娜塔丽在乌达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微笑了笑,这使她感到像刀割一样难受。
埃伦把讲稿放在读经台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胡须。他以一种单调乏味的上课姿态用正规德语悦耳动听、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莎士比亚似乎觉得《伊利亚特》通篇故事无聊已极,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剧本《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重述了整个故事,并且把自己的意见借那个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说了出来——‘问题不过是为了一个忘八和一个婊子 ’。”
这句引文埃伦•杰斯特罗用的是英文,然后他十分拘谨地微笑了笑,把它译成了德语。
“莎士比亚笔下的另一个更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 像埃默森 一样,也认为战争总的说来只不过是周期性的发狂。‘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 我们猜想莎士比亚同意他这个不朽的胖子的意见。他写的关于特洛亚战争的戏《特洛伊罗斯》,并不具有他最出色的悲剧的特点,因为疯狂并不可悲。疯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战争文学也是如此;《好兵帅克》 也好,《西线无战事》 也好。
“但是《伊利亚特》是一部史诗般的悲剧。它写的跟《特洛伊罗斯》是同一场战争的故事,不过具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别。莎士比亚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伊利亚特》壮丽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为荷马的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卷入了希腊诸神的一场争吵。神明各助一方。他们降临到尘世间的战场上来进行干预,把直接扔过来杀伤的武器招架开,乔装改扮地出来制造麻烦,或是把他们宠爱的人从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场光荣的真刀真枪的较量,变成了一场嘲弄的事情,变成了超自然的、无形无影的魔法师之间的一场斗智。战斗人员全成了仅仅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娜塔丽侧过脸去瞥了听众一眼。从来没有像这样的听众!他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缺乏娱乐,缺乏光明,连一丁点儿安慰也没有,所以他们全神贯注在一次文学讲话上,就像别地方的人聚精会神地听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独奏会,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电影似的。
杰斯特罗以同样平稳、迂腐的口吻回顾了《伊利亚特》的背景情况:帕里斯为了美色把金苹果赠送给了阿佛洛狄忒;奥林匹斯圣山上接下去发生的战事;帕里斯被海伦——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许给他的酬劳——所诱惑;以及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因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腊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双方都是杰出的人,一点儿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们全卷了进去。就他们来说,一旦打起仗来,荣誉就受到了威胁。
“可是在这场卑劣的争吵中,是什么给了《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人物那种宏伟的气魄呢?是不是他们不顾神明见异思迁、反复无常的干涉,表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战斗意志呢?在一个不公正、不可测的局面里,愚蠢的歹人得胜,有本领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议的意外事件往往牵制并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是不是他们在这样一个局面中为了荣誉而以生命去冒险这一点呢?在一场无意义、不公正、荒谬愚蠢的战斗中战斗下去,战斗到死,像男子汉大丈夫那样战斗!这是人类问题中最古老的问题,无意义的邪恶的问题,在战场上给戏剧化了。这就是荷马所看到而莎士比亚所忽略了的悲剧。”
杰斯特罗停住,翻了一页,直勾勾地望着听众,消瘦的脸上显得死白,两眼在凹陷下的眼窝里睁得很大。倘使听众先前是沉默的,他们这时却安静得像那么许多具死尸一样。
“总而言之,《伊利亚特》的世界是一个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荣在于,在这样一个陷阱里,他一举一动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话,一定会自豪而怜惜地伤心落泪。自豪,因为他用一把尘土创造出了一个这么高超的人。怜惜,因为在他修修补补的世界上,一个赫克托耳必须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怜的尸体必须在尘土中给拖着走。但是荷马不知道什么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诸神之父宙斯,然而谁能说他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假扮成人世间一个发呆的姑娘的丈夫、一头公牛或是一只天鹅,正去欺侮那个姑娘。希腊神话现在给人淡忘了,这并不足为奇。”
杰斯特罗翻讲稿的那种满怀厌恶的手势,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细听的听众犹疑不定地笑了起来。杰斯特罗把讲稿塞进衣袋,离开读经台,走上前来,瞪眼望着听众,通常平静的脸上显得有些激动。突然,他用另一种声音说话,这使娜塔丽吓了一跳,因为他改讲起意第绪语来了。以前,他从来没用这种语言发表过演讲。
“好吧。现在,让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谈谈这个问题。让我们谈谈我们自己的一首史诗。你们记得,撒旦对上帝说:‘约伯 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是乌斯境内最富有的人。干吗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么合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世界!一种美好的安排!约伯实在并不正直,他只是一个机灵的犹太人。恶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报酬拿走,那么看看他还会多么正直!’
“‘好,把报酬拿走,’上帝说。于是在一天之内抢劫者把约伯的财富全部抢走,一阵飓风使他的十个孩子全部丧生。约伯怎么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他说,‘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这样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战。‘你瞧见吗?他仍旧很正直。是一个好人。’
“‘以皮代皮’ ,撒旦回答。‘一个人真正关心的就是他的性命。把他变成一个骨头架子——一个有病的、受掠夺的、丧失了亲人的骨头架子,让这个高傲的犹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头外,什么也不剩——’”
杰斯特罗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用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哑地说了下去。“上帝说:‘好,随便对他怎样,就是不要杀死他。’约伯患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个十分讨厌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里,于是他爬出去,坐在一个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疮。他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财富给夺走了,他的孩子给毫无意识地杀死了,他自己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可怕的、恶臭的骨头架子,上上下下长满了毒疮,可他沉默不语。他的三个虔诚的朋友来安慰他。接下去就展开了一场辩论。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六章(5)
“噢,朋友们,是一场什么样的辩论啊!多么粗犷的韵文,对人类情况具有什么样的洞察力啊!我告诉你们,荷马在约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库罗斯 在魄力方面遇见了对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见了老师;但丁 和弥尔顿 坐在这位作家的脚下,始终没领会他。他是谁?没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犹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就是这样。他懂得生活,就像我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样。”
他停住,用忧伤的眼睛直盯着他的侄女。娜塔丽感到激动、惶惑,就要落下泪来,急切地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的话。等他再说下去时,虽然他眼睛望着别处,她却觉得他是在对她说话。
“在《约伯记》中,像在大多数伟大的艺术作品中那样,主要的情节是很简单的。安慰他的人坚持认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统治着世界,那么就必然有意义。因此,约伯一定是有罪的。让他检查自己的所作所为,坦白认错,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过是什么。
“约伯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议论展开反击。不知道的情况一定掌握在上帝手里,不在他这方面。他跟他们一样虔诚。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义。可是他这个可怜的失去了亲人、遍体毒疮的骨头架子现在知道,世界事实上并不是总有意义,做好事得好报也并没有保证,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为也是有形世界和现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无罪的,要不然他就在亵渎上帝的名义了!他愿意承认,全能的上帝能够把一个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会这么做,那么整个世界就一片混乱,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这一点约伯决不会承认。他要一个答复。
“他得到了一个答复!嗐,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啊!一个什么也没有答复的答复。上帝终于在一阵呼啸的暴风中亲自讲话了。‘你是谁,竟敢来责备我。你能希望理解我为什么做一件事,以及怎样做一件事吗?创世的时候,你在场吗?你能理解星星、动物、生活中的无数奇迹这种种令人惊叹的事物吗?你,生活了短短一刹那然后就死去的一个小爬虫,你能理解吗?’
“我的朋友们,约伯胜利了!你们明白吗?上帝以他的大声咆哮承认了约伯的主要论点,即:不知道的情况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仅仅声称,他的理由是约伯所无法理解的。这一点约伯完全乐于承认。随着主要的论点解决了以后,约伯深自谦卑,不止是感到满意,他拜伏下去。
“这样这出戏结束了。上帝谴责那些安慰约伯的人,说他们很不正确地讲到他自己,同时称赞约伯,说他坚持真理。他归还了约伯的财富。约伯又有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见到自己的孙儿女和曾孙儿女,去世时年纪很大,生活美满,受人尊敬。”
典丽而流畅的意第绪语到此结束。杰斯特罗回到读经台上去,从衣袋里把讲稿取出来,翻了好几页。他抬脸朝听众望了望。
“满意了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不是呢?比那个荒谬、悲惨的《伊利亚特》犹太气息浓厚得多?
“你们这么肯定吗?亲爱的犹太朋友们,死去的那十个儿女又怎样了呢?上帝待他们的公道在哪儿?那个父亲,那个母亲又怎样了呢?就是过了一百四十年,约伯心上的那些疮伤能愈合起来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过于深奥,使约伯无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况又是什么呢?我们可理解,我们难道这么聪明吗?撒旦不过讥诮上帝,使他下令作出这个毫无意义的考验。难怪上帝要通过一阵暴风大肆咆哮,来使约伯闭口不说了!上帝在自己创造的人面前不觉得惭愧吗?约伯的举动是不是比上帝更高超些呢?”
杰斯特罗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脸神也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丝愁闷的微笑,使娜塔丽想起了查理•卓别林 。
“不过我是在阐明《伊利亚特》。在《伊利亚特》中,肉眼看不见的势力水火不能相容,这就造成了一个充满无意义的邪恶的有形世界。在《约伯记》中却不是如此。撒旦根本没有权势。他并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弥尔顿的骄傲的叛逆者,一点儿也不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取得上帝的许可。
“那么撒旦到底是什么人,上帝为什么在暴风中作出的答复里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词在希伯来文中的意思是‘对手’。书上对我们怎么说的呢?上帝跟他自己展开辩论吗?他问自己这个莫大的创举是否有意义?而在回答中,他不是指出延伸到好几千光年的那些熄灭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就是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执行他的意志、测量这些星系的那一把尘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严和善良而言,能以创世主本人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尘土。这个考验确立了什么别的呢?
“《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人物,比软弱可鄙的神明不公正地进行争吵高超出许多。
“《约伯记》中的英雄人物在最无意义、最骇人听闻的不公正行为下,坚守住了全能的独一无二的上帝的真理,迫使上帝终于扪心自问,承认自己不很公正,尽可能对造成的损害予以补救。
“在《伊利亚特》中,并没什么不公正的行为需要补救。结果,只有盲目的命运。
“在约伯身上,上帝必须不问好歹,为发生的一切负起责任。约伯是圣经中惟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书中,有战斗人员、族长、立法人、先知等。这却是坐在一个灰堆上,符合于世上的尺度,符合于以色列上帝的高度的惟一人士——约伯,一个可怜的、骨瘦如柴、伤心失望的乞丐。
“约伯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不是。‘约伯从来就没诞生,从来就没存在,’犹太教法典这么说。‘他是一则寓言。’
“说明什么真理的寓言?
“好,我们现在讲到这上边来了。历史上谁始终不肯承认没有上帝,始终不肯承认世界毫无意义呢?谁经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验,一次又一次掠夺,一次又一次屠杀,经历了一世纪又一世纪,可是还抬脸望着天空,有时是用垂死的眼睛望着天空,并且喊道:‘我主上帝,我主是独一无二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六章(6)
“谁到了晚年还会迫使上帝从暴风中作出那样的答复呢?谁将看到谬误的安慰者受到斥责,过去的荣誉再次恢复过来,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儿女和孙儿女,直到第四代呢?谁到那种时候还把不知道的情况留给上帝去决定,称颂他的名字,并且喊道:‘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不会是《伊利亚特》中那个高贵的希腊人,他已经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个生病、遇劫的骨头架子外,没有别人。除了上帝心爱的人,只活了短短一刹那就死去的那个小爬虫,不愧于上帝创造的那一把尘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约伯。他就是向全能的上帝提出敌对性挑战的惟一答复,要是有一位上帝而且有一个答复的话。那就是约伯这个卑鄙的犹太人。”
杰斯特罗用惊呆了的神气瞪眼望着鸦雀无声的听众,然后趔趔趄趄地朝着第一排听众走了过去。乌达姆跳起身,轻轻把他搀扶到座位上。听众并不鼓掌,并不交谈,并不移动。
乌达姆唱起歌来。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那么,不上演木偶戏了。娜塔丽也和大家齐声同唱起这个悲伤的叠句来。这是乌达姆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后一次唱这支歌,所以他一步步唱向一个令人断肠的高音。
等这支歌唱完以后,大家毫无反应。没人鼓掌。没人谈话,什么也没有。这些默默无言的听众正等待着一件什么事。
乌达姆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没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来,娜塔丽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集会上曾经听他唱过的一支。它是用低调唱起的一个古朴、切分 的叠句,用的是从礼拜仪式上取出来的一行歌词:“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很快重建,并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乌达姆唱着时缓缓地曼舞起来。
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重建起来,
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像一位拉比在宗教节日所会做的那样,从容而笨拙地舞了起来,他举起胳膊、闭上两眼、仰起脸庞,用手指在空中打着节拍。人们柔声地应和着他,边唱边拍着手。一个接一个他们站起身来。乌达姆的嗓音变得更浑厚有力,他的步伐也更强劲矫健。他在这场舞和这支歌中忘却了自己,进入了一种看去既可骇又绮丽的得意忘形的境界。他几乎没睁开眼就摇摇摆摆,扭动身体朝埃伦·杰斯特罗舞过去,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杰斯特罗站起身,一手拉着乌达姆的手,两人一同载歌载舞。
这是一场死别的舞。娜塔丽知道这一点。大伙儿也全知道。这幕情景既使她心里发毛,又使她意气风发。呆在监狱般的犹太区里这个阴暗、恶臭的统楼上,这是她生活中最为激动的时刻。她为自己境况中的痛苦,以及身为犹太人的得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但愿圣堂重建起来
啊,很快地,就在我们时代
啊,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舞蹈结束之后,听众开始散去。人人全从统楼上慢腾腾地走了出去,仿佛刚参加过一场葬礼似的。简直没人谈话。乌达姆把木偶戏台折叠起来,亲了一下娜塔丽,向她告别。
“我猜他们大概不会要听我的笑话了,”他说,“我把这个还到幼儿园去。继续给孩子们演你的戏吧。再会。”
“德黑兰是一个很有趣的玩笑。”她嗓音哽噎地说。
他们走下楼梯,步入光线朦胧的街道上,埃伦沉重地倚在她的身上。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侧身走到他们面前来,用意第绪语说:“Gutgezugt,Arele,undgutgetantzed.”(“话说得好,小矮子埃伦,舞也跳得好。”)“娜塔丽,sholemaleichem .”
在黑暗的光线中,她看见一张剃得很光、坚强而苍老的方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谁?”她问。
埃伦•杰斯特罗也同时问道:“是班瑞尔吗?”他有五十年没看见他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七章(1)
亲爱的帕米拉:
我眼下呆在一个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干着自从我回到美国以后一直就在干的工作——也就是,说服各个头脑迟钝或思想混乱的狗崽子,干他们好歹该干的事情,如果我国要获得它迫切需要的登陆艇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写信给你,因为罗达和我直到最近才平心静气地把问题谈了谈。自从回国以来,我一直在东奔西走。再说,罗达遇到有所怀疑或心中烦恼时,具有一种绝口不谈的特殊本领,而你很知道,我对于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上星期,奥尔德准将从新德里到华盛顿来,为缅甸战场争取更多的运输机。他很尊重勃纳-沃克,也相当喜欢你。使我深感宽慰的是,他管你叫帕米拉•塔茨伯利,而不是称作勃纳-沃克夫人。因此就引出了我的这一大套话来。罗达不是今晚就是明天该打电话给我,说明她和彼得斯的情况。随后,我就可以向你全部讲清楚了。同时,谈谈有关我的其他新闻吧——自从离开德黑兰以来,这种新闻可不少:
首先,我现在是物资采办局生产处副处长,兼物资产品管制专员,也就是说又多一个穿军服的无名人士在华盛顿各机关的走廊里奔走。我的职务统而言之就是,在工业方面负责联络并排难解纷。
我是在登陆艇计划前不久走上轨道后,才接下这项职务的。所以我是外行,是流动选手,没有官场地位可以建立起来或是加以保护。你可以说,我是海军部长的一个专业的心腹人,留神注意着种种问题,跨越各个机构的权限,防止严重的耽延。我工作如果做得好,却看不出任何好的迹象;光是灾难性的事故不再发生。
我们的工业总动员已经成为一个令人惊讶的奇迹,帕姆。我们一下苏醒过来,生产出大量的作战武器、船只、飞机、内燃机,其总数成了世界的第八奇观 。不过这全是临时凑合成的;新来的人在新建的工厂内干着新型的工作。性气是急躁的,压力是极大的,人人全十分紧张,拼命地抢着干。遇到先后次序发生冲突时,整个机构都强硬起来,进入战斗姿态。大人物们怒火中烧,备忘录四下乱飞。
嗨,作为一个工程人员和战时计划人员,我对登陆艇事务以及现有的工厂和物资知道的很不少。我在战时的各个主要委员会中服役,通常总能发现酝酿着的纠纷。难办的是,要说服严厉、负责的上司照着我的话行事。作为部长的红人,我具有不小的影响。我难得非找霍普金斯不可,尽管偶尔我也去找他。海军将为艾森豪威尔提供数目惊人的登陆艇,帕米拉。我们的民用部门受到纵容、难以驾御,可是诸位神明啊,他们却制造出东西来。
毫无疑问,我将留在生产部门里直到战争结束。在官场的竞赛中,我落后了。我的同学们将参加海上的剩余战斗。日本人剩下的有生力量还不少,但是我已经放过到碧蓝的海上去的最后机会了。这并没有关系。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出色的作战人员,在工业后勤方面全需要十二三个优秀的支持人员,否则你就无法取得胜利。
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老罗达没打电话来。我搭的飞往休斯敦的飞机天一亮就起飞,所以我暂时搁笔。明天再多写点儿。
印第安纳州杰弗逊维尔,
杰弗逊维尔广场汽车旅客大饭店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嗨。
今天这儿狂风暴雨。风摇撼着我房间外面的那些棕榈树,雨水猛打上窗子来。得克萨斯州的天气像当地的居民一样,总走向极端。然而,等得克萨斯人知道:(一)你是对的,(二)你是认真办事的,(三)你有磋商的实力以后,他们也还不错。我还没从罗达那方面得到消息,不过预料今天晚上一定会有。
再谈点儿新闻:拜伦经过华盛顿,正在去新工作岗位的途中,去当目前在康涅狄格州彻底检修的一艘潜艇的副艇长。他个人经历了一些沉痛的考验。
(信上叙述了卡塔尔•埃斯特的牺牲,以及娜塔丽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消息。)
我弄到了调查法庭关于埃斯特牺牲的记录。当时的情况对拜伦说来真是千钧一发。他替自己作了一篇很软弱的证词。他不肯说,即使推迟潜水他也无法搭救艇长。可是那条潜艇的老军士长在他的证词中却对事情的全部经过作了总结。他说:“也许埃斯特艇长判断错了,他本可以生存的,但是他认为那样一来,‘海鳗号’就不能生还,这却是正确的。他是这次战争中最了不起的潜艇艇长,下达了正确的命令。亨利先生只是服从了他的命令。”这也是法庭作出的结论。福莱斯特 提议追授给埃斯特一枚国会最高荣誉勋章。拜伦可能会得到一枚青铜勋章,不过那对他的情绪不会有多大帮助。
华伦的遗孀在圣诞节前后回来了。罗达接待了她。她打算秋天回到法学院去学习。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带着一个清秀的儿子,将来生活一定会很美满。通常,她总兴致勃勃,可是拜伦回家来的时候,她变得十分沮丧。拜伦长胖了以后,显得越来越像华伦了。这无疑使杰妮丝郁郁不乐。有两三次,罗达都瞧见她在哭泣。从他离开以后,她又好了。
那个维克是个多叫人疼的孩子啊!清秀可爱,很有思想。他很活泼、很顽皮,不过是悄悄地顽皮。他的调皮捣蛋并不是任意胡来,而是像战术那样,事先计划好的,在最不易被人觉察的情况下造成最大的破坏。他大有前途。
梅德琳终于抛弃了我跟你说过的电台上的那个满脸堆笑、大腹便便、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使我用不着拿马鞭去抽打他了,而我本来有意要那么做的。她目前住在家里,在华盛顿的一家电台上工作,又跟早先的一个情人西蒙•安德森亲昵起来。西蒙是一个第一流的海军军官,为研制新武器在这儿工作。上星期她淌眼抹泪地跟罗达谈了很长时间,问她要不要把自己跟那个电台人员的经过告诉西蒙,以及该向西蒙说些什么。我问罗达她提出了什么样的意见。她很滑稽地望了我一眼,说:“我告诉她,等他来问你。”倘使是我,我就会劝梅德琳跟西姆把事情谈清楚,老老实实地重新开始。她找罗达商量,无疑正是为了这一点。
现在电话铃响了。应该是我妻子打来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七章(2)
是她。
好。现在,我可以回过头,把上星期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了。就在奥尔德将军使我知道你还没结婚的同一天,我们饭后随意坐在一块儿。我说:“罗,咱们干吗不谈谈哈克•彼得斯呢?”她若无其事。“是呀,干吗不来谈谈呢,亲爱的?咱们最好先调好两杯烈酒。”像罗达一贯的那样,她等我开口问她。不过这次摊牌她是很有准备的。
她承认了这种关系,公然说这是实在的,并没越轨的行为,不过是深有感情的。我相信她的话。彼得斯上校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上流人士”,把她看得比实际要好上二十倍,总而言之,把她看成了最完美的女人。罗达说,给人这样过分地崇拜是很发窘的,不过也是愉快惬意、使人年轻的。我直截了当地问她,如果她跟我离婚,嫁给彼得斯,她会不会更幸福一点儿。
罗达沉吟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这个问题。最后,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是这样,她是会幸福一点儿的。她还说,主要原因是,她已经失去了我的好印象,无法挽回了,虽然我一直很厚道,很和蔼。可在获得了我多少年的爱情之后,仅受到宽容是很糟心的。我问她要我做点什么。她就提起你跟她在加利福尼亚的那次谈话。我说我的确十分爱你,但既然你已经订婚,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叫她根据自己今后最为幸福的前景作出决定,她想要我做点儿什么,我一定照办。
显然,她一直在等我这样给她开绿灯。罗达始终有点儿怕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相当惧内的。不论怎样,她说需要一点儿时间。唔,她也不需要多少时间。这次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哈里森•彼得斯迫不及待地要跟她结婚。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她获得了他。她希望在随后两三天内跟我们的律师谈谈,再跟彼得斯的律师谈谈。彼得斯还想等我回到华盛顿以后,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也许会放弃这种乐趣。
哎,亲爱的帕米拉,我这就要自由了,如果凭借某种奇迹,你还肯要我的话。你乐意跟我结婚吗?
我不是一个大阔佬——为国效劳,你不会发财——不过我们也不至于穷困。这三十一年来,我一直把薪俸的百分之千五存放着。由于我以前在舰船局和军械局工作,我可以察看到工业的趋势,所以我作了很好的投资和安排。罗达的情况也不错,她有充实的家庭信托财产。我可以肯定彼得斯好歹会非常体贴地照顾她的。我是不是太庸俗了呢?我对于求婚很不老练。这只是我的第二次尝试。
如果我们当真结婚了,我就提早退役,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守在一起。工业方面我可以干的工作很多,我甚至可以到英国来工作。
倘使我们当真有一两个孩子,我想使他们接受教会的教育。这有没有问题呢?我知道你是一个自由思想者。我自己并不觉得生活有多大意义,可是没有信仰,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也许我到了五十岁以上,会成为一个僵硬、迂腐、性气乖戾的父亲,不过我跟小维克还是相处得很好。事实上,到这年龄我也许会惯坏了孩子。我倒乐意有机会来试一试!
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已经是勃纳-沃克夫人了,那么就把我这封信看作是对一场不可能实现的、美好绮丽的恋爱依依不舍的赞美词。倘使我在一九三九年没碰巧订购下“不来梅号”的船票——主要是为了复习一下德语——我就决不会认识你。我那时跟罗达生活得很美满,彼此相爱,无意把目光看得更远。然而尽管年龄、国籍和背景有所不同,尽管我们在四年里也许只共同度过了三星期,简单的事实是,你似乎正是我的配偶,几乎在太晚的时候才给我发现了。和你结婚的那一点点希望,使我屏住呼吸,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意境。很可能,罗达在我们婚姻生活之外,也一直在探索着这种美好的意境,因为它本来并不完全存在。她是一个好妻子(在她变心以前),不过是一个不大满足的妻子。
在波斯的那个花园里,你暗示说,这整个事情可能只是一个风流旖旎的幻觉。我对这细想了不少时候。如果我们抓住难得会面的时刻同床共寝,我可能会同意的。可是我们除了谈话以外曾经做过什么呢,然而我们却感到了那种亲昵接近。的确,结婚不会像在遥远地方的那些撩人的遇合,将要有购买来西、洗涤衣服、管理家务、抵押、修剪草地、争辩、打包裹和打开包裹、头痛、喉咙痛,等等等等。嗨,跟你一块儿,这一切全使我感到是一个可爱的前景。我不要什么别的了。如果上帝给我这些,我得说——尽管我生活中一切都不顺利,而且还有种种创伤——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一定极力使你幸福。
希望这封信没到得太晚。
衷心爱你的,
帕格
三月三日于休斯敦
帕格写这封信的时候,英帕尔战役 已经在进行。鉴于勃纳-沃克的司令部已经不设在新德里,而设在库米拉这一前进基地上,这封信直到四月中旬才递到了她的手里。那时,勃纳-沃克在一次越过丛林的飞行中已经失踪,搜寻他的工作还在进行。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七章(3)
运气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战事新闻和历史的写作中,全显得十分重要。英帕尔是英国人取得的一场胜利,它打消了新加坡陷落所带来的乌云,像阿拉曼一样是一次重大的决战,是在更差的地形里一条更长的战线上一决雌雄。皇家空军在英帕尔做到了德国空军在斯大林格勒所没做到的:它一连好几个月从空中向一支被围的军队提供了给养,直到他们突围而出,取得了胜利,这在现代战争中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诺曼底登陆和罗马的陷落发生在同一时期,两件事都有大群的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参加。所以在英帕尔,在喜马拉雅山附近一个遥远的溪谷里,二十万人没受到报界注意,作了一系列长时间血腥的战斗。历史继续忽略了英帕尔。阵亡的人当然并不在意。生还的人也渐渐淡忘了,他们正不为人注意地在走过场。
英帕尔本身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香格里拉” ,当地的一簇村庄围绕着金色圆顶的寺院,高山峻岭四面环抱,坐落在疆土辽阔的印度东北角、毗邻缅甸的一片肥沃美丽的平原上。世界大战的变幻莫测的形势,使英国人和日本人在那儿作殊死的搏斗。英国人在一九四二年很不光彩地被日本人一脚踢出马来亚和缅甸以后,在东南亚只有一个作战目标:挽救他们的帝国。进攻的各支日军停留在把缅甸和印度分隔开的巍峨的山脉前面。美国人自弗兰克林·罗斯福往下,对英国人的这一作战目标丝毫不感兴趣,认为这是往后看的、非正义的、枉费心的。罗斯福在德黑兰甚至告诉斯大林,他希望看到印度自由。不过美国人的确想要在缅甸北部开辟出一条走廊来,使中国可以获得供应品,继续抗战,同时还在中国沿海各地建立起基地来,好轰炸日本。
英帕尔的美丽平原,正是这样一条供应走廊的枢纽,是山区各条要隘的大门。英国人在这儿集结起来,准备反攻。他们迫不得已,接受了美国人的战略。他们的司令官,一个姓斯利姆的优秀军人,集结了英国师和亚洲师混合组成的一支大军,奉命向前作战,越过缅甸北部,同美国的史迪威将军率领的中国部队会合起来,从而打开供应走廊。针对这一行动,日本人也大举向北移动,来迎击斯利姆。他的富有吸引力的军事集结,为通过一次反击打垮印度的保卫者提供了机会,接下来也许就可以长驱直入,在投到日本方面的印度过激的民族主义者苏巴斯•钱德拉•鲍斯的领导下,成立一个新的印度傀儡政府。
日本人首先发动进攻,运用他们老一套的丛林战术来对付英国人:远离补给线快速插入,迅速从两翼包抄,部队一边推进,一边从俘获的补给品堆集所取得粮食和燃料。可是这一回,斯利姆和他的战地司令官斯库涅斯在英帕尔平原上浴血迎战,把日本人打得在那儿停顿下来,不让他们获得通常的那种补给,直到他们饥饿,虚弱,溃逃。这经历了三个月。这一战役演变成为两场史诗般的攻防战——一场是英军的一支小部队被围在一个叫作科希马的村子里;另一场是斯利姆的主力部队被一支久经战阵、凶猛顽强的日本丛林部队包围在英帕尔。
空运扭转了这两场攻防战的战局。英国人消耗的给养比日本人多,日本士兵每天吃一包米就可以生存一定时期,但是美国的运输机每天空运去几百吨供应品,一部分供应品卸在负担过重的机场上,一部分由机组人员推出敞开的机舱门,用降落伞空投下去。勃纳-沃克的战术空军司令部保卫着这场空运,用轰炸和扫射袭击日军。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七章(4)
然而,日本人在包围英帕尔时,攻占了几处雷达警报站,有一阵子空中的局面并不乐观。勃纳-沃克在库米拉举行的一次会议上决定,亲自飞往英帕尔去视察。驻扎在平原上的喷火式战斗机中队报告说,没有充分的雷达警报,保持制空权已成为一个问题。他不顾帕米拉的喃喃抱怨,驾了一架侦察机独自飞走了。
勃纳-沃克是一个老练的飞行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航空兵和皇家空军的职业军人。他哥哥的过早去世,使他成了一个子爵,但是他继续留在部队里。这时候,他年纪较大,不能参加战斗飞行,但只要可能,总抓住机会单独飞行。蒙巴顿已经为这申斥过他一次。不过他喜欢独自飞越丛林,不要副驾驶员呆在一旁唠唠叨叨,使他分心。这给了他一种像飞越水面的宁静心情,这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地毡一连几小时在下面连绵不断,仅仅偶尔看到一弯缓缓流动的棕色河水,上面点缀着苍翠的小洲。飞机在机翼两侧高耸入云、树木蓊密的重峦叠嶂间跳跃而曲折地飞行,穿过一些山隘,最后突然一下子看到英帕尔那花园般的峡谷和金光闪闪的寺院圆顶,辽阔的平原上四处都是一缕缕战斗硝烟,这给了他一种冷酷而喜悦的心情,帮他摆脱掉经常耿耿于怀的那种宿命论所带来的抑郁沮丧。
因为在邓肯•勃纳-沃克看来,英帕尔是从《大神之歌》中直接搬出来的一场战斗。他并不是一个亚洲问题老手,但是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军人,他很熟悉远东情况。他认为美国人对中国形成的战略思想是无知得可怜的,而他们把英国人也推进去的这个在缅甸北部开辟走廊的巨大努力,则是徒劳无益地浪费生命、浪费资源。从长远看,谁在英帕尔获胜并没多大关系。日本人在太平洋美军的攻击下正缓缓地虚弱下去,当时已经没有力量纵深地打入印度了。中国人在蒋介石的统治下根本就不作战。蒋所关心的是,抵挡住北方的中国共产党人。等战争一结束,甘地的难以驾驭的民族主义运动好歹总要把英国人从印度排除出去。这是灾难的预兆,勃纳-沃克这么想。然而,事情已经乱纷纷地卷成了这么一个大漩涡;一个人不得不进行战斗。
像通常那样,跟第一线的战斗人员谈谈,往往是值得一试的。勃纳-沃克命令飞行员集合在英帕尔用毛竹搭成的大餐厅里,请大家提出批评、看法和意见。好几百名集合起来的青年人作出了不少反应,特别是提出了一些批评。
“将军,这儿有红蚁、黑蜘蛛,还容易生痱子,患痢疾,”一个伦敦佬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口粮配给量又不足,身上还出汗发痒,又有眼镜蛇,以及这场怪有意思的戏剧中的其他种种情况,这些我们全不在乎。我们所要求的就是,长官,给我们足够的汽油,好从早到晚执行战斗巡逻飞行。长官,这个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这引起了埋怨声和赞同声,但是勃纳-沃克却不得不说,空运单位无法运进那么许多燃料来。
会议进行下去时,出现了一个意见。飞行员之间显然已经就这个意见谈论过不少时候。日本飞机飞到英帕尔平原上空来袭击,来去都是通过群山之间的两条通道。这个主意是,不要起飞去追击前来窜扰的敌机,而是在那些通道中间立即布成巡逻阵势。回航的日本飞行员不是在这些狭窄的通道里碰上优势的喷火式战斗机,就是在群山上空设法逃避时由于引擎故障或燃料缺乏而坠毁。勃纳-沃克抓住这个意见,下令把它付诸实行。他答应改善其他种种匮乏现象——如果不能改善燃料匮乏的话,接着便在欢呼声中飞走了。在这次回航途中,他在一场雷雨里失踪了。
帕米拉痛苦地熬了一星期之后,才听到英帕尔传来消息说,有些村民把他活着送回来了。就在这一星期里,帕格的信夹在一批迟到的私人信件中,才从新德里寄到。她替战术空军副司令工作,比平日还要忙碌。勃纳-沃克的失踪正折磨着她的心。她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成了基地上大家关切同情的中心。用打字机在杰弗逊维尔广场汽车旅客大饭店的信笺上打出来的这几页信,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寄来的。对帕米拉来说,日常的现实生活这时候就在库米拉,加尔各答以东二百英里的这个炎热发霉的孟加拉小镇市,它的垣墙由于季风而变得污秽腐朽,树叶几乎跟丛林中的叶子一样苍翠茂盛,主要的特征是,为那些被孟加拉恐怖主义分子杀害的英国官员树立的少数簇聚在一起的纪念碑,它的陆军司令部里尽看见一些亚洲人的脸。
印第安纳州杰弗逊维尔!这地方是什么样子呢?那儿有些什么样的人?这个名称跟维克多•亨利本人那么相像——方正、落寞,美国式的,不吸引人,然而里面却暗暗含有崇高的“杰弗逊”精神 。帕格的求婚,以及信上谈到经济情况的实事求是的说法和倾吐爱慕之情的笨拙简短的辞令,使帕米拉感到既好笑又迷惘。这真是使人一往情深的,可是在这个烦恼的时刻,她无法好好对待这件事,所以她没写一封复信。在勃纳-沃克回来以后接下去的忙乱中,当她想到这封信时,她觉得这似乎越来越不像是真实的。实际上,她不能相信罗达·亨利会圆圆满满地耍完这一套最新的花招。而且这一切又是在那么远,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
勃纳-沃克在英帕尔的医院里呆了几天后,由飞机运送到库米拉。他的锁骨折断了,两面足踝全碎裂,人还发着高烧。最糟的是(至少就外表看)由于水蛭所咬而化脓的创伤。他忧伤地告诉帕米拉,这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他把水蛭从身上拉掉,让头断在他的皮肤下面。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恢复知觉时,正躺在一片沼泽地上,军服几乎全给撕破,很肥的黑水蛭成群地围着他。他惊吓得头昏眼花,连忙拉起它们来,事后才记起那条规则,该让它们把血吸个饱,自行离开。他说,飞机旋转而下,不过他还是设法在树梢那么高的空中使它平飞下来,慢慢坠毁。他苏醒过来以后,找路穿过丛林到了一个河床旁边,然后顺着河床趔趔趄趄地走了两天,才遇见了村民。
“按实在说,我还是相当幸运的,”他对帕米拉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扎着绷带,苍白带笑的脸庞由于水蛭咬的创伤而肿了起来,没有血色得叫人害怕。“人家说过,眼镜蛇专门咬头。它们本来可以吃我脑袋的;谁也不会比它们更聪明点儿。它们可真大发慈悲。说实话,亲爱的,要是我从此再也看不见另一棵树的话,我也并不在意。”
她每天都在他的床边呆上几小时。他情绪很低,动人心弦地依靠她来给予爱护和鼓励。以前,他们脉脉含情地很亲近,可是这时候,他们似乎当真结婚了。在乘飞机由新德里飞往伦敦的途中,帕米拉终于相当绝望地写了一封信给帕格。勃纳-沃克在医院里住了两星期后,不顾他的意愿被送回国去进一步治疗。她把发生的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说明自己迟迟才写复信的原因,然后说:
现在,帕格,来谈谈你的结婚提议。我用双手搂住你的脖子,向你祝福。我觉得很难写下去,可是事实是,我们不能这样。邓肯正病得厉害。我不能抛弃他。我非常喜欢他,钦佩他,爱他。他是一个极好的人。我从来没向他——或是向你——假装说,我对他感到使你我难舍难分的那种奇怪的爱情。但是我这就准备抛开热情,认为它是没有好处的。我在这方面的运气很不好!
他也从来没装过假。起初,他向我求婚时,我问他:“你干吗要我呢,邓肯?”他带着那种害羞而难以捉摸的微笑回答说,“因为你正好配我。”
亲爱的,我实在不十分相信你的信。不要跟我生气。我只知道罗达还没获得她那个新人。在他领着她走进一座教堂以前,她还不会就此结束。意外的事情很多!别人的不可获得的妻子和自己的未来的配偶,在一个面临正式结婚的老单身汉眼里,可能大不相同。
你随时都乐意收回罗达,实际上我也觉得你应该如此。这决不能责怪你。我没法给你一个华伦(接受教会的教育,我倒不在意,你这亲爱的人儿,不过——嗳);再说,不管是什么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反正不会像你和罗达之间有那么千丝万缕的对往事的回忆。
我细看了一遍这些潦潦草草匆促写成的段落,觉得很难相信我的热泪盈眶的眼睛。
我爱你,这你知道。我将永远爱你。我从来没认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不要停止爱我。是命运使这整个事情不能实现:时间不好,运气不好,再加上横加干扰的种种束缚。不过这件事却是美好的。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以后,让我们继续是好朋友。要是罗达当真嫁了那个人,那么找一个会使你幸福的美国美人儿。嗐,亲爱的,你的国家里美人儿非常多,就像六月间一片草场上的雏菊那样。你只是从来没四下看看罢了。现在,你可以看看啦。但永远不要忘了
你的可怜的亲爱的
帕米拉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八章(1)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
娜塔丽去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一次秘密会议,我在等她回来。这是春天一个凉爽的夜晚,等待、担忧。就在昨天,美化运动的工作人员在我们的窗台上放了几匣天竺葵,芬芳的香味从窗口的这些花匣那儿飘进房来。我认为她正一步步走进严重的险境里去。虽然会惹起一场我没气力应付的吵闹,可我还是打算等她回来后就跟她把问题谈清楚。
从我上次写日记以后,又过了多少日子啦?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的几页早已藏了起来。美化运动的工作在图书馆和委员会里多少把我累垮了。还有,在我发表关于《伊利亚特》的演说以后,班瑞尔竟然使人惊愕地出现。这是一件很难记载的事,因此我就拖延下来,拖延下来,让日子一天天过去。现在,我要把它补上。我已经准备好明天要教的一节犹太教法典。这是剩下来的消磨时间的最好办法。在她回来以前,我不睡觉。
班瑞尔那天晚上从黑暗中走来,使我大吃一惊。多么怪诞可怕的一次会面啊!我已经将近五十年没看到他了。啊呀,时光造成了多大的变化啊!那个红脸蛋、胖呼呼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神色严厉、年近衰老的男子,生着浓密的灰发,宽大、突出的下巴,蹙起的浓眉,修剃干净的脸上还有些很深的皱纹。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幽灵般亲切的意味,只此而已。他衣衫褴褛,破羊皮袄上带有一枚黄星标志作为掩护,看上去比较像波兰人,不大像犹太人,如果种族面貌这种概念有什么道理的话。他活脱儿是一个可怕而多疑的西里西亚老农民,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在跟我们走着时不断东张西望,时时回头。他说,他到犹太区来执行一项任务,破晓以前就离开;他并没解释他是什么时候怎样进来的,或是打算怎样离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到我们这套房间来,到这儿立即提议把路易斯弄出特莱西恩施塔特去!娜塔丽一想到这件事,脸色就变白了。可是德国人刚下令又要遣送走一批人,她的情绪动摇起来,愿意听下去。班瑞尔的主意是,把那孩子寄养在捷克一个农民的家里,布拉格有些犹太人在被押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以前,对他们的孩子就是想法这么办的。这办法很成功;父母不时听说到孩子们的消息,甚至收到偷递进来的大孩子们写的信。为了把路易斯弄出去,先得造一些骗人的假诊断使他住进医院。关于这个,班瑞尔说他在卫生处里有些必要的关系,可以弄到一张死亡证去满足中央秘书处那份索引的要求,也许还要举行一场假的葬礼或是火葬。这孩子将从医院里秘密移走,悄悄送到布拉格。班瑞尔在那儿接着他,把他领到农场上去,然后经常去看他,把他的消息传递给娜塔丽。战争可能会再进行上一年或一年多,但是不论发生什么事,班瑞尔都会照顾着他。
班瑞尔说着的时候,娜塔丽的脸色越来越沮丧,越来越难看。这有什么必要呢?她问。路易斯很能适应,而且茁壮成长。每天见到他母亲,对他说来是最开心的事。班瑞尔对这些理由一条也不加以驳斥,但是他极力说,总的来讲,最好还是让路易斯走。疾病、营养不良、遣送以及德国人的残暴是这儿经常存在的危险,比冒一时的风险把他弄出去还要可怕。娜塔丽举不出什么理由来。这儿,我是在摘录用意第绪语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一次低声谈话。随后,班瑞尔结束了谈话,说他有事要跟我说。娜塔丽于是上床睡觉去了。我们用波兰语交谈,这是她听不懂的。
我的铅笔停下了。怎样把他告诉我的话写下来呢?
我不打算扼要叙述他所作的旅行和所受的折磨。想像力麻木起来,信念也不起作用。德国把东欧变成了地狱,班瑞尔穿过了地狱的所有七个圈 。关于犹太人命运的最糟的传说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实情的轻描淡写的报道。我的堂弟曾经从万人冢里亲手发掘出成千上万遇害的男人、女人和儿童,把他们火化了。这种坟冢在东欧从前犹太人居住的城市附近遍地皆是。据他的保守的揣测,埋葬的尸体有一百五十万具。
在某些营地上,包括设有犹太教法典学校的古老城市奥斯威辛郊外的那个营地在内,有巨大的毒气地下室,一次就可以杀害好几千人。可以坐满一座大歌剧院的一群人,被塞进一个巨大的地下室,一下子马上全窒息死了!他们刚从欧洲各地乘密封的火车到达,一下车顿时就在那儿给杀害了。巨型的焚尸炉把尸体烧掉。耸入高空的烟囱支配着营地的景色,遇到采取一次“行动”时,烟囱就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喷出火焰、油烟以及人体的渣滓和骨灰。班瑞尔不是在叙述传闻。他在一个营造大队里干活儿,建造过一座这样的焚尸炉。
没有立即被杀害的犹太人全都干活儿干到死。他们在巨型兵工厂里当奴隶,配给他们的口粮是指望很快就使他们瘐毙的。
他说,我们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犹太人是棚里的牛,在等候轮到我们的时刻。美化运动是一次很幸运的“缓刑判决”,不过到中立国的红十字会参观后的第二天,遣送工作就会再一次开始。我们的希望就是盟国获得胜利。这场战争肯定是对德国人不利的,但是结局还很远,而灭绝犹太人的工作正在加快。他的组织(他并没说明是什么组织,我揣测大概是共产党)正在策划一次起义,万一下达了一道大规模遣送的命令,或者党卫军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发动了一次屠杀行动的话。但是那将是铤而走险的工作,娜塔丽和路易斯在这样一场起义中不大有可能活下来。犹太人必须看到未来,他说。路易斯就代表未来。该拯救出去的正是他。
他不想把屠杀营的事告诉娜塔丽,因为他瞧得出她的情绪还不错,这是在德国人统治下活下去的秘诀。我应该尽力说服她让路易斯走,同时又不要过分惊吓她。
我问他屠杀营的消息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流传得多么广泛。他说身居高位的人全获悉这件事;他本人就告诉过两个人。通常的反应是表示不信,或者对于讲这种“骇人听闻的传说”的人感到愤怒,随即迅速改变了话题。
我又问他外界这时是否已经略有所知。他回答说,新闻报道刚开始出现在海外的报刊上和电台广播节目里。他从奥斯威辛带出来的用缩微胶卷拍摄的文件和照片,已经送到了瑞士。这些文件和照片也许正在起一些作用。可是英美人民目前似乎还不太相信这件事,就像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深知党卫军的犹太人,也不准备相信一样。班瑞尔说,在奥斯威辛营地上,人们看到烟囱在夜间突然喷出火焰,还闻到烧焦了的头发、肌肉、脂肪的气味,但是营地上的许多人仍旧回避放毒气毒杀人这个话题,甚至否认正发生着这种事。
(我记下这些事情时,手一直在发抖,这就是何以这一页上字迹潦草的原因。)
为了迅速结束班瑞尔的这次访问,我们在谈话中很伤感地闲扯了一下家里的事情。除了他本人和一个儿子的家庭外,我们杰斯特罗家在欧洲已经给连根带枝全灭绝了。他的长子在白俄罗斯德国人战线后方跟着犹太游击队一起作战。媳妇和孙儿平平安安地呆在拉脱维亚一个农场上。其他的人班瑞尔全失去了,我也是如此。我到美国去以后,有一大批聪明可爱的亲戚就此没再见到,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他在四处飘零时身上一直带着一张孙子的残缺不全的照片,磨损得很厉害,又被水浸过,以致只看得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婴儿小脸。“我们的未来,”班瑞尔把照片拿给我看时这么说。“Derosed.”
他细说了一下,倘使娜塔丽在路易斯的问题上改变了主意后,我可以怎样通知他。我们互相拥抱起来。我上次拥抱班瑞尔是五十年以前在梅德捷斯,当时我正动身要到美国去;没什么事比实际发生的事情更为离奇了。他放开我时,歪着头,目光炯炯地扫了我一眼,这在从前总表示他接下来要问我一个关于犹太教法典的尖锐问题。他耸起一边肩膀,这是岁月和苦难都没使他改变的一种老姿态。“埃雷尔 ,我听说你写了几本关于那个人的书。”(Osoho-ish,耶稣。)
“是的。”
“你干吗dafka非得写那个人呢?”
Dafka是一个无法翻译的犹太教法典上的词。它有许多意义:必然地,就因为这个,反常地,目中无人地,不顾一切地。犹太人有一种脾气,喜欢dafka办事。这是倔强的人的本质。举例来说,他们不得不在西奈山脚下dafka礼拜金犊 。
这是一个开诚相见的时刻。我回答说,“我写,是为了弄几个钱,班瑞尔,还为自己在非犹太人中树立一个名声。”
“瞧瞧它怎样帮了你的忙。”他说。
我从一只抽屉里取出我新近花了一粒钻石弄来的经匣,把它们拿给他看。
“你有这个?”他伤感地笑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开始的吗?”
“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dafka,班瑞尔。”
我们又拥抱了一次,接着他悄悄走出去了。两个月内,我没再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消息,也没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猜想,他大概平安地脱身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班瑞尔从战俘集中营里逃走过两次。他为人坚韧不拔,足智多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八章(2)
时间已过午夜。她一点儿踪影也没有。这时刻在街上行走是不聪明的,虽然她那张助理护士的身份证大概可以掩护着她。
现在,让我来草草地概述一下美化运动。这是在往后的岁月里非说不可的一件事。未来的一代代人也许会发现,这件事甚至比奥斯威辛的毒气地下室更难令人相信。说到头,那些地下室不论多么狰狞可怕,却仅仅是国家社会主义自然而然的最终产物。你需要理解的无非是,希特勒是打算那么做的,而奉命惟谨的德国人就那么实行了。
美化运动更为离奇。它是一次煞费苦心的做作,想要表明德国人就像别国人一样,也是欧洲人,遵守着西方文明的原则;关于犹太人的那些传说和报道全太愚蠢了,不值一驳,再不然就是盟国方面恶毒已极的暴行宣传。在这个问题上,德国人正装模作样,费尽心机想要否认他们在这次战争中着力的中心:消灭一个民族和世界上的两种宗教。是的,是两种。我满怀信心地相信,犹太人和犹太教最终会存在下去,但是基督教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国家干出这种勾当来以后,却无法存在下去了。尼采的反基督分子穿着长统靴、戴着卐字臂章来了。在奥斯威辛那些烟囱喷出的火焰和浓烟里,欧洲的耶稣蒙难像全烈焰冲天。
我们的新司令官拉姆是一个粗鄙而地道的畜生。他筹划的这场美化运动把伪善推进到了新的领域里。因为我是主管文化工作的长老,所以我深深地牵连在内。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市区地图度过了好几小时。来宾所走的路线都用红笔在图上划了出来,每一个停留地全都编了号。墙上挂的一幅大图表明,整修和新建工作在每一个编号的停留地的进展情况。我的部门沿着所走的路线演出音乐与戏剧节目,不过实际工作全是由我的副手们在办理。我在“当天”的任务是,领着客人参观一个像奇迹般整修过的图书馆;我已经派二十个人在编目,精美的书籍不断地涌进来。我们正把欧洲土地上残存的犹太文史藏书的精华积聚起来,一切都是为了装一天假。
德国人像排演一出耶稣蒙难剧那样在安排这次参观;它将是一场涉及全市的盛大创举。然而,这次行动仅仅限于地图上用红笔划出的那条路线。在那条路线两旁一百码以外,过去的污秽、疾病、拥挤和饥饿现象照样猖撅。凡是来宾的眼睛会看到的地方,他们便用莫大的人力不惜工本地建造起一道狭窄、模拟的田园诗般游乐胜地。德国人当真指望这个荒唐的骗局会侥幸成功吗?他们似乎是这样。当然,德国红十字会职员先前的一次次检查都证明没有问题。客人们来来去去,传播出关于犹太乐园的一些热情洋溢的报道。可是这一次,客人是外来的中立国人士。德国人如何能有把握控制住他们呢?一个坚决的瑞典或瑞士红十字会人员只要说:“让我们走下那条街去,”或是“让我们瞧瞧那面的营房,”那么气泡就爆掉了。在弄虚作假的彩虹色轻烟那面,存在着会使中立国人士吓得发指的恐怖情况。不过我们当然已经习惯于这种情况,认为跟奥斯威辛的情况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拉姆有什么诡计来支吾开这种令人发窘的要求吗?他指望靠温和的威吓来使客人们循规蹈矩吗?再不然,如同我十分怀疑的那样,这整个美化运动难道只是那种白痴般精细周密的一个重要实例,一个典型榜样吗?自从希特勒取得政权以后,德国人的所作所为都具有这种精细周密的特色。
在办事才干、精力、对细节的注意以及科学与工业的单纯技术方面,他们跟美国人不相上下,也许还有过之无不及。此外,他们还能够表现出最大的魅力、智慧和鉴赏力。作为一个民族,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干劲十足地投身去执行荒谬疯狂得出人意表的计划和命令,这是他们的特性。何以竟会是这样,也许世界要花一千年才能搞明白。眼前,它却这样发生了。他们放手干起了一场战争大屠杀,结果几乎必不可免地会造成德国的毁灭。在这场大杀戮的中心,就是他们对我的民族干下的罪行。而在这中心的中心,就是这场美化运动,德国面孔天真无邪地转过来向着外界,愁眉苦脸地说:“瞧瞧你们多么不公正,指责我们做坏事情?”
推行这场美化运动的那种白痴般的精细周密,是使人望而生畏的。假如拉姆和他的顾问们能使来宾遵循着那条红线走,那么没什么事是他们没想到的。完成的工作还很少,但是方案已经全制定了。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些日子的繁忙混乱,就像彩排工作刚准备了一半的舞台上那样。为了建筑那条狭窄的、异想天开的虚幻小道,两三千身强力壮的犹太人从早到晚在为技术处干活儿——而且彻夜四处都灯火通明。
来宾们的参观路线好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定下了。拉姆随身带着一份很厚的、用红黑条纹花布装订起来的文件,我们委员会的人(在我们之间)管它叫作“美化运动圣书”。我们这些各部门的首长对它全作了贡献,不过最后的详情细节只可能是德国人搞出来的。这份公文中包括市管弦乐队将要在市镇广场上演奏的那些选曲,虽然技术处这时才在为那座音乐厅奠基。我们的乐师正忙着把乐曲的各部抄了出来——罗西尼 的两个序曲、几支军队进行曲、施特劳斯的几支圆舞曲,以及多尼泽蒂 和比才 的杂曲。誊写纸现在大量供应。精良的新乐器滚滚运来。特莱西恩施塔特像普洛斯彼罗 的魔岛那样,正成为一个空中洋溢着旋律的地方。
客人们倘使上游乐场的歌剧院里去看看,就会看到一个色色齐备的管弦乐队和人数众多的合唱队正在排练威尔第的《安魂曲》:一百五十多名有才能的犹太人穿着整洁的衣服,带着黄星标志等等,演奏出可以在巴黎或维也纳上演的乐曲。楼下,在一个较小的剧场里,他们会恰巧看到犹太区内轰动一时的作品,那部可喜的独创的儿童歌剧《勃伦迪巴》的一次化装排练。他们在两旁都种着鲜花的街上走着时,会听到一所私人房子里一个弦乐四重奏正奏着贝多芬的乐曲,另一所房子里一个极出色的女低音歌唱家正唱着舒伯特的浪漫曲,而在第三所房子里,一个了不起的单簧管吹奏家正在练习韦伯 的乐曲。在咖啡馆里,他们会碰上一些上了装的乐师和歌唱家在顾客们喝着咖啡、吃着奶油蛋糕时,演奏节目。来宾们将在一家咖啡馆里休息一下,吃点儿点心,那儿的顾客都将以一种受过彻底训练的自自然然方式付账、离去或走进来。
来宾们会看到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包括许多奢侈的食品。顾客们随意地进进出出,购买乐意购买的商品,用上面印有摩西画像的特莱西恩施塔特纸币付款。当然,这种毫无价值的货币是犹太区里最拙劣的笑料;拉姆的《圣书》上载有一条严厉的警告:等来宾离开以后,这些“顾客”必须立即把“购买的商品”尽数归还。稍有缺少,就将受到惩罚。少去一样食品,犯禁的人就得关到小堡中去。
这项计划涉及犹太区生活的各个方面。一所假的超等清洁的医院、一座假的儿童游乐场、一所假的男工印刷厂、一所假的女工服装厂、一个假的运动场,全列在工程项目之中。银行正在重新装修。一所假的男童公学已经建成,新造的大楼里黑板、粉笔、教科书这些细枝末节应有尽有,不过这座大楼始终没用过,也决不会使用,除非供乐师们在里面排练。一座“大食堂”,一所宽敞的营房,正在建造起来,仅仅为了供应一餐饮食,来宾们的午餐;四周的犹太人也将在那儿津津有味地进餐。党卫军还得想出办法,就连这一回也避免供给一些犹太人饭食。这是拉姆的《圣书》中惟一疏忽了的地方。咖啡馆里的顾客们当然只在来宾到场的时候才尽兴地喝咖啡、吃蛋糕,要不然他们就空做着喝棕色饮料和吃一盘盘蛋糕的动作,实际上那些蛋糕是他们所不能尝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八章(3)
已经一点过了。我干吗老是这样沉痛地胡说八道呢?嗐,美化运动的冷酷玩笑也是一种宽慰,使人可以忘掉班瑞尔透露出来的情况,以及我为娜塔丽迟迟不回来所感到的焦虑。她六点钟非得起身。在她上云母工厂去干活儿以前,她得先到儿童游乐场和幼儿园去为这次访问排练。她跟几个其他的漂亮女人刚接下了这个任务。她们的工作都给她们安排好:训练孩子们讲述他们的小节目,并且装出十分快乐。午餐时她告诉我,孩子们得喊着说:“怎么,又吃沙丁鱼吗?”整整持续二十分钟的这种很容易识破的谎话,全给写了出来。在这方面,美化运动正产生出一些真正的好处,因为党卫军增加了孩子们的配给量。他们想要来宾们看到一些胖娃娃在玩耍,所以像女巫对汉泽尔和格雷特尔 那样,正在填饱他们的肚子。
我无法相信这么显眼的一出喜剧能够欺骗谁。然而就算它成功了,德国人指望通过它获得什么呢?犹太人正在失踪,许许多多人不见了,这个恐怖万分的事件能够长时期被掩盖起来吗?我可无法明白。这件事毫无意义。不,这就像个智力迟钝得可怕的孩子;那个智力迟钝、在空果酱罐旁边被人逮住的孩子,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抹得红彤彤的,还笑嘻嘻地不承认自己吃了果酱。
就这件事来说,它对奥斯威辛的毒气地下室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为这细想了好几个星期,头脑都想得发昏了。管德国人叫虐待狂、屠户、野兽、蛮子全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们像们一样,也是男人和女人。我有一个想法,我要把它草草写下,比我所感到的要肯定得多。这件事的根子不可能是希特勒。我由这个前提开始。这样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在德国人当中遭到了那么少的抵制,那么这件事必然已经酝酿了好几个世纪。
拿破仑把自由和平等强加给了德国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压制它。他用大炮和践踏的军靴侵入了几乎还没摆脱封建主义的一些拼凑起的专制国家,并以人类的同胞关系蹂躏它们。解放犹太人就是这种新的开明人道主义的一部分。这对德国人说来是不合乎人情的,但是他们却依顺了。
哎呀,我们犹太人相信了这一改变,可是德国人内心里却始终没改。这是征服者的信条。它支配了欧洲,但并没支配德意志。他们的浪漫主义哲学家猛烈抨击非德意志的启蒙运动,他们反犹太人的政党成长起来,同时德国一天天发展,成为一个工业大国,可它始终没接受“西方的”思想。
他们在德国的皇帝统治下战败了,接下来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崩溃,这在他们心中激起了一种可怕的、绝望的愤怒。共产党人威胁要制造混乱,推翻政府。魏玛政府分崩离析。当希特勒从这种女巫酿造的啤酒中崛起,像《麦克白》中一个神谕的鬼魂那样 ,然后在百货公司和歌剧院走廊中指着犹太人时;当他大声疾呼,说犹太人不仅是德国所受种种不公正待遇的明显的受益人,而且是造成这种种待遇的实际原因时;当这种疯狂的历史程式向前发展,跟马克思主义的口号一样简单而虚假,可是又比那些口号更残忍、更直率时;德国人的怒火就在突然爆发的一阵民族活力与欢乐中发泄出来,而促使它发泄出来的那个花言巧语的疯子,手里却挥舞着杀人的武器。德国人毫无悔恨之心这一点,使这种武器到了这个人手里特别合适。要不是通过对我施加的暴力,我还不知道这种使人费解的特征。就连现在,我对这仍然有点迷迷糊糊呢。
我对路德的研究有没有使这问题清楚一点儿呢?在希特勒之前,只有路德曾经用民族的声音那么透彻地讲话,使郁积的民族怒火完全发泄了出来,而就他来说,是反对腐朽的用拉丁文单调地宣讲的天主教教义。尽管我十分钦佩路德,是他的传记作者,可是这两个人的粗暴有力、挖苦讽刺的讲话却非常相似,这使我忧虑踌躇起来。路德的新教是一种宏伟的神学,一种恳切响亮、讲求实际的基督教,很配得上路德声称正从巴比伦的婊子手里拯救出来的那位基督。但是就连这个土生土长的产物,也沉沉地压在德国人的身上,是不是呢?
德国人在基督教欧洲始终不大自在,始终没拿定主意,自己算汪达尔人 呢,还是算罗马人,是北方来的破坏者呢,还是彬彬有礼的西方人。他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摇摆晃动,一会儿扮演这个角色,一会儿扮演那个角色。就他身上的汪达尔人性格来说,基督教的悔恨之心和英国人与法国人的自由主义都是胡说八道;启蒙运动的理性与条理是人类本性的矫揉造作;毁灭与统治是实际所需要的;屠杀是古代的一种乐事。经过好几百年路德的约束以后,粗暴鲁莽的德意志声音在尼采的口中再一次大吼出来,对基督教温顺的教义作出了激烈的反应。尼采十分精确地把这一大套宽厚仁慈和悔恨之心全怪到犹太教上面。他十分精确地预见到基督教上帝未来将灭亡。他所没预见到的是,获得自由的汪达尔人在精神错乱的工业化的报复中,竟会动手把一千一百万个基督钉到了十字架上。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八章(4)
嗳,乱涂乱写啊!我又看了一遍用铅笔匆匆写成的这几页,我的心情感到沉重。我忽略了这份日记,这不足为奇;我的渺小的智力应付不了我如今知道的事情。没有一个一般的民族主义理论,你对这个主题如何能动笔呢?不对社会主义追本穷源,说明这两个运动如何集中到了希特勒身上;不给予俄国革命的威胁应有的重要性,你对这个主题如何能动笔呢?
在这一大篇随随便便的涂鸦中,我有没有真正接触到德国人呢?我这个卑鄙的犹太人杰斯特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戴上了经匣,而他却用铿铿作响的部队和轰鸣的空军机群在欧洲各地出击;他和我实际上是不是都顺从着人类的同一种冲动,想要保全受到威胁的自身呢?他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才想杀我,因为犹太人和犹太教对原始的德意志精神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挑战、谴责和阻碍?再不然,这一切是不是一种无聊的妄自尊大,是不是一个毕生开明的人士疲乏过度的脑子的幻想呢?这个开明人士想在奥斯威辛,在美化运动中找出一点点意义,想在我自己和卡尔·拉姆之间的鸿沟上架起一座桥梁,因为实际的情况是,即使他杀了我,根据达尔文主义的分类 ,如果不是根据上帝的意志的话,我们还是同胞。
娜塔丽回来了!
次日上午。
事情比我所想的还要严重。她已经深深地卷了进去,回来时人很疲倦,可是兴高采烈。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这些集会一直在辩论挫败美化运动的方法,他们想向红十字会的来宾暗示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实情,而又不使党卫军警觉起来。她认为他们已经想出了一种方法。在每一个停下来参观的地方,一个负责的犹太人对红十字会方面的任何评论都说出同一句预先安排好的答复:“噢,是的,这一切全是崭新的。还有不少可看的哩。”
我猜他们是经过不少争论和修改才把这方法制订出来的。他们逐字逐句表决。他们深信,这样一字不差地重复回答,会使来宾们觉得是一个信号。犹太人将随随便便地把这句话说出来,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可能的话在党卫军听不到的地方说。他们的希望——或者不如说,他们的幻想是,来宾们会明白,他们所看到的是崭新的、捏造的装置,而且因为“有不少可看的哩”这句话,还会走到安排好的路线以外去。
我耐心地听着。接下去,我告诉她,她正滑进犹太区特有的梦境中去,危及她自己和路易斯的生命。德国人是饱经训练、警惕心很高的监狱看守。来宾们将是温和殷勤的高级福利人员。美化运动是德国人的一项主要工作;应该提防的最为明显的事,正是犹太人向来宾泄漏秘密的这种计划。我这样辩论着,但是她反驳说,犹太人必须用这样或那样的方法进行还击。既然我们没有武器,只有头脑,我们就应该使用我们的脑力。
接下去,我采取了这个激烈的步骤,透露出班瑞尔揭发的奥斯威辛的情况。我的用意是使她大吃一惊,较为清楚地意识到她有被流放的危险。她当然十分震惊,不过并不是吓得目瞪口呆,因为这种传说的确一直在四处流传。可是她并不是像我料想的那样接待这个消息。她说,那么更有理由该去唤起红十字会人员们的猜疑;再说,班瑞尔的消息好歹一定有点儿夸张,因为乌达姆收到了他妻子从奥斯威辛寄来的明信片,她的朋友也从二月遣送走的亲戚们那儿刚收到一些明信片。
我重复了一遍班瑞尔所告诉我的话:奥斯威辛的党卫军维持着一个“特莱西恩施塔特家属营”,以防红十字会万一设法进行磋商,要求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去参观的话;每个人到达奥斯威辛之后,全得写一些明信片,注明几个月以后的日期;而特莱西恩施塔特营则定期清除掉老的和小的、有病的和体弱的人,把他们用毒气全体毒杀,以便为特莱西恩施塔特进一步遣送去的人腾出地方。乌达姆无疑正收到一个已经焚化了的女人的信件。
接下去,她很肯定地讲,她的团体通过布拉格传来的小道新闻听说,根据德国军方的情报,美国人已经决定五月十五日在法国登陆。这很可能会在欧洲各地激发起起义,导致纳粹帝国的迅速瓦解。总而言之,党卫军军官就会为自己的脖子发愁担心,那么进一步的遣送就不大可能会进行了。
面对着这种已经变为错觉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无法进行辩论。我劝告她,如果她打算把这件事搞下去,至少传话给班瑞尔,把路易斯弄了出去。这话她不肯听;她不承认她正在使路易斯陷入比他已经面临到的更大的危险;后来,她变得十分急躁,于是走去睡了。
这不过是几小时以前的事。她醒来后,情绪好点儿,为自己表现出的暴躁向我道歉,然后出去了。她一句没再提路易斯的事,我也没有。
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她新发现的犹太复国主义,只有为这感到高兴。就她来说,这似乎是维护受到威胁的自身的途径,正像我在从前的宗教信仰中所找到的那样。一个人倘若不是一个同谋者或是一个黑市商人,在犹太区生存下去就需要有一点儿这种倔强精神。但是假如她的团体里混进了一个告密的人,那可怎么办?何况利用木偶破口烂骂一事已经载在党卫军那儿她的档案上,那样一来就会是她的结局。
我自己始终不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把犹太人送回不友好的阿拉伯人居住的中东那片荒地上,我对这一见解依然极其怀疑。不错,当欧洲这场浩劫还不过是像人的手那么大的一团乌云时,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确就预见到了。但是这么一来,他们提出的梦幻般的解决办法,就是一个可行的或正确的办法吗?不一定是。在希特勒执政以前,只有极少数梦想家曾经到巴勒斯坦去。就连他们也是被迫害屠杀驱逐到那儿去的,并不是因为那片干旱的圣地吸引着他们。
我承认,现在我对这件事,或是对我先前的任何见解,全不十分肯定了。当然,犹太民族主义是一种强有力的表明自己身份的手段,不过我把民族主义看作是现代的祸根。我就是不能相信我们可怜的犹太人竟然计划在地中海的沙滩上拥有一支陆军和一支海军,一个议会和一些部长,还有疆界、海港、航空港、大学等等。这是多么美妙和空虚的幻想啊!让娜塔丽这样幻想着,如果这可以帮助她熬过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这场苦难的话。她说,倘使有一个像列支敦士登 那么大小的犹太国,那么所有这些恐怖事件就不会发生了,又说非得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来防止这种事再次发生。这是救世主的语言。我所担心的只是,这种新的热病般的激情会战胜她通常有的强韧的判断力,也许会使她轻率行事,结果毁了她自己和路易斯。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九章(1)
隔着关闭的卧房门,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但是罗达难得哭泣,因此维克多·亨利耸了耸肩,朝前走到客房里去,他如今就睡在那儿。时间已经很晚了。晚餐后他在书房里坐了几小时,为自己跟彼得斯上校的会面起草一些登陆艇文件。这是件他并不怎么想干的事,但是关于优先权的冲突迫使他不得不干。他脱下衣服,洗了个淋浴,把临睡前喝的一杯掺水的波旁威士忌喝了下去,然后临上床前又到罗达房门口站住脚听听。声音已经变得十分清楚了:伤心的呜咽,中间夹着抽抽搭搭的啜泣。
“是罗达吗?”
没有回答。哭声停了,仿佛中断了似的。
“罗!喂,怎么回事?”
传来了压抑住的伤感的声音:“唔,我没什么。你去睡吧。”
“让我进来。”
“门没锁,帕格。”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拧亮灯。罗达穿着一件牡蛎白软缎的睡衣坐起身来,边眨着两眼,边用一条薄手绢擦着红肿的眼圈。“我声音很响吗?我极力想压得低点儿。”
“出了什么事?
“嗐,帕格,我完啦。一切全毁掉了。你好歹已经扔掉了我。”
“你喝杯酒也许会觉得好点儿。”
“我样子一定很可怕。是吗?”她把两手伸进蓬乱的头发去。
“要下楼上书房里去谈谈吗?”
“你真是个好人。喝点儿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我这就上那儿去。”她把匀称、雪白的大腿伸下床来。帕格去到书房里,在活动酒柜上把酒调好。不一会儿她也来了,睡衣上面罩了一件宽大的便服,头发随意地拢成了俏丽的发型,自从他搬到客房去以后,他就从来没看见过她把头发拢成这样。她稍微装扮了一下,把两眼略略修饰了一番,眼睛这时显得清泽、明朗。
“好几小时以前,我洗好脸,倒在床上,可我就是睡不着。”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得不去会见彼得斯上校吗?这只是一次公务上的会面,罗达。我不是跟你说过啦。”他把酒递给她。“也许,我不应该提起的,不过我不会给你惹出什么麻烦来。”
“帕格,我眼下非常苦恼!”她喝下一大口酒。“有人写了几封匿名信给哈克。他收到了,嗐,五六封。头几封他全撕掉了,就给我看了两封。他很沮丧地向我道歉,但是还是给我看啦。这些信招得他很气恼。”
罗达用她的一种最温柔、最动人的神态瞥了丈夫一眼。他想提一下他也收到的那几封匿名信,但是又认为这样做没意思。帕米拉可能已经对罗达说过了。总之,没必要再提起那些恶意中伤的话。他没说什么。
她脱口说了下去:“这非常不公正!我当时连哈克也不认识,是吗?谈到你的双重标准!嗐,你听他说,他跟各种女人都睡过觉。未婚的、已婚的、离婚的,他满不在乎,甚至还旧事重提,而重要的一点总是,我多么不一样。我也是如此,我是的!只是巴穆·阿比是例外。我到今儿还不明白那件事怎么会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他一生跟许多低三下四的风骚女人鬼混过,我可不是那种女人。但是这些信把一切都破坏啦。他显得那么不快活,那么灰心丧气。我当然否认了一切。为了他,我不得不否认。就那么一个阅历过很多事情的人来说,他真幼稚得出奇。”
使帕格最感惊奇的是,她这样毫不介意地坦率承认跟别人通奸——“只有巴穆•柯比是例外”——竟会仍然叫他感到痛苦。这可不是那第一次打击——她要求离婚的那封信——给予他的那种莫大的苦恼,但仍然是切身的痛苦。罗达开头一直回避,直到现在才明确地承认。她的沉默寡言的习惯对她很有用处,如今是跟彼得斯大有关系,所以话才漏出来了。这可是真正的结局,帕格心想。他像柯比一样,都是她过去的一部分,她对他可以漫不经心了。
“那个人爱你,罗达。他会相信你的话,把信的事忘掉的。”
“唔,他会吗?要是他明儿问起你来,那你怎么说呢?”
“这是不可想象的。”
“并不是十分不可想象的。自从这一切发生以后,这是你们第一次会面。”
“罗达,我们有一个很紧迫的优先权问题得要解决。他不会提出私人的事情来。当然不会提到那些匿名信。不会向我提到。他想到这个汗毛就会竖起来。”
她的神色显得既感觉有趣又感觉苦恼。“你意思是说,男人的自尊心吗?”
“就管它叫这个好了。把这件事忘掉吧。快睡觉去,做两个美梦。”
“我可以再喝一杯酒吗?”
“当然可以。”
“你事后可以把经过全告诉我吗?我是说,你们谈了点儿什么。”
“不是公事的那一部分。”
“我对公事的那一部分不感兴趣。”
“要是谈到了什么私人的事情,我会告诉你的,我会的。”他把酒递给她。“猜得出是谁写那些信吗?”
“猜不出。是一个女人。一个恶毒的婊子或是什么别人。嗳,这种人非常多,帕格,这种人非常多。她在黄褐色的小张信纸上用绿墨水写,字迹高高低低很滑稽。她举的事实都是近乎荒唐的,不过她倒是提到了巴穆•柯比。很卑鄙。提到日期、地点等等。真叫人讨厌。”
“柯比如今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瞧见他是在芝加哥,就在——就在中途岛战役以后,我正从加利福尼亚回来。我在那儿停留了几小时,跟他永远断啦。说来真滑稽,我就是这样才遇见哈克的。”
罗达边喝着酒,边叙说她在饮矿泉的大厅里跟彼得斯上校的初次会面,以及后来在驶往纽约的火车上怎样又遇见了他。
“我绝对没法知道他为什么会爱上我,帕格。那天晚上在休息车上,我对他很冷淡。说实在的,我叫他觉得扫兴。我正为巴穆,还有你,以及那整个为难的局面感到很烦闷,而且也没有忘掉华伦的事情。我不肯接受他提出的喝酒的邀请,也不乐意跟他谈话。我是说,他那么明显地刚跟那个穿绿衣服的人在草堆里打过滚!他眼神里还有那种光彩。我也不打算叫他动什么念头。接着,第二天早晨在餐车上,侍者让他坐到了我的桌上。当时吃早餐的人很多,所以我不能反对,虽然我不知道,也许他偷偷塞了点儿什么给那个侍者。不管怎样,当时的情形就是这么回事。他说巴穆跟他讲过我;他非常饮佩我的勇敢精神,就是这一套话。我仍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一直都保持着。他实际上一直也都是正正派派地追求我:跟到教堂,参加海军的聚会,以及为英国的募款集会等等。这是一件逐渐发展起来的事。过了好几个月,我才答应跟他一块儿去看戏。也许,叫哈克感到好奇的正是这一点,这里面的新奇的地方。它不可能是我的少女般的诱惑力。可是当他回想到我们初次会面时,我毕竟是去瞧巴穆·柯比的。这就使那些可恶的信似乎挺有说服力了。”
在帕格回来后的这多少个月里,罗达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从来没说过这么许多。这时候,她确实变成了碎嘴子。帕格说:“你现在觉得好点儿了吧?”
“好多啦。你这么安慰我,真太好了。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帕格,这一点你知道,不过我为那些信感到太紧张了。你告诉我明儿要会见他时,我很惊慌。我的意思是说,哈克不大可能去问巴穆。那是不礼貌的。巴穆反正也不会说。你是惟一知道这件事的第三者。你是受害的丈夫。嗳,我可不得不想到种种糟糕透了的可能。”她喝完了酒,把光脚伸进粉红色的拖鞋去。
“说实在的,我好歹什么也不知道,罗达。今儿晚上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身子变得发僵,瞪眼朝他望着,一只拖鞋还握在手里,心里显然迅速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哎,胡说啦。”她把那只拖鞋啪地一声扔在地板上。“你当然知道了。别这样,帕格。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帕格在书桌旁坐下,华伦的那本皮面大照相簿还放在书桌上,就在他的一叠文件夹旁边。“这会儿倒精神起来了,”他拿起一个公文夹说。“我再做一点儿工作。”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九章(2)
曼哈顿工程区
区长官美国陆军准将莱斯利•R•格罗夫斯
副长官陆军上校哈里森•彼得斯
国务院大厦某一层楼里两个毗连的房门上的这个标志那么不引人注目,以致帕格走了过去,不得不重新兜了回来。彼得斯上校从办公桌后边大步走过来和他握手。“好啊!正是咱们再次会面的时候了。”
帕格早已忘记这个人多高和多么英俊了。他身长大概有六英尺三英寸,生着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红润的、高颧骨的长脸,挺拔的身个儿上穿着裁剪合体的军服,肚子一点儿也不腆出来。尽管头发已经斑白,给人的总的印象却是:年轻、刚强,除了开朗的微笑中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意味外,整体看来是仪表堂堂的。这时候,他无疑有点儿发窘。然而帕格对这个陆军军官并不感到多么怨恨。这个家伙并没叫他戴绿头巾,这就很不错了。帕格的确相信。他并没有,这主要是因为罗达就凭这一手来玩弄这个大笨蛋。
那张小办公桌上一无所有。房里惟一的另外一件家具就是一把扶手椅。没有档案,没有窗子,没有书橱,没有秘书,墙上也没有画片。人们会认为,这是一种不相干的工作,派给一个平庸的上校来办理。帕格谢绝了咖啡,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下。
“在咱们谈起公事之前,”彼得斯说,脸色有点儿红了,“容我先说一件事。我对你非常尊敬。罗达就是这么个人,由于跟你生活了这许多年,她是百万个女人中挑出来的一个。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们还没谈到这一切。我知道,我们俩都忙得要命,不过总有一天我们得来谈谈。”
“这当然可以。”
“你抽雪茄烟吗?”彼得斯从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盒哈瓦那长雪茄。
“谢谢。”帕格并不想吸雪茄烟,但是接下一支可能会使气氛缓和一点儿。
彼得斯从从容容地把烟点起。“很对不住,我拖了不少时间才回到你的问题上来。”
“我猜哈里·霍普金斯的电话起了作用。”
“那也不会起多大作用,如果你的保密材料接触许可证没检明合格的话。”
“长话短说吧,”帕格说,“我在柏林当海军武官时,根据S-1委员会的要求,向他们提供德国在石墨、重水、铀、钍等等工业活动方面的情报。我知道陆军在研制一种铀弹,具有自由行动的三倍一级优先权。这就是我上这儿来的缘故。登陆艇计划需要我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些连接器。”
“你怎么知道我们弄到了这批连接器?”彼得斯向后靠着,把两只长胳膊合抱起来,托着脑袋。他的嗓音里有了一种比较严肃的官腔。
“你们还没弄到。这些连接器还存放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仓库里。德雷塞公司什么也不肯说,就说他们接下了陆军的订货。主要的承包人凯洛格根本不肯谈。我在战时生产局也同样碰了壁。那儿的那些人干脆闭口不言。以前,登陆艇计划跟铀弹从来没发生过冲突。我揣测不可能是什么别的。所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你根据什么认为我参加了铀弹的工作?”
“康诺利将军在德黑兰告诉我,你在干一件重大的工作。我于是胡乱地猜测了一下。”
“你是说,”彼得斯粗率而怀疑地问,“你单凭猜测就打电话找我吗?”
“对。我们可以获得这批连接器吗,上校?”
停了好半天,他们彼此瞪眼对望着,这样相持了一阵后,彼得斯回答道:“对不住,不能给你们。”
“为什么不能呢?你们拿连接器做什么用?”
“天啊,亨利!为了国家最最紧急的一种工序。”
“这我知道。但是这种部件不能用别的代替吗?它的作用就是连接管子。连接管子的办法很多。”
“那么你们登陆艇上换用另一种办法不成吗?”
“要是你乐意听的话,我来把我的问题说给你听。”
“你喝杯咖啡好吗?”
“谢谢。就喝清咖啡,不要加糖。这支雪茄烟真不错。”
“是世界上最好的。”彼得斯通过对讲电话要了咖啡。这个人顽强起来时,帕格倒比较喜欢他。隔着桌子的快速交锋,有点儿像网球中的一次长时间对攻。彼得斯的回球到这时为止一直是强有力的,可并不是变化多端或刁钻古怪的。
“我在听着。”彼得斯向后靠在转椅里,双手抱着一只膝盖。
“好吧。我们的造船厂任务那么重,因此我们把一部分造船工作转包给了英国。我们把一些零件送过去,在半熟练工人的协助下,几天之内就可以装配好,下水。这就是说,如果手头有合适的部件的话。德雷塞生产的这些连接器装进去要比锻接或是用螺栓拴住接缝处快。安装起来也不需要多少经验或是气力。还有,解开连接器检查有毛病的管路也很简单。‘玛丽王后号’星期五启航,上校,船上乘有一万五千名士兵;我订好了货运舱位,准备运送这批材料。我已经在宾夕法尼亚州安排好卡车,准备把这批材料送到纽约。我讲到的是供四十条船使用的部件。如果这批部件按照预定日期送出,那么艾森豪威尔就可以用比原来更多的兵力去攻打法国海滩。”
“我们一直在听说到这一类话,”彼得斯说,“英国人会用某种方法把那些管路连接起来的。”
“你瞧,把这些船放到英国去装配起来的决定,取决于精密的快速装配方法。我们装运零件时,这种连接器有供应。现在,你们抢走了我们的优先权。为了什么呢?”
彼得斯喷着雪茄烟,透过烟雾乜斜着眼瞅着帕格回答道:“好吧,我来告诉你。为了一个庞大的地下水道网。我们在快速和简便方面的要求,跟你们不相上下,而我们更为紧迫。”
“我对于解决这个问题倒有一个主意,”帕格说,“比起闹到总统那儿去简单一些,虽然我也准备去请示总统。”
“把你的主意说出来听听。”
“我查核了德雷塞手头的全部材料。他们可以把一种较大的连接器改制一下,以满足你们的规格。交货要延迟十天。我有这种代用的连接器的样品。要是我把这种样品拿到你们的工厂去,跟主管的工程人员谈谈,你说怎样?”
“基督啊,这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为什么不是?彼得斯,现场的人几小时内就可以把这件事解决掉,成还是不成?罗斯福总统心上有许多别的事情。不管怎样,由他出面驳下来,格罗夫斯将军是不会喜欢的。干吗不想法避免这样呢?”
“你怎么知道总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我参加了德黑兰会议。登陆艇计划不仅是对丘吉尔,也是对斯大林承担下的一项义务。”
“批准你这样走上一趟——要是办得到的话——需要一周的时间。”
“不成,上校。那些卡车得装上货物,在星期四清早离开宾夕法尼亚州布雷德福。”
“那么你只好上总统那儿去啦。我没法给你帮忙。”
“好,我这就去。”帕格说,一面把雪茄烟捻熄。
彼得斯上校站起身,跟帕格握握手,然后和他一起走进了那条长走道。“我来了解一下另一种可能,中午以前打电话给你。”
“我等你的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彼得斯打了个电话给帕格。“你可否跟我一块儿作一次短程旅行?离开华盛顿两个晚上。”
“当然可以。”
“七点前五分在联邦车站跟我会面,第十八号月台。我去订卧铺。”
“咱们上哪儿去?”
“上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去。把那种代用的连接器带在身边。”
成败在此一举啦,帕格心里想。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九章(3)
橡树岭是田纳西州一条不大为人所知的河畔一片广阔的森林地区,由一道封锁线把它与世隔绝。一个秘密的工业综合企业就在那地方兴了起来,以一种新的方式去造成空前未有的大规模屠杀。因此,今天有人会争辩说,它简直可以跟奥斯威辛相提并论。
当然,在橡树岭,并没人遭到杀害,也没什么奴隶劳动。兴冲冲的美国人支取着很高的工资在干活儿,建造巨大的建筑物和安装大量的机器,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橡树岭的保密工作做得比奥斯威辛好。在内部,只有级别很高的人员知道。在外面,没什么流言蜚语走漏出去。
像在德国那样,谈论犹太人的情况是有失体统的,所以在橡树岭,议论这地方的用途也是违反社交礼节的。在德国,人们的确知道,犹太人一定正遭到什么可怕的事,而奥斯威辛的德国人则确切地知道,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可是橡树岭的工作人员在炸弹投到广岛之前,一直都给蒙在鼓里。在幽美的森林地区,他们白天在深达足踝的烂泥里干苦工,晚上在粗糙的棚屋和拖车里尽可能地自寻娱乐,根本不问什么。再不然,他们就传出一些诙谐的流言,例如说,他们正在兴建一座工厂,准备大规模生产一些无关紧要的零件,以便运送到华盛顿去装配。
虽说这样,战后有一种议论说,当你考虑到奥斯威辛和橡树岭的后果时,美国人和纳粹分子之间出入并不大;两者同样犯下了新的野蛮主义罪行。这是一个引起争议的论点。每次战争之后,总对那整个可怕的流血事件有一种合乎情理的莫大的反感。种种区别往往会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一切都是暴行。所有的人都同样有罪。舆论就是这么说的。按实在讲,这是一场卑鄙龌龊的战争。非常卑鄙龌龊,以致人类不想再打一场战争了。这好歹是走向废除人类这种疯狂的老毛病的开端。不过在回忆时,实在不可以把它混淆为一种普遍的罪行。这里面有区别。
首先,橡树岭的努力由于生产出铀-235,而在物理学、化学和工业发明方面闯入了新的领域。作为实用工程和人类科学才能的一项功绩,这是出色的,很可能在规模与辉煌方面是独一无二的。德国人的煤气室和焚尸炉并不是辉煌的、首创的天才杰作。
再说,在战争中,一旦你遭到攻击时,你可以或是放弃抵抗,听凭掠夺,或是奋起作战。作战的意义就在于设法通过大量屠杀,使对方吓得停止作战。国与国之间必然会发生政治冲突。在一个理性和科学的时代,这类冲突当然应该通过某种比较明智的手段予以解决,而不应该通过大规模的屠杀。但是德国和日本的政客们却采用了这种手段,认为这种手段行得通。我们也只能通过同样的手段来劝阻他们。美国人开始争分夺秒地制造铀弹时,他们无法知道攻击他们的人不会首先制造和使用这种炸弹。这是一个造成惊慌而动力强大的念头。
所以总的来说,奥斯威辛和橡树岭之间的相似之处似乎是牵强附会的。它们有类似的地方。两者都是战时创作的巨大、秘密的屠杀手段;两者都在人类经历中揭开了一些可怕的尚未解决的新问题;而且,倘若不是因为国家社会主义的德国,两者全都不会存在。在奥斯威辛的目的是,精神失常、徒然无益的杀戮。橡树岭的目的是,结束德国发动的全球性战争,而这一点它却做到了。
然而,当帕格•亨利在一九四四年暮春到橡树岭去的时候,曼哈顿计划像个庞大的战时半身塑像,像历代的手工制成品那样赫然呈现出来。整个计划浪费到了疯狂的地步。只有对一种决定性新武器的迫切需要,才能说明这个计划是正当的。到一九四四年,担心德国人或日本人会在这类炸弹方面走到美国前面的恐惧心理正在消失;新的目标是缩短战争。所以军方根据三种不同的理论,建立起三种不同的制造炸弹材料的庞大工业综合企业。哥伦比亚河上的汉福工厂正尽力在生产钚。这是一个没多大把握的冒险事业,不过跟橡树岭的这两个巨型设施一比,它却是一种光辉灿烂的希望,这两个设施想要通过两种不同的方法把铀-235分裂开来,而这两种方法都一再失败,仍然处在劈啪作响的试验阶段。
就连在最高级的官员中,也没几个人知道可能将要面临一场多大的失败。彼得斯上校知道。罗伯特•奥本海默博士,这项炸弹计划的科学灵魂,知道。莱斯利•格罗夫斯准将,主持这项事业的那个果断、冷静的陆军将领,也知道。但是谁也不知道对它该怎么办。奥本海默博士有一个新想法,所以彼得斯上校正到橡树岭去跟奥本海默和一个高级小组委员会一起开会。
同这场危机相比,亨利上校对德雷塞连接器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彼得斯为了免得冒风险,跟白宫发生纠纷,于是邀帕格一块儿前去,因为帕格的保密材料接触许可证是毫无欠缺之处的。奥本海默的想法牵涉到把海军也邀请进来,而陆军和海军的关系却具有爆炸性。这时刻做出一种合作的姿态是有其意义的。
彼得斯一点儿也不知道海军的热扩散方法。格罗夫斯将军的第一条规则是:“分隔开来”——在制造炸弹的各个部门之间筑起互不交通的壁垒,这样一条轨道上的人就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着的事。格罗夫斯在一九四二年调查过热扩散问题,得出结论认为,海军是在浪费时间。这时候,奥本海默写了一封信给格罗夫斯,建议赶紧再次研究一下海军方面所获得的成果。
帕格•亨利一生都在穿过军事检查站,但是橡树岭的路障却是一件新鲜玩意儿。大门口的卫兵正在一阵沸腾的喧闹声中检查一群新工人,把他们像数金币那样一个个放进去,乘上在大门里面等候着的公共汽车。帕格带来的代用连接器由神色严厉的宪兵仔细察看一番,并且放到荧光检查器前去检验。他本人也经历了搜身和一些严格的盘问,然后佩戴上许多不同的标志和一个辐射测量器,回到彼得斯的军用车上。
“开车吧,”彼得斯对中士司机说,“在高坡上停下。”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平稳地向前疾驰,穿过苍翠蓊密的树林,红蕾花和山茱萸四处盛开着。
“鲍勃•麦克德莫特在城堡那儿等候。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彼得斯说,“我这就把你交给他招待。”
“他是什么人?城堡是什么地方?”
“他得把你的要求呈报上去。他是总工程师。城堡就是这儿的办公大楼。”
穿过荒凉树林的行驶继续了好几英里。彼得斯上校像在火车上以及从诺克斯维尔驱车前来时那样,一路处理着公文。自从离开华盛顿以后,这两个人几乎没交谈过。帕格带有自己的一束公文,而且他一向也喜欢保持缄默。那是一个暖和的早晨,从敞开的车窗外传来的林木气息十分怡人。汽车穿过密密匝匝的山茱萸,顺着一条蜿蜒的道路盘旋而上。司机转过一处拐弯地方,驶到路边停下。
“全能的上帝啊!”帕格吁了一口气说。
“K-25。”彼得斯说。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九章(4)
一道开阔的长峡谷在脚下延展开;环绕着一座未完成的建筑物,呈现出一片混乱、泥泞的兴工景象;那座建筑物看去就像是把美国所有的飞机库全放到一起,摆成了一个U字形。它是帕格从未见过的最最巍峨的建筑物。环绕着这个建筑物,平顶的棚屋、大量的拖车、一排排兵营以及许许多多房舍延伸上好几英里,直到视线之外。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去,总的外表是陆军基地、科学幻想小说的幻境以及淘金城三者的怪诞不经的大混合,一切全在一片大海般的红色泥土之中。一种令人悚惧的未来之感从这片景象中传来,就像炸弹的冲击波似的。
“水管就是为了那座大工厂,”彼得斯说,“是一项重要的工程吧,唔?技术人员上那里面去全骑自行车。它已经开工,可是我们仍旧不停地在增加单位。在山岭那边,还有一道峡谷,还有另一项设施。不像这个这么大,是根据不同的原则建造的。”
他们驶下山去,穿过轰轰作响的峡谷,经过一些粗糙的棚屋,中间纵横交错着好多条造在泥土上的木板路,经过上百种嘈杂轰响的营造工作,经过那个巍峨的K-25建筑物,直驶到了“城堡”。帕格并没料到会遇见熟识的人,可是在走道里却站着西姆·安德森,身穿军服,正在跟几个单穿衬衫的文职人员谈话。帕格愣了一愣,随意地挥挥手,西姆连忙回了一个军礼。
“你认识那个年轻人吗?”彼得斯问。
“我女儿的男朋友。安德森海军少校。”
“噢,不错。罗达提起过他。”
这是这次旅途中第一次提到罗达。
总工程师那间小办公室的四壁挂满了地图,他的办公桌上则放满了蓝图。麦克德莫特是一个身材矮胖、蓄有口髭的人,暴起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狞恶高兴的神色,仿佛他紧紧抱住自己的理智,把橡树岭看作一个疯狂的大笑话似的。他的烫得很挺的裤子塞进长统橡皮靴里,靴子上满是新沾上的红土。“希望你不在意在烂泥里走路。”他跟帕格握手时说。
“如果走走会使我得到那些连接器的话,那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麦克德莫特细看了看帕格拿给他瞧的代用连接器。“你们干吗不把这玩意儿用在你们的登陆艇上呢?”
“我们不能接受修改必然带来的那种耽延。”
“我们能够吗?”麦克德莫特问彼得斯上校。
“这个问题还在其次,”彼得斯回答,“首先是,这玩意儿你能不能用。”
麦克德莫特转脸对着帕格,用大拇指朝一堆满是泥垢的长统靴指指。“请你自己去拿一双穿上,咱们走一趟。”
“你们需要多少时间?”彼得斯问。
“我四点钟把他领回来。”
“那很好。新的栅栏打底特律运来了吗?”
麦克德莫特点点头。狞恶高兴的神色像假面具似的笼罩住了他的脸。“不很满意。”
“我的老天,”彼得斯说,“将军会大失所望的。”
“唔,他们还在试验。”
“我准备好啦。”帕格说。那双长统靴太大,他希望不会在烂泥里脱落下来。
“出发吧。”麦克德莫特说。
在走道里,一个身材短小、戴着眼镜、几乎秃了顶的上校也在跟安德森和那几个文职人员谈话,他脸上有一种和蔼可亲而又十分精明的神色。彼得斯把帕格介绍给了橡树岭的陆军首长尼科尔斯上校。
“海军能把那些登陆艇按时造好吗?”尼科尔斯问帕格,愉快的态度缓和了他这句单刀直入的问话。
“要是你们老抢走我们的部件,那就没法按时造好。”
尼科尔斯问麦克德莫特:“是什么问题?”
“就是地下水管用的德雷塞制的连接器。”
“噢,不错。唔,你尽力而为呗。”
“是打算想想法子。”
“嗨,你好”,帕格对安德森说。那个年轻军官羞怯地咧开嘴笑笑。帕格跟着麦克德莫特走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九章(5)
帕格离开时,一个外表虚弱而年轻的汉子抽着烟斗,走进大楼来。西姆•安德森想到要向包括奥本海默博士在内的一次集会讲话,两只膝盖就嗦嗦发抖。在安德森看来,奥本海默大概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了;他的头脑探索自然,就仿佛上帝是他的私人导师,可他对蠢人却很凶狠。西姆的上司艾贝尔森随随便便把西姆打发到像树岭来,为橡树岭的几个主要人员和企业经理讲述一下那个热扩散工厂。到达以后,西姆才知道,奥本海默也将前来参加。
这会儿可没有法子了。他觉得自己准备得非常不够而有些发慌,一面跟着奥本海默博士走进了那间小会议室,一块黑板使那地方看来很像教室。二十多个人,大都单穿着衬衫,使会议室显得拥挤、闷热和烟雾腾腾。尼科尔斯把安德森介绍给了大伙儿,他站起身来,穿着厚实的蓝军服不住出汗。但是他手拿粉笔谈起自己的工作以后,不一会儿便觉得自在了。他避开不看奥本海默,奥本海默懒洋洋地坐在第二排里吸烟。等到安德森停下回答问题时,已经很快地度过了四十分钟,黑板上画满了简图和方程式。他的人数不多的听众显得精细、困惑,很感兴趣。
尼科尔斯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二的那个分离因素——那是你们希望取得的理论性能吧?”
“这正是我们的方法所提出来的,上校。”
“你们正在得出那种浓缩的铀-235吗?眼下正在得出?”
“是的,上校。一点四。七十分之一。”
尼科尔斯直盯着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站起身,走上前去,跟西姆握手,一面微笑着稍稍表示赞赏。“做得好,安德森。”西姆坐下,他的心轻松了一大截。
奥本海默用黝黑的大眼睛环顾了一下。“一点四这个数字就是召开这次会议的原因。我们犯了一个很基本、很严重、很叫人难堪的错误,”他用疲乏的嗓音慢吞吞地说,“对这项艰巨工作分担责任的我们大伙儿,全犯了这一错误。看来我们都给气体扩散和电磁间隙的较大的精确性和独创性弄得茫然不解。顺着一条单一的轨道浓缩到百分之九十,也把我们迷惑住了。我们没想到联合过程可能是一种较快的途径。如今就落到这步田地。根据关于栅栏的最近消息,K-25不可能按时为这场战争发挥作用。汉福方面也是问题。我们在新墨西哥那儿正试验一种爆炸物的炸弹结构,可这种爆炸物还不存在。不存在够用的数量。”
奥本海默拿起粉笔,往下说道:“热扩散本身并不会提供给咱们需要的那种浓缩,然而热扩散和Y-12程序的结合,会在一九四五年七月前后给我们提供一枚炸弹。这是很清楚的。”他迅速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些数字,显示出Y-12工厂的电磁间隙增加了四倍,已知馈电浓缩到了七十分之一。“问题是,能否在几个月内建立起一爿规模很大的火力发电工厂来馈电给Y-12呢?我已经向格罗夫斯将军再三提出了这项建议。咱们上这儿来,就是讨论各种方法的。”
奥本海默弓着身子、骨瘦如柴、郁郁不乐地回到了座位上。这时候,既然会议有了方向,与会的人就用速记很快地写好多种意见和问题从四处递上来。西姆•安德森应邀答复了许多问题。参加会议的人紧紧盯着询问海军这种方法的核心问题:那四十八英尺的同心铁、铜和镍圆柱的垂直气管。
“可是海军只用了一百只,而且是手制的,”坐在前排的一个大身个儿、红脸蛋儿的文职人员嚷着说。“这是实验室的设备。咱们在这儿谈论着好几千只这种该死的玩意儿,对吗?像座森林似的一大堆,全是工厂造的!这是铝管工人的恶梦,尼科尔斯上校。你在国内不会找到一家公司肯接下这样一个合同。三千只那么长的管子,还要具有那种种公差,时间又仅仅是几个月,这成吗?忘掉吧。”
会议分成两个小组共进午餐:一组跟奥本海默和安德森议论设计;一组跟尼科尔斯和彼得斯就构造与生产问题进行会商。“将军想把这件事办掉,”尼科尔斯上校在休会前总结说。“那么就办掉吧。咱们大伙儿两点钟再回到这儿来开会,着手作出一些决定。”
奥本海默把烟斗摆了一摆,唤住了酉蒙,叫他不要离开会议室。等室内就留下他们两人时,他走到黑板前边,说:“成绩是A减,安德森。”他拿起粉笔,用手有力地擦了一下,又潦草地写下一些符号,纠正了一个等式,接着急速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使这个海军军官对于自己理解的热扩散问题的各个方面感到有点儿迷糊。“好,咱们上自助食堂去,”他扔了粉笔说,“跟别人一块儿去进餐。”
“是,博士。”
可是奥本海默靠在桌子上,合抱着胳膊,并没作出要走的动作。“你接下去得干什么?”
“我今儿晚上就回华盛顿去,博士。”
“这我知道。目前,既然陆军方面也要进行热扩散试验,提一个新的要求怎么样?来,跟我们一块儿上新墨西哥去。”
“你肯定陆军会这么做吗?”
“他们不得不这么做。没有其他的办法。这种武器本身在概念方面还有一些微妙的问题。可以说不是猎狮,只是紧张地打兔子。你结婚了吗,安德森?”
“啊——没有,我还没有。”
“这样最好。方山 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很荒凉。有些人的妻子喜欢它,但是有些人的——唔,这跟你没关系。你不久就会收到帕森斯上尉的信。”
“帕森斯上尉?他这会儿在新墨西哥州吗?”
“他是一个处长。你去,好吗?那儿有许多优点。”
“命令我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奥本海默博士。”
“命令不成问题。”
在泥泞中的跋涉把维克多·亨利累坏了。麦克德莫特开了一辆吉普车去,但是狭窄、多辙的道路常在灌木丛或垃圾堆中兀地一下到了尽头,往往离开他们要去的地方还很远。帕格并不在意到处作艰苦步行,因为他们正在得出他所要的答复。技术人员一个接一个同意说,用一个修改过的套筒和一个加厚了的垫圈,这种代用连接器可以合用。这可还是老一套——华盛顿行政当局办事的僵化和戴安全帽、穿溅满泥土的鞋子、两手搞得肮脏的好性气的工作人员所表现出的起码常识。帕格曾经用这种办法打破过供应问题上的许多僵局。
“我现在完全相信了,”他们在暴雨将来、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驶回来时,麦克德莫特从吉普车的颠簸和嘎嘎声中大声喊着说。有几小时,他们一直都在这样驶行,只停下在一个野外临时食堂里吃了点儿三明治和咖啡。“那么请你去说服陆军也相信可以用,上校。”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章(1)
在回华盛顿的火车上,帕格和彼得斯同住在一间包房里。火车一开行后,两人全把湿衣服挂起来。帕格谢绝了这个陆军军官邀他喝威士忌。他感到不很乐意跟自己妻子眼下的情人一块儿喝酒。西姆•安德森应陆军上校之召,走进房来。等他们两人开始谈论时,帕格起身要离开。“你不用走,”彼得斯对帕格说。“这件事我要你也参加。”
帕格很快就推测出,陆军方面对海军处理铀的一种方法迫不及待地突然很感兴趣。他始终没作声。陆军上校的身躯在这间小包房里显得很高大,他喷着雪茄烟,呷着威士忌,一面细问着安德森。火车加快了速度,车轮轰隆轰隆作响,雨点打在漆黑的车窗上,帕格开始觉得有点儿饿了。
“上校,我是在执行一项特别任务,直接奉派到实验室去,”安德森对于问到这项计划中海军的指挥系统时,这么回答。“你得去跟艾贝尔森博士谈谈。”
“我是要去找他。在这一大片混乱中,我只看到一条出路,”彼得斯把笔记簿放进胸前的一只口袋去,说。“我们不得不建造二十座跟你们的工厂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只是复制一下,把它们排列成一行。设计一座新的两千根支柱的工厂,可能需要好多个月。”
“你们可以设计一下,以便取得更大的效力,上校。”
“是呀,为了下一场战争。可这项计划是为这场战争制造一种武器。好吧,少校。很谢谢你。”
安德森离开以后,彼得斯问帕格:“你认识海军的帕内尔将军吗?我在想,不知该怎样着手,很快就能弄到海军的热扩散蓝图。”
“你该找的人是欧斯特·金。”
“金可能甚至还没获得有关铀的情报资料。帕内尔是在军事政策委员会里的海军人员。”
“我知道,可是这没关系。找金去。”
“这件事你可以办一办吗?”
“什么?替陆军去找金上将?我去找?”
听到这种怀疑不信的腔调,彼得斯上校厚实的嘴张大了,露齿而笑。这是一个没领略过多少伤心事的成熟男子,一个头发灰白、稚气十足的男子的朴实、高兴的笑容;它无疑很叫妇女们着迷。“你瞧,亨利,在铀的这件事上,我不能通过各种渠道着手,我也不能写信。通常,我总带着这件事去参加军事政策委员会的下一届会议,但是我要马上行动起来。困难是——这可不是我造成的——我们对海军已经冷落了好多年。我们把艾贝尔森排斥在外。我们甚至在向他提供一批铀六氟化物的问题上还变得很急躁,结果,基督在上,第一个为我们生产出这种材料的偏偏就是艾贝尔森。这件事我今儿才知道。真是愚蠢的政策。现在我们又需要海军了。你认识金,是吗?”
“我跟他很熟。”
“我感到你可以充当这件事的中人。”
“你瞧,上校,单是想晋见一下欧斯特·金,可能就需要好几天。不过,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们放掉这批连接器——我是说,明儿就从联邦车站打电话给宾夕法尼亚州的那家公司——我马上就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想法闯进去见见海军作战部长 。”
“帕格,只有那位陆军将军可以放弃这个优先权。”彼得斯的开朗露齿的笑容是谨慎小心、难以捉摸的。“我那样会把脑袋断送掉。”
“真的吗?嗨,事先没约好就闯进去找欧斯特·金,我也会把脑袋断送掉。尤其是带着陆军方面的一项要求。”
彼得斯上校竖眉瞪眼地瞅着帕格,死劲儿擦着自己的嘴,接下去放声大笑。“真见鬼,橡树岭的那些家伙不是通过了你的连接器吗?你工作进展顺利。让咱们来为这喝一杯吧。”
“我倒情愿去吃饭。我肚子饿得要命。你来吗?”
“你先走。”彼得斯很明显地对这第二次拒绝不很高兴。“我这就来。”
西姆•安德森站在餐车外面那长长一溜排队的人中,默想着战争时期人们共同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否在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为国效劳之前,就向情人求婚。他可以把梅德琳带到新墨西哥州的那个方山那儿去,但是她会同意吗?就算她同意,她在那样一个地方会快活吗?奥本海默曾经暗暗提到跟妻子所发生的麻烦。等梅德琳的父亲来到那一行人中时,西姆抓住机会,在那辆拥挤的餐车上一张双人坐的餐桌旁跟他一块儿坐下。他们吃着微温的西红柿汤和油汪汪的炸猪排,火车摇摇晃晃、嘎拉嘎拉作响,淅淅沥沥的细雨一线线斜打在车窗上,这时候他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帕格。帕格听他把话一直讲完,又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们相爱吗?”他最后问。
“是的,上校。”
“唔,既然相爱,又有什么问题呢?青年海军军官习惯于生活在陌生的地方。”
“她上纽约去想打破一个青年海军军官的生活方式。”直到这时,西姆绝口没提过休•克里弗兰。可是他的伤心的音调,他瞥着这位父亲时的痛苦的眼神,使帕格心里明白,梅德琳把一切全都说了,而他对一切也很费了一番力才接受下来。
“西姆,她已经回家来啦。”
“是的。到另一个大城市来,干另一个电台的工作。”
“你是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是呀,上校。”
“听说过拿不定主意的人和美貌的娘儿们吗?你试试运气吧。我想她会跟你去,和你呆在一块儿的。”这位父亲伸出手来。“祝你幸运。”
“谢谢你,上校。”他们彼此紧握了一下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章(2)
在休息车上,帕格心情欢畅地呷着一大杯白兰地。几年以来,梅德琳似乎一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灾难,可是如今竟是这样!他仔细回想着这些年来梅德琳的种种形象:迷人的小姑娘;在学校演戏时的仙女公主;使人心烦意乱的卖弄风情少女,胸部刚发育,两眼亮闪闪发光,第一次去参加舞会时梳妆打扮还不够老练;在纽约变成厚颜无耻的怪物。现在,可怜的梅德琳似乎可以有个归宿了;经过一个很糟糕的开端之后,她至少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帕格这时候心情很好,不想去跟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睡在一间包房里度过这一夜,而把这种心情破坏了。他在火车和飞机上一向习惯于坐着睡,所以决计就在休息车上打盹儿。彼得斯没来进晚餐。很可能他尽兴地喝了几杯威士忌后,已经在铺上睡了。帕格给了酒柜侍者十块钱,买个清静,接着就在辉煌的灯光下,在四周满是喝酒人闹哄哄的声音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他给人推醒时,车厢里光线很暗,除了车轮飞快地隆隆作响外,四周一片寂静。一个身穿睡衣的高大个儿在他眼前晃动。彼得斯说:“有个很舒服的铺位给你铺好啦。”
帕格浑身发僵,打了个呵欠,想不出一个通情达理的出路。他跟在彼得斯身后趔趔趄趄走回包房;由于有威士忌和陈雪茄的气味,那儿并不比休息车上好,不过铺有清爽床单的上铺看上去倒很舒适。他很快地脱去衣服。
“要喝一杯再睡吗?”彼得斯正从一只几乎空了的酒瓶里把酒倒出来。
“不喝,谢谢。”
“帕格,你不想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吗?”
帕格不加评论,接过了那只酒杯。他们喝完酒,上了卧铺,把灯熄了。说到头,帕格对于盖上被子睡倒也很高兴。他松懈下来,叹息了一声,正要睡着。
“嗨,帕格。”彼得斯的声音兴奋而有几分醉意,从下铺上传来。“那个安德森是个很有前途的家伙。罗达认为他和梅德琳是真要好。你总赞同吧?”
“唔。”
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火车驶行的声音。
“帕格,我可以问你一个完全属于私人的问题吗?”
没有回答。
“打搅你我非常抱歉。可这个问题对我挺重要。”
“说下去。”
“你和罗达为什么决裂了?”
维克多•亨利极力避免跟这个陆军军官一起过上一夜,正是为了想避开这样一次探询的危险。他没回答。
“这总不是我造成的吧?人家在海外的时候,想法去夺走人家的妻子,这太不像话啦。我知道你们早已感情不太好。”
“是这样。”
“要不然,请你相信,尽管她妩媚动人,我也会避开她的。”
“我相信你。”
“你和罗达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人中的两位。出了什么事呢?”
“我爱上了一个英国女人。”
停了一会儿。
“罗达是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
“这似乎不大像你平日的为人。”
帕格默不作声。
“你预备跟她结婚吗?”
“我本来大概会,可她拒绝了我。”这样,彼得斯就迫使维克多•亨利第一次提起帕米拉的那封令人惊愕的信,这是他本来极力想从心上抹掉的。
“耶稣啊!女人总叫你捉摸不准,帕格,你说是吗?听到这话我很惋惜。”
“晚安,上校。”这是一种急躁的结束谈话的音调。
“帕格,再问一个问题。弗莱德•柯比博士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这可来了。由于这种强加上来的亲近,罗达担心的那件事果真发生了。维克多•亨利接下去所说的话,可以使罗达的后半生幸福,也可以使它遭到破坏。他非得迅速回答不可,因为每秒钟的踌躇对她、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都有损害。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帕格希望从音调里显露出适当的迷惑不解,再加上一点儿愤怒的意味。
“我收到几封信,帕格,该死的匿名信,讲到罗达和柯比博士。我把这些信当作一回事,自己也觉得很害臊,可是——”
“你是应该觉得害臊的。弗莱德•柯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奉派呆在柏林时,跟他遇见了。战争爆发以后,罗达不得不回国来。那时候,弗莱德在华盛顿,他陪她一块儿打网球,领她去看戏等等,多少就像你最近所做的这样,不过并没什么瓜葛。这我知道,我也很领情。我挺不喜欢这种谈话,我真想睡啦。”
“很对不住,帕格。”
“没关系。”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章(3)
沉默了片刻。接着又传来了彼得斯的声音,轻微、苦恼、带有醉意。“就因为我非常崇拜罗达,所以我这么心烦意乱。还不止是心烦意乱,我简直感到痛苦。帕格,我结识过许许多多女人,有比罗达长得美的,比她更富有性感的。不过她是洁身自爱的。她的难能可贵正在这一点上。我说这话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是我的确感到这样。除了我自己的母亲外,罗达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有教养的夫人,就这个词的各种意义来讲。她是十全十美的:端庄文雅、诚实正派。她从不撒谎。基督啊,大多数女人全像呼吸那样经常撒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也不能责怪她们。我们老想去奸污她们,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一切全是天公地道的。你同意我的话吗?”
帕格认为,彼得斯喝了那一瓶酒,就是为了鼓起勇气这样问上一番。这种唠唠叨叨可能会继续上一整夜。他于是不去回答。
“我意思不是说那些老古板的女人,帕格。我说的是时髦娘儿们。我母亲直到八十二岁都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基督啊,她睡在棺材里,看起来就像一个合唱团的女歌手。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个圣女。像罗达一样,不管下雨天晴,她每个星期日都上教堂。罗达时髦得像个电影皇后,然而她也有一种圣女的风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像地震那样冲击了我,帕格。要是我惹你生气,我很抱歉,因为我十分敬重你。”
“明儿,咱们两个都很忙,上校。”
“对,帕格。”
几分钟后,彼得斯已经在打鼾了。
帕格从联邦车站直接上金的办公室去,办公室外房有两位海军将领在那里。帕格说动那个副官,递了一张简短的便条进去。金顿时把他召进了办公室。海军作战部长坐在那间阴冷的房里他那张大办公桌后边,正用一个烟嘴在吸香烟。“你气色比在德黑兰时好,”他说,并没叫帕格坐下。“你这说的是什么跟铀有关系的事情?你的便条我已经撕碎了,扔进该焚毁的字纸篓里。”
帕格简括地讲述了一下橡树岭的情况。金的瘦长的秃头和满是皱纹的脸稍稍红了起来。严肃的嘴异样地抿着;帕格揣测他是极力想忍住,避免笑出来。“你是说,”金声音粗豪地打断他的话问,“陆军方面征集了国内所有的科学家和所有的工厂,花了几十亿美元,结果并没生产出一枚炸弹,而咱们在咱们那个微不足道的阿纳科斯蒂亚实验站倒制造出了一枚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将军。陆军的方法在技术上有一个漏洞。海军的工序把这个漏洞补上了。他们想采用咱们的方法,用工业上的巨大规模大干一番。”
“这样他们就会把这种武器制造出来了?要不然就造不出来?”
“据我了解,是这样。要不然在这次战争中就来不及使用啦。”
“真见鬼,那么,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为什么不给呢?这样会使咱们在史书上显得挺有光彩,唔?只不过陆军会去写历史,那么一来咱们大概就会给遗忘掉。你怎么会牵连进这里面去的呢?”
金听取了争夺连接器的经过,吸着烟,点点头,脸上又显得很严肃。“彼得斯上校已经打了个电话给德雷塞公司。”帕格最后说。“一切都安排停当啦。我这就飞到宾夕法尼亚州去,把这批材料装车和运送出去的事情弄弄定。”
“这可是个好主意。你怎么飞去呢?”
“乘海军飞机由安德鲁斯起飞。”
“有了运输工具吗?”
“还没有。”
金拿起电话,吩咐替亨利上校预备一辆汽车和一名司机。“嘿。你要我做点儿什么呢,亨利?”
“向彼得斯上校保证海军方面的合作,将军。他在把复制咱们工厂的这个主意付诸实行以前,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立场。”
“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的副官。我来打电话给这个人。”
“是,将军。”
“我听说了你迅速处理登陆艇计划的经过。国务卿很高兴。”金站起身,伸出一只瘦长的胳膊,袖子上齐胳膊肘儿那儿都盘着金线。“出发吧。”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章(4)
帕格从宾夕法尼亚州回来,刚掏钱付出租汽车车费,梅德琳就把前门打开了。她的神情几乎就像从前第一次参加跳舞会时那样: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脂粉涂抹得过于浓艳了。她没说什么,就拥抱了他一下,领着他走进了起坐室。罗达坐在那儿,在一张咖啡桌旁边;那天不是周末,又呆在家里,可她打扮得很漂亮,咖啡桌上一只银桶里香槟酒还用冰镇着。西姆·安德森站在罗达身旁,一脸尴尬的、傻呵呵而又高兴的神气。
“你好,上校。”
“嘿!老战士归来了!”罗达说,“你过去总记得自己有个家!多么好!你下星期六有空吗?”
“我想没什么事,没有。”
“哟,没有!那真好。那么上圣约翰教堂去,把梅德琳交给这个年轻的水兵,你说怎样?”
母女俩和未来的女婿全欢乐地放声大笑。帕格一下子把梅德琳搂到怀里。她偎着他,紧紧抱着,濡湿的面颊贴到了他的脸上。随后,他跟西姆•安德森握手,也和他拥抱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搽了华伦用过的那种修面用的香水;这种香味使帕格微微一怔。罗达跳起身来,亲了亲帕格,喊道,“好!惊奇的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来喝香槟酒吧。”接下去,他们谈了实际的工作:婚礼的安排、嫁妆、办喜酒的餐厅、客人的名单、西姆家里人的住宿等等。罗达不停地在一本速记簿上作了些工整的记录。后来,帕格把安德森带进书房去。
“西姆,你的经济情况怎样?”
年轻人承认自己有两种很花钱的癖好: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打猎,以及古典音乐。他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台凯普哈特牌电唱机和一些唱片,又花了几乎同样多的钱收集了一些步枪和猎枪。当然,把生活安排得像他这样乱七八糟,是很不明智的,他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几乎转不过身来,不过那时候,他对姑娘们不怎么注意。现在,他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哪天全部卖掉。眼下,他只积攒了一千二百块钱。
“唔,这倒是一笔数目。你可以靠你的薪水过活。梅德琳也有点儿积蓄。她在那个该死的广播节目上面还有点儿股份。”
安德森显得不很自在。“是的。她的经济情况比我好。”
“量入为出嘛,不要过分奢侈。让她去安排她自己的钱,可你不要随意乱花。”
“我是打算这样。”
“你瞧,西姆,我为她专门存放了一万五千块钱。这笔钱是你们的了。”
“啊,这可好极啦!”年轻人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单纯的贪婪而喜悦的光彩。“这我没料到。”
“我倒建议你们用这笔钱在华盛顿郊外买一所房子,如果你打算留在海军里的话。”
“我当然留在海军里。我们把这全都谈了。研究和发展工作战后会很重要的。”
帕格把两手放在安德森的肩上。“多年以来,她说过上千遍。她决不嫁给一个海军军官。你这可办得好。”
年轻的未婚夫妇快乐而慌张地离开去庆祝了。帕格和罗达坐在起坐室里,把酒喝光。
“好,”罗达说,“最后一只小鸟也飞起来了。至少在母亲飞走之前把这件事给办啦。”罗达在酒杯的杯口上面朝着帕格调皮地眨巴眼睛。
“要我陪你出去吃晚饭吗?”
“噢,不用。家里有鲱鱼子,够咱们两个吃的。另外还有一瓶香槟酒。你这次出差怎么样?哈克帮你忙吗?”
“帮了大忙。”
“我真高兴。他担任了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吗,帕格?”
“不能再重要啦。”
从花园里新采下的花儿放在烛光照耀的餐桌上;一盘搅拌好的加有罗克福特奶酪 的色拉;烧得十分可口的大鲱鱼子,配上干松、新鲜的熏猪肉;连皮的土豆,浇上酸奶油和细葱;一块新烘好的草莓馅饼。显而易见,罗达是安排好这一切等候他回来的。她亲自烧好,端上来,然后坐下来吃。这天她身穿一件灰绸衣服,头发梳得式样美观,看起来就像是她自己餐桌上的一位漂亮客人。她心情非常欢畅,把她对这场婚礼的意见说给帕格听,再不然她就是在扮演一幕出色的戏剧。香槟酒在她的两眼里闪闪发光。
虽然罗达有着他所熟悉的种种缺点——急躁易怒、轻浮浅薄——这却是二十五年来一直使他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的那个罗达,帕格心里这样想。她妩媚、能干、精力充沛,对男人的殷勤周到,极其温柔,能够激起他们的热情;她迷住了柯比和彼得斯,并且能迷住和她年龄相仿的任何男人。出了什么事啦?他干吗要把她撵走?是什么事这么无法挽回呢?很早以前,他就面对着这一事实;战争造成了她和柯比的私通,这是一场世界大变动中的个人灾难。就连西姆·安德森也不顾梅德琳的过去,很幸福地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答复始终是不变的。他不再爱罗达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这一点他毫无办法。这跟宽恕压根儿没有关系。他早已宽恕她了。但是一股生气蓬勃的活力如今使西姆•安德森和梅德琳结合到了一起,而罗达却割断了他们婚姻的那股活力。他们之间的活力干枯、死亡了。有些人的婚姻经历了一次不贞行为之后还继续下去,但是他们的婚姻却没有。由于回想到故世的儿子,他曾经准备维持下去,不过让罗达去跟一个爱她的人共同生活,那样比较好些。她跟彼得斯发生了纠纷这一点,只使他很怜悯她。
“好吃极了的馅饼。”帕格说。
“谢谢你,好心肠的先生,你知道接下来我有什么提议吗?我提议上花园里去喝咖啡和阿马纳克酒 ,就是这么回事。所有的蝴蝶花全盛开啦;那股香味儿简直妙不可言。”
“你有点儿醉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章(5)
罗达花了两三年时间才在这片荒芜的四分之一英亩的地上把野草除掉,重新种好花木。现在,它是用砖墙围起的一个五色缤纷、芳香扑鼻的幽静角落,中央是她花了相当代价造起的一座淙淙作声、水花飞溅的小喷水池。这时候,她把咖啡壶等拿到外面有座垫的躺椅之间一张锻铁桌子上;帕格拿着那瓶阿马纳克酒和酒杯。
“你知道吗,”他们坐定后,她说,“拜伦来了一封信。在刚才那阵兴奋中,我完全忘了。他很好。只写了一页。”
“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帕格极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里流露出宽慰的意味。
“唔,第一次巡逻很成功。他取得了指挥作战的资格。你知道拜伦的脾气。他的话从来不多。”
“他获得了青铜勋章吗?”
“一句也没提。他就为娜塔丽不住地担忧发愁。请我们把得到的随便什么消息都打电报告诉他。”
帕格坐在那儿瞪眼望着花床。在昏暗下去的光线里,花儿的色彩渐渐失去了光泽。一丝清风从不停地摆动的蝴蝶花那儿吹拂过一阵浓郁的香味来。“咱们该再打个电话给国务院。”
“我今儿打过啦。丹麦红十字会这就要去参观特莱西恩施塔特,也许会有什么话传递过来。”
帕格这时感觉到光阴好像出了差错,自己正重新经历着一个过去的场面。他认识到,罗达所讲的“你知道吗,拜伦来了一封信”激起了他的这种感觉。战前,他们也曾在朦胧的暮色中这样坐着喝阿马纳克酒,就是在普瑞柏尔海军上将把驻柏林的海军武官职位派给他的那天。“你知道吗,拜伦来了一封信。”罗达曾经这么说。他当时也同样感到宽慰,因为他们好几个月都没收到他的信了。那是他提到娜塔丽的第一封信。那天,华伦宣称,他递上了参加飞行训练的申请。那天,梅德琳曾经想不去上课,到纽约去,他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她。现在回顾起来,那天真是一个转折点。
“罗达,我不是说过,要把我跟彼得斯的随便什么私人谈话全告诉你。”
“是呀?”罗达坐起身来。
“我们谈过一点儿。”
她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说下去。”
帕格就把在火车上黑暗的包房里的那番谈话叙说了一遍。罗达不断神经质地呷上一口白兰地。等他说到彼得斯安静下去,打起鼾来时,她才吁了一口气。“嗨!你这人真好,”她说,“我也正指望你这样,帕格。谢谢你,愿上帝降福给你。”
“事情并没就此结束,罗。”
她睁大眼睛盯着她丈夫,在朦胧的光线中她的脸色显得苍白、紧张。“你不是说他睡着了。”
“是呀。我很早就醒了,悄悄走出房去吃点儿早餐。侍者给我送上来桔子汁。就在这时,你的陆军上校也来啦,脸刮得很干净,穿着得齐齐整整,他跟我一块儿坐下。餐车上那时候就我们两个人。他要了一杯咖啡,接下去马上就说——态度很严肃、很安详——‘我猜昨儿晚上你在柯比博士的问题上是不乐意直接回答我。’”
“啊呀,上帝。你怎么说呢?”
“嗳,我事先一点儿没料到,你知道。我于是说:‘我还能怎样更坦率一点儿呢?’总是一句这样的话。接下去,他这样回答我——我竭力就引用他的原话——‘我并不想来盘问你,帕格。我也不想要抛弃罗达。不过我认为我应该知道实际的情况。一场婚姻不应该以撒谎开始。如果你有机会把这话告诉罗达,请你就这样告诉她。这样也许可以有助于打消猜疑的气氛。’”
“你对这话怎么回答呢?”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在她把酒杯重新斟满时,她的手也有点儿哆嗦。
“我说,‘没什么猜疑的气氛要打消,要不就在你的心上。如果恶意中伤的匿名信就可以叫你受到影响,那你根本不配获得随便哪个女人的爱情,更甭提罗达的了。’”
“回得好,亲爱的,回得好。”
“我可没法确定。他直盯着我望望,就说:‘好吧,帕格。’接着,他改变了话题,谈起了公事,此后就没再提起过你。”
罗达喝了一大口酒。“我完啦。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帕格,虽然上帝知道,你尽了最大的努力。”
“罗达,我会撒谎,而且有时候我撒谎撒得很好。”
“在职务方面!”她轻蔑地把手朝上一挥,“这可不是我目前所说的。”她把酒喝光,又倒了一杯,说,“我完蛋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个该死的女人!不问她是谁,我真能宰了她——嗳!”酒杯里的酒满出来了。
“你会喝得烂醉的。”
“干吗不喝个烂醉呢?”
“罗达,他说了他并不想要抛弃你。”
“嗐,不。他会跟我结婚的。一个注重名誉的人,这样那样。我大概也只好由着他。我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不过说到头,我还是全给毁掉啦。”
“你干吗不照实跟他说呢,罗达?”
罗达坐在那儿,凝视着他,没回答。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章(6)
“我真是这意思。瞧瞧梅德琳和西姆。她告诉了他。他们不能更快活啦。”
她带着几分从前的柔媚讥讽的神气说:“帕格,你这亲爱的笨蛋,这是个什么样的比较?瞧在上帝份上,我是个老妖怪。西姆还不到三十岁,梅德琳又是个娇艳的姑娘。哈克来缠住我,这本是非常惬意的,不过到我们这岁数,多半还是注重理智。现在,我进退两难。我要是照实讲,那就完啦;要是不讲,也完啦。我是个好妻子,这你知道;我知道我能叫他幸福。可是他一定要对我保持这么一个完美的形象。这就全完啦。”
“这是一种幻想,罗。”
“幻想有什么不好呢?”罗达的嗓音变了,显得有些紧张。“对不住,我要睡觉去了。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为我尽了力。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为这个就爱你。”
他们站起身来。罗达轻盈地朝前走了一两步,用胳膊搂着他,把身子贴紧了他的身体,富有情感,带着白兰地气味吻了他一下。他们一年都没有这样接吻了。就这次亲热而言,它还是起了作用。帕格禁不住把她搂紧了些,作出了反应。
她沙哑地笑了一声,微微挣脱开点儿。“留着给帕米拉吧,好人儿。”
“帕米拉拒绝了我。”
罗达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直起来,眼睛睁得滴溜滚圆。“上星期来的那封信里就说的这话吗?她不愿意!”
“是的。”
“上帝在上,你口风多紧。因为什么呢?她怎么能这样?她这就要嫁给勃纳-沃克吗?”
“也还没有。勃纳-沃克在印度受了伤。他们回到了英国。她在看护他,还——呃,罗达,她回绝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罗达粗声粗气地咯咯一笑。“你就接受了吗?”
“我怎么好不接受呢?”
“亲爱的人儿,我可真醉了,来教你该怎么办。追求她!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认为她并不是这样。这封信是相当坚决的。”
“我们全是这样。我说,我可喝得烂醉啦。你也许不得不把我搀扶上楼去。”
“成,咱们走呗。”
“我只是说着玩的。”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你的白兰地喝光,亲爱的,欣赏一下皎洁的月色。我可以走。”
“真上得去吗?”
“上得去。晚安,亲爱的。”
罗达用冰凉的嘴唇在他嘴上轻轻吻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走到屋里去了。
将近一小时后帕格上楼来时,罗达的房门大开着。卧室里一片漆黑。自从他由德黑兰回来以后,房门从没这样开过。
“帕格,是你吗?”
“是我。”
“唔,再祝你晚安,亲爱的。”
完全是悦耳动听的音调。罗达是一个发送信号的能手,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帕格清楚地看出了这一信号。显而易见,由于彼得斯的猜疑、帕姆的拒绝以及梅德琳的幸福给家庭带来的喜悦,她重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机会。这是他的原配婚姻,在召唤他回去。罗达这是最后一次尝试。“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彼得斯曾经这样说过。这话真对。而且是一种强有力的手段。他所要做的只是跨进房门,走进那个黑暗房间的尚未淡忘的幽香里去。
他走过了那扇房门,眼睛濡湿起来。“晚安,罗达。”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一章(1)
午夜已经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把荒凉无人的街道照成了银白色,把那列漫长的货车也照成了银白色,那列货车轰隆轰隆、尖声叫着驶进了巴恩霍夫大街,在汉堡营房外边嘎啦啦地停下。这种响声在笔直的街道中间发出了回音,把辗转不安、矇眬睡去的人们全惊醒了。“你听见那声音吗?”这句话,以多种语言从那一排排拥挤不堪的三层卧铺之间悄悄传了出来。
有很长时期都没把居民遣送走了。这列火车可能是为那个愚蠢的美化运动送进更多的材料来。再不然,它也许是来把工厂的产品运送走的。担忧发愁的人们这样低声密语着,虽然除了人外,一切通常总是用卡车和马拉的大车运出运进,不用火车。当然,可能是运送进一批人来,但送来的人一般总在白天到达。
埃伦·杰斯特罗在泽街上他那套陈设精美得近乎荒谬的底层房间里(这将是红十字会来宾们停下来参观的一个地点)细读犹太教法典,他听见了火车到来的声音。娜塔丽并没醒。这也好!长老市政委员会为这道遣送命令斗争了好几天。控制数字在杰斯特罗的头脑里留下了烙印:
当前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全部犹太人35,000
德国人加以保护的人(知名人士、半犹太血统者、丹麦人、荣誉奖章者、负过伤的老战士以及他们的家属)9,500
中央秘书处加以保护的人(行政人员、官僚、艺术人员、兵工厂工人)6,500
受保护的人共计16,000
可供遣送的人19,000
七千五百人非走不可——几乎是“可供遣送的”人数的一半,占犹太区全体居民的五分之一。这些日期多么惹人生气地捉弄人啊!期望盟军五月十五日登陆的情绪掠过了特来西恩施塔特。人们一直在等待和祈求这个日子到来。现在,遣送组对五月十五日第一次送走的两千五百人正发疯般地一再翻着索引卡片。这次遣送将分三列火车在接连三天内进行。
这次遣送将严重地破坏美化运动。技术处正派人在重新粉刷全市,铺花床,铺草皮,建设,翻造。这样一来,他们将失去不少劳动力。各个管弦乐队、合唱队、戏剧和歌剧的演员名单都将支离破碎。但是党卫军却漠不关心。拉姆曾经警告说,这项工作得办好,各种演出也得顺利进行,要不然主管的人就会后悔莫及。美化运动是这次遣送的起因。当红十字会参观访问的日期接近时,司令官变得紧张不安,不知自己能否使这次访问顺着一条限制性的路线进行。整个犹太区都打扫干净了。为了缓和一下过度的拥挤,东方的这道水门再次给打开了。
杰斯特罗对这出大悲剧——还对私人的一个损失——感到伤心。司令部下令,要把市内所有的孤儿全体送走。红十字会来宾们询问一个孩子的父母时,不可以听说到他们已经死了,或者——这是句禁忌的话——“给遣送走了。”他主持的犹太教法典学习班有一半学生全是孤儿。他的高材生施米尔·霍罗维茨就是一个:一个十六岁的瘦削、怕羞的小伙子,一头长发,有细软的胡须、无限忧伤的大眼睛和闪电般的智慧。他失去施米尔怎么受得了呢?但愿盟军当真会登陆,那就好了!但愿那一冲击会延缓或打消这次遣送!把七千五百名犹太人从这场大屠杀中拯救出来,那将是一个奇迹。单单把施米尔拯救出来,就是一个奇迹。在杰斯特罗怜爱地看来,这孩子头脑里发出的光辉可以照亮全体犹太民族的前途。他可以成为一个迈蒙涅德斯 ,一个拉希 。在奥斯威辛上空一闪的可怕火焰中失去这样一个才子,那该多伤心!
清晨,娜塔丽到云母工厂去上班,并不知道有那列等候着的火车。杰斯特罗到新搬了地方、设备极佳的图书馆去。一所规模不大的专科学院的图书馆也不过如此:整间整间屋子里放满了崭新的钢书架、明亮的灯光、光滑的书桌、考究的座椅,甚至还铺上了地毯。收藏的书籍十分丰富,有欧洲各种主要语言的各类书籍,也有一批使人惊愕的犹太书籍,全都很精确地制成索引,编目分录。当然,没人在使用这套奢侈的设备。读者和借书人到恰当的时候,都得好好演习一下,使一切在丹麦客人看来全自自然然。
杰斯特罗手下的人没谁提到火车的事。白天渐渐过渡到了傍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暗暗希望,一切都会顺遂。可是他们毕竟来了:遣送委员会的两个衣衫褴褛的犹太人:一个生着波纹般红头发的高大个儿拿着那叠征召通知;一个黄脸的矮子拿着签收的名册。他们的神情是痛苦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一股受人憎恨的气氛中行走。他们沉重而缓缓地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把每一个遣送的人搜寻出来,把征召通知递交给他,让他签名收下。图书馆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七名工作人员中杰斯特罗失去了五名,包括施米尔·霍罗维茨在内。施米尔坐在办公桌前边,桌上放着那张灰色卡片,他抹了抹自己那少年人的胡须,望望杰斯特罗。随后,他把手心缓缓地翻过来向外朝上,有黑眼圈的暗色眼睛大睁着,就和拜占庭镶嵌工艺中耶稣的眼睛一样使人悲伤。
杰斯特罗回到住处的时候,娜塔丽已经在那儿了。她用一双跟施米尔·霍罗维茨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朝他举起了两张灰色卡片。她和路易斯被指定搭乘第三班火车于十七日出发,“到德累斯顿方面重新定居。”他们遣送的号码全写在卡片上。她必须带着路易斯于十六日向汉堡营房报到,随身携带轻便的行李、一套换洗内衣以及二十四小时的口粮。
“这一定搞错啦,”杰斯特罗说,“我这就去找爱泼斯坦。”
娜塔丽的脸色跟卡片一样灰白。“你认为是搞错了吗?”
“肯定搞错啦。你是个知名人士,云母工厂工人,又是幼儿园的女教师。遣送委员会是个疯人院。有人抽错了卡片啦。我一小时内就回来。你高高兴兴的。”
马格德堡营房外边闹哄哄地挤了一大群人。信口滥骂的犹太区卫兵正想法把人排成一行;他们使用拳头、肩膀,偶尔还用橡皮棒子。杰斯特罗由一个专用的入口走了进去。从主要门厅的那头,传来了挤满遣送组办公室的申请人愤怒、焦急的喧哗。在爱泼斯坦的套间外面,又有一行人站着。杰斯特罗认出来是经济处和技术处的高级人员。这次遣送范围真广!杰斯特罗没去排队。长老的身份是一个讨厌的包袱,但是它至少给人权利,可以去接近大人物,甚至——如果当真有事要跟他们打交道的话——可以去找党卫军。爱泼斯坦的美貌的柏林秘书显得疲惫、烦躁,可是她却朝着杰斯特罗勉强地笑笑,放他走了进去。
爱泼斯坦两手紧紧抓住他那张崭新、漂亮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坐在那儿。就陈设和装饰而言,这间办公室现在简直适合布拉格的一个银行家;预定将要在这儿向红十字会作一次长时间的情况汇报。爱泼斯坦看见杰斯特罗,显得很惊讶。他对娜塔丽的事是热忱和同情的。是的,错误并不是绝对不可能。搞遣送工作的那些可怜的家伙,晕头转向地四处乱跑。他去调查一下。杰斯特罗的侄女儿有没有偶然闯了什么祸呢?杰斯特罗说:“没这样的事,肯定没有。”他想把灰色卡片交给爱泼斯坦。
这个高级长老把手缩了回去。“不,不,不,让她先保留着,不要把事情弄乱。等错误获得纠正以后,会通知她把这卡片还回来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一章(2)
一连三天,爱泼斯坦方面没传来任何进一步的消息。杰斯特罗再三设法想要见他,可是那个柏林秘书变得冷淡、讨厌、公事公办。她说,跟她纠缠是没有用的。高级长老得到消息后,会通知他。同时,娜塔丽探听出来,并且告诉了杰斯特罗,她的犹太复国主义团体中的全体成员都收到了遣送通知。她还愁眉不展地承认,杰斯特罗是有先见之明的,准是有个告密的人出卖了他们,他们正在给清除掉。这伙人里有医院的外科主任、粮食管理机构的副经理以及德国犹太退伍军人协会以前的会长。显然,这群人全得不到庇护了。
头两班火车驶走了。除了娜塔丽本人以外,她的秘密小集团的成员全给送走了。第三班,一长列装牲口用的车厢尖声叫着驶进了巴恩霍夫大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各处,被遣送的人在下午灿烂的阳光里携带着行李、干粮和小小孩,朝着汉堡营房沉重地走去。
杰斯特罗又作了最后一次尝试,想见见爱泼斯坦。他失败了,回到了住处,不过这时候却有了一线希望。他有一个学生在中央秘书处工作,悄悄把消息告诉了他。遣送委员会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他们发出了八千多张征召通知,但是党卫军跟德国铁路公司订好合同,只好运送七千五百人。德国铁路公司管这种运输工作叫“特别列车”,他们向党卫军收减低了的三等团体票价。列车车厢总共只够装运七千五百人。所以至少有五百张征召通知可以取消;有五百名要遣送的人可以得救!
杰斯特罗把这消息一五一十说给娜塔丽听的时候,她正坐在长沙发椅上做针线,路易斯呆在她的身旁。她听到这消息,并没什么高兴的反应,几乎根本没反应。遇到情况恶劣的时候,娜塔丽总凭借一层范围狭隘的麻木外壳来保护她自己,这时候她又退缩进这层老的外壳里去了。
她告诉杰斯特罗,眼下她正感到踌躇,不知该穿点儿什么。她把路易斯打扮得像方特勒罗伊小爵爷 那样,向不走的人家买下或是借来一些衣服。她以镇定、迷惘、近乎自相矛盾的逻辑说明,她的仪表将是很重要的,因为她不再受到一位有名的叔叔的庇护了。她就要靠她自己,所以得摆出最好的神态来。她马上就要到党卫军那儿去,只要她能够在党卫军官兵的眼里立即获得好感,证明自己是美国人,又是知名人士,那么女性的魅力和路易斯的天真可爱,加上对一个年轻母亲的同情,准可以帮她产生影响。她该不该穿这件相当诱惑人的紫衣裳去呢?他们谈话的时候,她正在这件衣裳上缝上一个黄星标志。她说,在这么暖和的天气里,穿这件衣服上路可能正合适。埃伦认为怎样?
他温和地迎合着她当时的心情。不,这件紫衣裳也许会惹得德国人,甚至低下的犹太人放肆起来。那身定做的灰衣服很文雅,很像德国人的气派,而且又能衬托出她的身材。她和路易斯到达时,会显得很突出。在他这样说着时,她一本正经地不住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就把缝上黄星标志的那件衣裳折叠起来,放到提箱里,说迟早也许还会有用。她继续忙着收拾行李,就自己必须作出的种种抉择半对自己、半对杰斯特罗嘟哝着。埃伦用钥匙把书桌一只抽屉打开,取出一柄小刀,把右脚上那只结实的轻便鞋的两三个缝线处割开。她虽然有点儿麻木,这却叫她觉得奇怪。“你在干什么?”这只鞋太小啦,他边这么说,边走进自己的房间去。等他再走出来时,他穿上了那套最好的衣服,戴上了那顶旧的软呢帽,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遣送的人。他的脸色到底是很严肃、很烦乱还是很惊慌,她可说不上来是哪一样。
“娜塔丽,我要在取消一些征召通知的这件事上紧紧追下去。”
“但是我不久就得上汉堡营房去啦。”
“我不会需要多少时间。不管怎样,我今儿晚上也可以上那儿去看你们。”
她凝视着他。“说实在的,你认为还有希望吗?”她的声音是怀疑的,冷漠的。
“咱们瞧吧。”路易斯在地板上玩娜塔丽的那个庞奇木偶,埃伦在他身旁弯下一只膝来。“唔,路易斯,”他用意第绪语说,“再会啦,愿上帝保佑你。”他亲了亲这孩子。刺痒的胡须惹得路易斯格格笑了。
娜塔丽收拾好行李,把手提箱关上,把包袱扎好。她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了。这是她觉得难以忍受的。使自己忙忙碌碌,是她摆脱恐惧的最好办法。她深深知道,她和路易斯是到了危险的边沿。她并没忘却埃伦转达的、班瑞尔所讲的“东方”发生的事情。她并没忘却,只不过她把那抑制在心里。她和埃伦全没再提到过奥斯威辛。遣送的通知上也一句没提到奥斯威辛。她对于自己很可能是上那儿去的这一想头,根本就不去仔细琢磨。到这时候,她甚至还不为自己牵连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地下组织中而感到后悔。这件事使她情绪高昂,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并且使自己的命运有了某种意义。
德国人进行残酷的压迫,是由于犹太人手无寸铁,无家可归。恶运使她陷进了这场大灾难。但是西方自由主义永远是一座海市蜃楼。同化是办不到的。直到如今,她自己一直过着一种空虚的犹太人生活,但是她发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如果她活下去不死,她的一生就要用在巴勒斯坦犹太民族那片古老的国土上恢复犹太国。
她相信这一点。这是她的新信念。至少她相信自己相信。一个微弱的反抗而嘲弄的美国声音始终没从她心头完全消逝;它悄悄地说,她真正需要的是活下去,回到拜伦身边,在旧金山或科罗拉多州居住下来;她的突然转变,接受犹太复国主义,这只是治疗她陷入困境、痛苦不堪的一种精神性吗啡。可是吗啡也好,信念也好,她却为它冒着生命危险,准备付出代价,而且仍旧没为它感到后悔。她所后悔的只是,自己没立即接受班瑞尔的提议,把路易斯送走。但愿她还可以这么办,那该多么好啊!
她不能再等埃伦了,只好背着一包干粮和盥洗用品,一手拎着一只提箱,出发上汉堡营房去,路易斯跟在她的身旁蹒跚地走着。她走进了一行背着背包、衣衫破旧、弯腰曲背的犹太人行列,他们全朝那个方向走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四处,在嫩绿的草地边沿,盛开着许多鲜花,这些草地是过去两三星期内新铺好的。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街道这时候很干净。全市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建筑物新粉成黄色,闪闪发光。虽然美化运动还有不少事情要做,红十字会客人们眼下几乎已经可以给蒙混过去了,娜塔丽斜眼看着街道正前方的落日时,这样郁闷地想着;蒙混过去,那就是说,如果他们不走进营房去的话,或者如果他们不去追问伸入市区的那条铁路支线或是当地的死亡率的话。
她挤进了汉堡营房外边那条长长的行列,手里紧紧搀着路易斯,一边用脚把提箱推着向前。在街道对面终点站的顶棚下边,停着那辆黑色机车。院子入口处,在党卫军士兵的监视下,遣送委员会的犹太人坐在白木桌旁,非正式地查问这批遣送的人——盘问,点名,叫号数,用橡皮戳子在文件上盖章,一切都是以移民检查官特有的那种厌烦急躁的态度来办理,这在任何国境线上全都一样。
后来,轮到娜塔丽了。接过她文件的办事人员是一个身材矮小、头戴一顶红布便帽的人。他用德语朝她大声叫嚷,在文件上盖了章,潦潦草草地作了点儿记录。接着,他收下她的卡片,回脸朝肩后吆喝了两个号码。一个三天没剃胡子的人递给他两个穿了绳子的硬纸板标志。娜塔丽那两张灰色卡片上的号码用巨大的黑数目字写在这两个标志上。娜塔丽把一个号码牌挂在自己的颈子上,把另一个挂在路易斯的颈子上。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一章(3)
在党卫军总部,埃伦·杰斯特罗手拿呢帽,站在司令官办公室外面,因为副官吩咐他在过道里等着。穿军服的德国人从他身旁走过去,一眼也不看他。一个犹太长老应召到中队长拉姆的办公室来,这并不是罕见的事,尤其是在推进美化运动的时候。忧虑使这个老人两膝发软,然而他又不敢倚靠着墙壁。一个犹太人当着德国人的面摆出懒洋洋的姿势,那就会招来一拳头或是一棍子,美化也好,不美化也好。这份谨慎小心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使自己直挺挺地站着。
他在自己的住处作出这项决定时,心头十分忧虑不安。当他割开鞋子缝线的时候,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第一刀竟然滑到一旁,割破了他的左拇指,虽然他裹了一块碎布,伤口这时还在出血。幸而娜塔丽在惊得发愣的情况下没注意到这件事,尽管她的确瞧见他把缝线割断。可是一旦作出了决定,他就战胜了疑虑,勇往直前。其余的事全掌握在上帝的手里。最后冒险的时机取决于他。盟军会登陆的,如果不是在五月,那么就是在六、七月。德国人在各条战线上都节节败退。战争也许会很突兀地一下就结束。娜塔丽和路易斯这次遣送决不可以走。
“送礼,祈祷,战斗!”
埃伦•杰斯特罗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着这三个希伯来字。这三个字给了他勇气。童年上一课讲述雅各和以扫 的《圣经》课时,他就记住了这三个字。经过二十年的分离之后,弟兄俩就要会面了,雅各听说以扫带了四百名武装人员前来。雅各于是派人先送了大宗礼物去,整群整群的牛、驴子和骆驼;他把商队排成阵势,准备战斗;同时他恳求上帝给予帮助。拉希评论说,“准备接待敌人的三种方法是:送礼、祈祷和战斗。”
杰斯特罗祈祷过了。他随身携带有贵重的礼品。倘若万不得已,他也预备战斗。
副官是一个高大个儿、红脸蛋儿的奥地利人,年龄肯定不到二十五岁,可是他的武装皮带却把绿军装遮盖着的腹部束成了圆滚滚的两团。他把办公室的门拉开。“好吧,喂。上这里来。”
杰斯特罗穿过外间,走进敞开着的房门,到了拉姆的办公室里。满面怒容的司令官正坐在办公室里他的桌子旁写字。副官在杰斯特罗身后把门关上。拉姆并没抬起头来。他的钢笔沙沙沙地写了又写。杰斯特罗急切地想要小便。他以前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希特勒和希姆莱的巨幅肖像,卐字旗,墙上的一面巨大的银黑二色的圆形雕饰,上面有放大了的党卫军两道电光的徽章,这一切都使他气馁。在任何其他情况下,他几乎全会要求上盥洗室去一次,但是这时候他不敢开口。
“你到底想要什么?”拉姆猛然大喝一声,一面恶狠狠地瞪眼望着他,脸色也变红了。
“司令官阁下,我可以恭恭敬敬地——”
“恭恭敬敬地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吗上这儿来吗?替你的那个犹太婊子侄女儿说一句话,你立刻就会浑身是血,从这儿给扔出去!你明白吗?你以为自己是个狗屁的长老,就可以闯进总部来,替阴谋危害德国政府的一个犹太母猪求情吗?”
这就是拉姆的作风。他有火暴的性子,遇到这种时刻可以变得很危险。杰斯特罗险些儿垮掉了。拉姆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朝他尖声嚷道:“怎么样,犹太人?你要求见司令官,是吗?我给你两分钟。要是你哪怕提上一次你那个婊子侄女儿,我就把你的牙齿敲下你这猪一样的喉咙去!快说!”
杰斯特罗用很低的声调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犯下了一项大罪,想向您坦白说出来。”
“什么?什么?大罪?”那张暴躁的脸孔蹙了起来,显得有些迷惑。
杰斯特罗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柔软的黄色小荷包。他用一只颤抖得厉害的手把荷包放在办公桌上司令官的面前。拉姆睁大眼睛先望望他,又望望荷包,然后拿起荷包,把六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全部倒到了桌上。
“一九四○年,我在罗马用两万五千美元买下来的,司令官阁下。那时候我住在意大利,在锡耶纳。”杰斯特罗说的时候,嗓音稍许坚定下来。“墨索里尼参战以后,我采取了预防的办法,把钱换成了钻石。作为一个知名人士,我到达特莱西恩施塔特时并没受到检查。条例规定得把珠宝交出来。我知道这一点。我犯下这个严重的罪过,自己很后悔,所以来坦白认罪的。”
拉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两眼注视着钻石,咧开嘴怒气渐消地笑笑。
“由于它们的价值,”杰斯特罗补上一句,“我认为最好直接把它们交给司令官阁下。”
拉姆瞪起两眼对着杰斯特罗嘲弄地看了好半天,蓦地纵声大笑起来。“价值!你大概是从一个犹太骗子那儿买来的,全是玻璃。”
“我在比尔加里那儿买的,司令官阁下。您管保听说过意大利最好的珠宝商。商标就在荷包上。”
拉姆并没去看荷包。他用手背把钻石推开,钻石在吸墨水纸纸板上四散开来。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一章(4)
“你把它们一直藏在哪儿的?”
“藏在鞋底里。”
“哈!犹太人的老把戏。你还藏了多少?”拉姆的音调变得像谈心那样很尖刻。这也是他的作风。一旦他的怒气过去以后,你可以跟他攀谈攀谈。爱泼斯坦说:“拉姆叫的时候多,咬人的时候少。”然而,他的确咬人。贿赂就搁在办公桌上。可拉姆并没拿。这时候,杰斯特罗的命运正在未定之天。
“我什么也没有啦。”
“要是上小堡里去把你的鸡巴蛋拧一拧,你也许会想起你忽略了点儿什么。”
“是没别的啦,司令官阁下。”杰斯特罗哆嗦得浑身颤动,不过他的回答却是声调平稳、令人信服的。
拉姆把钻石一颗颗拿起来,对着亮光看看。“两万五千美元吗?不管你在哪儿买的,你瞎了眼,受骗啦。我认识钻石。这些全是废料。”
“买下一年以后,我在米兰请人估过价,说是值四万,司令官阁下。”这当儿,杰斯特罗正在稍稍自行美化一下。拉姆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的那个婊子侄女儿对这些钻石自然全知道啦。”
“我从来没告诉过她。这样比较聪明点儿。世上没一个别人知道这些钻石,司令官阁下,只有您和我。”
中队长拉姆用充血的眼睛朝着杰斯特罗凝视了好一会儿。他把钻石又丢进那只荷包去,然后把荷包收进了一只衣袋。“唔,那个婊子和她的坏种这次可得给遣送走。”
“司令官阁下,据我知道,征召通知发多啦,有好多份都得取消。”
拉姆固执地摇摇头。“她得走。没给送进小堡去枪毙掉,她已经幸运啦。现在,快出去吧。”他拿起钢笔,又写起来。
然而,“礼物”多少起了点儿作用。打发他走的吩咐是粗率的,但并不凶。埃伦•杰斯特罗这时候不得不冒最大危险迅速作出判断。当然,拉姆不能承认贿赂起了作用。但是,他果真会照料着让娜塔丽不走吗?
“我说啦,快给我滚出去。”拉姆厉声喝叫。
杰斯特罗决定动用他的可怜的武器了。
“司令官阁下,要是我的侄女儿给遣送走了,那我不得不告诉您,我就辞职不当长老啦。我就辞职不管图书馆啦。我也决不参加美化运动。我不在我的住处向红十字会客人们谈话。随便什么也不能强迫我改变主意。”在紧张中,他把这几句事先准备好的话像连珠炮似的突然说了出来。
这种大胆放肆使拉姆出乎意外。那支钢笔放了下来。低低的嗓音里露出了一种凶狠可怕的腔调。“你对自杀感觉兴趣吗,犹太人?马上就要自杀?”
杰斯特罗急匆匆地说出了更多事先准备好的话。“司令官阁下,大队长艾克曼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我从巴黎弄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我成了很好的橱窗陈列品!德国记者拍下了我的照片。我的书在丹麦出版了。红十字会客人们对于会见我会很感兴趣,可——”
“闭住你这唾沫四溅的臭嘴,”拉姆用一种冷静得出奇的神气说,“马上离开这儿,要是你想活命的话。”
“司令官阁下,我并不十分珍重我的生命。我已经老啦,身体又不好。把我杀了,你就得去向艾克曼先生解释,他的橱窗陈列品怎么样了。对我用刑法,那么要是我活下去不死,我会给红十字会客人们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要是你取消我侄女儿的征召通知,我保证红十字会客人来访问时一定跟你合作。我保证她决不会再做什么蠢事啦。”
拉姆揿了揿一个蜂音器,又拿起钢笔来。副官把房门推开。在拉姆杀气腾腾的目光和把笔一挥、打发他走的手势下,杰斯特罗奔出了房间。
总部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大丛鲜花盛开的树木。杰斯特罗走出来,到了花香扑鼻的街上。乐队正在演奏傍晚的协奏曲,当时正奏着《蝙蝠》 中的一支圆舞曲。月亮显得发红,低低的悬在树梢上。杰斯特罗蹒跚地走到那家露天咖啡馆去,犹太人在那儿可以坐下,喝点黑水 。他是一个长老,所以可以走过那行排队等候的顾客,在一张椅子上瘫坐下,筋疲力尽、如释重负地用两手捂住了脸。他还活着,没受到损伤。至于他办成了多少事,这他可不知道,不过他是用尽全力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一章(5)
探照灯从汉堡营房屋顶上闪亮地向下照射到草地上。娜塔丽惊慌失措,给亮光射得睁不开眼,她忙把睡着的儿子一把抱起。路易斯呜呜咽咽地哭了。
“起立!三个人一排站队!”犹太区卫兵正在草地上大踏步走着、吆喝着。“所有的人全走出营房!到院子里来!站队!赶快!起立!三个人一排站队!”
被遣送的人仓促地穿上衣服,蜂拥进院子来。这些人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们很早就来报到,好抢占一个铺位,因为他们知道,党卫军腾出这些营房来就是要用作一个集合中心。住在那儿的那两千多名犹太人全部搬走,呆到他们能呆的地方去了。
“有些人就要获得豁免啦!”除了这件事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呢?大伙儿这时候全知道多发了一些征召通知。卫兵在清除出来的草地上放了两张桌子,长老们由爱泼斯坦亲自率领,鱼贯地走进大院来。遣送人员带着他们的一叠叠卡片和文件、铁丝筐子、橡皮戳子等等,坐了下来。拉姆司令官挥舞着一柄短手杖,也来到了。
这个有三千名犹太人的行列在拉姆面前,绕着大院拖拖沓沓地走动起来。他用手杖指点着,豁免去一个个人。获得豁免的人全走到大院一个角落里去。拉姆有时候跟长老们商量一下,要不然他干脆就单挑出漂亮的男人和美貌的女人来。整个行列都接受过了检阅,开始绕第二圈了。这花去了很长的时间。路易斯的两腿走不动了;娜塔丽不得不把他背在背上,因为她还拖着那两只手提箱哩。等她再绕过来时,她看见埃伦·杰斯特罗在跟拉姆讲话。司令官用手杖威吓他,背过身去不睬他。人们在泛光灯的照射下不住地朝前走去。
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和混乱!
卫兵们大喝着,“立正!”中队长拉姆一面吼叫着一些粗话,一面朝扭动身体、躲闪开来的遣送人员挥动手杖。他们不知怎么计算错了。接下去拖延了很长时间。不管是拉姆喝醉了酒,还是坐在桌旁的犹太人工作无能或是吓得六神无主,这个涉及人命的笨拙工作到这时已经拖过午夜了。最后,这个行列又开始走动。娜塔丽在恍惚绝望中,紧跟在一个身穿一件有黑羽毛般衣领的破旧上衣、一瘸一拐地走着的老婆子身后沉重地走去,她跟在这个老婆子身后慢腾腾地已经走了好几小时。忽然,有人粗鲁地把她的胳膊肘儿使劲一拉,使她猛一转身,磕磕绊绊地离开了行列。“你是怎么回事,你这傻婊子?”一个生着络腮胡子的卫兵咕噜说。拉姆司令官正用手杖点着她,露出一种嘲笑的神情。
泛光灯熄灭了。司令官、长老、遣送人员全部离去。获得豁免的犹太人被集合起来,带进另一个放有床铺的房间去。一个遣送人员,就是分发征召通知的那个红头发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现在算“后备人员”。司令官对计算错误很生气。明天上火车的时候还要再计算一遍。在那以前,他们只好呆在这间屋子里。娜塔丽度过了一个可怕的、不眠的夜晚,路易斯一直就睡在她的怀里。
下一天,那个遣送人员带着一份用打字机打好的名单回来,叫了五十个姓名,吩咐这些人上火车去。这个名单不是按字母排列的,所以在最后一个姓名读出来以前,凝神静听的人们脸上全显得分外紧张。娜塔丽并没给叫到。那五十名不幸的人提起手提箱,走出去了。又等了好半天,接着娜塔丽听见火车汽笛的尖啸声,机车呼哧呼哧,还有开动的车厢的锵锵声。
红头发的人望着屋子里大声喊道:“把你们的号码牌堆在桌上,离开这儿。回到你们的营房去。”
娜塔丽虽然为这列火车上的人们,尤其是为她和他们共度过一夜的那些人们,感到满心难受,可是把路易斯的号码牌从他的颈子上取下,却给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
埃伦·杰斯特罗站在营房入口外边获得豁免者的一群亲友们中间等候着。在他们周围,人们的重新团聚全是有所克制的。他也只朝娜塔丽点点头。“我来拿手提箱。”
“不,你就抱着路易斯吧,他可累坏了。”她放低声音说。“瞧在上帝份上,咱们快跟班瑞尔取得联系吧。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一章(6)
几天以后,犹太区的一名卫兵在中午前后到云母工厂来找娜塔丽,叫她第二天上午八时带着孩子到党卫军总部去报到。下班以后,她一路奔回泽街的住处。埃伦呆在家里,正在小声颂读犹太教法典。这个消息似乎并不叫他心烦意乱。他说,很可能是要警告她一下。说到头,党卫军对于他们想使红十字会人员有所警觉的那项阴谋全知道了,而她是那个小团体中惟一留在犹太区里没走的人。她一定得卑躬屈节,自怨自艾;她一定得答应从今往后跟德国人合作。这无疑就是德国人要她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要路易斯去呢?为什么叫我非带他去不可?”
“你上次带他上那儿去的。副官大概记得这件事。不必多担忧。把精神振作起来。这是决定性的。”
“你还没收到班瑞尔的来信吗?”
杰斯特罗摇摇头。“人家说可能需要一星期或一个多星期。”
娜塔丽那一夜通宵不曾合眼。窗外变成鱼肚白时,她就起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穿上那身灰色衣服,把头发梳得极其漂亮,又用旧钵子里的干胭脂搽了一下,加点儿颜色,使自己显得还标致。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要走的时候,杰斯特罗说。尽管他宽慰地笑着,他自己的脸色却不很好看。他们做了一件就他们说来很不寻常的事;他们互相亲了亲。
她匆匆地赶到幼儿园去,给路易斯穿好衣服,吃了早餐。教堂大钟打八点时,她走进了党卫军总部。等她通报了姓名以后,门口办公桌旁那个一脸厌烦神情的党卫军兵士点点头。“跟着我来。”他们走下过道,下了一条长楼梯,又穿过另一条更黑暗的走道。路易斯偎在妈妈怀里,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手里拿着一个锡兵。党卫军兵士在一扇木门前面站住。“进去。等着。”他在娜塔丽身后把门关上。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粉刷得雪白的房间,有一股地下室的气息,里面点着一盏有铁丝网罩着的灯泡。墙壁是石头造的,地面涂着水泥。有三张木椅子沿墙放着;在一个犄角里,有一个拖把和满满一铅桶水。
娜塔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路易斯放在自己的膝上。过了很长的时间。她说不出过了多久。路易斯对着那个锡兵咿咿呀呀胡说一气。
门打开了。娜塔丽连忙站起身。拉姆司令官走进房来,后面跟着海因德尔督察,他随手把门关上了。拉姆穿着一套黑色军礼服;海因德尔穿着绿灰色的军便服。拉姆走到她面前,对着她咆哮道:“哼,你就是阴谋反对德国政府的那个犹太婊子罗!是吗?”
娜塔丽的喉咙收紧起来。她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她发不出声来。
“你是还是不是?”拉姆大吼着。
“我——我——”她嘶哑地低声喘息。
拉姆对海因德尔说:“把这个该死的小杂种从她手里拿开。”
督察从娜塔丽的怀里一下把路易斯夺过去。她简直不大相信这件事当真发生了,但是路易斯的恸哭使她喉咙里嘶哑地挣出几句话来。“我糊涂,我受了骗,我愿意合作,别伤害我的孩子——”
“不要伤害他?他完蛋啦,你这下贱的臭货,这你不知道吗?”拉姆朝着拖把和那桶水指了指。“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啦,那就是用来收拾干净的。这工作归你自己来做。你以为你干了坏事人家就不知道吗?”
海因德尔是一个矮胖、结实的人,手上满是汗毛。他把路易斯颠倒过来,一手提着一只腿。孩子的上衣搭拉下去,遮住了他的脸。锡兵丁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瓮声瓮气地哭着。
“他死定了,”拉姆朝她嚷着。“动手,海因德尔,把这件事办好。把这孩子一扯两半。”
娜塔丽尖声喊叫起来,朝着海因德尔直扑过去,但是她绊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她用手和膝盖把身子撑起。“不要杀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干。就是不要杀他!”
拉姆哈哈笑了一声,用手杖指着海因德尔,他还把那个哇哇直哭的孩子颠倒过来提着。“你什么事都愿意干?好,让我们来瞧你咂督察的屌儿。”
这并不使她震惊。这当儿,娜塔丽完全成了一只发狂的动物,极力想保护一只幼小的动物。“是,是,好,我愿意。”
海因德尔用一只手握住路易斯的两边足踝,把那个呜咽的男孩儿像只家禽那样倒提着。娜塔丽用手和膝盖向他爬过去。倘若娜塔丽这时是神志清醒的,那么这一切就会令人作呕、不可名状的,然而她当时所知道的只是,如果她用嘴含着那玩意儿,她的孩子就可以不受到损害。在她匍匐向前时,海因德尔倒往后退去。两个人全哈哈大笑起来。“瞧,她倒真想要,司令官。”他说。
拉姆呵呵大笑。“嗨,这些犹太女人都是臭货。来呀,让她乐一下吧。”
海因德尔站住了。娜塔丽爬到他的脚下。
海因德尔抬起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抵到了她的脸上,把她踢得往后摔倒在地。她的头猛地一下撞在水泥地上。她只看见一道道弯弯曲曲的亮光。“从我面前滚开。你认为我会让你这龌龊的犹太嘴来玷污我吗?”他站在娜塔丽身旁,朝着她脸上唾了一口,把路易斯扔到了她的怀里。“去,找你的叔叔那个犹太教法典的拉比去。”
她坐起身,紧紧搂住孩子,把上衣从他发紫的脸上拉下。他喘息着,两眼直瞪瞪的,显得通红。接着,他呕吐了。
“站起来。”拉姆说。
娜塔丽照办了。
“现在听着,犹太母猪。等红十字会的人到来时,你得充当儿童部门的向导。你得给他们留下最好的印象。他们在报告中将详细提到你,你得是一个非常幸福的美国犹太女人。幼儿园得是你感到自豪的乐事。知道吗?”
“当然啦。当然啦。我知道。”
“等红十字会的人走了以后,你要是不管在哪方面行为不检点,你就要带着你的小鬼直接上这儿来。海因德尔就要当着你的面把他像块湿抹布那样扯成两半。你就得亲手把那堆血淋淋的烂肉收拾干净,再把它送到焚尸炉里去。然后,你就上战俘筑路大队的那座营房去。两百名臭烘烘的乌克兰人就要轮流干上你一星期。要是你这婊子的臭皮囊还支撑下来,那么你就上小堡去听候枪毙。明白吗,臭东西?”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定给他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好吧。还有,你要是对你叔叔或是任何别人提起一句今儿的事情,你就完蛋啦!”他把脸直伸到她那唾沫狼藉的脸前边,带着一股死人的气息震天价嚎叫,以致她耳朵都轰响起来,“你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
“把她轰出去。”
督察握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房,拖上楼梯,穿过过道,然后把她连怀抱里的那个气息奄奄的孩子推出总部,到了外面春花烂漫的广场上。乐队正在演奏午前的协奏曲,是《浮士德》 中的几首乐曲。
她回到住处时,杰斯特罗在等候着。孩子的脸上还抹得尽是呕吐的东西,似乎吓得目瞪口呆。娜塔丽的脸色使杰斯特罗很不好受,她眼睛睁得滚圆,外面一圈白边,皮肤发灰发青,一副临死前惊恐万状的神态。
“怎么样?”他说。
“是警告。我没怎样。我得换好衣服,上班去。”
半小时后,她穿着敝旧的褐色衣服,带着孩子走出房来,杰斯特罗还在那儿。孩子已经盥洗过,似乎好了些。她的脸还是死灰色,不过那种令人惊骇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你干吗不上图书馆去?”
“我想告诉你,班瑞尔那儿有消息来了。”
“是吗?”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两眼显得十分热切。
“他们试试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二章(1)
德意志的灭亡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英译者按:隆将六月间诺曼底的登陆和苏军的进攻视为一次联合军事行动。这一点单就其概括意义而言,是正确的。在德黑兰,大联盟确曾赞同由东西两面同时夹击德国。但俄国人并未获悉我们的作战计划,我们也并未获悉他们的。一旦我们登陆以后,有两星期斯大林是否会信守诺言展开攻击,仍是十分捉摸不定的。
本章将隆的战略论文及其希特勒回忆录最后部分中的章节合并在一起。
一九四四年六月,在德黑兰锻造的那柄老虎钳的钢铁钳牙开始合拢了。根据富豪帝国主义与斯拉夫共产主义长期阴谋策划的两面夹攻计划,德意志民族、中欧基督教文化和礼仪的最后堡垒,遭到来自东西两方的攻击。
在西方的著作中,诺曼底登陆和俄国的攻击,依然被视为“人类”的一大成就。但是严肃认真的史学家已经开始看穿战时宣传的烟幕。在德黑兰,弗兰克林•德•罗斯福把东欧交到了赤色魔爪之下。他的动机何在?想要摧毁德国,美国垄断资本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劲敌。由于在这场战争中过度紧张、努力,又由于罗斯福狡猾地反对殖民主义,英国,用希特勒的生动语言来说,已经像兔子那样给剥了皮。勇敢的日本在同冯·尼米兹那不断扩大的舰队进行的一场寡不敌众的战斗中已渐渐不支。只有德国还挡住走向金元世界霸权的道路。
有人认为罗斯福后来在雅尔塔会议上“受了骗”,向斯大林作了过多的让步,这是一种肤浅的老生常谈。事实上,他在德黑兰已经把一切全让却了。当他保证对法国发动进攻以后,他就使赤色的亚洲人长驱直入欧洲心脏在所难免了。为了保证这一点,他还把租借物资大量送往苏联,其数字之大仍然令人难以想象:大约四十万辆机动车、两千辆机车、一万一千列火车车厢、七千辆坦克、六千多门自行火炮和半履带车辆以及两百七十万吨石油与需要使原始的斯拉夫军队行动起来的其他产品,更不提一万五千架飞机、几百万吨粮食以及不计其数的原料、工厂、军火和技术设备了。
罗斯福作为一个朴实、受骗的人道主义者去同斯大林折冲樽俎,这幅画面是他最大的宣传骗局。这两个心肠冷酷的屠夫彼此十分了解;他们只是为了本国人民的观赏,为了历史,才装出不同的姿态来。在这两人中,罗斯福始终占着上风,因为苏俄一半受到破坏,正处在危急存亡之际,而美国却国富民强,安然无恙。斯大林别无他法,只有牺牲几百万俄国人的生命去为美国垄断资本家统治世界扫清道路。他通过当时我们在司令部都一无所知的绝密谈判,的确曾经试探是否有可能跟我们按合理的条件缔结和约,但这时,罗福斯的“慷慨的”《租借法案》挫败了我们。自然,希特勒并不准备放弃我们获得的全部利益。斯大林得到了所有那些物资以后,决定战斗下去,牺牲掉大量的德意志和俄罗斯鲜血,这样是较为有利的。
东欧那些贫瘠而争吵不休的国家,是罗斯福抛出来给斯大林、要他的国家作出可怕牺牲的诱惑物。罗斯福的政策就是,让它们落到俄国人手里吧。当然,反复无常的巴尔干人是大可怀疑的牺牲品。苏联人吞食了那些不妥协的民族以后,已经患了消化不良症而在打嗝。那个骚动不安的半岛的战略重要性,并不像过去几世纪那样,或者甚至像一九四四年对我们那样,是获得土耳其铬的一条渠道。然而尽管如此,邀请斯拉夫共产主义向易北河和多瑙河进军,还是罪大恶极的。丘吉尔渴想使盟军的主要进攻伸入巴尔干各国,这至少表现出某种政治敏感,以及对中欧和基督教文明的某种责任感。他的血并不像罗斯福那么冷。罗斯福对巴尔干国家或波兰全毫不在意,不过在一个异常坦率的时刻,他在德黑兰告诉斯大林,由于在选举时面临的大量美籍波兰人的选票,他不得不就波兰的前途庸人自扰一番。
军阀们的冲突
弗兰克林•罗斯福在诺曼底登陆一事上,冒了很大的风险。这是不大为人所知的。当我们衡量一下对峙的兵力、时间与空间的要素以及海陆转运问题等时,我们就看到,丘吉尔迟迟未能采取行动是合情合理的。登陆十分危险,结果可能是一场大灾难。我们方面时乖运蹇和一步接一步犯下的错误,才使罗斯福在一次大胆的军事行动中得以成功。
艾森豪威尔本人知道霸王行动的危险性。甚至当他的五千条船只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驶向诺曼底海岸时,他还起草了一项宣布这次军事行动失败的文告,这份底稿偶然保存下来:“我们在瑟堡—哈弗尔地区的登陆未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立足点,我已经将部队撤出。我在此时此地发动进攻,其决定是根据现有的最可靠的情报作出的。部队、空军和海军全奋勇作战,克尽厥职。倘若这次行动有任何过失和不当之处,概由我一人负责。”
这项文件并未成为盟军的正式公报,这是由于几个因素,主要为:
1.我们的可恨的情报机构,
2.在最初决定性的时刻里,我们对这次进攻作出的混乱、迟缓的反应,
3.阿道夫•希特勒的难以置信的笨拙决定,
4.德国空军未能应付盟军的空中优势。
入侵舰队的集结,确实是一个出色的技术成就,而庞大的空军机群的生产以及在机上配备那些人员,也是如此。马歇尔将军对于涌进诺曼底的地面部队的征募、装备和训练显示出他是美国的一位沙恩霍斯特 。美国步兵虽然需要过于奢侈的后勤支持,但是在法国却进行了顽强的战斗;他们精神饱满,营养充足,一鼓作气。英国大兵在蒙哥马利的统率下,尽管和往常一样进展缓慢,却表现出了牛头犬的英勇。不过在诺曼底所发生的事情实质上是,弗兰克林•罗斯福像威灵顿在滑铁卢击败拿破仑 那样,确凿无疑地击败了阿道夫•希特勒。在诺曼底,这两个人终于在正面的武装冲突中交手了。希特勒犯下的错误使罗斯福取得了胜利。正如同在滑铁卢战场上,与其说是威灵顿打胜了,不如说是拿破仑战败了。
弗兰克林•罗斯福具有狠毒的军事天才,其精髓在于这些简单的规则:仔细选择陆海军将领;将战略与战术全部交由他们负责,自己只照料战争的政治问题;决不干涉军事行动;决不把遭到光荣挫折的军事领袖解职;让赢得胜利的领袖们获得全部荣誉。等罗斯福逝世以后,战场上的最高司令部实际上还是原来的班子。这种稳定性产生了好处。军事司令部的改组,会在势头、干劲和战斗力方面造成不少损失。我们的灾难就在于希特勒不断更换将领。
元首把最高作战指挥权擅自抓到自己的手里。我们正蒙受着严重的挫折。他决不能承认自己应对任何一次挫败负责。因此,军事首脑便不得不经常更迭。野心勃勃的新兴将领所在皆是,他们急切地想趁他们的前辈因为希特勒的无能而被解除职务时腾达起来。我注视着元首一时宠幸的这些将领来来去去,他们满怀热情地接过兵权,结果却被希特勒的干扰弄得疲惫不堪,终于因为他的恶劣的行动而被撤职,说不定还会自杀或患心脏病去世。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是荒谬的作战方法。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二章(2)
诺曼底登陆
三件事支配着入侵问题,而我们国家的命运就决定于这一问题:
1.他们将在何处登陆?
2.他们将在何时登陆?
3.我们在何处同他们作战?
根据全部军事逻辑来看,英美人登陆的地点应是多佛尔对面的加来海峡一带。这提供了到我国工业心脏鲁尔去的最短路线。海峡在那一带最狭窄。部队在水上是一筹莫展的,常识要求以最快的方法把他们送到岸上。舰艇和空中支持的周转时间,在多佛尔—加来轴心地带也最短。敌人发动攻击的诺曼底沿海一带,由海空方面走航程会远得多。
由于我们一心一意准备在加来海峡一带截击入侵的敌军,我们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位置上,给了敌人突然发动奇袭的机会。希特勒不知如何猜到地点有可能是诺曼底。在一次参谋会议上,他确曾用一只手指指着地图,以我们通常称作他那无可否认的军事眼光说:“他们会在这儿登陆。”但是他在战争中作过许多这类揣测,往往极其荒谬。当然,他只记得结果证明是正确的那些揣测,为它们大吹大擂。奉命击退入侵的隆美尔,也对诺曼底感到关切。所以在很晚的时候,我们才加强了那些海滩上的防御,增加了部署在那儿的武装部队。尽管这次入侵出其不意,倘若不是由于那种糟不可言的指挥方式,把头一天完全耽误了,我们本来可以打垮这次登陆的。
这次登陆英国方面的主要策划人摩根将军曾经写道:“我们希望并计划尽可能远离海滩,深入内地再进行战斗,因为如果进攻的战斗是在海滩上进行,那么我们就已经战败了。”我承认我们最高统帅部的参谋人员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我们同意伦斯德的意见,认为机动后备部队应当远在内地待命,以避免海军和近距离的空中袭击;等艾森豪威尔登陆以后大举向内地进犯时,我们再发动攻击,把整个入侵部队消灭掉,像我们一再全歼俄国军队那样。这是一种“东方战线”心理。隆美尔知道得比较清楚。他在北非面对着一个掌握了制空权的敌人,曾经试图打一场运动战。当时。我们进退维谷。制止诺曼底入侵的惟一时机,就是敌人在我们大炮的炮火下踉踉跄跄登上海滩的时刻。隆美尔加强了所谓大西洋壁垒,并且按照这项原则制定了他的全部计划。倘若入侵开始之日我们按照他的计划作战,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获胜,并把战局扭转过来。
英译者按:隆并没称赞主要是英国人采用的那种绝好的欺骗战术。这种战术助长了德国人就我们将在何处登陆所作的一厢情愿的“推断”。我们作了莫大的努力:对加来海峡一带的空袭和海军轰击远远超过了对诺曼底的,空军轰炸通往加来海峡一带的铁路和公路,在多维尔附近排列开了许多假的登陆艇和虚伪的陆军临时营房,还有种种仍然保密的情报花招。德国人并不是富有想像力的。他们吃进了所有这些证实他们判断聪明的暗示,以为我们是要扑向加来海峡一带。
何处出了差错——准备工作
我们德国将领往往受到指摘,说我们责怪已死的政客希特勒输却了该由我们打赢的战争。然而,在法国的败退则是希特勒所造成的。他贻误了我们所获得的一个微小的机会。这一事实在一次纯军事性的分析中是无法否认的。
他的基本估计并不太差。早在前一年十一月,他就颁布了著名的第五十一号训令,把兵力转移到西线。他很恰当地指出,我们在东方可以以空间换取时间,而敌人在法国取得一个立足点,就会具有直接的“使人难以应付的”意义;我们进行战争的军火库鲁尔就会落入敌人攻击的范围。这道训令是正确的,其大纲是切合实际的。倘若他能坚持下去,那就好了!可是从一月到六月,他紧张慌乱,信口雌黄,实际上把西线的部队全消耗在三个其他的战场上:占领匈牙利、东线以及罗马以南盟军的战线上。此外,他还把大量部队冻结在挪威、巴尔干各国、丹麦和法国南部,以防止可能的登陆,而没把所有这些部队集结在海峡沿岸一带。
诚然,他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欧洲三千英里的海岸线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在东方,用希特勒的话来说,俄国人像“沼泽中的动物”那样,正在继续作战;他们解了列宁格勒之围,重新夺取了克里米亚,使我们的整个南翼完全受到了威胁。游击活动使全欧洲都动荡不安。卫星国的政客们全在摇摆不定。在意大利,敌人顺着这只靴子 不断向上推进。盟军的野蛮轰炸,规模与准确性全有增无已。尽管戈林大肆吹嘘,他的被打垮了的空军却被钳制在东方和我们的工厂城市上空。像一九四零年的英国那样,我们的部队、武器和资源日益减少,而我们伸得太长的战线却变得过于薄弱。局势已然改变。海外,没有未受损害的盟友来为我们火中取栗了。
这种时刻,一个伟大的领袖应该提供稳定的作用。如果第五十一号训令是正确的,那么希特勒的方针便很清楚:
1.用胜利来稳定政治上的踌躇不决,而不是用消耗浪费的武装占领,像在匈牙利和意大利那样。
2.在意大利,撤退到易于防守的阿尔卑斯山与亚平宁山一线,把多余的师团调往法国。
3.用弹性的窜扰战术代替僵硬的、代价大的维护名声的抵抗,这样来延缓东方敌人的推进。
4.在敌人不大可能入侵的地区,留下一些基本部队,把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地集中在海峡一带。
这就是冯·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如何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打赢中途岛战役的。他们冒了很大的风险,把兵力集中在决定性的据点上。这项作战原则是不变的。但是希特勒的紧张不安却妨碍我们坚守原则。他虽然顽固,却并不坚定。
他大肆吹嘘的沿海峡筑起的“大西洋壁垒”,是很笨拙的。在自作聪明中,他断定侵略部队会进攻一个主要港口。于是法国的主要海港四周,碉堡和重炮阵地林立,这是他本人这个最高天才人物所设计的。一百五十万吨混凝土和不计其数的工时全花在这上面了。隆美尔很有远见,下令也在开阔的海滩上设防:在海底的陆地上部署几道雷带,在水下设置可以戳破和炸毁驶近前来的船只的障碍物,在海滩后方的地区安装尖桩,以便歼灭滑翔部队,还在沿岸一带增建许许多多碉堡和大炮阵地。
可是缺乏人力妨碍了这次新的努力,因为许多人不得不为飞机工厂挖掘“宏伟”的防空洞,还不得不在我们的城市里修复炸弹所造成的破坏。同入侵相比,这些事情又有什么重要?然而希特勒并不支持隆美尔关于大西洋壁垒的补充命令,所以“壁垒”大半仍旧是宣传中的一个幻象。试举一例就足以说明。隆美尔下令在海滩后面滑翔部队可以降落的地区铺设五千万只地雷。倘若听从了他的意见,空降部队的着陆就会失败,但是连百分之十的地雷也没埋,他们入侵就成功了。
名义上,我们大约有六十师的兵力保卫法国,可是沿海一带排列开的固定的各师,主要是由竭尽全力拼凑起来、低于正常标准的部队组成的。有些步兵作战师分散在各地,不过我们的希望在于十个摩托装甲师。有五师驻扎在离开海峡沿岸不远的地方,既可以向加来海峡一带出击,也可以向诺曼底出击。隆美尔打算把乘登陆艇到达的第一批敌人在海滩上消灭掉。实际上后来证明,一共就只有五师人。他因此要求取得对这些装甲师的作战指挥权。
这是徒劳。西线的最高统帅伦斯德主张等侵略军站定以后再攻击他们。希特勒在这两种战术概念之间犹豫不决,对双方都不予斥责。他发布命令,把装甲师划归三个不同的司令部指挥,而他自己呆在六百英里外的贝希特斯加登,却保留着对四个驻扎在靠诺曼底海滩最近的装甲师的作战指挥权。这是一个使人痛心的决定。当一切取决于快速、大胆的一击时,这个决定束缚住了隆美尔的双手。不过这次入侵发觉德军司令部处于异常混乱的状态,因此很难说是哪一个疏忽、哪一种错误、哪一件蠢事促成了德国的灭亡。入侵开始的那天,我们方面出现了一阵激流般的疏忽、错误和蠢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二章(3)
何处出了差错———入侵开始日
决定性的失败,就是在加来海峡方面所犯的错误。我们缺乏特工人员,未能在英国刺探出一项涉及两百万人的“秘密”,欺骗措施使我们上了当,而我们的侦察竟然未能确定在几十英里外可以清楚目击的地方组织起的一次进攻的方向,沉痛而不可思议之处就在这里!
我们未能觉察到他们会在低潮中登陆。我们的大炮全瞄准了高潮线;我们的想法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炮火下多跋涉上八百码软糊糊的沙滩呢?他们却如此做了。艾森豪威尔的突击队到来时,我们的未可轻视的水下障碍物全暴露在外,可以由工兵迅速清除掉,而他的部队也就蹚过了那片沙滩。
我们在“何时?”这一问题上也很凄惨地判断错了。敌人的舰队越过海峡时,埃尔温·隆美尔正回德国来探望他的妻子!六月五日,刮起了一阵相当大的风,预料将持续三天。这种恶劣的天气使隆美尔和所有别人全很放心。艾森豪威尔获得了气象预报,表明天气有可能转好。他冒险批准出动。凌晨一两点钟稀稀落落进行的空降,并没使我们多么惊慌。直到诺曼底碉堡里我们的士兵凭肉眼看到“霸王”的巨大幽灵——成千上万条船只在烟雾迷濛的黎明中驶近前来——以后,我们才作战斗准备。
事实上,我们有一个被忽视的情报破密。我们在法国抵抗运动中的告密人获得了英国广播公司发出的、号召在登陆那天进行破坏的信号。所有的作战司令部全受到了警告。在最高统帅部,这份报告送到了约德尔那里,他根本不以为意。后来,我听说伦斯德对这种惊慌一笑置之,还说:“这就好像艾森豪威尔会在英国广播公司的电台上宣布入侵似的!”这就是一般的态度。
我的前线之行
(摘自《军事领袖希特勒》)
……看来那天早上,希特勒似乎醒不过来了。我一再打电话给约德尔去唤醒他,因为伦斯德要求把装甲师调出来。显然,诺曼底这次攻击事态很严重!约德尔对伦斯德的要求置之不理,关于约德尔的这一决定,史学家们至今痛加指责。可是当希特勒悠闲地独自进完早餐,在十点钟左右接见约德尔时,他完全赞同拒绝伦斯德的疯狂要求。
贝希特斯加登的指挥情况是荒谬可笑的。希特勒呆在山上他的巢穴里,约德尔呆在“小总理公署”里,作战指挥部则在城市另一头的一座营房里。我们始终没离开电话。隆美尔失去联系,正赶回前线去;伦斯德在巴黎,隆美尔的参谋长斯派达尔在沿海地方,还有装甲师将领盖尔,他们全火急地通过电话和电传打字电报跟贝希特斯加登联系。为了向某些匈牙利国宾表示敬意,中午的战况汇报会议预定在克莱斯海姆宫举行。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点,离开市区大约有一小时的行程。希特勒始终没想到要把这次会议取消。没有,参谋人员不得不乘汽车赶到那儿去,在一间小地图室里谒见他,他就在那儿演习一下给客人们安排的战况汇报这出“戏”。接着,我们不得不逗留在一旁,等着汇报战况,而我们的部队在盟军的炸弹及海军炮轰下这时正在牺牲,敌人的占领区正在扩大。
今天,我仍旧可以看见元首在中午前后跳进那间地图室的情景,肿胀、发青的脸上满是笑容,口髭微微颤动,一面跟参谋人员打招呼,并且说:“嘿,咱们干起来了,是吗?现在,咱们是在可以揍他们的地方狠揍他们了!过去躲在英格兰,他们倒是很安全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他对局势严重的报告没表现出丝毫的关切。这次登陆完全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一个骗局。我们并没受骗!我们在加来海峡一带严阵以待。这场佯攻将变成他们的另一次血腥的迪埃普大败 。好极了!
他在那间放着柔软的扶手椅和堂堂的作战地图的大情况汇报室里,也是这样慷慨陈词。他向匈牙利人谈到一个又一个问题,令人作呕地吹嘘了一番我们在法国的兵力,我们装备的精良,我们不久即将发射的奇迹般的“新武器”,美国陆军的缺乏战斗经验,等等等等这一类话。他对两天以前罗马的陷落并不重视,甚至还讲了一个粗鄙的玩笑,说自己感到很轻松,把一百五十万意大利人,患了梅毒的婊子等等,全部移交给美国人去养活。谄媚的匈牙利人对这一切有何种想法,任何人也说不出。由我看来,希特勒只是在大声地谈着自己的幻想,想使自己相信。等这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假戏结束以后,我立即要求批准我到诺曼底去。那位莫测高深的元首不仅同意了,而且还放弃了反对高级军官乘坐飞机往来的那条规定。我可以飞到巴黎那么远,去查明一下正在出现什么情况。
几小时后,当我乘坐的飞机在巴黎铁塔上飘扬的卐字旗上空盘旋而下时,我禁不住想到,这面旗子还会在这儿飘扬多久呢?在伦斯德的情况室内,一切全凌乱不堪。这时,希特勒已经调出了一个装甲师,参谋们正在展开激烈的辩论,应该把这一师用在何处。低级军官在电传打字电报和喊叫声所形成的一片喧闹中跑来跑去。作战地图上代表船只和空降的小标志星罗棋布。代表步兵的红色标签,显示出了已经深入到惊人地步的一条五十英里长的战线,只有在一处地方我们还把美国人困在海滩上。
伦斯德显得很镇定,而且跟平时一样十分整洁,不过疲乏、瘦削、悲观。他的举动一点儿也不像西线的统帅,倒像一个满腹忧愁的无权老人。他极力争辩说,我不应该冒被伞兵俘获的危险,不过他对这件事也是半心半意的。他仍然相信这是大规模的佯攻。但是把侵略军打下海去,会使祖国精神振奋,并且叫敌人踯躅不前,所以这一仗非打不可。
次晨,绮丽多姿的法国景色,以及肥壮的奶牛与辛勤劳动的农民,显得异样的安静。陪我乘车同行的伦斯德的那个年轻副官不得不吩咐司机绕过炸毁的桥梁,一再绕道驶行。盟军方面几星期有组织的空袭所造成的损害,举目皆是:遭到破坏的火车调车场、倒坍的高架桥、焚毁的列车与终点站、翻倒的机车,地地道道是丘吉尔所谓的“铁道沙漠”。从战术上看,地面成了斑斑驳驳的一些小岛,而不是一片适合于经由陆路供应的地带。这本不足为奇;单在入侵的那天,敌人就进行了一万五千架次空袭,事实上没遇到抵抗!战后的记录显示出来确实是如此。
经过圣洛时,我碰上了载着我们伞兵驶往卡朗唐去的军用车。我让那个少校搭上了我的汽车。法国破坏分子把他的电话线切断了,他说,所以在入侵的那天他失去了联系,但是到了深夜又跟他的司令官接通了。现在,他的任务是,反击瓦雷维尔东面美军那个兵力单薄的滩头堡。
我们驶近沿海地区时,那种奇异的田园生活的安静持续下来。少校和我攀登上一座农村教堂的尖塔,好四下看看。一片使人惊愕的景象进入了我们的眼帘:海峡中星罗棋布,从天边到天边尽是敌人的船只,而小船则像上百万只水中小虫似的蜂拥在海岸与大船之间。通过望远镜,海滩上一种规模庞大和十分平静的行动清晰可见。登陆艇船身靠着船身,排列到目力所及的地方,船上卸下兵士、军需品和装备。海滩上黑压压的好几英里尽是柳条篓、弹药箱、皮袋、机动车和正在装卸的士兵,还有一长列蠕动着的卡车驶向内地。
“法兰西战役”的确打响了!这些部队正准备捣毁德国;他们看样子就像出来野餐的人。我没听见炮声,只听到一些零星的枪声。元首在克莱斯海姆宫耸人听闻地吹嘘说:“要把侵略军压垮在沙滩上,”“要以一道钢与火迎击他们,”事实和他的吹嘘有多大的差别啊!
我们驱车往东驶行,小规模的炮战不住地隆隆响着;村庄在那片持续不断的安静中燃烧。我尽可能四处向军官们询问,知道了这片奇异的宁静的由来。黎明时分的一次广泛的海空联合攻击,在我们的防御工事上倾泻下了一大阵炸弹和炮弹。我找了伤兵们攀谈,他们脸上全惊惶不安。有一个一只胳膊打折了的军士告诉我,他曾经参加过凡尔登战役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在我所到之处,我碰上了宿命论的言论、冷漠的情绪、失去联络的情况、打垮了的团队以及命令所造成的混乱。巨大的海上舰队,头顶上轰响着的空军机群,以及排山倒海的炮轰,已经散布了一种战败之感。
我不再怀疑,一场可能是毁灭性的危机近在咫尺了。我于是赶回巴黎,在电话中告诉约德尔这是主要的攻击,我们必须集中兵力应战,夜间行军以避免空中阻截,并且在应急的基础上对运输线进行有效的修补。约德尔的回答是:“好,快回到这儿来,不过我劝告你,对于你所说的话必须分外小心。”这是多余的劝告。我始终没获得晋见的机会。随后几次的战况汇报会议我都没奉召参加。希特勒明显地避开了我的目光。诺曼底的局势迅速恶化下去;我的情报不久便失去时效了。
在那个风光明媚的六月里,我们的德意志世界正在土崩瓦解,而希特勒却在贝希特斯加登饮茶,吃蛋糕,搞社交活动,这给我留下了两个印象。六月十九日,一场迅猛的暴风在诺曼底沿海一带刮了起来,一连猖獗了四天。它比我们的部队远为有效地阻碍了入侵部队的推进。它吹毁了人造港口,几乎把一千条船只刮到了海滩上。侦察照片显示出了一场莫大的灾难,因此我起了最后一线希望。希特勒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些关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轻狂议论。等天气放晴以后,敌人恢复了陆、海、空攻击,仿佛夏天的一阵暴雨下过了那样。他们的物力、源源来自美国那只攻击不到的富饶羊角 ,实在是惊人的。我们后来就不再听说西班牙无敌舰队了。
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的,还有瑟堡即将陷落时召开的一次战况汇报会议。希特勒戴着厚眼镜站在地图前面,手里拿着罗盘和尺,兴冲冲地指给我们看,跟我们仍旧占领的地区相比,入侵的敌人只占据法国多么小的一部分。这一点他是对高级将领们说的,他们知道,而且好几星期一直在向他发出警告,在沿海一带的外层防御工事被捣毁了,一个主要海港也陷落了以后,法国其余地方是一片平原,可供敌军驰骋,德国方面除了国境线上的西方防线和莱茵河以外,并无可守的阵地。那是一个多么伤心的时刻;我的眼睛突然看清楚了,我一下完全明白,那个得意扬扬的元首已经堕落成一个病态的怪物,在一个虚张声势的假面具后面正为自己的生命嗦嗦发抖。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二章(4)
诺曼底:概要
(摘自《世界大屠杀》)
……倘使希特勒在六月下旬接受了隆美尔和伦斯德的提议,把战争结束掉,我们就只需要向一个严峻的和约屈服。我们最终也许会像现在这样被瓜分掉,也许不会,不过我们的人民肯定可以逃脱一年的野蛮轰炸,包括德累斯顿那场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 和艾森豪威尔向易北河的灾难性进军。在东方,我们就可以逃脱布尔什维克的全面奸淫抢劫这种恐怖行为,世界对这种恐怖行为含笑旁观,不以为意,而数百万我们的平民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向西逃难,就此无法回去。
一九一八年,我们还占领着外国土地时,鲁登道夫和兴登堡也曾同样主张,在别国能够把战争的破坏加在德国领土上之前投降。但是一九一八年有一个政治权力和一个军事部门;通过德皇的逊位,政治家们可以及时向敌人投降。现在,没有政治权力,没有军事部门;一切全集中在希特勒一个人身上。从政治上说,他如何能投降,并把脖子伸向绞刑官呢?他只好战斗下去。
很好,那么他战斗下去的战略又如何呢:是好还是坏?他的战略是僵硬的、自满的、笨拙的。他丢失了诺曼底。登陆的兵力只有五师人!倘若装甲师被调出来,集中在一起,那么不顾种种不利条件——情报的不灵通,敌人的空中优势,海军的炮轰等等——隆美尔的干练的参谋长斯派达尔会把装甲师派上阵去,对付挣扎向前的美国兵和英国兵的。结果将会是一场历史性的血腥大屠杀。在奥马哈海滩,步兵作战师第三五二师恰巧在那儿作战,他们一师人就把美国兵差一点赶下大海去。在那些最初的时刻里,倘使发动一次有计划的、集中兵力的反攻,那么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呢?
如果我们打垮了那五师人,那很有可能就是转折点。英美人不是俄国人;政治上和军事上,他们都经受不起这样的流血。如果所有那些异想天开的准备工作,所有那些技术与财富的大量集中,都不能阻止他们的登陆部队在那个决定性的第一天遭到杀戮,我相信艾森豪威尔、罗斯福和丘吉尔就会畏怯起来,宣布一次保全面子的“撤军”。政治方面的结果将会是惊人的:丘吉尔就会垮台,罗斯福在大选中就会失败,斯大林就会指控他们背信弃义;甚至会在东方单独缔结某种可以持久的和约,谁知道呢?但是阿道夫•希特勒偏要从贝希特斯加登指挥那几个装甲师。
在毁灭迫近时,希特勒紧紧抱着,而且喋喋不休地讲着,三种自我安慰的幻想:
1.分裂反对我们的联盟。
2.用奇迹般的新武器使战局改观。
3.从洞穴中的工厂里突然生产出大量新型的喷气式飞机,把敌人从天空一扫而光。
在生死攸关的七星期中,他坚持让驻扎在加来海峡地区等待“主要入侵”的第十五兵团按兵不动,因为他的宝贵的V—l及V—2火箭发射台在那儿。可是最后,当火箭发射出去时,它们只是次要的恐怖武器,在伦敦胡乱地造成了一些死亡和破坏,并没军事价值。那种战斗机直到一九四五年才从洞穴中的工厂里慢慢制造出来,但是为时已经太晚了。至于惟一关系重大的武器原子弹,希特勒未能支持这项计划,从而白白浪费了我们在分裂原子方面所取得的科学上领先的地位,而且他还把后来为我们敌人生产原子弹的那些犹太科学家驱逐出境。
诚然,分裂敌人的联盟是我们惟一的逃生之门,但是弗兰克林·罗斯福在德黑兰的高明的政治手腕,把这道门砰地一下关上,封闭起来了。因此,六月二十二日,恰好在我们进攻苏联三年以后的那天,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惨败,德黑兰计划中指派给斯大林的任务,即白俄罗斯战役,突然从东方降临到了我们头上。
我现在就掉过笔去,叙述一下这一冷酷无情的事件。
英译者按:在这篇多所删节的隆的观点的汇编中,我尽力想突出德国人对诺曼底登陆的看法,略去人们从普通的史书和影片中熟悉的许多军事行动细节。斯大林致丘吉尔的那份电报,至今仍然是对霸王战役的丰功伟绩最恰当的概略之一:“从宏伟的规模、恢廓的概念以及熟练的用兵等等看来,战争史上决没有其他类似的功业。”
对希特勒的责备可能过火了一些。即便把装甲师调出来拨给隆美尔,我们的部队大概也会料到的。我们的情报——来自空中侦察、法国抵抗运动以及密码的破译等——是异常出色的。我们可能会在那些装甲师投入战斗以前,就从空中把他们歼灭了。这并不是说,这次登陆不是一发千钧。它是一场计算极其周密、冒着巨大危险的行动。结果它成功了。
至于说希特勒“堕落”成一个病态的怪物,他始终就不是一个别样的人,虽然他在最初那股土匪般的横行霸道中曾经大肆表演了一番。他的煽动性的鬼话,何以竟会促使德国人走向战争和犯罪行为,这依旧是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隆的眼睛并没有突然看清楚。那些翳障得由人家来为他割去。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三章(1)
杰德堡行动组“莫里斯”
美国:莱斯里•斯鲁特,战略情报局
法国:让•R•拉图尔博士,法兰西国内军
英国:空军二等兵艾拉•N•汤普森,英国皇家空军
帕米拉从这份杰德堡空投的绝密名单上看到了斯鲁特的姓名,就立刻决定去找他。她正急切地盼望得到一点儿维克多•亨利的消息。随着时光的消逝,她想着自己复信拒绝了维克多的求婚,越来越感到痛苦。自从那封信寄出以后,她一直没收到回音。一片沉寂。她找了一个公务上的理由到弥尔敦府去——伦敦以北大约六十英里外杰德堡人员接受训练的那座堂皇的宅邱——第二天开了一辆吉普车疾驶出市区,往那儿去了。在弥尔敦府,她迅速办完了公务。人家告诉她,莱斯里·斯鲁特出去进行野外演习了。她留了一张便条给他,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当她闷闷不乐地走回吉普车去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唤了一声:“是帕米拉吗?”
不是向她打招呼,是一声犹疑不决的叫唤。她回过身。只看见一个头发剪得很短、蓄着浓密下垂的金黄色口髭的人,肮脏的褐黄色军服上没有任何标志;这是一个完全变了样的莱斯里•斯鲁特,就算是他本人的话。“你好!是莱斯里吗?”
那两撇胡子伸展开,斯鲁特咧开嘴露出了从前那种淡淡的笑容。他走上前来和她握手。“我猜我大概变了点儿样。你上弥尔敦府到底干什么来啦,帕姆?有时间喝一杯吗?”
“不喝啦,谢谢。我得开车走四十英里路呢。我的吉普车就在那边停车场上。”
“是勃纳-沃克夫人了吗?”
“噢,不是,他在印度飞行时摔了下来,现在还没复原。我这会儿就上斯通福去,就是他在库姆山的宅子。”她好奇地抬起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么你是杰德堡的人员吗?”
他的脸严肃起来。“你对这事怎么也知道?”
“亲爱的,我就在航空部里安排把你们空投下的那个科内工作。”
他哈哈笑了起来,一阵粗率、热诚的大笑。“你可以呆多少时间?咱们在哪儿坐下谈谈。基督在上,瞧见一个熟人真太高兴啦。是的,我是一个杰德。”
就帕米拉说来,这多少是一个机会。
“维克多•亨利提到过,说你在战略情报局的一个部门里工作。”
“噢,是的。这些日子常常见到那位将军吗?”
“我偶尔收到他一封信。不过新近一封信也没收到。”
“可是帕米拉,他在这儿呀。”
“在这儿?在英国吗?”
“当然啦。这你不知道吗?他已经上这儿来了不少时候啦。”
“真的吗!咱们到那面那个百合花池子边上去,是不是可以避开点儿风呢?我瞧见有一张长石凳。咱们可以聊上几分钟。”
斯鲁特记得很清楚,亨利在莫斯科时,帕米拉那么急切地想上那儿去。她现在这样若无其事,似乎是故意做出来的;他猜这消息大概使她异常震惊。他们漫步走到那张长凳那儿,在池子边上坐下。太阳正从树木后面落下;青蛙在池畔呱呱叫着。
帕米拉果然因为心头的这一震惊而说不出话来了。斯鲁特一个人说了下去。他唾沫四溅地讲着。有好几个月,他都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这当儿,帕米拉坐在那儿听着他说,两只严肃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告诉帕姆,他加入战略情报局,因为他知道德国人屠杀犹太人——这件事一个月一个月越来越为大家所知道,证明他根本不是一个偏执狂的病人——而国务院的冷漠无能通得他发疯。这个激烈的行动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很惊讶地发现,大多数人全像他自己一样满怀恐惧。他在跳伞时做得并不比随便哪个别人差,比有些人还要好一点儿。他说,他童年的时候厌恶暴力,暴徒们看出了这一点,于是欺负他,使他老感到怯生生的,越来越厉害,终于成为一种摆脱不了的意念。其他的人甚至把自己的恐惧隐瞒起来,不让自己知道,因为美国男人就喜欢打起精神,自吹自擂,不过他一向太爱自我分析了,压根儿没法假装不是胆小鬼。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帕姆!”
还在美国的时候,第一次从飞机上向下跳的当儿,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训练时成绩优良的一个身体结实的陆军上尉,不肯往下跳;他朝外望着远在下面的景色。吓得呆住了,歇斯底里地用村话大声乱骂,抗拒调度员的推动。等他给推到一旁以后,斯鲁特立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以“低能者的欢乐心情”跳了出去,进入了轰响着的滑流 。固定开伞索把他的降落伞打开。那一震动使他身子猛地一下变得笔直。他使劲儿拉着降落伞,得意忘形地飘落下去,像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着陆。事后,他一连几天想着就哆嗦、冒汗而又扬扬自得。他始终没有另外跳过一次有那次一半好的。对他说来,跳伞是一个可怕的任务。他很不喜欢它。有不少战略情报局人员和杰德都像他这样,而且都准备公然承认,尽管也有些人很喜欢跳。
“通过一次次心理测验,可真使我吓得发晕,帕米拉。这回自愿参加,事后想来我很有些动摇。我对杰德堡的主管人员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一个容易紧张的胆小鬼。他们显得很怀疑,问我为什么要申请干这个。我于是唠唠叨叨向他们讲了关于犹太人的那套废话。他们把我列入‘有问题的’一类。经精神病大夫观察了我几星期以后,我通过了。他们准是非常缺少杰德。就身体讲,我当然很适合。我的法语至少在美国人听来,是很可以蒙混过去的。”
帕米拉心里明白,他会以这种心情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就此不再提到维克多·亨利。“我得走啦,莱斯里。陪我走到我的吉普车那儿去。”帕米拉转动钥匙,在马达的轰隆声中问,“亨利上校究竟在哪儿?你知道吗?”
“是亨利少将,帕姆,”斯鲁特忍住笑,说,“这一点我已经跟你说过啦。”
“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哩。”
“不是,不是。是亨利海军少将,身上闪耀着金边、战斗勋章标志和星形勋章。我在我们大使馆碰见他来着。上埃克塞特的美军两栖部队基地去找找看。他说要上那儿去。”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他在她面颊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见吧,帕姆。主啊,自从在巴黎聚会以来,好像过了一百年!上个月我在伦敦跟菲尔·鲁尔喝过一次酒。他变得非常迟钝。”
“是因为喝了酒。我去年在莫斯科见到他来着。他那会儿胖乎乎的挺结实,总是喝得醉倒。维克多写信告诉我,娜塔丽呆在捷克一个犹太区里,等候战争结束。”
“是的,他也这么跟我说来着。”斯鲁特点点头,他的脸沉了下来。“嗨,帕米拉,咱们在巴黎的时候好歹全年轻、快活。”
“是吗?咱们还非常出力地想充当欧内斯特·海明威 小说中的人物哩。太放肆、太傻气啦。我记得菲尔总把那柄黑梳子放在鼻子下,仿效希特勒背诵鹅妈妈 的歌谣,我们就总放声大笑。”她开动了吉普车,提高嗓音说,“很滑稽。那时候就是这样。祝你在完成你的任务方面幸运,莱斯里。我很佩服你。”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三章(2)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你。”帕米拉的嗓音从电话中传来,既亲热又高兴。维克多·亨利听到这种沙哑的声音,感到很痛苦。“星期四你会不会碰巧上伦敦来?”
“好,帕米拉,我来。”
“那好极啦。那么到斯通福来跟我们——跟邓肯和我——一块吃晚饭。从市区到斯通福只要半小时。”
帕格正坐在德文波特造船厂少将办公室里。从窗内看出去,登陆艇在港湾里几百条几百条停泊着,在灰蒙蒙的细雨中一直伸展到视线以外。排列开的舰艇如此密密麻麻,以致从一边海岸到另一边海岸一点儿海水也看不见。在本国,帕格处理的尽是抽象的东西:生产计划表、进度报告、存货清单、各种规划。这儿却是实际的事物:大群笨重的钢铁船只——步兵登陆艇、机械化部队登陆艇、坦克登陆艇、机动车人员登陆艇——奇形怪状,大大小小,像美国到了收获季节的小麦谷粒那样,似乎根本就数不清。但是帕格却知道这儿每一种船只的确切数目,以及在沿海一带每一个其他集合地点的确切数目。他一直在辛勤地工作,从一个基地赶到另一个基地,尽力约束住自己,不打电话给帕米拉·塔茨伯利,可是她却找到了他。
“我怎样上那儿去呢?”
“搭乘远征军统帅部的班车到布希公园。我四点左右开车在那儿接你。咱们可以谈上一会儿。邓肯总从四点睡到六点。这是大夫的嘱咐。”
“他好吗?”
“唔——不太好。今儿来吃晚饭的还有几个别人,包括艾森豪威尔将军。”
“哟!就我来说是些贵宾嘛,帕米拉。”
“不见得吧,亨利少将。”
“少将只有两颗星,而且不过是暂时的。”
“艾森豪威尔的空军司令利-马洛里也来。”沉默了片刻。接着帕姆开玩笑地说,“好,咱们俩把战争进行下去吧,怎么样?星期四四点钟见,在远征军总部外边。”
帕格猜不出这次邀请究竟是为了什么。帕米拉也不好明告诉他。她当然急煎煎地想看见他,不过邀他来参加这个高级将领的晚餐宴会是有一个特殊的目的的。
在进攻日期即将到来前的那些忧虑不安的日子里,对美军登陆区最西边的犹他海滩计划进行的空降袭击,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海滩后面有一片沼泽般的环礁湖,只好经由一些狭窄的堤道才可以通过。在德国人来得及堵住或炸毁这些堤道之前,得派空降部队先去夺取它们。要不然,登陆部队可能会困在沙滩上,不能前进,容易遭到迅速的歼灭。犹他海滩是距离瑟堡最近的登陆地区。在艾森豪威尔看来,为了使霸王行动成功,就非得夺下它不可。
特拉福德·利-马洛里爵士肩负着把滑翔机和伞兵部队空运进去的责任,他反对这次空中行动,他争辩说,这次行动会在科唐坦半岛上空碰到毁灭性的高射炮火,损失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剩下来通过的人会在地面上全军覆没。这将是白白牺牲掉两个精锐师的犯罪行为。即使这意味着取消犹他海滩的登陆,他也希望把这次空袭放弃掉。美国将领们不同意放弃犹他登陆或是它的空中行动。但是利-马洛里跟德国人在空中打了五年。他的识见和他的坚忍不拔都是无可争议的。这成了一个僵局。
在联合作战的历史中,这种相持不下的局面是很普通的,往往也是灾难性的。阿道夫·希特勒直到最后可能都在希望,他的敌人会以这种方式闹翻。英美的这次进攻从开始到结束充满了争执,可是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却把这次重大的进攻紧密地统一起来,直到他的部队在易北河上和俄国人会合时为止。所以,他在军事史上赢得了他的地位。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件事——因为对犹他海滩的攻击不是我们故事的一部分——艾森豪威尔最后承担起责任,命令利-马洛里执行计划。在空军的支援下,犹他海滩是一次快速、平稳的登陆。堤道给攻占了。空降的伤亡人数比预计的要少。利-马洛里第二天打电话向艾森豪威尔道歉,“因为自己给他增添了负担”。几年以后,艾森豪威尔说,在整个战争中,他的最快乐的时刻就是获得消息,那两个空降师在犹他海滩开始作战了。
这天帕米拉打电话给帕格时,利-马洛里还在抵制犹他海滩的军事行动。勃纳-沃克安排好跟艾森豪威尔的这顿晚餐,为的是让他的老朋友可以极力陈述一下自己的理由。艾森豪威尔的乡间住处电报别墅靠近斯通福。患病的勃纳-沃克养了一马厩好马;艾森豪威尔很喜欢骑马。勃纳-沃克桥牌打得还不错;这也是艾森豪威尔擅长的牌戏。他们早在北非时就曾一块儿工作过,所以作为邻居相处得很好。
勃纳-沃克也认为犹他海滩的空投是一个灾难性的主张。总的说来,勃纳-沃克正通过病人常有的一道忧郁的帷幕在看待世界和这场战争。在他眼里,美国的人力和武器滚滚地流入英国,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他看到大英帝国的自豪感在棒糖、口香糖、弗吉尼亚香烟和罐头啤酒面前化为乌有了。虽说这样,当帕米拉提议邀请帕格·亨利时,他热忱地表示赞同。嫉妒的心理在勃纳-沃克勋爵的个性中如果不是根本不存在,就是给掩饰得丝毫也看不出来。他认为亨利少将的参加也许可以冲淡这顿晚餐的紧张气氛。
帕格曾经短暂地会见过艾森豪威尔一次。初到英国时,他从罗斯福总统那儿给艾森豪威尔捎来一个口信,关于轰炸法国铁路调车场、终点站、机车和桥梁的问题。法国人是英国以前的战友,炸死法国人所造成的政治后果使英国人感到很烦心。他们迫使艾森豪威尔停止对法国人进行轰炸。罗斯福叫维克多·亨利传话来说,他希望轰炸继续下去。(后来,由于丘吉尔不断争吵,总统不得不把他的这种冷漠无情的见解写成书面。)在他们会面时,艾森豪威尔冷淡而满意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严峻的口信,并没发表其他的评论。他就帕格从前同陆军进行的足球比赛中所显露的锋芒说了几句亲切友好的话。接下去,他很精明地问了帕格太平洋方面近距离支援炮轰的情况,又锐利地问了一些关于“霸王”行动中海军火力支援计划的问题。帕格坐了半小时就离去,觉得这个人有一丝罗斯福的领导气魄,在温和热诚的态度和富有魅力的微笑后面,他至少是一个跟欧斯特·金同样顽强的家伙,所以这次进攻将会成功。
跟他一同进餐这件事,并不叫帕格觉得十分激动。战时的要人他会见过的已经够多了。他心中很拿不准,再见到帕米拉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她不会再次使他感到蒙受拒绝的痛苦,他也不会通过什么语言或是姿态设法去改变她的心意。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三章(3)
帕米拉驾驶着勃纳-沃克的本特利牌汽车到布希公园去时,心里既害怕又渴望再见到帕格·亨利。一个女人几乎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就是无法应付人家的冷落。这回意外地发现帕格早到了英国,差一点儿使她心碎了。
自从回到英国以来,帕米拉一直在找出她对邓肯·勃纳-沃克承担下的义务中不很惬意的方面。她现在知道,他家里有一位八十七岁、精神矍铄而惹人生气的母亲,帕姆上他家去时,他母亲对她说起话来就像对一个请来的护士那样。此外,他家里还有许许多多兄弟姊妹、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他们似乎全十分势利,不大以她为然。总的来说,她和勃纳-沃克还保持着从前在皇家空军中的那种轻松密切的关系,虽然患病和缺乏活动使他变得越来越急躁。在战争的紧张生活中,她曾经十分喜欢勃纳-沃克,并且在丧失了任何其他的前途以后,接受了他的求婚。帕格的出乎意外的求婚来得未免太晚了。虽然如此,斯通福不管多么气象堂皇,却叫她觉得是一个大负担。邓肯的家庭是另一个负担。倘使她是深深地恋爱着,那么这两件事都是可以容忍的,可是按实际情况看,这两件事却令人沮丧而为难。真正的烦恼是,她拒绝帕格求婚的那封信,实际上在她脑子里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好几星期,片言只字的答复也没有!接着,从一个别人那里知道他到了这儿!在那封信以后,在她采取的惟一惹他生气的行动以后,他会变得十分寒心,像对他自己的女人那样吗?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她就在这种七上八下的心情中驾车驶进了市希公园,看见维克多·亨利站在车站上。
“你样子真帅。”女学生的声调和语言从她嘴里倾吐出来。
他的笑容是牵强的、含蓄的。“是这道很阔的金条纹让你觉得这样。”
“噢,不是这个,少将。”她两眼盯着他的脸细看。“说实在的,战争已经使你显得有点儿疲乏了,维克多。但是你真是美国气派。真是地地道道的美国气派。他们该把你的像刻在拉什莫尔山 上。”
“谢谢你这么说,帕姆。这不是你在‘不来梅号’上穿的那身衣服吗?”
“哟!你还记得。”她的脸上热呼呼地泛起了红晕。“我现在穿便服。过去我就喜欢穿便服。这身衣服就放在衣橱里。先前我不知是不是还穿得上。你在这儿可以呆多久?”
“我明儿晚上就飞回去。”
“明儿!这么急吗?”
“在华盛顿呆一晚,就飞往太平洋。告诉我,邓肯怎么样?”
他们乘车行驶时,她心里十分烦乱(明儿就走!),极力镇定地叙说了一下勃纳-沃克的令人摸不透的症状:腹部疼痛,常常有低热,有些日子似乎恢复了健康,有些日子又感到极度疲乏。当下,他情况又不好,几乎不能在园子里走动。大夫们揣测,他受的伤和震荡使某种热带的传染病进入了他的血液。可能要过几个月或者一年他才能摆脱掉,不过也可能说好就好。眼下,必须严格遵守病人的生活方式:减少活动,多睡,每天长时间卧床休息,还服上许多药片。
“他一定要发疯啦。”
“是呀。现在,他总坐在阳光下就这么看书。他还写起文章来,相当神秘的玩意儿,仿效圣埃克絮佩里 的方式。飞行加上《大神之歌》。说真的,航空和毗湿奴 实在合不到一块儿,不合我的口味。我叫他写下中—缅—印战场的情况,那是这次战争中没人讲过的一篇伟大的故事。但是他说奇怪的念头太多啦。唔,到了斯通福啦。”
“帕姆,这儿真气派。”
“是呀,正面是不是挺好看?”她正把汽车开进砖砌的柱子之间敞开的熟铁大门去。前面,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中间,一条又长又直的砂砾大道伸展到一所宽广的砖造宅子前边,道旁排列着参天的橡树,宅子在阳光映照下闪耀出玫瑰色的红光。“第一位子爵买下了这地方,添造了两边厢房。实际上,里面破旧不堪,帕格。卡罗琳夫人在猛烈的空袭时期收容了大批贫民区的儿童;他们把这地方糟践得很厉害。邓肯一直没机会来把它整修一下。我们现在住在招待客人的那边厢房里。小蛮子们从来不上那边去。我有一套很精致的房间。咱们先上那儿吃茶点,然后在园子里散会儿步,等候邓肯醒来。”
他们上了二楼以后,帕米拉漫不经意地指出,她和勃纳-沃克住在这所宅子里相反的两边,他的房间看出去是那些橡树,她的是那片花园。“用不着踮着脚走,”他们走过他的房门时,她这么说。“他睡起来像只睡鼠。”
一个年近衰老的女人穿着女仆的服装,很拙笨地把茶点端上来。帕格和帕米拉坐在俯瞰着野草丛生的花床的长窗边上。“全快变成丛林啦,”她说,“你雇不到人。他们在世界各地作战。鲁宾逊太太和她丈夫照料着这地方。就是粗手笨脚端茶点进来的那个女人,她过去是烫洗衣服的女仆。她丈夫是一个老酒鬼。邓肯的老厨师留下来了,这一点挺好。我在部里有个工作,我想法大多数晚上都上这儿来。这就是我的情况,帕格。你怎么样?”
“梅德琳嫁给了那个年轻的海军军官。”
“那可好极啦!”
“他们呆在新墨西哥。这是我生活中最惬意的变化。拜伦得到了他的青铜勋章。据大家说,他是一个优秀的潜艇军官。杰妮丝在法学院里读书。我的三岁的孙子,是个叫人吃惊的小天才。娜塔丽也有了点儿希望。一个中立国的红十字会代表团很快就要去访问她的营地、犹太区或者随便你管它叫什么,所以也许我们会得到一点儿信息。如果德国人放红十字会人员进去,那地方不可能太糟糕。这就是我的情况。”
尽管帕格的音调里显示出来话已经全说完了,帕米拉却禁不住要问:“罗达呢?”
“在里诺 ,办理离婚手续。你刚才说咱们到园子里去散一会儿步,是吗?”
办理离婚手续!但是他的态度却这么疏远、冷淡,令人丧气,她没法把这件事再谈下去了。
他们走到外边以后,他才又开口。“这可不是丛林。”筑高起来的玫瑰花坛里种满了照料得很好的矮树,全已经冒出花骨朵来了。
“邓肯就喜欢玫瑰花。身体好的时候,他总在这儿消磨上好几小时。把你升官的事说给我听听吧。”
帕格•亨利高兴起来。“说实在的,这是一篇很长的故事,帕姆。”
总统邀他到海德公园去,他说。他从德黑兰会议以后就没看见过罗斯福,发觉他衰老得叫人大吃一惊。他们在一张长餐桌上进餐,惟一的别人就是总统的女儿。餐后在一个小书斋里,罗斯福谈起了登陆艇的计划。那位憔悴的总统心上莫名其妙地老挂虑着一件事。他担心最初几天里敌人的行动可能会击毁或击沉大量船艇。在攻下瑟堡、大型供应船只可以接过后勤工作之前,可能要经过好几星期。同时,迅速地打捞沉没或损坏的登陆艇,把它们重新送下水,也将是非办不可的。他早就要求提出这种安排的报告,始终没得到什么令人满意的东西。倘使帕格能上英国去一趟,视察一下这方面的设备,那么他就会“睡得沉点儿”。第二天早上帕格告辞时。总统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祝你前途一帆风顺”这样令人迷糊的话。帕格从海德公园回到华盛顿之后,金上将立即召唤他去,当面告诉他,他获得了两颗星和太平洋上的一支战列舰分舰队。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三章(4)
“一支战列舰分舰队,帕格!”他们正漫步穿过一片花儿盛开的苹果园,帕米拉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这真太好啦!一支分舰队!”
“金说这是酬劳我工作做得好。他知道必要的时候,我能指挥一支战列舰分舰队作战。这支分舰队有两条船,帕姆。我们最好的两条,‘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而且——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压根儿没什么。”帕米拉正用一条手绢捂着眼睛。“嗨,帕格!”
“唔,这是我一生中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好工作了。一件完全没意料到的事。”帕格疲乏地耸耸肩。“当然,那儿打的是一场航空母舰的战争,帕姆。战列舰主要是炮轰滩头。我也许会就呆在华丽的旗舰司令室里驶来驶去,签署公文,自尊自大,直到战事结束。一个航行在海上的海军将领很可能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家伙。”
“这太了不起啦,”帕米拉说,“真是彻头彻尾、地地道道、轰轰烈烈地了不起。”
帕格黯然地朝她笑笑。这是她在“不来梅号”上就喜爱的、现在还欢喜的那种微笑。“我同意。邓肯会不会已经醒了?”
“啊呀,都六点钟啦。时间全上哪儿去了?咱们像鹿那样快跑吧。”
晚餐之前,他们在露台上喝酒。艾森豪威尔到得很晚,他脸色苍白,举止急躁,谢绝了一杯掺汽水的威士忌。当他的司机萨默斯比太太欣然地接下一杯时,他愠怒地瞥了她一眼。这是帕格第一次瞧见这个满城风雨的女人。凯•萨默斯比就连穿着军服看上去也还是战前的那个时装模特儿:颀长、轻盈,生着一张高颧骨的、富有魁力的脸和一双闪烁着自信光芒的大眼睛,一个十足的职业美人儿,披上了一个微带调皮意味的军人外表。既然将军没在喝酒,其他的人便全把掺水的威士忌一口喝下,谈话也是疲疲沓沓的。
那间小餐厅通到外面花园里;从落地长窗外面,芬芳的花香飘拂进来。有一会儿,这是进行着的惟一愉快的事。洗衣女仆蹒跚地踅来踅去,把羊肉、白煮土豆和甘蓝菜端了上来。这时,晒得黝黑、身带伤痕、瘦得像鬼的勃纳-沃克正在跟萨默斯比太太攀谈。帕米拉右手坐的艾森豪威尔,左手坐的利-马洛里,可她简直没法逗引得两人中的随便哪一个谈话。他们就那么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进餐。在帕格•亨利看来,这顿晚餐简直是一场灾难。利-马洛里是一个古板的典型皇家空军军官,矮胖、结实,蓄着口髭。他不断转过眼去,偷偷觑坐在他身旁的凯•萨默斯比一眼,仿佛这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坐在那儿似的。
但是勃纳-沃克的上好的红葡萄酒和帕格的在场,终于使情况有所好转。利-马洛里谈到解救英帕尔的攻势正在加紧进行。勃纳-沃克说,在这次战争中,也许只有列宁格勒被围的时间最长。帕米拉提高声音说:“帕格在列宁格勒攻防战时期曾经呆在那儿。”
听到这话,艾森豪威尔摇摇头,揉揉眼睛,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人那样。“你当时呆在那儿吗,亨利?呆在列宁格勒?把当时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
帕格说了。对欧洲大陆迫在眉睫的进攻,似乎使两位高级司令官全都心情沉重,所以讲一篇故事是很合时宜的。他轻松流畅地谈到了银白色的沉寂的列宁格勒,叶甫连柯儿媳妇的寓所,以及围攻中的许多恐怖故事。利-马洛里的严峻的脸色松弛下来,很感兴趣地留神倾听。艾森豪威尔睁大眼睛盯着帕格,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等帕格说完以后,他评论道:“非常有意思。我先不知道我们有人曾经到过那儿。我没看到这方面的情报。”
“根据业务严格地讲,我当时是租借物资的观察员,将军。我的确递送了一份关于战斗方面的补充报告给海军情报部。”
“凯,明天叫李把这份材料从海军情报部调过来。”
“是,将军。”
“叶甫连柯这个家伙——也是他领你到斯大林格勒去的,是吗?”利-马洛里问。
“是的,不过那儿的战斗当时已经结束了。”
“把这也讲给我们听听。”艾森豪威尔说。
勃纳-沃克做了一个手势,叫那个洗衣女仆再拿点儿红葡萄酒来。餐桌上的气氛这时逐渐轻松起来。帕格叙述了在斯大林格勒地窨子里那个粗野、喧嚣的酒会。当艾森豪威尔呵呵大笑时,利-马洛里也勉强地哈哈笑了。
艾森豪威尔脸色又沉下来,说:“亨利,你熟悉这些人。等咱们行动起来后,他们会立刻在东方发动进攻吗?哈里曼向我保证说,进攻已经展开,可是这儿很多人都表示怀疑。”
帕格寻思了一会儿。“他们会动的,将军。我猜他们会动。政治上,他们是难以逆料的,也许会叫我们觉得反复无常。说实在的,他们看待世界不是像我们这样,用的语言也跟我们不同。这一点可能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变。不过我认为他们会遵守承担下的这项军事义务的。”
最高统帅着力地点点头。
“为什么呢?”利-马洛里问。
“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艾森豪威尔几乎是厉声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亨利。打击一个人的最好的时刻,就是在他两手都不空的当儿。他们必然会动。”
“还有,”帕格说,“为了一种荣誉感。这种感觉他们可有。”
“要是他们跟咱们有这么许多共同之处,”艾森豪威尔严肃认真地说,“那么到时候,咱们跟他们可以相处下去。咱们可以依赖这一点。”
“我感到很怀疑,”利-马洛里用浓厚的戏谑语调说。“瞧瞧咱们共同走着时出现的纠纷,将军;咱们还有英语这一共同的语言哩。”
凯•萨默斯比用五月市的腔调悦耳动听地说:“咱们只不过似乎是这样。”
特拉福德·利-马洛里爵士转身朝着她坦率地哈哈一笑,同时对她举起了酒杯。
艾森豪威尔朝着萨默斯比太太咧开嘴开朗、热情地笑笑。“好,凯,现在我要跟皇家空军的这两位朋友谈上一会儿——当然是用手势。”最高统帅的这句玩笑话,自然引起了哄堂大笑。大家全站起身。艾森豪威尔对勃纳-沃克说:“也许,咱们待会儿可以打一局桥牌。”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三章(5)
帕米拉邀请帕格和萨默斯比太太到露台上去喝白兰地和咖啡,可是到了外边以后,凯·萨默斯比没坐下。“你瞧,帕姆,”她说,一面拿眼睛恶作剧地从亨利的脸上快快地瞟到帕米拉的脸上,“他们会谈上好一会儿。我在别墅里简直有成堆的事情得做。要是我溜回去一会儿,再来打桥牌,你和少将总不会见怪吧?”
说完她就走了。将军的汽车嘎啦啦地疾驶下那条砂砾大道。
帕米拉心里完全明白,萨默斯比太太凭着敏锐的直觉,正在留给自己也许是自己这一辈子里对维克多·亨利的最后一个机会。她于是立刻展开进攻。为了要得出一点儿成果,她不得不挑起一个戏剧性的场面。“你一定很不赞成凯。再不然你就是对大人物用了另一种标准?”
“我对她就凭外表所看到的这一点儿,别的全都不知道。”
“这话也对。我对他们相当熟悉,事实上我知道,情况肯定就是那么一回事。”帕格没作什么评论。“真遗憾,你对你的太太不能宽宏大量一点儿。”
“我是准备维持下去的。这一点你知道。罗达不乐意那样。”
“你待她很冷淡。”
帕格没说什么。
“她跟那个人会幸福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很担心,帕姆。”他把那些匿名信和他跟彼得斯在火车上的谈话全说给她听了。“从那以后,我只遇见过他一次,就是罗达动身上里诺去的那天。他来陪她到车站去。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我们谈了谈。他这么做并不快活。我想眼下他无非是做着一件该做的事情。”
“可怜的罗达!”听了帕格•亨利说给她听的这些话以后,帕米拉在感情冲动下所能说的就只这么一句。这是拼板玩具中最后的一小块。在帕米拉看来,彼得斯好像一直是一个严厉、机灵的人,所以她的直觉是,在罗达·亨利使他和她结婚以前,他就会看穿她,把她抛弃掉。他已经看穿她了,然而婚礼还在筹备。维克多·亨利当真自由了。
这时,夜色已经黑沉沉的。他们坐在星光下面。近处,有一只鸟儿正在吐出圆润的歌声。“这是不是夜莺?”帕格问。
“是的。”
“上一次我听见一只夜莺叫,是在飞机场上,就在我起飞到柏林上空去的那一晚。”
“噢,不错。你那次还使我受了一场那么痛苦的折磨。只不过那次折磨持续了二十小时,不是六星期。”
他凝视着她。“六星期吗?你在说些什么?”
“自从我写那封信给你以后,到今天恰恰六星期零三天。你干吗始终不回我一封信呢?就回一句话,随便什么话?再说,为什么要我偶然碰巧才知道你到了英国呢?你难道这么恨我吗?”
“我并不恨你,帕姆。不要瞎胡扯啦。”
“可我该受到的就是,给扔进外边黑暗里去。”
“我能写点儿什么话给你呢?”
“嗳,我也不知道。比方说吧,殷勤地向我告个别。甚至不难想象,死乞白赖地拒绝接受否定的答复。随便什么小迹象,只要表示一下你没有因为一个万分痛苦的决定而憎恨我、轻视我。我告诉过你,写那封信的时候,泪水使我两眼迷糊。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写过殷勤地向你告别的信,”他没精打采地说。“你难道想象不出那种情况吗?我也写过拒绝接受否定答复的信。我撕掉了好多封信。没有一个合式的答复方法。我不乐意央告一个女人改变主意,我也不认为央告有什么用。不论怎么说,我对这件事实在做不好。”
“我知道,你确实觉得把自己的情绪写出来很难下笔,是不是呢?”听到他撕掉了好多封信,帕米拉胸中涌起了快乐的情绪。她用有力的音调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你那个结婚的提议!你唠唠叨叨一再谈到钱的那种方式——”
“钱是很重要的。男人应该让女人知道,她接受的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谈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帕米拉?”
“真该死,维克多,我得把话明说出来啦!你那封信来得不能再不凑巧了。自从回了你那封信以后,我一直感到痛苦。当斯鲁特说你在这儿时,我一生中从来没感到过那么吃惊了。我以为我会痛苦得死去。现在瞧见你,简直叫人高兴得难以相信。这是十足的磨难。”帕米拉站起身,走到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帕格面前,朝着他伸出了两只胳膊,她的胳膊在初升起的月亮光下显得朦胧、洁白。“我在莫斯科对你说过,我在德黑兰也对你说过,我现在再对你说最后一次,我爱的是你,不是邓肯。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说呗。说呀,维克多·亨利,明说出来吧!你要我还是不要我?”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温和地说:“哎,帕米拉,我慢慢再告诉你。我要考虑一下。”
这是一个如此意想不到的、令人泄气的答复,以致有一刹那帕姆疑心他是在戏弄她。她扑向他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撼起他来。
“你是在摇撼拉什莫尔山。”他说。
“我要把它摇坍下!这个该死的迂腐呆板的美国佬纪念碑!”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两手,站起身,把她搂到怀里,和她长时间热烈地接吻。接着,他握住她,身子稍微退后一点儿,热切地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好,帕米拉。六星期以前你拒绝了我。出了什么变化呢?”
“罗达走啦。这是我那时候没法相信的。现在,我知道她的确走了。你又和我一块儿呆在这儿,不是给整个该死的行星分隔开来。自从写了那封信给你以后,我一直很伤心,现在我又快活了。我不得不对不起邓肯,就是这样。可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这真叫我吃惊。老罗达说,你所需要的就是好好追求一下。”
“她这么说吗?聪明的女人,但是你从来就没追求过我,你也决不会追求。我是这样一个大胆孟浪的娘儿们,这倒是一件好事,你说是吗?”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三章(6)
他坐到了露台的栏杆上,把她拉到了身边。“你听我说,帕米拉。太平洋那边的战争可能会拖上一个长时期。日本人还在那儿逞凶肆虐。万一发生了一场海战,我很可能会参加,也可能结果会遭到什么意外。”
“是这样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说我应该谨慎一点儿,不要跟邓肯一刀两断吗?是不是什么像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你现在不必作出决定。我爱你,上帝知道我需要你,不过记住你在德黑兰所说的话。”
“我在德黑兰说什么来着?”
“你说咱们这些很难得的会面,勾起了一种风流旖旎的幻想,是战争时期的一件没有实质的事情,等等——”
“我情愿拿我的余生来打赌,那全是撒谎。我马上就得告诉邓肯,亲爱的。现在,没有其他的可能了。他也不会感到惊讶,情感上受到损害,那是肯定的,真该死,我对这也真害怕,可是——哟,基督啊,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啦。”其他那几个人的声音在屋子里不很清晰地响了起来。“他们并没谈上多一会儿,是吗?咱们也没安排好什么,什么也没安排好!帕格,我快活得晕头转向啦。明儿八点钟打电话到航空部来找我,亲爱的好人儿。现在,瞧在上帝份上,再亲我一下。”
他们再次接吻。“真有可能吗?”帕格嘟哝着这句话,一面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她的脸。“我真有可能再快活吗?”
他跟利-马洛里一起乘车回伦敦。汽车疾驶过月光照耀的大路开往市区,然后转弯抹角,经过灯火管制的街道,去到帕格的住处。一路上,这位空军中将一句话也没说。跟艾森豪威尔的会谈显然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就帕格来说,互不交谈倒是好事,因为他可以细细去体会自己心头洋溢的令人惊愕的快乐情绪。
汽车停下时,利-马洛里嗄声而突兀地说:“你说的有关俄国人的荣誉感的话,叫我很感兴趣,少将。你认为我们英国人也有荣誉感吗?”
他嗓音里流露出的情绪,他的不很自然的神色,迫使帕格很快镇定下来。
“中将,不论我们美国人有什么,我们都是打你们这儿学来的。”
利-马洛里和他握了握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会见你我挺高兴。”
对欧洲大陆大举进攻的前夕。晚上十点钟。
一架孤零零的哈利法克斯式轰炸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低低飞行,杰德堡行动组“莫里斯”出动了。这些杰德是这个庞大的进攻机器中的一只小嵌齿。他们的任务是和法国抵抗运动取得联络,向游击队员提供武器和军需,并且使他们跟盟军的进攻计划协调一致。这些三人行动组从大举进攻的那天开始,就陆续空降到法国境内,他们立下了一些功劳,蒙受了一些损失。没有他们,这场战争无疑也会打赢,但是详尽周密的霸王行动计划中也安排有这一个细节。
话说这晚,莱斯里•斯鲁特——一个获得罗兹奖学金的学者,以前的外交官,一辈子看不起自己的胆怯的人——发觉自己跟他的报务员,约克郡的一个脸盘儿像婴孩的空军士兵和一个法国牙医生,他跟抵抗运动的联络员,一起蜷缩在那架嗡嗡作响的哈利法克斯式轰炸机上。在飞机轰鸣着掠过月光粼粼的海水上空、驶向布列塔尼半岛时,莱斯里。斯鲁特正在估量自己是否有可能活很久。一个罗兹奖学金的学者在运动方面必须十分出色;他一向总把身体保持得很强健。他的头脑很敏捷。他已经多少掌握了游击战的技巧:跳跃,使用小刀和绳子,悄悄地行动,悄悄地杀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是直到最后,直到他发觉自己行动起来的这一刻,一切似乎全是拼命在演戏、是模拟的好莱坞式的战斗场面。现在,真正的事情临到头上来了。不论在内心里嘀嘀咕咕的畏惧是什么情形,外表的感觉却是轻松;等待至少是过去了。那十二万五千名登船的部队,大概也都有同样的感觉。在大举进攻的那天,没几个人欢呼。荣誉在于使我们的头脑专注在机动车、爆炸物和大火这片震动性的大旋涡上,并且做我们奉命去做的工作,除非我们给击毙或是给炸死。
莱斯里·斯鲁特做了指派给他的工作。时间到来了,他跳下去。降落伞张开时的震动是剧烈的。几秒钟后(似乎是如此),着陆使他再一次受到强烈的震动。该死的皇家空军又空投得太低啦,好歹总算着陆了!
他还在解下降落伞时,强有力的胳膊已经抱住了他。络腮胡子擦过了他的脸。只听见一阵急促不清的道地法国话,还闻到呼哧呼哧的喘息中传来的一股酒和大蒜气味。牙医生从夜色中走了出来。那个年轻的约克郡人给围在一丛满脸激动、欢欣鼓舞的法国武装人员当中。
我完成了这项任务,莱斯里·斯鲁特心想,我要活下去;上帝在上,我一定会活下去。这种汹涌澎湃的自信心是他以前从来没感到过的。那个牙医生在发号施令。斯鲁特执行了他的第一道欢乐的命令,也就是喝下一只石杯里的葡萄酒。接下去,他们在璀粲的月光下着手把空投在那片宁静、芳香的草场上的供应品木箱收集拢来。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1)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一天的“彩排”使我筋疲力竭。明天,红十字会人员就要来了。清洁队和油漆队在泛光灯下还在干活儿,虽然这座市镇已经显得比巴登—巴登漂亮多了。到处是新油漆过的铺面、修剪过的草坪、郁郁葱葱的花床、整洁的运动场和儿童游乐园,还有各种艺术表演以及扮演太平时代在一个快乐的矿泉疗养地休假的、衣冠楚楚的犹太人,这一切在露天场上拼凑成了一出全然不真实的音乐喜剧。德国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人道,却呕心地制作出了一部拙笨的嘲弄人道的滑稽作品。凡是不准备受骗的人,都不会受它的骗。
贝克拉比,柏林来的那位聪明文雅的老学者,可以说是犹太区的精神之父,他对这次访问抱有很大的希望。他确信红十字会人员决不会受骗;他们会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深入到幕后去调查;他们的报告将会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也许还会在德国人的所有营地上促成真正的变化。他反映了普遍存在的乐观主义情绪。我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人真是摇摆不定的。囚禁思想,居住条件的过分拥挤,对德国人经常感到的惧怕,低人一等的营养和医疗照顾,以及使许多国家的、除了黄星标志外很少有共同之处的犹太人痛苦难熬地杂居在一起,所有这种种全助长了一阵阵不现实的情绪。由于盟军在法国登陆,又由于“外界人士”的这次迫在眼前的访问,这种情绪目前是狂热的。
但是我极力把握住现实。盟军对诺曼底的进攻,事实上已经停顿下来。俄国人在东方事实上并没发动进攻。斯大林有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干不出来呢?难道那个魔王决计听任双方在法国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中打得筋疲力竭吗?在那以后,他就可以悠闲自在地席卷全欧了。我非常担心会是这样。
三年以前的今天,即六月二十二日,德国人扑向苏联。俄国人爱好在周年纪念日作出戏剧性的姿态,要发动的话,今天就应该发动他们的托尔斯泰反击了。一点迹象也没有。英国广播公司晚上的新闻广播是抑郁的、含糊的。(这儿大家总偷偷收听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把消息迅速传了出去,虽然收听的惩罚是死刑。)柏林电台又趾高气扬,吹嘘说艾森豪威尔的军队全陷在诺曼底的丛林和沼泽里了,又说隆美尔不久就会把他们赶下海去,还说希特勒的新式的“惊人武器”到那时就会对着英美人发出一个可怕的打击。至于俄国人,德国人说。他们为了在克里米亚和乌克兰发动攻势,已经付出了“海洋般的鲜血”,如今精疲力竭,所以长期停步不前了。这些话里有点儿实情吗?就连德国国内阵线也不能容忍战事公报中的胡说八道。除非俄国人很快当真大举进攻,否则我们就会再一次尝到希望变成绝望的那股难受滋味。
嗳,这一整天是一出多么令人恶心的闹剧啊!有些从布拉格赶来的德国小官僚扮演来宾。只有拉姆身穿军服。看着海因德尔和党卫军的其他暴徒穿着不合身的便服,打着领带,戴着呢帽,对我们这些长老鞠躬哈腰,把我们搀扶上、搀扶下有司机驾驶的汽车,在咖啡馆、街道上、走廊里笑嘻嘻地闪到一旁,让路给犹太妇女,那简直像在做梦。整个彩排像时钟那样精确地进行下去。在参观的人各处走着时,暗藏着的送信小童就奔到前边去通知一声,吩咐一个合唱队、咖啡馆里的一场表演、私人宅子里的一个弦乐四重奏、一次芭蕾舞练习、一场儿童舞蹈、一场足球比赛进行起来。不论我们走过哪儿,我们总看到衣着考究、风度翩翩的快乐的节日游人在抽雪茄烟和吸香烟。“犹如时钟那样精确。”正是这一句话。犹太人以活玩偶的那种僵硬态度,扮演着他们的恰当的小角色。等“来宾们”过去以后,他们的动作立刻停止,他们又呆板下来,成了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战战兢兢的可怜囚徒,等候着下一个信号。
拜伦通过红十字会送来的三只压扁了的包裹正堆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今天晚上,卡车滚滚地驶过犹太区,车上堆积如山的是德国人扣压了几个月的包裹。这样,来宾们就会看到犹太区里充满了红十字会的供应品。德国人想得很周到。从布拉格那些存放掠夺来的犹太人物品的仓库里,他们为那些将要作为展览品的犹太居民弄来了大量华丽的服饰。甚至目前,我就穿着一套极其考究的英国哔叽衣服,戴着两只金戒指。一个妇女美容院也开设起来。还分发了化妆品。秀丽的犹太女人,雅致的衣裳上戴着整洁的黄星标志,今天全像女王似的偎倚在衣着考究的男伴胳膊上,在四周种有鲜花的广场上漫步。我简直可以相信我已经回到了和平时期的维也纳或是柏林。可怜的女人啊!她们沐浴打扮,搽上香水,梳好头发,佩戴上宝石,在这短暂的欣喜中不禁也容光焕发。她们的情况就跟那一大车一大车的死尸一样可悲。在所有的病人给遣送走之前,那一车车死尸总是日日夜夜不断地驶过。
在幼儿园那儿,娜塔丽穿了一件华丽的蓝绸衣裳。路易斯穿着一套深色的天鹅绒服装,领口那儿还饰有花边。看着他在玩耍,真是一件乐事。党卫军把那些娃娃像斯特拉斯堡肥鹅那样养胖起来。他们都是圆滚滚的,脸蛋儿红润,充满了活力,就跟路易斯一样。要是有什么可以哄骗来宾的,那就是几天以前刚完工的那座可爱的幼儿园。它跟一个玩具房屋一样漂亮和精致,园里讨人欢喜的儿童在秋千、旋转木马上玩耍,或者在池子里泼水。
娜塔丽刚带回来消息说,俄国人终于发动进攻了!他们在午夜收听到了两个不同电台的新闻广播:英国广播公司的一则欢欣鼓舞的公报和莫斯科的一则很长的捷克语广播。苏联人把这次攻击说成是“我们和在法国作战的盟邦合作、摧毁希特勒匪徒的一次总攻击。”当她把这消息告诉我时,我低声念了希伯来人对好消息祝福的词句。接着,我就问她,为路易斯安排的计划是否进行下去。谁知道,我说——我自己突然狂热起来——德国现在会不会很快就垮掉呢?这样冒险是否还值得?
“让他走,”她说,“这件事随便怎样也不改变。”
我搁下笔来,脑子里想起了可怜的乌达姆的那支歌:“啊,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从东方到来,从西方来到……”
愿上帝助他们成功!
摘自《世界大屠杀》
阿尔明•冯•隆著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2)
巴格拉齐昂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巴巴罗沙行动三周年纪念日之夜,俄国人从东方向我们发起了十分猛烈的攻击。游击队在白俄罗斯全境活跃起来,炸毁桥梁,使我们的运兵火车出轨翻倒。侦察刺探活动直捣入中央和北方的集团军,从波罗的海直到普里皮亚特沼地。次日,在有些地方,一尊靠紧一尊,总共约有十万尊大炮组成的隆隆火网,使四百五十英里长的那条战线变成了地狱。随后,步兵师、坦克师和机械化师在黑压压的尽是苏联飞机的天空下面,大举进犯。德国空军没有战斗机升空去截击它们。俄国人正以一百二十万人、五千辆坦克和六千架飞机在攻打我们。这就是罗斯福老虎钳的另一面钳牙,它穷凶极恶地捣向西方,去和霸王行动向东的推进会合。
巴格拉齐昂!对巴巴罗沙的报复!
和我们一样,苏联人也为他们六月二十二日的进攻采用了一个重要的军事领袖,波罗金诺战役 的英雄的姓名。和我们一样,他们的目标也是迅速攻占白俄罗斯全境,把驻守在那片辽阔的森林平原上的德国兵团全部包围起来。诚然,从我们最高统帅部地图上呈现出的情况看,巴格拉齐昂是巴巴罗沙的一个使人脊背发凉的映象,从我们惊骇的脸色上,反映出了我们过于精辟地传授给苏联人的军事教训。
从解救列宁格勒的那次血流成河的冬季战役中,从春天由乌克兰和克里米亚拼命击溃曼斯坦因部队的那次战斗中,我们看到了他们惊人的恢复能力,以及斯大林继续浪费生命的残忍决心。但是这次在白俄罗斯,却出现了新的情况:我们自己最精湛的战术概念,被巧妙地运用了来反击我们。为了使那个映象完整无缺,阿道夫·希特勒重复了一九四一年斯大林颁发的那道愚蠢的命令——“据守原地,不准撤退,不准机动转移,死守下去”——结果也从相反的方向遭到了同样的灾难性大败。
苏联人甚至也同样做到了奇兵突出。
一九四一年,他们预料希特勒会夺取乌克兰这个粮仓和高加索那些油田,所以把重兵集中到了南方。因此,我们的主力穿过白俄罗斯向前挺进,很快就打垮了他们的中央战线。这次,尽管红军大量集结在中央地区,一贯正确的希特勒却“知道”,俄国人会利用他们在南方的突出阵地,朝着罗马尼亚油田和巴尔干各国发动攻势。他以通常那种不切实际的方式断定,红军在中央地区的集结是虚张声势,所以把我们的部队集中了去面对着乌克兰的苏军战线。
中央集团军司令官布许提供的使人焦急的警告情报,以及他要求增援的公文,全遭到了忽视。等俄国人发动打击,战线垮了以后,希特勒当然为他自己愚蠢的估计错误而撤去了布许的职务。但新司令官莫德尔将军也同样受到了希特勒干扰的损害,尤其是在俄国人快速地猛攻以后,他还坚持要我们的各师蛰伏在一些“坚强的据点”里——战线后面残存的一些孤城:维帖布斯克、波勃鲁斯克、奥尔沙、莫吉廖夫等,而不命令他们突围出来。这件蠢事使战线瓦解了。那些“坚强的据点”到时候全部陷落,所有各师完全损失了。我们的战线上出现了一些巨大的裂口;苏联人驾着用之不尽的租借战车,像鞑靼人那样呐喊着,从这些裂口中蜂拥而来。
我对巴格拉齐昂(称为“白俄罗斯战役”)的作战分析,是非常详尽的,因为我认为,这个人们很少加以研究的事件,甚至超出了大受人们吹捧的诺曼底登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最后崩溃的转折点。倘若这次战争中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第二斯大林格勒战役”,那就是巴格拉齐昂。俄国人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推进了大约两百英里。势如破竹的钳形攻势迫近了明斯克,包围了十万德国士兵,而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大概也损失了十五万人。中央集团军的残余部队越过明斯克向西溃退,它的兵团遭到苏联装甲部队前锋的冲杀和蚕食。到七月中旬,中央集团军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小队一小队意气沮丧、衣衫褴褛的德国战俘又在红场上游街示众。红军重新夺取了白俄罗斯,长驱直入波兰和立陶宛。它正威胁着东普鲁士的边境;北方集团军面临着被红军向沿海地区挺进而切断退路的危险。这时候,英国人和美国人仍旧挣扎着想冲出诺曼底。
这时候,阿道夫·希特勒也一直把眼睛紧紧盯着西方!在我们的战况汇报会议上,他总以急躁不耐、突兀草率的判断打发掉东方日见扩大的危机。我们受到控制的报刊和电台,把这场大灾难掩盖起来。至于美国人和英国人,他们当时全神贯注在法国境内的军事行动上(他们的历史家今天还是如此)。苏联人只举出了他们推进的简单事实。战后,斯大林衰老下去,变得疯狂地凶残好杀时,他们的军事史学家全吓得缄口不言。有很长时期,那个不幸的国家并没写出多少关于这场战争的有益的材料。
因此,巴格拉齐昂就变得不大为人所知。但是无可挽救地突破了我们的东线,使芬兰退出这场战争,并使巴尔干各国的政客们阴谋背信弃义的,全是这一战役。那些政客们的背信弃义,导致我们下一个月在罗马尼亚遭到了更大的惨败。而巴格拉齐昂也是七月二十日使那枚炸弹在最高统帅部爆炸的真正导火线。
英译者按:近年来,苏联人提供了较多、较好的关于这次战争的书籍。朱可夫元帅的回忆录详细地叙述了巴格拉齐昂。这些书虽然资料丰富,按照我们的标准来看,却不一定是忠实可信的。在俄国,共产党政府拥有所有的印刷厂,凡是不颂扬党的材料全刊印不出来,而党跟希特勒一样,也是从来不犯错误的。
六月二十三日天刚蒙蒙亮,娜塔丽就起身,穿好衣服,准备接待红十字会人员的访问。她那间卧室及得上欧洲一家上好旅馆的房间:淡黄色木制的家具、一块东方小地毯、花哨的绘有花朵的糊墙纸、扶手椅、灯罩甚至还有好几瓶鲜花,都是前一天晚上园艺工人所送来的。杰斯特罗家这套房间在参观访问中是一个停留地。这个著名的作家将领着来宾们参观他的房间,请来宾们喝法国白兰地,陪着他们上犹太会堂和犹太图书馆去。因此,娜塔丽在匆匆出去以前,先把屋里拾掇干净,就好像要供军事当局检阅那样。幼儿园里也还有不少事情得做。拉姆在最后一分钟吩咐把家具重新安排一下,并且在墙上再多贴一点剪下的动物画片。
太阳刚在升起。一小队一小队妇女已经到了外面街上,她们在黄澄澄的倾斜的阳光里趴在地上擦洗便道。这些从拥挤不堪的统楼上出来的衣衫破旧、骨瘦如柴的人,发出了一股恶臭,污染了清早的和风。她们把活儿干好后,就得躲开;洒了香水的美人儿穿着花哨的服装,就走出来。娜塔丽的感觉已经十分迟钝,根本觉察不出美化运动的这种讽刺意味了。这一个月里,一个反复出现的恶梦使她常睡不好——海因德尔揪着路易斯的两腿晃晃荡荡,把他的脑壳在水泥地上直撞。到这时候,孩子脑浆进裂、鲜血直冒的景象对她说来,已经跟她回忆中党卫军的那个地下室一样真实,而且多少更为熟悉,因为那次短促的惊恐是在一阵模糊不清的震动中来临和消失的,而这个可怕的幻象她却见到过二十多次了。真个的,娜塔丽已经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儿,脑子里简直不很正常。有一件事还使她打起精神来,那就是希望把路易斯送出犹太区去。
传递班瑞尔信息的那个捷克警察说,这次尝试是安排在红十字会人员访问后的那一周里。路易斯先得生病,接着送进医院就不见了。她就此不能再看见他,只会听说路易斯患斑疹伤寒已经死了。接下去,她就只好希望,将来有一天会听说他很安全。这就像送他去急诊开刀一样,不管风险多么大,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一辆手推小车停在丹麦人的营房外边。花匠正从车上把满是花朵儿的玫瑰花树卸下来,搬进大院去,栽种在草地上挖的窟窿眼里。娜塔丽走过时,浓郁的玫瑰花香使空气中芬芳馥郁。很清楚,丹麦犹太人中正进行着一件很特别的事。但那跟她并无关系。她所关心的就是,毫无差错地度过这一天,不要惹恼拉姆,危害到路易斯。幼儿园是规定的参观路线中最后的一个停留地,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3)
按实在说,丹麦犹太人这天十分重要。他们是三万五千名犹太人中寥寥的四百五十人,不过却是很特殊的四百五十人。
丹麦犹太人的全部经历是惊人的。除了这少数人以外,所有其他人都自由和安全地到了中立的瑞典。丹麦政府得到风声,知道德国占领军即将围捕犹太人,于是暗地里使居民警惕起来。一夜之间,丹麦自愿人员用小船临时凑成的一支船队,把六千名左右的犹太人渡过一道狭窄的海峡,送到了殷勤、中立的瑞典。因此,只有这一小群人被德国人逮住,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
从那以后,丹麦红十字会就一直要求来探望犹太乐园中的丹麦犹太公民。丹麦外交部也一再提出强有力的要求。说也奇怪,德国人面对着这个小国(而不是其他任何国家)为犹太人所表现出的这种史无前例的精神勇气,却犹豫不决,并没枪毙几个丹麦人,把这个讨厌的要求压制下去。他们虽然屡次推迟访问的时间,事实上却终于屈服了。
四个人组成了这个访问团,他们在历史中虽然默默无闻,他们的姓名却还是有案可查的。
弗朗茨•赫瓦斯,为特莱西恩施塔特事宜一直敦促柏林方面做出决定的丹麦外交官。
于尔•亨宁森博士,丹麦红十字会成员。
M•罗塞尔博士,柏林国际红十字会德国办事处成员。
埃贝哈德•冯•塔登,德国职业外交官。塔登在外交部办理犹太人事务。艾克曼把犹太人送到死路上去;塔登把他们从他们享有公民权的国家里发掘出来,然后转交给艾克曼。
访问从中午开始,持续了八小时。工程浩大、花了六个月来推行的整个美化运动,就是为了要使这两个丹麦人和这两个德国人在这八小时中获得深刻的印象。结果证明是很值得的。赫瓦斯和红十字会那个成员写的报告还保存着。报告中洋溢着对特莱西恩施塔特极其令人满意的情况的认可。“较为近似一个理想的郊区社会,”有一个人总结说,“而不像一个集中营。”
“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这四位来宾跟着一长列柏林和布拉格来的纳粹高级官员,按照时刻表顺利地走过了拉姆安排的路线。他们的到来唤起了一个接一个十分迷人的景象——妩媚的农场姑娘边唱着歌,边掮着草耙走向菜田,大堆大堆新鲜芳香的蔬菜在伙食铺门口卸了下来,犹太人快乐地排队等候购买,一个穿长袍的八十人合唱队纵声唱出一首激动人心的赞美歌,而正当来宾们到达运动场上时,一次足球射门博得了兴高采烈的观众的热烈欢呼。
医院的外表和气息全跟天堂里一样清新,床单雪白,病人都舒适、愉快,对治疗和伙食总赞不绝口来答复提出的所有问题。不论来宾们走到哪儿——屠宰场、洗衣铺、银行、犹太人的行政部门、邮政局、知名人士居住的底层公寓、丹麦人的营房——他们总看到整洁明净、丰衣足食的可喜景象。丹麦犹太人互相争着向赫瓦斯和亨宁森保证,他们生活很好,受到了慷慨的待遇。
户外的景象全那么愉快!街上,装潢古雅的招牌看起来非常美观。衣着考究的犹太人在阳光下悠闲地散步,这是没有几个欧洲人在严峻的战时条件下能够做到的。咖啡馆里的文娱节目是第一流的。奶油糕点是美味可口的。至于咖啡,冯·塔登先生评论说,“比在柏林可以喝到的还要好!”
最后,幼儿园给人留下一个多么美好的印象啊!负责的那个苗条、俏丽的犹太女郎,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儿,在工作中显得那么快乐,对于提出的问题总是那么迅速地就作出肯定的答复!显而易见,他跟拉姆司令官和海因德尔督察的关系极其友好。这是这次访问的一个骗人的尾声:健康、美丽的孩子们荡秋千,滑滑梯,站成一圈跳舞,在池子里泼水,乘坐旋转木马,他们在落日的余晖里在游乐场的青草上投下了滑稽、颀长的影子,他们的笑声像轻音乐似的悦耳动听。年轻美貌的保姆照管着孩子们,不过她们中没有一个及得上那个穿蓝绸衣裳的一半漂亮或一半高兴。经司令官许可以后,柏林红十字会的那个成员拍了一些照片,包括一张娜塔丽抱着她儿子的。她儿子是一个活泼淘气的小娃娃,笑起来真叫人疼。罗塞尔先生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好感,告诉她一定寄一张照片给她在美国的家属。
战后,当丹麦议会提出质问,要弗朗茨·赫瓦斯解释他何以受到德国人的欺骗时,他回答说,他一点儿也没受骗。他看得出,这次访问是事先安排好的。他递上一份赞扬的报告,为的是保证丹麦犹太人可以继续受到较好的待遇,食品包裹可以继续送到他们的手里。这就是他的使命——不是揭发德国人的奸诈。虽然如此,赫瓦斯向议会承认,这次访问使他放下了不少心。鉴于红十字会手中已经掌握着的有关德国集中营的可怕报道,他先前有点儿担心,生怕看到满街都躺着死人,伊斯兰教徒在污秽与死亡的气氛中趔趔趄趄。尽管德国人装假作伪,却还没有出现那样的景象。
全世界一直感到纳闷,国际红十字会——以及就这件事而言,梵蒂冈——虽然在大战期间的确知道那场秘密的大屠杀,却始终缄口不言。勉强可以接受的解释总是弗朗茨·赫瓦斯的那一篇:控诉德国人犯下在战时无法证明的罪行,只会使落在德国人手中、依旧活着的犹太人境况更糟。红十字会和梵蒂冈对德国人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们颇有道理,虽然接下去的问题是:“境况还会变得怎样更为糟糕呢?”
盛大的美化运动的成功,使柏林的上级动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拍摄一部影片,显示出犹太人在纳粹统治下生活得多么美好,从而使盟国就屠杀营和毒气室等日益加强的恶毒宣传变成虚伪的谎话呢?他们于是立即下达了命令,准备拍摄一部这样的影片。片名是:《元首授予犹太人一座城市》。指定参加剧本编写委员会的,有埃伦·杰斯特罗博士,而幼儿园则将作为重要的特写镜头加以摄制。
摘自《军事领袖希特勒》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4)
七月二十日——暗杀希特勒的阴谋
……战况汇报会议在一座木造的营房里举行,因为俄军在前线迫近拉斯滕堡,那个坚固的混凝土地堡司令部正在进一步加固,以防空袭。这一下救了希特勒的性命。倘使在地堡里,我们就会全被那次有限的爆炸消灭干净。
炸弹爆炸之前,会议是大家所熟悉的一个令人厌烦的场面。豪辛格正在阴郁地喃喃谈着东线的情况。希特勒俯身对着桌上的地图,戴起厚眼镜凝视着。我站在他的身旁,呆在通常那群参谋人员当中。这时只听见一声破裂的轰响,房间里满是黄烟。我发觉自己十分痛苦地躺在地板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我以为我们遭到飞机的轰炸。我的第一念头就是,要逃脱性命,不要给活活烧死,因为这时火焰劈啪作响,有一大股燃烧的气味。我虽然一条腿被炸断,还是挣扎着到了外边,在浓烟和幽暗中绊倒在好几个摔下的人的身体上。四周的呻吟和尖声号叫是可怕的。到了外边地上,我瘫坐下来。我看见希特勒倚在一个人的胳膊上从浓烟里逃出来。他脸上有血,头发被灰泥胶凝着直竖起来。从划破的黑裤子外面,我可以看到他的光腿。那两条纺锤形的白腿,那两只圆滚滚的膝盖,一时使他看来像一个可怜的普通人,不像那个凶狠残忍的军事统帅。
近年来,出现了许多称颂那些阴谋分子的作品。我本人无法为那些人感情用事。我几乎遭到杀害这一层,倒毫不相干。冯•施道芬堡伯爵通过了森严的门禁和狼穴的保安检查,把那只装满炸药的公事皮包放到桌下,这当然是勇敢、机智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一个肢体残缺的废人,在北非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右手,左手还缺了两个手指,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为什么不全部牺牲掉呢?诚然,他是那次阴谋的主谋,但是整个目的就是要杀死希特勒。惟一十拿九稳的办法就是,走到他前面,手里拿着伪装起来的炸弹,使它一下爆炸。看来,伯爵的模糊的基督教理想主义并不包括殉难在内。造化弄人,他无论如何也只多活了几小时。因为同天晚上,他就在柏林被逮捕并处决了。
武装部队中的这些阴谋分子我几乎全都认识。他们中有些人竟然牵连在内,使我大为震惊。有些人加入进去我是可以猜到的,因为他们早期也来试探过我。我驳斥了来试探的人,就此没人再来找我。暗杀掉国家元首来结束战争——不论对我们幕中人说来元首非常明显的缺点是些什么——这种概念据我认为是大逆不道、违背我们军官的誓言和乖谬已极的。今天,我依旧认为如此。
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武装部队到处还深入敌境,他们的人数多达九百万,尽管领导乖僻反常,仗还是打得十分出色。祖国虽然遭到猛烈的空袭,却依然完整无缺。德国的政治中心不论好歹,就是德国人民和希特勒之间的紧密关系。暗杀掉他,就会造成局势混乱。希姆莱、戈林和戈培尔仍然控制着全部国家机器,他们准会发动一场意想不到的报复性大屠杀。每一个德国人的手都会反对他的同胞。我们的没有领袖的军队就会崩溃。军事情况虽然很糟,却并不要求这样一个解决办法,实际上根本不是解决办法:使我们自已陷入无政府状态,把布尔什维克野蛮人请进来,抢劫掠夺,一直闹到莱茵河畔!
事实上,七月二十日的炸弹爆炸事件,促成了第二次国会纵火案。它给了希特勒他所需要的一个借口,把活着的反对派人士全部斩尽杀绝。这次至少死了五千人,大多数全是清白无罪的。总参谋部的人员和独立的、优秀的知识分子——政治家、劳工领袖、传教士、教授和残存的古老德国贵族——几乎剪除殆尽。我的看法是,七月二十日事件也许反而使战争延长了。我们当时正处在八月灾难的边沿,那也许会迫使纳粹党人自行摆脱希特勒,有秩序地投降。与此相反,七月二十日事件使德国感到震动,于是全国团结到了元首的周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九个月可怕的日子以后他开枪打死自己时为止。在德国人民中,并没人支持那次笨拙的暗杀尝试。阴谋分子受到人们的咒骂;希特勒再一次变得趾高气扬。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狼穴的医务室里,希特勒就坐在离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跟戈林谈话,大夫正在治疗他震破的耳鼓。“现在,这些家伙正在我要他们呆的地方给我逮住啦,”他这么说,或者大意是如此。“现在,我可以采取行动了。”他知道这次暗杀的失败反而使他的政权得以苟延残喘。
为希特勒辩护的人们说,他并没看他下令拍摄的处决将领们的那些影片,但是放映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他当时的痴笑和议论比较适合于看查理·卓别林的一部喜剧,而不适合于看我的老战友们那种可怕的、变了样的神情,他们脖子上套着琴弦绞索,赤身裸体地正经历着临死前的痛苦。我从那以后根本无法再尊敬他了。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时,我也无法尊敬他遗留下的形象。
就我来说,七月二十日事件完全是大祸临头。从那以后,我走起路来一直跛得厉害,右耳完全聋了,而且经常一阵阵头晕目眩,人会摔倒。还有,这断送了我离开最高统帅部的机会。我像七月二十日事件中的大多数人那样,出身于一个保守的地主家庭,所以很有可能成为希特勒荒谬绝伦的猜疑的牺牲者,被他处决。不过,或许我的负伤使我的清白无罪似乎不讲自明。再不然,也许秘密警察知道,我并无嫌疑。不管怎样,我又成了那个“好阿尔明”,跟那帮“别人”全不一样,除了莫德尔和古德里安以外,几乎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受到希特勒的礼遇。这一来,我被迫亲眼目睹了他的一步步没落,直到在柏林地堡中的那个惨痛的结局,每天忍气吞声地听着他对我的同行和我的阶级发出最最下流的恶骂。
英译者按:这个密谋者的小团体可以说是具有基斯通警察的本领。他们不断放置一些未能爆炸的炸弹,策划一些自己人犯下错误的行动,而且一般总是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他们是很英勇的人,他们的行为是复杂而动人的。隆不以他们为然,这种见解在德国并不普遍。我得到的印象是,隆因为自己没有加入而感到内疚,因而在表示异议时过甚其词。
摘自《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5)
七月二十三日
今天,拉姆领着导演这部影片的那个荷兰犹太人在区里察看。电影剧本规定,要在幼儿园拍摄一个大场面。娜塔丽知道他们要来。她告诉我,等两辆汽车驶到时,她紧张得几乎要虚脱了。但是拉姆听到路易斯死了的消息,却丝毫不以为意。“噢,太不幸啦。那么用一个其他的小家伙吧。”这就是他说的话。“挑一个活泼的,把你的孩子唱的那支法国歌教给他。”在他看来,这孩子患斑疹伤寒死去是合情合理的事。他没加以安慰,自然也不疑心有他。当然,我们必须等着瞧。他也许还会调查一下。目前,真感到莫大的宽慰。
也许,娜塔丽凄凄惨惨采取的预防措施没一件是必要的:她卧室里放着的路易斯的骨灰瓮,追悼的蜡烛,跟拉比就哀悼程序进行的商议,上会堂去念祈祷文,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是这些事使她心头平静下来。她用不着装模作样!持续的捉摸不定,使她有点儿支撑不住了。三星期过去,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有那份正式的死亡通知,以及火葬场的那个听来可怕的提议:叫她出一笔代价去领骨灰。娜塔丽房间里放的也许真是路易斯的骨灰,谁知道呢?当然,我们并不相信,可是这件事自始至终一直太叫人相信了。
(啊呀!这些骨灰究竟是谁的呢?)
战事新闻变得令人鼓舞。人们每天醒来,总急切地探听最新的消息。从党卫军营房偷偷传递进来的德国报纸,大家现在总热切地互相传观,因为这种报纸成了振奋人心的源泉。凡是戈培尔的报刊承认的,一定总是真实的,而新近有些报道使人惊异快乐得两眼放光。德国将领中的一个干部设法想杀死希特勒,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在新闻贫乏的《人民观察报》上看到一篇详细的记载,他们对那个“疯狂的叛徒小集团”沸腾着道义上的愤慨。显然,德国军队的士气正在低落下去。在遥远的太平洋上——又是英国广播公司播出的消息——我们的海军在攻占马里亚纳群岛时取得了另一场胜利,这使日本进入了美国B-29轰炸机的航程,日本政府倒台了。
同时,疯狂的美化运动狂想曲又在全部上演。排练,修改,兴建更加虚伪的特莱西恩施塔特娱乐场:河畔的一片公共“河滩”、露天剧场以及天知道还有些什么别的。这部影片是天赐的一个苟安时期。准备工作需要一个月,拍摄又需要一个月。德国人全力以赴,就像他们对待美化运动那样。倘使柏林正在土崩瓦解的政权中没人想到取消这部影片的话,那么俄国或美国坦克闯进波胡索维斯门时,摄影机可能还在愚蠢地咔嚓咔嚓拍着。
因为英美人终于从诺曼底的桥头堡突破出来。德国报纸上提到了一个新地名圣洛,说在那一带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在东线,随着苏联军队深入波兰东部,德国公报中充满了我青年时代所熟悉的老地名。平斯克、巴拉诺维济、捷尔诺波尔、利沃夫——重要的犹太居民城市、著名的犹太教法典学校以及显赫的哈西德教派的乡土——全被红军重新攻克了。
由利沃夫按直线计算,到特莱西恩施塔特大约只有四百英里。
过去三星期中,俄国人推进了两百英里。三星期中。
这是一场竞赛。由于这部影片,我们有了一个机会。纳粹爱好粗制滥造的欺骗行为,这一回为了这个,可得感谢上帝!
八月六日
我被选中了去撰写这部电影剧本,因此这份记载中出现了这个空隙。我提议采用一个简单、生动的连贯性主题——犹太区进进出出的流水——心想某些聪明的观看人也许会理解“水闸”象征的意义。导演一语不发就领会了这层意思;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那个笨蛋拉姆予以批准。他对这项拍摄电影的计划像幼儿那样高兴,尤其在为河滩场面挑选游泳的姑娘这件事上。
路易斯仍然没有消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一住进医院就失踪,到昨天为止已经一个月了。娜塔丽在云母工厂干了一天的活儿后,沉重地缓步走到幼儿园去排练这部影片。她不吃东西,始终不提路易斯,人显得瘦削憔悴、若有所思。几天以前,她在万分绝望中走到医院去,要求跟开路易斯死亡证的那个大夫谈谈。她被很粗暴地打发了回来。
八月十八日
拍摄开始了。我跟四个合作人一起,日日夜夜在改写那部笨拙的剧本,经常不断地受到那个蠢材拉姆的干涉。没有喘息的时间,不过为了这部影片,还是得感谢上帝。艾森豪威尔的军队已经冲了出来,云集在法国,并且在一个叫作法莱斯的地方包围了德国军队。英国广播公司讲到一个“西方的斯大林格勒”。这时候,盟军也已经在法国南部登陆了;那儿的德军正在惊慌失措地撤退。“法国南部燃烧起来了。”自由法国电台说。俄国人已经到了维斯杜拉河。他们的重兵集结在华沙对岸的普拉加。波兰人正举行起义反抗德国人。华沙市内发生了血腥的巷战。人们的希望越来越光明了。
八月三十日
路易斯安然无恙!巴黎解放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今天在图书馆摄制影片时,一个捷克摄影师——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是哪一个,因为在闪亮的弧光灯下,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把班瑞尔和那个男孩的一张不很清晰的照片塞进了我的口袋。他们在强烈的阳光下,站在一个干草堆旁边。路易斯显得胖乎乎的很健康。在我写下这些字句时,娜塔丽就坐在我对面,还对着照片快乐地淌眼泪。
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正在变成一道奔流。美国各兵团那么迅速地越过法国,以致巴黎没受到损害就被攻下了。德国人仅仅撤了出去,向后逃走。罗马尼亚突然倒戈,对德国宣战。这似乎完全出乎纳粹政权的意料之外。据莫斯科电台说,在进攻的红军和倒戈的罗马尼亚部队之间,德国人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巴尔干陷阱。他们在各条战线上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是无可怀疑的。据《人民观察报》抱怨,盟国空军的轰炸是有史以来最恐怖、最残忍的。多么高兴啊!戈培尔的社论有一种《诸神的末日》 那种刺耳的腔调。这场战争随时都可能结束。
九月十日
结局现在还会有多久呢?保加利亚对德国宣战了。艾森豪威尔的各兵团正向莱茵河奋力前进,简直没遇到溃逃的德国武装部队的任何抵抗。华沙的起义仍坚持着。俄国人不知怎么并没设法渡过维斯杜拉河去支援波兰人。当然,那些闪电式的推进,使他们的供应线过于紧张。这无疑是这一暂时停顿的原因。
经过不少干扰和拖延之后,拉姆现在忽然下令把影片结束掉。什么解释也没有。我只想得出一个解释来。苏联人攻占卢布林时发现了一个犹太人大集中营,叫作马伊达内克。他们发现了毒气室、焚尸炉、万人冢、成千上万个活骷髅以及倒在四处的无数具尸体,一切和班瑞尔叙述的奥斯威辛情况丝毫不爽。俄国人邀请了三十名西方记者去,让他们亲眼目睹一下那种恐怖情况。这些细节正由莫斯科电台一遍又一遍在报道。最糟糕的报道和传说,竟然全是确切不移的事实。
这样,这个可怕的德国花招就被揭穿了。《元首授予犹太人一座城市》,犹太乐园的一部田园诗般的、长达近两小时的纪录片,大概永世不会放映了。在卢布林这件事暴露出来以后,这部影片成了一个不言而喻、拙劣无比的虚构材料。我们苟延残喘的时期再有五天就将结束。接下来会怎样呢?现在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所有这种种烈烈轰轰的战事发展,就我们说来,只是些遥远的雷声。我们从报上读到消息,或者听到人家窃窃私议某一外国电台的报道。特莱西恩施塔特本身仍然是一个萧条的小监狱城市,夏天的每一个湿热的日子在这儿全都一样;它是一个充满了营养不良、惊恐患病的人们的臭气熏天的犹太区;拍摄影片的胡闹使它稍稍有了一点儿生气,但在其他的时候,它却沉寂得像一个陈尸所。
摘自《世界大屠杀》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6)
九月奇迹
八月间,在西方某些轻率的记者看来,我们的毁灭似乎“指日可待”。这把东西两面合拢来的老虎钳的钳牙,已经迫近维斯杜拉河和马斯河。在南线,英美两国军队顺着罗纳河流域几乎长驱直入,而在靴形的意大利,他们也远远深入到罗马以北。俄国人浩浩荡荡地大举越过我们在反复无常的巴尔干各国境内的开阔南翼,已经抵达了多瑙河。在所有进行战争的前线,我们的大批部队几乎不是在撤退,就是被包围。
后来,希特勒本人也称八月十五日是“我毕生最不幸的日子”。因为那一天盟军在法国南部登陆,而在北方,冯·克鲁格将军陷入法莱斯袋形地区失踪了。元首在七月二十日以后
变得反常地多疑,担心克鲁格的失踪可能是去跟敌人进行谈判;在统帅部里,情况的确显得那么糟。但是英勇的克鲁格很快就设法恢复了同我们的联系。不久以后,他自杀了。到底是因为希特勒愚蠢的指挥毁了他的军队,使他感到绝望,还是因为他当真牵连在炸弹阴谋中,这我并不知道。我承认,自杀的念头在八月间也曾不止一次掠过我自己的心头。
但是九月过去了,还没一个敌军士兵踏上德国的土地!
蒙哥马利用空降部队在阿纳姆一片狭窄的地区鲁莽地向前挺进,企图通过荷兰包抄西方防线。在伦斯德的部队取得辉煌的战果,击退了蒙哥马利的部队以后,艾森豪威尔向莱茵河的疾进也渐渐放慢了速度。汽油桶全空了,将领们互相争吵,兵力从低地国家分散到阿尔卑斯山山区。俄国人则停留在维斯杜拉河畔,应付我们的一次次反攻,而在河这一侧,武装的党卫军则以炮火与爆炸物夷平了华沙,扑灭了那场起义。敌军从南方对我们发动的攻势全部停顿下来。在最最凶猛的攻击之下,面对着现代历史上最众寡悬殊的形势,德国浑身是血,屹立不动,使四周的一圈敌人无法近身。
假如一九四○年英国的单独抗战值得称赞的话,那么一九四四年九月德国武装部队的这次英勇的奋起迎敌,为什么不应该加以称赞呢?
“九月奇迹”可加分析的要点是很清楚的。西方和东方,我们的敌人在惊人的快速推进中,已经使军需供应跟不上了。同时,在祖国的神圣领土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德国的军纪严格起来,总动员也实行了。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侵略军作战意志的低落,特别是在西方:前一阶段的长驱直入、巴黎的失陷以及暗杀希特勒的阴谋等,引起了一种欣快的感觉,认为“嘿,我们已经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到圣诞节就可以回家了”。还有,希特勒单方面坚持加强法国各港口的防御,最终也有了收获。艾森豪威尔有两百万人在大陆上,可是通过瑟堡那个遥远的瓶口和一个人造港口,他无法提供必要的军需品去对西方防线发动一次全面的进攻。他需要安特卫普,但我们依然控制着斯凯尔特河口。
战后的军事著作中,有不少对艾森豪威尔发出不切实际的嘲笑。这些作者详细叙述了地图上的距离和部队的总数,却忽略了决定现代战争的顽强、艰苦、复杂的后勤工作。艾森豪威尔是典型的美国军人,在战场上稳扎稳打,但是在组织和供应方面,却多少是一个天才人物。他的谨慎小心和广阔战线的战略,即便不是拿破仑式的,至少不是乖谬错误的。我们还是一个很危险的敌人;他在九月间抵制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冒险行动,这是值得称赞的。
拥护蒙哥马利和巴顿的人士争辩说,只要有足够的汽油,他们两位英雄中的任何一位本来都可以直捣柏林,迅速结束战争的。勃鲁门特里特将军对审问他的英国人说,蒙哥马利肯定可以办成这件事。我在我的作战分析中将要说明那些决定性的不利因素。简括地讲,依靠拉得过长的供应线来进行这样一次范围狭隘的推进,其两侧都会招致一次灾难性的挫败,一次更大的阿纳姆战役。我和特鲁门特里特很熟;我很怀疑这些是不是他的军事观点。他是在把战败他的人想要听的话告诉他们。即使艾森豪威尔拥有需要的港口设备和交通工具,这件事还是办不到的。他的部队的消耗率是令人震惊的:每一师每一天要消耗七百吨军需品!德国一师人每天靠不到二百吨的军需品作战。
艾森豪威尔经受不起一次大规模的冒险和挫败;有好几百名美国新闻记者紧紧跟随着他,总统选举又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要举行,他实在经受不起。敌人的联盟是很不稳固的。在夏季的战役中,英美两国一直大粗龃龉地争吵挣扎。而俄国人未能援助华沙的起义——更糟的是,他们甚至拒绝允许英美派空降部队去援助——已经播种下了波兰问题的毒害,到时候将会毁了资本家和布尔什维克的这个奇异的联盟。
不幸,我们缺乏力量去利用我们敌人间的这些紧张关系。希特勒在战场上采取的顽固不化的“死守”政策,使我们损失惨重。在夏季的三次大败——巴格拉齐昂、巴尔干地区以及法国西部——和二十次较小的攻防战中,一百五十万德国的第一线部队被打死、俘虏、包围或者丧失了武器、混乱地溃退。如果这些久经战阵的部队不是奉命死守,而是打上一场灵活的防御战,阻扰敌人前进,同时有条不紊地向祖国撤退,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从战争中抢救出一些实力来。
事实上,“九月奇迹”并不能改变德意志的灭亡,它只能延迟我们的毁灭。然而,就连希特勒倒下时,他还保有那股催眠力,能够从德国征得具有神经质精力和战斗意志的自杀后备军。八月底,他已经发布了在阿登高原反攻 的那道惊人的命令。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在统帅部制定计划,发布预备性的命令。不论这个人正在如何衰老下去,他的凶残的意志力却是无法抵制的。
英译者按:阿登高原的这次军事行动成为“凸出地带战役”。有意思的是,隆赞扬了艾森豪威尔采用的谨慎小心的广阔战线战略,这是许多权威人士加以谴责的。真正的判断在于阐明霸王行动的很复杂的后勤统计数字。命运支持大胆的人,可是他们要是没有汽油和子弹,那也就无法支持他们。华沙被德国人毁灭掉,隔着河清晰可见,红军很奇怪地按兵不动,这件事仍然引起争议。有些人说,按照斯大林的观点,是一些不正当的波兰人领导着这场起义。俄国人坚持说,他们的军需供应已经到了极限,而波兰人也并不急切地想使他们的起义同红军的计划相互配合。
摘自《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四章(7)
十月四日
拍摄影片结束后的第四次遣送正在装车。我跟尤里•乔舒亚和简最后一次道别后,刚从汉堡营房回来。这是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办的犹太教法典学习班的结束。
我们通宵没睡,呆在图书馆里,在烛光下一直学习到天亮。这些小伙子把自己的几件所有物早已收拾好了,他们想学习到最后一刻。我们也正学到一个奇怪、难解的论题:在田野上发现的无名死尸,埋葬这类死尸是大家义不容辞的责任。犹太教法典为了说明这一论点,走向一个戏剧性的极端。关于仪式纯洁的特别法规,禁止一个高级教士与死尸接触。遵照这些法规,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可以葬埋。一个许过拿细耳人的愿 的人也是如此。然而一个许过拿细耳人的愿的高级教士——他因此受到双重的限制——却奉命亲手去埋葬一个无名死尸!犹太人对人的尊严,甚至在死后,也是如此尊重。犹太教法典的声音经历了两千年传来教导我的学生,作为对他们的临别赠言:我们和德国人之间是有天渊之别的。
在我把那本旧书阖上的时候,乔舒亚,剩下的三个小伙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突然问道:“拉比,我们全将被毒气熏死吗?”
这一句话猛地一下把我又拉回到眼前的生活中来!目前,区里传说纷纭,虽然没有几个人意志十分坚强,敢于正视这种传说。谢谢上帝,我当时能够这样回答:“不会的。你这就要到德累斯顿附近的一个建设工地上去和你的父亲团聚,乔舒亚——你们,尤里和简,这就要去跟你们的哥哥团聚。我们委员会里的人是这么听说的,我也相信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的脸上高兴起来,仿佛我从监狱里释放了他们似的。他们在营房里,颈子上挂着遣送号码牌,依然精神抖擞。我看得出,他们正鼓起别人的精神来。
我是在欺骗他们,也在欺骗我自己吗?柏林郊外的佐森建设工地——政府临时办公的棚屋——是一个事实。特莱西恩施塔特去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在那儿受到很好的待遇。拉姆曾经向市政委员会坚决地保证,德累斯顿地区的这个劳动工程跟那完全一样。楚克尔主管这次征工,他是一个能干的人,是布拉格的一个老犹太复国主义者和委员会委员,对于应付德国人反应很快。
市政委员会里的悲观主义者往往是一些犹太复国主义者和犹太区里的老难友。他们根本不相信拉姆的话。他们说,征集去了五千名身强体壮的男子,使我们失去了一场起义所需要的人手;万一党卫军决定要来消灭这个犹太区,我们可能要举行一场起义。其他的犹太区也举行过起义;我们听到了报道。影片停止拍摄以后,爱泼斯坦被捕了,这次庞大的征工命令传达下来,美化运动和拍摄影片这件蠢事所带来的虚假的安全感,全都荡然无存,委员会变得灰心丧气。我们已经几乎有五个月没接到过遣送命令了。我听到桌子四周传来反抗的抱怨声,这使我感到吃惊。犹太复国主义者就起义问题举行了几次会议,我并没给邀去参加。但是这次征工按照预定计划已经遣走了三批人,并没什么骚动。
这第四次遣送是极其令人担忧的。的确,他们是已经走了的建筑工人的亲属。但是上星期,党卫军允许亲属自愿报名前往,大约有一千人表示要去。这些人不问愿意不愿意,正被用火车运送走。惟一使人稍许放心的是,这四次遣送确实形成了一个团体——大规模的征工和工人的亲属。拉姆解释说,使家人团聚在一起是上面的政策。这可能是一个安定人心的谎话;可以想象,它也有可能是真实的。
市政委员会就我们可能遭到的命运进行了没完没了的谈论,结果得出了两种相反的意见:(一)虽然战事暂时沉寂,德国人已经战败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在党卫军头头开始考虑到保全自己时,我们可以指望他们逐渐温和下来。(二)战败成为定局,只会加强德国人想残杀欧洲全体犹太人的欲望;他们会急煎煎地来完成这一“胜利”,如果他们得不到其他胜利的话。
我在这两种可能的趋势之间犹豫不决。一种是明智的,一种是疯狂的。德国人两种面貌都有。
娜塔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既然路易斯已经安安稳稳地离开了,她过去的顽强意志又恢复了不少。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最粗劣的饮食,天天都在增加体重和气力。她说她要活下去,再找到路易斯;如果给送走的话,她打算使自己身体强健,好作为一个劳工活下去。
十月五日
第四批人离开以后两小时,他们就下令要遣送第五批:随意地挑选了一千一百人。这一回什么解释也没有,跟德累斯顿的建设工程决无关系。许多家庭都不得不拆散。大批有病的人和有小孩的妇女都得走。要是路易斯还在这儿,娜塔丽大概也得走。德国人干脆又撒谎了。
我决不悲观失望。尽管各条战线上古怪地沉寂,希特勒的帝国却在垮台。文明世界还来得及猛地一下闯进纳粹欧洲这个疯人国来,拯救我们这些残存的人。跟娜塔丽一样,我也要活下去。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
如果我不能这样,那么这样潦潦草草写成的文字会在将来某一时候替我说话。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五章(1)
风势很猛,浪涛汹涌,战列舰第七分舰队正列队驶向尤利西珊瑚岛,“衣阿华号”在前,“新泽西号”在纵队的后方,悬挂着海尔赛的旗帜。当战列舰破浪前进、船头向前低下时,灰色的海水一直打到坚固的前甲板上,骤然下降的长型重炮在浪花中消失。护航的驱逐舰在台风风尾掀起的一道道黑色巨浪中颠颠簸簸,时隐时现。在暴风雨后阴暗的天空中,片断的蓝天刚开始显露出来。
嘿,维克多•亨利心里想——这时,温暖的湿风把咸津津的浪花一直洒到“衣阿华号”的舰桥上,打湿了他的脸——我多么喜爱这幕景象啊!自从童年在新闻短片中看到无畏战舰 破浪前进以后,航行中的战列舰始终像军乐那样使他激动起来。现在,这些是他的战舰,比他曾经在上面服役过的任何军舰都雄伟、强大。在他下令进行的第一次射击演习中,雷达控制的主炮的准确性,使他大为吃惊。舰上林立的高射炮发出的掩护炮火蔚为壮观,就像莫斯科上空为庆祝胜利而发射的焰火一样。海尔赛的幕僚按着他们那种逍遥自在的方式,还没把莱特湾行动的命令发布出去,不过帕格•亨利深信,在菲律宾的这次登陆意味着舰队的一场海战。用“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上的大炮为“诺思安普敦号”报仇,这是一个可喜可畏的前景。
在帕格的参谋长命令下,信号旗在旗绳上啪啪飘扬着升起:列队进入海峡。“新泽西号”、航空母舰和驱逐舰上全升起了响应的旗帜。这支特混舰队很利索地改换了位置。帕格对于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一个保留:如同他对帕米拉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足够的工作可做。日常的公务可以使他尽可能地忙碌,但是事实上,他的幕僚——几乎全是预备役,不过是优秀的军人——和参谋长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职责近乎是礼节上的,而且在战列舰第七分舰队进入战斗以前,将会继续是这样。
他甚至不能在“衣阿华号”上四处视察。在海上,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好多事的本能;他渴望到轮机舱、炮塔、弹药库、机械舱甚至这艘艨艟巨舰的士兵舱去察看一下,不过那样会显得好像是去检查“衣阿华号”舰长和副舰长的工作。他失去了指挥一艘这种工程奇迹的机会,而他的两颗星使他青云直上,跳过了航海中那种令人快意的肮脏工作,进入了洁净、通风的旗舰司令室。
“衣阿华号”驶进穆盖海峡时,帕格留神注意着潜艇,他好几个月都没看见拜伦或是收到拜伦的信息了。舰队的航空母舰、新型的快速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扫雷艇、辅助舰,全都气象森严地排列在离开祖国一万英里的这个珊瑚岛外面。由于这些战舰,人们几乎看不见岛上的棕榈树和珊瑚海滩。但是一艘潜艇也没有。这并不特别,塞班岛现在是潜艇的前进基地了。因此,当船锚嘎啦啦地抛下时,他的副官送来给他的那份电报是令人惊讶不安的。
发件人:“梭鱼号”艇长
收件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
务请准予前来晋见。
这份电报是通过港口电路打来的。据副官说,潜艇全停泊在南面的停泊地那儿,一群群坦克登陆舰遮挡得使人简直看不见。
可是为什么是艇长呢?帕格心里纳闷。拜伦是副艇长。他生病了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离开“梭鱼号”了吗?帕格忐忑不安地草草写了一个答复。
发件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
收件人:“梭鱼号”艇长
我的汽艇将于十七时接你来我的舱内进餐。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五章(2)
台风的袭击使海尔赛下达命令的会议推迟举行。这时候,飘扬着蓝底白星旗帜的黑色长汽艇载着海军将军们,穿过白浪滔滔的海水,腾跃着驶到“新泽西号”旁来出席这次会议。不一会儿,穿着浆硬的卡其军服的海军将领敞开领口,分坐在海尔赛舱内那张绿色长桌的两旁。帕格从来没见过这么许多星饰的领章和海军将军的脸庞聚集在一间房里。还是没下达行动的命令。海尔赛的参谋长拿着一根教鞭站在一幅巨大的太平洋海域图前边,叙述着即将对吕宋岛、冲绳岛和福摩萨岛发动的攻击,其目的是压制敌人以陆上为基地的空军对麦克阿瑟登陆的干扰。接下去,海尔赛谈了一下这次军事行动,他虽然显得疲乏衰老,却谈得热情风趣。麦克阿瑟重新收复菲律宾群岛时,日本鬼子不大可能袖手旁观。他们很可能会用尽全力进行反扑。那样一来,大杀一阵,一举全歼日本帝国舰队的机会就到来了,就是雷·斯普鲁恩斯在塞班岛放过了的那种机会。
海尔赛那鼓鼓囊囊的眼睛炯炯发光,他大声读出了尼米兹下达的命令。他奉命掩护和支援麦克阿瑟统率的部队,“以便协助攻取并占领菲律宾中部的所有目标。”这些指示他全声音平稳地念了出来。接着,他用觉得有趣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扫了聚集在那儿的海军将领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提高嗓音说出了这一句话:“倘若出现了或者可以促成歼灭敌人舰队主力的机会,这种歼灭就成为首要的任务。”
这一句话,他说,是雷•斯普鲁恩斯攻击塞班岛的命令中所没有的。在他自己进攻莱特湾的命令中写进这一句,很费了一番力,但总算写进去了。因此,出席会议的人现在全知道,第三舰队到莱特湾去的任务是什么;等这次进攻迫使日本海军无法躲藏而出动以后,立即把他们歼灭。
桌子四周响起了热切赞成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这个老战士疲乏而快乐地咧开嘴笑了。谈话转到了空袭的日常细节上。参谋长提起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派飞机送来的一些新闻记者,说他们是来观看第三舰队作战的,又说预备安排他们住在“衣阿华号”上,作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客人。
大家很感兴趣,全把目光转向帕格•亨利。他脱口说道:“嗳,基督啊,这可不成!我宁愿在船上接待一伙娘儿们。”
海尔赛扬了扬两道灰色的浓眉。“哈!谁不愿意呢?”
大家哄堂大笑。
“将军,我是说弯腰驼背、嘴里没牙、皮肤有病的老婆子。”
“当然啦,帕格。咱们在海外这儿可不能那么挑肥拣瘦的。”
会议在下流的玩笑声中结束了。
帕格回到“衣阿华号”上,他的参谋长告诉他,记者们已经到了船上,住在军官舱房里。“就是别让他们来找我。”帕格咆哮说。
“可事实上,”参谋长说,他是二四级毕业的一个愉快、干练的上校,生着一头过早花白的浓密头发,“他们已经要求你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啦。”
帕格不大骂街,但是这时候他却对着参谋长发作起来。参谋长连忙走开了。
信件搁在两只筐子里,放在办公桌上:公函和往常一样堆得很高;私信只有一小叠。他总是先找找有没有帕米拉的来信。这回有一封,厚得可观。他把这封信抽出来,又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背面写的地址还叫他感到不快:
哈里森•彼得斯太太
福克斯府大街一四一七号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这封信写得很轻松。哈克在狐狸厅路的宅子里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这所宅子,罗达这样写道。事实上,他想把这所宅子买下来。她知道帕格始终并不真心喜欢这地方。因为离婚的安排使她可以不付租金居住在那儿,可是在她想要转让掉以前,这所宅子名义上仍旧归他,所以这件事安排得乱七八糟。倘使帕格肯写封信给他的律师,提出一个售价,那么这些“法律鹰犬”就可以着手干起来。罗达还说,杰妮丝跟法学院的一个讲师常常会面,又说维克在幼儿园里生活得非常好。
梅德琳也是莫大的安慰。实际上,每一个月左右她总写一封信给我,使我感到很高兴。她似乎很喜欢新墨西哥。我终于收到拜伦的一封叫人快慰的信了。先前,我一直疑惑不定,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这件事。老实说,我多少有点儿害怕。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恰恰就像我一样,不过他祝愿我和哈克幸福。他说,对他说来我永远总是妈,不论出现了什么情况。没法说得比这更叫我开心了。你在海外迟早会看见他。当你解释的时候,不要对我太苛刻。整个事情已经叫人很不好受了。不过眼下我十分快乐。
亲爱的,
罗
帕格揿铃叫人把咖啡端上来。他告诉他的菲律宾勤务兵,自己要在舱房里跟一个客人共同进餐。接着,他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复信给罗达,封起来,扔在发文的信筐里。也许,由于罗达这封信很叫人扫兴,帕姆的这个厚墩墩的信封这时候似乎也是不祥之兆。他端着咖啡,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读这封信。
说真的,这的确是一封情绪抑郁的信。开头就说:“亲爱的,很对不住,我将净写上一些丧事。”在两星期内,她受到了三次冲击,而第一次最为强烈,其他两次对她打击也很大,因为她正心境凄楚。勃纳-沃克死了,一场突然发作的肺炎使他离开了人世。她几个月前就离开了斯通福,他家里人没通知她,所以她最初是在航空部里知道的,也没赶上他的葬礼。她感到满心歉疚。假如她继续跟他呆在一块儿,照料他,在战争结束之前绝口不谈未来的事情,他会病倒吗?情感上的创伤和孤独寂寞是不是使他身体更虚弱了呢?她现在绝对无法知道了,不过她为这件事感到非常懊丧。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五章(3)
今年九月,件件事都不称心。秋天天气阴湿、惨淡。那些嗡嗡响的炸弹够可怕的了,不过这些新的恐怖武器——毫无声响地发射过来,落下的巨型火箭 ——却叫我们惊惶万状。经过这么多不幸的战争年头,经过伟大的诺曼底登陆和在法国的扫荡,在胜利似乎指日可待时,我们又回到了遭受猛烈轰炸的时期!这实在太使人受不了啦——警报、彻夜的大火、可怕的爆炸声、用绳索拦住的街道、一片片冒烟的瓦砾堆、平民死亡的名单,一切全卷土重来——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蒙哥马利投入了大量的空降部队以后,在荷兰又吃了一个大败仗。这大概断送了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结束战争的任何希望。最糟的是,蒙蒂 不断地向报界说,这是一场“有限的胜利”。嗐!
菲尔•鲁尔被一枚火箭打死了,倒霉的人儿!火箭把他常去的那家新闻记者的酒馆炸成了一片瓦砾,三条横街之间四面八方什么也不剩,只留下一个大弹坑。好多日子过去以后,甚至还提不出一份可靠的死亡名单来。菲尔干脆就失踪了。他当然是给炸死了。我对菲利普•鲁尔已经不剩下什么感情,这一点你很知道,不过我的青年时期有很大一部分是浪费在他身上的,他的死亡总令人伤感。
至于莱斯里,可以设想他还活着,不过可能性并不大。行动组的那个法国牙医生设法到了布雷德利兵团里。我读到了他的报告。那个行动组在圣纳泽尔被人告密出卖了。他们藏在大酒桶内,混在送交德国驻军的一大车酒里进入了市区。他们设法对敌人的防御工事获得了确切的情报,并且把它递送出去。在极力组织一场起义时,他们对于吸收进去的法国人不够谨慎小心;德国人设下圈套,使他们中了计。他们在一所屋子里遇上了埋伏。牙医生从那屋子里逃出来以前,看到莱斯里中弹倒下。另一个毫无意义的牺牲!因为你知道,布列塔尼半岛的港口不再有什么重要意义了。艾森豪威尔只是让德国守军在那儿自生自灭。莱斯里的牺牲——要是他的确死了的话——完全是白费。
莱斯里•斯鲁特、菲尔•鲁尔、还有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你这亲爱的正直的好军人,你想象不出我在三十年代中期年轻的时候,跟这三个人一起呆在巴黎,是怎么一个情形。上帝在上,可怜的娜塔丽到底怎么样了?她也死了吗?
这场可怕的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可怜的邓肯深信——我相信他的意见是正确的——等战争一结束,我们一撤离印度以后——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就会互相屠杀。他还预测,中国的一场内战“将使黄河河水染红”。大英帝国当然完结了。你瞧见俄国直到伏尔加河流域都成了一座洗劫一空的屠宰场。我们又取得了什么成就呢?我们几乎成功地残杀了许许多多德国人和日本人,使他们认清形势,放弃掠夺世界的念头。只此而已。经过漫长的五年以后,我们还没干完这个肮脏的勾当。
邓肯说——事实上,就是我们一起呆在斯通福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当然心情抑郁,不过像一贯的那样,始终是和蔼可亲的——他说,本世纪最糟糕的时期不是战争的年头,而是战后的岁月。他说经过这场愚蠢的世界大屠杀之后,青年人会落得对他们的长辈那么绝对地蔑视,以致宗教、道德、社会准则以及政治等等都将全面崩溃。“希特勒将会得到他的《诸神的末日》,”邓肯说,“他使那实现了。西方完蛋啦。美国人暂时似乎还没问题,但他们最后在一场烈烈轰轰、很可能还是突如其来的种族爆炸中也会完结。”
我不知道你对这种见解会怎么说!为了很复杂的原因,邓肯对美国人——你我也不完全排除在外——相当反感。他认为,或许再过半世纪恐怖与贫穷的日子,世界最终将会走向佛教。我始终没法跟着他走进《大神之歌》的世界里去,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具有可怕的说服力,可怜的好人儿。
嗨,这是一个阴雨的早晨。
你猜得到吗,昨天晚上我唠唠叨叨写下那几页时,人有点儿迷糊?我现在想着,不知该不该把这样一封使人丧气的哭诉信寄给你,你远在太平洋上,还在从事着作战的工作,因此还不得不相信这场战争的意义。唔,我寄给了你。这是我所感到的,也是一些新闻。一两天内,我保证再写一封比较高兴的信给你。我料想大概不会给一枚V—2恰恰打在头上;万一给打中了,那也是离开这个疯狂世界的一条毫无痛苦的捷径。我只是想活下去爱你。其他的一切全完了,不过就我来说,爱你就足够我倚恃的。我发誓在下一封信里一定快快活活,尤其是如果我向空军妇女辅助队提出的辞呈获得批准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开始计划怎样来和你呆在一起了。这件事正在办着;很不合常规,简直毫无爱国心,不过我也许可以办成功。我认识一些人。
衷心爱你的,
帕米拉
由于台风的袭击,帕格把帕米拉的照片收了起来。这时,他才从抽屉里重新取出那个旧的银镜框,把它放在办公桌上。在过去近三十年中,罗达的照片一直笑吟吟地从这个镜框里朝外望着。帕米拉的这一张是全身照片,穿着军服,皱着眉头。它是从一幅新闻照片上剪下来、模模糊糊地放大了的,所以一点儿也不美观,不过倒十分真实,不像罗达那张照相馆照的光线柔和的旧半身像,那张照片多年以前就已经过时了。帕格于是着手去处理那些公函。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五章(4)
“梭鱼号”的舷门传令兵在拜伦房舱的门上敲了敲。“艇长,少将的汽艇靠拢来啦。”
“谢谢你,卡逊。”拜伦穿着骑马短裤,身上汗津津地闪闪发光。他从一面舱壁上取下红十字会转来的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照片。“叫菲尔比先生到甲板上来见我。”
他走到外边甲板上,一面扣着一件褪了色的灰衬衫。新来的副艇长呆在舷门那儿。他是士官学校毕业的一个脸盘像狐狸的上尉,对于在一个预备役的艇长下面服役(拜伦已经猜测到了)不十分乐意。“梭鱼号”停泊在一艘弹药船左侧。船尾的一个工作队正围着起重机摇摇晃晃吊下的一枚水雷发出一大阵叫骂声。
“汤姆,等所有的鱼儿全上了船,就起锚,停靠到‘布里奇号’旁边去装粮食。我十九点就回来。”
“是,艇长。”
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长汽艇闪闪发光,艇上的绳索一概是白色,艇内的座垫也全是白皮的。这时候,它从潜艇旁噗噗地驶去。汽艇的奢华表明了父亲的新身份,这使拜伦感到说不出地高兴,不过他脑子里主要想到的是父母离婚的事。梅德琳曾经写信给他说,她“很早以前就看到苗头了”。拜伦没法明白她的话。直到接获罗达写来的伤感、甜蜜的长信以前,他始终认为父母的婚姻是一个坚如磐石的事实,的的确确是圣经所谓的“一体” 。很可能,母亲生性轻浮,确有不是的地方,可是父亲从伦敦写来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话还叫他迷惑不解:“我希望你母亲幸福。我的生活中偶然也有了变化,最好等有机会面对面谈谈,这样比笔谈好。”
现在,他们就要面对面了。就父亲来说,这会是很尴尬的,或许是痛苦的,不过“梭鱼号”艇长的身份至少该使他感到惊讶而高兴。
“衣阿华号”值日官的值勤簿上记载着:十七时三十分,少将的客人将要到达。由副官陪往司令室。但是十七时二十分,少将亲自走来,眯缝着眼睛朝南边的停泊地望去。在台风过去后的绚烂天气里,落日映射出一团红光,珊瑚岛上耀眼地光彩灿灿。值日官难得看见亨利少将走这么近,这个称作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脸色苍白的权力人物,是一个矮胖、整饬、头发斑白的人。他冷冰冰地呆在一旁,一语不发。汽艇靠拢船身;一个身穿又皱又脏的灰军服高个子军官快步跑上舷梯,使牵链铿锵作响。
“请您准许我登船。”
“准许。”
“您好,少将。”穿灰军服的军官没露出笑容,很利索地敬了一个礼。
“喂。”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漫不经意地回了一个敬礼,一面对值日官说,“请在船上的航海日志上把我的客人登记下。潜艇第二○四号‘梭鱼号’艇长,美国海军预备役少校拜伦•亨利。”
值日官瞥了瞥父亲,又看了看儿子,很大胆地咧开嘴笑了。少将也淡淡地回笑了笑。
“你什么时候升任艇长的?”他们离开后甲板时,帕格问。
“按实在说,不过是三天以前的事。”
父亲的右手短暂地紧紧捏了一下拜伦的肩膀。他们跑步登上了炮廓内的扶梯。“您身体情况很不错。”儿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干这工作,随时会突然倒下,”帕格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过我将会是葬身海底的最健康的人。到我的舰桥上来看一会儿。”
“啊!”拜伦手搭凉篷,环顾了一下。
“从潜艇上你看不到这种景象。”
“上帝啊,那可看不到。这是不是超过了历史上的随便什么场面呢?”
“艾森豪威尔渡过海去进攻诺曼底,他的舰队比这还要庞大。不过就打击力量来说,你这话很对,世界上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强大的力量。”
“再说,瞧瞧‘衣阿华号’的规模!”拜伦向船尾看去,“多么壮丽的景象啊!”
“嘿,勃拉尼,这条船造得非常精密,像一只瑞士手表。也许咱们呆会儿上各处去看看。”
帕格还在体味这件使人惊讶的事情的意义。一条潜艇的艇长!拜伦越长越出落得像死去的华伦了,只是脸色太白一点儿,动作太紧张一点儿。
“我时间相当紧,爸爸。”
“那么咱们进去吃晚饭吧。”
“一切布置得真漂亮。”他们走进司令室时,拜伦说。阳光从舷窗外面直射进来,使外边那间气象堂皇的舱房十分轩敞。
“都是这个职位给带来的。比在华盛顿担任工作强。”
“我得说——”拜伦停住,睁大眼睛望着办公桌上那个银镜框里的照片。“那是谁?”帕格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过脸来对着父亲。“基督啊,那不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吗?”
“是的。这件事说来话长。”帕格本来没打算把这件事这样透露出来,但是如今拜伦已经知道了。“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来细说给你听。”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五章(5)
拜伦把右手向上一扬,手掌和手指全僵直地平摊开来。“这是您的生活。”他从胸前的一只口袋里很费力地抽出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快照。“这件事我信上大概向您提过啦。”
“噢!红十字会转来的照片。”帕格热切地细细看着。“嗨,拜伦,他们俩看样子都很好。这孩子多高大啊!”
“这是六月里照的。六月以后,天知道出了些什么事。”
“他们是在一片运动场上,是吗?后边的那些孩子看样子也不错。”
“是呀,就眼下的情况看,叫人很兴奋。但是红十字会一直没理睬我写去的好几封信。国务院还是丝毫不起作用。”
帕格把照片递还过去。“谢谢你。瞧见这张照片对我的心情大有好处。你坐下。”
“爸爸,我也许喝一杯咖啡就得赶回去。我们五点钟出击。我有一个新来的副艇长,而且——”
“拜伦,吃饭只要花十五分钟。”帕格朝着会议桌把手一摆。桌子的一头已经放好两个位子:洁白的餐巾、银餐具和瓷杯碟,还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小枝的鸡蛋花。“你一定得吃。”
“好,假如只要花十五分钟,我就吃了再走。”
“这我来招呼着办。”
帕格大踏步走出舱去了。拜伦在他办公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怀疑不信地凝视着那只旧银镜框里的照片。过去,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这个镜框里一直就放着他母亲的照片。
儿子们接触到父亲性生活的实际时,总觉得很不自在。心理学家们永远无法分析这种种理由;他们想分析,不过这很明显的是人之常情。倘若镜框里放的是一个跟他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的照片,拜伦也许能承受这一震动。可是镜框里竟然是帕米拉·塔茨伯利,过去跟娜塔丽在巴黎放肆地寻欢作乐的一个姑娘!以前,拜伦因为她那样照顾他父亲,曾经觉得她很不错。虽然如此,他曾经感到怀疑,特别是在直布罗陀,不知道这样一个热情俏丽的女郎——在地中海那个盛夏的日子里,帕米拉穿得很单薄,只披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白纱上衣——怎么会一心一意追随着一个老年人。她一准有一个情人,他当时这样想,假如不是有好几个的话。
她的照片放到了父亲的桌上,放进了那只镜框,这勾起了赤裸裸的性生活、不相配的性生活,同床共寝、战时伦敦的性生活这种种丑恶的幻象。眼下,她从照片里睁大两眼盯视着,显示出了帕格·亨利的弱点,说明了这次离婚的原因。在他自己和娜塔丽给战争弄得仳离时,想到自己一贯崇拜的父亲竟然跟一个和娜塔丽年龄相仿的姑娘在伦敦一张卧榻上喘息、胡闹,这实在太难堪了!拜伦决计保持沉默,在第一个可以走的时刻就赶快离开这艘战列舰。
“快吃。”父亲说。
他们在桌旁坐下;那个笑嘻嘻的菲律宾勤务兵端上两碗香喷喷的鱼汤来。因为就帕格说来,这是极为难得的时刻——他本人是一个将级军官,拜伦是一个潜艇艇长,两人以这种新身份第一次会面——他低下头去,做了一篇出自衷心的、长长的感恩祈祷。拜伦说了“阿门”,接着在大口把汤喝下时,一句话也没再说。
这并没什么特别。帕格跟拜伦说话一向总很费劲儿。他呆在面前就很令人满意了。帕格并没认识到,帕米拉的照片在儿子心中引起了一场剧烈的震动。他知道这是一件没意料到的事,是一件使人窘困为难的事;他打算加以解释。为了把谈话再进行起来,他说道:“唔,我顺带问一声,你在整个潜艇舰队中是不是第一个预备役的艇长呢?”
“不,到这会儿为止,有三个这种身份的人负责指挥一艘潜艇;穆斯•霍洛韦刚接下‘鲽鱼号’。他是第一个奉派负责一艘舰队船艇的。当然,他从前是耶鲁大学海军预备役军官训练团的成员,又来自一个海军世家。我猜想,是您的儿子这一层对我可没害处。”
“你得做出成绩来。”
“唔,卡塔尔•埃斯特早就认为我合格了,不过我还没当上一艘巡洋舰的见习舰长,而且——出现的情况是,我的艇长在西布图外边的停泊地病倒啦。”拜伦很乐意在这段时间里尽谈点儿跟父亲的私生活毫不相干的事。“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发烧,不能走动,一走动就痛得要命。他硬撑了一星期,吃了些阿司匹林,但是后来,他设法去攻击一条货船,结果没把工作搞好。这时候,他显然病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就直接驶到这儿来,没回到塞班岛去。他们在‘安慰号’上还在替他抽血验血。他半瘫痪了。我原来以为太平洋潜艇司令部会用飞机送一个新艇长来,可他们只派来了一个副艇长。我接到命令,真叫我大吃一惊。”
“说到吃惊的事,”帕格说,把谈话引向帕米拉身上,“莱斯里·斯鲁特那家伙大概死啦。你记得他吗?”
“斯鲁特吗?当然记得。他死了吗?”
“呃,这是帕姆给我的消息。”帕格细说了一遍自己约略知道的、斯鲁特牺牲掉的那次空降任务。“这怎么样?你想得到他会自愿去执行一项分外危险的任务吗?”
“您还有妈妈的照片吗?”拜伦说,一面看看手表,把吃了一半的食物推开。“您要是有,我就拿去。”
“我有,不过不在这儿。让我来把帕米拉的事告诉你。”
“要是说来话长,那就别说吧,爸爸。我非走不可啦。您和妈到底怎么了?”
“嗐,孩子,都怪这场战争。”
“是妈提出要离婚,好去跟彼得斯结婚?还是您为了她想要离婚呢?”拜伦用大拇指着力地朝那张照片指了指。
“拜伦,不要找出一个人来责备。”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八十五章(6)
帕格没法把真情实况告诉儿子。听到事实真相以后,拜伦大概会原谅他,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神情严肃的青年潜艇军官是一个丁是丁、卯是卯的道德主义者,就和自己在大战之前一样。不过帕格已经不再为柯比的那桩事责备罗达了,他只为她感到难受。这种细微的差异是随着年龄增大,心情变得较为沉郁,对自己看得较为清楚以后才逐渐产生的,所以这一点拜伦目前还办不到。儿子的沉默和他那张发僵的脸使帕格感到很不安。他于是又说:“我知道帕米拉年纪还轻。这叫我觉得不太合适,整个事情也许并不会成功。”
“爸爸,我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当指挥官。”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了帕格一个沉重的打击。
“太平洋潜艇司令认为你合适。”
“太平洋潜艇司令看不见我的内心。”
“你有什么问题?”
“在战斗的紧张中可能情绪不够稳定。”
“你在最最紧张严重的情况下生性向来冷静。这一点我知道。”
“生性也许是这样。可我目前的情况很不正常。娜塔丽和路易斯经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华伦死啦;我是您剩下的一个儿子。再说,我是个预备役的艇长,是第一批中的一个,这是人家容不得的。我一直在学您的样,爸爸,或者不如说,尽力想学您的样。今儿我上这儿来,本来想请您给我打打气。可是相反——”他又用大拇指朝帕米拉的那张照片指了指。
“我很难受,你这样看待这件事,因为——”
“敢作敢为的指挥官一向不多,”拜伦不理睬父亲的话,一个劲儿说下去,这是他以前从来没做过的。“我就因为敢作敢为,所以给看得很有价值,这我知道。麻烦的是,我对这整个事情的兴趣正在减退。这张照片”——他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简直使我要发疯。要是娜塔丽听了我的话,在法国一列火车上冒险呆上几小时,她如今已经回到国内了。老记着这个并无补于事。你们的离婚也无补于事。我的情况不是顶好的,爸爸。我可以领着‘梭鱼号’驶回塞班岛,然后要求派人来接替。再不然,我可以根据命令,到福摩萨外面去为空袭执行救生员的任务。您认为我该怎样呢?”
“只有你可以做出决定。”
“为什么?您过去不是愿意替我决定我的一生吗?倘使您没极力要我进潜艇学校——倘使您没在我向娜塔丽求婚的当天乘飞机飞到迈阿密,在她坐在一旁听着的时候硬逼我作出决定——那么她也就不会回到欧洲去。她和我的孩子现在就不会呆在那儿,如果他们事实上还活着的话。”
“我对自己当时所做的事很后悔。那时候,那样做似乎是对的。”
这句话使拜伦眼圈红了。“得,得。我来跟您说,我絮絮叨叨向您讲这些话,这就是我情绪不稳定的一个很糟的症状。”
“拜伦,我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就要求到‘诺思安普敦号’上去。我发觉在海上指挥使生活比较好受点儿,因为这个工作可以使人全神贯注。”
“我可不像您,我不是职业军人。再说,一艘潜艇又是一个重大的责任。”
“要是你驶回塞班岛去,你本来可以救起的有些飞行员也许就会在福摩萨外面淹死。”
沉默了一会儿后,拜伦说:“嗨,我最好还是回到我的船上去。”
他们走到舱外落日余晖映照着的和煦、爽朗的后甲板上,并排倚着船栏。父子俩一直没再说话。这当儿,拜伦才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我的副艇长是士官学校毕业生。听从我指挥惹得他很生气。”
“凭他在海上服役的成绩来判断他。别去管他觉得怎样。”
从船尾下面传来汽艇的隆隆声。拜伦立正,敬礼。帕格盯视着儿子的冷漠的眼睛,心里感到很难受。“祝你幸运、丰收,拜伦。”他回了一个礼,他们握了握手,拜伦走下舷梯去了。
汽艇噗噗地驶走了。帕格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发现攻击福摩萨的行动命令刚送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要把思想集中在那厚厚一叠发着油墨气味的油印公文上几乎是办不到的。这时候,帕格不断地想到,万一失去拜伦,自己就决不能再当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了。
这样,父子俩这么勉强地分别以后,就各自出发,投身到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大的海战中去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六章(1)
这一场大海战,胜负取决于四个因素:两个是战略方面的,一个是地理方面的,另一个是人事方面的。于是,维克多•亨利和他儿子的命运就悬在这四个因素上,所以读者必须记住这几个因素。
讲到地理因素,我们只需要看一看菲律宾群岛的整个地形。七千个岛屿,零乱地散布在日本与东印度群岛之间南北大约一千英里的洋面上。只要能占领菲律宾群岛,就可以切断日本的石油、金属与粮食供应。吕宋岛位于最北面,是最大的一个岛,地处群岛中要冲;仁牙因湾西北通南中国海,是攻占吕宋岛、直趋马尼拉的最理想的登陆地方。
麦克阿瑟计划在莱特湾沿岸大举登陆,选择了远远处于东南面那个较小的莱特岛,作为下一步进攻吕宋岛的据点。因为在那儿的水域里,有大大小小许多岛屿形成了屏障,只东面敞开地对着菲律宾海。美军进攻时,可以从东面直接驶入海湾,但是整片的陆地和零星的小岛阻挡了西面的航道。几乎所有那些旋绕于迷阵般岛屿之间的水道都嫌太浅,无法供舰队航行。
进行反攻的日本部队如果从日本本土进犯莱特湾,可以绕过群岛东面南下,直接驶进那个海湾。但是,如果战舰要从西面或者西南面过来,比如说,从新加坡或者婆罗洲过来,那么就只有两条路可以穿过群岛,进入莱特湾:一是取道圣贝纳迪诺海峡,特混舰队可以驶过那个大萨马岛,然后从北面转而南下,进入莱特湾;二是取道苏里高海峡,循海峡从南面进入莱特湾。
为了要接近燃料基地,帝国舰队的主力舰队就据守在新加坡以外的洋面上。他们计划,如果必须为菲律宾群岛作战,可以在婆罗洲补充燃料。
人事因素,牵涉到了海尔赛将军的想法。而他的想法主要是受到了五个月前那一件事的影响。
早在六月里,斯普鲁恩斯指挥的太平洋舰队占领了链形马里亚纳群岛中的塞班岛,将其作为长程飞往日本的一个起点。那一次的登陆,挑起了一场航空母舰大决战,美国海军飞行员当即给这场决战题了一个名字,管它叫“马里亚纳猎火鸡”;这对日本空军是一场灾难,在那次空战中,日本仅存的第一线飞行员多数被击落,而斯普鲁恩斯只遭到轻微损失。日本的航空母舰都逃走了。美国进攻塞班岛,经过短促而惨烈的陆地战,终于获得了一个使东京处于轰炸机航程以内的空军基地。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遭遇的那个敌手,也就是轰炸珍珠港的南云海军大将,在塞班岛上自杀,因为他认为,帝国的内线防线一经突破,这场战争已经输定了。日本许多领导人也都持有同样的看法。军人首相东条的下台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然而,导致这一件事的原因却不曾受到人们的注意。因为打击塞班岛的时候,适值艾森豪威尔的部队沿途苦战,向瑟堡推进;所以,也像英帕尔和巴格拉齐昂之战一样,这一次战役在报纸上并未占到应有的显著地位。
尽管获得了这一次虽然被人忽视但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胜利,斯普鲁恩斯却受到了内部的严厉批评。原来他的几位航空母舰司令官都曾摩拳擦掌,要从塞班岛出发,迎头痛击来犯的日军;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一举歼灭帝国舰队。后来斯普鲁恩斯不得不否决了这个主张。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他在那里掩护的登陆部队,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敌军从后面突然赶来,摧毁那个滩头堡。所以,当日本飞机云集,袭击斯普鲁恩斯进迫塞班岛的舰队时,它们都在“猎火鸡”中被打落下来,然而它们的几艘航空母舰和一些支援部队却多数逃走了。后来金和尼米兹都盛赞斯普鲁恩斯的决策,但这件事始终成为人们辩论的一个问题。责难的人仍旧争执说,当时海上并没其他敌军,只由于斯普鲁恩斯谨小慎微,就错过了一个大量歼灭敌军、可能缩短战争的机会。
海尔赛将军肯定也抱有这种看法。他又生性躁急,所以在莱特湾他不愿重铸他认为那是斯普鲁恩斯已犯的大错。
谈到战略方面,美方两派对太平洋战争所持的相反看法,终于形成正面冲突——一派附和麦克阿瑟的见解,主张从澳大利亚向西北推进,登陆作战,即所谓“南太平洋战略”;另一派支持海军的见解,主张横渡珍珠港与东京之间浩瀚的洋面,逐岛突击,即所谓“中太平洋战略”。
海军中制订作战计划的将领主张索性丢开菲律宾群岛,转而在福摩萨或中国海海岸登陆,这样就可以“像瓶塞般”堵住来自东印度群岛的补给。他们坚持说,只要由空军轰炸航道、港口和城市,再由潜艇加紧封锁,很快就可以迫使敌人投降。麦克阿瑟墨守传统的陆军见解,认为必须在陆上击败敌人的武装力量。先是进攻新几内亚,再是菲律宾群岛,然后是三岛本土:这才是他走向胜利的道路。主要的海军战略家,包括金和斯普鲁恩斯,都认为这样做是白洒鲜血,浪费时间。斯普鲁恩斯甚至竭力主张,要渡海直捣硫黄岛和冲绳岛。他相信,利用这两个可以控制的小小出击点进行空战与潜艇战,就可以致日本死命。
塞班战役结束,海军的战略受到了三军参谋长的重视。麦克阿瑟为此大发雷霆。一九四二年,他曾经奉罗斯福之命,乘飞机逃出了菲律宾。抵达澳大利亚的时候,他曾经当众宣誓:“我一定要回去。”他那意思并不是说,要用海军主张的办法击败日本,然后乘民航机飞回那里。他请求面见总统,最后于七月里在珍珠港受到了总统的接见。
当时罗斯福刚被提名候选第四任总统。他眼见战事在欧洲节节取胜,当然不愿去跟反对党形容为备受冷遇与歧视的军事天才麦克阿瑟惹麻烦。罗斯福扶病抵达珍珠港,倾听麦克阿瑟慷慨陈词,请求收复菲律宾,因为“需要重振国家的声威”;同时他又听尼米兹以内行的口气侃侃而谈,推荐了海军的计划。
麦克阿瑟占了上风。菲律宾的进攻战继续进行。然而陆海军之间仍然存在着极度的分歧。尼米兹将托马斯·金凯德海军中将指挥的第七舰队全部交给麦克阿瑟节制,让他去进行他的两栖作战;这是由几艘旧战列舰组成的一支庞大舰队,包括巡洋舰、护航航空母舰以及一队驱逐舰、扫雷艇和油船等。但是尼米兹紧控制着那些新的舰队航空母舰和快速战列舰,那是他的战斗主力,在斯普鲁恩斯统率时被称为第五舰队,而在海尔赛指挥作战时则改称第三舰队。
这样,金凯德指挥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受麦克阿瑟的统制;海尔赛指挥了另一支强大的海军,受尼米兹的统制;所以,进军莱特湾时,并没有一位最高统帅。
那么,日本人又是如何应付战局的呢?海尔赛在发动这场战役之前,先进攻福摩萨,于是日本人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胜利庆祝。帝国大本营喜气洋洋地宣布,轻举妄动的美国佬终于遭到惨败;日本的陆海机群大队出击,已一举歼灭第三舰队!
航空母舰十一艘击沉,八艘重创;战列舰二艘击沉,二艘重创;巡洋舰二艘击沉,四艘受创;驱逐舰、轻巡洋舰以及十余艘其他型号不明的船只,或已被击毁,或起火焚烧。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六章(2)
公报就这样吹嘘了一通。这是战局中惊人的转变,塞班岛的仇恨都被洗雪了!菲律宾的威胁已经消失了!日本全国各地展开了群众的庆祝游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发出贺电。新任首相宣布:“我们已经胜利在望。”天皇还颁发了庆祝胜利的诏书。
无情的事实是:海尔赛的第三舰队出击后已经返航,连一条船也没损失。日本的陆军航空中队已被歼灭,他们的基地也遭到彻底破坏。损失的统计是:大约六百架飞机被击落,此外有二百架在地面上被炸毁和烧掉了。日本最高司令部被过分乐观的想法冲昏了头脑,还调出了海军航空母舰上所有的飞机,让那些中队也飞去参战。陆海军的飞行员一样,几乎都是缺乏经验的新兵。海尔赛久经战阵的飞行员只把他们当作儿戏,但是少数那些掉了队后飞返的,却带回去荒谬可笑的捷报。炸弹激腾起了浪花,或者他们自己战友的飞机在海里爆炸,当时他们又是兴奋又是天真,望过去就以为那是一些战列舰和航空母舰在烈焰中下沉。上报的数字虽然已被日本大本营打了个对折,但它们仍旧通篇是荒唐无稽的材料。
后来,麦克阿瑟的先头部队在莱特湾的一些岛上登陆,同时侦察机报告,一支庞大的入侵远征队——麦克阿瑟部下金凯德指挥的第七舰队,包括七百艘或者更多的舰艇——正在向菲律宾进发。从吕宋起飞的侦察机也发现了海尔赛的第三舰队完整无损,那时正在海上四下漫航游弋。于是,已经厌战的日军刚从胜利的美梦中惊醒,又开始做起真的恶梦来了。一道命令立刻下发到帝国舰队:执行“シヨ一号”作战计划。“シヨ”这日本代号的意思是“奏捷”。“シヨ”作战计划一共订有四份,其目的是反击敌人在帝国日益缩小的疆界上可能的四个地点发起的进犯。而其中的“シヨ一号”则是在菲律宾群岛的作战计划。
“シヨ”作战计划采取的是背城借一战略。帝国舰队将全部出动,由菲律宾和福摩萨的陆军航空队掩护,强行冲进美国的增援舰队,击沉其部队运输舰,然后用炮火歼灭其登陆部队。计划假设,日军的人数将少于敌人,大约为一与三之比;单是海尔赛所部的舰队,包括他那些舰空母舰和快速战列舰,就拥有帝国舰队无法与之较量的打击力量。
因此,“シヨ”作战计划的全部要领就是使用诈术。为了抵消敌人的压倒优势,日本剩余的几艘航空母舰将设法引诱海尔赛的第三舰队,使其远离滩头堡,投入一场航空母舰决战。这时候日军主力就迅速赶在金凯德第七舰队的支援舰只到达之前,去击溃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然后驶离该地。
但是,经过了福摩萨的那次“胜利”,“シヨ”计划已经难以执行了。以地面为基地来支援的陆军航空队已经损折大半,苦于数量不足,而诱敌的航空母舰,一经失去舰上的空军中队,就不能再进行战斗。充其量,他们只能引诱第三舰队怒吼着远远驶离滩头堡去消灭他们。日本大本营忍痛作出这一决定时,认为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只要海尔赛中了计,离开了那里,那时由战列舰和巡洋舰组成的主力舰队仍能突入莱特湾,扫荡麦克阿瑟的滩头堡。要作出这一切牺牲,其目的也只是为了获胜后创造一个可以接受的媾和条件。像这样作战,实际上无异于发动一场大规模的“神风队”式进攻。舰队去这样牺牲,确实是可怖的,然而他们所面临的,乃是力量悬殊、几乎毫无希望取胜的形势。
像这样孤注一掷,不惜牺牲一支巨大的海军剩下的一切,这样做法是不对的吧?然而,按照日本人的想法,这并没错。当时还有什么不可以牺牲的呢?一旦菲律宾失守,石油供应无论如何就要被切断。战舰就要变得像断了发条的玩具一样了。那么,投降吗?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然而,在战争中,只有强者会看到必然性。对弱者来说,只有走傲然反抗的一条路,这被多数文明国家认为是可嘉的,而在日本则是高贵的。
石油问题使“シヨ”作战计划更复杂了。由于潜艇造成的损失,全国的存油量已经降到了极低点,舰队甚至无法在国内获得燃料补充。正是由于这个原故,所以栗田海军中将指挥的主力舰队——它拥有二艘全世界最强大的新式巨型战列舰,再有其他三艘战列舰,以及多艘巡洋舰和驱逐舰——都停泊在新加坡洋面以外,为的就是要仰仗爪哇和婆罗洲的石油。那些诱敌的航空母舰则泊在本国内海里。
再说,执行庞大的“シヨ”诱敌计划,必须采取许多互相牵制和密切配合的行动,必须调动它那些彼此远远隔开、全凭无线电联系的舰队。然而,可供使用的通讯人员和飞行人员同样缺少。优秀的技术人员多半已经在珊瑚海、中途岛、塞班岛和瓜达卡纳尔岛附近葬身海底。总而言之,帝国舰队出发去执行“シヨ”作战计划时,各舰由于石油短缺而零落分散开几千里,由于通讯出了故障而消息不灵;然而,他们仍旧持强不屈,决心赢得胜利,不惜自我牺牲。
十月二十日,麦克阿瑟的部队在莱特岛登陆。这位将军蹚着水走上海滩,发表广播讲话:“菲律宾人民,我回来了!你们都来协助我吧!……为了你们的国家,打呀!为了你们的子孙后代,打呀!……不要胆小害怕。每个人都要把胳膊锻炼坚强了……以主的名义,像追求圣盘 那样去争取正义的胜利!”等等。这些慷慨激昂的话,却在聚集在无线电周围的水兵们当中引起了一阵阵不成体统的嗤笑声。
最初日本人好像并没准备反击这一次进攻。我们看不出他们的舰队是在进行调动。海尔赛将军急着要发动他那歼灭舰队的大海战,就谈到如何横穿过群岛,进入南中国海,赶走敌舰,让金凯德去防卫那滩头堡。尼米兹的严令申斥,打消了这个主张,然而它并没能够使海尔赛一心要痛击日本海军的那份热情冷淡下去。
就在这个当口,人事因素起了作用。海尔赛的战绩是与他的声望很不相称的。在后方战线上,人们所知道的就是他这一位海军将军。他有一副西部电影明星那种英姿飒爽的气概。他曾经多次率领航空母舰出击。在南太平洋上,他那好勇斗狠的精神振作了逐渐消沉的美军士气,并且挽救了瓜达卡纳尔岛战役。报纸和全国人民都喜欢这位要在太平洋上决一死战的粗野的壮士,都爱引用那些骂人的话,比如:“日本鬼子已经开始放松他们的牙齿,尽管仍旧翘起了他们的尾巴。”然而,随着战事的继续进行,他始终不曾参加过一次真正的决战。他错过了所有的机会,而他的下级和老朋友斯普鲁恩斯却已几次上阵,赢得了辉煌的海战胜利。
海尔赛的参谋人员拿不准敌人会不会为莱特岛打一仗,会不会冒险从西面取道两条狭窄海峡中的某一条:或者是圣贝纳迪诺海峡,或者是苏里高海峡。有些人认为,日本人尽可以等候麦克阿瑟在吕宋登陆,因为他们在那里拥有一支强大的陆军和一些很大的空军基地。再说,帝国舰队可以在那里畅行无阻地进入仁牙因湾,麦克阿瑟的部队会遭到陆、海、空军猛烈的打击。由于考虑到这类的问题,所以从前尼米兹曾经反对在南中国海猛进,而现在海尔赛则索性调走了他四个特混舰队中拥有五艘航空母舰的最强大的一个舰队——他一共有十九艘航空母舰——命令他们到大约八百英里以外的尤利西去从事整休和补充给养。十月二十三日,另一个特混舰队奉令驶往尤利西,这样就又有四艘航空母舰从战场上调走了。
帕格·亨利为调走这些舰只的事深感忧虑。他回忆起当年在驱逐舰上服役时看到的海尔赛,就可以清楚地想象到这个老人怎样在“新泽西号”上暴跳如雷,因为他那庞大的第三舰队白白地耗费着石油,在菲律宾一百海里以外茫茫的热带海洋上缓缓地巡逻。也只有海尔赛会想到,要在那些岛屿之间向西猛攻,进入中国海。这和他在最后一分钟内心血来潮、改变了计划和命令如出一辙。现在,登陆后刚三天,他就轻率地调走了他的一半航空母舰,这在帕格看来,也是属于这一类的行动。海尔赛的行动不外乎两个方式:一是随心所欲,二是使气任性。不错,特混舰队已经出海十个月,现在按照太平洋舰队勤务部队司令制订的很好的制度,应当给逐条军舰增添燃料和补充给养。官兵们疲乏了。舰只需要进港一个时期了。但是,难道最重要的不是紧抓住作战的机会吗?但看海尔赛那副样儿,就好像来自海上对莱特岛的威胁已经消失了,然而实际上敌人的行踪仍旧是捉摸不定的。
帕格还希望,海尔赛会让那些航空母舰听它们的司令官马克·米切尔去调度,因为他是海军中最会指挥的空军将军。现在,海尔赛却直接向那几艘航空母舰发号施令,它们的真正长官已经成为“企业号”上一名不问事情的乘客。这就像叫帕格去亲自驾驶“衣阿华号”一样。这情形可糟透啦!从前斯普鲁恩斯让米切尔去指挥他的舰只在塞班岛作战,只是考虑到要放弃滩头堡的时候,他才亲自出马。
尽管如此,舰队的官兵们仍旧热爱海尔赛。水兵们喜欢说,他们情愿跟随“雄牛” 一起下地狱,他们几乎不把斯普鲁恩斯放在眼里。帕格本人也因为能够又一次在海尔赛的指挥下出航而感到兴奋。海尔赛的魅力能使第三舰队全体官兵奋起应战。这一点是重要的。然而,在扑朔迷离的战局中,冷静的理智同样是重要的。那正是斯普鲁恩斯已经证明他所具有的优点,至于海尔赛是否也具有这一优点,现在有待于海军首次去加以核实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七章(1)
发件人:第三舰队司令官
发自:“飞鱼号”
发现舰艇多艘,其中三艘似属战列舰。在追踪中。
“开球啦!”帕格心里想。这份电报是一艘侦察潜艇从西面极远的海里发来的,那地方在巴拉望海峡,大约是婆罗洲与莱特湾的中途;电报于夜间拍出,它报告了大队敌舰的位置、航线和航速。帕格立即用橘黄色墨水把情报注在他办公室里的海图上。那是十月二十三日,天刚破晓。
这样看来,终于要打上一仗了。那些战列舰正在向锡布延海和圣贝纳迪诺海峡进发。海尔赛当机立断下了命令,这使帕格更兴奋了。海尔赛在撤消一个航空母舰群去尤利西休整的命令。太好啦!现有的三个航空母舰群将沿二百五十海里的洋面,布置在菲律宾的东海岸以外,进行空中搜索,并于次日清晨出击,如果那时候日本的战列舰驶进了射程以内的话。海尔赛自己的特混群,其中包括维克多·亨利的战列舰第七分队,将列阵圣贝纳迪诺海峡以外,迎击驶近的敌舰。
潜艇发现的舰只,正是栗田海军中将的主力舰队,它们这时正从婆罗洲驶来,准备突入莱特湾,摧毁麦克阿瑟的滩头堡。这样,海尔赛和栗田,这场激战中的两个主要对手,将在相距大约六百海里的洋面上一决雌雄。莱特湾一带的海军将领可能多得像黑莓一样,然而这一场战役谁胜谁负,单要看这两位将军交锋时如何一显身手了。
栗田武夫五十五岁,是一个意志坚强、经验丰富的海军宿将。他的舰队,包括五艘战列舰和十艘巡洋舰,此外还有若干艘轻巡洋舰和驱逐舰,组成了一列浩浩荡荡的舰队,在巴拉望海峡里冲破蓝色波浪前进。他的战列舰中,有两艘是各重七万吨的巨型战舰“武藏号”和“大和号”,它们都备有违反限制武器条约秘密造成、但尚未向敌人开过火的十八英寸口径大炮。帕格·亨利的“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装备的只是十六英寸口径的大炮。美国军舰上没有一艘的炮是比这更大的。由于口径上二英寸的差距,栗田就能离开更远,在亨利的射程以外向他轰击,炮弹所具有的破坏力可能要比亨利回击的炮弹强烈一倍。这些战舰设计于一九三四年,是虚耗了全国的人力与货币历时十五年才造成的,是全世界最强大的炮舰。如果需要与之周旋的单是战列舰第七分舰队那一类型的军舰,那么它们可能是无敌的,然而战术已经发展到了它们的前面。潜艇和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构成了那些大炮无法应付的威胁。
因此,在栗田将军看来,一切仍需取决于那些诱敌的航空母舰。只要它们将海尔赛引诱开了,他也许就能够猛闯过圣贝纳迪诺海峡,用他那些巨炮歼灭麦克阿瑟滩头堡上的部队。由善战的小泽海军中将指挥,那些诱敌的航空母舰已经出海,从日本南下,向吕宋岛出发。栗田全部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一些,因为两支舰队航行时,当中相隔纬度三十度。
栗田还惦记着一个重大的决胜因素。东京的那些战略家十分醉心于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战术,临时又调出了第三支舰队——包括若干艘战列舰和巡洋舰,由驱逐舰屏护着,远远驶向南方,然后取道另一条可以通行的海路,穿过苏里高海峡,北上进入莱特湾。在对弈的战棋枰上,当时看上去“シヨ”作战计划确实很占优势:栗因率领他实力雄厚的庞大舰队突破中菲律宾群岛,从北面驶向莱特湾;另一支舰队从南面以钳形攻势夹击;而小泽则远远候在吕宋以北的海上,逗引急躁好斗的海尔赛,使其离开自己要去保卫的部队。
然而,在这样一出由许多战舰参加表演的舞剧里,行动缓慢,相距几千海里,时间的精确选择就成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了。栗田必须在二十五日清晨抵达莱特湾,而苏里高的舰队也要同时赶到。早在那一天清晨以前,诱敌的航空母舰必须将海尔赛引向北面去。看来,要使任何一部分军事行动奏效,都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而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一开头就遭到了损折,“シヨ”作战计划是不是会半途而废呢,还是能使这场战役壮烈地进行到底呢。
二十三日拂晓,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一些端倪。事先并没听到警报,就有四枚鱼雷连续击中了栗田的旗舰。那时候全部舰队刚开始白昼曲折航行。旗舰重巡洋舰“爱宕号”的舰桥在栗田脚底下突然一下震动,当时他只看见旁边的一艘巡洋舰也被击中尾部,笼罩在浓烟、火焰以及大股向上腾起然后纷纷洒落的白色水沫中。不到几分钟,“爱宕号”就已经包围在火焰里,被爆炸震撼着,逐渐下沉。栗田只顾到自己逃命。几条驱逐舰驶近这艘被炸后起了火的船,去营救他脱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中将和他的参谋人员不得不在汹涌的温暖盐水中泅水逃生。
一艘驱逐舰将栗田打捞上船。可就在这时候,他被盐水渍痛了的眼睛看见了另一副惨景:离开不远,第三艘重巡洋舰像一个爆仗似的炸裂,漫布开了浅色的火苗和浓密的黑烟,破碎的船体下沉,他像一只落汤鸡似的站在那里。这一天破晓还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十艘重巡洋舰中已有二艘被潜艇击沉,第三艘已经起火,瘫痪在水中;而他离莱特湾还有整整两天的航程。
“飞鱼号”和“鲦鱼号”两艘侦察潜艇,黑夜里发现了栗田的舰队,就进行水面追踪,然后潜入海底,发动了这一次拂晓袭击。驱逐舰发射的深水炸弹,密密层层地降落,在辽阔的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水柱,潜艇躲开了它们,但是在紧追那一艘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巡洋舰时,“飞鱼号”触礁了。“鲦鱼号”救起了艇上的船员。这一次是“飞鱼号”发出警报,立下了第一功,但是它光辉灿烂的日子随着结束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七章(2)
那一天,多半时间里,栗田的舰队都被发现潜望镜的虚惊所困扰,最后他和他的参谋人员总算转移到了“大和号”上。他登上那艘全世界最强大的炮舰,坐在那间宽敞漂亮的司令室里,这时候才重新对战局有了把握。总的说来,他那支庞大的舰队基本上是完整无损的。他并没指望在一次进军中不遭到损失。夜幕很快即将降落,这就可以掩蔽着他的行动了。东京发给他的无线电报说,诱敌的舰队还不曾跟海尔赛发生接触;所以明天还会遭到飞机的攻击,更会受到潜艇的威胁。现在看来,后天他就要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入口处迎头撞上海尔赛的舰队。但是这一次派栗田武夫来指挥,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危险。夕阳西沉,他以全速航行。
那一天夜里,有十二个小时可以让他平安无事地快速航行。十月二十四日,太阳一升起,航空母舰的攻击就随着开始,此后一直没停止。有过五次大规模的攻击,几百次突击,反复用炸弹和鱼雷猛袭,整天里主力舰队上空嗡嗡之声不绝。栗田曾经获得保证,说吕宋和福摩萨将为他提供空中掩护。但是这时候什么也没有。
然而他的舰队仍旧雄赳赳地前进,迂回曲折地驶过那些峰峦争妍的岛屿,一路上用几百门炮构成高射炮火网,主力列炮没命地狂轰那些蜂拥而来的飞机。在十月二十四日这一场最激烈的飞机与水面军舰厮拼的战斗中,也就是我们现在称之为锡布延海之役的战斗中,栗田指挥得很出色。但是超级巨舰“武藏号”先被一枚鱼雷击中,这就招来了马蜂似的美国飞机狂轰滥炸。它虽然被认为是不可击沉的,然而在五次空袭中被十九枚鱼雷和数不清的炸弹击中后,它开始下沉,落在其他舰队后面,越来越斜倾到一边,一小时又一小时逝去,它继续受着打击;将近日落的时候,它倒翻了过去,带着它的半数船员沉入海底,除了曾经和一些小飞机对打了一场,它始终就没投入战斗。
真是糟透了。这可是一次惨重的损失,然而主力舰队以前也经过惊涛骇浪,但后来仍保持充分的力量,去完成它的任务。只是小泽诱敌的舰队一直毫无消息。会不会就这样一路驶向莱特湾,始终得不到他的支援呢?分明是海尔赛还不曾中计;这一天赶来猛烈轰炸的飞机,就是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栗田发无线电报,请空中掩护,但始终被置之不理。“武藏号”经过痛苦挣扎惨死,另一艘巡洋舰被打成了残废,而其他战舰则受到许多弹创:到现在为止,这一天里的损失还经受得住,但是,单凭这一支对空袭毫无防卫能力的舰队,去迎敌十五艘或者二十艘航空母舰,它还能够幸存多久啊?
大约在四点钟,栗田命令他的舰艇掉转方向,向西退却,这样就可以更远地离开海尔赛的航空母舰,同时继续留在广阔的洋面上,他的舰长们至少能在迂曲徐缓行进时躲闪自如,而如果驶进了海峡,他们就会失去灵活的操纵能力,很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这时候他又一次向东京和马尼拉呼救,报告了他遭受的损失。马尼拉没答复。那里的空军司令已经作出决定,要派他的飞机攻击敌人的航空母舰,不肯把它们用来掩护栗田的舰队。
栗田的舰艇在四周是翠绿的岛屿耸峙环列的平静海面上茫然无主地航行,那艘被炸坏了的“武藏号”已经落在后面视线以外,但它仍指望能够在海滩上搁浅,“成为一座陆地炮台”,而这时候栗田就感觉到,“シヨ”作战计划已经开始失败了。飞机和潜艇的袭击,打乱了预定的时间。再说,又缺少空中掩护。诱敌之计是不能奏功的了。然而,他把进入狭窄水域推迟到天快要黑的时候,再一次调转航向,朝圣贝纳迪诺海峡进发。趁舰队前进的时候,他通知了南方的舰队,吩咐他们放慢速度,将开始夹击海峡的行动再推迟几小时。这时东京大本营好像很照顾他,发来了这道命令:“仰仗神明庇佑,全军猛进突击。”
夜幕又一次覆罩着主力舰队。然而,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栗田仍旧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危险。前面是水雷密布的狭窄海域。通过圣贝纳迪诺海峡时,他必须让自己的舰队列成纵阵。海尔赛的战列舰和巡洋舰肯定要在进口处巡逻,等候在那里采用T字战术 ,乘他的舰艇驶出时把它们一艘一艘地击沉。在一九○五年的对马海峡大战中 ,日本海军就是用这样的战术击溃沙皇的舰队,打胜了那一仗。如今栗田却来扮演他研究了一辈子的那次战役中俄国人扮演的脚色,但是他已经陷入绝境,更无其他选择,只好“仰仗神明庇佑”,去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舰队后方,一弯昏黄的弦月在黑沉沉的锡布延海上逐渐低落。前面,马尼拉的日本司令部开亮了圣贝纳迪诺海峡的导航灯。夜晚天空澄净。栗田武夫在巨型战舰“大和号”的舰桥上,向他的官兵们发出了一道措词率直的最后紧急命令:冒全军覆没的危险,我舰队决定向停泊处进行突破,一举歼灭敌军。舰队列成纵阵,驶进狭窄的水域,全军进入战斗位置。虽然经过一天的苦斗,但是这时候那些面色憔悴的水手都登上了他们的炮位。他们是精选的水兵,都对夜战受过严格的训练。栗田相信,他们能够痛击前方的美军,并且如果为形势所迫,都将捐躯报效天皇。
午夜,月亮沉下去了。半小时后,在星光微闪的黑暗中,主力舰队一艘随着一艘,开始在吕宋岛和萨马岛的山岬之间偷偷地出来,进入了菲律宾海静悄悄的辽阔水面。栗田将军看不见前面有什么动静。他所有其他舰上的监视哨也都看不见。雷达扫描了周围五十英里的海面,没发现任何敌情。
毫无动静!连一条警戒圣贝纳迪诺海峡的侦察驱逐舰都没有!
栗田在惊讶之下,重新燃起了希望,开始考虑如何投入战斗,以全速沿萨马岛海岸向南直驶莱特湾。他必须承认自己亲眼目睹的事实。由于战局中发生了某种离奇的意外事件,海尔赛离开了那儿,这样,麦克阿瑟就只好听凭天皇的最大的炮去轰击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八章(1)
美国方面发生的离奇事件,造成了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势,而今后只要还有人关心海战,这些事将永远成为辩论的题目。其实,这些事件本身很清楚。辩论的症结在于:它们是怎样发生的,又是怎样才会发生的。维克多•亨利当时在“衣阿华号”旗舰司令室里,亲身经历了那些事件。
十月二十四日那一天,帕格早在破晓前就起了身,坐在司令作战控制室里,核对他参谋人员制订的计划,准备如何应付当时的形势,如何投入战斗,甚至,如果需要的话,如何去指挥那个特混群。他明知道,在海尔赛麾下,自己的级别是很低的,然而如果运气不好,特别重大的责任照样会落在他肩上。他准备随时充分掌握情况,就仿佛自己是海尔赛的参谋长一样。
司令作战控制室是一间灯光黯淡的大房间,位置在他的舱房上边,可以从一条独用的扶梯走上去。室内,雷达显示器在磷光的绿色追踪屏上映出军舰和飞机的行动、暴风雨的图形、附近陆地的轮廓以及——特别是在一场夜战中——比肉眼在海上看得更清楚的一幅敌军动态。这里,巨大的有机玻璃显示屏由几个电话传令兵守着,你从那些鲜明的橘黄色或者红色的油印摘要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这里,急电大批地涌了进来,一起交给了值日军官,以便迅速作出简报,准备发布。咖啡、烟叶、电子推动装置发出的臭氧,混合到一起,形成了那种永远是司令作战控制室特有的气味。话筒声音沙哑,不停地喊出了那些叫人听了莫名其妙的信号:“贝克•吉格•豪七号,贝克•吉格•豪七号,我是法院四号。请艾布尔•迈克报告彼得斜体Z。报文完,请回复。”以及诸如此类的一些话。
但是,也有时候,就比如像现在凌晨五点钟,这位将军偶尔走进来察看一下的时候,司令作战控制室里很安静。几个影子模糊的水兵,坐在显示器跟前,脸在荧光反映下显得阴森可怕,嘴里正喝着咖啡,吸着香烟,或者啃着大块的糖。电话传令兵向话筒里嘟哝几句,或者在有机玻璃板上写一些什么;他们都守在显示屏后面,会灵巧地把字体从后边印出来。一些军官俯身凑近海图,一面计算一面低声谈话。这时候参谋长已经坐在中央的海图台跟前。在进攻福摩萨之战中,帕格对布雷德福上校感到很满意,见他能够那样管理司令作战控制室,在嘈杂声中整理出有关的情报。帕格走到下面去,独自坐在他的舱房里,很香甜地吃着罐头桃子、玉米片、火腿蛋和蘸了蜂蜜的新出炉饼干。也许,要再过很久,他才能重新坐下来吃饭。他正在喝咖啡,只听见布雷德福嗡嗡的声音说话。
“现在准备开始空中搜索,将军。”
“很好,内德。”
帕格赶快登上扶梯,走到外面司令舰桥上,迎着晴明温暖的绯紫色黎明,看那些俯冲轰炸机中队在晨星底下从“无畏号”、“汉考克号”和“独立号”上腾空飞去。这时候他心中隐隐地觉出一阵痛楚。(“押沙龙号”,“押沙龙号”!)直等到最后一批飞机飞走了,他才回到下面离他舱房不远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他总是喜欢把自己的作战指挥图留在这里。只是在战斗的时候,他才亲自到司令作战控制室里去,那儿近旁就是雷达、舰间对话机和司令舰桥。在未来许多小时里,最关重要的还是那些收集到一起的原始材料:视距、距离、航线、航速、损害报告以及这一切所包含的意义。
说到头来,这又是一场蓝色对抗橘黄色的比赛,又是老一套军事学院里的战棋对垒与和平时期里的舰队演习。虽然真正战斗中惊心动魄之处不能与此相提并论,然而有一个要点是不变的。即使是在演习战中,最难做到的一点也是保持冷静,而现在要做到这一点更是困难啊!就让布雷德福在司令作战控制室里去体验那份刺激,欣赏那些最新的消息吧。帕格可得要一直等到战斗打响了,才到这里来考虑那些决定性的步骤;只是到了必要的时刻,才去和他的参谋人员商量主意。
他在这间办公室的宁静气氛中,用橘黄色和蓝色的墨水,把有关清晨观察和出击报告一一批注在他的海图上,这时候他感到最奇怪的是,日本人竟然会这样一往无前地推进。看来,这个家伙向圣贝纳迪诺海峡出发,是要认真地干上一场了。据报告,前一天潜艇击沉了那些敌舰,但这件事并没能动摇他的决心。看来,除非是空军的攻势能够把他打发回去,否则就要在海峡外进行一场夜战,也许离开现在只有十六小时到二十小时了。
很早就发现第二支水面舰队在南面极远的地方向苏里高海峡进发,这件事并没使帕格感到惊奇。采取旨在牵制攻势的佯攻,乃是日本人的典型战术。正是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斯普鲁恩斯才不肯离开塞班岛的滩头堡。现在日本人可真是在孤注一掷了!派往南方去的戴维森的特混大队,大概会尾随那个舰队吧。不,猜错了,现在海尔赛命令他也去圣贝纳迪诺海峡外面集结了。也好,金凯德南面海湾里的舰队拥有六艘陈旧的战列舰,其中五艘都是从珍珠港坟墓里掘出来的,包括那艘老家伙“加利福尼亚号”,此外还有许多巡洋舰和护航航空母舰,可以用来攻击那一支为牵制攻势向苏里高海峡进发的舰队。至于那些小型航空母舰,它们都是由商船改装成的,又小又单薄,慢得就像糖浆在流动;但是,如果倾其全部的力量,它们还是可以发动一次相当强劲的空袭的。
海尔赛的舰队首次受创!最北面的谢尔曼航空母舰群在早晨九点三十分遭到空袭,“普林斯顿号”中弹起火。据谢尔曼报告,这些飞机可能是从吕宋岛或者日本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他的飞行员大量杀伤了敌机驾驶员。再有,这收听到的可是一条令人欣慰的消息:海尔赛在调回现正驶向尤利西的第四航空母舰群。(他终于作出决定,总算很及时啊!)海图显示,这些舰艇需要在海上加油,还要整整航行一天。如果是因为“普林斯顿号”受到了打击,海尔赛才改变了主张,那么这样付出的代价也许是值得的。
在中央,对进犯的日舰发动了更多次的空袭;收到了更多令人鼓舞的杀伤报告;多艘战列舰和巡洋舰,有的中了炸弹,有的中了鱼雷,有的起了火,有的翻倒沉没了。在帕格的战图上,看来这些报告是激动人心的。锡布延海上布满了沉没和受伤的舰艇的符号。如果这些报告属实,那么日本人再也无法取胜了,他们已经输定了。但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又要继续前进呢?只要有三十架到七十架飞机出击,就可以随意击中他们,然而他们仍在前进。
他们为什么没有空中掩护呢?日本人的航空母舰到哪儿去了呢?这个问题整天困扰着维克多·亨利;不但困扰着他,而且困扰着威廉·海尔赛和他的参谋人员、他的群长们,困扰着在夜色笼罩着的珍珠港的尼米兹上将和在华盛顿的金上将。那些去向不明的航空母舰,并没掩护向圣贝纳迪诺海峡进犯的舰队。它们并没掩护向南遁走的舰队。那么,在这一场帝国舰队的决死战中,他们负担的又是什么任务呢?不能想象它们会在日本内海中闲呆着。帕格认为有两个可能。为了将来博自己一笑或让自己感伤,他将这两种可能写在另一张纸上。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八章(2)
十月二十四日,十四点三十分,莱特湾外。
问:敌航空母舰现在何处?
答:(1)在南中国海搜索范围以外,徘徊不前。一待日落,即将以高度航速向我舰急驶,明晨拂晓攻击今夜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受创军舰。
(2)正从北方南下,意图诱我舰队离开圣贝纳迪诺海峡。果然如此的话,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可能在吕宋以北很远地方,让我们去发现。
帕格作出以上第二个猜测,并不是他有什么先见之明。当时海尔赛有好几位群长都作出了同样的揣度。最近海军情报部发布了一份俘获的日军作战手册,它里面就谈到要如何牺牲航空母舰,作为一种牵制攻势、转控战局的手段。不知怎的,这一支航空母舰舰队没被侦察潜艇发现,已经离开了日本内海。现在它们可能正在驶进空军可以搜索的范围以内。帕格在海尔赛最后发动攻势时猜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日落前就可以见分晓了。
实际上,小泽海军中将准备以小挫去换取优势的航空母舰,现在已经驶抵吕宋岛以北,他正使尽一切方法去引起海尔赛的注意,可以说是就差了翻筋斗竖蜻蜓和牵动耳朵。海尔赛已经把向北方搜索的任务交给了谢尔曼,但是在敌机空袭和“普林斯顿号”起火的那一阵混乱中,这件任务被推迟了。于是小泽就派出了他航空母舰上的一些杂牌飞机——总共只有七十六架——去攻击谢尔曼的舰群,希望这样至少可以引起海尔赛的警惕。这一次的空军攻击,还不及从陆上基地起飞的飞机使“普林斯顿号”中弹起火那一次顺利。许多飞行员都被击落,其余多数因为太缺乏经验,都无法向正在行驶的航空母舰上降落,只得一路不停地飞向吕宋,或者坠落在海里。海尔赛并没有被引起警惕;这一次零落散乱的空袭,被认为大概是来自吕宋的。
小泽还发出大量的无线电信号,希望它们会被发现。那一天很晚的时候,他急于要让敌方发现后进行追逐,就派出两艘非驴非马的战列舰——那是两艘上面装了飞行甲板的怪模怪样的炮舰——南下去跟谢尔曼的舰群进行水面战斗。小泽把这些作战情况用无线电通知了栗田。两支舰队相距大约一千海里,完全处于无线电通话的范围以内。但是栗田却没收到他的电报,非但没直接收到,而且没间接从东京或马尼拉收到转发来的电报。
大约在三点钟,海尔赛准备夜战的计划发下来了。计划中指派了四艘战列舰,其中包括“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再有二艘重巡洋舰,三艘轻巡洋舰,以及十四艘驱逐舰。
以上各舰,应组成第三十四特混舰队,统属李海军中将战列舰队。第三十四特混舰队,将远攻敌舰,参加决战。
组成战列舰队!
帕格•亨利研究了一辈子战列舰队战术。军事手册他都背得出来。为了日德兰半岛、对马海峡以及拿破仑在特拉法尔加和圣文森角那些可作典范的战役,他也不知道跟人家打过多少次赌。战列舰队的会战,是海军最高级的历史考验。在这次战争中,直到现在为止,那些所谓航空母舰的丑陋拙劣的水上仓房,反而使战列舰显得不重要了。好呀,我的老天爷,这会儿日本派来了它的战列舰队,穿过圣贝纳迪诺海峡,来突击我进攻莱特湾的舰队,而这一次所有海尔赛的航空母舰都不去阻击它们。
组成战列舰队!这是在吹响冲锋号呀。维克多•亨利热血沸腾,仿佛又是一个二十岁的人,他从托架上拿起电话听筒,向布雷德福上校说:“十六点在我司令室里召开参谋会议。留一个值日军官在司令作战控制室里。你下来吧。”
帕格并没忽略这一点:在“新泽西号”上坐镇的海尔赛,将担任战列舰队作战司令官。威利斯•李将组织特混舰队,他本来可以干得很出色,然而海尔赛却要接过这一任务,由他自己来督战。在“新泽西号”司令室里,瞧大伙儿会兴奋成什么样儿!如果说这件事帕格等候了三十年。那么比尔·海尔赛已经等候了四十年啦。历史上所有的海军将军,没一个会比在这种情形之下更跃跃欲试,急于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舰队的战斗。人力与时机凑合到了一起,这一次可要取得辉煌的胜利了。
帕格跑上了司令舰桥,去痛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他已经吸了三包香烟。海上的景色,没有比现在更宁静的了:在午后的阳光下,航空母舰、战列舰以及它们的屏护舰队远远一直布列到极目力所能望见的地方,南北延伸,直到地平线以外,战斗中所熟悉的那些灰色形影,列成了防空队形,在微微溅起浪沫的蓝色大海上缓缓行进。看不见陆地,看不见敌舰,看不见烟雾,看不见炮火。使人感到兴奋激动的,是旗舰上作战控制室的话筒发出的噪声,是编码机像念海军符咒般急乱地报告的情况。无线电通讯、飞机、黑色的石油:这一切已经形成一种新式的海战,这种海战可以跟几百海里,甚至几千海里外的地方进行联络,把战场扩大到包括几百万平方海里的洋面。然而,最基本的讯号,仍旧和特拉法尔加所用的,甚至肯定和萨拉米斯 所用的相同。
组成战列舰队!
打仗总是危险的。巨型的“衣阿华号”可能和其他任何战舰同样葬身海底。“诺思安普敦号”沉没的情景,依旧萦绕在帕格的脑际,他正在考虑,应当怎样向他的参谋谈一些有关鱼雷攻击的事。然而,当他穿着一身揉皱了的衣服独自站在那里时,他一边深深地呼吸着热带海洋上吹来的阵阵微风,一边感觉到,能享受这样一个夜晚,自己也不算虚度此生了。他这样情绪激昂,多少是有罪的,因为这件事不外乎是一场屠杀,可能要死掉许多美国人,然而他却为此感到这样高兴。
参谋会议还没开到十五分钟,旗舰上的作战控制室给帕格打来了电话,通知他日舰在锡布延海上的一个新的位置。帕格把经纬度摘记在一本拍纸簿上,突然说:“核对一下译文,这里有错。”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挂上了。不一会儿,值日军官又抱歉地打来了电话。翻译已经核对过了。这时又报告了一个更新的发现。帕格抄下了几个数字,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立刻把参谋长唤了进去。
“你对这情形有什么看法?”
他的海图上,橘黄色墨水标出的日本舰队航线现在向西面弯了过去。退走了!
“将军,我早就不相信,他们怎么能够老是这样一直赶了过来。”布雷德福手指掠着他的白发,摇了摇脑袋。“他们那样儿,就像一个雪球在热腾腾的火炉上滚。到后来非滚光了不可。”
“你以为他们逃走了吗?”
“是的,将军。”
“我可不这样想。会议暂时结束。你上去吧,内德。仔细查一查那些急电。尽量从舰间对话机里多听一些消息。把值班收听司令部电路的译员增加一倍。让咱们掌握这些有关方位报告的消息。”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八章(3)
不一会儿,布雷德福已经打电话下来,说整个舰队都在闹哄哄地传播日舰转变航向的消息。帕格直瞪瞪地瞅着海图,一面推测所有的可能性,那样就好像对弈时看到对方走了一步出乎你意料的棋似的。他开始这样写道:
十月二十四日十六时四十五分,中央舰队朝西转向。
什么原故?
1.遭到空袭。正遁回日本。
2.指定的时间未到。舰空母舰尚未进入搜索范围。莱特湾外集结计划被打乱。现正延宕时间。也是故作疑兵之计。
3.为了避免一场夜战。日本小舰队有更喜夜战的,也有更喜用长程鱼雷的,等等。但这家伙希望有良好的能见度,以便发挥其大炮的威力。
4.为了在白天里保持其灵活的指挥能力。
5.已向东京发出损害报告,现正等候命令。
6.还记得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的“退却”吗?现在来的是一个厉害角色,拥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又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指挥。也许他是在引诱海尔赛去追击他,令其闯入圣贝纳迪诺海峡,而他却掉转头来,向我舰队使用T字战术。
帕格正在那里琢磨这些可能性时,忽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将军,我想还是亲自把这份东西送来给您。”布雷德福眼睛炯炯闪亮,把一份从暗码译出的电文——一张空白表格,上面粘着几条电报纸带——放在他桌上。那是海尔赛发来的。
收件人:第三舰队全体群长与分队长
据谢尔曼报告在北纬18—32度东经125—128度发现三艘航空母舰二艘轻巡洋舰三艘驱逐舰
帕格把他蘸了橘黄色墨水的笔急促地戳在海图上。在吕宋东北,离海岸二百海里;日本航空母舰的目标这一来可明白了。
“哼!有关锡布延海上的那一支舰队,有最新的消息吗?”
“没有消息。将军。”
他们望了望海图,又彼此对看了一眼,露出了苦笑。帕格说:“好吧,假如你是海尔赛。你打算怎么办?”
“立即出发,给那些航空母舰一次穷追猛打。”
“那么,圣贝纳迪诺海峡呢?锡布延海上的那个家伙呢?”
“他还在撤退嘛。要是他掉转头回来的话,战列舰队就可以狠狠地揍他一顿。”
“这么说,你是要留下战列舰,单让航空母舰向北开吗?这样不太冒险吗?”
“航空母舰朝北进发,在路上可以跟谢尔曼的两艘战列舰会合。那样一支力量就足够对付日本人现在所有的航空母舰舰队了。”
“那么,要是他们集中兵力呢?”
布雷德福搔了搔脑袋。“嗯,日本人还没使出这一招,对吗?这会儿他们正在从两个方面向我方进犯。他们彼此离开得太远了,我方不能集中力量,先去攻击一支舰队,再去攻击另一支舰队。我认为,战术的形势要比原则更为重要。我方得把自己的兵力分成两路,确保能够同时打击他们的两支舰队。无论如何,我方的两个小队要比他们那两个小队厉害得多。”帕格恶狠狠地蹙起了眉头。布雷德福吞吞吐吐地说:“将军,既然您问到了我,不管多么没见识,我总有义务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
“你的话惊动了马汉 在天之灵。不过,我同意你的话。现在你回到上面去吧,内德。”
勤务兵敲门,要把一托盘将军用的晚餐送进来。帕格觉得自己没法把一只橄榄强吞下去。他要再添一些咖啡,然后一支又一支地吸着烟,一面设身处地为海尔赛着想。
面对着这一大堆财富,叫这位老战士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啦:在两场大战中,他都有机会一显身手!他可以像纳尔逊勋爵那样打胜任何一场战役,然而不能同时在两处取胜,因为正像布雷德福所说的,战场相距太远了。如果他决定让他的航空母舰北上,那就必须把“新泽西号”从战列舰队中抽调出来。那样一来,就要由威利斯·李去指挥战列舰队,打一场夜战,用一艘谢尔曼的战列舰来代替“新泽西号”。或者,海尔赛可以统率几艘战列舰,列阵圣贝纳迪诺海峡以外,让米切尔的航空母舰北上,去攻击那里的航空母舰。可这办法又是雷·斯普鲁恩斯在塞班岛所不肯采用的。
帕格心里在盘算,圣贝纳迪诺这场战役将是更具有决定意义的。它会直接对滩头堡构成很大的威胁。然而。假如日本人不是转变航向,而是继续前进呢?假如那样的话,比尔•海尔赛就会整夜慢腾腾地在海上游弋,不发一枪一炮,而马克·米切尔则将率舰出发,去赢得自从中途岛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
可惜没有机会,帕格•亨利心里想。可惜没有机会。布雷德福说的对。要是他帕格处于海尔赛的地位,他也会向北进攻的。
然而,他又希望海尔赛只带走“新泽西号”,不要把“衣阿华号”也拖走。那几艘日本航空母舰,势必成为米切尔的飞行员俎上之肉。那些去北方的战列舰,它们的作用也只不过是去击沉那些已经受了损伤的舰艇罢了。圣贝纳迪诺海峡附近将有一场海战。那个日本人并没离开,这是帕格凭第六感觉知道的。
从上面作战控制室里,传来了一份威利斯·李发给海尔赛的回视信号报告,那是天刚黑以前发出的。这份战局分析,与帕格的见解相似,所以他听了很高兴。李是一位精明老练的战略家。据他说,那些日本航空母舰力量薄弱,是用来诱敌的,它们的飞机为数很少;锡布延海上的舰队掉转航向只是暂时的;那一支舰队还会回来,夤夜进入海峡。
在海尔赛的参谋当中,据帕格猜想,意见分歧一定很大,争论得也很激烈。时间正在消逝。仍旧没有命令下达,甚至没有发出战列舰队作战计划的“执行令”,而威利斯•李这会儿却需要时间去组织和编排他的舰队。八点钟已过,命令总算发下来了。这一份决定战局的急件,布雷德福不是自己送来,也不是用电话通知的。他派一个传令兵把它送来了,而这种做法也是很奇特的。帕格读完了这份很长的作战命令,才明白它是怎么一回事。
海尔赛准备北上去追击那些航空母舰了,这样也好;但是,他要带走整个第三舰队,连一艘舰艇也不留下来防卫圣贝纳迪诺海峡。
帕格还在思考这个令人焦虑的奇怪命令时,又发下来另一份急件,它又是由传令兵送来的。这是一架夜航侦察机对锡布延海上敌舰的观察报告。他还没来得及把笔落在海图上,看到那个经度已经使他毛骨悚然。日舰已经掉转航向,这时候正以每小时二十二海里的航速驶向圣贝纳迪诺海峡。
急件发出的时间是二十二点十分,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里十点十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九章(1)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四日
我和娜塔丽都收到了我们的放逐通知。我们将于十月二十八日随同第十一批被遣送的人离开此地。去请求照顾,那根本没用。列入十月份这几批的人,谁也不能豁免。
特莱西恩施塔特已呈现出一片荒凉可怕景象。留下来的也许只有一万二千人。自从电影停拍以来,还不到一个月,火车已经运走了差不多二万人,都是六十五岁以下的。你如果年纪更大,还可以苟安一个时期,除非是像我这样得罪了当局的。至于那些年轻力壮,有本领和长相好的,他们都已经走了。在原来拥挤和热闹的犹太区里,剩下来的那些老人都在几乎是空荡荡的街上踅来踅去,挨冻受饿,提心吊胆。镇里的公共设施都已被破坏。再没有地方供应热的饮食,连从前那些可怜的残羹剩菜都吃不到了。厨师一个都没有了。垃圾堆积如山,因为没人去清除它们。在空洞的营房里,弃下的衣服、书籍、地毡、照片扔得满地都是。没人去打扫,更没人想到要去偷窃。医院都空了,因为所有的病人都被遣送走了。每个地方都是人走空后那种腐朽霉烂的气味。
那一次美化运动的骗人玩意儿——奇怪的路标、店铺的橱窗、音乐台、咖啡馆、幼儿园——一切都在萧索的天气里颓坏:颜色黯淡了,油漆剥落了。虽然已经三令五申,要严厉处罚,但是那些老人仍旧偷窃这些波将金建筑物的木板,把它们用来当柴烧。现在听不到音乐了。儿童几乎没一个留下,除了那些父母是异族通婚的,是退伍军人、市政官员或“知名人士”的子女。但是,这一次第十一批遣送,要送走的人多达二千名以上,就像一把镰刀砍进了这些受特殊照顾的阶层。这一批走的人当中,包括很多儿童。
我是因为拒绝合作而得罪了当局的。来接替九月下旬神秘失踪的那个可怜虫爱泼斯坦的新任高级长老,是维也纳的一位默梅尔斯坦博士,他以前曾当过拉比和大学讲师。这位长老指定我做他的主要助手,我明知道这是党卫军的授意。其用意无非是:如果战事突然结束,他们就可以再装饰一次门面。这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一定是在这样打算:对他们来说,如果让一个美籍犹太人在这里担任高级职员,去欢迎那些战胜者,这样面子上就会好看些。然而,现在看来,战事并不会很快就结束。东线和西线都好像要相持过这个冬天,在今后的许多月内德国人的罪行还要变本加厉,也许只会有增无减,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犯罪的机会了。
接连着几小时,默梅尔斯坦试图说服我,一直唠叨不休地说恭维话,讲大道理。为了打断他的话,我就说准备考虑这件事。那天晚上娜塔丽的反应和我一样。我向她指出,如果我因为拒绝了这件事而被遣送,她大概会和我走同一条路。“你瞧着办吧,”她说,“但是,可别为了我的原故去接受这一件事。”
第二天去向默梅尔斯坦作出答复,这时我又得耐着性子去听他说那一套废话,他最后向我恫吓、咆哮、哀求,甚至真的流下了泪。毫无疑问,他害怕传达我的拒绝,害怕招恼了他的主子。我不妨在最后这几页日记中介绍一下这个人的特点,以及他的想法。他代表了一个类型的人。欧洲各地肯定都有默梅尔斯坦这类人物。说得简单点儿,他的想法是:如果让德国人来直接监督我们,那他们要远比犹太管事们凶横残暴,不会像犹太人这样愿意充当一种缓冲力量,代为执行德国人的命令;他们在推延时限、说项求情、回避什么事情时,都尽让德国人向他们出气,同时忍受着犹太人对他们表示的仇恨和轻蔑;他们不停地做工作,要减轻大伙的苦难,把一些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我反驳他说,虽然从前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是这种情形,但如今的工作人员都只管组织遣送工作,把一些人送了走,而我却不愿插手这一类的事。我不去提到:这种工作人员指定犹太同胞去送死,只是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或者,至少是为了要推迟自己的末日。伊壁鸠鲁 说得好,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两种方式去应付它。我并不责怪默梅尔斯坦。他说,如果像他这样的犹太人再不去执行德国人的命令,不去设法减轻他们的压力,那情形就会变得更糟,他这话听来也有一些道理。然而,我却不愿意这样做。我拒绝他的时候,也知道这样会吃到苦头,然而我决不迁就。
他说那些奉承我的话时,还请我看在两人同是学者的份上。我们研究的学科是有关系的,因为他在维也纳大学教的是古犹太史。我听过他在这儿犹太区里讲学,但认为他的学问并没什么了不起。他引证了弗雷维厄斯·约瑟夫斯 的事迹,竭力为自己辩解;犹太人都恨这个约瑟夫斯,虽然他的目的完全是为他的同胞谋福利,但是他们都认为他是罗马人的奸细和工具。历史对约瑟夫斯的评价最多也只是毁誉参半。像默梅尔斯坦这类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像党卫军发怒时那样使我至今心有余悸,先是横眉瞪眼,板着脸警告我,但后来又失声痛哭。他并不是在演戏(否则他倒是很会表演的),因为他真的泪如泉涌。他的负担太重了,所以他不禁痛哭流涕。他在犹太区内几乎最敬重我。在战争这一阶段里,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最有能力去和德国人打交道,为大家做一些好事。为了要我回心转意,不至于去小堡,他不惜向我下跪,劝我和他共同担负他那可怕的责任。他再也没法单独承担那件事情了。
我对他说,这件事必须由他勉为其难,万一我本人将来有个什么好歹,那我准备拼着自己这个衰弱的身体忍受了下去。说到这里,我就离开了,让他去摇晃着脑袋,拭干眼泪。那差不多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接连着几天,我一直捏着一把汗。我一点儿也没变得比以前更勇敢,然而确实有一些事要比痛苦更坏,比死亡更可怕;再说,一经落在德国人手里,除非有来自外界的救援,否则一个犹太人到后来反正是逃不了痛苦与死亡。那么,他还是索性独行其是的好。
此后我没再听到什么消息,可是今天大难临头了。我相信,这件事也不能怪默梅尔斯坦。当然,是他签署的命令,正像他签署所有其他被遣送的人的命令一样。但是,事实上我的名字已经被列在党卫军开的名单上了。他们既然不能再利用我,又不愿强迫我去做什么事,像上次招待红十字会的参观那样,他们就准备干掉我。除非是他们能够把我拉到他们一边,做他们的工具,也就是充当帮凶之类,否则美国人来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要我这样的人在身边。俄国人来到的时候,也是一样。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八十九章(2)
通知单是早晨发下来的,那时候娜塔丽刚要去云母工厂。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多少早在我们俩意料之中。我提议去找默梅尔斯坦,就说我已经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这是实话。我向她指出,她还需要为她儿子活下去,我们虽然已经好几个月没获得他的消息(我们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早已被切断),但是她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希望他是平安无事的;等到有一天这个漫长的恶梦做醒了,如果居然还能够活着的话,她会找到他的。
她紧张中微露出恐惧,忧郁地说(我要在收藏起这几页手稿之前,先把这一次简短的交谈记下来):“我不愿意,你为了要保护我,把整列火车的犹太人送走。”
“娜塔丽,我原来对默梅尔斯坦就是这样说的。可是,咱们知道,遣送的人总是要走的。”
“可是,那不是由你经手办的。”
我感动了。我说:“Ye-horegv’elya-harog。”
她向我和其他几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学了一些希伯来语,但是懂的并不多。她迷惑不解地朝我望着。我解释道:“这是引的犹太教法典里的句子。有三件事是犹太人在强迫下宁死也不能做的,刚才说的是其中的一件事。宁可被人杀,也不可杀人。”
“我管这个叫普通准则。”
“按照希勒尔 的说法,犹太教的全部教义都是普通准则。”
“还有两件犹太人宁死也不能做的事呢?”
“礼拜伪神,与人通奸。”
她若有所思,然后像蒙娜·丽莎那样向我笑了笑,就到云母厂去了。
我犹太人埃伦•杰斯特罗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在那不勒斯港内一条船上开始记述一次旅程。这条船准备开往巴勒斯坦。没等到船启碇,我和我侄女就离开了它,被拘留在锡耶纳。我们是在一些地下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逃出了法西斯意大利,打算取道葡萄牙回美国的。由于一些不巧的事情和错误的判断,我们被送到了特莱西恩施塔特。
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了德国人的野蛮行为和伪善作风,准备用简单草率的文字记录那些真实情况。我并没记下我亲眼看到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凶残与道德败坏的千分之一。然而,特莱西恩斯塔特却被称为是一个“模范犹太区”。我所听到的那些德国人在奥斯威辛等地集中营里所干的事,已经超出了人类经验的范围。我们已经无法用文字去描写。所以,我总是用随时想到的最简单的词句,记录我所听到的事情。在最近几世纪内,也许还不会有一个楚西代迪斯 那样的人来叙述这些事情,好让人们去想象,去相信,去记住它们。或许现在已有一个楚西代迪斯,但我不是他那样的人。
我现在要去死了。听说,身体强健的年轻人,到了奥斯威辛,还可以留下来工作,所以我的侄女还可以活下去。我今年已经六十八岁,离圣经上所说的七十岁 已所缺无几。现在我相信,有几百万犹太人只活到一半,或者还不到一半应活到的岁数,就已经死在德国人手里了。其中有上百万,或者更多的人,肯定都是幼童。
还需要经过一段很长时间,人们才能理解这一件涉及人类本性的事,也就是德国人所干的这些史无前例的事。这几张潦潦草草的手稿对当时的真情实况提供了证据,但只是可怜的一鳞半爪。等到国社党带来的灾祸消逝以后,在欧洲各地都会发现这一类记录。
我这人对研究犹太法典具有一些悟性,我理解得很快,只是不够深刻,同时我的文笔是优美的,但不是雄浑有力的。我是一个天才儿童,最引为得意的是少年时代。父母把我从波兰带到了美国。我在那里浪费了我的天赋,去博取那些异教徒的欢心。结果我成了一个叛教者。我彻底抛弃了我的犹太人本色,一心只想仿效其他人,要使他们对我感到满意。在这方面,我是成功的。我一生中的这一段时期,是从十六岁去纽约那年起,一直到六十六岁来特莱西恩施塔特。我在这儿德国人手里,又恢复了我犹太人的本色,这是他们迫使我这样做的。
我来到特莱西恩施塔特将近一年了。我觉得这一年要比我平凡的生活 的五十一年——也就是仿效其他人的五十一年——更为宝贵。忍辱、挨饿、受压迫、被殴打、惶惶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了我自己、我的神、我的自尊心。我非常害怕死。同胞们的悲惨遭遇吓倒了我。但是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体验了一种奇特的、凄酸的幸福感,那是我以前在美国任教授、在托斯卡纳别墅里过一位红作家的生活时所不曾体验到的。我恢复了自己的本性。我教那些目光炯炯、思想敏捷的犹太男孩读犹太法典。现在他们都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一个活在世上。然而,犹太法典里的那些句子一直在我们口边萦绕,在我们心中燃烧。我的这一生,就是为了要传递那个火焰。这个世界已经大大改变,这种改变我已经不能适应,而最后是我来到了特莱西恩施塔特。到了这里,我终于适应了这种变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现在,我要回到奥斯威辛,回到从前我在犹太教法典学校里读书,后来抛弃了犹太教法典的那个地方,而一到了那里,我这个犹太人的旅程就要结束。我已经作好准备了。
瞧,有关特莱西恩斯塔特的事,还有那么许多需要写!咳,如果有一个好天使赐给我哪怕是一年的时间,让我从童年起叙述我的故事,那该有多么好啊!然而这些零散的札记将比我所写的任何其他东西更成为那片茫茫空虚——也就是我的坟墓——上的标志。
地啊,不要遮盖他们的血!
埃伦•杰斯特罗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四日
于特莱西恩斯塔特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章(1)
莱特湾还是午夜,华盛顿已是太阳高悬在空中的大白天。位于这二者中途附近的是珍珠港。切斯特·尼米兹正从那儿把莱特湾发生的事件一一转报给华盛顿司令部里的欧斯特•金。当然,东京海军司令部这会儿也注视着这场战役的逐步发展。
通讯技术有了这样大的进步,发报机发挥了这么高的效力,电码被编译得这么迅速,而舰队以每小时二十至二十五海里的速度作长程航行时,它们的行动又是那么稳重,所以相距极远的最高司令部都能像荷马的神在上空飞翔,或者像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的一座小山上观察整个战局。莱特湾之战,不仅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海战,而且在以下两个方面也是史无前例的:有这些距离遥远的人作壁上观;有这么多现场的情报,从普通发报机和密码发报机里大量地发送出来。
所以,现在有趣的是:不论是那些身临现场的人,或者是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人,竟然谁都没真正知道究竟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以前从来没哪一次的战争是被这么浓的迷雾笼罩着,所有那些精致的通讯设备只是扩散和加深了这重重迷雾。
海尔赛完全把大伙给闹胡涂了。他在一份极其简括的急电中通知了当时在南面海湾里的金凯德,说他已经决定丢下圣贝纳迪诺海峡,不再去防卫它,同时还将这件事告知了尼米兹和金:
据出击报告,我已重创中央舰队。现正率三个舰队群北上,拂晓攻击航空母舰舰队。
这就是全部报道。金凯德解释,这表示海尔赛当时正率领他的三个航空母舰群北航,留下了第三十四特混舰队,包括那些战列舰,去防卫海峡。尼米兹是这样解释的。金是这样解释的。米切尔也是这样解释的。在他们几个人看来,这份急电不可能有其他含意,因为让海峡洞开受敌,那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在海尔赛和他的参谋人员看来,这也是一件一清二楚的事,即:既然他还没下令执行作战计划,也就不存在什么战列舰编队。所以,圣贝纳迪诺是没有防卫的。所以,金凯德已经及时获得警告。所以,金凯德会设法去当心自己,去当心那个滩头堡。
再说在珍珠港,急电送到的时候,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正站在海图台跟前尼米兹旁边,他悄悄地说:“要是我在那儿的话,我就要把我的舰队留在这儿。”说时把一只手放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面那儿。但是,他所指的也是航空母舰;他压根儿没想到,海尔赛会调走战列舰。
海尔赛等到天黑以后,突然向北急进,这一来可把日本人闹胡涂了。所以,栗田猜想,他的主力舰队前进时会迎头撞上第三舰队。指挥那些航空母舰去诱敌的小泽更被闹胡涂了;他已经获悉栗田朝西转向,但是还没知道栗田已经掉转头来驶向圣贝纳迪诺海峡,所以他不知道“シヨ”作战计划是正在执行呢,还是已被取消了;也不知道他去诱海尔赛这条计是已经失败了,还是成功了。他首先向北逃逸,后来,奉了“仰仗神明佑护”的命令,转航南下,重去扮演钓饵的角色,最后又向北驶去。至于在马尼拉和东京的那些日本司令官,这一来就完全对此心中无数了。
然而,随同海尔赛一起向北进发的那些将军们却是心中有数的。
帕格不时跑到作战控制室里去,希望可以获得海尔赛新发下的命令。经过漫长难过的时间,发报机里始终是死一般的沉寂,而那无人防卫的海峡却越来越远地落在舰队后面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海尔赛真的会没有获得情报,不知道中央舰队正重新向莱特湾进发吗?
突然,舰间通话机开始发出嘎嘎声,只听见帕格的特混群长博根将军和载有夜间侦察飞机的航空母舰“独立号”的上校声音紧张而生硬地一问一答。从无线电咯咯咯已经失了真的声音中,帕格仍可以听出将军的口音。有关锡布延海上舰队位置的报告是准确的吗?上校可曾仔细问过那飞行员?完全准确,上校回答说。那些日本舰艇前进得很快,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也不错,一个出航搜索的侦察飞行员刚才报告,圣贝纳迪诺海峡的导航灯照得亮堂堂的。
帕格听见这位将军声音发了岔地喊:“耶稣基督!”不一会儿,博根又在舰间通话机里叫“海盗旗亲自听”,那是叫海尔赛将军的舰间呼号。这件事做得有点儿莽撞,但结果还是无用。答话的并不是“海盗旗”,而是另一个声音辨不出是谁的人。博根重复了海峡灯光亮了的消息,他那急切紧张的声音强调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可以听出对方厌倦地回答:“是啦,是啦,我们已经获得那个情报了。”
接着,好半晌一片沉寂。帕格正开始感到紧张,准备在舰间通话机里说出他的看法——哪怕是人微言轻——认为圣贝纳迪诺的形势已经越来越危急,但这时候威利斯·李已经抢在他头里去叫海尔赛听电话,说他确信中央舰队是要趁黑夜驶进圣贝纳迪诺海峡。帕格听见那面又烦厌地说了一声“知道了”,接着就没声息了。这样,帕格也就不愿再同样被顶回来了。
这场战役结束后,又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当时博根和李都要力劝海尔赛把战列舰队调回海峡。但听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人的冷漠敷衍口气,他们俩都不说什么了。后来又知道,那时候即使去跟海尔赛谈也无济于事。老头儿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追击日本航空母舰。他已经制止他的参谋人员继续进行辩论,自己跑去睡觉了。后来又知道,马克•米切尔的参谋长,那个最爱上阵交锋、绰号“三十一海里”伯克的,半夜里曾经唤醒米切尔,请求他去叫海尔赛把战列舰调回去。米切尔的答话成了一句名言。“如果要听我的主意,他会来问我的。”说完这话,他在铺上翻了一个身。
于是那支强大的舰队就那样懒洋洋地向北航去,不徐不疾,有时稍许改变一下航速,但是也没意思求快,因为海尔赛不愿在黑暗中错过那些最会逃跑的日舰。海尔赛的几个将军各有不同的看法,多少都感到忧虑和恼怒,但谁也不说什么。时间从十月二十四日午夜进入十月二十五日;在莱特湾决胜负的这一天,说来也凑巧,正是轻骑兵队冲锋陷阵的九十周年纪念日。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章(2)
十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三叉形“シヨ”作战计划的进犯使三处战役一触俱发。二十四日锡布延海上的战役,与这三处的战斗交织在一起,于是莱特湾之战就被称为“一次四场交锋的战役”。
浩瀚而宁静的大海将二十五日那三场大战彼此分隔开了。那些战斗是缺乏战术上联系的。双方的司令官,谁也没作出统盘调度,没掌握整个战局。战斗是在不同的时间爆发和结束的。三处中的任何一场战斗,都可以被称为历史上的莱特湾大海战,即便是另两处战斗没发生的话。在军事历史记述中,它们已被综合成为一次十分复杂的海战。三处中的每一个战役,都需要写成一部巨著,来详述那个硝烟弥漫中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以下为十月二十五日在纵横六海里洋面上进行的有名的三处激战,各作一概略的叙述:
在南面苏里高海峡的战役中,战斗从黎明前的黑暗中开始,持续到拂晓结束,美军大获全胜。
在北面吕宋岛外洋面上的战役中,米切尔的飞机整天轰炸着小泽未载飞机的航空母舰以及他的支援舰队,航空母舰被击沉,但是支援舰队多数逃走了。
在中央萨马岛外洋面上的战斗中,第七舰队的护航小型航空母舰拂晓时仓猝跟疾驶向莱特湾的栗田舰队相值。在这一次遭遇战中,双方的优劣形势恰巧与以上的情况相反,这一次是日本人占了上风。强大的主力舰队在去滩头堡的途中,只随便地开了几排炮,无意中就赢了一场唾手而得的胜利:对方是六艘行动迟缓、样子又短又阔的小型航空母舰,以及少数几艘驱逐舰和护航驱逐舰,它们都只装备了五英寸口径的炮。
就在这里,展开了攻守莱特湾的决战。
但是,最触目惊心的一场战斗,是黑暗中在南面进行的:那场战斗中使用了T字战术,是自从日德兰以来的一次大海战,肯定也是世界上最后看到的一次大海战。
那一支牵制攻势的日本舰队,也不顾栗田暂缓进发的命令,时间刚过午夜就径自驶进苏里高海峡——莱特湾南面的入口。金凯德第七舰队所有的炮舰都已经候在那里,战舰列成一般兵书上的战斗队形:双方总共是四十二艘战舰对八艘战舰,六艘战列舰对二艘战列舰。
日本军舰列成纵队,盲目大胆地前进,首先遭到了三十九艘鱼雷快艇两面夹攻,于是他们就用探照灯和辅助炮火去击退这些快艇。接着他们又陷入了驱逐舰的围攻;一列又一列的驱逐舰,像在一次舰队演习中那样,整整齐齐地在旁边驶过去,放射出一排一排的鱼雷,鱼雷穿过远达四海里黑沉沉的水底,炸毁了一艘战列舰,洞穿了另一艘,那是舰队中的旗舰,此外还击沉了一艘驱逐舰,重创了其他二艘。幸存下的可怜的少数几艘战舰,摇摇晃晃地向海峡回驶,遭到T字战术的截击:其中有一艘战列舰、一艘巡洋舰和一艘驱逐舰都是已经受了伤的。战列舰队用大炮把它们轰得一艘也不剩。一直到天色已经大亮,还在追击那些受了重创退却的舰艇。只有一艘驱逐舰逃脱,回到日本去报告苏里高海峡惨败的经过。
第二支日本巡洋舰和驱逐舰混合舰队从日本南下,去参加这次南方进攻,但是去迟了一步,没赶上这场大屠杀。他们黎明前来到了战场上,只看见熊熊烈火燃烧着的舰身在海上漂浮,只听见那些即将沉没的舰艇相互交换令人惨痛的无线电报,后来一艘巡洋舰被鱼雷快艇命中了一枚鱼雷,司令官就下令舰艇掉转航向离开了。这是一次懦怯的还是审慎的行动呢?对战争中这样的谨慎行动,各人所作的评价会是不同的。
无论如何,苏里高海峡之战对美国军人来说是残酷而又有趣的。他们曾经多次冒险,也曾经遭到一些反击,但终于进行了一次史籍上留名的屠杀。事后人们描写了这最后一次战列舰大战如火如荼的场面:他们如何在那温暖的黑夜里,月亮下沉时宁静的大海上,很久一直等候着敌人;神经如何逐渐变得紧张;驱逐舰如何在探照灯的搜索中被照明弹照亮,在曳光弹凌空划出红灿灿的拱形线条底下迎战那些重型战舰,体会到一生中仅有的兴奋;如何屏住呼吸,等着鱼雷在黑夜中寻找它们的目标;战舰如何轰然爆炸,在海上熊熊燃烧;青白色的探照灯光如何眩目耀眼地扫射着黑魆魆的水面;大炮如何一排又一排地狂轰猛射。日本舰队中只有一艘幸免,其余的舰艇都被击沉,几千名官兵战死。美国只死了三十九人,一条船也没损失。
这样,莱特湾向南的那一面是安全了。可是,向北的那一面呢?大约在凌晨四时,海战正进行得十分顺利的时候,金凯德为了省得再牵肠挂肚地担心事,就决定直接去问一问海尔赛,第三十四特混舰队究竟是不是在防卫圣贝纳迪诺海峡。急电立即发了出去。那时候栗田正一路向海湾进发,海尔赛与栗田之间的距离已逐渐扩展到二百海里。
维克多•亨利还没去睡,他正在“衣阿华号”的舰桥上来回踱步。他明知道,现在应当到自己的舱房里去,趁开战之前休息一会儿。但是,每次只要一试着躺下,那些里程就会像汽车上仪表的指针那样在他脑子里滴答作响,而他就想到驶回莱特湾的每小时需要付出的代价。封锁圣贝纳迪诺海峡,用T字战术截击中央舰队:咳,瞧这些破碎了的美梦啊!这会儿日本舰队肯定已经穿过海峡,火速赶往滩头堡。什么时候才会收到第一次发来的呼救电报呢?越早越好啊,帕格心里想:一次比珍珠港带来历史性耻辱更大的事件正在酝酿中,而可以用来消弭这一危机的些许时光正在逝去。
舰队徐缓而威武地前进,海面一片平静,高空中繁星密布。下边极低的地方,黑沉沉的流波沿着“衣阿华”号舰身荡漾过去,激起轻微的哗啦响声。船的正后方高挂在地平线上空,十字座发出熠熠光芒。帕格要欣赏一下这甜美的夜空、灿烂的群星、黑暗中海洋上神奇肃穆的气氛。他竭力排遣他的杂念,不要去多想舰队现在所处的困境。他何必要自作聪明,去受这些无谓的烦恼折磨呢?无论如何,凭什么要他去询问上级呢?说不定,海尔赛已经得到了绝密指示,现在所做的正是他应当执行的呢?说不定,命令或者情报都是通过指挥情报系统发来的呢,战列舰第七分舰队不知道那种密码呢?
他的值日军官在黑暗中说话了。“是将军吗?第三舰队司令官发来了急电。”
帕格赶忙到那间烟雾弥漫、红灯照亮着的作战控制室里,那里的几个水兵,疲倦得像一般值中班 的那样,都勉强打起了精神,坐在雷达跟前。海图桌上摆着那一份急电。他眼光一触到那几个字,又是痛苦又是高兴,一颗心急跳了起来。
战列舰队成战斗队形。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章(3)
现在,海尔赛终于命令第三十四特混舰队出动了!可是,真糟糕,舰队不是兼程向南,而是驶向相反方向。六艘快速战列舰,随航的有巡洋舰和驱逐舰,将并力急进,继续向北;如果日本航空母舰天亮后进入炮火射程,我们就要去截击它们。否则米切尔的航空母舰就会去攻击它们,那样这战列舰队就只能去追逐和击毁那些已被炸坏了的舰艇了。于是,帕格很快燃起的希望又很快地黯淡下去。
要借那熹微的星光从一队六十多艘舰艇当中调动那六条黑魆魆的庞然大物,这确是一件沉闷和繁重的工作。帕格•亨利已经疲倦得几乎要倒下了,但是仍旧不能去休息,他在司令室里和舰桥上来回踱步,想要吃一些东西,但是又吃不下,于是只管抽烟喝咖啡,到后来,脉搏跳得那样沉重,他知道自己非放松一下不可了。暂时他还无事可做,那条船由舰长照料着。天亮了,战列舰队到达了指定的海域,离航空母舰以北十海里,在日光照射着的海面上掀起浪沫前进。几个航空中队在上空咆哮而过,去轰炸侦察机在一百五十海里外发现的复仇对象。
帕格已命令他的通讯军官截收金凯德和海尔赛之间每一份可以译出的电报,所以他现在正开始看另一个文件专夹里有关中央舰队造成险局的急电,注意他所读的每一份急件发出的时间。到现在为止,那个文件夹里已有三份电报:
六时五十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正与苏里高海峡敌水面舰队激战中。问:第三十四特混舰队现是否防卫圣贝纳迪诺海峡。
七时三十分。海尔赛致金凯德。否。现率我航空母舰进击敌航空母舰。
帕格伤心地想,远远在南方的莱特湾,金凯德将军读到了那份急电时,他那一张脸的惊讶表情倒是挺有意思的。
八时二十五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敌舰从苏里高海峡撤退。我轻型快速舰艇追击中。
那是最后一份措词温和的电报。再看,现在收到的是帕格既害怕看到又希望看到的求救电报了:
八时三十七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据报告,敌战列舰与巡洋舰正距舰后十五海里炮击第77•4•3特混小队。
译电码的军官在上面注明:“此电明码发出”。用的是明白的英语呀!为了通讯迅速,竟不顾日本人截听,金凯德不去用密码,这件事本身比电文更尖锐地说明了他的意思。
帕格赶快去翻那一厚叠作战命令,查指挥第77•4•3特混小队的是谁。啊,天呀!齐吉•斯普拉格的护航小型航空母舰全体官兵,碰上了大队该死的日本战列舰。克利夫顿•斯普拉格是他的老友,这位一八届同学很精明,他很早就参加了航空部队,比许多像帕格这样高年级生更早当上了将级海军军官。现在,但愿上帝保佑齐吉吧,望上帝保佑他那些像火柴盒子似的舰艇吧!
帕格跟布雷德福面对面坐在作战控制室里桌子跟前。这时候他文件夹里的电报越积越多,而由于战斗即将打响,作战控制室里的事情就多得乱腾腾的。
八时四十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急需快速战列舰,立即驶往莱特湾。
“立即,啊?”帕格一面嘟哝,一面去量战列舰队驶往莱特湾的航程:二百二十五海里。用全速行驶,也得航九个小时,要在日落时才能赶到那里。太迟了,来不及挽救齐吉·斯普拉格的小队和登陆部队,使他们免遭一场大屠杀了;但是,如果海尔赛能立即行动起来,这就命令战列舰开回去,它们也许还能截断那些海盗船的退路,击沉它们。
但是,海尔赛只发出一道命令给这会儿刚从尤利西驶回来的第四航空母舰群:
八时五十五分。海尔赛致麦凯恩。以最大速度进发,出击北纬11—20度、东经127度附近之敌。
帕格看了看他所画的麦凯恩舰队的航路,发现麦凯恩远离莱特湾三百多海里。即使他立即进行调动,派出飞机,它们也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飞抵战场,那时候齐吉的舰艇还能剩下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飞行员去北方空袭的战报纷纷地送了进来。水兵们把油墨粗笔划写的捷报数字贴在有机玻璃板上,欢呼声响彻了作战控制室。海尔赛早已在用粉笔记录他的辉煌战果:一艘航空母舰击沉,二艘航空母舰和一艘巡洋舰“重创”,只有一艘逃走了的航空母舰没受伤;初战即大获全胜!“敌几乎毫无反抗”,这一条是用橘黄色大字写的。显然这里已经没多少事留给战列舰队去做了。米切尔的四百架飞机,会将这支残损无用的舰队消灭净尽。这次战役的全胜虽然在意义上不能与中途岛之战相比,但其击沉的舰艇可并不比它少。
帕格听到舰长在舰桥上声音嗡嗡地说话,那是他在为这些消息发出欢呼。作战控制室里,纷纷传说着激动人心的胜利,到处是一片沸腾。只有维克多•亨利独个儿坐在那儿发愁。有机玻璃板上还在写着捷报,可是编码室里的一个少尉递给了他几份金凯德发来的电报。现在电报可来得频繁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章(4)
九时十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我护航航空母舰现遭四艘战列舰、八艘巡洋舰及其他舰艇攻击。请令李以全速驶赴莱特湾掩护。并请派快速航空母舰立即进行反击。
九时十四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急需重型战舰救援。
九时二十五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情况危急,需战列舰、快速航空母舰,防止敌舰突入莱特湾。
我的老天爷,瞧海尔赛再要拖拉多久啊?电报像雪片似的飞来。看来是发报工作中出了几个很大的错。然而,电报的意思仍旧很清楚。现在尼米兹肯定是在收听第七舰队司令官强大的发报机发出的可怕的电报,所以把它们转给了金。帕格这时候心里想,海尔赛的前程可危险了;这一次不但是打了败仗,凭这些电报可以送他上军事法庭。
九时三十分。金凯德致海尔赛。第77·4·3特混小队七时遭巡洋舰、战列舰攻击。请立即派空军出击。并遣重型战舰前往支援。我陈旧战列舰弹药不足。
这份电报总算获得了答复。
九时四十分。海尔赛致金凯德。我仍与敌航空母舰激战中。已命令麦凯恩率五艘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立即支援你军。
这时海尔赛第一次说明了他自己的经纬线度数。这一来金凯德才全部获悉凶讯,知道了战列舰队离莱特湾大约有十小时的航程。现在金凯德还不知道的是:战列舰队仍旧以全速向另一方向进发。
十时零五分。金凯德致海尔赛。李在何处?派李前来。
译码军官又注明:“此电明码发出。”
这真是痛苦的呼号啊,用的是明白的英语,听任日本人偷听!
帕格的电话机发出了嗡嗡声。译码军官声音颤抖着说:“将军,我们在译一份尼米兹发来的电报。”帕格赶到那间小绝密室里,透过香烟的浓雾,从正在敲着键盘的译码员肩头上望下去。电报从机器里蜿蜒出来,印在一条纸带上面:
十时零分。尼米兹致海尔赛。向水边跳火鸡舞。GG第三十四特混舰队现在何处,现在何处。RR世人都感到惊奇。
用两个相同的字母,分隔开前后莫名其妙的混码 ,这是编码的例行程序。然而,引自《轻骑兵队冲锋》的这句“世人都感到惊奇” (虽然帕格并没想到,那一天是一个纪念日),用来描写当时的情形,那确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好吧,帕格心里想,这一句话足够他受的了;尼米兹是破天荒第一次在战斗中说出了这样谴责的话,它尖锐得简直可以洞穿一头恐龙的皮,这一来我们总要行动起来了。他大踏步走上舰桥,满有把握地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看到“新泽西号”上飘扬起彩色的信号旗,命令战列舰队掉头转向:一百八十度的转向。
十分钟过去了,接着是一刻钟,是半小时。
是一小时。
战列舰队继续以每小时二十五海里的航速向离莱特湾更远的海上驶去。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一章(1)
金凯德中将所不知道的,帕格•亨利不大可能想象得到的,乃是当时萨马岛以外激战的情形。如果将来要为十月二十五日的三场战役写一部洋洋巨著,历史学家最爱落笔的就是以上这场战斗,因为即便是在宝剑早已变得跟犁头一样无用的今天,那故事的主题仍将是激动人心的:那是全凭勇武精神、以寡敌众的一次战斗。
斯普拉格的小队由六艘小型航空母舰组成,它的短波无线电叫号是“塔菲三号”。猝然与敌舰遭遇的时候,“塔菲三号”离莱特湾的入口以北八十海里,正在从事两栖作战的艰苦工作:包括小规模空袭敌军阵地,在滩头堡上空进行战斗空中巡逻,从事反潜艇搜索,轰炸卡车运输队,向陆军部队空投补给等。
这些大量生产出来的矮小航空母舰,并不是为了投入战斗而制造的。作为屏护的三艘驱逐舰和四艘更小的护航驱逐舰,也只是用来反潜艇,并没指望它们去作战。“塔菲三号”上的官兵,多数都是服预备役的。其中也有不少是刚应征入伍的。海尔赛率领着向北去的精锐,包括那些舰队航空母舰和快速战列舰,都配备有职业海军官兵,可是“塔菲三号”就不同了。然而,当栗田向莱特湾进逼的时候,跟他遭遇的并不是海尔赛,而是“塔菲三号”,于是“塔菲三号”就只好跟他拼一场了。
另两个小型航空母舰小队,“塔菲二号”和“塔菲一号”,当时正在南面更远的海面上巡逻。各小队之间相距三十海里至五十海里。这对栗田来说,可是一个克敌制胜的好机会!只要继续向南扫荡,他就可以把这些缓慢的薄甲板舰艇和它们那些小屏护艇多数都给瞄准击沉了。那些航空母舰都逃不了他的攻击,因为他的强大炮舰要比它们快得多,射程可达十五海里,或者更远一些;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他可以在完成歼灭入侵之敌这一主要任务的途中,全部击沉这一队航空母舰。
然而栗田并没预先计划好给这几队塔菲来一个措手不及。跟他们一样,他对这一次遭遇也是出乎意外。发现海峡没有防卫,这样的好运道使他感到痛快,然而二十三日的那一次泅水逃命,二十四日的多次空袭,再加上损失了那艘强大的“武藏号”,接连三夜没睡觉,最后穿过布雷区那一夜紧张到了极点:经历了这一切,栗田就再不能兴致勃勃地去追击那些航空母舰了。他第一眼看见出现在晨曦中地平线上的那些低矮平塌的东西,就愣住了。它们是什么舰队?它们是打哪儿来的?难道海尔赛不是等在海峡口外,而是埋伏在这儿吗?难道,主力舰队要倒运,又要碰上一次没法招架的空袭了吗?
栗田发现这魅影的时候很不凑巧。他的舰艇正横七竖八,在他四周乱糟糟地围了一圈,因为他曾经命令它们白昼航行时列成防空队形。如果要让他的舰队重新改列为战斗队形,那可需要一些时间。然而,一经布成了防空的“圆阵”,就不便于追击敌舰。栗田正凝视着南方那些小灰色影子,考虑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从“大和号”以及其他军舰上纷纷发来了紧急报告:“前方出现舰队航空母舰!巡洋舰!战列舰!小型航空母舰!油船!驱逐舰!”——激动的呼声乱成了一片。栗田急于要获得情报,就从“大和号”上派出两架侦察飞机。飞机一去之后,就再没飞回来报告。他必须在尚未确知敌舰的来历之前作出决定,他必须作最坏的猜测:来的是海尔赛。
再说,斯普拉格完全明白他所遇到的是什么敌舰。这一大群突然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是日本中央舰队。可以清楚地收听到外国人在舰间通话机里叽哩咕噜的说话声。跟其他人一样,斯普拉格也以为海尔赛的战列舰队是在保卫着海峡,中央舰队的事可以不用他去操心。可是现在可得由他来对付啦。他的飞机多数已经出动,有的在滩头堡上空从事民航巡逻,有的在搜索潜艇,有的在自己舰队上空盘旋飞行。当时他那几艘力量薄弱的舰艇上的水兵甚至没有集合,他们立刻丢下了自己的早餐,各就战斗岗位,然而这样并没增强战舰的防卫力量。每条船上有一门五英寸口径的炮——就只有那么一门炮。
栗田最后命令“全面进攻”。一声令下,中央舰队所有的舰艇就一拥向前,分头去瞄射追击自己的目标。它们纷乱地追逐,任意地射击,舰艇有的形成纵队,有的单独作战,都以全速逼近美国舰队。
斯普拉格应战的时候,好像一个军事学院的学生在解答一道作战的难题。他以全速逆风前进,放烟幕掩蔽他的航空母舰。他下令那些护航舰艇都施放烟幕。他让他舰上的飞机全部起飞。他将自己的危急情况通知了金凯德,请派战列舰前来支援。他向所有飞行航程以内的飞机发出紧急战斗呼号。等到把这一切都办完以后,他就让舰队顶着风向一片暴雨倾注的海面疾驶,列成队形的舰艇在发现日本舰队一刻钟后逐渐隐没在雨幕中。它们被几乎命中的炮弹震撼着,但是没受到损伤。大炮在他四周海面上到处掀起红色、紫色、绿色、黄色的水柱,看来他的舰队随时都会遭到覆灭:如果是在军事学院内这样解答作战难题,他会获得很高的分数。
当然,在暴雨中也决不是安全的。斯普拉格像一个逃犯,为了要躲避警察,就藏在一辆开动着的警备车后面。暴雨不会永远降落。他也没法一直支持下去。敌舰继续向他的舰队逼近,已经可以用雷达显示出它的位置。它穿过了密密匝匝的雨幕,顺着风朝南前进,以便保持可以实施机动的宽阔海面,同时希望驶近其他会赶来救援的舰艇。斯普拉格的战术是争取时间,使他的航空母舰保持完整,免被击沉,最后从以下的某一方面获得救援:海尔赛、金凯德、其他的塔菲、陆军航空队,或者一位慈悲的上帝。
透过了随风飘荡的雨幕和烟雾,他可以看见那些战列舰在他船后面显得越来越大,那些巡洋舰逐渐驶近他的船尾。他命令他的三艘驱逐舰向强大的敌舰发射鱼雷。这是他狠下了心不顾死活作出拖延时间的行动。三条狭小的灰色船从暴雨倾注下驶出,穿过大炮火网,笔直冲向那些战列舰和巡洋舰。双方迎头对驶,主力舰队和这三艘小军舰很快地接近。炮弹一发又一发地击中了驱逐舰,但是它们发射了鱼雷,然后在炮火轰击下摇摇闪闪地驶开了。两艘驱逐舰终于沉没。它们只有一枚鱼雷击中一艘巡洋舰。
尽管如此,但是,为了避开鱼雷,尾随的军舰不得不暂停追击,而这就给了斯普拉格一个迅速逃走的机会。对栗田来说,此后的情形是很糟的。他刚才已经命令重型“大和号”转向北方暂避,可是这时候战斗却向南方转移。这艘超级战列舰向北航行了七海里,然后才又掉转方向,因为那些驱逐舰不是同时开始进攻,有的仍在继续发射鱼雷。栗田已经和这场战斗失去了联系。此后他的舰艇就变得群龙无首,只是在零星散乱地执行作战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飞机到了:斯普拉格的飞机,来自莱特岛的飞机,从“塔菲一号”和“塔菲二号”上起飞的飞机。但是进行追击的日舰奋力应战,击落了一百多架飞机,同时连续两小时发炮追击,逐渐赶上了斯普拉格的舰队。斯普拉格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命令他那四艘虽然配备有鱼雷但是对发射缺乏训练的四艘护航驱逐舰再进行一次拖延时间的攻击。于是这些小军舰也向猛烈的炮火冲了过去。它们还没能击中敌舰,自己已受到重创,一艘沉没了。这样它们又为斯普拉格赢得了一点时间。
但是,两小时以后,斯普拉格所有的花招差不多要使完了。几艘重巡洋舰分别向他的航空母舰横面左右舷逼近,将炮弹射落在它上面。两艘战列舰正在快速从舰尾后面赶了上来。他无计可施,只好在炮弹掀起的美丽动人、但惊心动魄的浪涛中急疾地曲折躲闪。美国飞机在大海上到处冒烟着火。他的几艘航空母舰都受了伤,其中有一艘正在下沉。它们微弱无力地发射着自己惟一的五英寸口径的炮。
这时刻,栗田在距离很远的“大和号”上下令,吩咐他所有的舰艇都停止炮击,重新和他集结在一起。
炮声静寂。日舰离开了他们喘息未定的猎捕对象,径自向北驶去。“塔菲三号”向南逃走,舰上的官兵上自司令官下至年轻的水兵,对这次神奇的脱险都简直无法置信,萨马岛之战结束了。那时候大约是九点一刻。
接着,在空袭不时骚扰之下,栗田武夫集合了他的舰队,准备突入莱特湾。他在海湾口外缓缓地环航了一周,将分散开的舰艇重新聚齐。这工作一共花了三个小时。现在,莱特湾已经敞开在他前面了。“塔菲三号”已经逃得很远,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碍它前进了。这次迎战一支占有绝对优势的敌舰,虽然也曾犯了错误,碰上坏运,估计不足,通讯失灵,受到了可怕的打击,但是现在“シヨ”作战计划终于成功了!这会儿金凯德的陈旧战列舰在去苏里高海峡追击的途中试图赶快折回来,但是离开很远,又缺少弹药。麦克阿瑟的进攻部队,不论是军队还是运输船只,都只好听凭主力舰队去消灭他们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一章(2)
十二时三十分,栗田将军一经重新编列好他的舰队,就自作主张,决定不再进入莱特湾。他不去请示东京,也不通知任何人,径自向北转航,穿过圣贝纳迪诺海峡,驶回本国去了。
大约十一时一刻,“新泽西号”的桅杆上升起了掉转航向的信号旗。
一百八十度转向
看帕格的海图,那些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航空母舰只离开四十五海里,正在飞机的攻击下四面躲闪,起火燃烧。而莱特湾则远在三百海里以外的南面。这会儿他已经向北追赶了一夜又半天,准备予以歼灭的那些敌舰离开他还不到一小时的航程,可是海尔赛却要掉转航向回去了。
“衣阿华号”舰长闯进了旗舰作战控制室。司令官能不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会儿刚要一路向前,穷追猛打。为什么掉转方向走了?
“看来,后面莱特湾那儿正在酝酿着一场更激烈的战斗吧,舰长。”
“咱们要明儿拂晓才能够到达那儿,将军。最快也得那个时候。”
“我知道。”帕格冷漠的口气打断了谈话,于是舰长走了。
帕格惟恐自己会在舰长面前失言。他心情激动得像一个要违抗命令的少尉一样。难道海尔赛真的会在一场历史上的重大战役中贻误戎机,让美国海军蒙受一次耻辱,给莱特岛登陆部队造成危害,愚蠢地失去了可以赢得的胜利吗?也许,这是由于他自己曾经失去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机会,没能参加一场战列舰队的海战,所以现在情绪过分激动,思想变得不清楚了?
然而,他又不能不去思索。即便是在这一次掉转航向的问题上,他也认为海尔赛是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为什么要带走六艘战列舰呢?尽可以留下两艘战列舰继续穷追北方舰队;应当用水面炮火去击沉那些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舰艇。再说,他为什么要调走大队的驱逐舰呢?这些驱逐舰都需要先加添燃料。
帕格想起,丘吉尔那次乘了“威尔士亲王号”去阿金夏会见罗斯福的时候,战列舰曾经在暴风中疾驶,抛下了那些无法赶上它的驱逐舰屏护。那真是一位伟大人物啊!再说,现在是将功赎罪的时候了,是赶回去击沉中央舰队的最后机会了。但海尔赛并不是一听到金凯德的呼援就赶了回去,他已经延误了六个小时。因此现在只有采取冒险的办法了。这时候中央舰队肯定疲乏不堪,也许鱼雷管都已经是空的,燃料已经不足,甚至弹药都可能缺乏。现在肯定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一举将其全部歼灭;可以不用驱逐舰掩护,不必发射驱逐舰上的鱼雷,就单让大炮到那儿去怒吼吧。
然而他并不利用这个机会。在热气熏蒸的下午,“兼程赴援”竟然变成了每小时十海里悠闲得令人恼怒的泛舟漫游。那些驱逐舰,一艘又一艘,一小时又一小时,都横着靠近了战列舰去加油。航空母舰则朝另一方向进发,以全速去追击北方舰队。这情景叫人看了很痛心;痛心的是:加入了这支强大的战列舰队,在大规模战斗进行的时候,竟然会这样安静,它到现在还没发射过一炮呢。
更痛心的是,闻到了那股石油的臭气。帕格在司令舰桥上看着那些舰艇加油。这是一种很熟练的工作:每一条小船驶过去,横靠着巨大的“衣阿华号”,年轻的船长在帕格下边很低的舰桥上调节速度,直到彼此不分快慢了,这时候油管就在两条船之间腾起的蓝色波浪上摆动着,一面快速地输油,两条船并排航行,等到油已加足,添油的小船才驶离开。帕格已经看惯了这个情景,但是有时仍旧喜欢去看,就像爱看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起飞一样。
可是今天,他心情过分紧张,黑色石油的气味就使他回忆起“诺思安普敦号”那天夜里沉没的情景。一想到这里,他就因为现在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心如刀绞。他身为两艘战列舰分舰队司令,竟由于比尔•海尔赛暴躁犯了错误,以致自己没有机会去为“诺思安普敦号”上死难的官兵报仇雪恨。
在沉闷难过的这几个小时里,帕格•亨利眼前映出了一幅令人沮丧的幻景。他突然想到:整个这场战争,就是因为这种该死的粘腻的黑色流质而引起的。希特勒的坦克和飞机,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用的航空母舰,所有在世界各地横行无忌的战争机器,都是用这种臭油开动的。日本人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要攫取石油供应。自从开发了第一片得克萨斯油田以来,至今还不到五十年,可是这东西已经把这个世界闹得乌烟瘴气。在橡树岭,人们正在提炼一种比汽油更强有力的物质,他们正在争分夺秒,要将它分离出来,用来进行屠杀。
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舰艇边加油边以每小时十海里的爬行速度驶向莱特湾,在这时间漫长得使你神经紧张的航程中,帕格感觉到,自己是属于一种倒运的人。上帝已经把现代人跟煤、石油和铀三种地下宝藏一起放在天秤里去称,他发现人的分量太轻了。煤在世界大战中给日德兰和德国火车提供了燃料,汽油发动了空战和坦克战,而橡树岭的工作人员也许会结束整个这桩可怕的事情。上帝曾经许诺,将不再降下一次洪水;至于禁止人类点火燃烧他们的星球和他们自己,那上帝可没提到。
帕格已经愁闷到了极点,这时候布雷德福上校跑到了外面飞桥上。“海盗旗”叫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听舰间通话。
“不是通信员打来的,将军,”布雷德福有点儿激动地说,“是海尔赛打来的。”
帕格对世界末日的幻景消失了。他急忙进了司令作战控制室,抓起了舰间通话机听筒。
“海盗旗,我是橡树七号,报文完,请回复。”
“喂,帕格,”传来了海尔赛的亲切声音,那种只有高级将领可以用的不拘礼节的口吻,听来爽朗而轻松,“我们这儿的加油工作快完了,它很费时间。咱们的分舰队可以连续用全速作一次长程航行了。咱们一直朝南向那儿开,务必要逮住那些猴子,怎么样?其他的船都跟着去。博根指挥他那几艘航空母舰支持咱们。”
帕格一听到这个主意,大吃一惊。按照那个速度,“新泽西号”和“衣阿华号”可以在夜间一点钟左右抵达圣贝纳迪诺海峡,三四点钟抵达莱特湾。要是他们真的碰上了敌舰,那就要打一场夜战。日本人是此道的老手,但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对夜战毫无经验。两艘战列舰至少要去跟四艘战列舰交锋,这四艘当中的一艘还拥有十八英寸口径的大炮。
然而,天哪,好不容易总算巴望到了,这就是战列舰列阵应战;尽管估计错误,指挥轻率,行动迟缓,但这一步做得好!海尔赛走这一步是对的。对这个疯狂好战的老家伙,帕格声音中不禁流露出了尊敬的口气。
“我赞成这个办法。”
“我知道你赞成。编成第34.5特混舰队,帕格。派出‘比洛克西号’、‘文森斯号’、‘迈阿密号’,再调八艘驱逐舰组成警戒网。你担任战术指挥。咱们这就火速赶往莱特湾。”
“是,司令。”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二章(1)
日本的垂死喘息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英译者按:《世界大屠杀》一书刚在德国出版,《美国海军学院记录汇编》中就译载了以下引起人们争议的一章。因为我是莱特湾战役中的一位战列舰分舰队司令,所以该刊物约我写了一篇反驳的文章。现将其附于这章后面。
一九四四年年底我们在阿登发动的攻势,即所谓凸出地带战役,是与莱特湾之战同时进行的一场战斗。在这两场战斗中,各有一个已经面临失败的国家在作出孤注一掷。希特勒指望能够吓倒西方盟国,从而导致和解,这样就可以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去抵挡俄国人的攻势;他甚至存了一个荒唐幻想,指望英美两国会转而协助他去作战。而日本人则希望美国人会开始厌倦远隔重洋的战争,终于愿意和谈。
作者将在本书下一章中谈到的阿登攻势,曾经害得罗斯福和丘吉尔焦急了几个星期。这两个年事已高的战争贩子都以为德国的败局已定,但是我们却分裂了他们在法国的阵线,有一个时期还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可惜的是,由于希特勒制订了野心太大的作战计划,我们在战术上遇事掣肘,再加上西方盟国的空军力量强大,可能我们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但是,日本人却差点儿获得了一次扭转乾坤的大胜利。那是美国舰队司令海尔赛的愚蠢为胜利创造了机会。又是日本舰队司令栗田更大的愚蠢断送了这一机会。莱特湾的攻防战是可供我们研究的最大一次贻误军机的事例。各国军事人员都应当以此为戒。
政治与战争
战争是以武力实现其目的的政治。任何军事行动,都难以超出它的政治目的;如果政治目的是谬误的,那么炮声就会是白响的,鲜血就会是白流的。克劳塞维茨这几句平易浅显的话,可以说明莱特湾那一次近似荒唐的失败原因。
一九四四年年底,太平洋地区的政治形势是这样的:一方面,日本这个国家雄心勃勃,要在它自己的地区里称霸,虽然已被美帝国主义者无情地击败了,但是它的领导人仍旧要坚持打下去。无条件投降,对这些武士道空想者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然而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为的是要迎合他本国人民的心理,但这些人始终不曾看到一颗炸弹落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打的是一场好莱坞战争。
既然在太平洋地区形成了这样一个政治上的僵局——因为就军事上说,东条一垮台,日本人已经应当求和了——就需要有一次军事上的冲击,来打破这一僵局。每逢战争旷日持久,就会产生一些主和派:这在民主国家内是公开的,而在独裁国家内则是隐藏在统治者内部的。每发生一次冲击,就会增强受冲击的国家的主和派。当时日本人计划暂时退守,要等美国人打到了帝国的内防卫圈,再给他们一次毁灭性的反击。一旦到了已经延长的补给线的尽头,靠近了日本的海空军基地,美国佬将会处于暂时不利的地位,可能在那时遭到一次惨败的打击后,他们就会接受合理的和谈。
美国人对菲律宾发动一场入侵战,其真正的用意只不过是为了面子上满足麦克阿瑟将军的虚荣,同时可以平息国内战线上的烦言。但这次入侵却不必要地迫使菲律宾群岛上日本最强大的陆上部队投入了战斗。美国那种可怕的无限制的潜艇战,早已使这些军队陷入困境,尽可以让他们在那里坐以待毙。可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要回到菲律宾去,而罗斯福又要在竞选前夕演出这样一场光复失地的闹剧。
表面上看来,占领群岛中部这个大莱特岛,是为了建立几个补给品仓库和一个大空军基地,以便进攻吕宋岛。然而莱特岛上山峦重叠,惟一重要的平坦谷地里又都是大片的积水稻田。麦克阿瑟手下的谋士都反对选莱特岛去达到以上的目的。这位元帅只是急于要实现他那盛大的凯旋,也不去理会他们的意见。莱特岛被占领后,始终就没成为一个重要的作战基地。进行这样一场世界上最大的海战,只是为了赢得一件琐细无用的战利品。
在执行尼米兹中太平洋进攻的作战计划时,金和斯普鲁恩斯两位将军都为结束这场战争献出了更好的计策。而两人都建议绕过菲律宾群岛。金主张攻占福摩萨。斯普鲁恩斯——他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老成持重——提出了在冲绳岛登陆的大胆计划。像这样一次实际上是在日本内海登陆,很可能形成一次冲击,最后是推翻战时内阁,实现和平。那时候,离开原子弹成为现实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轰炸广岛的野蛮事件也许根本就是不必要的。但是,九个月以后,等到美国人真的去攻打冲绳岛,日本人却狠下了心,要决一死战,那时候也只有原子弹的大屠杀才能把他们从恋战中震醒过来。
总而言之,麦克阿瑟元帅骄横地自以为是与弗兰克林•罗斯福阴险地玩弄政治,这就给予日本人一个可乘之机。抓住了这个机会,照说他们是应当获胜的。美国人已经贻误军机,进退失利,然而他们最后却侥幸获得了一次差强人意的“胜利”,这是由于一个日本将军犯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错误。
我在作战分析中,曾经详细叙述日本的“シヨ”作战计划,并附有多幅说明四个主要战役逐日的作战海图。以下的简叙,只谈到莱特湾之战中几个特别有争议的论点。
取道苏里高海峡去两路夹击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这个办法是无疵可议的。利用小泽那几艘脆弱的航空母舰作为一支诱敌舰队,这个战略也是十分巧妙的。除非是能够将海尔赛的第三舰队从战场上骗走,否则钳形攻势就难以奏功。主要的争议,是集中在海尔赛与栗田的决定战略方面。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二章(2)
海尔赛
战后,各国还在忙着掩埋它们的死难者的时候,在以上这次战役中指挥失当的美国司令官威廉•弗•海尔赛,为了遮掩他的过失,已经赶快出版了一部书,并在一份通俗杂志上连载发表。这部书一开头,就是据称与他合著此书的一位参谋写的这么几句话:一九四六年,海军五星上将海尔赛出席一次招待会,一个女人挤进了围聚在他四周的人群,拉住了他的手大喊道:“这会儿我觉得,就像接触了上帝的手一样啊!”
《海尔赛将军的故事》中的第一句话,说明了这个人物的个性。他是一个海上的乔治·巴顿,是一个会出风头和狂热的好战者;但是,在他的军功中,我们找不到一件事可以媲美巴顿的那些战绩:在西西里的进军、在“凸出地带”以急行军解巴斯托尼之危或者以破竹之势横扫德境。
批评海尔赛指挥莱特湾之战的人,都针对以下这几个问题:
一、即使小泽的航空母舰是用来诱敌的,海尔赛对它们进行追击,这一决策是正确的吗?
二、海尔赛为什么要离开圣贝纳迪诺海峡,不加以防卫?
三、斯普拉格的小型航空母舰在萨马岛外洋面上猝然与敌遭遇,这件事应当由谁负责?
那场战争结束后,当天晚上海尔赛将军就向尼米兹发出了一份急电,对以上几点进行了辩解,当时他和他的参谋人员对自己造成的可怕的混乱局面都忧心忡忡,还没想出一个推卸责任的理由。但等到海尔赛写那本书的时候,他的辩解听来显然已经是言之成理的了。
一、他去追击那些航空母舰,这一决策是对的。那些航空母舰对太平洋战争构成了主要威胁。如果他不去攻击它们,它们就会“穿梭轰炸”他的舰队,那些飞机会从航空母舰甲板上飞到菲律宾机场上,然后再飞回去。至于小泽诱敌一事,海尔赛认为那是他在受审时说的谎话。“日本人在战争期间一直说谎……为什么等到战争一结束,我们就要每句话都相信他们的呢?”
二、如果把舰队留在圣贝纳迪诺海峡,那将是一条下策,因为日本人也会“穿梭轰炸”那里的第三舰队。把战列舰队留下来防卫海峡,那也是一条下策。对分散的舰队进行“穿梭轰炸”,其威力甚至会更加强大。他率领自己所有的舰艇向北航行,这样就可以“使他的舰队保持完整,并处于主动”。
三、萨马岛外遭到突袭,这一件事应归咎于金凯德。金凯德已经获得通知,知道海尔赛将不去兼顾海峡。保护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和他本人的小型航空母舰,那一切都应由金凯德负责。金凯德不派飞机向北进行搜索,未能及时发现栗田的舰队驶近,这是他玩忽职守。
以上这些不经一驳的辩解,也许可以蒙骗那些杂志的读者,但是它们骗不了一般军事历史学家。
讲到“穿梭轰炸”,海尔赛自己曾经竭力主张提前入侵莱特岛,最后获得了三军参谋长的同意,当时他所持的理由就是:遇到了从菲律宾基地起飞的空军,发现其抵抗力甚为薄弱。他在福摩萨战役中,即已摧毁大部分日本的残余空军力量。他亲眼目睹,现存的日本飞行员经验不足,战斗力小得可怜。他亲自指挥轰炸吕宋岛飞机场时,几乎不曾遭到任何损失。他部下的将军们也都认为,部署在小泽航空母舰上的兵力不可能是强大的。精通战略的李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诫他,说那是一支诱敌舰队。编造所谓“穿梭轰炸”的故事,只不过是要勉强拼凑一些事实,以此文饰海尔赛中了日军诱敌之计而作出的愚蠢行动罢了。
海尔赛解释,为什么要率领全部舰队北上,丢下海峡不管,说那是为了“使他的舰队保持完整”,那也是夸大之词。他并不需要率领六十四艘战舰,去跟七艘战舰交战,更不需要指挥十艘航空母舰去和四艘航空母舰决战。单凭常识也可以知道,应当是留下一支舰队来防卫海峡。当时所有的高级司令官都以为他已经这样做了。只是由于他的电文拟得草率不清楚,所以他们始终没觉察出他的疏忽。
将萨马岛外遭到突击一事归咎于金凯德,海尔赛的风格也太低了。保卫圣贝纳迪诺海峡原是海尔赛的责任,再说,当时在场的人当中,他又是级别更高的海军将领。如果说他真的要金凯德肩负这一重任,那他就应当在电报中把这一点说清楚,更好是先去请示尼米兹,而当时是有充裕的时间让他这样做的。
海尔赛在莱特湾基本上犯了拿破仑在滑铁卢所犯的错误。他遇到了两路敌军,对一支敌军给予沉重但并非决定性的打击,此后由于一心想要打击第二支敌军,他就只肯相信第一支敌军已被击溃,对一切与此相反的证明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栗田在锡布延海首先撤退,然后再来进攻,这正像布吕歇尔 在利格尼先撤退后进攻一样。(读者或者高兴一阅拙著《滑铁卢:现代的分析》,一九三七年汉堡出版。)
海尔赛之所以念念不忘航空母舰舰队,那是因为他要与斯普鲁恩斯争一日之长。自从那一次生了病,未能参加中途岛之战,他就一直感到失望。他狂热地想要打一场歼灭航空母舰的大胜仗。一旦战事发生,他就要亲自参与,亲自指挥。既然当时他是在一艘战列舰上,他就要布置他的军力,让战列舰去击沉那些已经受了损伤的敌舰,赢得一场辉煌胜利,于是他就率领大队战列舰向北进发了。
罗斯福在选择麦克阿瑟与尼米兹两种击败日本的不同战略时颇费踌躇——一个要使用海军横渡中太平洋进攻;另一个要使用陆军去南太平洋群岛上长征——而这就招来了莱特湾的一场灾难。海尔赛是尼米兹的僚属。金凯德奉了尼米兹的命令,成为麦克阿瑟的部下。入侵莱特岛一事是麦克阿瑟的战略的胜利。而海尔赛则只想要猛追航空母舰,认为这是在执行尼米兹的战略。一经吞下了日本人的钓铒,他就忘却了自己在莱特湾的任务;当然,我们这样假设,是认为他了解自己的任务的。
海尔赛始终不承认他在莱特湾指挥失当,只肯说回师援救金凯德一事做得不妥而已。据他说,那次失策只是由于怒恼,并且是出于误会。尼米兹早晨十点钟询问:“第三十四特混舰队现在何处?”据海尔赛说,他对这句话感到惊讶,因为他已经通知了大家,说战列舰队正随同他向北航行。但是,下一个句子,“全世界感到惊奇”,好像是在故意侮辱他,使他大为恼火。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他才知道,原来那是译码军官加进去的一个混码。
这几句话说得很笨拙,而且如果它们都是实话,如果海尔赛确是出于恼怒,那么他做的事就更加恶劣了。美国海军中优秀历史学家莫里森 总算笔下留情,他在叙述莱特湾之战的那一卷中并没提到这几句辩解的话。再说,海尔赛就这样对他在莱特湾之战中所做的惟一合理的事情表示了遗憾,同时却把公认为是他所犯的错误归咎于某一个不知名的、管编码机的小——拿他自己的话说——“冒失鬼”。
海尔赛是美国海军都不敢否认的一员报纸上的虎将。经过莱特湾之战,内圈人物当中一度盛传要请他引退。但是后来他仍旧留任下来,让舰队遇到两次台风,舰艇与人员遭受的损失并不亚于打了一次大败仗。他被提升为五星上将;日本人签投降书时,他站在“密苏里号”甲板上尼米兹旁边。斯普鲁恩斯那时候在马尼拉。斯普鲁恩斯始终不曾得到第五颗星。希特勒对待我们的参谋人员很不公平,但美国国会和海军对这一类事的处理,也应负一些责任。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二章(3)
栗田
栗田不曾变得那么愚蠢之前,他在莱特湾扮演了一个兼有高贵品质与悲怆成份的角色。他出发时肩负着一项捐躯殉国的重任。他所率领的舰队勇敢地忍受了潜艇和飞机的打击和破坏。他得到的报偿是,发现圣贝纳迪诺海峡的出口没有防卫。他应当勇往直前,突入莱特湾,一举歼灭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但他没这样做,这对日本是一出悲剧,而且我以下即将说明,对德国也是一出悲剧。
栗田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举止失常,那是因为他紧张疲劳,已经到了人所能忍受的极限,同时因为日舰的通讯发生了差误。美舰的通讯尽管配有大量精密的设备,但效能也很差;但是对于日本这方面的工作,我们只能说它是可悲的。像我们在阿登一样,栗田还缺少空中支援和空中侦察。他是在难以想象的情形下盲目作战的。
他铸了三个大错,其中第三个就是莱特湾决定战局胜负的那一次错误。由于一个人神志不清,两个大国的最后希望都被粉碎了。
第一个错误是,一发现斯普拉格的护航航空母舰,就下令“全面进攻”。他应当是先列成战斗队形,然后再全速进攻,一举歼灭斯普拉格的舰队。那样他就可以几乎不必再打乱队形,就乘全胜驶进海湾。“全面进攻”这种亚洲人激动时所犯的错误,把他的舰艇像一群狗似的放了出去,让它们各自追赶自己的兔子。于是斯普拉格就在此后的一场混乱中逃走了。
第二个错误是,就在他那些打乱了队形的舰只已经可以追赶上斯普拉格的时候,他突然命令它们停止战斗。由于恶劣的通讯设备,栗田并不了解南面遥远的烟雾和暴雨中进行的战斗。他以为自己这一仗打得很好,因为根据他那些兴奋的部下的报告,他们已经袭击了海尔赛的大型航空母舰,在驶赴莱特湾的途中击溃了它们,并且击沉了其中好几艘。于是他决定向海湾进发。
军事著作家们瞠目难解的一个问题是栗田所犯的第三个致命的错误:他已经一路打到了莱特湾的进口,不再会受到任何阻碍,但是他不驶进海湾,径自掉转头离开了。
后来,在美国人的审讯下,栗田解释说,十月二十五日中午,他在海湾中已经不能再有所作为了。登陆的阵地已经“巩固”,问题是他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去做。他听说,在大约一百海里的北面发现了一支庞大的航空母舰舰队(这是一次讹传),于是他决定朝那面进发,去攻击那一支舰队,也许是要和小泽配合行动。向北去的同时也可以逃走,然而他始终不承认当时有那个打算。
有一份报告栗田确实是没有收到,那就是有关小泽在离莱特湾三百海里的洋面上遭到了海尔赛的攻击。如果栗田当时收到了那样一份电报,他就会驶进海湾,完成他的任务。栗田不知道海尔赛已经中了诱敌之计,这件事解答了莱特湾之谜。
这次通讯上的彻底失败会使人又一次想起滑铁卢的轶事,但不能使人宽恕栗田的胡涂。他和海尔赛一样,也忘记了他去那里是为了做什么。海尔赛是被追求辉煌胜利的狂热给搞胡涂了,栗田则是在疲劳中被不确实的消息和敌人的许多明码电报给闹胡涂了。金凯德的求援并没使栗田感到宽心,看来反而使他更加烦虑,害怕有一支强大的增援部队赶来。
但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成为辩解的根据。栗田的任务并不是去确定麦克阿瑟的登陆阵地是否已经“巩固”。他到那里去,乃是为了驶进海湾,歼灭那支登陆部队,必要时与之同归于尽,就像马蜂螫人后自己就得死一样。这是“シヨ”作战计划规定的全部任务。栗田已经抓住了完成这个任务的机会。他错过了机会,而且临阵脱逃。当时,只要小泽发给栗田一份全文不超过十个字的简短电报——吕宋东北与敌舰激战中——那次战役和整个战局就会为之改观。
因为那时候离美国选举总统已经不到两个星期。更多人对白宫中那个老伪君子和他那些冒充系出名门的幕僚所抱的幻想正在破灭。同时,民间还纷纷传说,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早晚就要死的人。他对他的共和党竞选人所占的优势是很不可靠的。如果罗斯福落了选,他那个阅历更浅、声望更低的共和党对手杜威就任了总统,那么此后的局势可能就会两样。美国人对布尔什维克的憎恨情绪可能会公开爆发,这样就可以及时把欧洲从苏联幽灵的统治下挽救出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让共产主义的麻痹影响腐蚀我们的文化和政治。
毫无疑问,如果在莱特湾遭到一次挫败,美国人就会重新考虑他们的战略,包括“无条件投降”的提法。如果有了一个重整旗鼓的日本在他们后面,俄国人也许就会暂缓在东线推进。德国和日本虽然已经谈不上取胜,然而只要媾和的条件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两国就可以更快地从战争中恢复过来,成为一支与中国、俄国共产主义抗衡的可靠力量。
实际情形又是怎样呢?由于在莱特湾走了运,这个行将就木的罗斯福竟然实现了他的美梦,在短期内粉碎了一切美国资本主义所遇到的竞争。这样他最后会将我们西方基督教文化出卖给马克思主义者。但看来这一点并没引起他的注意,也没使他感到担心。
“战列舰队列成战斗队形”
一篇驳议
美国海军中将(退役)维克多•亨利著
我不准备讨论冯·隆将军独出心裁的地缘政治学 ,对此我只提出一两点一般性的批评,然后谈谈那次战役。
隆对我国自从林肯以来最伟大的总统罗斯福横加诬蔑,他那些话都是不值一驳的,因为说那种话的人只知道死心塌地为阿道夫·希特勒的罪行张目,直到那个怪物饮弹身亡的一天。
他所说的战争最后阶段中的“冲击”很有趣。曾经轰动一时的越南元旦攻势,就是属于这一类的“冲击”;这是一种苟延残喘的最后挣扎,而作为进攻,则是一次代价高昂的失败。只是因为约翰逊总统曾经向美国人民作出保证,说南越共产党人已经完蛋。所以元旦攻势给了公众极大的冲动,以致那些对战争拥护不太积极的人热情消失,而呼吁和平的声势则占了上风。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情形与此不同。如果消灭了麦克阿瑟滩头堡的军队,那也许会影响和谈条件的提法,但是隆夸大了它的影响。美国人民是支持那一场战争的。扼杀日本的潜艇战,艾森豪威尔和俄国人两路夹击德国的攻势:这一切仍要继续下去。至于罗斯福总统会落选,那是一个不能凭你意思去决定的假设。
隆对某些事实的说法是不可靠的。斯普鲁恩斯攻占冲绳岛的计划还有待于解决一个后勤问题,也就是海上转运重武器弹药的问题。向菲律宾进军,是尼米兹经过研究以后才批准的。
我认为,隆对栗田和海尔赛作了一些轻率肤浅的批评。如果要洞察莱特湾之战的实质,就必须备悉战役进行的情况,掌握那里的地形,以及海上和空中的距离对浴血苦战具有的影响等。我当时在战场上,我能指出隆的那些显然出于偏激与负气的话。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二章(4)
栗田的错误
现列举隆对栗田十月二十五日的作战提出的责难:
一、命令“全面进攻”
隆根据莫里森的看法,指责了这一行动。
然而,我们应当考虑到:栗田的海面舰队是突然与航空母舰遭遇的。在此以前,航空母舰已经给了他一次可怕的打击,击沉了“武藏号”。舰空母舰发动攻势之前,总需要有时间进入更为有利的位置,如果栗田能够趁它们还不曾调动就绪,就向它们开始猛冲,用炮火去击沉它们,那么他就可以掌握打击对方的最好机会。因此他才调动自己所有的舰艇,立即发动总攻。这并不是什么“亚洲人激动时犯的错误”,这是一次断然发动的大胆进攻。隆这种出于种族歧视的说法,是令人遗憾的。
栗田继续抢占上风,在追击战中防止那些航空母舰发动攻击和重整队列。他这样作战也是胸有成竹的。实际上他的舰艇最后已经追上了斯普拉格,而“塔菲三号”之所以能够幸免,正像斯普拉格在他的战报中所说的那样,只是由于“万能的上帝显然有所偏护”。
二、停止追击斯普拉格
如果能够像用20/20表尺 那样看得真切,这一行动显然是犯了错误。然而当时是在北面很远的“大和号”上,栗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不应当避开鱼雷航迹,而是应当转向南面,驶进并扫净鱼雷。那样他就能稳操胜算了。
栗田从他的司令官那里获得了一些不符合事实的报告。这又重犯了福摩萨的错误。如果他不去相信这些报告,他就会赢得自从中途岛战役以来最大的胜利。但是空袭更加频繁,时间随着消逝,他的三艘重巡洋舰已经瘫痪在海上,正在起火焚烧。他的舰艇都零星散乱地分布在四十平方海里的洋面上。他决定把它们集合在一起,然后驶进海湾。如果我们考虑到他那些错误的情报,应当说他所采取的行动是合理的。
三、离开莱特湾
这是不可原谅的。然而“愚蠢”二字究竟不是一位职业军人应用的贬词。隆忽略了那些可以情恕的因素。
栗田集合他的舰只,一共花了三个多小时。空袭延迟了这个行动,呼啸而过的飞机和不断爆发的炸弹肯定把他刺激得几乎发了狂。等到他准备好驶进海湾,那时候已经将近午后一点。他的突袭计划已经成为泡影。照他猜测——他猜得很对——不论海尔赛当时在什么地方,反正他正在很快地赶来。小泽渺无消息,南方舰队分明未能进入海湾。栗田觉得,海湾已经成了一个死亡的陷阱,一个陆上基地和航空母舰上的飞机麇集蜂聚的地方,他所有的舰艇等不到和麦克阿瑟的舰队交锋,就会在那天天黑前被击沉在那里。
可能栗田已经惊慌失措。我们都会这样想:当时要是换了我们,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闯进莱特湾。然而,如果真能反躬自问地想一想,那么我们即便不去赞扬,至少也会谅解栗田的行动了。
真正为莱特湾“解决问题”的是那位只有少数人还在怀念或敬仰的美国骁将齐吉·斯普拉格,他挫败了“シヨ”作战计划,保全了海尔赛的声誉和麦克阿瑟的滩头堡。他使栗田耽误了决定战局的六个小时:二小时半进行追击战,三小时半重整舰艇。一过了中午,再驶进海湾就很难有必胜的把握了。
栗田并不是由于一次错误的决策或一份失落的电报而输去了莱特湾那一场战斗。而美国海军则是由于某些将士的英勇表现,才打赢了这场战争。总的来说,在莱特湾之战中,日本海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以后再不能出海应战了。我方虽然犯了一些错误,但莱特湾之战是一场光荣的而不是什么“差强人意的”胜利,这胜利是经过苦战后获得的。我们在苏里高海峡和北方都占优势,但在莱特湾外面则处于劣势,而那里的战斗却是最重要的。
斯普拉格的三艘驱逐舰——“约翰斯顿号”,“赫尔号”,“黑尔曼号”——从烟幕和雨幕中突击,直冲栗田的战列舰和巡洋舰的主炮,它们的形象永远使我想到美国人如何在劣势下作战。我们的学童应当知道这一件事,我们的敌人应当从这一件事中引起深思。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二章(5)
海尔赛的错误
我生平从来没一次像在莱特湾对海尔赛那样恼火。直到现在,我仍旧记得当时愤怒和失望的情景。我一想到那一次错过了机会,未能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列成战列舰阵形打上一仗,就会又感到一阵难受。
我并不想为海尔赛中了小泽诱敌之计或未能留下舰队邀击栗田一事进行辩解。这些都是他犯的错误。隆批评了他所发表的推卸责任的借口,击中了他的要害。海尔赛过分热衷于速战,不能冷静地从事分析——这都是我在他的驱逐舰上任少尉时注意到的——而这就导致了他的失败。如果当时他留在圣贝纳迪诺海峡,派米切尔去追击小泽,或者如果他只要把李和战列舰队留下来防守,那他就能击败日本的两支舰队,而威廉•海尔赛的名字就会与约翰•保罗•琼斯 一起列入史册。可是结果呢,两支舰队都一部分逃走了,而他所受的非议也就无法辩解了。
然而,我认为,阿尔明•冯•隆对海尔赛将军的批评也有很大失实之处。
海尔赛担心穿梭轰炸;事实证明,那并不是他强词夺理,为自己进行辩解。十月二十五日刚开始,还不到两个小时,从吕宋岛起飞的飞机已经炸毁了“普林斯顿号”。海尔赛担心再遭到这样的袭击,他的顾虑是对的。然而如果他过分顾虑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凡是做军人的,都读过(或者,应当读过)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部书里谈到了一些颇成问题的历史与军事理论;其中有这样一个见解,他认为实际上战略与战术计划在战争中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战争有无限多的变化,整个是一片混乱,一切全凭偶然。托尔斯泰是这样说的。而在战斗中,我们多数人也往往有这种想法。然而,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就以美国的事例为证,格兰特 和斯普鲁恩斯指挥的战役说明,如果要稳操胜算,就必须先制订稳健的计划。然而,上述的作者又指出了颇有说服力的一点,即胜利全靠个人在战场上显示出勇武精神,靠一个人在胜负未卜的片刻斩将搴旗,高呼“万岁!”冲锋陷阵。而这也是一条尽人皆知的真理。
在太平洋战争中,威廉•弗•海尔赛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海尔赛在莱特湾指挥失当,的确有人要叫他引退,但是当时一些权势人物坚持他是一个“国宝”,少了他不行。这些人的想法也对。只有一些职业军官——此外再有某些高级将领——知道谁是斯普鲁恩斯。同样,只有很少人知道谁是尼米兹和金。然而,凡是新入伍的人都知道“雄牛”海尔赛,都觉得在他的指挥下出航作战既安全又值得骄傲。在瓜达卡纳尔岛那些黑暗日子里,他一声高呼“万岁!”我们那些已经丧失斗志的军人重又恢复了信心,于是他们都奋勇向前,打赢了那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海尔赛唤我去听舰间通话。当时我在“衣阿华号”上指挥战列舰第七分舰队,而他则在“新泽西号”上。我们正准备率领大部分舰艇,赶回去救援金凯德。他像一位球艺超群的四分卫 领着全队反攻时那样,用雄壮和愉快的口气问我——不是命令我,而是问我——是否认为可以率领战列舰第七分舰队,以最大航速带头前进,去攻打中央舰队。我表示同意。他就派我任战术指挥,于是我们就以每小时二十八海里的速度乘风破浪前进。
我们没有碰上栗田。栗田决定不进入海湾,他前几个小时里就穿过圣贝纳迪诺海峡逃走了。我们大约在夜间两点钟发现了一艘落在后面的驱逐舰,我们的护航舰艇击沉了它。海尔赛在他那本书里写道,那是他在海上四十三年里仅看见过的一次炮战。
我虽然对海尔赛十分气愤,但是经过我们那天的舰间通话,我就原谅了他。要急忙调动两艘战列舰,去跟栗田打上一场夜战,这是一次轻举妄动,这也许跟他追击小泽是同样地莽撞。然而,我一听到他高呼“万岁!”忍不住就要随着响应。斯普鲁恩斯也许不会像那样勇往直前,但是斯普鲁恩斯也就不会率领六艘战列舰向北急驶三百海里,然后再向南返航三百海里,在整个一场大战中不曾发射一炮。这就是海尔赛的作风,在这种地方可以看到他的长处,也可以看到他的缺点。我和海尔赛在莱特湾执行了组成战列舰队的作战计划,在热带的黑夜里搜索敌舰,由于双方力量有巨大悬殊而捏着一把汗。结果一无所获,我也许是个傻子,然而我参加行伍一生中最后听到的那一次“万岁!”仍给我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回忆。
“组成战列舰队”
人们不会再听到这样的命令了。海战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工业技术已经打破这种传统的军事概念了。也许,一个年纪极老的水手,最后还会漫谈几句从莱特湾获得的真正的教训。
在我们这个科学与工业时代里,莱特湾已经成为人类野蛮和愚蠢地进行了一场战争的遗迹。战争一向是一种暴烈的捉迷藏游戏,这游戏是用人的生命与国家的财富来玩耍的。然而,玩这种游戏的时代现在结束了。
当一个民族已经进步到不再用人作牺牲,不再以人充当奴隶,不再从事决斗时,他们就必须不再进行战争了。战争的手段已经使它的成果显得更无意义了,毁灭性的机器在政治中已经变成不值得采用的东西了。在莱特湾就是这个情形。发动了庞大的海军,在那里大战一场,耗费了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大量人力与国币,把国家的命运交托给一两个情绪激动、消息不灵通、精力衰弱的老人,凭他们在无法胜任的压力下作出决定:这确实是“愚蠢的”。做这样的笨事,要不是因为其结局十分悲惨,那倒像是在演出一场拙劣的闹剧。
不错,我们承认这一切,然而那时候除了在莱特湾打上一仗,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们的处境当时就是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四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海军少校的时候,我国的一般和平主义者就正确地指出,工业化的战争已经是过时的、愚蠢的,而希特勒和日本那些军国主义者,要实现其掠夺世界的罪恶目的,正为自己准备科学和工业所能供给的一切最可怕的武器。为了阻止这种罪恶行为,英语国家和俄国打了一场正义战争。我们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方才赢得胜利,如果当时我们放下了武器,让纳粹德国占了上风,统治了全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呢?
现在,当每一位有识之士都对核武器忧心忡忡、隐怀着恐惧时,克里姆林宫里那些愚昧无知的马克思主义独裁者却统治着我们过去的战友,统治着那个非常伟大、非常英勇、非常不幸的民族;他们那样处理对外事务,就仿佛叶卡德琳娜女王仍旧在那里独揽大权一样;只不过他们称自己贪得无厌的沙皇政策为“反殖民主义斗争”而已。
我不知道如何解答这个永远困扰着人的问题,我也不指望能够活到这个问题获得解答的那一天。我尊敬我们军队中的青年人,尽管他们必须操纵那些威力可怕的机器,从事他们本国人民既蔑视又害怕的行业。我衷心地尊敬他们,同情他们。他们作出的牺牲远比我们从前所作出的为大。从前我们还对“组成战列舰队”的那个伟大时刻怀着信心与希望。我们的国家为此尊敬我们。我们也感到自豪。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自从遭了两次大灾难以后,人们想到了工业化的战争就痛恨。然而,当世界上某些地方还有一些好战的白痴或恶棍,认为战争是一个可供选择的政策时,那么自由人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他们对付这一伙人,只好像在莱特湾对付日本人那样,像一九四○年在英格兰上空对付阿道夫•希特勒那样:必须使出威慑一切的力量,必须具有准备使用这种力量的自我牺牲的英勇精神。
如果我们不能指望有一个“和平的君王” 到来,那我们就只能指望多数人,甚至是最狂妄、最愚蠢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是最疯狂的民族主义者和革命论者,会从心底里爱他们的孩子,不情愿眼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肯定没有一个政客会那样愚蠢,甚至要发动一次莱特湾的核战争。现在看来,未来将取决于这样一个可怕的设想:要不就是我们结束了战争,要不就是战争结束了我们。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1)
埃伦•杰斯特罗刚跟着娜塔丽登上木头跳板要走进火车,遣送组里一个热心的犹太人从人堆里挤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杰斯特罗博士,您到前面去乘那一列客车。”
“我还是跟我侄女在一起吧。”
“别推啦,这样对您没好处。到指定您去的地方,快走。”
一路上党卫军都用村话大声辱骂恫吓,用粗棍子抽打那些被遣送的人。犹太人惊慌失措,拥上跳板,往运牲口的车里挤,手里拖着箱子、包袱、口袋和哭哭啼啼的孩子。娜塔丽赶紧在埃伦胡子拉茬的颊上吻了一下。他用意第绪语说了一句“振作起精神来”,娜塔丽在德国人的喊叫声中也没听真。挤过来的人群把他们冲散了。
争先恐后的人群,簇拥着娜塔丽挤进了那一列阴暗的车,一刹那那种牛棚里的气味使她回忆起情景与此很不调和的童年时代的夏天。大伙愤怒地叫喊,猛力地推着、拉着,去争夺沿粗木板壁可以坐下的地方。她像上下班时走在地下铁道的人群中那样,一路挤到了一个角落里上面装有铁条的窗底下,云母工厂里的两个维也纳同事同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坐在那里,四周堆满了行李。她们挪开了腿,让出一点儿地方来给她。她坐下来,此后三天内那儿就成为她的地方,仿佛她买了一张票,订下了板条地板上粪便结成了硬块的那个地方,风从宽阔的罅缝里呜呜吹进来,火车开动时车轮的声音震响,吵吵闹闹的人群四面紧挤着她。
他们的车在雨中出发,在雨中行进。虽然那时已近十一月,但是天气还不冷。娜塔丽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挨着次序立到那个有铁条的高高的窗子跟前,向外面望出去,呼吸那清新的空气,看见树叶已经换上了秋天的颜色,农民正在摘水果。站在窗口的那片刻是快意的。那片刻实在过得太快了,她必须重新回到车里那个污臭的地方。牛棚里的臊气,长期不洗澡、穿着濡湿的旧衣服挤在一起的人发出的臭味;这一切不久就被另一些人陆续溲尿的恶臭掩盖住了。男人、女人、小孩:车上一共有一百多人,必须在两个便尿已在漫出来的桶里小解,车里一头摆了一个桶,大伙必须在人堆里扭着身体向它们挤过去,只有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一个党卫军想起了把车门拉开一个缝,这会儿才有人去倒空了它们。娜塔丽不得不把脸从那个离开她还不到五英尺的桶那一面别过去,这倒不是为了避免闻到那股臭气和听到那阵声响(因为那是无法躲避的),而是为了要让那些可怜的蹲着的人可以感到自在一点儿。
这次旅程刚开始时,最使人感到难堪的,倒不是饥饿、口渴、拥挤、睡眠不足、可怜的孩子们的啼哭、刺耳惊心的激烈的争吵,甚至不是对前途的恐惧,而是这种人类顾全体面的原始习惯遭到了破坏;是闻到那股臭气;是由于没有一个干净和背开人的地方去小解而感到羞辱。那些衰弱的、年迈的、患病的人,无力在拥挤的人群中挤到那些桶跟前,竟在他们自己坐的地方便溺,熏得周围的人透不过气,直犯恶心。
然而,车上也有一些勇敢的人。一个身体健壮、头发花白的捷克犹太护士,提着一桶水到处挤来挤去,把党卫军每隔几小时才加满一次的水一杯一杯地先分给病人和小孩。她邀集了几个妇女,去帮着她照护病人,收拾干净那些不幸弄污了衣服的人。一个体格魁伟、金黄色胡子的波兰犹太人,戴的好像是一顶军帽,自告奋勇当了列车长。他用几条毯子遮隔开了那两个尿桶,劝开了最激烈的争吵,还指定了几个人去分配党卫军扔进来的吃剩下的东西。这里或者那里,在可怜的拥挤的人群中,尤其是在分完了食物的时候,可以听到一阵阵凄凉的笑声;每当一切事情处理妥当了以后,列车长甚至还带头唱几首悲哀的歌曲。
谣言继续在车里四下传播:他们是到什么地方去,到了那儿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已经宣布的目的地是“德累斯顿郊区劳动营”,但是一些捷克犹太人说,火车经过那些车站的路线是通往波兰。每次火车驶过一个车站时,四周的人就要大声喊出那个站名,于是又一次引起大伙的猜测。几乎没一个人提到奥斯威辛。前面展开的是整个东欧。每前进几英里,车轨就会分岔开来;即使不是去德累斯顿,还有许多其他的地方可去。为什么一定是去奥斯威辛呢?这些来自特莱西恩斯塔特的犹太人多数都曾听说过奥斯威辛。有的人还收到已经到达那里的人寄来的明信片——虽然近来已有很久没有明信片寄来了。这个地名引起了一种模糊的恐怖,还令人想起一些阴森可怕、难以置信的小道新闻。不,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是去奥斯威辛;再说,即便是去那儿,也没有理由认为那儿的情况一定会像传说的那样可怕。
这就是娜塔丽在车上觉察出的一般人的心理。她心中更有数。她始终不能排遣开班瑞尔·杰斯特罗带来的那些消息。她更不愿被一些幻想所欺骗。因为要活下去,要重新看到路易斯,她就必须冷静地去想。她坐在破裂透风的地板上,经过漫长的黑夜和白天,又饥又渴,被臭气熏得难受,牙齿和骨节都随火车的震动打战,这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她倒是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
这一次突然和她叔父分离后,她头脑清醒了,意志更坚定了。她只不过是向东方进发的火车上一群默默无闻的人当中的一个,此后她可要靠自己了。党卫军把这些犹太人赶上牲口车时,没有点名,只计算了一下人数。埃伦•杰斯特罗仍旧是有身份的,仍旧是有名气的,仍旧是一位长老,仍旧是一位“知名人士”,所以他在前面卧车里。而她却是一个无名之辈。在盟军还不曾全部击溃但已呈败象的德军之前,无论把这些人送到哪里去,大概总会派给埃伦一些文书之类的工作,让他活下去吧。也许,到了那里,他又会找到她,又会保护着她吧;然而,单凭直觉,她已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到埃伦了。
当一个人确实相信自己要死的时候,那种心情对他是难堪的。医院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的病人,向电椅或者绞架走去的罪犯,风暴中留在沉船上的水手:既然这些人还会私下里怀着一种这一切都是幻想的希望,就会有人发出一声呼唤,把他们从昏闷得无法透气的梦魇中惊醒过来;那么像娜塔丽•亨利这样一个年轻健壮的人,乘在一列开往东欧的火车上,为什么就不可以抱这种希望呢?她在暗中这样希望,并且毫无疑问,整个运牲口车上所有遭难的犹太人也都这样希望。
她是一个美国人。这就使她不同于其他的人。只是由于一些离奇的遭遇,以及自己愚笨的错误,她才被关进了这一列火车;第二天夜晚,火车发出呻吟,放低速度,进了群山,曲曲折折地行经树木密布的盆地和巉崖夹道的峡谷,慢腾腾地穿过月光照耀下的积雪,于是那些雪花就从车轮上晶莹灿烂地散布开来,随着阵风旋舞。娜塔丽望着外面清幽的景色,身上冷得直哆嗦,想起了她大学四年级圣诞节去科罗拉多度假的情景;当时火车攀上落基山驶向丹佛,月光下的积雪也是这样纷纷飘散开来。她在竭力回忆美国的往事。将来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是死是活,要看她是否能够盯着一个德国官员,使他停下来考虑她的这句话:“我是一个美国人。”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2)
因为只要一候到机会,她就可以证明这件事。说也奇怪,她至今还保存着她那张护照。折烂了、揉皱了、上面盖有“犹太区登记章”的护照,仍旧藏在她那件灰色衣服胸前黄星标志下的口袋里。德国人特别重视官方文件,并不没收它,也没撕毁它。她在巴登—巴登时,护照被扣留了好几个星期,但是等到去巴黎时,又发还给了她。到了特莱西恩斯塔特,她只得把它缴了上去,但是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她发现护照放在她床上了,里面还夹着拜伦的那张照片。也许,德国情报机关已经利用它去复制了间谍需要的证件;也许,它只是一直躺在一个党卫军的抽屉里发霉。不管怎样,反正它还在她手里。她知道这张护照保护不了她。对她,或者对这列车上的任何人,国际公法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在这群不幸的人当中,这是独一无二的一张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而在德国人看来,一个身穿美国海军制服的丈夫的照片还是有它的影响的。
娜塔丽把奥斯威辛想象成为一个更可怕的特莱西恩斯塔特,地方更大,管理也更严,那里不是仅有一个小堡,而是有许多毒气室。不过,即便到了那里,肯定仍旧有工作可以做。那里的营房可能跟这列牲口车同样糟,甚至更坏,在一般被遣送者当中,身体弱的、年纪老的、手脚笨的,也许就那样死去了,但是其余的人会去劳动的。她准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拿出她的护照,叙述她在云母工厂干活的经历,介绍她在语文方面的才能,调情卖俏,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惜牺牲她的贞操,但是她要活下去,直到被救出来。这些想法,不管多么脱离现实,但并不纯属虚诞。然而,她最后的希望却是一片幻想,希望有个眼光远的党卫军军官会出来保护她,为的是将来德国战败后可以利用她作为人证。她所不能理解的是,多数的德国人还不相信他们会输掉这场战争。由于对阿道夫·希特勒怀着信心,这个疯狂的国家还要硬干下去。
她对战局的推测是相当准确的。德国高级官员知道他们几乎已经输光了这场赌博。一些小小的和平刺探者好像蛆虫从垂死的纳粹大鱼 身体里爬了出来。党卫军头子希姆莱要下令停止使用毒气。他正在掩盖他的劣迹,准备推卸他的罪责,要有步骤地着手为自己塑造一个新的形象。娜塔丽乘的是最后一列运犹太人去奥斯威辛的车;只是由于官僚机构在扭转原来的政策时因循拖延,所以这列车才会开出去。但是,在比克瑙站台上等候这列车的那些党卫军工作人员看来,焚尸炉里仍旧需要生火,特别分队仍旧需要加强警戒,这一切都是日常应做的工作。谁也没想到,要去依靠一个讨人喜欢的美国犹太女人,战败后好用她当护身符。娜塔丽的护照可以作为一种精神安慰,但它只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车上的情形越来越糟。第二天,那些病得厉害的人在他们躺着、站着或坐着的地方一个个地死去。第三天,天刚亮一会儿,娜塔丽身边一个发高烧的小姑娘开始抽搐,扭动身体,挥着手,接着就僵硬不动了。没地方可以安放尸体,于是死了小姑娘的母亲悲悲切切,把尸体紧搂在怀里,仿佛它还是活着似的。孩子脸皮发青,闭着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搭拉着。过了大约一小时,一只脚抵着娜塔丽的那个老妇人口里吐血,一边喘气一边发出咯咯咯的响声,接着就在她墙跟前那块地上一骨碌倒下了。那个不知疲劳、一直在车上挤来挤去、设法救护别人的捷克护士,这时也没法起死回生。另一个人抢占了墙跟前那块地方。
老妇人躺在那儿,身上耸起着她那件短大衣。一条皮包骨的腿伸在外面,腿上还套着毛线袜,系着绿色袜带,后来娜塔丽把它推到大衣遮盖着的地方,一面硬着心去想从前的另一些事,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怖。但这样做并不是容易的。火车颠簸着向东行进,发出卡哒卡哒的响声,这时候粪臭中夹杂着那股死人的气味越发难闻了。党卫军把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病人都塞在车子的另一头,那里大概已有十五个人死了。被遣送的人已经完全麻木,都在窒息的臭气中打盹,或者茫然地瞪着什么。
车刹住了。
什么人在外面粗声粗气地嚷嚷。铃声响了。火车蓦地向后一退,接着又是向前移动一下,这是在调换机车头。它停下了。打开了车门,以便将那两个臭气腾腾的尿桶倒干净。阳光和新鲜空气就好像是一阵音乐声涌进来。捷克护士装满了她的那一桶水。列车长告诉送水来的党卫军,说有几具死尸,党卫军喊道:“好呀,算他们走运!”他拉上了车门,咯哒一声把它锁上了。
火车再开动时,沿途闪过去的车站已是波兰地名。这时候听到车上的人大声谈到“奥斯威辛”。娜塔丽旁边的一对波兰夫妇说,车正在一直开往奥斯威辛。奥斯威辛好像是一块大磁石,正把这列车吸引过去。有时候,路线好像转了方向,于是大伙都精神振奋,但是过不一会儿,它总是又向奥斯威辛那面折转过去——向那几个维也纳妇女管它叫奥斯赫维兹的地方折转过去。
这时候,娜塔丽已经坐了七十二小时了。她那支撑着身体的胳膊已被磨破,鲜血染污了她的衣服。她已经不觉得饥饿。口渴痛苦地折磨着她,使她忘了其他感觉。自从离开了特莱西恩施塔特,她只喝过两杯水。她嘴里干燥得好像是一直在吞咽灰土。捷克护士把水分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儿童、病人、老年人、垂死的人。娜塔丽老是想念美国的冷饮,想念自己喝那些冷饮的时间与地点:在杂货铺里喝冰淇淋苏打,在中学舞会上喝可口可乐,在大学里举行野餐时喝冰啤酒,喝厨房里自来水龙头里的水,喝办公室里冷却器里的水,在阿迪龙达克可以看到鳟鱼出游的地方喝棕色石潭里冷冽的水,在打完网球洗冷淋浴时喝双手捧着的水。但是,她非得驱散这些想象不可。它们要使她发狂了。
车刹住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3)
她望出去,看见一片片农田和树林,一个村落,一座木头建筑的教堂。几个穿灰绿色制服的党卫军在外面走过去,他们伸直了腿,吸着她可以闻到气味的雪茄,说着一口德语,亲切地聊天。从一间离铁路不远的农舍里,走过来一个男人,留着络腮胡子,穿着皮靴和泥污的衣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他摘下帽子,向一个党卫军军官说几句什么,军官冷笑了笑,轻蔑地向这列火车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车门拉开了,那大包东西从空隙中扔进来,车门又关上了。
“苹果!苹果!”令人快乐得难以相信的话,像歌声传遍了整节车厢。
这位好心肠的善人是谁呀,这个满身泥污、留着络腮胡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会知道这列静悄悄的火车里关的是犹太人,对他们发了善心?谁也没法回答这些问题。被遣送的人站起了身,眼睛里闪出亮光,消瘦的脸上露出痛苦、急切的神情。一些人开始张罗,把苹果递到那些伸出去攫取的手里。火车开了。一下子牵动,娜塔丽麻木的腿站立不稳。她只好去拉那个分发苹果的人。那个人朝她瞪了一眼,但接着就大笑起来。原来他是造幼儿园的那个监工。“站稳了,娜塔丽!”他在袋里一阵掏,给了她一只绿油油的大苹果。
娜塔丽咬出了第一口苹果汁,她已经涸竭的唾液又流了出来;果汁是那么清凉;它是那么甜美;它将一股活力像电流刺痛了她似的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尽量慢慢地吃那只苹果。她四周围的人都在啃着苹果。那种收获季节的芳香,那种苹果的香味,在污浊的空气中悄悄地飘散开。娜塔丽把嚼碎的苹果吞下去,一口口精细地咬着。她吃那苹果的心。她嚼那苦涩的茎。她舔那流在手指上和掌心里的甜汁。接着,她就像吃完饭、喝了酒那样感到一阵发困。她盘着腿坐着,一只手托着脑袋,那擦破了的胳膊肘搁在地上,她睡着了。
她醒来时,月光映出了高窗子青色条纹的长方形。这会儿比刚才火车驶出山地时更暖和了。整个臭气熏人的车里,那些筋疲力尽的犹太人在睡梦中互相倚偎着,前磕后撞,东倒西歪。她身体僵得几乎没法动弹,但仍旧勉强挣扎到窗口,去呼吸新鲜空气。火车正驶过一带长满矮树丛的卑湿的荒地。月光照在四下都是浓密的香蒲和大叶子芦苇的沼泽上。火车驶进一道高高的有刺铁丝网,这种绕在混凝土柱子上的铁丝网一直延伸到月光下可以看到的远处,分段建有隐约可辨的瞭望塔。有一个瞭望塔离开铁路线十分近,娜塔丽瞥见熄灭了的探照灯圆筒底下两个守在机枪跟前的警卫侧影。
铁丝网里边展开了更广阔的荒地。向前望去,娜塔丽看见一片淡黄色的灯光。火车放慢了速度;车轮的辘辘声变低了,也减缓了。她竭目力望去,可以辨出远处一排排长列的小屋。这时候火车来了一个急转弯。一些犹太人随着车轮的转动声和摆晃着的车身发出的呻吟惊醒过来。火车还没完全驶直,娜塔丽已经看到前面一座宽大坚实的建筑,它有两个拱门进口,被月光照亮的路轨伸进了那里就不见了。这明明是铁路线的终点,是他们的目的地奥斯威辛。虽然并没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心里感到一阵难受。
火车开进了一个黑暗的拱门,到了一片灿烂耀眼的白光底下。车滑溜过去,最后停靠在一个被探照灯照亮的极长的木头站台旁边。一些党卫军,有的手里牵着大黑狗,一溜儿站在铁道旁边。许多奇形怪状的人,也在那里等候着火车:他们都剃光了脑袋,穿着破烂的直线条纹囚衣,一共有十来个,都沿站台站着。
火车停下了。
掀起了一片可怕的混乱闹声,只听见棍子敲打在木头车壁上,狗在吠叫,德国人在吆喝:“走出来!都出来!快!出来!出来!”
犹太人不会知道,这样的接待确是很不寻常的。党卫军总是喜欢犹太人安安静静地来到,那样就可以把他们一直骗到底:他们斯斯文文地走下车,向他们训话时谈到卫生检查和分配工作,保证把行李都送到,然后就是办完其余老一套玩意儿。但是,有消息说,这一批遣送来的人可能不听话,所以才采取了这种不寻常的严厉办法。
车门都拉开了。灯光把挤在里面的犹太人照得眼睛发花。“下来!出来!跳!留下你们的行李!不许带行李!你们会在自己营房里领到的!出来!走下来!出来!”一时看不见犹太人,只看见一片耀眼的白色灯光。一些体格魁梧、身穿军装的人跳进了火车,挥舞着棍子怒吼:“出去!你们再等什么?动一动你们的臭屁股!出去!丢下那件行李!滚出去!”犹太人都尽快向前挤,争先恐后地往车外面逃。娜塔丽离开车门很远,挤在一群人当中,被人群一直向灯光那面拥过去。她几乎是脚不点地走着。她吓得直冒汗,发现自己正对着一片耀眼的探照灯光。天哪,要离开站台这么远跳下去呀!瞧那下面,孩子们满地乱爬,老奶奶摔倒了,俯扑或者仰倒在地上,露出了她们可怜的白色或红色衬裤。那些穿着条纹衣服的怪物在她们当中跑来跑去,把栽倒的人扶起来。这一切印象留在娜塔丽几乎已经麻木的意识里。她不愿意跳在一个孩子身上,她在踌躇。没一个可以下脚的空隙。她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总算没让路易斯受这个苦!”什么东西“吧”的一下狠狠地打在她肩上,她惨叫一声,跳下去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4)
她叔父经历的又和她不同。
埃伦自从听了班瑞尔透露的消息,已经完全知道自己的结局。他写《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中最后一段里那几句话时,几乎像苏格拉底 一样视死如归,然而首途去被毒气处死,经过三天的火车旅程,他已很难维持这种宁静的心情了。我们记得,苏格拉底饮了毒芹汁,还对那些哀怜和崇拜他的弟子作了一席有意义的简短谈话,然后溘然长逝。杰斯特罗是没有弟子的,但《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他把那部手稿藏在特莱西恩斯塔特的图书室墙隔板后面,并不希望能活到它被发现的那一天)也是给人听的一篇谈话,最后它会有读者的;再说,杰斯特罗这位天生的作家已经留下了他生前能够写出来的最有意义的语句。不同的是,此后他仍旧精神矍铄,他还要走完一段漫长的旅程。
他和另外十七个“知名人士”挤在党卫军乘的卧车后边的两个包房里。地方太挤了。他们只好轮流地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可能的话就打一会儿瞌睡。晚上有人给他们一些馊了的面包和淡而无味的汤,早晨给一杯棕黄色的剩茶。每天早晨有半个小时,可以让他们去上厕所,他们用后必须从顶板到地下都洗刷消毒,好让德国人使用。这不是一次最舒适的旅行。然而和他们在牲口车里那些同胞相比,他们却好得多了,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其实,这样反而使杰斯特罗感到痛苦。由于受到乘卧车这种特殊照顾,他那乐天知命的宁静心情反而被打乱了。会不会还有一线希望呢?其他十七个人,肯定都以为还有希望。一天到晚,他们也不去说别的,老是谈受到的这种优待表示前途光明。那些有妻儿子女在其他列车里的人,甚至为家属表示乐观。不错,这列车分明不是开往德累斯顿的。但是,不管它向哪里开,反正这批被遣送的人当中的“知名人士”总是“知名人士”。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一到达目的地,他们就要设法去照料自己的亲人。
埃伦·杰斯特罗凭常识也可以想到:让他们乘卧车,这可能是德国人更残酷的愚笨行为,是官僚机构的一时疏忽,或者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办法,为的是不要让某些人乘牲口车,以免他们在周围人群当中点燃起反抗的火花。然而,你要坚持不被别人在绝望中怀抱的热情所激动是困难的。他自己也渴望能够活下去。这十七个高级知识分子争辩起来时,那些话都是娓娓动听的,这些人是:三位长老、两位拉比、一位交响乐队指挥、一位画家、一位钢琴演奏家、一位报纸发行人、三位医生、两位作战中负过伤的军官、两位半犹太血统的实业家,还有那位遣送组主任,那是一位满面愁容、个子矮小的柏林律师,只有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话,甚至不朝他们看上一眼。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开罪了他的上司。
除了在他们包房外边站岗的那个卫兵,其他的德国人都不去理会这些犹太人。乘党卫军的车,不管算是享受多么大的特权,它只使人感到紧张。犹太人通常都是像染了瘟病的畜生,被从那些权势人物中隔离开来。他们只可以闻到送上车来供党卫军大嚼的伙食的香味。一到晚上,车上就有人醉醺醺地高唱轻松的歌曲,大声争论不休,有时候听来只觉得可怕。这种条顿人中习见的喧闹近在咫尺,使这些“知名人士”胆战心惊,因为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党卫军想到要解闷,他们就会跟这些犹太人开一次玩笑。
第二天晚上,已经很迟了,几个党卫军军官还在喷着酒气大唱其《霍斯特•韦塞尔之歌》,这时候杰斯特罗就想起三十年代中期他在慕尼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当时的感想重新涌上他的心头。那时他虽然觉得纳粹党人可笑,但他们这首歌里确实含有一些德国人隐藏在心底的愁闷;即便是现在可能即将死在他们手中了,他仍旧可以在这嘈杂的合唱中听出那种朴素但富有浪漫情趣的“对故乡的怀念” 。突然,包房的门推开了。警卫喊道:“那个臭犹太佬杰斯特罗!到四号包房去!”杰斯特罗被吓得战战兢兢。其他的犹太人都沉下了脸,让开了路。他走出去,警卫踏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后面。
四号包房里,一个花白头发、双下巴颏的党卫军军官在和其他几个军官喝酒,吩咐他站在一边侍候。这位党卫军军官正在高谈阔论,把七年战争 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比,指出希特勒与腓特烈大帝之间有一些可喜的类似之处。他再三强调,这两场战争都说明,一位伟大统帅所领导的纪律严明的小国,可以抗敌几个庸碌无能之辈所领导的巨大但是不稳定的联盟。腓特烈像元首一样,也巧妙地施展了出奇制胜的外交攻势;他总是首先进攻,屡次以刚强的意志扭转了看来是必败的战局,而到最后,俄国伊丽莎白的猝死,就给了腓特烈需要的时机,终于签订了一项有利于他的和约。斯大林、罗斯福和丘吉尔都高年多病,有不健康的习惯。他们当中,无论哪一个死了,联盟就会同样在一夜之间瓦解,花白头发的军官这样说。其他几个军官都很受感动地交换眼光,很懂事地点着头。
他突然对杰斯特罗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美国历史学家。你对这些事总很熟悉吧。”
十八世纪的历史并不是杰斯特罗的专长,他读过卡莱尔论腓特烈的著作。“啊,对!卡莱尔!” 花白头发的军官兴奋地说,鼓励他再谈下去。埃伦说,这两次战争的确具有非常相似之处;希特勒活脱就是一个腓特烈大帝的化身;俄国伊丽莎白之死,显然是一次出自天意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在这次战争中也会随时发生。他被打发出来后,在走回到房间去的路上只觉得自己可耻。但是警卫给他送来了一份面包和香肠,他把它们分给其他人吃了,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晨,那个花白头发的军官又把他召唤去,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个别谈话。看来军官地位很高,所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吩咐杰斯特罗坐下,但对一个犹太人来说,在党卫军面前这样坐下乃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军官说,他从前教过历史,但是一个狡猾的犹太人抢走了他候补的教书职位,断送了他的前程。他吸着强烈的雪茄,跟埃伦谈了三个小时,迂气十足地讨论此后三四个世纪里德国统治下欧洲的政治结构,认为最后将形成一个德国的独霸世界,还引证了早先普鲁塔克 等作家的话,并拿希特勒去比拟许多伟大人物,包括利库尔古斯 、索隆 、穆罕默德 、克伦威尔 、达尔文等。埃伦只有聆听和点头的份儿。这一席幼稚可笑的谈话,对他多少是一种排遣,可以让他忘了对死亡担心害怕时那种近似偏头痛折磨人的念头。他被打发出来后,在包房里又领到了一份香肠面包,他又把它们分给了大伙。此后他再没见到这个花白头发的军官。火车一进入波兰,经过的城镇的站名下面都有指向奥斯威辛的箭头。这时埃伦真想再有那样的排遣,哪怕是听听粗暴的党卫军唱的歌曲也是好的,因为可以借此消磨这些精神上折磨着人的时间。然而,这一天德国人都不吭声了。
直等到他在比克瑙车站下车的时候,埃伦才完全明白以前没想到的事。他和那些“知名人士”一簇堆站在探照灯光以外的地方,看见了远远那面人们下车的情景——犹太人都吓得往下跳,有的摔倒在地,有的茫茫然徘徊不前;穿着条纹衣服、剃光了头的犯人,漫不在意地把一些尸体和行李扔下了车;尸体在站台上堆成一长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卸货的人把儿童的尸体像木屑心的玩偶似的从车上扔下来,然后把它们另成一行远远排列开。埃伦在探照灯光下寻找娜塔丽。有一两次,他好像看见了她。但是,有两千多名犹太人从所有的那些牲口车里涌出来。他们一起挤在那个长长的站台上,在德国人的吆喝声中和棍子的敲打下,男人同妇女和儿童分开了。列成五个人一排的队伍。要在这样乱哄哄一大群搭拉着脑袋的人当中认清楚一个人,那是困难的。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5)
经过犹太人吵吵闹闹从车里猛冲出来的第一阵骚乱,站上的气氛一时又变得平静和沉闷了,这时杰斯特罗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家人夹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犹太移民当中从一艘停泊在埃利斯岛的波兰船上登岸的情景。现在,又和当时相似,在探照灯的照耀下,一些身穿制服的官员威风凛凛地走来走去,大声儿发命令。这些新来到异乡的人举目无亲,茫然失措,站在那儿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在埃利斯岛没有警犬,没有机枪,没有一排排的死尸。
可不是,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会儿正在给活人和死尸点数,要确知这里运到的跟前一站运出的人数是否相符。党卫军要为所有运到奥斯威辛的犹太人向德国铁路公司总付一笔车费,记账的手续肯定是一丝不苟的。犹太人男女分开了,五个人一排,安安静静地沿铁道排成了黑压压两行。那些剃光了头穿条纹衣服的人就趁这时候去卸空火车,把所有的行李什物都堆在站台上。
这些东西被垛成几大堆。看上去它们好像是乞丐的破烂货,但是杰斯特罗可以猜想到,它们当中隐藏着多少财富。犹太人不顾死活地把毕生剩下的积蓄都带在身边,现在它们都隐藏在那些样子难看的破烂堆里,或者夹带在主人身上。埃伦•杰斯特罗知道自己将要遭遇到什么,已经把他的钱和《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手稿一起留在了特莱西恩斯塔特的墙壁里面。让发现它们的人一起拿去吧,但愿他们不是德国人!听了班瑞尔描绘在奥斯威辛如何搜括死人的钱财,埃伦•杰斯特罗对疯狂的屠杀已初步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杀人越货原是犹太人古代就遭到的危险;国社党的新发明,只不过是将其组织成为一种工业程序而已。好吧,德国人可以要他的命,但是他们没法抢走他的东西。
妇女的行列终于开始移动。这时候杰斯特罗亲眼看到班瑞尔描绘的程序了。国社党军官正把犹太妇女分成两行。一个瘦长的军官好像全凭他的手或左或右那样一挥作出最后决定。一切都在按照一种安静而刻板的官样形式进行。这时候,你只听到德国人的谈话声,警犬偶尔的吠叫声,火车头冷却时喷出蒸汽的咝咝声。
他和那些“知名人士”站在灯影中留心地看。他们分明是被免除了这一次挑选的手续。直到现在,他们的行李仍旧放在车上。也许,那些乐观者的想法是对的吧?一个党卫军军官和另一个警卫被派来管这特殊的少数几个犹太人;这两个外表很平常的年轻德国人除了他们那一身威风凛凛的制服外,并没什么其他可怕的地方。警卫长得相当矮小,戴着一副无边眼镜,端着一挺手提机关枪,尽量装出一副温和的样子。两个人对自己执行的例行公事都好像感到很沉闷。军官不说什么别的,只吩咐“知名人士”不许谈话。埃伦•杰斯特罗手遮着探照灯光,继续向站台一路望过去,想要找到娜塔丽。如果发现了她,他就决定把这条命豁出去;他要向军官指出他这个侄女,说她有美籍护照。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需要三十秒钟就够了。哪怕是挨打或者枪毙,他也不去管它。照他猜想,德国人可能要知道有关她的情形。可惜他没法把她指出来,虽然知道她就在人群中什么地方。她身体很强健,不可能在车上生病死了。她肯定不会在稀疏零落向左面走过去的那一行妇女当中。那些妇女,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她们分辨出来。她可能是在密密匝匝向右面走过去的另一行妇女当中,那些妇女多数都搀着或抱着孩子。再不然,她就是在那一长列未经挑选的妇女当中。
那些向右面前进的妇女,都带着恐怖的神情,慢腾腾拖着脚步在“知名人士”旁边走过去。杰斯特罗被探照灯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她们走过时,即使娜塔丽在她们当中,他也没法辨认出来。孩子们有的拉着母亲的手,有的揪着母亲的裙子,都乖乖地走着。还有一些孩子抱在怀里,已经睡熟,因为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一轮满月高悬在强烈灯光上面的天空中。行列在旁边走过去。这时候两个穿条纹衣服的人登上了党卫军的卧车,把受特殊照顾的犹太人的行李扔了下来。
“立正!”党卫军军官向“知名人士”喊口令。“现在你们跟着那些人走,一起去消毒。”他那口气听来很粗鲁,他向那些走过去的妇女那面作出的手势具有威力,是不容误会的。
那十七个人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望望他们滚在地上的行李。
“快步走!”军官的口气更生硬了,“跟上她们!”
警卫向这些人挥了挥手提机关枪。
那位柏林律师向前一步,低声下气,哆嗦着说:“队长长官,请问阁下,您不会是闹错了吧?我们都是‘知名人士’,再说——”
军官竖起了两个僵硬的手指。警卫对准了律师脸上就是一枪托子。他倒在了地下,流着血哼哼。
“把他拉起来,”军官对其他几个人说,“领着他一起走。”
这一来埃伦得到了他的答复。已经毫无疑问,他现在是去就死。他很快就要死了,可能是几分钟以内的事。体会到了这一切,他的心情是十分奇特的:恐惧,痛苦,同时悲哀中又有那么一种获得解脱的感觉。他最后看了看月亮,看了看诸如火车之类的东西,看了看那些妇女,看了看那些儿童,看了看身穿军服的德国人。这情形是令人惊奇的,但并不是十分可怪的。他离开特莱西恩斯塔特的时候,对此早已作好准备。他帮着大家扶起了这位遣送组主任,主任的嘴已经血肉模糊,但是他那恐怖的眼光更叫人看了难受。杰斯特罗最后别过脸去瞥了一眼,看见长长的几行人仍旧在探照灯光照射着的站台上一路延伸过去,那里还在进行挑选。将来有一天,他会知道娜塔丽的遭遇吗?
月光下,冷冽的空地里大家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很长一段路;静悄悄地走着,只听见脚步在泥污的冰凌上发出的咔嚓声,孩子们渴睡中的啼哭声。一行人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修剪得很好的草在强烈的探照灯光下映出鲜绿,草地后面是一带深红色砖房,房子低矮,没有窗子,高高的方烟囱时不时冒出火花。它可能是一个面包房,也可能是一个洗衣作。剃光了头的人领着一列人走下宽阔的水泥台阶,沿着昏暗的过道进入一间被光溜溜的电灯照得灿亮的空房间,那样子很像是一间海滨浴室,里面摆着一些长凳,沿墙上一溜和房中央柱子四周都是挂衣服的钩子。面对着进口的那根柱子上是一个用好几种文字写的牌子,最上面写的是意第绪文:
在此脱衣洗澡消毒
将衣服折叠整齐
记住你放衣服的地方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6)
使人感到窘促的是,男男女女必须在同一个地方脱衣服。穿条纹衣服的囚犯把少数几个“知名人士”领到一个角落里,这时候埃伦吃了一惊,只见这些囚犯都去帮着妇女和孩子脱衣服,一面不住地道歉。他们说,这是营里的规矩。不能为这种事多费时间。现在重要的是:必须抢快,要叠好衣服,服从命令。不一会儿,埃伦·杰斯特罗已经脱光了衣服,坐在一张粗木头长凳上,赤脚踏着冰冷的水泥地,嘴里喃喃念着圣诗。按说,人们不可以赤着脚祈祷,或者光着头宣神的名号,但这是非常时刻,对戒律是可以通权达变的。他看见一些年轻妇女,长得很动人,她们袒裸着的丰润的肌肤在灿烂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娇艳,好像鲁本斯 画的裸体女人。当然,多数妇女的体形已经变得很难看: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皮肤松垮,胸部和肚子都搭拉下来。孩子们看上去都像薅了毛的鸡一样。
第二批妇女拥进了更衣室,后面跟着更多的男人。埃伦看不真娜塔丽是不是在那些人当中,人群是那么混乱。一些光着身体的妇女和她们穿着衣服的丈夫没想到会这样暂时团聚:一认出了对方,他们就发出欢呼,彼此拥抱,父亲紧搂住了他们赤膊的孩子。但是那些剃光头的人立刻拆散了他们。以后时间多着啦!这会儿大伙得赶紧脱衣服。
不一会儿,只听见德国人在外面厉声发出命令:“立正!只放男人!两个一排,洗淋浴去!”
穿条纹衣服的犯人把男人们领出了更衣室。这一群赤条条的男人挨挨蹭蹭挤了过去,蓬蓬的阴毛里露出了晃荡着的生殖器,那副情景很像是在一间澡堂里,所不同的是:他们当中还有那些穿着条纹衣服、剃光了脑袋的人,还有一大群裸体的妇女和小孩,看着他们走出去,一面亲切地呼唤他们。有的妇女嚎啕大哭。有的妇女,埃伦可以看出,手紧捂住嘴,那一定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们也许害怕挨打,也许不愿惊吓孩子。
过道里很冷;带着武器、沿墙壁排列着的党卫军不觉得,但是脱光了衣服的埃伦和那些跟他一起走过去的男人肯定觉得冷。他心中一直很明白,留心看这个骗局越来越真相毕露。几个犹太人洗淋浴,凭什么要这么一队手持武器、足登皮靴、穿着军装的人来照看他们?这些党卫军都和普通德国人的长相一样,多数都是年轻人,很像星期日可以看到陪着女友在选帝侯大道上蹓跶的那些年轻人,但是这时候他们都恶狠狠地蹙起眉头,好像一些警察在监视着捣乱的人群,防止他们发生暴动。然而,这些赤身裸体的犹太人无论青年人还是老年人,根本没有谁会捣乱。走过去这么几步路,更不会发生暴动。
他们被领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水泥浇的地板和墙壁冷冰冰的,房间大得几乎可以当作一个戏院,只是那个上面装有几百只莲蓬头的天花板太低了,而那一排排的柱子也会妨碍人的视线。墙壁和柱子——柱子有的是实心混凝土的,有的是铁板上钻了洞孔的——上面都装有肥皂架子,摆着一块块黄肥皂。这间房里,天花板上那些无罩的电灯也亮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
埃伦•杰斯特罗的脑海里只留下以上这些印象,他在一切置之度外、委诸命运的同时,喃喃地念着希伯来圣诗,到后来,身上感到非常难受,他再也无法勉强保持着虔信神道的宁静心情了。穿条纹衣服的囚犯继续把这些男人往里边推。“空出些地方来!空出些地方来!男人都朝里边去!”他止不住地被紧挤在那些比他高大的人粘腻冷湿的皮肤上,这种感觉对一个最爱清洁的人是难堪的;他可以觉出他们软绵绵的生殖器在他身上紧蹭着。这时候妇女们也进来了,虽然埃伦只能听出她们的声音。他一眼看过去,尽是那些紧向他四周挤过来的赤裸的身体。有的孩子大声哭喊,有的妇女嘤嘤啜泣,从远处德国人的口令声中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绝望的惨号。此外还听见许多妇女的声音:有的在哄她们的孩子,有的在招呼她们的丈夫。
这群人越挤越紧,杰斯特罗惊慌起来了。他没法克制自己了。他平时一向害怕拥挤的人群,害怕被他们踩死或闷死。他完全没法动弹,没法看见,几乎没法呼吸了,只闻到体育室内的那种臭气,从四面被裸体的陌生人夹在当中,紧挤向一根有孔洞的冰冷的铁柱子跟前,恰巧站在一盏电灯底下,一个人的胳膊肘紧抵在他下巴底下,猛地把他的头向上掀起,那灯光就直照射在他脸上。
灯光突然熄灭。整个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从房间远处,听见沉重的门砰地关闭,接着就是铁插销转动和扭紧时尖锐的吱吱声。在极宽大的房间里,响起了一片悲号声。在悲号声中,只听见恐怖的尖厉的惨叫:“毒气!毒气!毒死我们啦!哦,神大发慈悲吧!毒气!”
埃伦闻到了那股气味,强烈的、强烈得令人窒息的气味,像是消毒药剂,但远比那气味厉害。它是从那根铁柱子里放出来的。第一股喷射出来的气味火辣辣的,像烧红了的剑直刺进他肺里,震撼他的全身,痛得他浑身直抽搐。他拼命从柱子跟前往旁边躲,但是没有用。黑暗中是一片只听见惨号声的混乱与恐怖。他急喘着气,说出了临死前的忏悔,或者讲得更恰当些,是试图说出他的忏悔,因为肺里正在充血,嘴里粘膜肿胀,痛得透不过气来:“主是神。应当称颂他的名,直到永远永远。听啊,以色列,主宰我们的神是惟一的神。”他倒在水泥地上。折腾翻滚着的人体压到他身上,因为成年人中他是第一批倒下去的。他仰面跌倒,头沉重地磕在地板上。那些精赤的肉体就紧压着他的脸和整个身子,使他无法扭折身体。他不动了。他不是被毒气熏死的。很少毒气侵入他的身体。他几乎是立刻断了气,他是在那些垂死的犹太人的重压下闷死的。就管这叫福气吧,因为毒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把人熏死。德国人为这道工序规定的时间是半个小时。
后来,穿条纹衣服的人拉开了那一堆纠缠纽结在一起的死尸,清除那黑压压一片僵硬裸露的人体,这时候才发现了他,他的一张脸不像其他人歪曲得那么厉害,但是在几千具尸体中,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又老又瘦的死人。杰斯特罗被一个带橡皮手套的特别分队队员拖到停尸室里一张桌子跟前,在那里用钳子拔了他所有的金牙,给丢在一个桶里。在整个停尸室内,大规模地进行着这一道工序,同时还要搜检死人的下体,剪去妇女的头发。后来,他被放在一个起重机上,机器像在装配线上运转着那样把尸首提升至一间热气腾腾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大群特别分队队员正在一排炉子前面紧张地工作。他的尸首被放在一个铁托架上,他上面再叠起两具童尸,因为他的身体很小,然后他们被一起送进了焚尸炉。有玻璃窥视孔的铁门砰地关上了。尸体很快地胀大,开始爆裂,火焰像燃煤似的烧着残骸。第二天,他的骨灰才被一辆满载死人的灰烬骨碴的大卡车运到维斯杜拉河畔,沉在河里了。
于是,埃伦·杰斯特罗溶解了的灰粒就一路漂浮着,流过他童年时代在那里游戏的梅德捷斯河岸,漂过整个波兰,经华沙流入波罗的海。他在走向焚尸炉的途中吞下的那几颗钻石可能已被烧毁,因为钻石是会燃烧的。也可能它们是沉在维斯杜拉河河底了。它们都是最好的钻石,是他收藏着准备救急用的,他也曾打算在火车上偷偷地把它们交给娜塔丽。由于他们突然被分开了,他没能够这样做,但是,德国人也始终没能够把它们弄到手。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四章(1)
旋转着的地球又将那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天空中,照耀着一条在九州以外冲破恶浪前进的低矮的黑色舰艇。腾溅起的水花在舰桥上空灿灿闪亮,“梭鱼号”正在加速前进,准备拂晓袭击一艘在莱特湾受了伤的敌船;那是一艘舰队大油船,船头深深斜倾,由四艘护航舰保卫着,以每小时九海里的速度缓缓行驶。一份急电向“梭鱼号”发出了航向指示,命令它攻击这条行动困难的油船,于是新任艇长亲上火线的一次测验就要开始了。现在油船已经成为攻击的主要目标。日本人缺少了油就没法作战,而油都是从海上运去的。所以有四艘舰只护航。这可是一次困难的袭击呀!拜伦已经救起了几个被击落的飞行员,帮助一艘触礁的潜艇脱了险,他在整个战役中一直从事巡逻,但不曾发现任何敌舰。他这是首次指挥一次袭击。
他和他的副艇长都被冰冷的浪花溅湿了。菲尔比上尉穿着雨衣,但是拜伦午夜里却穿着他那身卡其军装到主甲板上去观察。他对一切都是那么满不在乎;劈头盖脸的海浪只使他感到爽快。在月光照得很清晰的地平线上,那条油船像一个小黑点儿。看不见护航舰只。
“咱们怎样动手呢?”
“这样很好嘛。要是它不改变航线,咱们五点钟就可以到达执行任务的海面。”
副艇长的口气很冷淡。他原来打算跟着船尾后面紧追,等夜里月到中天时袭击。如果采取他那个办法,他们这会儿已经进入接近敌舰的水域。拜伦却主张从后面兜抄过去,他始终认为这个决策没错儿。敌舰继续保持那个方位。如果天空布满乌云,夜袭就不一定有把握。卡塔尔•埃斯特总是喜欢迎着船头逼近,那样看得最清楚。
“好吧,那么我睡去了。四点三十分来叫我。”
副艇长湿漉漉的脸上眯起的那双眼睛里闪出了疑惑神情,他差点儿喊了出来,“你在跟谁开玩笑呀?第一次出击之前你去睡觉?”
“是啦,艇长。”声音里微微透出了不以为然的口气。
拜伦并不去责怪他。他知道菲尔比是一位出色的副艇长。菲尔比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他几乎不大睡觉,他把潜艇的每一个部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不论是当心鱼雷的保养,还是准备发射工作,他干起来都是那么劲头十足。至于发动袭击时他会怎样执行任务,受到深水炸弹攻击时又会怎样坚持下去,那确实还是个疑问。但这疑问大概就可以获得解答了。
拜伦脱掉湿了的军装,躺在他的舱铺上,对面就是贴在隔板上娜塔丽和路易斯的照片。现在他常常不大注意到它们了;它们在那儿贴的时间太久了。这会儿他又看见了这些照片;有几张是在罗马和特莱西恩施塔特照的,还有一张是娜塔丽在照相馆里拍的。旧日的创伤又在作痛。他的妻子和儿子仍旧在那个捷克城镇里吗?他们究竟还活着吗?她是多么美啊;他是多么爱她啊!想起了路易斯,他心痛得几乎难以忍受。由于自己无计可施,他对这个孩子的爱就变成了一种困扰着人的恨,恨父亲不该把娜塔丽逼到欧洲去,恨娜塔丽在马赛不该那样惊慌失措。再有,父亲和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关系……
多么无聊的念头啊!灯熄灭了。黑暗中,拜伦悄悄地给娜塔丽和路易斯做了祷告,以前他总是每天晚上做祷告,但是近来老是忘了。他父亲至少在这一点上说得很对:做指挥工作是一种排遣,也是一种镇痛剂。他几乎一落枕就睡熟了。从前当下级军官时,人家都拿这件事开他玩笑,现在指挥潜艇时,这反而成了他的有利条件。
四点三十分,勤务兵给他端来了咖啡。他醒来时人很镇定,充满了信心。他不是卡塔尔•埃斯特,永远不会像卡塔尔那样,哪怕袭击时会出二十件差错,他也照样要干上一场。瞧那个目标可不是容易打的。多么恶劣的天气;他的第二杯咖啡倒翻在军官室的桌子上。主甲板上劲风疾吹,洪涛汹涌,黑沉沉的洋面上在风暴前的曙光中现出了白晃晃的浪头。能见度很低,看不见那条油船。菲尔比仍旧站在驾驶台上,水从他的橡皮雨衣上汩汩地向下流。他说,雷达测出的目标距离是一万四千码,方位仍旧是三百十,目标角度零度。这时候“梭鱼号”已经到了它攻击的对象前方。
潜艇下潜逼近目标,拜伦透过拂晓的迷雾,看见护航舰正在迎面直驶过来:四艘护航舰,样子像美国护航驱逐舰那样的灰色小船。位置排列得很不整齐;毫无疑问,上面是一些缺乏经验的服预备役的舰长。舰只弯弯曲曲前进时,左边露出了一片空阔水面,拜伦就让潜艇在空阔水面下驶进去,没被声纳发觉,径向那艘巨大的斜倾着的油船迫近。已经进入袭击地位:距离接近到一千五百码……一千二百码……九百码……“我喜欢短距离。”从前埃斯特老是这样说;危险性更大,但是命中率更高。拜伦和菲尔比配合得很好,指挥塔里的官兵也都是一些老手。在紧张地进行追击战和考虑发射鱼雷的技术问题时,拜伦完全忘了这是第一次指挥。埃斯特指挥进攻时,拜伦已经多次操纵过潜望镜。他早已干过这种永远惊心动魄的工作。现在是要由他发出最后的射击命令,这对他可是新鲜的。
他命令“升起潜望镜!”最后一次对准方位,这时候,瞧这个可悲的巨大的遭难者油船的船身就像运动场看台的一角赫然呈现在前面。他怎么可能射不中它呢?他离得那么近,他看见成群的日本人正在那陡斜的甲板上修理被炸弹炸坏的地方。
他命令射击。潜艇发射出四枚鱼雷,那种速度较慢、命中率更高的电气鱼雷。离开这么近,只需要等一分钟。接着,“升起潜望镜!命中啦,天哪!”三根白色水柱,在油船的一边高腾向空中。地震山摇的轰隆声撼动着“梭鱼号”。指挥塔里发出了欢呼。拜伦急速转动潜望镜,只见他避开了的那两艘护航舰正向他这面驶来。
“速潜!降到三百尺深度!”
第一批深水炸弹落在艇尾后边,惊雷似的震动并没造成损害。降到水下三百英尺,潜艇悄悄地逃开了,但是一艘舰上的声纳测出了它的航踪。声纳的咻咻声越来越响了,变得更急促了。螺旋桨的声音逼近,一路在头顶上面响了过去。那些久经战斗的水兵,在指挥塔里眨巴着眼睛,蹲下了身子,捂住了耳朵。
深水炸弹在“梭鱼号”四周纷纷向下散布:这是一次出色的放射,它形成了一片爆炸火网。潜艇来了一个急倾猛扎,像一块石头那样沉了下去,灯光熄灭,钟、仪表、其他散放着的东西四面横飞,惊慌的急促语声和无电池电话里的损害报告混杂成一片。紧急灯光显示,深度正在可怕地遽增:三百五十英尺,四百英尺,四百五十英尺。四百英尺已经是到了最大试验深度。以前从来不曾降到这个深度,但潜艇继续下沉。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四章(2)
菲尔比跌跌撞撞地走下梯子,去察看那些损坏了的地方,拜伦抢着去制止潜艇下沉。副艇长在操纵室里向上吆喝,说艇尾水平舵急降时卡住了。升降舵也卡住了。降到水面下五百七十英尺时,拜伦在应急灯光矇眬的指挥塔里,在一群面色惨白的水兵当中,他足踝浸在水里,汗水直往下淌。菲尔比报告,艇身经不住海水的压力,已经出现盘形凹陷,几个隔水舱里正在渗水,许多艇体属具和阀门都有水喷出来,空气和水力系统失灵,控电板上发生短路,水泵也都坏了。拜伦要使艇首往上翘,就去启用前艇高压空气压缩机组,那是应急的压缩空气储备,也是他最后的抢险办法。这一来他制止了下沉。接着他又启用了后艇高压空气压缩机组,潜艇恢复了浮力。
潜艇浮到海面,官兵们刚刚可以揭开舱盖,拜伦就命令他们站上战斗岗位。舵手一打开了指挥塔的舱盖,一股可怕的水柱就从洞口涌了出去,又过了好半晌,才能走到前炮跟前和舰桥上。柴油机开动,发出了怒吼,这是令人鼓舞的声音。当拜伦最后走上驾驶台时,大约在三海里以外的敌舰已经在开火,那些发出淡黄色火光的看来是三英寸半口径的炮,敌舰没击中的炮弹远远落在这条已经部分损坏了的潜艇后面。其他几艘护航舰离得很远,正在那艘逐渐下沉的油船旁边抢救那些幸存的船员。“梭鱼号”用它四英寸口径的艇首炮回击,护航舰一路射击着躲闪开。它的重炮火力很差。接连着十五分钟,拜伦指挥潜艇曲折前进,以免被炮弹击中,菲尔比则在下边跑来跑去,设法恢复潜艇潜水的能力。情况说明,只要再有一发炮弹击中那陈旧的薄壳,“梭鱼号”大概就要完蛋了。
低压空气压缩机重新开动,潜艇慢慢地纠正了偏左的倾斜。卡住了的艇尾水平舵又活动了。方向翼经过抢修恢复了运转。水泵又开始控制了积水。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双方炮战继续进行;最后菲尔比跑上来向拜伦报告,说艇身已经无用到危险的程度。也许要先到海军造船厂去进行一次大修理,否则潜艇就不能再潜水。所以“梭鱼号”已经失去了它主要的自卫能力,也就是失去了降到深水下保持安全的能力。
在这一段时间里,那艘护航舰上的舰长始终没呼援;他肯定是想独自立功。菲尔比在舰首发出的排炮声中大声报告,而拜伦则透过舰桥上滚滚的炮火烟雾,紧紧注视着那个日本人,看见他指挥的船正在加快速度,掉转方向。黑腾腾的烟雾从两个粗矮的烟囱里涌出来。看来,舰长料到“梭鱼号”已经陷入困境,决定向它猛冲过来。离开四千码远近,如果以每小时二十海里或更快的速度近逼,他只要几分钟就可以撞上来。他那尖锐的反潜艇船头划破了海水,前面浪涛的泡沫纷纷飞溅开。他的身影正在扩大。
副艇长站在拜伦旁边。“咱们怎么办,艇长?”听来他的口气相当着急,但是并不过分紧张。
这个问题提得好!
到现在为止,拜伦一直是根据经验采取行动。记得第三次执行巡逻任务时,被深水炸弹炸坏了一些操纵装置,炸落了一个舱盖,浸进了水的“海鳗号”沉到五百英尺以下的海底,那一次埃斯特也曾启用他的高压空气压缩器。但是那一次他们是在黑夜里浮到海面,埃斯特指挥潜艇在黑暗中逃走了。埃斯特没遇到敌舰的冲击。
拜伦指挥的潜艇现在每小时最快只能航行十八海里。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轮机师也许能够恢复它的全速,然而现在没时间了。逃吗?趁敌舰尾追时可以争取一些时间,但是那样一逃,其他几艘护航舰也会追上来。“梭鱼号”大概会被压倒的炮火击沉。
拜伦抓起了话筒。“接轮机舱,我是艇长。给我使出你们全部的发动力,我们要被敌舰冲击了……舵手,右舵。”
舵手用惊讶的眼光转过来看他。“右舵,艇长?”
执行这道命令,就是把潜艇转过去迎向那艘猛冲过来的灰色护航舰。
“右舵,右满舵!我要让开了它,在它侧面开过去。”
“是,艇长。右满舵……舵完全向右,艇长。”
潜艇破浪突前,扭转方向。两条船穿过汹涌的绿色海浪,掀起密密层层的飞沫,彼此迎面疾驶猛进。拜伦向菲尔比大喊:“他们的小口径炮敌不过咱们的,汤姆。我要用舷侧炮火扫射他们。趁咱们在他们侧面开过去的时候,连续发射高射炮。吩咐用四英寸口径炮瞄准舰桥!”
“是,艇长。”
敌舰舰长的反应很慢。等到他命令舰只向左转时,潜艇的尾部恰巧在他的舰首前面闪了过去。“梭鱼号”顺着护航舰的左舷驶过,离开它不到五十英尺,海水在它们中间轰鸣着喷溅腾起。可以清楚地看出,那面甲板上的水兵是一些日本人。登时卜通卜通从潜艇上响起了一片炮声,闪出了炮的火光,团团烟雾弥漫开来。一道道火红的曳光弹扫射着护航舰的甲板。四英寸口径的炮发射出去,“轰隆!轰隆!轰隆!”护航舰上的炮断断续续地回击着,但是等到“梭鱼号”驶过它的舰尾时,舰上已经是一片沉寂了。
“拜伦,它已经死在水里了。”菲尔比说这话时,拜伦正在命令潜艇急转过去。这时候护航舰一直向那条正在下沉的油船以及其他几艘护航舰驶过去。油船横倒着,它那红色的船底几乎被波浪淹没得看不见了。“也许,您打死了他们的舰长啦。”
“也许是的。可咱们还得防备其他三个舰长。他们正在向这面转过来。到下面操纵室里去,汤姆,千万注意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化。好吧,就这么办。”
菲尔比把航速加快到每小时二十海里。“梭鱼号”被追赶了二十分钟,避开了它的追击者,消失在一大片黑沉沉的暴雨中。不一会儿,荧光屏上已经看不见那三艘护航舰了。
拜伦察看了一下那些损坏了的隔水舱,确信“梭鱼号”已经不适于航海了。耐压艇体由于深水的压力而形成的瘪洼是严重的;有许多故障都是水手们无法修理的;水泵一刻不停地开动,把水排了出去。但是没一个人牺牲,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
“给我向塞班岛开,汤姆,”他回到淋着雨的舰桥上,对副艇长说。“安排正常值班。制止损害,布置三分之一人员值班。叫军士长编制一张清单。”
“是,艇长。”“艇长”两个字里透出了前所未有的敬意。
拜伦回到自己舱房里,一面脱去湿衣服,一面大声向娜塔丽的照片说:“好呀,这样看来,也许我是能够指挥一艘潜艇的了。”经过这一场战斗,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感到非常忧郁。他用毛巾擦干了身体,就那样一身黏渍渍地倒在铺上睡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四章(3)
那天夜里很迟了,他和菲尔比还在军官室里写战斗报告。菲尔比潦潦草草地写着战斗的经过,拜伦用蓝色和橘黄色墨水很工整地画那击沉敌舰和进行炮战的作战图。有一次,菲尔比放下笔,抬起头来。“艇长,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
“今天您真了不起。”
“啊,水兵们都了不起。我又有一位很称职的副艇长。”
菲尔比苍白的长脸上映出了红润。“艇长,您稳能得到一枚海军十字勋章。”拜伦不说什么,仍旧低着头对着他的作战图。“您对这件事怎样想法?”
“对什么事?”
“我意思说:先是击沉了敌舰,后来又狠狠地打了那一仗。”
“你是怎样想法呢?”
“我因为参加了这场战斗,感到非常自豪。”
“嗯,我吗,我希望咱们被一直送到母马岛 去。希望战事在咱们潜艇修理好之前就结束。”他向露出失望神情的菲尔比苦笑了笑。“汤姆,我看见那条油船上有好几百个日本人,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忙着干活。打死了日本人,总会使卡塔尔•埃斯特兴奋。可我很冷淡。”
“正是因为这样,才打了胜仗。”菲尔比的口气像是在生气,几乎像是对一个亵渎了神明的人生气。
“这一场战争是打赢了。痛苦可能还要受下去,但战争是打赢了。如果随我高兴的话,我宁可在陆地上一觉睡到这场战争结束了再醒。我不是一个职业海军军官。我从来就不是。让咱们把这份报告写好吧。”
拜伦的愿望部分实现了。“梭鱼号”驶回旧金山,修理了很长一段时间。海军造船厂里泊满了驱逐舰、航空母舰,甚至有战列舰,都是被神风队击伤的,所以在造船厂的那位上尉看来,一艘已经失去战斗力的陈旧潜艇当然是最后受到接待的主顾。再说,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也不会急于叫“梭鱼号”回去。新造的潜艇正在成群地出海巡逻。目标确实越来越少了。
潜艇修理好以后,上面安装了一个叫作FM的试验性的海底声纳,拜伦奉命到加利福尼亚以外的假布雷场去进行试验。水雷一被这种奇妙的近距离声纳发现,艇上的一只铃就会发出响声;所以根据理论,一艘潜艇只要装备了这种仪器,就能由铃声指导着,在黑沉沉的海底里穿过日本人的布雷区,进入那里商船往来仍旧很频繁的日本海。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非常重视FM声纳;你只要想象一下那些仍旧躲在日本海内的船只吧,它们是多有油水可捞的肥美的目标呀!
拜伦可有点儿信不过它,因为声纳的性能并不稳定;在他那几次航行中,他就撞上了好多个假水雷。他的那些水兵和所有的潜艇人员,一想到要用一个电子新发明在一排排日本水雷当中摸索着穿过去,都给吓坏了。他们已经领教过了海军的新发明。这两年来,他们多数都为那些不会爆炸的鱼雷和军械局作出的解释感到烦恼。军士长警告拜伦说,如果他要用FM去探察日本海,就会有三分之一的水兵申请调换岗位,或者开小差。
但是拜伦也捉摸不定,他会不会有一天离开西海岸。在旧金山,可以明显地觉出大战即将结束。已经取消了防空。街道和公路上的车辆变得拥挤起来。黑市买卖使汽油配给显得可笑。食物不再缺乏了。报上有关盟军进展和轴心国军队溃退的标题逐渐变得平淡乏味了。只有那些有关军事挫折的报道才是吸引人的新闻,如神风队的进攻和被称为“凸出地带战役”的德国人最后挣扎。拜伦之所以关心欧洲,主要是希望可以从德国的败北中获得一些娜塔丽的消息。讲到太平洋方面,他希望的是:B–29的空袭、潜艇的封锁以及麦克阿瑟取道菲律宾群岛的进军,会在他由铃声导航进入日本人的布雷区之前迫使日本投降,瞧这痛苦到底还要延续多久啊?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四章(4)
对大战中的这一个特殊阶段,他和不少美国人抱有同样的看法。一些令人震惊的事件往往会被新闻记者添油加酱,编写成了节节胜利的无聊报道。这情形无论如何就要结束了!然而,结束一场战争总不及发动它那么容易。现在,这情形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德国和日本这两个在极权主义控制下作困兽之斗的大国都是顽强不屈的。它们并不准备退出战场。盟国一无其他办法迫使它们退出战场,只能够杀死越来越多的人。它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无非都是为了要在军事上造成空前的屠杀;而这时候拜伦(他在相当程度上早已把这种恐怖丢在脑后了)却带着“梭鱼号”的机械和FM声纳百无聊赖地混日子。
阿道夫•希特勒当然不会退出战场。他的那一叶扁舟只能在一片血海上漂浮。来自东面、西面、南面和天空中的进攻,使得他的末日越来越近。这时候,他的对策就是发动阿登反攻,也就是“凸出地带战役”。早在八月下旬,各条战线继续崩溃,他就命令德军在俄国前线死守,同时在西线发动一次大规模反攻。他的目的是令人费解的:好像是要取得一次胜利,以便导致停火,同时自己不致被消灭。德国军民响应了他的号召,接连着几个月一直疯狂地进行准备,拼凑他们的残兵败将,集中在西线上。
但这一切基本上是迷梦和狂想。东面,苏联正在集合五个重新补充的集团军,一共二百多万人,辎重堆积如山,准备进攻柏林。没一个德国人认为,俄国人的占领会比英美人的占领更好一些。希特勒面临着来自两方面给德国的未来带来的威胁,这二者可以说是涓滴与洪流之比;他在防那涓滴,却不去顾那洪流,梦想一九四○年的情况会重现 ,再来一回阿登突破,又是一次向海边进军。当古德里安给他看有关苏军结集的真实情报时,他嘲笑道:“啊,这可是自从成吉思汗以来最大的一次虚张声势!这些胡话是谁编出来的?”
阿登攻势持续了两个星期,从十二月中旬一直到圣诞节后。美国人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将军听到德国人招降的事说了一句“疯子!”一些更据实直叙的报道是:德军的伤亡人数是十万,盟军的伤亡人数是七万五千,双方都损失了大量的武器。西线的盟军暂时猝不及防,但随后就恢复了优势。结果倒霉的还是德国。在他几个自己人当中,希特勒兴高采烈地谈到“已在西线恢复主动”。但从此以后他就再不曾公开谈话或露面。
阿登攻势崩溃,于是俄国人的大炮就一路怒吼着从波罗的海推进到喀尔巴阡山。横经波兰时,红军在奥斯威辛闯进了一个巨型工业综合建筑和囚犯集中营,那儿的囚犯多半已经跑空,剩下的只是几个衣不蔽体、奄奄一息的人,他们指出了一些爆炸后的废墟,原来那些地方都是焚尸炉,已有几百万人在那里被秘密杀害。俄国人前线上发生的事很少在加利福尼亚报纸上刊出。即便有这一类的报道,拜伦也没看到。
不到四个星期,俄军已经沿奥得河—尼斯河一线深入德境,有的地方离柏林只八十英里。他们突进了几百英里后,暂时停下来补充给养。于是希特勒就重新集合他的大部分军队,仓猝向东进发,以致西线为之空虚。当时艾森豪威尔的部队经“凸出地带之役”后已完全恢复了实力,正准备强渡莱茵河,发动一次和俄国人同样强大的攻势。现在看来,那一次疯狂地调动人数越来越少的军队,横经德国,从东到西,然后再回到东方,也许显得很可笑,然而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在第三帝国国内,那却是一次影响重大的军事调动和铁路运输。它肯定延长了人们苦难的日子。
对欧洲战局的这些演变,拜伦几乎一无所知。他知道得更多的还是太平洋上的战事。不过,讲到麦克阿瑟大规模的菲律宾进军,拜伦所听到的主要也只是点点滴滴有关神风队袭击海军舰队的新闻。他还知道英国人正在把日本人赶出缅甸,因为每天都看到一些很单调的报道,叙述战事怎样沿着一条叫作“伊洛瓦底”的江上进行;以马里亚纳群岛为基地的B29“空中堡垒”正在使一些日本城市燃起大火。但是在拜伦看来,太平洋上发生的最大事件就是占领了硫黄岛——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伤亡人数大约为二万五千,这座上面建有机场的岩石岛离横滨只八百英里!这一来,日本人非停战不可了。
事实上,这时候德国和日本都已作出和平试探,这些试探是微妙的,非官方的,与政府公布的政策相抵触的,并且最后总是以失败而告终。在那些官方声明中,德国和日本都悍然发出挑衅,说什么已经厌战的敌人即将崩溃。然而,这两个国家现有的空军已经势穷力绌,盟国正在计划用飞机进行屠杀,进一步推翻这两个顽强不屈的政府。和拜伦一样,盟国的首脑也急不及待地要结束这场战争。
二月中旬,在英美轰炸机对德累斯顿一次燃烧弹轰炸引起的大火中,死了十多万德国人。
三月中旬,在空中堡垒对东京一次燃烧弹轰炸引起的大火中,死了十多万日本人。
此后,这些大规模的屠杀就变成了很不光彩的新闻。不但拜伦,几乎所有的美国人都不去提到它们,仿佛它们只是当时从远方传来的不太引人注意的捷报。在这些空袭中,死的人要比死在广岛和长崎的更多,然而有关这方面的报道却没任何新奇之处。据说,战争结束后,希特勒那位精明干练的军备与战时生产部长艾伯特·斯佩尔曾经责备一个美国空军将领,怪他为什么不继续进行像轰炸德累斯顿那样的空袭,说那是结束战争的最好办法,可惜盟军没能够那样坚持下去。
拜伦也不大重视发动德累斯顿空袭前召开的那一次雅尔塔会议。报纸上都发出欢呼,说这次会议是盟国间友谊的重大胜利。只是又过了一个时期,才逐渐出现了一股表示失望与反对的逆流,人们开始怪罗斯福不该把一些地方“出卖”给斯大林。为了保全美国人的生命,罗斯福很轻易地就把巴尔干半岛、波兰和亚洲一些地方跟斯大林作了交易。斯大林很赞赏这笔交易,保证让更多的俄国人去送死。当时如果知道了这个情形,拜伦·亨利大概也会赞成这笔交易。他只要打赢这场战争,找到他的妻儿,回到自己家里。
在雅尔塔会议上,罗斯福要重新从斯大林那里获得保证:一俟德国覆灭,就去进攻日本。罗斯福不知道原子弹能解决问题。他听到的意见是,进军日本可能要死伤五十万或者更多的人。谈到巴尔干半岛和波兰,当时红军实际上已经控制了那些地方。罗斯福肯定觉察出了以拜伦·亨利为代表的一般美国人的心情:只巴望结束这些苦难的日子,并不关心外国的地理条件。也许,他已经预见到,现代战争是这样恐怖和不切实际,不久自然会归于淘汰,而一到那时候,地理条件就会变得无关重要。一个垂死的人,有时候会具有精力活跃与头脑机敏的人所没有的那种幻想。
不管怎样,反正痛苦的历程就这样持续下去,到了三月中旬,“梭鱼号”奉命驶回珍珠港。一经抵达那里,它就被编人一个潜艇队,准备装上FM声纳,突入日本海。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五章(1)
帕米拉,我亲爱的,
你还记得,你们在莫斯科为招待芭蕾舞剧团举行的狂欢酒会上那位一口气干了一瓶伏特加、还大跳其舞的陆军航空队将军吗?现在他在马里亚纳群岛李梅的部队里。这会儿我就在他办公室里赶着写这封信。他明天要飞回美国,到了那儿就可以把信寄出。否则,我也许要拍电报给你了。我准备在华盛顿而不是在圣地亚哥和你会面,同时我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办。我们驻伦敦的海军武官威廉斯上校弄飞机票最有办法。告诉他你是我的未婚妻,他会设法把你送到华盛顿的。
听说,罗达的丈夫愿意把他空出来的公寓租给我。这样就可以省得律师们再去办交涉了。我并不计较金钱上的补偿,我只给我的律师查利·莱昂斯写了封信,叫他别再为这件事去纠缠不清了。所以,就按照彼得斯开的价把那房子给他吧,现在咱们可以住进康涅狄格大街那套公寓。查利会把租赁手续办妥,让你搬进去;彼得斯挺客气,要按照你的意思去把房子重新装饰一下。
相信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卸任了。人事局正在加紧办理海上人员的轮换工作。这情形很像一次稳操胜算的足球赛打到了最后四分之一场,让预备球员大批拥进场子去踢上几脚。我准备申请调华盛顿工作,那样咱们就可以守在一起了。
我所有可以搬的东西都存在狐狸厅路。如果没猜错罗达的脾气,我相信她已经把它们装了箱放到一边了。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公寓里去吧。那儿没地方给我摆书,看样子彼得斯不像是一个爱看书的人。就让它们留在箱子里吧,我准备去买一些书橱。
顺便提一句,帕姆,一到华盛顿,你就去向查利•莱昂斯那里支钱花。不用推让,你不能在华盛顿物价这样贵的地方花光你的钱。去买所有你需要的衣服。“嫁妆”也许不是一个适当的词儿,那么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它吧,你的衣服很重要。许多年来,你一直是军服和旅行装束。
好啦,瞧我又来谈这一套了。以前你曾经怪我不该老是在信里谈钱的事。我对“爱情的玩意儿”(华伦和拜伦小时候就是拿这来形容牛仔电影里那些浪漫的镜头)不是一位能手。这一点我得承认。爱情的玩意儿我确实是从你那儿偷来的,对吗?这是因为,帕姆,我读济慈、雪莱或者海涅的爱情诗时,会深深感到激动,甚至寒毛都竖起来,然而我却不能够表达这些情感,正像我不能够把一个女人分成两半儿一样。我不懂得那个窍门。等到咱们双双脱光了衣服睡在被窝里,那时候咱们就可以最后谈一谈美国男子那种无法言传的感情了。(你看怎么样?)
我在这里等着吃饭。李梅邀我去赴宴。因为“衣阿华号”现在国内进行大修,所以“新泽西号”就成了我的旗舰,我们的船刚在这里停泊,为的是要添加燃料。这个提尼安岛是塞班岛南海岸以外的一个岩石岛,是一个天造地设的轰炸机场。这个机场大得令人吃惊,据说它是全世界上最大的一个。B-29轰炸机从这里起飞,把它们的燃烧弹向日本人扔下去。
我正在对日本人产生一种又是仇恨又是崇敬的心情。我曾经指挥轰击硫黄岛的混合舰队。那一次由斯普鲁恩斯将军统帅,所以他派了一些任务给我。我指挥战列舰、重巡洋舰和驱逐舰,接连着许多天,都用大炮猛轰那个小岛。我不相信有一平方码地方没被我们摧毁。航空母舰上的飞机也去轰炸了。等到登陆艇驶到海滩边上,那个岛已经像一座坟墓似的一片死寂。可是接着,我的天哪,日本人要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才怪哩,他们一共打死打伤我们二万五千名海军陆战队。那是全太平洋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我的舰艇继续狠狠地揍他们,航空母舰上的飞机也出动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投降。等到拿下了硫黄岛,我不相信那岛上还会有五十个活着的日本人。
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自杀飞行员差点儿把我们的特混舰队吓坏了。舰队的士气大为低落。水兵原来以为他们已经打胜了这一仗,没想到这时候会受到这样的威胁。我们的报纸都大骂这些神风队队员,说他们是狂人,是疯子,是吸毒者,诸如此类。这可是胡说八道。正是这些报纸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曾经大肆宣传一个叫科林•凯利的陆军航空队飞行员的神话,说什么他在吕宋岛外面驾着他的飞机去向一艘战列舰的烟囱俯冲。报纸上关于科林•凯利的那场瞎闹曾经轰动一时。其实,根本就没这么一回事。凯利是在一次执行轰炸任务时被击落的。日本人当中倒有无数真的科林•凯利。神风队飞行员可能是愚蠢的、受了骗的,并且这场战争也不可能由他们来打赢,但是年轻人这样甘心情愿殉国,自然表现出一种悲怆壮烈的气概,我怀着哀悼的心情赞叹那培养出他们这种人的文化,同时又怜惜这种浪费人力和无济于事的战术。
斯普鲁恩斯还在竭力宣扬占领硫黄岛的必要,但是李梅却主张在去东京的中途辟一个应急着陆场。B-29轰炸机正在成群地飞出去,菲茨帕特里克告诉我,说进攻硫黄岛后,飞机的损失已经减少,并且空军的士气也已恢复。不管是否值得,反正血已经流了。
我应菲茨的邀请,上岸去观看了一次规模最大的B-29轰炸机出击和返航。帕米拉,那是一幅无法描绘的奇景:接连着几个小时,这种巨型飞机怒吼着飞腾出去。我的天哪,美国工厂制造出了多少飞机,军队训练出了多么出色的飞行员啊!菲茨帕特里克不住口地谈空袭。他说,这种空袭简直要消灭整个东京,那儿是一片大火,所有那几平方英里的火柴盒房子都要烧光了。他认为,他们大概死了五十万人。
当然,这些“硬毛猎犬” 会夸张他们造成的混乱,但是我亲眼看到了那个无畏飞行队的启航。它肯定又像在汉堡和德累斯顿那样掀起了一场“火的风暴”。我听说,那样大规模的燃烧弹轰炸,会吸尽空气中的氧气,那些人即使不被烧死,也都闷死了。到现在为止,日本人还没提起这件事,但是,你迟早会看到有关这次空袭的许多报道。
在这间军官餐室里,我看了一些描写德累斯顿空袭的旧报纸和杂志。德国人大吵大闹。这可妙极啦。我因为去过苏联,所以能够想象到戈培尔博士怎样为德累斯顿痛哭流涕,但是仍然无动于衷。要是俄国人有了咱们这样的飞机和飞行员,他们是会每星期都去那样空袭德国城市,直到战争结束为止。他们是会怀着愉快的心情去干这种事的,然而,即便如此,它一半也抵消不了德国人对苏联造成的物质损害与平民死亡。我相信,德国人为了进行报复,或者因为怀疑游击队而吊死的俄国儿童,要比全部死在德国空袭中的人数还要多。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怜悯戈培尔那些宣传照片上一堆堆尸体被烧焦了的妇女儿童啊,然而,并没谁叫德国人去听希特勒的话呀。希特勒又不是一位法定的统治者。他只是一个单凭说嘴的家伙,可是德国人却偏爱听他的话。他们拥护他,他们掀起一场火的风暴,带走了人类社会中一切善良的本性。想想我那个高贵的孩子,他为了对此作出反击而牺牲了自己。这种情形使我们都变得野蛮了。希特勒是对野蛮行为感到得意的,他把野蛮当作一条战斗口号,而德国人也高呼“胜利万岁” 。他们继续受骗,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献出自己不幸的亲人的生命。那么,我就希望他们为自己元首的苟延残喘而快乐吧。
日本人对待他们所受的惩罚好像态度又有所不同。他们对现在的遭遇也是完全罪有应得的,但是看来他们却是明白这一点的。天哪,希望所有这一切残酷的兽行早些结束吧。
帕米拉,你可曾听到罗斯福在广播里向国会作雅尔塔会议报告吗?我被那篇讲话吓坏了。他言语模糊,老是把话扯离了题,仿佛他是病了,要不就是醉了。他为自己坐着说话道了歉,还谈到“我的腿像铁一样沉重”。以前我从来没听他提起他的麻痹症。现在,只有一件事会使这次战争发生波折,那就是他会一病不起,或者不能视事——好啦,菲茨帕特里克将军来了。要吃饭去了。原来我没想到会扯到了战争和政治上,可现在再没时间谈情说爱了,对吗?你知道我多么爱你。自从经过中途岛那场战斗,我以为这一生已经完了。在某种程度上,你也可以看出,我的确已经完了。在作战中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现在,我又活过来了,或者,等到咱们像夫妻那样拥抱着的时候,我又要活过来了。在华盛顿见!
谈不完爱情的,
帕格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
于旧金山美国陆军军邮局陆军航空队第八空军司令部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五章(2)
比她所想象到的更为快乐,但又十分激动,帕米拉这会儿老是从敞开的窗子里望外边驶过去的搬运车。这所老式公寓房子前面,那棵木兰花开得一片烂漫,连三楼上都闻到了它的香气。布满阳光的街道上时时飘过阵风,街对面,学校操场上,黄水仙花坛旁边旗杆上的星条旗飒飒飘舞,于是那一树盛开的樱花就在旗旁把花瓣儿纷纷洒落下来。又是春天里的华盛顿;但是,这一次和以往多么不同啊!
她仍旧觉得自己是半梦半醒的。回到这个繁华美丽、始终未遭兵燹的城市里;来到这些丰衣足食、熙熙攘攘的美国人当中;在黑压压地摆满了漂亮服装的店铺里购买服饰;在酒馆里吃许多年来没在伦敦看到过的菜肴和水果;不必再随她那可怜的父亲到处漂泊;不必再担心英国会发生崩溃;不必由于自疚、悲哀或忧郁而感到心里难受;一心只想到要和维克多•亨利结婚!彼得斯上校的公寓房子,它那些宽大的房间和男性喜欢的装饰(除了那间十分花哨的粉红和金色的内室,那间屋子只有窑姐儿喜欢),仍旧给她一种冷漠的感觉。它太大了,并且完全是属于一个陌生人的,里面没有一点地方是和帕格有联系的。然而,今天这一切都要改变了。
搬运车到了。两个男人淌着汗,吆喝着,搬进来箱子、文件橱、装货箱、手提箱、纸板箱——后面还有,还有更多的东西。起坐室里都被堆满了。后来罗达来到,帕米拉才放了心。早先,她一直害怕和帕格的前妻清理他的东西,她觉得这件事很尴尬。但是现在看来,让罗达来帮着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做还是十分聪明的。哈里森•彼得斯太太快活得像个知更鸟,穿着一身有点儿像复活节穿的那种淡色衣眼,戴着大绸帽,蒙着面纱,颜色都是跟她的手套和鞋子相配的。她说这就要去参加一个为教会慈善事业举行的茶会。她带来了一份帕格的什物清单,长达好几张纸,都是打字机打的。每一口箱子上都标了号码,清单上登记了它里面的东西。“第七号、第八号和第九号不用打开,亲爱的,那里面都是书。那些书无论你怎样去摆,他都会咕噜的。再有,让我瞧,第三号和第四号里面是冬天穿的衣服——成套的衣服、运动衫、大衣,这一类东西。它们里面都放了樟脑丸。到了九月里,你把它们晾一晾,再给收拾收拾干净,它们就好穿了。暂时最好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堆在那间空屋子里。那间屋子呢?”
帕米拉觉得诧异了,突然问:“你不知道吗?”
“这儿我以前一直没来过。这些东西,年轻人,有的请你们给我们搬一搬吧。”
罗达作主,吩咐那两个人把一些箱子移过去,再把另一些钉好和捆牢的打开来。两个男人一走,她就拿出钥匙来开箱子;很起劲地取出帕格的衣服,一面咭咭呱呱地谈着:他喜欢怎样洗他的衬衫,他用什么样的干洗剂,等等。她谈到帕格时,有点儿像母亲在给一个出远门的成年的儿子收拾行装,那种将他视为一己私有的亲切神情和口吻使帕米拉深感不安。罗达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挂起来时,总是喜爱地用手抚摩着它们,还谈到这些衣服是在什么地方制的,哪几件是他喜欢的,哪几件是他难得穿的。她两次提到,他腰部的尺寸仍和他们结婚那天一般大小。她很当心地把他的鞋排列在彼得斯摆鞋的橱里。“你永远要把他的鞋楦塞好,亲爱的。他要他的鞋一点儿也不走样,但是他肯花五秒钟时间去塞鞋楦吗?从来不肯。他才不干这种事呢。一离开海军,亲爱的,你瞧着吧,他有点儿像个心神恍惚的大学教授。你再也不会想到帕格•亨利是这样的,对吗?”
“罗达,真的,剩下的事怎么做我都会。我非常感激——”
“哦?那么,好吧,还有第十五号箱子。让咱们来清理一下。你瞧,正像俗语说的,从背上切鲱鱼是困难的。有些东西,只能是我和帕格共有的。我们俩当中,最后总有一个人不能分到它们。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像一些照片、纪念品,这一类的东西。我已经挑选过了。在我留下的那些东西里,帕格拿走什么都行。我可以拣他不要的拿。再没比我更公平的了,对吗?”罗达向她爽朗地笑了。
“当然,不能更公平了,”帕米拉说,接着她又换了话题,“瞧,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是说,以前从来没来过这儿吗?”
“没来过。”
“为什么不来呢?”
“这个吗,亲爱的,跟哈克结婚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要到他这个单身汉的窠里来。那样会像恺撒的妻子 什么的。后来,嗯——”罗达嘴一歪,这时候突然显得更粗俗和老气,露出了心灰意懒的神情——“我决定再也不要去过问他以前在这儿做的事情。要我给你形容一下吗?”
记得为了签那份交换住宅和公寓的合同,在律师事务所里举行的一次时间很短但是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会上——帕米拉应帕格的律师的要求去参加了会,也就是在那次会上,罗达自告奋勇,要来帮助她搬家——罗达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表情,那一次是因为彼得斯很轻蔑地随口顶回了她的一句话。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五章(3)
“不,我想不必了吧。”
“好吧。那么就来翻一翻第十五号箱子,好吗?喏,瞧这个。”
罗达抽出了一本本照相簿给她看,那里面的照片有的都是孩子,有的都是亨利家以前住过的房子,有的是野餐、跳舞、宴会,有的是帕格在上面服役的舰只,是罗达和他一起在上面拍的,有站在阳光下炮架旁边的,有立在舰桥上的,有在甲板上散步的,或者是和指挥官在一起的。还有两口子装在镜框里的照片——有年轻的,有不太年轻的,有中年的,但神情都是那么亲热和快乐;照片上的帕格,往往是那样又表示钟爱又觉得有趣地瞅着罗达,显得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明知道他妻子的弱点,但仍旧热爱她。帕米拉以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是横插进维克多•亨利晚年生活中的一个年轻妻子,无论亨利跟谁共同生活,管谁叫妻子,但他的生活重心是永远落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喏,就比如这一本吧,”罗达说时,把那本皮封面的华伦的照相簿摆在一口箱子上,一页页地翻过去。“老实告诉你,我对这一本真难作出决定。我以前当然没想到要把这些照片分成两份儿。也许帕格会难受的。这我不知道。我喜欢这本照相簿。原来我是为他贴的,可是他对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提起。”罗达冷峻闪亮的眼光向帕米拉瞟了一下。“有时候你会发现,他这个人是难以捉摸的。也许,你已经发现了吧?”她很当心地合上了那本照相簿。“好吧,就这么办吧。如果帕格要的话,他可以拿去。”
“罗达,”帕米拉觉得这句话不大容易说出口,“我想他不会要你放弃这些东西的,再说——”
“哦,还有呢,还多着呢。我有自己的一份儿。三十年来,收集了多少啊。你千万不必提到我放弃的东西,亲爱的。这么着,现在就让咱们去看看哈克的老巢,好吗?这件事做完,我就要玩去了。你有一间像样的厨房吗?”
“非常好的厨房,”帕米拉急忙说。“打这儿走。”
“你肯定嫌它肮脏。”
“嗯,我确实需要把它稍微洗刷一下。”帕米拉紧张地笑了。“是单身汉嘛,你瞧。”
“是男人,亲爱的。但是,陆军和海军究竟有一些地方不同。我发现了这一点。”帕米拉给罗达领路,试图悄悄地走过那间门紧关着的粉红和金色的房间,但是罗达推开门走进去。“哦,天哪。是一间新式妓院嘛。”
“稍微花哨了点儿,对吗?”
“真叫人恶心。你为什么不关照哈克,给重新装修布置一下?”
“哦,还是索性把它锁起来更省事。我不需要它。”
整个一堵墙上,装的都是可以横推过去的镜子,镜子后边是长长一溜壁橱。两个女人并排站在那儿向镜子里望,彼此对着镜中的影子说话:罗达俏伶伶地穿着一身春装,帕米拉是一件素色罩衫和一条直筒裙。看上去帕米拉像是罗达的女儿。
我不需要它,这也许是帕米拉信口说的一句话,也许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罗达竟然无言对答。她们俩在镜子里对了眼光。沉默延长了。时间一秒一秒地逝去,于是这句话就显得更加严肃,也更加笨拙。帕格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这句天真的自白,可以被引伸成为以下的意思,而且确实是真话:我要跟帕格一块儿睡,和他一起住在那间屋子里。那儿有尽够我们俩用的壁橱。我不需要另一间屋子。我太爱他了。我要呆在他身边。
罗达的嘴大大地歪到一边。镜子里,她眼光显得那么冷漠和忧郁,从帕米拉的脸上转过去看那间花哨的房间。“我想你是不会需要的。我和哈克分住两间屋子,相当方便,可是瞧我又把话扯开了,对吗?好吧,瞧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
回到起坐室里,她向窗外望出去,说:“你们这面朝南。这可舒服。一棵多么美的木兰!这些比较老式的公寓房子最好。那个学校操场不太吵吗?当然,这会儿是下课的时间。”
“我没注意到。”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下半旗?”
“是吗?可不是。半小时前还没这样。”
“真的吗?”罗达皱着眉头说,“也许,是什么和战争有关的事情吧?”
帕米拉说:“我去开收音机。”
收音机热了,叽叽喳喳地说话,那是在给鸿运牌香烟做广告。帕米拉换了一个电台。
“……斯通大法官现在去白宫,”报告员柔和悦耳的声音和职业性装腔作势的口气里流露出真挚的情感,“主持哈里•杜鲁门副总统宣誓就职典礼。罗斯福夫人即将飞往佐治亚州温泉——”
“上帝保佑,这说的是总统呀。”罗达吃惊地说。她一只手去托住脑门子,把帽子碰歪了。
新闻很简短。总统在佐治亚州他的休假别墅里突然中风逝世。全部经过就是这一些。报告员没完没了谈下去的都是有关华盛顿的反应。罗达向帕米拉做了个手势,叫她关了收音机。她一下子坐倒在一张扶手椅里,两眼直瞪着。“弗兰克林•罗斯福死了,哎呀,看来这个世界完了。”她的声音很沙哑。“我见过他。我去白宫赴宴,坐在他身边。他是一个多么有风趣的人啊!你知道他对我说些什么吗?这辈子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几句话。他说:‘配娶您这样美丽的妻子的人并不多,罗达,可是帕格他配。’这就是他说的。你知道,说这种话只是为了要讨我欢喜。可是,他的确是那样瞅着我,就好像真的是那样想法。死了!罗斯福!这个战事怎么办呢?杜鲁门是一个毫无威望的人呀。哦,真是一场恶梦啊!”
“太可怕啦。”帕米拉说,她很快地重温了一下全球战略,要确定这件事会不会延迟帕格回华盛顿的日期。
“哈克说,他还留下了一些酒在这里。”罗达说。
“有很多酒。”
“咳,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才不去参加那茶会哩。让我痛痛快快喝几杯纯威士忌好吗,亲爱的?喝完酒,我就回家去。”
帕米拉在厨房里斟酒,听见了哭声。她赶快回到起坐室里。罗达坐在几个空箱子当中,眼泪直往下淌,帽子歪在一边,华伦的照相簿在她膝上摊开着。“这个世界完了,”她伤心地说,“它完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六章(1)
悲惨的结局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军事领袖希特勒》)
片刻的欢乐
四月十二日,罗斯福的死讯传来,我正在视察柏林防务,那主要是去替斯佩尔调查破坏计划的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了什么程度。刚一回到地堡,我就听到欢呼声响彻长长的楼梯。我走进去,正碰到那儿在开庆祝会:香槟、蛋糕、跳舞、音乐、兴高采烈的祝酒,应有尽有。在一片欢腾和迭次祝酒中,希特勒坐在那儿,乐陶陶地笑着向大伙看,右手紧握着左手,以免它不停地哆嗦。戈培尔不惜降贵纡尊,走过来迎接我,一面蹒跚地走着,一面挥着一份报纸。“今儿晚上,瞧这儿人人喜气洋洋,我的好将军!局势终于发生了大转变。那条疯狗死啦。”
就是为了这件事举行宴会。现在德国期待的转变到了,“勃兰登堡王室的奇迹”正在重演,俄国女皇的暴死解救了腓特烈大帝的危难,这一切又重见于一九四五年。星象学家的话可真应验了。他们早就在预言,四月中旬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不用说,俄国军队正在朱可夫的指挥下沿奥得河集结,有一个地方离开那地堡只三十五英里;艾森豪威尔的部队向易北河挺进;南方英美联军正突破我们意大利的防线;另一支由科涅夫统帅的俄国大军在巴尔干岛苦战,企图比朱可夫和美国的军队更快抵达柏林;而炸弹则日夜不停地从整个柏林上空像雨点般落下来。我国的军工生产实际上已经停顿。我们各地军队的汽油和弹药即将用完。从东西方逃来的千百万难民堵塞了各条公路,以致武装部队都无法调动了。党卫军经常命令这里或那里的火车调轨,这就阻碍了铁路运输。然而,在总理府底下水泥地洞里那种环境中,以上这一切又算得什么呢?那儿已经变成了梦乡与幻境。任何可以寻找来宽慰自己的借口,都被吹嘘成为一个“大转变”,虽然它们都不能像罗斯福的死讯那样带来片刻的欢乐。
第二天,红军占领了维也纳,这件事多少使大家泄了气。然而,就在那一天,我和斯佩尔正坐在那里谈破坏柏林这一严重问题的时候,纳粹劳工阵线首领莱伊到了,他兴冲冲地宣布,说一个什么德国不知名的天才刚发明了“死光”!制造这种死光,跟制造机枪一样既简单又便宜。莱伊已经亲自看过了计划,几位著名的科学家已经为他检验了这种武器。只要斯佩尔立即将这种武器大规模投入生产,就会给战局带来一个大转变。斯佩尔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当场委任莱伊为“死光制造局局长”,赋有全权去征用所有的德国工业,以斯佩尔的名义去制造这种神奇武器。莱伊高兴得一路胡言乱语,走了出去,于是我们又重新去讨论那个伤脑筋的问题。
这些彻头彻尾是鬼话的“神奇武器”和“秘密武器”一直使斯佩尔感到难堪,自从我当上了他与最高统帅部之间的联络官后,也使我感到难堪。一些将军、厂长、政界中头面人物以及普通老百姓,都会走过来,用臂肘碰碰我,向我眨眨眼睛。“现在该是元首使用秘密武器的时候了吧?什么时候才使用它?”我的妻子,这位将门之女和地道的军人之妻,也忧心忡忡地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戈培尔一直借“官方透露”和小道传播的方法来宣传这种恶毒的幻想,那只是为了要使人们继续流血,让纳粹的癌症继续扩散。
党独揽一切
到了一九四五年,即癌症已经扩散到了祖国各地。党内像莱伊之流的混蛋和流氓把持了所有的政府与军事机构。武装党卫军已经变成一支对立的军队,它把最好的新兵和装备一起吸收了去。一月里,希特勒竟然派海因里希•希姆莱去指挥维斯杜拉河方面集团军,迎敌红军突破北方阵线后发动的正面攻势。结果当然是遭到一场惨败。希姆莱指挥作战的办法是枪决那些无法遵照他的命令在绝望的情况下守住阵地的将领。后来,他更发出恫吓,要连那些将领的家属也一起枪决。在他管辖的地区,桥上和村里到处都吊着德国军人的尸体,上面还标着“懦夫”或“逃兵”字样。
不用说,所有这些国社党的“妙计”只能进一步削弱我军日益衰竭的战斗力。俄国人很快就突破了希姆莱的防线,直抵波罗的海,截断了东普鲁士和拉脱维亚的大部分德国军队。多亏邓尼茨那一次巧妙的海上撤退,那一次比敦刻尔克更为艰巨但被人遗忘了的救援行动,才保全了那些军队和许多平民。后来人家发觉,原来希姆莱那时候正在秘密通过瑞典单独进行和平试探,同时还异想天开地在安排一次谈判,准备释放那些劫后余生的犹太人,以此换取巨额赎金。
最后,可惜为时过晚,希特勒才派海因里希将军去替换这个庸懦无能的坏蛋。可是,这时候希特勒自己也暴露了他那地道的纳粹本色。美国人在一次神出鬼没的突击中占据了雷马根桥,希特勒就大发雷霆,命令枪毙四个优秀的军官,怪他们没能够及时炸毁那座桥。这些人当中凑巧有一个就是我的妹夫,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要信守效忠的誓言是困难的。
斯佩尔与希特勒
自从当上了斯佩尔的联络官,我就发现自己在效忠方面受到了最大的考验,因为我执行破坏任务时,恰巧处于斯佩尔与希特勒二者的矛盾之间。元首在敌军东西夹攻的情况下,正颁布一项“焦土计划”。要用我们自己的炸药去把柏林主要的公共设施全部炸毁。所有各地武装部队撤退时,都应炸坏桥梁、铁道、航道、公路,只留下一片“舟车绝迹的沙漠”;我们要放水淹没鲁尔区的煤矿,爆炸钢铁厂、发电厂、煤气厂、水坝,实际上是要德国成为一个百年内无法居住的地区。斯佩尔试图谏阻,希特勒索性破口大骂,说反正德国人已经证明自己不配继续生存,或者说一些这类强词夺理、毫无心肝的胡话。
斯佩尔和所有的纳粹一样忠心耿耿。他对希特勒那样像狗似的阿谀奉承永远使我感到恶心;然而,同时他又是一位现代工艺专家,对国家的军工生产恪尽职责,这就必然会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那场战争已经输定,于是几个月来就一直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打消希特勒的破坏命令。有时候,他靠连哄带骗,终于撤销了这些命令,他坚持的理由是:我们不久就需要所有那些桥梁以及其他设施,来帮助实现元首的神机妙算,进行反攻,恢复失地。也有时候,他篡改了希特勒的命令,只吩咐炸毁一两座桥,而保全了一个地区的其他部分。
倒霉的是,他这种两面三刀的做法使我的处境为难了,因为我必须去应付那些接受了希特勒命令的将军。我必须劝诱他们延缓执行这些命令。自从处决了那四名雷马根的军官,再要说服这些将军就更加困难了。于是,在军事会议上,我只好夸大那些已经执行的破坏工作,避而不谈其余的事。正像斯佩尔一样,我是在玩命。幸而这时候元首已经深深坠入梦境,所以你可以凭自己的运气每次在会上随便回答一两个问题,就那样混过去。
再说,这时候哄骗他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四月里召开的这些会议已经成为纸上谈兵,根本不去接触到地堡以外可怕的现实。希特勒总是全神贯注地看那些地图,调度一些影子师团,指挥大规模的反攻,争论一些撤退的细节,表面上一切都像他从前那样,但实际上这些事连一件也没发生。我们都心照不宣,约齐了用一些安慰的空话去哄他。然而他本人仍旧保持着我们对他矢守的忠诚。约德尔和凯特尔发出了一系列井井有条、切合实际的命令,要挽救当时正在崩溃的局势,以免我们随着德国的光荣一起毁灭。当然,这情形是无法持续下去的。现实肯定就要来冲破这个梦境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六章(2)
一次爆发
四月二十日,在少数几个人为希特勒举行的那一次凄凉的祝寿宴会上,约德尔通知我,叫我立即离开那里,去协同邓尼茨的参谋人员组织一个北方最高统帅部。美军和俄军在易北河上的会师就要把我们的陆上交通全部切断了。因此我们作战的方向将有一次九十度的转变;我们今后不是在东西两线迎敌,而是要开辟南北两个“战场”!当时也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一切悲伤与恐怖。所以,我没看到在二十二日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发生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爆发”,经过了这一件事,希特勒就决意死在柏林;不再飞往上萨尔斯堡,去南方据点继续指挥作战了。
在一篇分析柏林之战的文章中,我很详尽地描写了二十二日由于影子攻势“斯坦因纳攻势”引起的一些事。这一次,希特勒再也不能被几句安慰人的谎话哄了过去,因为俄国人的炮弹不断地落在总理府内,震撼着地堡。他曾经命令党卫军将军斯坦因纳从南面郊区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反攻。参谋人员仍旧那样花言巧语地安慰他,说攻势正在进行中。那么,他就追问,斯坦因纳哪儿去了?为什么俄国人还没被打退?
希特勒最后面对真实情况,知道并没什么斯坦因纳的进攻,他就愤怒发狂,那情景非常可怕;当时在场的人后来谁都没法把那情形原原本本地写下或说出来。那好像是一座垂熄的火山最后一次爆发;经过了这一次惊心动魄的爆炸,他只留下了我后来亲眼看到的那个烧剩下的僵死的躯壳;连续三个小时,他一直狂喊乱叫,骂他周围那些人阴谋背叛,庸懦无能,害得他无法发挥他的天才,终于打输了这场战争,毁灭了德国。他当场作出了自杀的决定。此后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主张了。结果是,第二天就有大批人离开地堡。约德尔和凯特尔到西北去会见邓尼茨,多数的纳粹党人都星离雨散,向西逃到了这个或那个洞里各自逃命了!
和希特勒的最后一次谈话
二十四日,我又会见了希特勒一次。在这段时间里,情况正变得十分混乱。人事秘书鲍曼这个跟希特勒形影不离的最讨厌的家伙,拍给我一份紧急电传打字电报,命令我去总理府报到。当时俄军已经将那座城市包围,天空中密密麻麻都是他们的战斗机,他们的大炮闪出了一圈圈灿亮的火光,但是你仍旧可以凭运气趁黑夜飞越他们的前线,在点有红灯的东西轴心大街离总理府不远的地方着陆。当时我也不考虑自己的安全,就去找了一个年轻的德国空军飞行员,那飞行员竟把这种事看作是闹着玩儿的赌博。他弄到了一架鹳式小型侦察机,把我送到了那里,然后又把我带了出来。我永远不会忘记怎样在俄国人照明弹的绿光中从勃兰登堡门上空飞了进去。这里我顺便提一句,那个飞行员现在已经成了慕尼黑一位颇有声望的报刊发行人。
希特勒在他的私室内接见我。他仔细问我邓尼茨在普洛恩的司令部的情况、他的参谋人员的工作效率、那地方和南方的通讯联络以及邓尼茨的精神状态,等等。大概他正在遴选继承人的问题上作出决定。那时候夜里一点钟已过,我困倦得要死,可是他却精神抖擞,滔滔不绝地一直谈下去。他眼睛变得呆滞了,脸上颜色惨白,映出了青紫色的条斑。他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伛偻着身体,左手里转动着一支粗短的铅笔。
他那双眼睛在眉毛底下向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就在那一天,斯佩尔已经向他承认,说过去几个月里都在故意违反他的命令,不去进行破坏工作。“这件事你也有份,你要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说这话时口气凶狠粗暴,又像从前那样咄咄逼人。在那令人难受的片刻,我猜想到这次是被召唤来枪决,因为我看见许多战友都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当时我怀疑斯佩尔是否还活着。接着,希特勒又说下去:“但是,我赦免了斯佩尔,因为他对德国有过一些功劳。我赦免了你,因为虽然你秉赋了那该死的坏种的劣性,虽然我一再看到你犯错误,但是总的说来,你还是一个忠诚的将领。”
这些话一扯开了头,希特勒就慷慨激昂地重复那些陈词滥调,责怪德国参谋人员打输了这场战争。他这人根本不会跟人交谈。他只会说一些独白,每逢人家提了他一句,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演下去,像是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又像是一个演员在表演一整套节目。因此,尽管他具有机灵的头脑,会说粗俗的笑话,然而正像一些回忆录中所描写的,你和他在一起时总会感到十分沉闷无聊。
他开头时着重指出,自从一九三九年起,我们就开始出卖他,欺骗他,拆他的台;此后他继续自言自语,十分详细地叙述了这场战争的整个过程,重复了他最喜欢对将领们发的那些牢骚:从勃劳希契和哈尔德谈到曼斯坦因和古德里安,所有这些倒霉的家伙都要为他所犯的错误承担罪责。要不是因为我们参谋人员工作无能,存心背叛,他那伟大的战略,像他所形容的那样,就不可能失败。凡是曾经在意见上发生分歧的问题,到后来证明他的见解都是正确的,将领们的想法都是错误的;入侵波兰,进攻法国,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命令在俄国境内死守,凭他那非凡的记忆力列举的所有次要的战术上的争论,以及随后遭到的挫折,直到这一次斯坦因纳的反攻。
那是我对“军事领袖希特勒”的最后印象——一个狂想症患者,坐在俄国人的炮弹震撼着的柏林地下避弹室里,唠唠叨叨,第一千次解释:我们国家遭到这样的灾难只怪所有的人不好,单是他自己没错;他这位自始至终运筹帷幄的独裁者从来就没犯过一次错误。
在战后发现的那一份文件里,也就是在他最后立下的那一份遗嘱里,他责备犹太人不好。他愤慨地指责我们参谋人员。但是,直到最后一息,有一件事是完全明确的:他阿道夫•希特勒从来没犯过一次错误。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六章(3)
积年累月的撰述,现在终于告一段落。我相信,通过军事分析,我对这个奇怪的历史人物的一些特点作出了应有的评价。一般追叙希特勒事迹的著作到后来都会出现自相矛盾的论点,这是因为描写“希特勒”的作者都把他当作同一个人。然而,实际上希特勒并不是同一个人。
早期的希特勒像我前面所描写的,无可否认,是“德国的灵魂”。他充分表现了我国人民的强烈愿望:要占有更优越的地位,要保持健康的德国文化,不受任何毒素的污染,包括亚洲的共产主义、西方的唯物主义以及弗里德里希•尼采指出的犹太教—基督教道德观的虚弱与消极的方面。他的国内政策带来了繁荣与安定。他的外交政策折服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就是最近战胜了我们的这些国家。他率领我们投入战争时,我们参谋人员曾提出警告来反对,因为我们根本没准备就绪,但是我国却赢得了辉煌的军事胜利。我承认;他在军事战略方面既敢冒险又会掌握时机。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
然而,后期的希特勒在斯大林格勒出生了。这是另一个人,是一个疯狂的怪物。随着此后遭到的挫折,越来越可以看出他是这样一个怪物:那个早期的希特勒的光辉消失了,他自己彩绘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具一个个脱落了,他终于堕落成为我最后在地堡中看到的那个精神沮丧、言语模糊的家伙了。
对这个人物作出我个人的最后评断时,我必须屏除军事历史学家批评人物时所抱的超然态度,倾吐几句出自一个军人心底的话。
他采取那种自裁的方式,暴露了他的本性。一个将军可以在一次战争结束时伏剑捐躯,一个船长可以随同他的船只葬身海底,但是一位国家元首就不同了。在祖国遭受最大苦难的时刻,他却放弃他的职守,把他的灾难和罪责留下来让他人去消除,枪杀了他的狗,毒死了他的情妇,向枪口去寻找忘川 :难道这是一位国家元首在战争时期应做的事吗?那些为他辩护的人都管这种自杀叫作“罗马式的死”。其实这是一个癫狂懦夫的死。
拿破仑战败后,他表现出的那种作风不愧为一位国家元首。在过去二十年内,他也曾用鲜血染红了整个欧洲。然而,这时他面对着他的胜利者,接受了他们给他的判决,为法国洗清了他所犯的罪。他是一个军人。而希特勒就不是,尽管他喋喋不休地谈到自己在战壕中的功绩。
不分皂白的纽伦堡审讯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我们的敌人由于未能把希特勒捉到手而积忿难消。这是一出为了复仇而忽视了公理的丑剧,它为了一个人逍遥法外而处罚了全国的人民,绞死或监禁了那些由于荣誉而必须服从他的将领。如果希特勒下野,让邓尼茨投降,自己归案,以此平息那些胜利者的愤怒,这种英勇高尚的表现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他的过失。如果他这样做了,我现在也就不会在一间牢房里写这本书;对这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作为煽动群众的能手,希特勒凭诈术掌握了全德的大权;然后,作为我们的最高统帅,他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盖棺定论
我们的国家具有巨大的潜力,它不可能不在短期内获得恢复。无论我们遭到多么惨重的失败,日耳曼精神是会继续发扬光大的。要运用现代的战略,要拥有足够的能源,都得把希望寄托在原子分裂上,而这却是德国的一个科学发明。美国人能够独步月球,这是因为利用一个经过改进的德国V-2火箭作推进器到达了那里,是实现了一项德国人制订的计划。苏联用以控制欧洲的红军,是仿效德国制度组织的,是采取德国方法管理的。被掠夺去的德国科学工程技术充实了俄国,使它能用配备有原子弹的洲际导弹与美国抗衡。
在国际政治方面,希特勒鼓吹的民族主义,再加上社会主义,包括革命的平均主义宣传、恐怖组织以及一党专政等,就形成了世界范围的政治潮流。它影响了俄国、中国以及多数发展中国家。也许,这是丝毫不值得夸耀的事,然而,实际情形确是如此。伟大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思想,一经被服膺他学说的德国犹太人卡尔•马克思所推广普及和加以歪曲后,现在正在变成一种新兴的伊斯兰教。
在艺术方面,西方那些将形式与美观滥加歪曲的人,只不过是在模仿三十年代魏玛共和国的先锋抽象派和腐朽的作品而已。现在他们所做的,没一件不是我国小有才能的颓废派在半个世纪前希特勒将执政的那段混乱时期里已经做过了的。
无论在我们取得的胜利方面或者在我们演出的悲剧方面,我们德国人都是二十世纪以来起带头作用的。虽然我们要建立一个世界帝国的英勇尝试遭到了失败,但是我们向大西洋、伏尔加河、高加索等地的伟大进军,将在战史中永放奇光异彩。
然而,我们永远不能忘怀一件历史事实,那就是:当我们国家的力量鼎盛的时候,我们仅仅为了一个普通的懦夫,竟拿我们的命运去进行一场狂赌,并耗尽了一切力量。拿破仑安息在荣军院内建筑宏伟的坟墓里 ,那儿成了全世界人参拜的圣地。希特勒最后在汽油的火焰中烧成了一团焦烂的尸体。只有莎士比亚能为他写下恰如其分的碑文:
他一生的行事,没有比那样的死对他更为相宜。
英译者按:按照隆的说法,早期的希特勒这位“杰克尔博士”在进军斯大林格勒之前一直是位完人。只是到了那里,他才变成了“海德先生” 。我相信这就是隆的看法。斯大林格勒战役于一九四二年年底开始。然而,早在那以前,希特勒就已经率领他的人民犯下了所有那些罪行,以致纳粹德国遭到全世界人的唾骂。当时他还在打胜仗。而照隆的说法,则是直到开始打败的时候,他才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怪物”。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1)
最使帕格•亨利吃惊的,是看见总统站起来了。在椭圆形办公室内会见罗斯福座位上一个矮小的新人,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安的事,何况杜鲁门在那张桌子(它上面那些熟悉的乱糟糟的东西都被收去了)周围走来走去,那情景更给帕格添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历史潮流正在滚滚向前,而他却留在过去的岁月里,现实正在变为梦境,于是这个态度傲慢、个子矮小的“总统”,穿着双排纽扣的上衣,打着颜色鲜艳的蝴蝶结,就有些像一个冒充的人物。哈里•杜鲁门热情地跟他握手,吩咐秘书等贝尔纳斯先生一到就揿铃通知他,然后他请帕格坐下。
“我需要一个海军副官,亨利将军。”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听来是那么严肃认真,他的口气平淡而枯燥,是中西部美国人的口气;跟罗斯福那种圆润的哈佛大学声调相比,它完全代表了美国的另一个极端。“瞧,哈里•霍普金斯和莱希将军都推荐你了。你乐意担任这个职务吗?”
“非常乐意,总统先生。”
“那么,你被聘定了。咱们这笔买卖谈妥了。希望这个办公室里所有的交易都能做得这样简单。”杜鲁门总统发出了不大自然的短促笑声。“再说,将来免不了总会遇到这种情形,将军:军方和总统会在许多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让咱们一上来就把事情谈开了。你准备为谁工作——为我,还是为海军?”
“您是我的总司令。”
“好极啦。”
“但是,如果您和海军的看法不一致,我认为您错了的话,那我可得向您指出。”
“好吧。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要记住这一点:军方的看法也可能是错误的。非常错误的!”杜鲁门要加重他的语气,就使劲把双手向下一落。“可不是,我宣誓就职的第二天,三军参谋长向我简单地汇报了战局。他们说,再过六个月可以战胜德国,再过一年半可以打败日本。可是,瞧现在希特勒这老家伙已经死了,或者逃了,正在传开和谈的消息,这都是三星期里发生的事。啊?你怎么说?有关太平洋的战局,三军参谋长也会把时间估计得那么远吗?你是刚打那儿来的。”
“您说的好像是陆军的估计吧。”
“那么,明确地说好吗?要知道,我是一个野战炮兵 。”
“麦克阿瑟将军主张进行长期陆地作战,总统先生。但是,潜艇的封锁,再加上空军的轰炸,可以比这更快迫使日本人投降。”
“可是,他们在冲绳打得挺凶哩。”
“他们确实打得挺猛。但是他们就要用光作战需要的一切。”
“咱们无须进攻本州吗?”
“我是这样看的,总统先生。”
“那么咱们不必要俄国人在他们那儿帮助结束这场战争吗?”
“是的,我认为不必要了。”
杜鲁门双手放在面前桌子上,透过闪闪发亮的眼镜,直瞪瞪地瞅着这位将军。帕格用那几句简短而有把握的话不假思索地答复了对方单刀直入的追询。他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应付方法。这个人的作风完全跟罗斯福两样。罗斯福总是自己先说,或者逗帕格说几句轻松的笑话,再问问他家里人,使他不再感到拘束,觉得他们可以闲聊上一个整天。杜鲁门仿佛是一位新来的舰长,由于长相和态度都不相同,就显得不大像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但是,无论这个职位他担任得多久,他永远也不会拥有罗斯福那种崇高的威望。看来这一点是明显的。
“好吧,我希望你说得对。”杜鲁门说。
“我可能和三军参谋长同样是错误的,总统先生。”
“还有留在中国大陆上的那些日本大军怎么办?”
“那个嘛,总统,您只要割了章鱼的脑袋,它的肢体就会僵了。”
很自然地映出的笑容,使总统呆板的表情显得温和了,紧闭着的那个嘴也咧开了。他双手勾着脑袋向后一仰。“我说,那些俄国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将军?你被派到那儿去过。他们怎么不遵守自己的协定?”
“什么协定,总统?”
“喏,任何协定。”
“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一般是遵守协定的。”
“是吗?瞧你在这一点上就完全错了。在雅尔塔会议上,斯大林同意在波兰进行自由选举,那是一次很庄严的承诺。可是现在他们正在精心挑选所有的候选人,准备这样强行捧出他们那个卢布林傀儡政府。他们之所以能这样为所欲为,你可以想象得到,是因为他们有军队占领着波兰。丘吉尔竭力反对这件事,我也竭力反对。上星期我向莫洛托夫谈到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他说他有生以来从来没听人向他这样谈过话。我说:‘遵守你们的协定,就不会有人对你这样谈话了!’”
这时候杜鲁门的表情和谈话都显得那么怡然自得。听他这样谈话时,帕格•亨利一刹那想起:苏联境内遭到破坏后留下的废墟,他和叶甫连柯将军所作的几次旅行,斯大林格勒的断壁残垣,烧毁了的那些德国和俄国坦克,再有那些尸体;还想起了:他怎样设法跟俄国人打交道,跟他们喝酒,听他们唱歌、看他们跳舞。哈里•杜鲁门是一个实心眼儿的密苏里州人。他以为所有其他人都会像他那样,也是一向安居乐业、从未遭到轰炸和入侵、只知道实心眼儿办事的密苏里州人。这方面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裂痕。罗斯福知道有这个裂痕,长期以来弥缝了它,这才能够打胜这场战争。也许,此后再也不能够和苏联保持这样的关系了。
“总统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您有俄国专家们给您出主意。我不是俄国专家。我不知道雅尔塔协定的措词。对俄国人来说,协定的措词里只要有一个漏洞,他们就会把一辆卡车开过去。在这一点上,您是可以十拿九稳的。”
电铃嗡嗡响了,听见一个人说:“贝尔纳斯先生到,总统先生。”
杜鲁门站起来了。帕格又是一阵惊讶。对这种情景,他需要时间去逐渐习惯。“听说,你刚结婚。”
“是的,总统先生。”
“我想,你需要几周假期去度蜜月吧。”
“总统,我准备这会儿就报到。”
他又那样笑了笑。罗斯福那种举世闻名的笑容要比这更加动人,但是帕格开始更喜欢杜鲁门的笑。它是那么真挚,丝毫没故作谦虚的意味。瞧,他只是一个朴实而又能干的人,然而他却是一位总统;这一点单从他那充满自信和毫不矜持的微笑中就可以看出来。他还有点儿不大习惯于总统的职位,这不可以说不是一种可爱的地方。“那敢情好,非常好。越早越好。你新婚的太太是华盛顿人吗?”
“不,总统。她是英国人。”杜鲁门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父亲是英国随军记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啊,对啦。是那个胖子。他有一次访问过我。他那篇报道写得很真实。他是在北非殉职的吧?”
“是的。”
“我很想见到你太太。”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2)
帕米拉摆弄着她的手套,靠近她获得的那辆老道奇牌汽车,在阳光下沿着郁金香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几个穿制服的白宫警卫留心看她摇摇摆摆地走着。等她拿手套向那位将军一挥手,他们都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她亲切中微露出探询的神气。
“现在哪儿去呢?”他问,“到你们大使馆里去参加那个会吗?”
“如果你有空的话,亲爱的。如果你高兴去的话。”
“咱们这就去吧。”
她仍旧那样急急地把车开出了大门,绕过去向北行驶,一再在康涅狄格大街那些交通灯前面突然刹住,接着又猛地冲了出去。往来车辆很多,从敞开的车窗外涌进来的汽油烟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时维克多•亨利又感觉到,自己是被留在过去的岁月里。康涅狄格大街上,有哪一样东西变得跟一九三九年两样了呢?弗兰克林•罗斯福使战争始终不曾影响到这条大街、这个首都、这片国土。像他这样的成功,是不是过犹不及呢?瞧这些人,无忧无虑,驾着汽车密集到康涅狄格大街上,他们对战争有丝毫的体会吗?俄国人就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将来人们必须对战争具有最严肃的现实感。
“你的想法只值一便士。”帕米拉对默不作声的丈夫说,在杜邦广场驾着车像大耳朵野兔乱蹿似的冲过了刚要亮的红灯。
“我可要向你多讨几文。你再说给我听听,大使馆里开的是什么会。”
“哦,不过是一个小小招待会。参加的有我们记者团里的,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还有其他这一类人。”
“可是,为什么举行这个会?”
“老实告诉你吧,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瞟了一眼。“好吗?我的朋友多数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见你。”
“好吧。”
帕米拉一边开车,一边拉住他的手,微凉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你瞧,并不是每个小妞儿都能给自己弄到一个美国海军少将的。”
“同时是总统的海军副官。”帕格终于把这句瞒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要是换了罗达,她这会儿早就要问了。
他的那只手被握得更紧了。“原来,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你高兴吗?”
“这个,又像从前那样要在军械局和舰船局之间作出选择。你更喜欢这件事。所以,我和你一样。”
“他给你的印象怎么样?”
“他不能跟罗斯福相比。可是,罗斯福死了,帕米拉。”
维克多•亨利这次来,显然是为了在会上让人们看一看。帕姆手搭着他的胳膊,在大使馆花园里走来走去,把他介绍给大伙。到会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招呼他时都尽量装出英国人那种冷淡的神气,故意不去盯着他看,也不去向他问话,但是他仍旧觉出所有的眼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罗达也曾把她这个海军学院橄榄球后卫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赖尔同班生的午餐会。有些情景并没多大改变。帕米拉穿着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顶车轮帽,看上去十分动人,但她那扬扬得意的神情使帕格觉得有些可笑,又感到有些愁郁。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他本人没察觉到,他被南太平洋的太阳晒黑了的脸,白色军服上一排排褒奖战功的勋章绶带,给大家留下了那么好的印象。
哈利法克斯勋爵和夫人在他们客人当中热情地张罗。帕格一直注视着这位身材颀长、秃了顶、带着忧郁神情的人,知道他从慕尼黑的失败起,到大战的爆发,那么多时候一直在跟希特勒打交道。瞧这位历史人物这会儿站在那里,端着一杯酒,和几位女士们聊天。哈利法克斯勋爵触到了帕格的眼光,一直走到他跟前。“将军,我记得,很久以前,萨姆纳•威尔斯就向我谈到了您。一九三九年,您和贵国总统派去试探和平的一位银行家见过希特勒,是吗?”
“是的。那时候我是驻柏林海军武官。我担任翻译。”
“他这人可不容易对付,对吗?”哈利法克斯郁郁不乐地说。“好在,我们总算把他除掉了。”
“他会在战前就被我们及时制止住吗,大使先生?”
哈利法克斯露出沉思神情,但接着就直截了当地说:“不会。丘吉尔在这一点上估计错了。我们的确犯了错误,但是考虑到我国人民和法国人当时的心情,要制止住他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战争已经是过时的了。”
“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帕格说。
“当然是错误的。帕米拉是个可爱的妻子。向您祝贺,祝您走好运。”哈利法克斯跟他握手,带着倦容微微一笑,就走开了。
在驱车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说:“哈利法克斯夫人说你简直是一头羔羊。”
“这是一句好评语吗?”
“这是授给骑士的爵位。”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里,帕格洗了一个淋浴,后来闻到了从卧室敞开的门外飘进来烤肉的香味,他穿了一条宽大的灰色旧运动裤,感到很满意,然后再穿上白色开领衬衫和褐红色套衫,趿着鹿皮鞋。这是和平日子里他下班后习惯的打扮。他听见杯子里的冰块发出玎珰声。在起坐室里,帕米拉穿着家常衣服,系着围裙,把一杯马提尼酒递给了他。“天哪,我不习惯看见你这副打扮,”她说,“看上去你只有三十岁。”
帕格哼了一声。“可我已经不像三十岁那样顶用了。”他说时端着他那杯酒坐下了。这是有关床第之间的一句暗示:他对此感到非常快乐,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妇之道而言,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的答复是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然后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已经面对面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里;他们总是在那儿吃饭,因为餐室里太空洞了。他们喝了红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着菜,说了许多笨话和聪明话,大声儿笑得几乎没停过。帕格每逢这种时刻,对战事的结束倒也能淡然置之,但在其他时候,则会由于担心自己解甲过早而感到不安。
电话铃响了。帕米拉走到起坐室里去接电话,回来时带着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情。“是罗达打来的。”
维克多•亨利立刻想到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是有关拜伦的坏消息。他慌忙赶出去。帕米拉听见他说:“我的天哪!”接着又说:“等一等,让我去拿支铅笔。好,说下去吧……记下了。不,不,罗达。这件事得由我亲自处理。当然,我会让你知道的。”
帕米拉站在门口。这时候他又拿起了电话听筒,去拨号码。“亲爱的,什么事情?”
他一句话不说,把电话留言簿上潦潦草草写的几个字递给了她。为德国人拘禁的娜塔丽•亨利在埃尔富特陆军医院治疗营养不良斑疹伤寒病情险恶德国美国红十字会。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3)
三天前,在关岛海外,拜伦收听到了福克斯节目 里广播的电报。当时几艘上面装有FM声纳的潜艇正驶向关岛水域,准备进行最后训练,然后参加一次狼群突入日本海的行动。此后无线电里就一直消息沉沉。那三天对拜伦来说是漫长的。潜艇驶进关岛时,只见这个重峦叠障,像花园般美丽的岛上满都是新铺的公路和海军建筑,拜伦在前甲板上踱步,而菲尔比则在指挥潜艇靠岸。拜伦不等“梭鱼号”系好缆,就跳过去,穿过并排泊着的潜艇的甲板和舷门,匆匆赶到后勤办公室。他没收到其他电报,也没办法很快和他父亲取得联系。“您不妨试着拍一份私人电报,”一个热心的值日军官说,“不过我们这儿已经积压了许多急电和军情优先电报。神风队在冲绳闹得乌烟瘴气。也许,普通电报再等上两个星期也排不上队。”
可是拜伦仍旧去发了以下这份电报:
发件人:“梭鱼号”艇长
收件人:人事局
维克多•亨利少将亲启路易斯有无消息
文书军士把舰队军邮发来的信件送到了他舱房里。在所有公文函件中,夹了一封梅德琳的来信。这可是一件跟全日蚀同样罕见的事,平时拜伦会当场就撕开那封信,但是这一次他却一心一意地去办理艇上的文书,这样找一些工作做,就好像服阿司匹林药片一样,是为了减轻他的激动心情。
路易斯有无消息?
不管娜塔丽的消息多么令人担心,但她毕竟是好好地活着,而且是在美国人的照看之下。他的儿子音讯全无,这件事更使他心里烦急,因为孩子明明不在娜塔丽身边。单是德国人的囚禁已经害得娜塔丽“营养不良,患斑疹伤寒”,住院治疗。一个三岁半大的孩子,会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儿呢?
在军官室里,他吃得那么少,显得那么愁郁,他的几个同事都不住地交换眼光;吃完了饭,他把自己关在舱房里,去读梅德琳的来信。
亲爱的勃拉尼——
原谅我没来看你。我原先打算趁你的船进行大修的时候来旧金山的。真的,我是这样打算的。我这样筹划过,可是现在我过的是一种十分奇特和复杂的生活。从这里发出去的信都得经过检查。对此我不能多谈什么,但是连出进都不那么很简单。同时西姆日以继夜地傻干,我觉得留下他一个人不太好,所以一混就把这件事丢开了。我身体不错,一切都好。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目前不会有孩子。只要我们还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可怕的山上,我就不打算有。
现在来谈一谈爸爸和妈妈的事吧。我打算来旧金山,主要就是为了要把这些事向你敞开来谈一谈。你那样偏听和固执,真叫人心里难受。爸爸刚回到华盛顿,可不是吗,他是来和帕姆•塔茨伯利结婚的,婚礼很简单,没惊动人。我本来打算飞到那里去和他聚一聚,可怜的孤寂的人啊,但是很不凑巧,没去成功。我只希望她会使爸爸生活幸福。如果她真的爱他,我们也没理由认为她不会使他生活幸福。年龄的差别关系不大。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对这件婚事生气,显然是很愚蠢的。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这里就让我把它们讲了出来吧。你记得弗莱德•柯比那个你在柏林一直见到的大个子工程师吗?喏,后来他在华盛顿有了工作,他和妈妈就在那两年里做出了一些荒唐事儿。你感到意外吗?这是事实。妈妈写信给爸爸,提出了离婚。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但是华伦去世后,她又收回了前议,他们俩就那样把这件事对付过去了。后来,爸爸去俄国,她和彼得斯上校大谈恋爱,事情就这样闹得不可收拾了。他们俩是不是也有过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去多管。妈妈现在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但是爸爸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间是没有事的,再说即使是有什么事,我也不会责怪爸爸。天哪,瞧你怎么啦?这是战争年代嘛。我知道他没这种事,因为他在苏联的时候,彼得斯上校正在热恋妈妈,有一天晚上我和妈妈喝得大醉。妈妈完全胡涂了,语无伦次,就把秘密都泄露出来了。她说,她太伤害了爸爸的感情,即使爸爸始终忍耐下去,一直不去责备她,甚至绝口不去提柯比,可是夫妇关系已经完了。老实说,我相信,是爸爸的那份耐性使妈妈受不了啦。帕米拉在好莱坞的时候告诉妈妈,说她和爸爸有过一段纯洁的恋爱史,自从华伦死后,她就打算撒开手。而且,她的确是撒开了手。
我真把你这个人没办法。你是打哪儿学来了那一套陈腐的道德观念?爸爸是属于另一代的人,对他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这方面,他却比你更加宽容。我承认,你那次打落了休•克里弗兰的假牙,那种奇怪的做法是帮了我的忙。天呀,瞧那有多么可笑。当时要不是你那么严厉,我可能会跟休一直缠下去——他老是保证,要离了婚娶我,你瞧,所以才会有那种事情——但是,像那样一个掉了牙的大胖子,我可吃不消。所以,多谢你那颗尼安得塔尔人 的心,我能趁早和他斩断关系,嫁了西姆•安德森,总算我运气。
好啦,现在是我把秘密泄露得大多了,七年来头一次提起笔,话就写不完啦。现在我可要停下了,因为我得烧菜去了。将军,一点儿不含糊,是他要来了,这里的人可把它当作一件蓬荜生辉的事。但愿肉别烤焦了。我的炉子确实太差劲。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简陋,你只好凑合着使用。这儿多数科学家的太太都比小梅德琳年纪更大,也更能干,但是,多亏家里受的训练,我的菜烧得比多数人都好,我那干娱乐性的行业的经验也起了一些作用。在这些大知识分子当中,有些人甚至喜欢休•克里弗兰。
哦,勃拉尼,我希望娜塔丽和你孩子都好!欧洲的战事正在结束。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听到一些消息了。一想到从前我说过一两句恼娜塔丽的话,我就感到难过。当时她叫我看了很害怕,她是那么美丽,那么雍容华贵。你那时候又是那样恨克里弗兰。这儿有一个礼拜堂,我每逢星期天都要去,西姆可不干,我是去给你妻子和孩子做祷告的。
希望我的话能把爸爸的事向你解释清楚。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看重你吧?为了保持你对他的好评,他几乎不惜做任何事情,除了说妈妈的坏话。那可是他死也不做的事情。咱们有一位少有的好爸爸,以前还有过一位少有的好哥哥。至于妈妈——咳,她总是妈妈呀。她现在很好。
祝你打猎丰收,亲爱的,祝你运气好。
爱你的
梅德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于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英斯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4)
信里面,将军的姓名被齐齐整整地涂掉了,只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窟窿。
那天晚上,拜伦登岸,在军官俱乐部里喝得酪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他站在舰桥上看艇队出海去进行演习,然后回到舱房里,睡了二十四个小时,由菲尔比利用铃声在水底指挥航行,积累经验。
两星期后,那位十分热衷于FM声纳的将军为狼群艇长们举行了一次午宴饯别会。为了增添吸引力,像将军所说的那样,一些海军护士也参加了宴会。关岛的护士都显得十分疲倦,这一半是因为有大批伤员从冲绳运了来,一半是因为对许多年轻军人的求爱,她们有的拒绝了,也有的迁就了;但是她们仍旧打起精神,对潜艇艇长们装出高兴的样子,咯咯地笑着。“你们大伙就要启航了,去完成我们已经开始的工作,”将军大声发表简短讲话,“去击沉所有在水面航行的、悬挂着日本旗帜的船只!”
拜伦知道,将军抱着很大的希望,他甚至向尼米兹提出申请,要亲自率领狼群出发,但未获批准。然而,在拜伦看来,整个这出FM闹剧都是不必要的。两年前,他和卡塔尔•埃斯特曾经指挥“海鳗号”穿过拉彼鲁兹海峡,突入日本海。现在他们可以走同样的航道到达那里,也许要比穿过对马海峡布雷区更少危险。他们真想走那条航道。但是为了改进FM声纳,已经费了那么大的事,花了那么多的钱,科学家们耗费了心血,而将军又一心要使用它。并没人来征询拜伦的意见。他已经使他的水兵相信:他会率领他们穿过布雷区;水兵很少调走,他们一个也没开小差。
狼群出海后,安全驶抵日本,一路上没发现任何船只。穿过布雷区只觉得时间漫长,紧张得使人痛苦难受。水兵们都不太亲切地称之为“地狱之钟”的声纳,每遇到鱼群、海底的海藻、温度的升降以及水雷的电缆等,都会发出具有细微差别的声音。拜伦多半是在海图上所标示的最大深度绕过危险区,在相距一百英尺铃就会发出声音的深水水雷底下缓缓前进。最危险的时刻是有一次他让潜艇浮上水面,去确定潜艇的位置。他很快测定了方位,知道了水流并没使他在海底推测的航向形成偏差,然后又继续航行。有两次,水雷的电缆沿着扫雷缆顺着艇身从上而下,慢慢地发出嘎嘎响声。这种时刻最可怕,但是此外再没比这更危险的了。
他的巡逻区位置在东南面,所以他必须等候狼群中所有其他的潜艇都向北进入了指定的位置。日本人往来频繁的航船,在他的潜望镜旁边安安静静地驶过,夜里点着灯,白天没有护航,就像纽约港里的船只一样——有小客轮,有沿海岸航行的货轮和油船,有形形色色的小艇,甚至有游艇。他没看见战船。指定“开刀”的时间来到时,拜伦正在瞄准一艘样子笨重的小货轮。他让菲尔比去看潜望镜,然后菲尔比利落地、强有力地向那条船发出了鱼雷。
总之,在狼群两个星期的袭击中,“梭鱼号”一共击沉了三条船。早在一九四三年,埃斯特是不肯为最后那两条船浪费鱼雷的。现在,所有的鱼雷都能很好地命中了。第一批沉船惊动了日本人,此后航船就随着减少。目标变得稀罕了,于是拜伦就在本州西海岸以外到处航行,欣赏那些美丽的景色。
在拉彼鲁兹海峡约定集结的地点,九艘潜艇中到了八艘。狼群在理想的大雾中离开了那里。他们一驶出飞机搜索的范围,就在海面快速驶回珍珠港,沿途高兴地交换他们的捷报,同时焦虑地探询失踪的“大目鲱号”的消息。“梭鱼号”又去收听福克斯节目,但是,没有拜伦的电报。艇队于七月四日驶进港口,没看到什么庆祝和仪式 。拜伦一直走到电话局去打电话给他母亲,因为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电话很快就打通了,但是没人接。
拜伦一走进办公室,那位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部的作战军官就跳过去搂住他。“啊,拜伦!我的救世主,辉煌的胜利呀!”
“比尔,我来申请解除职务。”
“解除职务!你疯了吗?为什么?”
作战军官坐下,一双眼睛紧瞪着他,叫他把话说完,边听边咬嘴唇。军官话说得很冷静,含有商量的口气。“这情形是很严重。但是,你瞧,你太太这会儿也许已经回到了家里。也许连你的儿子她也找到了。你为什么不先去打听一下?别这样冒失。你这就要立大功了。”
“我已经立了功。我现在申请解除职务,比尔。”
“坐下吧。别这样捶我的桌子。不需要这样嘛。”实际上拜伦是用拳头砸那玻璃板。
“对不起。”拜伦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作战军官向拜伦敬了一支烟。然后他开始用信任的口气透露一些惊人的秘密。俄国就要参战了。太平洋舰队的潜艇获得了消息。麦克阿瑟就要在日本登陆;先是九州,然后是本州。日本海将被分划为美军和俄军的作战区。以后将展开一场崭新的球赛。惟一有最大油水可捞的地方是日本海,所以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要用地狱之钟大举进攻,要尽一切力量真的来一次大扫荡。“是潜艇打赢了这一仗,拜伦,这一点你应当知道。但是,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它们才在发挥作用。你干得挺出色。埃斯特夫人会为你感到骄傲。可你别临阵脱逃呀。”
“好吧,”拜伦说,“多谢你啦。”
他并不生作战军官的气。这个家伙认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捞最大的油水。他找到了热衷于FM声纳的将军的办公室,直接闯了进去。他很镇静地向将军叙述了他跟作战军官的那一席谈话。
“将军,现在是这样,”拜伦说,“您可以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把我提交军事法庭受审,您也可以不这样做。我要去看我妻子,还要去找我儿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请下令准许我去。我一心要报效国家。如果找到了家里人,如果那时候战争还在打下去,我要飞回到这里,指挥一艘有FM声纳的潜艇进入东京湾。我还要指挥一艘潜艇进入符拉迪沃斯托克,如果您要我那样做的话。”
将军发窘地眯起眼睛,突出了下巴,说:“瞧你的胆量可真不小。”他一边说,一边查阅他桌上的一些公文。“无论你个人有多么大的困难,我总不爱听你这样对我说话。”
“原谅我,将军。”
“凑巧我这儿收到了一封海军作战部部长的信——瞧,它摆到哪儿去了?哦,在这儿。海军作战部部长需要一队有经验的艇长,去检验在德国缴获的潜艇。根据初步报告,那些潜艇看来要比咱们出产的好。这真叫人不好意思。要了解真实情况,惟一的办法是带几个艇长去驾驶它们。你懂德语吗?”
“将军,我德语说得挺好。”
“感兴趣吗?”
“天哪,我太感谢您啦,将军!”
“好吧,你有作战经验。你必须首先把要到FM声纳潜艇上接替你的人训练好了。让他去莫洛凯岛外假布雷场航行一个星期。”
“是,长官。多谢您,上帝保佑您,将军。”
“喂,拜伦,你的FM声纳运行得怎么样?”
“好极了,长官。”
“这是自从罐装啤酒以来最大的一次发明。”将军说。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八章(1)
每次巡逻回来惯常收到的信件,一叠儿摆在拜伦的铺上,其中有一个沉甸甸的马尼拉纸信封,那是他父亲寄来的。拜伦向它扑了过去。里面厚厚的一扎纸上别着一页手写的信。
亲爱的拜伦:
我知道你出海作战去了,所以我拆开了欧洲寄给你的信件。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信。由于怕这些信件遗失,我已经给它们复制了副本。娜塔丽的经历使我和帕米拉都感到恐怖。“恐怖”这个词还嫌用得太轻了。我们仍旧无法理解,一个美国女子竟然会经受这样的折磨,但是看来她是碰在点儿上了。
这儿,在美国,真实情况一直到现在才开始透露。艾森豪威尔将军把新闻记者派到了布痕瓦尔德、达豪、贝尔根—贝尔森以及所有那些地方去。报纸上整版刊载了这方面的照片和报道。娜塔丽能够幸存,说明她具有坚强的毅力,同时这也许应当归功于我们祈祷的力量。然而,祈祷并没能挽救几百万被屠杀了的人。这次都亏了这一位叫拉宾诺维茨的人,他手下的人当时在图林根工作。我管这件事叫神明的拯救。我相信,她都亏了神佑才保全了性命。他的信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许多日子以来,帕米拉一直问我:“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丑恶的战争?你的儿子为什么必须牺牲?我们达到了什么目的?现在,这件事清楚了。我们必须将那个能使这种邪恶猖獗泛滥的政治制度从这个星球上加以肃清。它可是十分顽强的。俄国人、英国人和我们的联合力量,总算勉强遏制了它的势力。否则它是尽可以在整个世界上横行无忌的。因为日本人和这股势力合在一起了,所以我们必须把日本也打垮。华伦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正义事业而牺牲的。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将来我永远不会改变这种想法。
你的孩子离开了特莱西恩施塔特好几个月,人一直很好,因为娜塔丽看到他在布拉格郊外农场上拍的照片。你不要灰心。也许还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他。如果你要打电话给我,可以打到白宫海军副官办公室。那是我的新职务。晚上可以打到我们的公寓里,那儿的电话号码是共和区4698号。
帕姆附笔问好。
爸爸
一九四五年六月十四日
底下,在一张上端印有“陆军医疗队”的信笺上,拜伦看到打字机打的这样寥寥几行字:
亲爱的拜伦:
我现在好一点儿了。去年七月里,班瑞尔来到特莱西恩施塔特,带走了路易斯。后来,我收到了孩子在布拉格郊外一个农场上拍的照片。他看上去挺好。阿夫兰说,他们会找到他的。我爱你。
娜塔丽
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日
(以上口述由美国看护队陆军中士埃米莉•丹妮护士笔录)
颤巍巍的签名是用绿墨水写的。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的一封长信,用打字机打在薄葱皮纸 上的,是用同一支笔签的名。
亲爱的拜伦:
我口头说的英语,要比书面写的好一些,同时我又很忙。所以,我就把这封信写得简短一些,让你知道事情经过。首先要说的是,她患斑疹伤寒已经好了。她现在需要调养,人非常虚弱。战时难民救济委员会来访问的,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所以娜塔丽在陈述书里的那些话,听来也就像愚蠢的人说的了。现在她人已经清醒,话也说得有条理了,但很容易哭,不愿意谈她的遭遇。经过那几次访问,她发了三天烧。这种情形以后再不容许发生了。她托我写这封信给你。你可以看出,她写字时手抖,因为人虚弱。再说,她也不愿意回忆和写下那些事。
长话短说,我参加的一个救济团体的办事处设在巴黎,至于那些琐碎的细节,我这里就不去多谈了。我们正在清理那些遭到纳粹破坏的地区,把一些流浪和挨饿的犹太人送进难民营,以便让他们恢复健康,然后启程去巴勒斯坦。这是一件十分艰巨的工作。德国崩溃的时候,党卫军一时不知道把这些没被他们屠杀的犹太人怎么处理。局势变化得太快了,他们来不及杀死所有的犹太人,掩饰那些集中营,虽然他们也曾这样尝试过。他们把犹太人到处赶来赶去,或者关在火车里运走,没有秩序,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食物或饮用水,等到美军或者俄军开到,德国人就索性撒腿一跑,把那些犹太人都丢在原来留下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几千万这样的人分散在欧洲各地。我们工作人员在一列火车里发现了娜塔丽,那列车是从设有妇女集中营的拉文斯布吕克开来的,后来被阻塞在魏玛郊外一片森林里,就那样停在那里了。也许那车是准备开往布痕瓦尔德去的。娜塔丽躺在铁路路基上火车跟前。她因为车上四周围的妇女一个个死了,就从车里爬出来。当时我在另一个队里,夜里工作人员跟我通了电话,他们告诉我,说在车下发现了一个妇女,她说自己是美国人。有许多犹太人为了要获得更好的照顾,都冒充美国人。这些工作人员又不会说英语,所以我乘车从埃尔富特赶了去,再没想到会找到了你的太太,天哪,但是做这种工作的时候,我还遇到过比这更加离奇的事哩。她不大容易被人认出来,一身皮包骨头,并且神志有点不清,可是我认识她,而且她不停地念叨路易斯和拜伦。于是我去美国陆军司令部,向他们报告我们发现了一名美国妇女。那时候是半夜里,他们立刻派出了一辆战地救护车去接她。因为她是美国人,部队给她的照顾好极了。
部队正设法送她去巴黎,我相信这件事可以办到。巴黎有一所很好的美国医院,以前娜塔丽在那里工作过一个时期。医院管事的还记得她;虽然医院已经人满,但是管事的愿意接受她。然而官僚作风太重了,比如部队里的工作人员还在给她设法补一张护照,不过这一切都会办妥的。至于你的儿子,那确实没一点儿消息。你可以在那份陈述书里看到,他们俩是怎样分散的,这件事娜塔丽做得很对。她做得非常勇敢。然而我们去布拉格办理这件事可不容易,因为俄国人占领了那个地方,他们不和我们合作。虽然如此,我们的工作人员仍旧一直在那一带地方进行查核,只是还没一个眉目。就在俄国军队开抵布拉格之前,那地方发生了多次骚乱,还有过一次暴动,德国人杀了一些共产党和其他的人,等到溃退的时候,德国人又抢劫了那里附近许多农场,还放火烧了它们,所以后来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那就很难说了。看来,你的孩子肯定还在,但是要找到他就像“海底捞针”一样。流浪的犹太儿童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他们成千上万,在欧洲各地漂泊,有的已经变成野人和狼孩,他们的父母被杀害了,他们学会偷窃度日。德国人所造成的损害,是永远也没法弥补的。红十字会、联总、红联 以及其他组织,正在巴黎和日内瓦收集大量卡片索引,但是直到现在为止,这些资料仍不免挂一漏万。我已经将有关你儿子的资料交给了我们那些查看文件的工作人员,但是资料多得简直叫他们没法应付。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我很抱歉,它不能令人更加满意,但是至少娜塔丽健在,并且正在开始复原。她胃口不好,否则她会恢复得更快些。你的来信会对她非常有益的,最好是你把信寄给我,我会作出安排,让她看到。写信的时候,你要尽量用愉快的口气,告诉她:你相信你的儿子平安,我们会找到他的。
忠实的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七日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八章(2)
陈述书是一份用复写纸单行打的副本,污黑的纸上字迹黯淡,句子不通,以致有些地方拜伦几乎无法看懂。它根本不像是娜塔丽写的。那分明是访问的人先做了摘记,然后再匆忙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从和平时期的锡耶纳开始叙述,描写了她怎样从偷袭珍珠港事件起就落了难,以及此后一连串的遭遇。两个人在马赛会晤前的那些事,拜伦多半都知道。有关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大段叙述,尤其是有关党卫军地下室的描写,可把他吓坏了(虽然她或者那位访问者已经略去了那些猥亵的描写)。陈述书头里说有过三次访问,但是从特莱西恩施塔特开始以后的叙述就少了。有关埃伦•杰罗特罗最后的事写得异常简单。
我们刚要上火车,遣送组的一个工作人员把我们分开了。此后我就再没看到我叔父。后来我听说,那一次遣送的“知名人士”全部被毒气熏死了。他是一个年老体弱的人。他们只挑出少数几个年轻力壮的留下来,所以我肯定他是死了。
总共就是上述的这么几句。以下她对奥斯威辛的叙述就不大连贯:恍惚记得怎样被剃光了头,怎样在臂上刺了号码,怎样穿上破烂衣服,妇女们住的那所砖砌的房舍里是什么情景,卫生设施和饮食供应又是什么状况。一个从特莱西恩施塔特来的朋友,名叫乌达姆的,给她在抄存犹太人财物的仓库里找到了工作。她被派到儿童玩具部里,把那些玩偶人、玩具熊和其他填料玩具拆开,搜查藏在它们里面的钱财和贵重物品,然后把它们修补还原,准备出售或分配给德国儿童。整个陈述书里,最生动的一段是描写做这种工作受罚的情形。
我学会了很熟练地拆开后再装配好那些玩具。玩具堆积如山,每一件都代表一个被德国人杀害的小孩儿。但是我们不去想那些事,我们的头脑已经麻木。许多玩具都是一个样式的,是同一些厂里制造的。有时候我们找到了一些东西:宝石、金币或者钞票。当然,也有人偷窃。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藏起了这些东西,因为每天下午离开加拿大的时候,我们都要经过搜身。仓库那一带地方被叫作“加拿大”,因为波兰人把加拿大看作一片黄金国土。我们必须偷窃,为的是要用那些偷来的东西调换食物。仔细想一想吧,这是什么人的财产?它们又不是德国人的!我倒没被捉出来过,但是有一次,完全平白无故,我差点儿被打死了。我拆开了一个破旧的玩具熊,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后来怎么也没法再把它收拾好。它在我手里散开了。监工是一个该死的希腊犹太女人,她打扮得像一个女党卫军,老是那样大剌剌地在旁边走来走去。因为我是美国人,她就恨我,巴不得要找一个机会拿我开例。她把我的事报告了党卫军。我被判剥光了衣服,抽二十藤条,“因为阴谋破坏德国财产”。我当着所有召集到“加拿大”那儿的工人受刑。我必须裸露了身体,趴在一个木架子上,由一个男党卫军抽打我。我从来没受过那样的痛苦。他还没用完刑,我已经晕了过去。乌达姆和我的几个女伴把我抬到房舍,乌达姆把我送进医院。要不亏了他,我会因为流血过多死了的。我有一个星期都走不动路。但是,我发现我自己的体质真强健。我的创伤好了,又回去干那活儿了。那个希腊女人就好像没事人儿一样。
以下就是有关奥斯威辛一般生活的不大连贯的叙述:如何把死尸从丛葬地里掘起来焚烧,发出那股臭气;如何进行黑市交易;耶和华见证教徒如何表现出特别坚定的信心;一个好心肠的党卫军跟房舍内一个女人相好,如何给她们带来许多很好的食物。陈述书内描绘了如何传播着俄军将到的谣言,如何听到远处的炮声,几千名妇女如何接连三天在雪地里步行到终点车站,乘了敞篷运煤火车开往拉文斯布吕克。她到一个服装厂里去工作,经常对拉文斯布吕克的医药实验提心吊胆,因为早在奥斯威辛就听到了有关这方面的谣传。招待党卫军和武装部队的妓院向这个集中营招收战地娼妓;她对这些事所发的感触虽然已掺杂了访问者的想法与语气,但听来仍是辛酸可怜的。
这种威胁对我倒没什么影响。我以前也曾经被人认为长得很动人,然而奥斯威辛那几个月的生活竟使我因祸得福。不去管它吧,好在他们只招收那些最年轻娇艳的犹太姑娘。来到拉文斯布吕克的匈牙利犹太妇女,其中有一些真是纤妍的美人。再说,我自从到了拉文斯布吕克就没法多弄到一些食物,当时已经像现在这样瘦得像一具骷髅了。而且,如果经过体格检查,我也不会合格,因为我身上有那些创疤。那样儿德国男人是不会喜欢的。
四月里,我们好几千人被一起装上了火车。我们听说,战事就要结束,俄军和美军即将会师,我们都在屈指计算日期,祈祷获得解放。但是德国人把我们塞进了一列封闭的牲口车,开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根本没有食粮和饮用水的供应,没有医药治疗。斑疹伤寒在集中营里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车上,这病就越发不可收拾地传染开了。自从离开了拉文斯布吕克,我就很少记得当时的事情。只知道车上的情形十分可怕,我从来没见过有比那情形更糟的。我乘的那节车成了一个陈尸所,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已经倒毙,或病在垂危。据说,人家在车下面发现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会到那里的;我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还会活着的。如果说有什么力量使我能够坚持所有这几个月,那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到我的儿子。我相信,就是这希望给了我力量,使我能够离开那节车。我没法告诉你,车门是谁打开的,我又是怎样出来的。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1)
一个力气大的小孩双手可以捧起大约十五磅重的东西,只要那东西的体积不是太大,比如说,那是两块人工提炼的钚重原素。如果那孩子把这两块钚远远地分开着拿,那样是不会出什么事故的。但是,如果他能极快地把双手拍合到一起,如果他又是一个住在大城市里的孩子,那么他就能使两块钚达到“临界质量” ,把上百万人炸死;从理论上说是如此。但实际上并没一个孩子能把双臂挥动得那么快;最多他只会像点燃一个“嘶”的一声就阴掉了的炮仗那样,仅仅杀害他自己 ,引起了一场混乱。我们还需要一种装置,要它能够刷地一下把两小块钚合在一起,那样就会引起一次原子爆炸,掀起一场毁灭整个城市的熊熊大火。
这一种自然现象的表演,在一九四五年里曾经震撼了全世界,而今已经成为陈旧的故事。然而,听来它仍旧是奇怪可怕的。我们不愿去想到这件事,正有如我们不愿去多想一个现代的国家如何试图屠杀欧洲所有的犹太人一样。然而,这一切又都是我们现代生活中的绝对现实。我们小小的地球蕴藏着少许开天辟地时留下的原始死灰,只要少量的这种死灰,它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毁灭我们所有这些人:因为人类天性中秉赋了少许野蛮本性,仍然保存有这种野蛮本性的进化的社会就会用这种物质毁灭我们。这就说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两个基本势力的发展。在经常习见的历史中,这些势力被重大的战役扬起的尘埃所遮蔽而变得模糊,但是只要等尘埃一落净,它们就又显得清晰了。人类的故事是不是也像本书中所叙的,从此进入了最后一章呢,这可是谁也不知道的了。
再说,钚块第一次爆炸,发出了奇光异彩,当时西姆•安德森也在场。
“怎么一回事?”梅德琳嘟哝,半夜里听见拉警报。
“打扰你了,”他打了个哈欠,“这是集合信号。”
“又是集合?天哪。”她说时翻了个身。
西姆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冷飕飕的濛濛细雨中,登上了一辆拥挤的客车,车子把洛斯阿拉莫斯这些第一流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一起送到试验场上。在这次大会战中,西姆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他现在是跟帕森斯上尉那员大将一起去。天气不适宜于进行这次试验。等了好久,仍旧没决定是不是要延期,爆炸的时刻被推迟了。去观察的人离开试验塔许多英里,都在黑暗中等着,一面喝着咖啡,抽着烟,有的兴致勃勃、有的心事重重地谈着话。谁也不能够确知,炸弹爆发时是什么情形。有些人并不完全是在开玩笑,谈到爆炸时大气可能着火,或者地球可能分裂。还有些人紧张地谈到,这可能会是一次失败。
进行这次试验就是为了要确知这一点。铀-235已经在实验室内获得可喜的成就,科学家们都感到满意,认为它肯定会在临界质量状态下及时引起轰然爆炸,所以用它去炸广岛,可以不必事先再作试验。问题是:庞大的曼哈顿计划进行了那样大量的工作,只提炼出大小像一个有毒的耗子那么一块铀-235,它仅够制造一枚炸弹。发现用钚制造炸弹更简单,它的储量也更丰富。但钚是一种更敏感的物质。谁也不敢担保,两块钚接触时不会过早引起爆炸——那将是一次失败。所以必须对几位世界上最优秀的科技工作人员设计的装置进行一次试验,看它是否能把两块钚拍到一起,在那一刹那间引起爆炸。这时候风雨逐渐减小,开始进行试验。试验成功了。拜伦从旧金山去华盛顿搭的夜班飞机被恶劣的天气所阻,这时候看见南面天空中隐约闪过一片亮光,但是他以为那是一次闪电。那天凌晨,美国西部有许多雷电交作的暴雨。他的妹妹,像多数洛斯阿拉莫斯的主妇一样,在试验进行的整个一段时间里一直鼾睡未醒。
当然,在西姆•安德森眼中,那可不像是一次闪电。他站在二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透过黑玻璃眼镜,目睹了人类从未在地面上见过的闪光,虽然那闪光是他们经常在烈日的照耀和星星的闪烁中看到的。西姆扑倒在地。这是出于一种本能。等到他站起来时,曾经使奥本海默博士想起《大神之歌》里毗瑟奴显灵时的火云已经升到高达许多英里的空中。一位陆军准将和一位科学家正站在西姆旁边,手里拿着咖啡纸杯,透过遮灰尘的眼镜,呆呆地望着。
“这一来战事可要结束了。”他听见科学家说。
“是呀,”他听见准将说,“只要咱们向日本人投下一两枚这种炸弹。”
帕格和帕米拉在安德鲁斯机场接拜伦。自从收到了拜伦从关岛寄来那封很亲切的信,帕格就猜想他儿子会热烈地拥抱他,但现在却是拜伦那样热烈地拥抱帕米拉,使他感觉到自己是胜利了。拜伦紧搂住他新过门的后母吻着,抓住了她的肩膀,一面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面盖过了军事空运局飞机起飞的吼声大喊:“你知道吗?要是我叫你妈妈,那才怪哩。”
她高兴得哈哈大笑。“那么,叫帕米拉怎么样?”
“就照老样吧,”拜伦说,“那样容易记。爸爸,有消息吗?”
“你从旧金山打电话来以后吗?没消息。”
“你是说,她要进疗养院吗?什么时候去?”
“后天。”
“我想看看拉宾诺维茨的信。”
“喏,这儿。还有一封她的信。”
帕米拉驾着车横冲直撞地赶回华盛顿,拜伦只顾看他的信。“她像是好一点儿了。爸爸,我没法搭上去欧洲的飞机。我在旧金山打了几个小时电话,想办法能够先走。”
“你请了几天假?”
“三十天。不大够哩。”
“我明儿也要乘飞机去那儿。”
“去哪儿?”
“柏林,波茨坦。”
“天啦,那可好极了。我休假之前,先要去斯魏因斯明德报到。我可以请求跟你一起去吗?”
帕格嘴角边勉强皱起了微笑。“让我试试。”
那天在狐狸厅路和母亲共进午餐,要比拜伦预料的更为愉快。彼得斯准将没去。(在洛斯阿拉莫斯说要给日本人投下一两枚炸弹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他。)杰妮丝来了,穿着一条直筒裙和一件素棕色上衣,戴着眼镜,拿着公事皮包。她不肯喝酒。暑假里她在“山上” 工作,怕喝了酒发困。她人发胖了,不大修饰,把头发一直拢到头后面。她娓娓动人地谈到法律学校毕业后的打算。拜伦接触到她的眼光,只觉得她在亲切和懂事的神情中透出了机警。她给小维克多拍的那些快照很像华伦在幼儿园里拍的,拜伦看了很难过,但是罗达却对它们发出做祖母的那种爱怜的声音。
“妈妈酒喝得太多了。”那天晚上拜伦在公寓里对他父亲说。
“她有时候会一阵子贪酒。你说太多,是喝了多少?”
“午饭前两杯威士忌苏打,吃鸡丁沙拉的时候又是两瓶白葡萄酒。葡萄酒几乎是她一个人给包了。”
“那喝得太多了。我知道,她因为要见到你,就感到紧张。她对我说过。”
“搭飞机的事怎样啦?”
“明儿早晨把行李打好,跟我一起去。最多是他们把你赶了出来。”
“我根本没打开行李。”
一位急使乘了专机,把洛斯阿拉莫斯的一些文件和照片赶紧送往波茨坦去给史汀生国务卿和杜鲁门总统,而帕格就是搭那架飞机去的。这条消息不敢用电话或电报通知。它仍旧是一条绝密消息。只用隐语拍了一份简短的海底电报给总统,说一个健康的“婴儿”诞生了,于是总统就通知了丘吉尔。所以这两个人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斯大林也知道了,因为洛斯阿拉莫斯一位主要负责的科学家是个忠实的共产党间谍。否则它始终是一条绝密消息。因此拜伦很快抵达欧洲,他搭的这架急使的专机终于使局势急转直下。真所谓吹来了一阵恶风。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2)
“我们没有理由担心他不会活着,”拉宾诺维茨说,“她让他逃出了德国人的虎口。瞧她真敢当机立断,我认为这都亏了她。”
“我要去找他,可这件事从哪里着手好呢?”
“这是另一个问题。这问题非常棘手。”
他们在纳伊的一个露天咖啡茶座上喝咖啡,等候娜塔丽午睡醒来。“别去跟她谈那些事情,”拉宾诺维茨说,“时间不可以呆得太久,这一次还不可以。她会受不了的。”
“我们肯定会谈到路易斯的。”
“那就谈得含糊点儿吧。只告诉她,说你要去找他。二十五天时间不多,但你还是可以试一试。”
“最好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日内瓦。在那儿你可以找到为儿童汇订的大卡片,那儿有红十字会、红联、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它们也开始在那儿编制互见索引。去过日内瓦,再回到巴黎来。我们这儿有一些汇订的文件。我可以让你知道许多难民营,它们收留了很多儿童。”
“我为什么不直接去布拉格呢?他肯定在那儿附近。”
“布拉格我已经去过了。”拉宾诺维茨像老年人那样无精打采地对着咖啡。他需要刮胡子了;他那双瞳充血的眼睛肿得几乎像是合拢了。“所有四个收留儿童的中心,我都去过了。我核对了卡片索引,查看了四岁大的儿童。即使他们在一年内改变了许多,我相信还是认得出他的。至于娜塔丽所说的那所农舍,它已经被烧得精光,只剩下一片野草和荒地。邻舍多半已经不知去向了。只有一个农人肯谈一些情况。他说记得有那么一个孩子,还说那些人没遭到屠杀,他们都逃了。德国人抢劫了一所空房子。不管怎样吧,反正他是这样说的,你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一点儿。所以,这件事很棘手。好在儿童能吃苦,再说路易斯又是一个健壮的孩子,他人挺精神。”
“我明儿就去日内瓦。”
拉宾诺维茨望了望墙上的钟。“她现在该醒了。你需要我陪着你吗?”
“好的。你瞧,只是刚见面的时候需要。”
“我也不能多呆。拜伦,她对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真能找到路易斯,她要带他去巴勒斯坦。”
“你相信她这话是真的吗?”
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表示怀疑。“她现在人还不大好。你别去跟她争论这件事。”
他们向接待处报了姓名,然后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园子里等着,那儿病人们都坐在太阳底下,有的打扮得很齐整,有的只披着浴衣。她走出来了,穿着深色的衣服,头发剪短了,有点儿像从前那样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过去。她迷茫地露出微笑。她的腿细瘦,面容憔悴。
“啊,拜伦,原来是你来了。”她说时伸出双臂。他拥抱住她,只觉得一阵震动。她那身体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妇人了。胸部几乎是平坦的。他抱在怀里的是一个骨头架子。
她在他怀里向后仰靠,奇怪的眼光紧瞅着他。“你看上去像个电影明星。”她说。拜伦穿着他那身白色军服,佩着勋章绶带,因为像他对拉宾诺维茨所说的,军装可以使他吓倒那些办公桌后面的傻子。“可是,我看上去怪可怕的,对吗?”
“没有的事。我不觉得你可怕。说真的。”
“我早该在马赛跟你一块儿走的。”她呆呆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就好像是在背一句道歉的台词。
“别去提它了,娜塔丽。”
她向伛偻着身体站在他们旁边吸烟的拉宾诺维茨看了一眼。“你瞧,阿夫兰救了我的命。”
拉宾诺维茨说:“你这条命是自己保下来的。我要办我的事去了,拜伦。”
娜塔丽向拉宾诺维茨扑过去,比对拜伦更热情地吻了他。她用意第绪语说了几句什么。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膀,走出园子去了。
“咱们坐下吧,”娜塔丽对拜伦说,客气得近于做作。“你父亲写给我几封很感动人的信。他是一个好人。”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拜伦。我记不起来了。我的记性不大好,现在仍旧不大好。”娜塔丽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试探的口气,几乎是在竭力回忆什么外国语言。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隐隐地在凹陷的眼眶中露出了害怕和疏远的神情。他们靠近一丛丛盛开的玫瑰,在一个石磴子上坐下了。“那不是真的信。你瞧,我是在做梦。我老是在梦里看到你。我也在梦里看到那些信。可是你父亲的那些信,我知道它们是真的信。你的父母分开了,我替他们难过。”
“我父亲很快乐,我母亲也很好。”
“这样才好。可不是,帕米拉我在巴黎就认识了。多么奇怪,你说对吗?再有斯鲁特,斯鲁特怎样了?你知道斯鲁特的近况吗?”
拜伦觉得这次谈话的开头很奇怪。她最近的几封信都要比这次谈话更亲切,更有条理。这会儿她好像心里想到了什么嘴里就说出了什么,而为的则是要遮掩恐惧与不安;没谈到重要的事,没谈到路易斯,没谈到埃伦•杰斯特罗,没说什么亲切的话,只勉强扯了一些闲谈。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最后他告诉她说,斯鲁特为了要国务院给犹太人采取措施,怎样毁了他的前程,后来怎样当上了杰德堡的特工,这些他都是从帕米拉和他父亲那里听来的。娜塔丽听了下去,她的眼光逐渐变得正常了。那惊慌神色部分消失了。“我的天哪。可怜的斯鲁特,他去跳伞呀!那种事他是不会干得很好的,对吗?可是,你瞧,我从前喜欢他,那并没错。对一个异教徒来说,他的心是好的。这一点我能够觉察出来。”她没注意到,自己这样一说,就突然打断了拜伦的话。她笑嘻嘻地瞅着他。“你这副样子真威武。你经历了许多危险吗?”
“你问我这个吗?”
“是呀,有种种危险。”
“当然,我也有几次死里逃生。但是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过得很沉闷。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至少可以拼一下。”
“我也拼过。也许那是愚蠢的,但那是我的天性啊。”她的嘴唇哆嗦起来。“好吧,说给我听,你是怎样死里逃生的。说一些有关埃斯特夫人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了吧?”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3)
拜伦谈到埃斯特的战功和他的阵亡。她好像很要听下去,但是她的眼光有时候仍旧显得那样迷惘。后来,两个人沉默下来了。他们坐在玫瑰盛开、香气袭人的树阴里,彼此对瞅着。娜塔丽高兴地说:“哦,我终于领到了我的新护照。是昨儿送来的。天哪,看来那个小本子还挺有用,拜伦!”
“当然。”
“你瞧,我千方百计,把我那个旧护照保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我进了奥斯威辛。你能够相信吗?可是一到了那儿,他们就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走了。肯定是‘加拿大’的一个姑娘找到了那护照。她大概拿它换了很大一块黄金。”娜塔丽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的手哆嗦起来,眼睛里满含着泪。
拜伦抢着岔开了这些话。他把她搂在怀里。“娜塔丽,我爱你。”
她枯瘦的手指紧揪着他,抽抽噎噎地哭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没好。在做恶梦,做恶梦!整个夜里,拜伦。每天夜里。还得服许多药,日日夜夜打针——”
“我明儿就到日内瓦去找路易斯。”
“哦,你去吗?感谢上帝。”她拭去眼泪。“你请了多少天假?”
“差不多一个月。我还要回来看你。”
“好的,好的,但要紧的还是去找他。”她两只消瘦的手紧搂住他的胳膊,一双乌黑的眼睛张大了,声音听来很激动,像是嘶嘶地打着喳喳儿。“他还在。我知道他还在。去找到他吧。”
“亲爱的,我要玩一手当年学校里的触地球。 ”
她像往常那样,霎了霎眼睛,笑起来了。“‘玩当年学校里的触地球’。我多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她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我也爱你。你比从前老练了许多许多,拜伦。”
护士走到他们跟前,指着她的手表。娜塔丽显出惊讶但又带着宽慰的神情。“哦,亲爱的,时间已经到了吗?”她站起来,护士搀好了她。“可是,咱们连埃伦的事还没谈呢,对吗?拜伦,他很勇敢。处境越是恶劣,他越是勇敢。有关他的事,我能向你谈上几个小时。他已经不是咱们在锡耶纳看到的那个人了。他变得十分虔诚了。”
“我一向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写耶稣的。”
娜塔丽靠在护士身上,蹙起了眉头。走到进口的地方,她又有气无力地拥抱了他一下。“你到这儿来,我很高兴。去找到他吧。原谅我,拜伦,瞧我这样邋里邋遢。下次我可要收拾得像样点儿。”她把干巴粗糙的嘴唇凑过去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然后走进去了。
“邋里邋遢。”这句美国土语,听来是这么自然,拜伦感到稍许放心点儿了。他去找到了主任医师,那是一个样子拘谨、留着像贝当那样白胡子的法国老人。“啊,她算恢复得快的了,先生,那情景是您再也想象不到的。解放后,我在那些营里工作了一个月。瞧破坏到那个程度啊!是但丁笔下的地狱啊!她就会复原的。”
“她给我的信里,讲到了腿上和背上的创疤。”
医生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难看吗?可是,咳,先生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再说,她还活着。至于那些创疤,哎呀 ,有整形外科手术,还有其他办法。现在更重要的是怎样治疗精神上的创伤,怎样恢复她的体重,再有,要她精神上保持稳定。”
经过两个星期,又是仔细查看日内瓦的卡片,又是访问那些难民营,其间只去看了娜塔丽一次,拜伦终于灰了心。要查的地方多得叫他没法应付。在他那本索引手册里,他把探访的线索编列成为三类:
有可能性
有极小可能性
值得一试
单是“有可能性”的线索就有七十多条;四岁大的孩子分散在欧洲各地,这些孩子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起,直至听得懂的语言,都有可能是他的儿子。他已经查阅了为大约一万多名无家可归的儿童编列的材料。没一张卡片上有路易斯•亨利或者“亨利•刘易斯”——他在一个失眠之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名字,于是又一次跑去查了所有的卡片索引中心。如果根据这些线索去找,那也许需要几个月。甚至需要许多年!而他的假期又是有限的。拉宾诺维茨再没料到,拜伦会跑到卡皮兴路那家气味难闻的饭馆楼上找到了那间破旧的办公室。
“我要到布拉格去一趟,”拜伦说,“这件事也许没多大希望,但是我要试一试。”
“嗯,好吧,可是你会碰到许多障碍的。俄国人很倔,对这些事又不关心,可那儿完全是由他们控制着的。”
“我父亲在波茨坦。他是杜鲁门总统的海军副官。”
拉宾诺维茨随着转椅的吱溜一声响挺直了身体。“你以前没提过这件事嘛。”
“我认为这跟我的事没关系。他从前被派到苏联当差,一口俄国话说得还可以。”
“啊,那就可以帮助你在布拉格打交道了。要是那儿的军事管制司令官接到了波茨坦方面给你打的招呼,情形就两样了。至少你可以知道他究竟在不在那儿。”
“只要是还活着,他怎么可能在其他地方呢?”
“我去找他的时候,拜伦,他就不在那儿,也许,天知道,我会把他给漏了。去吧,但是先去跟你父亲谈一谈。”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4)
拉宾诺维茨在里面工作的那个组织不顾英国移民法的限制,就把犹太人送往巴勒斯坦。纳粹的恐怖行为刚暴露的时候,这些法律曾一度放松,但后来又管得紧了。拉宾诺维茨忙得没一点儿空闲。娜塔丽•亨利并不是他主要的关心对象。他只觉得她可怜,同时又怀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旧情;然而,和大多数欧洲犹太人相比,她现在已经脱离险境,是一个在调养中受到百般照顾的美国妇女。拜伦一来到,拉宾诺维茨就把她从心上摆脱,不再去看她了。过了一两个星期,一天夜里两点钟,他巴黎那套房间里的电话铃响起来,惊醒了和他同住的三个人,只听见接线生说:“请接伦敦打来的电话。”他瞌睡矇眬中一时想到了许多正在和伦敦打交道的事,而其中多数都是违法的和带有危险性的。他没想到是亨利家的事。
“喂,我是拜伦。”
“谁?”
“拜伦•亨利。”战后伦敦的电话线路不大好。声音忽高忽低。“……他。”
“什么?你说什么,拜伦?”
“我说,我找到他了。”
“什么?你是说,你儿子?”
“他这会儿就坐在我旅馆房间里。”
“真的吗?原来他在英国?”
“我后天就把他带到巴黎来。还有许多例行手续,再有——”
“拜伦,他身体怎样?”
“不太好,但是我总算找到他了。喂,请你告诉娜塔丽好吗?对找到他的事,让她思想上有个准备。这样,等到看见他的时候,就不至于太激动。或者使孩子太激动。我不愿意刺激孩子。这件事拜托你好吗?”
“我太高兴了!喂,经过情形是怎样的?我应当怎样对她说?”
“这个嘛,经过情形很复杂。战事刚结束,皇家空军就把一批捷克飞行员送回布拉格。一个英国救济机构的工作人员要求他们用空机带回一些无家可归的儿童。我上星期在布拉格获悉这件事。这完全是凭运气。阿夫兰,那儿的档案乱得叫你没法相信。我是在一家酒馆里听一个人谈到这件事,一个捷克飞行员跟一个英国姑娘谈这件事。这是运气。是运气或者是天意。我顺着这条线索去查,结果找到了他。”
早晨雨下得很大。拉宾诺维茨打了个电话去疗养院,给娜塔丽留下了话,说他有重要消息,十一点钟要去那里。他到达那里时,她正站在休息室里等着他,他抖去雨衣上面的水。
“我以为你已经到巴勒斯坦去了。”她的神情显得紧张。她的双手在胸前紧攥着,指节透出白色。现在她人开始发胖;深色的衣服里面隐隐映出曲线。
“嗯,我下星期去。”
“你有什么重要消息?”
“我从拜伦那儿得到了消息。”
“怎么说?”
“娜塔丽。”他向她伸出双手,她拉住了他的手。“娜塔丽,他找到他了。”
他没把她的手拉牢。她呆呆地露出了傻笑,一挫身就栽倒在地上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5)
那一天,那个力气大的孩子在广岛上空把那两小块东西合到了一起。空前未有的烈焰把六万多人灼成了灰烬。那架单独出航的飞机返回提尼安岛,发出了无线电报:“任务胜利完成。”
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他们对这件事就会继续争论下去。以下是正反两方面的几个论点:即使不遭到那些放射性块的轰炸,日本人也要投降的。他们已经作出和平试探。美国破译人员已经从他们的外交情报中获悉他们切盼求和。
但是,日本人拒绝了波茨坦最后通牒。
杜鲁门要叫俄国人别插手对日本的战争。
但是,在波茨坦,杜鲁门并没解除斯大林承担进攻日本人的义务。他听取了马歇尔的意见:如果俄国人要进攻的话,你是没办法阻止他们的。
如果进攻日本本土,且别提美国人,单是日本人就要远远比广岛上死的更多。日本陆军将领控制着政府,他们订出了反击计划,要像希特勒那样发动一场血腥的焦土战。只是由于那炸弹,天皇才能够在他的会议上强行作出支持主和派的决定。
但是,B-29的轰炸和潜艇的封锁同样可以做到这一步,可以及时取消进攻日本本土的计划。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步,如果苏联实质上协助了进攻,红军就会占领部分日本本土。最后日本就会像德国那样被分割成两部分。
但是,日本人究竟是不是因为广岛死了那么多人,才认为必须承认失败,从而消除了以上的可能性,这一点是完全无法肯定的。
然而,以下的事实却是肯定的。
铀武器是临时赶制出来用在这场战争中的。当时可供使用的炸弹只有两枚;总共只有两枚,一枚是用铀-235制的,另一枚是用钚制的。不论是总统,是内阁,是科学家和军人,他们都主张赶快将炸弹投入战争。后来哈里•杜鲁门说:“它是一门更大的炮,所以咱们使用了它。”也有人忧心忡忡,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但这种意见占少数,不起作用。已经耗费的金钱与人力、工厂的经营、科学家们的心血:所有这一切形成的压力,都是无法抗拒的。
战争以屠杀人民的方法吓倒一些国家,使其不得不改变它们的政策。不管怎样,反正这是战争的最终表现:用一个孩子握在手里的那点儿东西,去屠杀全城的人。既然有这样的方法,为什么不采用它呢?它确实吓倒了一个国家,使其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它的政策。杜鲁门总统听到了广岛的消息说:“这可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呀!”
这是自从发明罐装啤酒以来最重大的事件。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6)
拜伦从飞机舱门里走出来,手里搀着一个小男孩,孩子面色苍白,灰色的衣服很整洁,乖乖地在他一边走着。虽然他比以前瘦长了一些,但是拉宾诺维茨仍旧认出了那是路易斯。
“你好,路易斯。”孩子一本正经地向他望了望。“拜伦,她今儿人挺精神,在等着你哩。我用车送你去吧。你听到原子弹的消息了吗?”
“听到了。我想,这一来战事可要结束了,这很好。”
他们向拉宾诺维茨那辆很旧的雪铁龙牌汽车走去,一路上谈着各地纷纷传说、人人挂在嘴上的那个话题,谈着那条可怕的消息。
“娜塔丽说,既然你找到了他,她就准备回去了,”拉宾诺维茨在车上说,“她相信,回到那里她可以更快地复原。”
“是呀,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我们就谈到这件事。再有,现在她有产业了。埃伦的出版商已经来跟她联系过了。有为数很大的一笔钱。还有锡耶纳那所别墅,如果它现在还在的话。他的律师保存了房契。她现在要立刻回去,这主意很对。”
“我可以向你担保,她是不会跟你去德国的。”
“我也不指望她去那儿。”
“你本人为什么高兴去那儿呢?”
“我嘛,那些潜艇人员只不过是专干那一行的。我有工作,得去跟他们打交道。”
“他们都是杀人犯。”
“我也是嘛,”拜伦摸着路易斯的脑袋,说时并没有仇恨的表示。孩子坐在他怀里,很认真地向窗外看巴黎郊外阳光下那些平坦和碧绿的牧场。“他们是已经被征服了的敌人。他们一投降,我们就要尽快去研究他们的设备和方法。这是必要的。”
拉宾诺维茨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突然说:“我想,她既然肯到美国,就会在那儿长呆下去。”
“以后怎样她还没确定。她先要把身体调养好了。”
“你打算陪她去巴勒斯坦吗?”
“这可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我还不懂犹太复国主义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犹太人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国家,可以在那里安身立命,可以不至于遭到屠杀。这就是犹太复国主义的全部要点。”
“在美国她也不会遭到屠杀。”
“能让所有的犹太人都去那儿吗?”
“那么,阿拉伯人怎么办?”拜伦沉吟了一下说,“那些已经在巴勒斯坦定居的?”
拉宾诺维茨开着汽车,神情变得严肃了,几乎显得凄惶了。他两眼向前直瞪着,话回答得很慢。“阿拉伯人可以是凶恶的,也可以是高贵的。信基督教的欧洲人曾经企图杀死我们。叫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巴勒斯坦一向是我们的家园。伊斯兰教徒一向让犹太人在那里居住。但不是住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不像现在这样,这情形对他们可是史无前例的。但是,问题会解决的。”他向路易斯看了一眼,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这个安静的孩子的面颊。“刚开始是会有许多麻烦的。所以我们需要他。”
“你们需要一支海军吗?”
拉宾诺维茨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不瞒你说,我们已经有一支海军。那是我帮着组织的。还非常小,到现在为止。”
“好吧,一等到退伍,我就永远不跟这孩子分开。这主意我已经打定了。”
“他不是很安静的吗?”
“他是不说话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他不笑,也不说话。他还从来没跟我说过话。这次为了领他出来,我费了很大的事。他们把他列入心理低能这样一个奇怪的分类。他很听话。他会自己吃东西,自己穿衣服,自己洗脸洗手,说真的,他非常整洁,你说什么他都懂。他听你的吩咐。他就是不说话。”
拉宾诺维茨说意第绪语:“路易斯,你瞧我。”孩子转过身去对着他。“笑呀,小家伙。”路易斯大眼睛里露出了微含厌恶和轻蔑的神情,接着他又向窗外望出去。
“不用去管他,”拜伦说,“我得签许多倒霉的文件,又吵闹了许多次,好不容易才把他领了出来。幸亏我那时候赶到。他们正准备下星期把大约一百名这些所谓心理上低能的儿童送到加拿大去。天知道我们以后还能在哪里找到他。”
“发现他的经过情形呢?”
“只那么寥寥几句。当然,我看不懂捷克文,卡片的译文又很差。据我推测,他是在布拉格附近一座森林里找到的,德国人把许多犹太人和捷克人都押到那里面去枪杀。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人家就在那些死尸当中发现了他。”
他们走进疗养院那个布满阳光的花园里,拜伦说:“瞧呀,路易斯,妈妈在那儿。”
娜塔丽穿着一件新的白色上衣,仍旧站在那个石磴子旁边。路易斯挣脱了他父亲的手,先是向娜塔丽走过去,接着就撒开腿跑,扑到她身上。
“哦,我的上帝!瞧你长得多么大了!瞧你多么沉重!哦,路易斯!”
她坐下来,拥抱着他。孩子搂着她,把脸紧贴在她肩上,她摇晃着他,含着泪说:“路易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抬起头来望拜伦。“看见我他就高兴了。”
“可不是。”
“拜伦,你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对吗?”
孩子仍旧紧搂着他母亲,没把他的脸露出来。她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他,开始用意第绪语慢慢地唱:
宝宝睡在摇篮上,
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
路易斯松开了她,笑嘻嘻地坐在她怀里,学着用意第绪语跟着,沙哑的声音结结巴巴、零零落落地唱:
宝宝长大也干它,葡萄干和杏仁——
几乎是同时,拜伦和拉宾诺维茨都把一只手罩在眼睛上,仿佛被突然迸射的强烈光芒照得眼睛发花了。
在布拉格郊外森林中,一个匆遽中掘得很浅的、没有任何标志的坟里,像欧洲各地的那许多残骸一样,横着班瑞尔•杰斯特罗的尸骨。于是,这篇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当然,这只是一篇故事。根本就不曾有过班瑞尔•杰斯特罗这样一个人。他的故事只是一篇寓言。据说,他的骨骸确实是从法国海岸一直延伸到了乌拉尔山,那是一具被杀害了的巨人的枯骨。据说,确实是发生了这样一件神奇的事:班瑞尔•杰斯特罗的故事并没到此结束,因为他的骨骸站了起来,上面长出了肉。神把灵魂吹进了他的骨骸,于是他就转向东方,走回家去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在那强大可怕的闪光照耀下,神仿佛发出了信号,表示我们其余的人的故事并不需要到此结束,那新的闪光可能标志着一个多事之秋的开始。
也许,这只是对我们这些幸存者而言。所涉及到的并不是那些死者,不是那五千多万确实死在世界上最惨烈的灾祸中的人,包括那些胜利者与被征服者,那些战士与平民,那么多国家的人民:男人,女人,儿童,所有死难的人。对那些人来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一天的开始了。然而,尽管他们的骨骸已经横在墓穴的黑暗中,但是他们并没白死,如果对他们的回忆能把我们从漫长的战争岁月中带到享受和平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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