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没说出话。
晚上8点,他约在北五环的一个烧烤摊。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菜点好,素多荤少,外加一大瓶二锅头。
烧烤摊紧邻地铁站,桌子摆在街边,一侧是下水道,一侧是人群,旁边的空调机上不断有水渗下来。
铁盘里虽然有很多烤串,我却吃不下去,只好跟他说话,问他为什么要做催收?
张奇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里是个穿着病服的小男孩,十二三岁,瘦骨嶙峋,脊柱插着支架似的东西,面部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管子,皮肤上都是黄色药水。
不知道是谁一手掀着被子,一手拍照,像是故意要把小孩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拍进去。
“我天天催债,你知道谁催我的债吗?”张奇说。
张奇的农村老家里养了几只奶牛。他爹好赌,把牛往田里一扔,只顾打牌。村里几个淘气的孩子跑到田里逼着奶牛喝尿,奶牛发了狂,把孩子们撞成重伤。其中一个半身不遂,瘫痪在床——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孩子。
孩子父母报了警,追到家里呼天抢地要赔偿。张奇家本就有债,现在只要孩子治疗一天,张奇家就得一直出钱,一个月要花近1万。
孩子父母拿病房照片跟他爹要钱,他爹就拿同一张照片跟张奇要钱。说这件事时,张奇情绪激动,管孩子叫“小X崽子”,管自己的亲爹叫“老王八蛋”。
走过的行人都回头看他,我几次拦阻,让他声音小点。
我问:“你嘴这么贱,是干催收学的?”
张奇愣了一下,说是跟“老王八蛋”学的。
小时候,他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外地,之后再没回来过。他爹经常拿他妹妹出气,妹妹只要不听话,他爹就骂:“你也出去卖,跟你妈吹XX去吧。”
后来喝多了,张奇把小板凳搬到我旁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舌头开始打结:
“韩兄弟,我为啥天天像狗一样催债?你以为我在给谁赚钱?老王八蛋?屁咧,他死了我要放炮仗。”
说到这儿,他比了个点火的手势,仿佛真的在点炮仗,“我要养我妹妹,老王八蛋要是逼急了,真的会让她去卖,你懂吗?”
我让他少喝点。他非但没听,还握起酒瓶,把剩下的小半瓶“咕咚咕咚”全干了。
离开时,他晕头转向走不了路,我只好送他回家。他在我肩上靠了一路,嘴里不停咕哝一句话:“我原来才不这样。”
到他家门口时,张奇睁开眼睛,对着防盗门一顿猛拍,嘴里叫着“小娟!小娟!”
门一开,是个女孩。张奇破口大骂:“你是死人啊?门敲破了听不见?”
小娟脸色通红,让我把他哥放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她去给我倒水喝。
这是一套北京常见的老式职工公寓,两室一厅,张奇和他妹妹,外加一个男人合租。我走进卫生间,马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垢,洗漱台的池子漏了,我本来想洗洗脸,结果脏水溅得到处都是。